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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七 擒賊酋好漢居奇貨 破宮門皇帝恤民情




  歪虎是干黑道出身的人,這風高放火的勾當,他最在行,聽訥謨一聲令下,他便帶著七八個人,從前店到後店,凡能點燃的東西便都被他燒著了。那火辟辟啪啪地燒了起來,吐著暗紅的火舌,映得他水通紅,濃煙中偶爾燒著了竹節,爆響一聲,火星直衝,冒出兩三丈高。一片片灰燼在烈焰上空烏鴉似地盤旋著,飛起又落下。附近的老百姓,知道這邊「過兵」,又見戒嚴,早躲得遠遠的,有誰敢來相救!

  熊熊火焰,好像在燒著何桂柱的心,他想起自己在城中的悅朋店,曾接待過多少公車會試的舉人和來往的商賈!這位毫無主子架勢的伍二公子曾多次邀友在這裡宴飲會詩,誰知一夜之間便被封了。好容易靠了索大人資助,在這裡開了這個山沽店,眼見得剛剛成了局面,又被這一把火燒得乾乾淨淨!他覺得喉頭乾澀,胸口悶脹,想哭又哭不出來。手扒著石頭,癡呆呆望著烈火吞蝕著他的產業,他的心血。伍次友見他這樣,心裡也覺難過,過來撫著他的肩頭安慰道:「柱兒,是我連累了你。別難過,京城不是咱們居住的地方,等這事一過,你還隨我回南邊去,叫老大爺在南京給你再安一處產業。」

  何桂柱聽了,兩行熱淚潸然而下。他怕伍次友傷心,忙拭了淚勉強笑道:「這也不算甚麼,舊的不去新的不來。二爺福大,有大富貴還在後頭哩!托您的福氣,柱兒興許能開個更大的店呢!」

  二人正說著,昏迷中的穆裡瑪在石頭上醒了過來。他只覺身子捆得很緊,掙了兩下紋絲不動,仰著臉看了看,池對岸兵丁如林,卻毫無動靜。便罵道:「訥兒,你這個小畜牲!幹嗎不攻?」

  訥謨在對岸也在哭。他帶了幾百名兵丁攻這麼個小客店都玩不轉,還把個主將丟給了對方,不知是死是活,這下回去怎麼跟伯父交待呢?聽得穆裡瑪醒了,心裡略覺寬慰,帶著哭腔兒隔岸答道:「三叔!您忍一會兒,管放心!待會兒紮好了筏子救出您老,把這幾個兔意子心肝全掏出來給您下酒壓驚!」

  強驢子見他叔侄倆隔岸對話,走過來照穆裡瑪腰上踹一腳罵道:「你知道劉金標的眼是怎麼瞎的麼?那是爺用這兩個指頭摳出來的!」說著,便拿起刀在穆裡瑪項下比劃,「你要是再叫喚,老子就先把你的心肝掏出來祭我師父!」穆裡瑪聽了閉目不答。

  穆子煦過來拉了強驢子手道:「兄弟,這是案板上的肉,和他生什麼氣。這不是鬥口的時侯,走,咱到那邊商量個主意。」便叫何柱拿了把刀坐在穆裡瑪身邊看守,伍次友和他們兄弟二人繞過假山席地而坐,計議下步應敵辦法。

  三人對坐沉默片刻,強驢子開了口:「唉,老四也不知出去了沒?我琢磨著,他要是活著出去,這會兒魏大哥他們也差不多該到了。」穆子煦也陰沉著臉道:「就怕鰲拜他們這一著,在城裡跟大哥也交上了手,那就麻煩了。要不然,便是老四送不出信兒,他也會來的。方纔他們放的那把火,城裡難道都看不見?」伍次友插進來道:「現下他們的主帥在咱們手裡,投鼠忌器,諒他們也不敢強攻!」強驢子苦笑道:「伍先生,他們要是破著打爛花瓶捉老鼠怎麼辦?」伍次友笑道:「我們就那麼值錢?」

