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代史演義 第四十二回 智郭威抵掌談兵 勇劉詞從容破敵 卻說王景崇暗諷吏民,代求節鉞。漢主承祐,與群臣會議,都料是景崇詭計,不肯允 行,別徙邠州節度使王守恩,為永興節度使,陝州節度使趙暉,為鳳翔節度使,調景崇為邠 州留後,令即赴鎮。景崇遷延觀望,不肯遽行。那時又突出一個叛臣,竟勾通永興、鳳翔兩 鎮,謀據中原。這人為誰?就是河中節度使李守貞。守貞為三叛之首,故特提一筆。 守貞與重威為故交,重威誅死,也未免兔死狐悲。默思漢室新造,嗣君才立,朝中執 政,統是後進,沒一個可與比倫,不若乘時圖變,倒可轉禍為福,遂潛納亡命,暗養死士, 治城塹,繕甲兵,晝夜不息。參軍趙修己,頗通術數。守貞召與密議,修己謂時命不可妄 動,再三勸阻。守貞半信半疑。修己辭職歸田,忽有游僧總倫,入謁守貞,託言望氣前來, 稱守貞為真主。守貞大喜,尊為國師,日思發難。一日召集將佐,置酒大會,暢飲了好幾 杯,起座取弓。遙指一虎舐掌圖,顧語將佐道:「我將來若得大福,當射中虎舌。」說著, 即張弓搭箭,向圖射去,颼的一聲,好似箭鏃生眼,不偏不倚,正在虎舌中插住。將佐同聲 喝采,統離座拜賀。守貞益覺自豪,與將佐入席再飲,抵掌而談,自鳴得意。將佐樂得面 諛,益令守貞手舞足蹈,樂不可支。飲至夜靜更闌,方才散席。 未幾有使人自長安來,遞上文書。經守貞啟視,乃是趙思綰的勸進表,不由的心花怒 開,使人復獻上御衣,光輝燦爛,藻錦氤氳。守貞到了此時,是喜歡極了,略問來使數語, 令左右厚禮款待,閱數日才命歸報,結作爪牙。自是反謀益決,妄言天人相應,僭號秦王。 遣使冊思綰為節度使,令仍稱永興軍為晉昌軍。 同州節度使張彥威,因與河中相近,詗知守貞所為,時常戒備,且密表請師。漢廷派滑 州指揮使羅金山,率領部曲,助戍同州。因此守貞起事,同州得以無恐。守貞遣驍將王繼 勳,出兵據潼關。軍報馳入大梁,漢主乃命澶州節度使郭從義,充永興軍行營都部署,與客 省使王峻,率兵討趙思綰,邠州節度使白文珂,為河中行營都部署,率兵討李守貞。繼復派 出夔州指揮使尚洪遷,為永興行營都虞侯,閬州防御使劉詞,為河中行營都虞侯。 各軍同時西行,獨尚洪遷恃勇前驅,趨至長安城下。趙思綰正養足銳氣,專待官軍對 仗,遙望洪遷前來,立即麾眾殺出,與洪遷交鋒。洪遷尚未列陣,思綰已經殺到,主客異 形,勞逸異勢,就使洪遷驍悍過人,至此亦旗靡轍亂,禁遏不住。勉強招架,終究是不能支 撐,看看士卒多傷,便麾兵先退,自率親軍斷後,且戰且行。思綰力追不捨,惱動了洪遷血 性,拚死力鬥,才把思綰擊退。但洪遷身上,已受了數十創,回至大營,嘔血不止,過了一 宵,便即捐生。寫洪遷陣亡情狀,又另是一種寫法。 郭從義、王峻二人,因洪遷戰死,未免畏縮,斂兵不進。峻與從義,又兩不相容,越覺 得你推我諉,延宕不前。漢廷再遣澤潞節度使常恩,領兵援應,可巧郭從義也分兵往迎,兩 下會師,總算克復了一座潼關,由常恩屯兵守著。河中行營都部署白文珂,逗留同州,未嘗 進兵。新授鳳翔節度使趙暉,到了鹹陽,部署兵士,一時也不能急進。漢主承祐,頗以為 憂,特派樞密使郭威為西面軍前招諭安撫使,所有河中、永興、鳳翔諸軍,悉歸郭威節制。 威奉命將行,先詣太師馮道處問策。馮道徐語道:「守貞宿將,自謂功高望重,必能約 束士卒,令他歸附。公去後,若勿愛官物,盡賜兵吏,勢必眾情傾向,無不樂從,守貞自無 能為了!」威謝教即行,承製傳檄,調集各道兵馬,前來會師。並促令白文珂趨河中,趙暉 趨鳳翔。