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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伍次友放膽論圈地 索中堂悄然赴陰曹




  順治駕崩的秘密沒人再提了。康熙即位之初宮廷裡發生的那些大大小小的事情,也很快就被人們逐漸淡忘了。負責內廷起居的官員仍照著老規矩,一本正經地做著表面文章:「順治十八年春正月壬子,……上崩於養心殿」;」倭赫等擅騎御馬,被誅於市」;」上誅太監吳良輔於月華門……」當時只有極少數細心人才把它記在心裡,思考其中的奧秘。其實,索尼的病就是當時朝政的晴雨表。他的病稍重一點,內廷就會出點事情。眼下,索尼的病越來越重,宮廷的形勢也就越來越緊張。

  鰲拜眼瞧著自己的權勢越來越大,近來又收服了遏必隆,他把蘇克薩哈根本不放在眼裡。他借口二十年前的圈地中,多爾袞偏向了正白旗,而他們吃了大虧,欲趁著康熙年幼、索尼病重之機,將正白旗強換去的好地重新換回來,就勢又擴大自己的莊園。這一圈一換更是使得人心惶惶,不得安寧。轉眼已到康熙六年,康熙親政已一年有餘,因開科取士,又鬧出一些意想不到的波瀾來。

  這一天會試已畢,伍次友出了考場號房走上大街,真有大病初癒之感。強烈的陽光照著一個個面色蒼白的舉子,好像整個街道都在搖搖晃晃,晃得人頭昏眼花。街上的人以猜測的目光,看著這群從考場上走出來的」天子門生」,打量著他們其中哪位會成為清朝的擎天柱。他們盼望著國泰民安。

  伍次友跌跌撞撞回到悅朋店。已是未牌時分。何桂柱帶著夥計們在店門口迎接,見了他,忙上前打拱說道:「恭喜二爺,這一回可是要獨佔鰲頭了───怎麼也不坐轎,就這麼走著回來了?」一邊說一邊叫夥計們打熱水來,讓他洗臉洗腳。

  伍次友勉強笑著,便依傍著櫃檯坐下,說道:「多謝吉言,悶了幾天,我想透透風,溜溜腿,就走著回來了。」正說著,明珠笑吟吟地從後頭出來,忙上前也見了禮。

  伍次友笑道:「你好快的腿腳───文章做得可得意?」明珠皺了一下眉頭,說道:「我的文筆本就平常,胡亂寫了篇策論,繳上去塞責罷了。」伍次友笑著說:「連著兩次,咱們兄弟都沒得綵頭。我這次倒是破罐兒破摔,給他來了一篇《論圈地亂國》。」

  眾人聽他如此說,不禁呆了。何桂柱忙道:「好我的二爺,您怎麼盡捅馬蜂窩。那主考濟世就是鰲拜的親信!您取功名,管他什麼圈地不圈地!」明珠跺腳道:「大哥過於耿介,這要吃虧的!」

  伍次友卻是漫不經心,一邊用溫毛巾擦臉,一邊說道:「國家取賢才,便應允許直言不諱。怕什麼,我又沒詆毀朝廷!」

  何桂柱聽了心中暗暗叫苦,搖頭道:「朝廷?現在鰲中堂就是朝廷!不過蘇克薩哈中堂是正主考。這樣的策論捲簾官也未必敢拿給鰲中堂看呢!」伍次友兩腳泡在盆子裡,冷笑道:「我倒想要他讀讀,這樣的亂圈亂換民田,逼得百姓上山為盜,入城做賊,算不算禍國殃民!」

  話越說越擰,伍次友臉色又陰沉下來。說實在的,出場後他自己也頗有點忐忑不安。他原來打腹稿是寫」井田」,想含沙射影地議一下圈地,誰知一破題引了一句《呂氏春秋》中的」上胡不法先王之法」,寫著寫著就轉到圈地這一極重要的國策上來,一發而不可收拾。」井田不可復」,這個擬定的題目,在最後往上寫時,怎麼看都是個文不對題。心一橫,便索性寫成《論圈地亂國》。當下心裡挺得意,至於後果倒也沒多想。現在聽眾人一說,還真有點亂了方寸。

