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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七 論遺命密語示正臣 議承嗣忠言陳聖君




  張廷玉和方苞遵照皇上的密詔,一大早便趕往暢春園。他們剛來到那塊宮中禁地「窮廬」門前,就聽康熙在裡邊說:「是方苞和廷玉嗎?進來吧。」

  隨著皇上這句話,兩個小太監一言不發地打起了簾子。二人進屋叩見行禮之後,方苞先開言了:「皇上恕臣無禮。聖上不該起這麼早,就是睡不著,躺著養養精神也好嘛。」

  康熙淡淡一笑:「對,這話有理。年輕的時候,朕把生死看得很開,自古人生誰無死呢?可這些時,朕還真有點怕死了。兒子們不孝,朕如果不多活幾年,把後事安排好,怎麼去見列祖列宗呢?」

  張廷玉知道,皇上對前天發生的事兒,氣兒還沒消呢,忙說:「皇上,據臣的愚見,阿哥們出點差錯,甚至二阿哥久遭禁閉想出來活動一下,都是人之常情。要說他們想叛逆、要謀反,還不至於。皇上已經訓戒了他們,就請把這事放過了吧,不必再生氣了。」

  康熙長歎一聲說:「唉!朕不是生氣,而是無可奈何。前些時,四阿哥推心置腹地勸朕,把老大、老二、老十三都放出來,讓他們鬆動一下。朕也想,都是朕的骨肉嘛,老囚禁著也不是個事兒。可是,你們瞧這形勢,不放,他們還胡作非為呢,放了,可怎麼得了。如今邊疆有事,他們一窩蜂地都請求帶兵出征。要放在二十年前,朕高興還來不及呢,現在可不敢輕易答應他們。朕不怕什麼陳橋兵變,因為他們誰也沒這個本事。朕也不怕西蒙古的阿拉布坦,因為他不堪一擊。朕怕的是大禍起於蕭牆之內呀!」

  張廷玉聽康熙說得痛心,想趁機岔開話題,便說:「皇上提到這件事,臣倒想,當初御駕西征時把西域的富八城分給土謝圖汗一半,真是廟算高明,聖慮深遠哪!」

  康熙微微一笑:「嘿嘿嘿嘿,土謝圖汗還是有忠心的嘛。他佔著富八城的一半,阿拉布坦就不能為所欲為。唉,多虧了他呀,說起來他還是老十三的嫡親表兄弟呢。」

  方苞沉吟著說:「皇上,既然土謝圖汗王忠於朝廷,皇上何不把人情做大一點,索性赦免了十三爺呢?據臣所知,十三爺並無大錯呀。」

  康熙歎了口氣說:「唉,方苞呀,你不知道老十三。他確實沒有什麼錯,更沒有罪。這個孩子,忠心可嘉,爽直可愛,這是他的長處;可是,他爭強好勝,倔強膽大,又是致命的短處。朕圈禁他,是要磨一磨他的性子。他既然沒福承受皇位,那就得讓他學得穩健一些,成熟一些。不然的話,在朕的身後,他要是捅了馬蜂窩,誰能護得住他呢?」

  方苞聽了這話,驚得眼都直了:「皇上,七年了,臣才明白,原來圈禁十三爺,不是懲罰,竟是為了保護他。聖心思謀之深,臣萬萬不能及。正如剛才聖上所說,土謝圖汗是十三爺的娘舅家,又與阿拉布坦不和睦。臣斗膽進言:釋放十三爺,讓他統兵西征,豈不甚好。」

  康熙放懷大笑:「哈哈哈哈,方苞啊,方苞,你果然是個書獃子。老十三和老十四這哥倆性情相仿,也都是治軍之才。可是朕思慮再三,正因為十三阿哥與土謝圖汗是甥舅至親,所以還是放老十四去帶兵更為穩妥些,你說呢?」

  方苞心有靈犀一點通,他明白了。在如今阿哥爭權、愈演愈烈之時派十三爺西征,假如他和外婆家聯起手來,裡應外合,殺了進來,那京師又將是什麼局面呢?哦,別看皇上對胤祥深信不疑,別看老爺子對十三爺疼愛之至,可是在皇位、君權這些大事上,皇上對誰都不放心啊!這難道就是人們常說的「帝王心術」嗎?皇上對自己的親生兒子,尚且如此小心防備,對我和張廷玉又該如何呢?他不敢想下去了,臉色也嚇得變白了。

  方苞的情緒變化,怎能瞞過精明過人的康熙呢?他陰沉著臉冷冷地說:「方苞、廷玉,今天如果不是在這個地方,不是對著你們倆,朕剛才的話是絕對不會說出來的。既然你們知道了,就不能再說出去。說了,對你們,對朕都沒有好處。朕今天召你們兩個來,本不是說這件事的,是想聽聽你們倆對皇子們的看法。這地方絕對機密,方圓半里之內沒有一個閒人。武丹守在門口,太監全是啞巴,而且是終生不許走出院門的。所以,無論你們今天說了什麼,只有朕和你們倆知道,無論說了什麼錯話,朕也決不降罪。朕要打一打遺詔的腹稿了。」