暉已探得王景崇降蜀,並通李守貞,連表奏聞,有詔命郭威兼討景崇。威乃與諸將 會議軍情,熟權緩急,諸將擬先攻長安、鳳翔。時華州節度使扈彥珂,亦奉調從軍,獨在旁 獻議道:「今三叛連兵,推守貞為主,守貞滅亡,兩鎮自然膽落,一戰可下了。古人有言, 擒賊先擒王,不取首逆,先攻王、趙,已屬非計。況河中路近,長安、鳳翔皆路遠,攻遠捨 近,倘王、趙拒我前鋒,守貞襲我後路,豈非是一危道麼!」誠然!誠然!威待他說畢,連 聲稱善,乃決分三道攻河中,白文珂及劉詞自同州進,常恩自潼關進,自率部眾從陝州進。 沿途所經,與士卒同甘苦,小功必賞,微過不責,士卒有疾,輒親自撫視,屬吏無論賢愚, 有所陳請,均和顏悅色,虛心聽從。雖由馮道處得來秘訣,但亦能得法意外。因此人人喜 躍,個個歡騰。 守貞初聞郭威統兵,毫不在意,且因禁軍嘗從麾下,曾受恩施,若一到城下,可坐待倒 戈,不戰自服。那知三路漢兵,陸續趨集,統是揚旗伐鼓,耀武揚威。郭威所帶的隨軍,尤 覺得氣盛無前,野心勃勃。當下已有三分懼色,憑城俯矚,見有認識軍將,便呼與敘舊。未 曾發言,已聽得一片嘩聲,統叫自己為叛賊,幾乎無地自容,轉思木已成舟,悔恨無益,只 得提起精神,督眾拒守。郭威豎柵城西,白文珂豎柵河西,常恩豎柵城南。威見恩立營不 整,又見他無將領才,遣令歸鎮,自分兵駐紮南城。諸將競請急攻,威搖首道:「守貞系前 朝宿將,健斗好施,屢立戰功,況城臨大河,樓堞完固,萬難急拔。且彼據高臨下,勢若建 瓴,我軍仰首攻城,非常危險,臂如驅士卒投湯火,九死一生。有何益處?從來勇有盛衰, 攻有緩急。時有可否,事有後先。不若且設長圍,以守為戰,使他飛走路絕。我洗兵牧馬, 坐食轉餉,溫飽有余,城中乏食,公私皆竭。然後設梯沖,飛書檄,且攻且撫,我料城中將 士,志在逃生,父子且不相保,況烏合之眾呢!」一番大議論,確有特見。諸將道:「長 安、鳳翔,與守貞聯結,必來相救,倘或內外夾攻,如何是好?」威微笑道:「盡可放心, 思綰、景崇,徒憑血氣,不識軍謀,況有郭從義等在長安,趙暉往鳳翔,已足牽制兩人,不 必再慮了!」成算在胸。乃發諸州民夫二萬余人,使白文珂督領,四面掘長壕,築連壘,列 隊伍,環城圍住。越數日,見城上守兵,尚無變志,威又語諸將道:「守貞前畏高祖,不敢 囂張。今見我輩崛起太原,事功未著,有輕我心,故敢造反。我正宜守靜示弱,慢慢兒的制 伏呢。」遂命將吏偃旗息鼓,閉壘不出。但沿河遍設火舖,延長至數十裡,命部兵更番巡 守。又遣水軍艤舟河濱,日夕防備,水陸扼住。遇有間諜,無不捕獲,於是守貞計無所出, 只有驅兵突圍一法。偏郭威早已料著,但遇守兵出來,便命各軍截擊,不使一人一騎,突過 長圍。所以守貞兵士,屢出屢敗,屢敗屢還。守貞又遣使□著蠟書,分頭求救,南求唐,西 求蜀,北求遼,均被漢營邏卒,掩捕而去。城中益窮蹙無計,漸漸的糧食將盡,不能久持, 急得守貞日蹙愁眉,窘急萬狀。國師總倫,時常在側,守貞當然加詰。總倫道:「大王當為 天子,人不能奪,惟現在分野有災,須待磨滅將盡。單剩得一人一騎,方是大王鵲起的時光 哩。」真是呆話。守貞尚以為然,待遇如初。利令智昏,一至於此。 王景崇據住鳳翔,既與守貞勾通,受他封爵,便殺死侯益家屬七十余人,只有一子仁 矩,曾為天平行事司馬,在外得免。仁矩子延廣,尚在襁褓,乳母劉氏,易以己子,抱延廣 潛逃,乞食至大梁。狡如侯益,不期得此乳母。侯益大慟,哀請朝廷誅叛復仇。漢主傳詔軍 前,促攻鳳翔。 趙暉時已進攻,與景崇相持,忽聞蜀兵來援景崇,已至散關,當即派遣都監李彥從,潛 師襲擊,殺退蜀兵,且乘勢奪取鳳翔西關。景崇退守大城,暉屢用羸兵誘戰,不見景崇出 師。