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高一尺道高一丈
    七月迎來了又一個酷熱的夏天。
    過了六月六,一連晴了十幾日,直曬得天似蒸籠,地如煎餅鍋。
    上午過了已時,別說出門,就是歇在大樹蔭下,赤條條地歪在大門洞裡,也熱得渾
身流油兒。那些過往行人,販夫挑夫,還有城裡出來避暑的閒漢,實在忍受不了炎熱,
巴不得尋個垂楊柳下的蘆席棚,打了赤膊,吃瓜歇涼兒,擺龍門陣。有的躺在光石板上,
頭枕草帽,辮子盤了,四腳拉叉地酣聲如雷,睡得渾身是汗。
    「還是冬天好!」一個肥得像豬似的中年人,一手搖扇,一手咬著西瓜。
    「老兄,你這話叫我聽著,簡直和放屁差不多!冬天冷死個人,有啥好處?」旁邊
一個根根肋骨突起的黑漢子,頭髮長長的,足有兩個月沒剃,額頭上亂蓬蓬的,哧溜哧
溜地啃著瓜皮,笑著答道。
    「老弟,你懂個啥,真是頭髮長,見識短!冬天冷,老子可以穿厚點,實在不行生
火鑽被窩!這他娘的天氣兒,躲沒處躲,藏沒處藏,恨不能把皮扒下來尋點涼快!」胖
子氣哼哼地翻了瘦子一眼。
    「此話差矣!像我光棍一個,一生一世也不盼冬天!」瘦子用髒兮兮的手一把抹去
沾在嘴唇上的瓜瓤,伸了個懶腰,不服氣地辯道,「像這天氣多好,無論貴賤貧富都打
赤膊,誰看得出你富我窮?要是冬天,下個大雪,住到四下漏風的破茅屋子裡,爛絮袍
子蓋了頭蓋不住腳,你才曉得什麼叫沒處躲沒處藏呢!」
    兩人為冬天和夏天究竟是哪個好,而爭論不休。旁邊一個老漢笑道:「是嘛!富人
和窮人本就不是一個理兒!」
    窮人有窮人的憂愁,富人有富人的難處,這世界就是令人難以琢磨。
    這不,紫禁城深宮九重,也還是感到了那撲面而來的熱氣,北京的熱是一種干熱,
使人感到被烘烤的熱,既便這鳳闕龍樓連霄漢的皇宮也是難找個清爽地方。
    此刻吳三桂與耿精忠的請求撤藩的奏折送到了京城,給這炎熱的季節,又增加了幾
分熱度。
    紫禁城頓時忙碌起來。
    尚可喜的撤藩詔書南發以後,康熙就在宮中組成了一個專門的班子辦理撤藩事宜。
平南王轄一大省,有多少手續需要交接清理?還有多少官員要重新選派?藩屬北移——
從廣東到遼東橫跨南北中國,這沿途供應、駐跗關防、規格禮儀,要有多少人去辦?還
有遣散藩鎮的軍隊需支多少遣散費;還有提調軍隊重新佈防……哪一部分不被牽扯進去?
