後漢演義
第二十八回 使西域班超焚虜 御北寇耿恭拜泉

    卻說奉車都尉竇固,前與諸將出討北匈奴,他將俱不得功賞,獨固軍至天山,斬獲頗
多,加位特進。固本前大司空竇融從子,父友曾受封顯親侯,友歿固嗣,又曾尚涅陽公主,
顯榮無比。明帝因他舊住河西,熟悉邊情,所以委令北伐。及天山戰勝,功出人上,復有詔
令耿秉諸將,並受固節度。固得有專閫權,遂欲踵行漢武故策,招撫西域,截斷匈奴右臂,
用夷制夷。當下派使西行,特選出一個智勇深沈的屬吏,令與從事郭恂,同往西域。這人為
誰?乃是故文吏班彪少子超。彪擅長文辭,官至望都長而終。長子固,字孟堅,九歲即能屬
文,及年已成人,博通書籍,所有九流百家諸言,無不窮究。明帝召詣校書部,使為蘭台令
史,撰述史傳。有弟名超,字仲升,少有大志,不修細節。當兄固應詔時,自與母隨入都
中,至官署中充作書傭,終日勞苦,所得寥寥,嘗投筆憤慨道:「大丈夫無他志略,尚當效
傅介子張騫,立功異域,博取侯封!怎能郁郁久事筆墨間呢?」傅張立功,並見《前漢演
義》。左右聽了,都不禁暗笑,超奮然道:「小子怎知壯士志,奈何笑人?」男兒當自強。
既而與相士敘談,問及將來窮達,相士道:「今日一布衣,他日當封侯萬裡!」超笑問原
因,相士指超面道:「君燕頷虎頸,飛行食肉,這就是萬裡侯相呢!」未幾果得朝廷特詔,
令超與兄固同官,亦得拜蘭台令史。就職年餘,又復因事免官,獨竇固器重超才,殷勤款
接,及出握兵符,遂調超為假司馬。前次追虜至伊吾廬城,超嘗執戈前驅,得勝回營,事見
前回。至此與郭恂同使西域,奉令即行。
    自光武帝修文偃武,不願用兵,西域一帶,由他自主。因此車師鄯善等國,又去依附匈
奴。見二十一回。莎車王賢,恃強用兵,併吞於置大宛諸國,使部將君得率兵監守。於置遣
將休莫霸,收合余眾,攻殺君得,自立為王。莎車王賢,當即大憤,督領諸國數萬人,往攻
休莫霸。偏又為休莫霸所敗,傷亡過半,賢脫身走歸。休莫霸進圍莎車,身中流矢,方才退
兵,途次隕命。國相蘇榆勒等,共立休莫霸兄子廣德為王。時龜茲王則羅,為國人所殺,則
羅本莎車王賢少子,國人既敢殺死則羅,當然不服莎車,龜茲為莎車所並,亦見二十三回。
又恐莎車往攻,索性聯屬匈奴,先擊莎車。兩下裡爭戰不休,互有殺傷。於置王廣德,正好
乘他疲乏,使弟仁督兵萬人,直逼莎車城下。莎車王賢連被兵革,不堪再增一敵,沒奈何遣
使出城,至廣德營中請和,願將己女配與廣德。廣德躊躇半晌,方才允諾。待賢將女送交,
便一擁而去。好容易過了一年,莎車城外,復來了於置兵馬,差不多有三四萬人。莎車王賢
登城俯眺,遙見廣德押住陣後,跨馬揚鞭,指揮如意,乃高聲呼語道:「汝為我女夫,無端
興兵相犯,究欲何為?」廣德答說道:「正因王為我婦翁,久不相見,所以前來問候!今願
請王出城結盟,再修前好。」賢聽了此言,又似廣德無意構釁,但既欲修盟,為何帶來許多
人馬?當下狐疑不決,因向國相且運商議。且運忙說道:「廣德為大王女婿,誼關至戚,何
妨出見?」賢遂釋去疑團,坦然出城。廣德躍馬相迎,彼此問答,未及數語,忽由廣德一聲
暗號,突出壯士數十名,擁至莎車王賢馬前,把賢拖落馬下,捆綁起來。賢尚想且運出救,
那知且運正私召廣德,叫他前來捉賢,一見廣德得手,便大開城門,納入於置兵馬,趁勢將
賢妻子,一並拿下。當即由廣德留下將士,與且運同守莎車,自押賢等歸國,未幾竟將賢殺
死。大約是妝奩未足,故將頭顱賠送。匈奴聞莎車被滅,恐廣德乘此強盛,將為己害,乃征
發龜茲焉耆尉黎等國騎兵,得三萬人,統以五將,合圍於置。廣德料不能敵,遣使乞降,並