  發了一陣呆,回過神來,伍次友笑笑說:「此乃時也,運也,命也,數也。該怎麼就怎麼,隨它吧!」

  五六天沒有消息,明珠心裡很不踏實,一夜沒睡,第二天起了個早,洗了臉,敲開東市一家香火店的門,買了一包信香回來。燃著了,取下室內懸著的一面銅鏡,跪在地下禱告一番,口中唸唸有詞。禱祝後悄悄帶了鏡子又開門出來。這叫」鏡卜」。再接下來的程序是,揣著鏡子出門,將見到的人的第一段話,取回來分析。這就是」鏡神」對你的啟示了。

  天剛剛放明,街上的人稀稀落落,並沒人閒談。他拐了一個彎,卻見一個人正與賣韭菜的爭價:「講好三文一斤,怎麼又不行了?你這韭菜隔了夜,不很新鮮!」

  「嘖嘖!您瞧這茬口,您瞧這露水!有一根不是昨兒割的,您踢了我這攤子!」

  「沒吃過豬肉,還沒見過豬走?五文?您涼快涼快吧!」

  買者說罷揚長而去。那賣韭菜的把擔子挑起來,一邊說:「您放心,這菜呀,喂不了兔子!賣不了自個吃,我就不信!奶奶的。」

  聽了這幾句話,明珠如墮五里霧中,一路思量著往回走:「韭菜是割了的……但茬口又是昨兒的……你涼快涼快……賣不了自個吃───亂死了,這都是些什麼玩藝兒呢?句句都像是不吉祥,但似乎又都沒什麼。我就不信這裡邊就沒有點什麼想頭,但也未必……」

  明珠想得頭都大了,卻還是不得要領。

  回到店中,卻見魏東亭、何桂柱也在伍次友處。三人正說得高興,見明珠進來,連忙起身讓座。魏東亭笑道:「大清早兒就出去了,什麼事這麼急?」

  明珠笑著將」鏡聽」來的話告訴眾人。何桂柱先」撲哧」一聲笑了:「鏡聽是老娘兒們的玩藝兒,哪有大男子漢揣著個鏡子賊似地去偷聽別人說話的?我知道您的心事,一是想問一問功名,二是想卜一下吉凶,我看你不如扶乩。」

  店裡現存的香表燒紙,夥計們抬了沙盤,請了鑾駕,一個大丁字尺似的架棍下懸著一支木筆。明珠煞有介事地焚香禱告了,說道:「我先替大哥求!」

  魏東亭和何桂柱一頭一個扶了架,只見那支木筆飛似地動起來,連著在沙盤上劃了幾個圓圈,又橫著拉了一道。這一圖畫卻正觸了伍次友的心事,由不得留起神來看,只見那筆停了停,批出字來,卻是一首《憶秦娥》

  關山月,直道難行闕如鐵。闕如鐵,步步行來,步步蹉跌。玉樓詔飲夢何傑,拱手古道難相別。難相別,兒女情長,皎性自潔!

  伍次友看了呵呵笑道:「這乩仙倒也真是知音,不管它是吉是凶,真合了我的興味!」接著又看明珠的,卻只是一個」捉」字,再也請不出字來。明珠急得跪下說道:「還請大仙多賜幾字,這一個字實難解析。」說完便用手抹平了沙盤,眼巴巴望著那乩。那架子只略動了一動,看時,依舊是一個」捉」字,竟不動了。明珠還欲再求,何桂柱勸道:「不必再問,必是這一個字,你便終生受用不盡。」

  於是眾人圍住了伍次友,請他來解破。伍次友笑道:「我素來不信這些騙人之術。生死有命,富貴在天,豈能委之於鬼神?」他沉吟了一下又說:「不過也不妨當作兒戲。我的這首《憶秦娥》,下半闋的不講,上半闋′步步行來,步步蹉跌′便定了基調,既然′闕如鐵′,當然是推不開的了。後半闋漫撒五湖,倒似乎並無大害,不過沒有功名而已。───至於′捉′字,可拆為′手足並用′或′手舞足蹈′之意,預兆有吉慶的事。」明珠笑著說:「手足並用是玩武的,難道我靠打架吃飯?」

  魏東亭從旁插言道:「也難講───伍先生,兄弟倒覺得′玉樓詔飲′′皎性自潔′這些個調兒很有意思呢。」

  伍次友笑道:「′玉樓詔飲′套了長吉臨終′玉樓赴召′之典,最不吉利的了,有什麼好;′皎性自潔′不過說′懷中似月′,或′袖裡清風′,倒正合儒生身份。」一席話說得大家哄然而笑。