許多事本來可以由藩王自己在臨撤前安排,但由於藩王撤去,消除了隱患,康熙就想對
他們禮遇從優,並由朝廷多擔待些具體交接事務……雖說繁忙但也要交接得扎實,以便
日後治理。
    索額圖、熊賜履、明珠三位大臣組成了一個執行總辦室,搬到乾清門西側的侍衛房
內住下,晝夜值班處理藩務。那個周培公則被任命為總辦大臣的行走(秘書)。
    六部官員白日抱著一疊疊文書在門前挨號回報相關事宜;夜晚再取回批閱過的文書,
人來人往川流不息。堆積如山的軍報、檔案、文書、奏折先由三位大臣概括成簡練的大
要文字,再呈送康熙審閱,待朱批裁決後,分發各部執行……
    這就是這位少皇帝的辦事風格,全力以赴,雷厲風行,注重效率。
    當吳三桂、耿精忠的奏折送來後,三大臣又驚又喜。驚的是撤藩竟然如此容易?喜
的是畢竟朝中最大的難題有了終結。自此以後,他們的事務將更忙了!三大臣急忙把奏
折直送康熙案頭,然後在總辦值班房等待——勿庸置疑,皇上肯定很快就要找他們會商。
    三大臣在班房中議論著這件總讓人摸不著實底的大事。
    「吳三桂總算識大體、顧大局。」熊賜履不禁舒了長長的一口氣,臉上浮現出一絲
血色,笑道:「能兵不血刃平安撤藩,這不能不說是國家之福、社稷之幸。」
    索額圖撫著額前半寸多長的頭髮,顯得有些憂鬱,聽了熊賜履的話,半晌才道:
「東園哪,未可樂觀得過早呀!吳三桂的折子裡,我看是話中有話,滿腹牢騷。幾時等
得他入到京城,咱們心裡才能算是一塊石頭落了地呢!」
    說著便轉臉看著明珠,明珠正用手肘支著下巴沉思著,聽罷,他附和地笑了笑:
「我看索公的話是對的,吳三桂這個人固然要聽其言,更重要的是觀其行。三藩王一定
是經過深謀後,突然陸續請求撤藩,這裡面很難說沒有文章。我還是老脾氣,不信直中
直,須防仁不仁。圖海建議調撥洛陽的兵還要按期出發——不能戰便不能言和!」索額
圖不置可否地松動一下腳跟,說道:「打仗,不是一件輕松的事,一開戰你就明白打仗
是怎麼回事了,我可是帶過兵的!」
    正說著,康熙身穿一件石青緞面的中毛羊皮褂,套著巴魯圖背心,手拿一疊紙走了
過來。內務府總管黃敬搶先幾步挑起簾子,笑著說:「諸位大人,皇上來了,請接駕。」
    「免禮吧!」康熙大踏步進來,在居中的椅子上坐下,抖了抖那疊紙道:「你們怎
麼看?吳三桂這個折子可信嗎?」
    聽熊賜履將三個人的意見簡略說了一遍,康熙久久沒有說話,一邊吃茶沉思,一邊
來回翻閱審視著吳三桂的奏章,良久才道:「他這個折子裡說的,確實是弦外有音,朕
已經看了三遍了,要仔細應付——熊賜履,你把朕用指甲掐過的地方再講一下。」
    「是。」熊賜履雙手接過奏折,略一過目,輕聲讀道:
    「……臣自順治元年,以猥瑣之身從龍行空,附驥絕塵,即受先主不次之恩,委以
專職之任,膺以無尚之爵,仰恩俯歎,淚濕重楓……惟當以犬馬之年效死於當今,報忠
於先帝,本不應惜身愛命,憚勞畏巨,然近年來情竟力疲,且患目疾,深恐以臣之耄耄
庸憊,誤聖上臻隆治化大圖,有傷先帝知人之明,則臣罪不可恕矣!