  伍次友這話誰也不能回答。若是康熙也在島上,可以肯定他們就是捨了穆裡瑪也是要攻島的。但是此時對方還不能確定皇帝是不是也被圍在島上,肯不肯為伍次友和幾個侍衛丟掉穆裡瑪,那就難說了。伍次友不明真相,穆子煦卻心裡雪亮,只是眼下自己是個領頭的,不能說喪氣話,遂笑道:「先生說得是!他如果真要弄筏子來攻,咱就宰了這匹馬!馬肝不是有毒嗎?咱們生吃他的心!」強驢子也笑道:「先生雖是見過大世面的,大概沒有吃過人心吧!先生您不知道,把人心生挖出來用涼水浸了吃,脆著呢!」他這話是故意說給穆裡瑪和對岸那幫人聽的。隔著山石的穆裡瑪也聽得一清二楚。想到剜心之慘,嚇得他閉上眼,淌出兩滴濁淚來。

  正在這時,只聽對岸「唰唰」幾聲響,水花濺起老高——兵士們從附近空房破屋中拆了木頭紮好筏子,放下水來了!

  情勢頓時緊張起來。這池心島假山不過四五丈見方,上邊只有兩名會武功的人。而伍次友、何桂柱卻手無縛雞之力,不但不能自保,還要別人照料。四五隻木筏同時從不同方向向池心攻擊,天大的本事也會顧此失彼。

  這時天已擦黑了,對岸點起了亮晃晃的火把。訥謨揎臂揚眉狂笑道:「姓伍的姓何的!今日個就是插上翅膀也飛不了啦!乖乖兒放了穆大人,我保你們不死!」

  「訥謨小子!」強驢子聽了這話也哈哈笑道:「只要你捨得你這三叔,老子也不在乎這點意思!」說著順手從地下撿起一支箭猛地扎進穆裡瑪臀部,低聲喝道:「叫他們退回去!」說著便將寒森森的刀刃壓住他的脖子,「只要老子這麼一勒……」

  穆裡瑪此時嚇得喪魂失魄,期期艾艾地大聲叫道:「別……別……」也不知是求強驢子別殺他,還是令已經上了筏子的兵士別攻池心島。筏上的兵見此情景,都遲疑地轉向岸上的訥謨,靜等他的號令。

  訥謨急急忙忙找來筆墨,寫了一封告急信,派人飛馬送回鰲府,請示下一步的行動。島上眾人,見敵人停止了進攻,也坐下來休息,心中不約而同地都在想著一件事:郝老四能不能把信送到,魏東亭的救兵什麼時候能來呢?

  他們不知道,魏東亭已經不能來了。他們更沒想到,胡宮山正揚鞭催馬,向白雲觀的山沽店疾馳而來。

  離白雲觀一里多地,便遠遠看見山沽店四面圍牆都被推倒。雖沒有聽到廝殺的聲音,但是可以清楚地見到兵器如林,寒光閃閃。正在遲疑間,兩個隱藏在樹後的兵士霍地一下跳到路當中喝道:「吠,什麼人?前頭正在剿賊,沒有鰲中堂鈞旨,一律不得通過……「去你的吧!」胡宮山將手一揚,兩支鐵縹出手,打個正著,那兩個人倒地身亡。胡宮山駐馬下鞍,把兩具屍體一腳一個踢進路邊壕溝裡。他把韁繩繫於道旁柳樹上,獨自下了黃土官道,隱在冬青叢中,慢慢靠近山沽店。才行半里路,忽見一騎迎面而來,細看時,一個頭上戴著紅纓大帽、一身野雞補服的戈什哈,正沒頭沒腦地打馬狂奔。

  胡宮山從樹棵子裡斜刺躍出,一個箭步便到了路中間。那馬驟然受驚,收不住腳,前蹄高高抬起,就地轉了一個磨圈兒,方才嗚嘶著站穩。也虧這戈什哈騎術高明,在馬上晃一晃,竟沒被甩下來。他定睛一看,是一個身高不滿五尺,乾瘦黃癟的病夫攔在路中,頓時大怒,口裡嘰裡咕嚕罵了一句不知是滿語還是蒙語。胡宮山卻聽不懂:「你說什麼?」