乃別設一計,暗令千餘人繞出南山,偽效蜀裝,張著蜀旗,從南山趨下。又命圍城軍 士,佯作慌張,嘩稱蜀兵大至。景崇本已遣子德讓,詣蜀乞援,眼巴巴的望著好音,一聞蜀 兵到來,還辨甚麼真假,即派兵數千往迎。出城未及裡許,驀聞號炮聲響,暉軍四面攢集, 把數千鳳翔兵圍住,鳳翔兵士,方知中伏,可憐進退無路,統被暉軍殺盡。暉頗能軍。 景崇聞報,徒落得垂頭喪氣,懊悔不及,自是不敢輕出。 那蜀主孟昶,果遣山南西道節度使安思謙,率兵救鳳翔,另派雄武節度使韓保貞,引兵 出汧陽,牽制漢軍。景崇子德讓,先行入報,景崇才令部將李彥舜等,出迓蜀兵。趙暉得蜀 兵來信,亟分兵遏守寶雞。蜀將申貴,為思謙前驅,用誘敵計來誘漢兵。漢兵已入寶雞城 內,見蜀兵稀少,出城追趕,遇伏敗還,不意城內已被蜀兵掩入,竟將寶雞奪去。幸趙暉先 事預防,恐寶雞戍兵,不足敵蜀,更派精兵五千人援應,途中遇著敗軍,兩下會合,復將寶 雞奪還。思謙引軍至渭水,經申貴還報,始知先勝後挫。再欲進攻,因探得寶雞有備,料一 時不能攻下,遂語大眾道:「敵勢尚強,我軍糧少,未便與他久持,不若暫退,再作後 圖。」實是怯懦。乃退屯鳳州,尋歸興元。 王景崇聞蜀兵退歸,再遣使向蜀告急,蜀臣多不願發兵。經景崇再三表請,始由蜀主下 令,仍命安思謙出援。思謙請先運糧四十萬斛,方可出境,蜀主太息道:「思謙未曾出兵, 先來索糧,意已可知,豈肯為朕進取?朕且撥糧頒給,看他願出兵否?」乃發興州、興元米 數萬斛,交與思謙。思謙始自興元出鳳州,再由鳳州進散關,另派部將申貴、高彥儔等,擊 破漢箭筈、安都諸寨。寶雞戍卒,出截玉女津,也為蜀兵所敗,仍然退歸。思謙進駐模壁, 韓保貞也出新關,同至隴州會齊,將攻寶雞。趙暉再欲分軍接應,因怕勢分力弱,反為景崇 所乘,乃飭寶雞兵吏,嚴守城池,不得妄動。一面移文至河中,向郭威乞師。 威正欲破滅李守貞,適值南唐起兵,來援河中,不得不分師邀擊,暫緩攻城。守貞幕 下,有游客二人,一是狂士舒元,一是道士楊訥。二人見守貞圍困,特扮作平民,出城南 向,求救唐廷。舒元易姓為朱,楊訥易姓名為李平,好容易混出重圍,奔至金陵,吁請救 急。唐主璟猶豫未決,諫議大夫查文徽,兵部侍郎魏岑,慫恿唐主出師。唐主因命北面行營 招討使李金全出救河中,以清淮節度使劉彥貞為副,文徽為監軍使,岑為沿淮巡檢使,相偕 俱出,同至沂州。 金全令部眾暫憩,遣探騎偵察漢營,再定行止。探騎去了多時,至午未回,營中已備好 午餐,一齊會食。那探騎入帳通報道:「距此地十數裡外,有一長澗,澗北有漢兵駐守,不 過數百人,且甚羸弱,請急擊勿失!」金全不待說畢,厲聲叱退,仍然安坐食飯。諸將莫名 其妙,待至大眾食畢,都至金全面前,請即出戰。金全又厲聲道:「敢言出戰者斬!」兩層 寫來,事奇筆亦奇。諸將默然退出,免不得交頭接耳,私謗金全。待至夕陽西下,暮色蒼 黃,金全又下令道:「營內隊伍,須要整齊,各軍器械,不得拋離,大家守住營門,毋得妄 動,違令立斬!」又作一層疑案。諸將越加疑心,但軍令如山,不敢不遵,只好依言備辦。 驀聽得鼓聲大震,四面八方,有兵掩至,統到營門前吶喊,幾不知有多少人馬。金全營 內,但守住營壘,無人出戰,那來兵喧嚷多時,恰也不聞進攻,四散而去。到了起更,已寂 靜無聲,方奉金全命令,造飯會食。 金全問諸將道:「汝等試想,午後可出戰麼?」諸將始齊聲道:「大帥料敵如神,倖免 危禍,但究竟從何料著?」金全微笑道:「兵法有言,知己知彼,百戰不殆。漢帥系是郭 威,號稱能軍,難道我軍遠來,彼尚未能偵悉麼?澗北設著羸兵,明明是誘我過澗,墮他伏 中。