  張廷玉和方苞一聽此言,「撲通」一下全跪下了。張廷玉淚流滿面地說:「請主上慎言。」方苞也說:「陛下剛過耳順之年,聖壽無期,且不可說這樣的話。」

  此刻的康熙卻顯得分外平靜:「起來,起來,坐下說話。朕只是說要打遺詔的腹稿,並沒有說要死嘛,你們何必如此呢。唉,你們都是飽學之士,想必知道,大凡君主帝王,無論是庸碌之輩,或者是英明聖君,都很忌諱這個死字。他們在清醒的時候絕對不想後事,可是死這一關又逃不過去。到了他死期臨近、昏迷不醒之時,才叫來兒孫,召來大臣、糊糊塗塗地指定個繼位之人。這種事兒,史書上還少嗎?」

  方苞和張廷玉默默點頭。皇上這話他們只能聽,不敢接茬兒。康熙接著說:「朕既然決意不立太子,那就要在這個『死』字上做文章。胤礽兩立兩廢,已經讓朕心力交瘁了。你們不要避諱,什麼龍體康健,什麼聖壽無疆,這些話,不過是讓朕聽了心裡高興罷了。朕心裡很清楚,『老病已至,無常漸近』,這才是實情。」

  儘管康熙皇上這話說得十分平靜,可是方苞和張廷玉聽了,還是覺得頭昏目眩,心肝顫抖。他們終日守在皇上身邊能看不出來嗎?議事的時間稍微長一點,皇上就坐不穩了。剛才皇上說得一點不錯,老了,病了,要見無常了。可是,這話除了皇上自己說,誰敢這樣想呢?

  康熙似乎並不理會他二人的心情,自顧自地繼續往下說:「朕思謀已定,這遺詔要分兩層意思來寫。第一層,指定繼承皇位之人。這只要一句話就行了。可是,朕不想當一個糊塗皇帝,要把一生所思、所想、所作、所為全部昭示子孫,留作後世之訓。這是第二層,也是最重要的一層。要分門別類,逐一寫來,要趁著朕頭腦還清醒的時候慢慢寫出來。現在,咱們先說第一層皇位繼承人的事兒。朕想聽聽你們的高見呢。」

  張廷玉聽了這話十分激動。他淚流滿面地說:「皇上如此推心置腹地垂詢臣子,為臣者豈敢不披肝瀝膽直言。臣以為,論學問,皇子之中以三阿哥和八阿哥最好。不過,三阿哥缺少治世之才,八阿哥又似乎待人太遷就了些。」

  康熙注視著方苞問:「嗯,方苞,你說呢?」

  方苞欠身回答:「陛下,若論學問,阿哥們都不能算差,但今日講的是選擇儲君,而不是品評學問。唐朝的玄宗皇帝,明代的嘉靖皇帝,學問都是極好的,可是卻把國家搞亂了。所以臣以為,八阿哥只不過是學了皇上的風度和儀表,卻沒有學到皇上的為君之道。三阿哥埋頭編書,更不必說。這兩位阿哥都不足取。」

  康熙點了點頭說:「嗯,這樣說很好嘛。朕要的就是你們的肺腑之言,要的就是你們毫無掩飾的忠正之言。說下去。」

  張廷玉說:「聖上剛才說,要啟用十四阿哥率兵西征,臣揣摩著,皇上似乎有意於十四爺。十四爺雖機敏幹練,爽直敢為,這幾年整兵籌餉也頗見功效。但他與八爺交往過密,而且過於大膽,不可不慮。」

  康熙一笑止住了他:「哎——廷玉呀,你心裡想什麼就說什麼,揣摩朕的心思幹什麼呢?」

  「是。臣以為,若將十三阿哥和十四阿哥相比,兩人性情相仿,十三爺似乎更具忠心。但十三爺卻只是個將才,不是帥才。讓他管一個部,辦一件差,那是沒說的,是個好臣子。更大、更重的擔子,怕他挑不起來。」

  方苞接口說道:「對,廷玉說得是。除了上邊說過的幾位阿哥,臣以為四阿哥倒是值得看重。他為人誠孝,這些年辦差最多,且事無鉅細,都十分認真。尤其是他自強自立,性格堅如鐵石,從不攀附別人,更不結黨拉派。但四阿哥過於認真,以致落了個刻薄之名。這也算是個毛病吧。」

  再往下,他們又議論了老九、老十、老五、老六等人。早膳時刻到了,康熙傳了御膳,讓兩位臣子和他一齊坐下,邊吃邊談。康熙興致很濃,他笑著說:「咱們說了這麼長時間,還是一句話,各有長處,也各有不足。你們說,朕這花團錦簇的江山,究竟要交給誰呢?」

  張廷玉這會兒膽大了,脫口而出:「皇上,臣以為四爺和十四爺最好。」

  康熙一怔:「哦?這哥倆是一母同胞,竟都有這福分。那麼,老八真的不行嗎?」

  方苞略一思忖說:「陛下,臣適才已經說過,八爺的學問、風度都沒說的,連外國使臣都誇他有帝王之相。可是,如今天下昇平日久,人人只思安樂。武將怕死,文官貪財,朝中積弊很多,亟待整飭。八爺似乎難當此任。」