    今辭藩國之位,退養遼東,庶幾朝廷不慮西南之憂,三桂可免敝弓之愆,則聖主受
我深焉……」
    「什麼西南之憂,不就是說朝廷信他不過麼?」康熙沉吟道,「這個『敝弓之愆』
聽著像是自責自歎,其實是在發朝廷的私憤,無非是說朕過河拆橋,卸磨殺驢——索額
圖,你怎麼認為?」
    「主上所見甚明,」索額圖應聲答道,「不過只要吳某肯撤藩,這些話便都是細枝
末節,聖上可不必理會。」
    「嗯,好!」康熙笑道,「他肯撤藩,這點子事兒朕當然能夠諒解。就怕他說的未
必是真話。有些話好似故意逼朕一般。是以與你們會商,該怎麼批這個折子?」
    明珠聽了嘻嘻一笑道:「請熊公擬一稿,主上裁奪就是了。」
    熊賜履捻著胡子想了想說:「臣以為對吳三桂折子裡的挑釁之詞應宜迴避,只模糊
稱平西王『王志可嘉,所請照允』即可。」
    康熙沉吟不語。正好周培公抱著一摞文案走進來,便笑道:「你去傳話,叫李光地
遞牌子進來!」黃敬忙道:「萬歲爺,李光地丁憂了,正交辦差使,預備星夜赴喪呢!」
    「哦,是父親,還是母親?」
    「是——父親!」
    康熙沉默了,像李光地這樣的新進翰林,奪情是沒有道理的,想了想笑道:「就是
丁憂也罷,叫他進來,再叫上他那個福建同鄉陳夢雷也來。」
    周培公答應一聲正要走,康熙卻止住了:「不用你去,讓黃敬去傳旨。」說著轉身
吩咐黃敬:「叫他們上來,你回養心殿給朕多磨點墨,朕寫完字還要出去走走,這裡不
用你來侍候了。」他對黃敬本無成見,自內務府選他到養心殿這些日子看來,不但人誠
實,話不多,而且對康熙的穿戴、冷暖十分上心。但小毛子曾傳過話來,說他似與吳應
熊有聯絡。這裡在商量大事,康熙不得不支走他。
    黃敬去了一會兒,李光地和陳夢雷便一前一後走了進來。康熙叮囑守在門口的穆子
煦和魏東亭:「趕開來回報事情的官員和太監,閒雜人一概免進,朕有要事。」
    「臣以不祥之身辱聖上召見,不知有何聖諭?」李光地一邊叩首行禮一邊說道。陳
夢雷卻一言不發地跟著行禮,用目光揣測康熙召見的用意。
    「這是吳三桂請撤藩的折子,你們看看。」康熙說道,「周培公你也說說,朕今日
專聽你們幾個小臣的看法,如何回批。」
    李光地細細看完奏折,便交給陳夢雷,陳夢雷卻只細看康熙掐過指印的文字,很快
又轉給了周培公。
    「萬歲,」李光地先開口說道,「臣以為皇上應贊賞平西王深明大義,允其所請,
其中不合臣道之激詞似應含糊掩過。」陳夢雷卻不以為然,叩頭道:「臣以為狂悖之語
如不痛駁,吳將以為朝廷柔弱無能,反而助長他不臣之心,不如把話挑明,吳公會意為
朝廷以誠相待,去掉他疑忌之心,利於撤藩。」
    兩個人意見如此相左,康熙不禁一怔,想想都有道理,倒一時難於決斷,便轉臉問
周培公:「你看如何?」他對這個以棋道教訓吳應熊、並提出撤藩三式的書生很是欣賞。
    「皇上允許撤藩,似無疑義,」周培公忙跪下答道,「但只講『照允』,不駁狂言,
無以示朝廷撤藩之態意;而駁斥太過,又易生疑慮,臣以為恩威並用,既嘉其請,又震
懾其心,方是上策。」
    這正是康熙也在想的,不禁喜形於色,笑道:「好,就照這個意思你來擬旨——誰
叫你說大話來著?」
    「喳!」周培公小心翼翼地站了起來,至炕前一張幾前,略一思索,援筆濡墨寫道:
    王心可鑒,王志可嘉,所請照允。朕已令大員往任雲貴總督,必能承王之志,理好
黔滇,王與國同體、爵高位尊,功在社稷,國家豈肯為兔死弓藏之舉,王之臣多矣!王
可放心盡興北來,朕掃百花之榻,設禮相待。
    寫完,自己又看了一遍,吹乾了墨跡方雙手捧給康熙。
    「這樣擬很好。」康熙歎道,「有諷有勸,有警有告。吳三桂也太多心了,他那麼