  戈什哈又用漢語罵道,「賊漢子,你找死麼?」唰地一鞭劈臉打來。胡宮山如癡似呆地站在路中間,仰著臉硬生生接了這一鞭,臉上競連個白印兒也沒留下。那戈什哈大吃一驚,再揚第二鞭,竟沒敢落下來,驚道:「你、你是人是鬼?」

  「少廢活,下來吧!」胡宮山並起五指,朝馬前腿下部一砍,馬頓時四蹄抽筋,連人帶馬翻在地下。不等戈什哈起身,胡宮山趕上一步,腳踏在他脊背上笑道:你這點本事夠做什麼用,前邊出了什麼事,你騎馬要到哪裡去?講!」

  戈什哈滿身是土,在地下掙扎了兩下。他覺得踏力不太沉重,卻只掙扎不起,知道這人武功高強,只好趴下了,氣喘吁吁地說道:「爺,您老別下腳,我說……說就是了。」

  他結結巴巴說了半天,胡宮山才大體弄清,圍店的有五百多人。店裡的人都已被困在池心島上,並生擒了穆裡瑪。訥謨差他回去給鰲拜報信兒。

  胡宮山聽了又愁又喜。他愁的是:鰲拜這次大動干戈,一定是想速戰速決,如不趕快援救,池心島上的人便危在旦夕,可如今魏東亭被扣,自己單人獨騎,又無法救援;喜的是:穆裡瑪落在手中,可作人質、胡宮山正在遲疑之間,腳底下的戈什哈卻來了一個青蛙跳塘,躍起身來,便向路旁樹叢裡竄去。胡宮山眼疾手快,一個箭步,伸手抓住他的右腳,把他拖了回來,厲聲問道:「你是漢人是滿人?」

  「我……」那人不知他問話的意思,遲疑道:「我是漢人!」

  「胡說!」胡宮山道,「你方纔還說滿語!」

  「我真……真的是漢人!」戈什哈被他捏得腳踝骨疼入骨髓,「說滿語……人家會怕我………

  胡宮山頓時大怒,抓起戈什哈罵道:「好小子,落在我手裡還想逃走,好吧,我教你一手,你不是要學青蛙跳塘嗎,就算你不小心撞在樹上了!」說完將那戈什哈舉過頭頂,發力扔了出去,那戈什哈一頭撞在路旁一株大樹根上,腦漿迸裂而死。

  既然打聽清楚了情況,就沒必要再去冒險。胡宮山拍拍身上的灰土,在死了的戈什哈身上搜出了訥謨的書信正文。轉身回到自己馬前,卻見一個蓬首垢面的人正解柳樹上的馬韁繩。他大喝一聲:「好個賊!」縱身而上。一把揪住那人。一看,卻是熟人,山沽店的「伙汁」,御前五等侍衛郝老四:「啊?是你老弟!怎麼弄成這副模樣?」

  老四也認出了胡宮山:「胡老爺!您怎麼也在這裡?」

  胡宮山笑道:「怎麼,許你來便不許我來,你這是做什麼?」

  「唉!背透了,昨個輸了錢,喝了一夜的酒……」

  胡宮山格格笑道:「還有誰比我更鬼。我什麼全知道,你是去找魏東亭搬兵,沒有成功?」

  看著眼前這個胡宮山,老四掂算開了:「這個人平日裡雖也斷不了打交道,可是此刻他出現在這裡,是個什麼意思?郝老四正狐疑不定,瞪著眼不知該怎麼回答他這句透底兒的話。半晌才道:「你怎麼知道我去搬救兵呢?」胡宮山將他肩頭一拍,笑道:「說了實話,這才像個兄弟呢!好吧,既然如此,我便幫幫你。」郝老四一聽這話,噗通一聲跪倒在地,泣道:「胡兄如能救得我兩位兄長出來,我郝某將永世不忘!」胡宮山笑道:「算了吧!我知道你機靈得很,很會做戲,這裡不僅有你兩位兄長,還有皇上的老師伍次友,是不是?」

  郝老四起身笑道,「看來,在你這真人面前,是半點假話說不得的。只是你眼下有啥好辦法呢?」

  胡宮山道:「我已經探聽清楚,穆裡瑪被史龍彪抓住在島上,他們幾個暫不要緊。咱們一同去一趟鰲中堂那裡,拿這個穆裡瑪去換明珠和池心島的安全,再試一試這位鰲中堂的手足情份到底如何?」