出長子為質,每歲貢給罽絮等物。匈奴乃退,另立莎車王賢子齊黎為莎車王,廣德心憚匈
奴,未敢與爭。惟西域諸國,要算廣德最強,次為鄯善國王。鄯善自服屬匈奴後,國內無事。
(見二十一回。)
    嗣王廣休養生息,勢亦日昌,班超與郭恂等先到鄯善,國王廣卻殷勤款待,禮意甚周。
越數日忽漸疏懈,超密語吏屬道:「諸君可知鄯善薄待麼?我想鄯善王廣,必因有北虜使
來,未識所從,故禮不如前,智士能明幾知微,況已情跡昭著呢?」道言甫畢,適有鄯善役
使,來餉酒食,超故意問道:「匈奴使來已數日,今在何處?」鄯善本諱莫如深,不意被超
一口道破,還道超已有所聞,只好和盤說出。超將役使留住,閉門不放,潛集吏士三十余
人,與共飲酒,酒至半酣,蹙然語眾道:「卿等與我共來絕域,本欲建立大功,邀取富貴,
今虜使才到數日,國王廣禮意□衰,倘彼見我吏屬寥寥,出兵拘拿,械送匈奴,恐我等骸
骨,徒為豺狼所食,奈何!奈何!」吏士聞言,俱愁眉相答道:「事已如此,只得甘苦同
嘗,死生願從司馬!」遣將不如激將。超奮起道:「不入虎穴,怎得虎子?為今日計,唯有
乘著昏夜,火攻虜使,彼不知我等多少,定然驚駭,我若得將虜使擊斃,鄯善自然膽落,功
成名立,在此一舉了!」大眾聽著,又覺得危疑起來,半晌才說道:「請與郭從事熟商!」
超瞋目道:「吉兇決在今夜,郭從事系文俗吏,聞此必恐!一或謀洩,反致速死,如何算得
壯士呢?」仍是激將。眾見超面帶怒容,未免懾服,乃願從超計。超即命吏士整束停當,待
至夜半,率眾三十余人,逕奔匈奴使營。可巧北風大起,吹徹毛骨,眾且前且卻,尚有懼
容,超與語道:「這正是天助成功,盡可放膽前行,無庸顧慮!」說著,遂令十人持鼓,繞
出虜帳後面,且密囑道:「如見有火光,即當鳴鼓大呼,萬勿失約!」十人領命去訖。又使
二十人各持箭械,踅至虜帳,夾門埋伏。超自率數騎,順風縱火,前後鼓噪聲同時響應,虜
使從夢中驚醒,走投無路,僕從越加惶怖,頓致大亂。超首先突入虜營,格斃三人,吏士一
擁齊上,竟將虜使擊斃,並殺虜使隨兵三十余人,一面縱火焚營,把虜眾百余名,一齊燒
死。時已天明,超率眾返告郭恂,恂方得聞知,不禁大駭。真是飯桶。既而俯首沈吟,超已
知恂意,舉手與語道:「從事雖未同行,但休戚與共,超亦豈欲獨擅己功?」恂乃心喜,面
有歡容。因人成事,還想分功。超即召鄯善王廣,取示虜使首級,廣嚇得面色如土,再經超
宣漢威德,叫他從今以後,勿得再與北虜交通,否則虜首可作榜樣,幸毋後悔!廣連忙伏地
叩頭,唯唯聽命,遂納子為質,隨超還報。竇固大喜,且陳超功,並請選使再撫西域。明帝
覽奏,欣然說道:「智勇如超,何不再遣,還要派什麼別人?」當下拜超為軍司馬,令他續
成前功。竇固奉命,因復遣超西往於置,並欲撥兵為助。超答說道:「於置國大路遙,就使
帶兵數百,亦不足濟事,多反為累,超但將前時從行三十六人,往彼宣撫,相機處置,便已
敷用了。」言畢遂行。
    好多日才抵於置,於置王廣德,雄視西域,雖嘗接見超等,卻是傲然自若,不甚敬禮,
且召巫入問向背。巫假意禱神,費了許多做作,方張目說道:「神有怒意,謂於置王何故竟
欲向漢?漢使有騧馬騎來,可取以祠我!」廣德素來迷信,即使人向超求馬。超已偵得巫
言,謂須巫親自來取,巫竟如言趨至,超不與多言,突拔佩刀劈巫,砉然一聲,巫首落地,
有膽有識。便持了巫首,進示廣德,且將前時制服鄯善情形,當面陳述,令廣德自擇進止。
廣德驚出意外,派人調查鄯善,果有虜使被殺、遣子入質等情,乃亦決計附漢,不屬匈奴。
匈奴本有將吏留守於置,監護廣德,廣德即暗地發兵,攻殺匈奴將吏,攜首獻超。超隨身帶