大功勞,榮歸遼東,誰肯難為他,誰能難為他?想這些無益無用的事做什麼?」說罷垂
頭不語,似乎很有些感慨。
    李光地和陳夢雷見康熙無語,正要辭出,康熙卻突然問道:「李光地,聽說你丁憂
了?」李光地連連叩頭道:「是。」
    康熙歎息一聲道:「朕看你戚容滿面,可要善自珍重。朕眼前正在用人之時,想奪
情留用,你看如何?」
    「萬歲,」李光地聽了,急道,「臣萬難奉詔!家父闔然下世。白髮老母倚閭相望,
臣方寸已亂,何能為國籌謀效力?」淚水奪眶而出。
    「好吧,忠臣出孝子,朕不攔你了。」康熙默謀良久,說道:「你和陳夢雷都是朕
非常器重的臣子,你們二人又有莫逆之交,朕想索性成全你一下,讓陳夢雷和你一同回
去,一來幫你料理一下喪事,二來陳夢雷也可回家看看,為朕辦個差使……陳夢雷,你
可同意?」
    金榜題名,奉旨還鄉,哪個讀書人不想呢?這太喜出望外了,陳夢雷先是一怔,繼
而忙叩著答道:「臣受皇上恩寵,敢不銘心刻骨,以圖報效——但不知是何差使?」
    「目下正逢風雲變幻之時,無事便罷,有事就不是小事。」康熙的瞳仁裡放出晶亮
的光,「你們福建地處海隅,東有台灣,西有二藩,是個是非之地,聯有意讓你們回去
替朝廷出力,但辦什麼差,怎麼辦,朕一時還說不清楚。」
    「敢問聖上,」李光地叩頭道,「萬一世事有變,臣等可否在耿藩處謀一差事?」
    「夢雷可以,你不成。」康熙道,「你是丁憂守制的人,不祥之身嘛——你們明白
了?」
    「奴才明白!」二人忙答道。
    康熙起身走到几旁提筆急書幾個字交給陳夢雷,笑道,「這些銀子讓范承謨從藩庫
中取用,就說是朕賜與李光地辦喪事用的,若不夠使只管再要!」
    「三十萬兩!」陳夢雷瞥一眼紙條,不禁大吃一驚,倒抽一口涼氣問道,「這麼大
的數目,范大人只怕未必……」
    「他肯定給!」康熙笑道,「范承謨若是笨人,朕也不派他回福建了!」
    待李光地和陳夢雷退下,一直大惑不解的熊賜履囁嚅了一下,問道:「聖上,朝廷
正缺銀餉,何不調進這些銀子以充國庫?」
    康熙突然縱聲大笑:「你這個老夫子呀,也太迂闊了!朕料范承謨必會傾庫之銀都
交給李光地的!」
    「只是人心難測呀!」明珠已經明白了康熙的意思,思忖著說道:「萬一此二人見
利……」
    「要朕怎麼說你們才明白?」康熙皺眉歎道,「若能福建平安,一千萬兩銀子也值!
李光地他們若是小人,難逃朕之王法;若是君子,拿這些錢掣肘耿精忠,豈不更好?撤
藩之前,他們那裡的銀子花得越多越好!」
    這是很透徹的話了,用的不是朝廷的錢,以彼之拳搗彼之眼.確是一石數鳥。
    「我們的錢和糧都太少了,太不夠用了。」康熙顯得不勝感慨。這些日子在處置大
量軍務政務中,他最感捉襟見肘的就是這一點:糧和錢都要從老百姓身上出,但直隸、
山東、山西、河南這些北方產糧區仍是地多人少無力耕作,豈不令人急煞?康熙想著,
口裡哺哺道;「琴瑟不調,如之奈何?」
    立在一旁的周培公以為康熙在問自己,忙躬身答道:「琴瑟不調.當改弦更張而後
再奏!」
    「可弦已斷了!」康熙心裡一動,雙手一攤說道。
    「焦桐尚在,何愁無續弦之清音?」
    「朕就急的這個,無弦可續呀!」康熙苦笑一下,旁邊明珠、熊賜履和索額圖見他
二人突然說起禪語,不禁都是一怔,連剛踏進門來的魏東亭也莫名其妙地垂手站在一旁
呆看。
    周培公一時摸不清康熙的意思,詫異地問道:「鳳尾颯颯滿瀟汀,何愁無絲竹之
弦?」
    「難哪!」康熙歎了口氣,點頭示意魏東亭退後侍立,又道:「我們君臣都吃得飽
飽的,可知道百姓是個什麼樣兒?索額圖說蔣伊繪的十二圖是譏諷朝廷,朕看不是!那
裡頭難民圖、刑獄圖、鬻兒圖、水災圖、旱災圖……哪樣不是真的?有的朕是親見的嘛!