  倆人說著正往前走,忽見遠處一彪騎兵,約百餘人,踏得黃塵滾滾,順著官道奔來。郝老四道:「定是鰲拜又派援兵來了!」胡宮山不語,只是呆呆望著。半晌,啞然失笑道:「來將不是別人,是令兄魏東亭!」郝老四仔細看時,大喜道:「果然不錯,只是方纔你說他在西華門被扣住了,如何脫得恁快!」胡宮山皺眉道:「圍店的有五百餘人,他帶這百十個人來,濟得了什事?」

  魏東亭怎麼會來了呢?他不是被扣起來了嗎?是的,他是因為急於救康熙,才闖了西華門被劉金標扣住的。他這麼快地便脫身出來,也還是仗了康熙的搭救。

  翠姑擋了車駕,把康熙皇帝從半道上堵了回來,在車上,又被蘇麻喇姑點破了女兒真面目,便說了自己是拿了胡宮山的字條,特意趕來攔駕的。蘇麻喇姑聽了,親切地說:「好姊姊!不管你是什麼樣人,今兒個擋車,對我就有救命之恩——也用不著瞞你了,這位就是當今天子御駕康熙萬歲爺。我是他的侍女,名叫婉娘……。車中不便行禮,我代主子謝你了!」

  蘇麻喇姑這一番情意懇切的言語,在翠姑聽來,雖然是意料中的事。但她從沒有想到皇帝身邊還有這樣一位深懂人情事理的侍女!再瞧一眼側著身子坐著的康熙,正向他點頭微笑。翠姑原有些膽怯,現在見到這位萬乘之君竟如此和靄,羞澀、膽怯之情去了幾分,大膽地說道:「奴才與人有恩仇難報,所以冒死攔擋聖駕。」

  「卿與何人有恩?」康熙饒有興致地問。

  「明珠大人。」

  康熙一聽這話,側過臉看蘇麻喇姑,正巧四目相對,遂又問道:「明珠是朕股肱近臣,他現在何處?朕正打探他的下落!」

  「他在鰲拜中堂府中!」翠姑冷冷說道。

  「噢!」康熙吃了一驚,忙定神笑道:「想起來了,是朕差他去來著。」聽康熙如此說,蘇麻喇姑和翠姑都覺意外,同時望了康熙一眼。翠姑便問道:「皇上難道差他去坐老虎凳嗎?」

  「什麼?」或因車馬晃動,或因心裡吃驚,康熙幾乎從座上彈了起來。蘇麻喇姑轉身問翠姑:「姐姐,你怎麼知道的?」

  遠遠望見西便門,蘇麻喇姑才想到,將車上這個女子帶入宮是不合適的,慢說敬事房無法記檔,太皇太后知道,更是一件不得了的事。前後思量一陣,終於開口問道:「姐姐住在何處,我們送你回去。」

  「不必了。」翠姑歎口氣道,「我就在此下車吧——停車!」她突然大聲喊道。張萬強不知車中有什麼事,一扳銅剎手「嘎」地一聲車停穩了。翠姑不待康熙主僕說話,霍地跳了出去,迅速將瓜皮帽蓋到頭上,又將額前留海、鬢邊秀髮掖入帽中,儼然像一個青年僕人的模樣,向康熙主僕一揖說道:「告辭了!」說完轉身便去。

  「慢!」康熙將身探出車來,說道:「你方才只說了恩人,還有一個仇人是誰?」

  「這個不說也罷。」翠姑正色道,「說了也沒用處。」

  康熙料定必是鰲拜,搖頭笑道:「你也太不將朕放在眼裡了,怎見得就說了也無用呢?」

  「好,奴才斗膽講了!」翠姑昂然回道,「是洪承疇!皇上捨得殺他謝我麼?」

  「有什麼捨不得?」康熙略一遲疑,又復大笑道,「可惜他已死了兩年,你還在拿他做對頭。」言出,翠姑似被人猛擊一棒,退後一步,顫聲問道:「這是真的?」

  康熙笑道:「此人事明不忠,死後恩榮甚微,也難怪你不知道。朕貴為天子,還能騙你不成?」

  翠姑面色立時變得煞白,立在地上晃了一下,勉強站住腳,仰天慘笑道:「哈哈……死了,死了!」她心中時樂時悲,如飄如落,天地也彷彿在旋轉。一雙眼睛直瞪瞪地瞧著康熙的車子遠去,嘴裡不斷地喃喃自語道:「你們……你們走吧!」便也拖著踉踉蹌蹌的腳步向前走去。