  魏東亭笑了笑,又說:「伍先生,看來你是無意於功名的了?」伍次友笑道:「超脫而已。若說無意功名,我來這繁華京師連敗連考做什麼?功名之於君子只可直中取,不可曲中求耳!」

  魏東亭拱拱手又道:「先生雅量高致,令人敬佩。不過先生秉筆直陳時政,難道不怕得罪當朝權貴嗎?」

  伍次友冷笑道:「功名,草芥耳!再大不了像明珠兄弟′鏡聽′來的,叫他們′割了韭菜去!」

  眾人聽這話頭說得很重,雖然詼諧,卻不敢插科打諢隨便嬉笑,不禁有些凜然。魏東亭卻不動聲色,問道:「先生下一步作何打算?」

  伍次友正待回答,忽聽大門外報喜鑼一片聲響,幾個街混子手裡拿著喜貼闖了進來嚷道:「哪一位是明珠老爺?恭喜高中了!」

  明珠聽得這一聲報,急忙起身,忽然覺得心慌腿軟,眼一花又跌坐在椅子上。伍次友高興得立起身來招呼:「拿酒來,給明珠兄弟賀喜!」

  魏東亭走上前,用手扳著明珠的肩頭說道:「表台,可喜可賀呀!」這何桂柱心裡暗叫一聲:「慚愧,不是二爺有眼力,差點在這店門口糟蹋了貴了!」三步並兩步上前來叩頭,口裡說道:「明珠老爺,小的給你叫喜了!」

  明珠這下子才從如醉如癡中清醒過來,忙挽起何桂柱說道:「喜,大家都喜!你與我有恩,不可行此大禮。」

  報子們早在一旁嚷道:「請老爺賞酒錢!」魏東亭從身上摸出一錠約五六兩銀子說:「換成錢大家樂去吧!」那打頭的摘下氈帽接了賞銀,帶著混兒們歡天喜地地去了。

  夥計們早已將菜蔬擺佈停當,大家安席就座。仍是伍次友坐了上面,魏東亭、明珠打橫兒坐下,何桂柱在下頭把盞。酒過三巡,伍次友臉上容光煥發,說道:「次友原就打算今日備一桌酒席約請朋友的,想這幾日就和大家辭行,與明珠兄弟一同南歸。現在明珠弟既已中了,倒要盤桓幾日,大家高興高興再去。」明珠笑道:「小弟能有今日僥倖,全托著大哥的福分!大哥道德文章,名滿天下,何妨再等一科,那是必中無疑的!」伍次友笑而不答,卻見旁座的魏東亭低頭抿嘴而笑,遂問道:「魏賢弟,你笑什麼?」

  魏東亭連忙說:「我以為表弟說得甚是。伍先生就再等一科又有何妨?」伍次友道:「明珠弟乃是否極泰來,我原料他今科是必中的,等了這幾日不見消息,以為也罷了,不想還是料準了,倒去了我一件心事。說到文章道德,愚兄十分慚愧,豈不知因文喪命的也是有的,我也不去想它了。」

  魏東亭笑道:「先生說的,無非仍是′步步行來,步步蹉跌′,這些個鬼話是沒準的。」眾人見魏東亭說到方纔的《憶秦娥》,不禁有些神色肅然。何桂柱一這執壺斟酒,一邊瞧明珠,見他已是滿面春色;而伍次友雖神色泰然,眉宇之中不免黯然,心想:「這神佛的事地再也不會錯的,果然一個′手舞足蹈′,一個′步步蹉跌′!」卻聽魏東亭又道:「先生在此等候,愚以為必會有些機遇的。」明珠也忙說:「大哥,你就再等一科罷!」

  伍次友緩緩舉酒,一飲而盡,笑道:「好,大哥聽你們的!」

  第二天當值,魏東亭來見康熙,一進殿便笑嘻嘻地說:「萬歲爺,伍先生的卷子我弄來了!」說著從袖中取出一份捲筒兒雙手呈上。康熙急拆封,展開看了。卷首濃墨重濡、黑大光圓五個字」論圈地亂國」赫然入目,不由雙眉一挑,說道:「好字!」

  「說來也險」,魏東亭忙道:「蘇中堂瞞了副主考,一房一房下去私查,連房官都屏退了才從裡頭抽了出來……」

  康熙一邊聽他絮叨,一邊展卷細讀。他看得入神,在取杯飲茶時,竟將手插入茶缸裡,燙得手一縮,遂笑道:「這也不枉了名士手筆。───來,來,你唸唸這段給朕聽!」魏東亭忙小心翼翼接了,躬著身子輕聲讀道:

  夫田地乃養生之本,布帛菽粟,膏腴紈絹皆從土出。黔首小民賴以為食,宗廟社稷賴以富強。而圈地換田之令所到之處,沃野化為麋鹿之鄉,阡陌頓生荒榛寒荊。人民流離,百業凋敝,悍而不化者為匪為盜,循法良善者凍餓溝渠。朝廷難征庫府之糧,綱紀不張;三軍不堪饑饉之苦,何以用命?內憂外患何民平息?民心浮動,國本難固,人怨而神怒,國將不國矣!

  念至此處,魏東亭緩了一口氣,見康熙臉漲得通紅,背著手來回踱步,以為他生了氣,便住了口。卻聽康熙厲聲道:「這麼好的文章,他敢寫,你倒不敢讀?念!」

  魏東亭只好提高嗓音,又朗聲誦道:

  ……方今天子聖明在上,自康熙元年至茲,數頒停禁圈換民田之旨.而卒不能止者,蓋以朝有亂國賊臣,野有悍頑痞奴,表裡為奸,狼狽相結。……城狐社鼠霸民產業,吮民膏血。自王莽鳳年以來,千又五百餘載,未嘗有此乖戾之政焉!

  魏東亭讀完,不由悄悄拭了一把頭上滲出的汗珠。

  康熙聽他讀完,取回策卷,自己又細閱一遍,喃喃說道:「句句金石之言!有人說要給朕物色師傅,這不就是最好的師傅?何勞他來費神!」

  魏東亭不知他說這些是什麼意思,只好答應著:「是。就是熊老夫子也不敢如此直言。」

  「你說得對,「康熙一邊將策卷遞回,一邊說道:「朕就要這樣的師傅,你要設法留住他。」

  魏東亭忙答道:「扎!聖上放心,奴才剛從悅朋店來,他走不了。」

  「那好。」康熙笑道,「先將這策卷拿去讓蘇克薩哈看看,就收在他處。如若洩露出去,伍先生還能有性命?」

  君臣二人正說得投機,忽見小太監張萬強捧著一卷奏章來跪下奏道:「索尼老大人病重了。」

  康熙臉上霎時變了顏色,立起身來問道:「怎麼樣?」

  「只怕不好呢!」

  「你去看看,果真不好,趕緊來告訴我。」

  魏東亭從旁插了一句道:「萬歲爺既這麼著急,何妨御駕親臨呢?」康熙一聽也對,便叫人備轎。跪在地下的張萬強忽地抬起頭來說道:「主子去不得!」

  「怎麼呢?」

  「主子一去,索尼老大人就只好出缺了!」

  一語提醒了康熙。臣子病重,主子御駕探病,那是殊榮,不死出得死!這在」祖宗家法」裡講得明明白白。康熙從小聽這類事多了,當然懂得。想了想無可奈何,他只好復又坐下。他想:這索尼年紀雖老,只要有他在,鰲拜便張狂不起來。康熙一向把這位元勳重臣依為靠山,要真的還能痊癒,自己去了,豈不反而害了他?想到此,康熙喪氣地擺擺手。張萬強起身去了。

  時鐘敲到十一點,正交午初,輔政大臣蘇克薩哈遞牌子求見。康熙正一腔心事,無處發洩,遂起身對魏東亭說道:「你隨朕來,到養心殿見他。」魏東亭忙道:「奴才現在只是六品侍衛,不能單獨隨駕接見大臣。」康熙一笑道:「這也算事!叫他到上書房來,朕就在這兒見他,你就不必迴避了───這不早不晚地來,有什麼事兒呢?」