誰不相信,走出京畿看看就明白了,那麼多的田地,有幾個耕作的人?這耕作的人便是
朕的絲竹之弦吶!」
    原來如此!周培公咬著嘴唇沉吟良久,大聲說道:「臣有一策,何不下詔禁止女子
纏足,田中勞作的人很快便可增加半數!」
    「女子放足?」魏東亭在旁聽著,覺得他的主張有點匪夷所思,不禁失口說道:
「豈不悖於古訓嗎?」
    「哪有這樣的古訓!」熊賜履冷笑道,「女子纏足是晚唐糜風,謬種流傳行載,其
害非淺。在此田多人少之際,主上若能頒詔嚴禁女子纏足,不但易於推行,於後世也是
功德無量,只怕是積重難返,陋習難改啊!」
    「好!」康熙大為高興,這雖然只是一紙詔書的事,不費什麼勁,卻既有利於眼前,
又可為後世傳頌,這樣的好事,何樂而不為?況且滿族婦女素不纏足,入關這些年來,
有些竟也效顰,裹起足來。與其連這也「漢化」了去,不如強逼漢人女子「滿化」過來,
也堵了那親貴元勳的嘴,免得他們再說自己「向著漢人」了。他情不自禁地笑出聲來:
「看不出你周培公,還有這等才識!好,下去再擬一道詔來給朕看。」
    「喳!」
    說了這麼長時間的話,康熙覺得有點乏,站起身來舒展了一下身子,笑著對魏東亭
道:「今日又是你當值嗎?」見周培公要跪辭,忙又道,「你且不必急著回去,朕還有
事。你和小魏子一起陪朕出去散散心。」說完便背著手踱了出來。
    「不知皇上想到哪裡散心!」在乾清門前魏東亭緊趨幾步湊到康熙身後問道。
    康熙站住了腳,回頭說道:「就到宣武門內石虎胡同吧,你們上次不是也隨朕去過
吧!」
    跟在後頭的周培公心裡一驚,站住了腳步。魏東亭嚇了一跳,忙答道:「萬歲爺莫
非又要到吳應熊那裡去?」
    「朕正是想到他家。」康熙一想到上次周培公在棋盤上,力挽狂瀾於不倒,憑嫻熟
的棋藝和卓越的韜略,弄得吳應熊狼狽不堪的場面時,禁不住又微微一笑。
    周培公急忙上前陪笑道:「皇上有何旨意,儘管吩咐奴才,奴才去傳旨,這大熱的
天,何須主子……」
    「看把你兩個嚇的,吳應熊有何可怕,當初鰲拜那麼大的勢力!」康熙哈哈大笑,
「朕與小魏子他們四五個人也曾去闖過鰲拜府哩!」
    魏東亭回憶起那次闖鱉拜府,從心底裡打了一個寒顫,定了定神才道:「那回險些
沒嚇死奴才!當時從他枕下搜出那把長刀,奴才渾身汗毛乍起……」
    康熙笑道:「朕為萬乘之君,何嘗想去涉險?不過你們須知,吳三桂的撤藩表章已
經到京,朕不得不到他那裡撫慰一下,趁著天還不算大晚,趕快走吧!」
    康熙在撤藩的同時,竟能考慮得這般深遠。在場的眾人無不倍受感動。
    吳三桂面對這樣的大政治家、天才君主,輸的分數也太多了……
    人們不禁驚訝,一個二十來歲的青年,待人處事為什麼這麼透徹深遠,且又有周密
細緻的作風,實在不可思議!
    然而,這卻是事實。
    他議定批旨後,又要去吳應熊府上——既要撤藩,理應撫慰一下吳三桂在京城的嫡
長子,以示朝廷寬仁。
    這恩威並用的尺度掌握得何等爐火純青!