有金帛,當即出贈廣德,與廣德以下諸官屬。夷人素性貪利,得了饋遺,自然額手相慶,願
聽約束。於置鄯善為西域望國,兩國既已歸漢,余國多半聽從,依次遣子入侍。西域與漢絕
交,已有六十五年,至此乃復與漢往來,奉漢正朔。獨龜茲王建,為匈奴所立,未從漢命,
並據有天山北道,攻殺疏勒王,另使龜茲貴人兜題,為疏勒主。疏勒在於置西北,超意欲襲
取,就從間道入疏勒境,先遣從吏田慮,往撫兜題,撥吏士十余人隨往,臨行囑慮道:「兜
題非疏勒種,國人必不用命,卿前去招撫,若彼不即降,可乘虛執取,切勿有誤!」慮也有
干略,應聲即往。到了兜題所居的槃橐城,報名進見,兜題卻無降意,語多含糊。慮見他衛
卒寥寥,即回引從士,搶步上前,立將兜題拖下,用繩捆住。兜題左右,不過數人,沒一個
前護兜題,統去躲閃一旁。慮得將兜題牽出,飛馳白超。超亟往疏勒,盡招該國將吏,慷慨
與語道:「龜茲無道,橫行劫殺,汝等正當為故主報仇,奈何降虜?」國人答以力不從心,
只好緩圖。超又說道:「我乃大漢使臣,來撫汝國,汝能從我號令,何患狡虜?現在故主有
無遺裔,應該迎立為王!」國人答言故主無子,只有兄子榆勒尚存。超即命迎入,使王疏
勒,更名為忠,國人大悅。當下牽入兜題,遍問大眾道:「此人可殺否?」眾齊稱可殺,超
卻喟然道:「殺一庸夫,有何益處?不如把他放還,使龜茲知大漢威德,不在多誅。」眾又
相率贊成。超乃命將兜題釋縛,叫他歸告龜茲王,速即降漢。兜題幸得免死,諾諾連聲,拜
謝而去。此等人,原不值污刀。超既撫定疏勒,遣人往報竇固。固正奉詔出師,往討車師,
因檄超暫留疏勒,不必遽歸,自與駙馬都尉耿秉,騎都尉劉張,領兵出敦煌,越塞至蒲類
海,擊破白山虜兵,直入車師。車師向分前後二庭,前王居交河城,後王居務塗谷,相去約
數百裡,從前嘗附屬西漢,漢衰乃轉歸匈奴。竇固入車師境,因慮後王道遠,山路崎嶇,不
如就近攻擊前王。獨耿秉謂車師前王,乃後王安得子,若先攻後王,並力取勝,那時前王自
服,不待勞師。固沈吟未決,秉奮身起座道:「秉願前行!」說著,即出營上馬,揮兵北
進,眾軍不得已隨行。至務塗谷相近,攻破虜壘,斬首數千級,後王安得大恐,慌忙出門迎
秉,脫帽長跪,抱秉馬足,俯首乞降。秉引與見固。固令安得招降前王,前王當然聽命。車
師全定,乃奏請復置西域都護,分設戊己校尉。當下簡選陳睦為都護,司馬耿恭為戊校尉,
留屯車師後王部金蒲城,謁者關寵為己校尉,留屯前王部柳中城。固班師入塞,靜候朝命,
朝旨令他罷兵還京,固不敢違慢,自然南歸。
    未幾已是永平十八年仲春,北匈奴聞漢兵已歸,便遣左鹿蠡王率二萬騎兵,往攻車師後
庭。車師後王安得,本來庸弱,不能抵拒,當即飛使至金蒲城,向耿恭處乞援。恭部下不過
二三千人,未便多出,但令司馬領兵三百,往救安得。看官試想,三百人如何濟事?一至務
塗谷旁,不值虜軍一掃。匈奴兵殺盡漢兵,氣焰愈盛,立即搗入務塗谷,亂斫亂殺,可憐車
師後王安得,也被剁死亂軍中。虜騎乘勝長驅,進薄金蒲城,耿恭乘城搏戰,預用毒藥塗上
箭鏃,待至虜騎蟻附 即令吏士四射,且射且呼道:「漢家箭有神助,若被射著,必有奇
變!」虜騎不免中矢,顧視創痕,果皆沸裂,於是人人皆驚。湊巧天起狂風,繼以暴雨,恭
軍正在上風,順勢逆擊,殺傷甚眾。匈奴兵益疑恭為神,相顧錯愕道:「漢兵深得神祐,我
等枉送性命,不如罷休!」乃相率引去。恭料匈奴必再窺西域,乃巡視疏勒城旁,此非疏勒
國城。見有澗水可固,因即引兵據住。到了春去夏來,虜騎果復大至,來攻疏勒城。恭懸賞
募士,得壯夫數千名,前驅陷陣,自率兵吏隨後繼進,擊破虜騎,殺獲頗多。虜尚未肯棄
去,屯駐城下,堵住澗水,不使流入城中。恭回城拒奪,因軍士無從得水,也覺焦灼,急命