  蘇克薩哈面色蒼白,步履踉蹌地進了上書房。伏地叩頭奏道:「萬歲!臣請誅鰲拜以謝天下!」一句話說得在場人容顏大變。

  康熙心中出驚異萬分,盡量控制著激動的心情問道:「鰲拜為朝廷重臣,他犯了什麼罪?你們輔政大臣們就此會議過嗎?」

  蘇克薩哈並不害怕,從袖子裡摸出一張紙來看了看。抬頭從容說道:「圈地令原是先朝陋規,太祖去世時即欲蠲除。今入關定鼎,撫有華夏,更應休養生息,扶植桑農,富國強民。」

  康熙不待他說完,緊逼一句問道:「去年,朕未親政時,你們輔政大臣不是已經議定禁止圈地了嗎?」

  蘇克薩哈叩頭道:「萬歲聖明,正是如此!康熙元年曾下詔停止圈地,三年復又重申。但鰲拜的正黃旗至今仍在圈地,連熱河的皇莊也有一部分土地都被他圈了去。熊賜履上本參奏的條陳,奴才敢保句句是實!這樣的′輔政大臣′,應該嚴懲不貸!」

  言猶未畢,只聽」砰」地一聲,康熙怒不可遏地以手擊案,霍地站起身來。正欲發作,忽然想起蘇麻喇姑說的」萬事毋急」,又緩緩坐下來問道:「你說這話有沒有證據?」

  蘇克薩哈急忙叩頭道:「萬歲不妨委派一心腹親臣在京內巡視,看有多少失地失業逃難來京的饑民!臣府中曾收留一賣藝老人,即因失地來京,其女兒又被穆裡瑪搶去送與鰲拜為奴。他自己也被打成重傷,若不是他身懷絕技,怕也遭了毒手!」

  侍立在一旁的魏東亭聽到這裡,心中怦然而動,啊,蘇克薩哈說的不是鑒梅父女倆嗎?我找了他們數年,音信全無,現在終於瞭解到點信息了。但此時蘇克薩哈正在向皇上奏事,自己無論怎樣著急,是一句話也不能插的。他挺了挺身子,留神聽下去。

  康熙」哼」了一聲,沒有說話,偌大的上書房靜得掉一根針都能聽得到。康熙站起身來背著手踱了幾步,對著蘇克薩哈問道:「大概你的地也被圈了去罷?」

  蘇克薩哈一怔,隨即答道:「比起天下黎民百姓所遭受的苦難,奴才那一點地算得了什麼!」

  這是一句很得體的話,康熙聽了不禁點了點頭。可又想了想,這蘇克薩哈本章卻是萬萬不能批准的,因為準了本章,就要除掉鰲拜,但這個老賊手握重兵,除利他可不是輕而易舉的事,看來只有先壓一壓蘇克薩哈了。遂冷冷笑道:「你所奏的事情,朕自當細細體察。你與鰲拜同為輔政重臣,共受先帝托孤的恩寵,該同心同德才對。你先退下去吧。」

  蘇克薩哈一去,康熙屏退了左右,單單留下魏東亭問道:「你看蘇克薩哈呈奏得如何?」魏東亭忙躬身回道:「奴才不敢妄言,但京城內外皆是饑民,確是實情。」康熙聽了點頭道:「朕何嘗不知,朕罰熊賜履半年俸祿也是出自不得已,只是,唉───」他長歎一聲,不言語了。

  半晌,康熙又說:「蘇克薩哈的忠心,朕是知道的。但他現在還沒有這麼大的權力,有許多事他還辦不成!」

  魏東亭見康熙吐了實言,笑道:「萬歲多賜他權力,他不就可以辦了嗎?」康熙苦笑道:「朕這個′萬歲′也是徒有虛名,旨令難行。」魏東亭毅然說道:「莫不是朝中也出了個活曹操?」

  聽了這話,康熙眼睛裡閃出了興奮的目光,瞟了一眼窗外,又打量了一下魏東亭,斥責道:「胡說!哪裡有什麼曹操!你一個包衣奴才,怎麼敢說這樣的話!」言詞雖然十分嚴厲,卻並不動怒,魏東亭連聲答道:「奴才不敢!奴才不敢!」

  魏東亭這話卻正合康熙的心意,從六歲起,他就讀《帝王心鑒》,曉得帝王的尊嚴,不僅要靠天意神意,靠仁義禮智信,還要靠讓臣子永遠摸不透他的廟謨之深,躬慮之遠,越是猜不透的東西便越神秘,越神秘的東西便越是尊貴,這可以說是千古不移的章法。他很滿意今天自己處置蘇克薩哈和魏東亭的辦法。他心想:回宮去說給蘇麻喇姑聽,準能得到她的褒揚。她準會說:「萬歲爺聖明!」