  撇下呆立在那裡的翠姑,康熙的轎車在寂寥的北京城外疾速而馳。蘇麻喇姑見康熙臉色愈來愈陰沉,以為他動了殺機,忙勸解道:「她是有功的人,雖言語有些冒犯,還是可以寬恕的。」

  「你哪裡知道她?你不知她的心!」康熙看了她一眼,沉思著道:「這真是天意呀,洪承疇如果沒死,朕倒真想除掉他呢!」

  這話若非蘇麻喇姑親耳聽見,簡直不能想像會出自皇帝之口。洪承疇從龍入關,雖然立了極大功勞,卻一向小心翼翼。他對不起前明,對清室卻無絲毫過失。太皇太后常說:「沒有洪承疇和吳三桂,就沒有大清!」太皇太后尚且如此推崇,作為孝子賢孫的康熙皇帝豈肯違背懿旨,為一孤苦女子報私仇,去殺一位功勳卓著的大臣?呆了一陣,蘇麻喇姑才開口問道:「這是主子的大事,奴才不敢插言。不過洪承疇對於咱們大清總是有功之臣,皇上怎會捨得殺他呢?」

  康熙冷笑一聲:「如果做臣子的都去學洪承疇,做皇帝還有什麼意思呢?」

  只此一句,嘎然止住,康熙不再說下去了,兩眼沉靜地望著前方的黃土路。黑灰色的西便門陰沉沉的,在西北風中迎風呼嘯給人一種壓抑的感覺。幾個軍士毫無生氣地守在門口,凍得身上抖抖嗦嗦。一陣風鑽進來,康熙打了個寒噤,吩咐張萬強:「今幾索性遲點回宮,再向北折!」

  張萬強答應一聲「扎!」熟練地將鞭一揚,馬車一個急轉彎,逕向北拐去。就在這時,忽然聽得車後頭蹄聲得得,一騎自西便門飛奔而出,追了過來。張萬強瞥見,吃了一驚,他不敢大意,忙立起身大喝一聲:「駕!」催馬狂奔。

  可是後面的單騎,早已超乘而來,截在前頭。一個人滾鞍下馬,攀住了車駕。康熙定神看時,卻是熊賜履。他一身朝會袍褂,大帽子上的紅纓被顛得十分零亂,連一個隨從也沒帶,氣喘吁吁,滿頭是汗。康熙急忙挑起轎簾沉著臉問道:「什麼事這般慌亂?不要忘了你是國家大臣!」

  「聖上教訓得是!」熊賜履走近車轅,用手抹了一把頭上的汗道,「聖上,魏東亭被扣在西華門了!」

  「什麼?」康熙勃然大怒,身子一躍就要站起,被上面車頂碰了一下頭,才意識到是在車上,「怎麼,這就要造反了嗎?還有什麼,奏來!」

  熊賜履手扶轅,將額頭在轅桿上磕了三下,算是給皇帝行了禮,急急忙忙他講了西華門前發生的這場變故。

  原來,訥謨命劉金標扣下魏東亭之後,自己趕往山沽店去了。劉金標這小子對魏東亭恨之入骨,真想親手宰了他,出出自己的怨氣。可是,他也不傻,知道這事不能蠻幹。按律,內侍不奉特詔私闖禁宮,應該送內務府治罪。可是劉金標一琢磨,送內務府不如交到巡防衙門更合適。巡防衙門的首領葛褚哈,他是鰲拜的人,和自己也是朋友。只要把魏東亭按「沖擾關防」的錯兒往葛褚哈那兒一送,下到獄裡,一夜就能黑了他!於是,他便命人架了魏東亭從西華門往巡防衙門走。不料剛把人帶出來,就迎頭碰上了內閣大學士熊賜履。這熊賜履呢,是得了胡宮山的信,特意冠帶袍月帶著親兵趕來的,見劉金標押著魏東亭正往前走,便大喝一聲:「站住!」