在城中阱井,掘地深十五丈,不得涓滴,害得全軍皆渴,不得已壓笮馬糞,取汁為飲。恭仰
天長歎道:「我聞從前李貳師,即李廣利。嘗拔佩刀刺山,湧出飛泉,今漢德重昌,豈無神
明默佑?我當虔誠禱祝便了!」遂整肅衣冠,向井再拜,且拜且祝,約閱片時,竟有泉水奔
出,滔滔不絕,大眾皆稱萬歲。是即至誠格天。恭令吏士暫且勿飲,運水上城,和泥塗補,
並沃水示虜,虜兵詫異道:「漢校尉真是神靈,何可再犯?」一聲諠譁,萬騎齊遁。恭也不
去追趕,繕城自固罷了。
    且說明帝在位,已閱一十八年,皇子炟為馬後所愛,已早立為太子,年已二九。此外尚
有八子,俱系後宮妃嬪所出,長名建,封千乘王,幼年殤逝;次名羨,封廣平王;又次名
恭,封鉅鹿王;又次名黨,封樂成王;又次名衍,封下邳王;又次名暢,封汝南王;又次名
恭,封常山王;最幼名長,封濟陰王。諸王年皆童稚,均留居京師,未曾就國。明帝嘗親定
封域,每國不過數縣,比諸兄弟所封,才得一半。馬皇後進言道:「諸子只食采數縣,得毋
太嫌減損麼?」明帝答道:「我子豈宜與先帝子相同?但得歲入二千萬,供彼衣食,已不為
不足了。」意在言外,非徒儉約而已。當時司空伏恭,已經罷職,改任大司農牟融為司空。
司徒邢穆,接續虞延後任,回應二十五、二十六回。就職兩年,適值淮陽王延,驕恣無度,
延系明帝異母弟,為廢後郭氏所出,已見前文。有人上書劾延,說他與姬兄謝弇,及姊婿韓
光,招致奸猾,造作圖讖,嘗有禱禳咒詛等情。事下案驗,連邢穆也受嫌疑,下獄論死,弇
與光並皆伏法,惟延得因親減罪,徙封阜陵,止食二縣。另用大司農王敏為司徒。未幾敏又
病歿,召汝南太守鮑昱入都,擢為司徒。昱即故司隸鮑宣孫,前魯郡太守鮑永子。宣娶桓少
君為妻,鹿車回裡,善修婦道,時人稱為桓鮑,與梁孟齊名。鮑梁鴻孟光見前回。永與昱先
後出仕,桓少君尚福壽康寧,昱嘗從容進問道:「太夫人可憶挽鹿車時否?」少君應聲道:
「先姑有言,存不忘亡,安不忘危,我怎敢相忘呢?」可巧鮑宣女,亦一賢婦。既而少君壽
終,永丁憂回籍,服闋復入任司隸校尉,守法不阿,權戚斂手,終因抗直忤旨,出為東海
相,病終任所。昱初為高都長,誅暴安良,再遷為司隸校尉,奉法守正,有祖父風。三世為
司隸校尉,卻是難得。旋出為汝南太守,築陂捍田,政績卓著。及代王敏為司徒,明帝特賜
他錢帛什器,彰獎功能,昱子德亦得除為郎官,可見得善人遺澤,數世不衰。鮑宣雖然枉
死,子孫終得顯官,揚名後世,乃祖有知,也應含笑。就是桓少君的四德三從,從此亦揚徽
彤管,並美留芳。小子有詩贊道:
    修德由來獲報隆,蟬聯三代振家風;
    須眉巾幗同千古,挽鹿齊心貫始終。
    鮑昱得列三公,甫經年餘,國內忽遭大喪,乃是明帝駕崩,事須詳表,試看下回自知。
    西漢有張騫,東漢有班超,皆一時人傑,不可多得。吾謂超之功尤出騫上,騫第以厚賂
結外夷,雖足斷匈奴右臂,而浪糜金帛,重耗中華,雖曰有功,過亦甚矣。超但挈吏士三十
六人,探身虎穴,焚殺虜使,已見膽力;厥後執兜題,定疏勒,指揮任意,制敵如神,而於
中夏材力,並不妄費,此非有大過人之才智,寧能及此?耿恭以孤軍屯萬裡外,兩卻匈奴,
始以藥矢嚇虜,具征謀略,繼以拜井得泉,更見精誠,守邊如恭,何需長城為哉?惜乎陳睦
關寵,皆不恭若,車師將定而仍未定,此古人之所以聞鼙思將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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