  正在胡思亂想,康熙忽然見張萬強垂手站在那裡,忙問道:「你去瞧得怎麼樣?」

  張萬強見皇帝發問,忙回道:「主子,索尼老中堂病得不輕呢!太醫說最多挨不過一個對時了。精神看去還不錯,他自個說這叫迴光返照,說是臨死前要覲見主子一面……」說著他的眼圈也紅了。

  康熙看了魏東亭一眼說道:「備轎,朕要去索府探病,換微服。」

  索尼府邸坐落在豐宜園玉皇廟街,這裡原來是前膽唐王朱經在京的藩署,是一個極清靜的去處。世祖定鼎,分賞給有功之臣,就把這座院落賜給了索尼。康熙乘一頂四人抬,魏東亭騎馬隨行,足用了小半個時辰才來到索尼府前。魏東亭先下馬扶著康熙下轎。

  一個戈什哈跑出來說道:「索中堂身子欠安,概不見客!」康熙一怔,正要答話,卻見魏東亭從懷中取出一柄如意送上,笑道:「勞煩執事帶了這個去見索額圖大人,他一看便知。」

  那戈什哈進去沒有多久,中門忽然大開,索額圖三步兩步趨出,伏地叩頭道:「不知主子親臨,未能遠迎,奴才罪該萬死!」

  康熙一把攙起了索額圖:「朕今日微服前來探病,傳諭家人不要走漏風聲!」說著便挽著索額圖的手直趨後堂。

  索尼昏昏沉沉半臥在榻上,聽到索額圖說:「主子瞧您來了!」便睜開雙眼四下搜尋。康熙忙走上前說道:「你躺了,朕是微服出遊,順便來瞧瞧你。」

  索尼搖搖頭,又無力地閉上雙目,兩滴混濁的老淚無聲地流了下來。康熙見狀,也不覺心酸,眼睛裡汪滿了淚水,只是強忍著才沒讓它淌出來。

  停了好大一會兒,索尼才又睜開了雙眼,囁嚅著想說些什麼卻又說不出來,抖抖索索伸出一個指頭,指著櫃上一隻黑漆匣子。索額圖會意,忙取了下來,卻見貼著封條,雙手捧給了索尼。索尼很費力地啟開封條,卻不打開,只目視魏東亭不語。

  魏東亭小心地打開一看,裡面有一份素黃折子和一份白折子。他抬眼看了一下康熙,說道:「主子,這裡有一份遺折,一份遺囑。」康熙移動了一下座椅,正襟危坐,果斷地說:「你全念給朕聽。」

  因為是代奏,魏東亭趕忙跪下,索額圖也俯伏在地恭聽。魏東亭先取出黃折子,展開來,壓著嗓音讀道:「

  臣以老悖之年,忝在輔政之列,不能匡聖君臻於隆漢,死且有愧!今大限將至,無常迫命,銜恨無涯,有不得不言於上者,請密陳之:輔臣鰲拜,臣久察其心,頗有狼顧之意,惟罪未昭彰,難以剪除。臣恐於犬年之後,彼有異志,豈非臣養病於前而遺害於後哉?大學士熊賜履、范承謨皆忠良之臣,上宜命其速籌善策,翦此凶頑;臣子索額圖,雖愚魯無文,但其忠心可鑒。知其子莫如其父,吾已至囑再三,務其竟盡身命報效於聖上,庶可乎贖臣罪於一二。嗚呼!人之將死,其言也善,祈黃羊之心,臣知之矣!

  魏東亭讀的聲音雖低,卻是極為清晰。索額圖早已淚光滿面,只是在君前不能失聲,只得伏地泣血。魏東亭讀完遺折,又打開白折子,只見上面蠅頭小楷數行,寫著:

  吾兒索額圖:吾平素之訓誨,諒已銘記。今將長行,再留數語示之:「吾死之後,汝當代吾盡忠,善保沖主;不得惜身營私,壞吾素志。至囑至囑!若背吾此訓,陰府之下,不得與吾相見!

  索額圖聽到這裡,再也忍不住,「哇」地一聲放聲大哭。康熙也滿懷淒楚,卻強作笑容,轉身對索尼說道:「老愛卿一片赤誠,朕已知曉。萬望寬心養病,多多保重。」

  病勢垂危的索尼辦完這件事,如釋重負地長歎一聲,便又閉上雙眼暈了過去。康熙心中五內俱焚,上前挽起索額圖道:「不必過哀,好好兒侍候你父親,需用什麼藥,只管到太醫院去取。」說完便走了出來,起駕回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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