  劉金標謀得這個差使還不到一個月,很多部院大臣都還不認識。他見熊賜履帶著大隊親兵,珊瑚紅頂,仙鶴補服,一搖三擺威風十足,卻不知是個什麼來頭,心裡便有點怯,忙上前扎千兒請安道:「大人,這是咱們剛拿住的賊!」

  「呸!」剛剛說了一句,被魏東亭照臉一口唾沫罵道:「你才是賊!熊大人,不必與這雜種多話。您去和孫殿臣講,他能治這東西,趙秉正也成!」

  熊賜履一想也是,當即吩咐管家:「你在這裡守住,不可讓他們把魏大人帶走。我進去就出來。」說完便朝裡邊走。這時劉金標已瞧出個大概,心知這位大員必與班布爾善不是一路,口氣也就變了,伸手攔住道:「大人可曾奉詔?」

  「我不見駕?」熊賜履道,「我要去見內務府堂官趙秉正。」

  劉金標閃著獨眼,皮笑肉不笑地移動一下身子擋住去路,「大人,堂官不在,您就免了此行吧!」

  熊賜履大怒。喝道:「怎麼,你要造反嗎?」

  「呵!」劉金標冷笑道,「不讓你進就算造反?告訴你,我劉某是屬狗的,除了主子誰也不認得。你要硬闖,我自然連你也扣!」北京人最愛瞧熱鬧,周圍過路的聽這裡人聲喧嚷,不知西華門出了什麼事,過來一個紅頂子官員和藍翎子侍衛在那兒指手劃腳地論理,便漸漸圍來一大群人,呆呆地看熱鬧。

  熊賜履知道康熙要到白雲觀山沽店去,原就放心不下,便帶領家僕隨駕扈從。上朝的半路上遇到了胡宮山,聽到了魏東亭被扣的消息,便獨自回去換了朝服趕來相救。原以為不過是誤會,說一說便可了結,不想此刻竟連自己也被攪了進去,這才曉得事情並不簡單。他稍一沉吟,改變了主意,說道:「好,奉職謹慎,有你的!不過你稍待片時,我去找一個管得著這事的人來,再行發落?」說罷,也不等劉金標回答,返身至轎車前解下一匹馬,飛身騎上向西奔去。

  這裡劉金標「呸」了一聲,大聲喝道:「帶上姓魏的,咱們走!」幾個剛走幾步,便被熊賜履的管家帶著幾十號人站成一排,氣勢洶洶地封住了路口。

  那管家的叉著雙手在胸前:嘿嘿笑道,「老兄何必著急,多少也得給我家主子留點面子,家主已有吩咐,再等片刻又有何妨?」

  劉金標大聲嚷道:「你家主子算哪個槽頭的驢!我這是皇差!」一邊說一邊一起要往前闖。管家見他這樣,拉長了臉道:「剛才您說你是屬狗的,可是你還不知道,我屬老狗!你才當了幾天差?一個藍頂子芝麻官兒,永定河裡的王八也比你值錢些,就敢小瞧我家大人!」說著一橫胳膊擋住了去路。

  劉金標頓時大怒,一手抓住了管家左臂,另一時便向他猛撞過來。那管家本事雖不濟,卻滑溜得很,右掌虛晃一招,竟向他臉上掃來。這一掌若打在臉上,那才真是丟人現眼呢!劉金標急忙收臂一格,早踢他下盤,管家趁勢急向後退出幾步。雙方虎視耽耽對望著。這時看熱鬧的老百姓越來越多,裡三層,外三層圍了個密不透風,後邊的人還在往前湧,伸長了脖子要看個究竟。