  張廷玉聽到這裡連忙接口:「對!方苞之言很有道理。臣也以為,繼承皇位之人,一定要精明強幹,能矯正時弊。這個人,一要洞察吏治民情,二要剛毅不拔。這樣,才能克難攻堅,使天朝永立於不敗之地。八阿哥沒有這樣的才幹。」

  康熙似乎是被他們的話震動了。他放下筷子,急促地在屋裡走來走去。忽然,他仰天長歎一聲:「唉——你們說得對,說得好啊!多難興邦,朕要個只會坐享現成的繼位之人有什麼用呢?朕已經過於寬厚了,老八比朕還寬厚;朕對下邊已經過於放縱了,他比朕還放縱,大臣們稱朕是『老佛爺』,可有更多的人叫老八『八佛爺』。讓他來繼承江山,再過幾十年,大清不就完了嗎?有人說,朕是一位太平天子,這話說得混賬透頂。朕這一生經歷了多少磨難,朕這太平江山是一刀、一槍、一滴血、一行淚苦苦掙來的!好兒不靠父母,自己的功名自己掙。得來的太容易了,也就不懂得珍惜了。所以,朕聽從你們的勸告,決意不立老八!」

  方苞激動地說:「萬歲聖明。臣思之再三,這儲君只在四阿哥和十四阿哥兩人之中。」

  康熙狡黠地一笑:「哦,天無二日,民無二主。他們倆再好,只能有一個皇上。你說,哪個更好呢?」

  說了大半天,這可到了節骨眼上了。張廷玉和方苞都覺得,今兒個自己說得太多、也大直了。可是事到如今,迴避是決不可能了。方苞到底是老辣一些,他略一沉思,便直率地說:「皇上,四阿哥和十四阿哥哪個更好,臣平日從沒有想過,也不敢去想。所以皇上突然問起,臣難以判定。論起為臣之道,臣和廷玉今日的話都是越軌之舉。這件事,唯有皇上乾綱獨斷才能定奪。但臣以布衣之身,受到皇上如此信託,又不能不放膽直言。若皇上已經內定,也就罷了,若陛下尚在猶豫,臣有一法可供聖酌。」

  康熙的目光咄咄逼人:「什麼辦法,說下去!」

  方苞擲地有聲、一字一板地說:「是。看皇孫。有一個好皇孫,至少可保大清三代太平江山!」

  康熙眼中一亮,眉頭舒展了。當年在熱河獵狼時,小弘歷那清脆的嗓音,得體的話語,聰明過人卻又少年持重的嬌憨之氣,閃現在康熙的面前。多日、多年疑而不決之事,被方苞一語道破。康熙覺得精神振奮,心情舒暢,不覺仰天大笑:「哈哈哈哈……朕得到了,朕決心定了!方苞啊方苞,你這句話說得好,抵得上萬兩黃金。」

  康熙得到了什麼,他下決心要選哪位皇子,方苞和張廷玉都是聰明過人的。馬上就猜出來了。可是,康熙不明說,他倆當然不敢再說、再問。今天,能做到讓皇上這麼高興,能定下這樁大事,這兩人也總算是對得起皇上的信任了。

  康熙卻沒容他們倆鬆口氣。他快步來到方苞面前,神色嚴峻地說:「方苞,從今日起你不必在上書房辦差了,也不要再回你的府邸。這暢春園是宮中禁地,你自然不能住在這裡。朕叫人為你安排一下,就在園子附近,另賜你一座宅子。你每天都要待在這窮廬裡。朕有空時,來向你口述遺詔,你代朕記錄、潤色。朕不來呢,你就安心在這兒讀書。瞧見了嗎?這裡的藏書多著呢,而且全是珍版秘笈。不過,你要小心,不可與外官交結。如果你出了一點差錯,透出一點口風,朕可就難以維護你了。」

  方苞聽得心驚肉跳:「萬歲,臣、臣只怕才力不足;難當此任。」

  康熙看也不看方苞,又走到張廷玉面前:「廷玉,你的擔子更重。從今天起,方苞寫出來的遺詔草稿,要由你來歸檔保管。稍有差錯,禍滅九族,你明白嗎?」

  倆人撲通一下全跪下了:「聖上放心。臣等以合族性命擔保,決不負皇上千斤重托。」

  康熙嚴厲地說:「不!這不是千斤擔子、萬斤擔子。這事關係著大清的江山社稷,關係著朕的一生令名。你們要掂出這個份量來。也要想到,從今以後,你們自己也和朕一樣,處在至危至難之中了。朕當然要設法保護你們,不得已時,恐怕還要採用一些非常措施,你們要心中有數。從今天起,你們倆都有隨時向朕密奏之權。好了,朕要去前邊接見大臣們了。你們倆留下來再商議一下,怎麼辦這件差使。」

  二人同聲回答:「是,臣等遵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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