我軍至暮不出,伏兵無用,當然前來鼓噪,亂我軍心,待見我壁壘森嚴,無隙可乘,不 得已知難而退,明眼人何難預料呢!」諸將方纔拜服。 金全一駐數日,復探得漢壘嚴密,料知河中必危,便語諸將道:「郭威為帥,守貞斷難 倖免,我等進援,有損無益,不如退師為是。」查文徽、魏岑等,前時乘興而來,至此也興 盡欲返,即拔營退駐海州。且遣使入奏唐主,詳陳一切情形,唐主復貽漢書,婉謝前失,請 仍通商旅,並乞赦李守貞。 漢廷置諸不答,但聞趙暉情急,飭郭威設法往援。威計卻唐兵,親督兵往援趙暉,行抵 華州,接暉來文,謂蜀兵食盡退去,因即折回。途次過了殘臘,便是乾祐二年。白文珂聞郭 威將至,引兵往迎,河中行營,只留都指揮使劉詞,主持一切。 先是郭威西行,曾戒白文珂、劉詞道:「賊不能突圍,遲早難逃我手,若彼突出,我等 且功敗垂成,成敗關鍵,全在此舉,我看賊中驍銳,盡在城西,我去必來突圍。汝等須要嚴 防,切切毋忽!」白文珂、劉詞兩人,依著威言,日夕注意,守兵也不敢出來。到了文珂迎 威,城中已經探悉,潛遣人夜縋出城,沽酒村墅,任人賒欠。邏騎多半嗜酒,見了這杯中 物,不禁垂涎,況又是不需現錢,樂得暢飲數杯。你也飲,我也飲,飲得酩酊大醉,統向營 中睡熟,不復巡邏。杯中物誤人甚大,故酒色財氣中列為第一。劉詞恰也小心,惟這一著未 嘗預防,險些兒墮他狡計。 一夕已經三鼓,詞覺有倦意,和衣假寐,正要朦朧睡去,忽聞柵外有鼓噪聲,欻然驚 起,趨出寢所,向外一望,已是火勢炎炎,光明如晝,部兵東張西望,不知所為。詞故意鎮 定,絕不變色,且下令道:「區區小盜,怕他甚麼!」遂率眾堵御,冒煙而出。客省使閻晉 卿道:「賊甲皆黃,為火所照,容易辨認,惟眾無鬥志,頗覺可憂!」裨將李韜朗聲道: 「無事食君祿,有急可不死鬥麼?我願當先,諸將士快隨我來!」說至此,即援勳先進,大 眾也趁勢隨上。俗語說得好,一夫拚命,萬夫莫當,況經李韜一言,激動眾憤,就使火勢燎 原,一些兒沒有怕懼,只管向前奮擊。河中兵相率辟易,為首驍將王繼勳,勇敢善鬥,至此 也殺得大敗,身受重傷,逃入城中,手下剩得百余騎,踉蹌隨回,余眾皆死。 劉詞方收軍入柵,撲滅余火,夤夜修補,次日仍壁壘一新。待郭威到來,詞出迎馬首, 向威請罪。威欣然道:「我正愁此一著,非兄健鬥,幾為虜笑,今幸破賊,賊技已窮,可無 他慮了。」至入柵後,厚賞劉詞及李韜,將士等亦各給財帛。惟嚴申酒禁,非俟破城犒宴, 不准私飲。愛將李審,首犯軍令,飲酒少許,威察得情跡,召審入詰道:「汝為我帳下親 將,敢違我令,若非加刑,何以示眾!」遂喝令左右,推審出轅,斬首示眾。小子有詩贊道: 用威用愛兩無私,便是諸軍用命時, 莫怪將來成帝業,堯山兵法本來奇。郭威堯山人,見下。 李審就誅,全營股栗。嗣是令出必行,成功就在目前了。 欲知河中克復情形,請看官續閱下回。 ---------- 三叛連兵,首發難者為趙思綰,繼以李守貞、王景崇,似乎思綰之罪為最大,而守貞次 之,景崇又次之。實則不然,守貞背晉降虜,罪與杜重威相同,倘有明王,早已不赦。乃幸 得免死,仍予旌節,復敢效重威故智,再生叛亂,罪惡至此,死有余辜。景崇受命討叛,反 自為叛,《春秋》之戮,寧能後諸!趙思綰一狂暴徒耳,若非守貞、景崇之為逆,一將平之 足矣。故本回敘事,於河中為最詳,次鳳翔,次長安,而於郭威之首攻河中,趙暉之分攻鳳 翔,亦具有褒詞,一褒一貶,筆下固自有陽秋也。 ------------------   黃金書屋 整理校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