  劉金標將手伸進口裡呼哨一聲,西華門禁兵們「嘩」地一聲散開,逼了上來。管家也高聲喊道:「識相的等著我家大人,不然爺也就無禮了!」便從懷中抽出一柄匕首護在胸前。就在這時忽聽人群外大喝一聲,「放肆,不得無理!」人們都是一愣,回頭看時,只見高軒駟馬一輛朱漆轎車穩穩地停在人群之外。是養心殿總管太監張萬強,一手懷抱金牌令箭、一手高執明黃節鉞,車旁邊畢恭畢敬侍立著文華殿學士熊賜履。

  劉金標雖當差不久,可是他知道張萬強手中東西的份量,那是皇帝提調封疆大吏、節制各路勤王軍隊時用的信物,心中一驚,忙俯伏跪下道:「奴才劉金標躬迎主子聖駕!一語出口,西華門禁兵一齊放下兵器跪了下來。兩邊站著瞧熱鬧的老百姓中,一個老者說:「萬歲爺到了,還不都跪下!」百姓們雖然久居京師,但是很少見到這樣場面,一是出於敬民,二是新鮮好奇,聽得一聲提醒,黑鴉鴉跪了一地,「萬歲爺!」「皇上萬歲!」毫無章法地亂叫一通。

  康熙在車中瞧了一眼蘇麻喇姑,意欲出去接見。蘇麻喇姑忙微微搖頭擺手兒。康熙低聲笑道:「孫阿姆講過『人心都是肉長的』哪裡有那麼多的刺客來謀害朕!」說著,一躬腰出了轎車,順手攙起一位老者道:「老人家,上歲數了,請起吧——你們站在這裡做甚麼?」

  老者沒想到這麼一個少年皇上,競如此謙遜敬老,親自來拉自己的手,慌得手足無措,結結巴巴地說:「萬歲爺……小民沒事來瞧熱鬧——這裡,這裡——」

  劉金標此時定住了神,接口道:「奴才稟主子萬歲爺,乾清宮侍衛魏東亭擅闖宮門,被奴才拿住……」

  康熙早已瞧見捆著的魏東亭欲待發作。忽又忍住了,笑道:「你叫甚麼名字,在這兒當差幾年了?」

  劉今標翻翻獨眼答道:「奴才劉金標,到這兒當差才一個多月。」

  「哦!」康熙笑道:「也難怪你不知道。這魏東亭是朕差他進宮幹事的,走的急了沒帶執照也是有的。姑念初次,又是朕的侍衛,免於處分罷。」又對張萬強道:「這人辦事認真,賜黃金十兩,待會兒你帶他去領。」張萬強忙道:「奴才遵旨!」這邊守門禁兵聽到聖旨,趕忙替魏東亭鬆綁,魏東亭顧不上說什麼,上前跪下去低聲道:「奴才謝恩。」老百姓們見康熙處置明快果斷,齊聲高呼「萬歲!」

  康熙上了轎車正要掀簾進去,又止住道:「小魏子,侍候朕回宮——熊賜履,你到內務府領些錢來,今日見朕的百姓人人賜銀二兩。」說話間,車已摧動,一陣馬蹄聲響,轎車已馳進了西華門。

  進了皇宮,康熙從車中探身出來:「小魏子,還不敢快帶兵去救伍先生!」

  魏東亭答應一聲,點了內宮衛士一百人,揚鞭飛馬,出了宮門,向山沽店馳去。出城不遠,就見兩人兩騎,迎面而來。走到面前一看,卻是胡宮山和郝老四。郝老四見魏東亭來到,滾鞍下馬,伏地大哭:

  「大哥,你來得好!咱們一起殺賊去!」

  魏東亭見郝老四和胡宮山在一起,不免詫異,下馬來攙起郝老四:「有話慢慢講,店裡頭的情景究竟怎樣?」

  聽了郝老四哭訴,魏東亭才又轉身對胡宮山長揖到地,說道:「小可們的事,有勞胡先生如此費心,感激萬分。」

  胡宮山連忙還禮:「魏大人,圍山沽店的兵丁有五百多人,你只帶這一百人來難保取勝。我看不如這樣……」胡宮山如此這般地說了一番,魏東亭想了一下說:「胡先生所說極是,就按你說的,咱們分頭行動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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