    吳應熊是駙馬,按輩份還是康熙的姑夫。
    此刻這位心煩意亂的額駙在園中間走。
    他既摸不清康熙朝廷的真實用心,也對父親在雲南的動態不十分清楚。原先為三藩
賣命效忠的人多極了,皇宮中的事不是他打聽,而是別人急相來報。但這幾年來額駙府
上的人越來越少了。尤其是今年以來,他對皇室動態竟然如隔一座山一道水,難以向父
親報告準確消息。雲南派來的人也時常出錯,老父總是觀望,要等到什麼時候呢……
    一轉身,他發現四個人走進園中,夜色朦朧,忙問:「何人?」
    「額駙,聖上駕到。」侍衛答話。
    「啊——皇上!」吳應熊忙上前行禮。
    「不必了,不必了。」康熙上前扶起吳應熊。
    「請皇上到廳中坐。」吳應熊恭謹領路。
    「這麼熱的天兒,就在園中亭內敘談吧。」
    吳應熊忙呼侍女拿來給燈懸於亭柱,又拿來繡墩兒請皇上坐。
    「快,將新進的嚇煞人香茶拿來。」
    「什麼茶?嚇煞人香?有這麼厲害?」康熙沒聽過這麼奇怪的名字,笑問。
    「這是蘇州東山島碧羅峰的茶。品味最純,茶女采茶歸時,不小心將茶放在懷間,
茶得熱氣,異香發出,採茶女被嚇了一跳……故事傳出,於是得名『嚇煞人香』。家妹
每年購一些孝敬父母,應熊分享一點口福。」
    說著侍女已拿了一包茶葉過來。康熙因在鰲拜府領教過「女兒茶」的厲害,哪裡肯
在這裡吃什麼「嚇煞人香」,忙笑道:「你不用沏了,這茶既然這麼好,就留著,容朕
帶回宮去慢慢吃吧。」
    吳應熊也聽說過鰲拜府那檔子事,知康熙疑心,一笑也就罷了。卻聽康熙笑道:
「朕今日出來閒逛,隨便到這裡瞧瞧——你父親身體如何?」
    吳應熊忙叩頭在地,答道;「父親常來家書,這幾年身子越發不濟了。常有昏眩的
病症,眼疾也很重,書是不能看的了。看人看物也不甚清楚;上次還跌倒中風……」皇
上問到父親,臣子須叩頭回答,這是禮儀。
    「額駙明日到內務府領十斤上等天麻送回去,就說朕說的『人參不可輕服』。」康
熙關切地說道。
    吳應熊連連叩頭,感動得似乎有些哽咽,顫聲說道:「萬歲待臣父子思深如海,臣
三生難報!」
    「額駙請起,」康熙扶起他,誠摯地說,「有些事情朕也難一下子說清楚……你父
親送來了折子請求撤藩,朕已經批下去了,照允。國家有國家的規矩,否則無以成方圓。
大臣中有人以為平西王不是真心,你父親那邊也有人疑慮——」說到這裡,他咳了一聲,
周圍幾個人緊張得氣都透不過來,良久康熙才又道,「這些話詔書裡是寫不進去的,傳
到雲南、廣東、福建很不好,望額駙傳達……」
    吳應熊好似芒刺在背,無以應對。
    「這些都是小人之見!」康熙有點激動,起身離座踱了幾步,「朕自幼讀書,深知
『天下為公』的道理,昔日不撤藩是為了預防南明小丑跳梁,今日撤藩更為天下百姓休
養生息。你父親過去功高如山,如今又自請撤藩,這樣深明大義的賢王到哪兒找去?」
他加重了語氣,「這個話是一百理兒;另一面,當初你父親從龍入關,和朝廷殺馬為誓,
永不相負。人以信義為本,吳三桂不負朝廷,朕豈肯為不義之君?」
    康熙說得情真意切,又句句都是實言。
    吳應熊心中道:「好厲害的皇上!可你說的都是真心話嗎?」康熙好像在回答他的
疑問,又道:
    「朕就是掏出心來,懷著異志的人,也未必肯信。若論大義,你是朕的臣子;若倫
私情,你是朕的姑夫。咱父爺們在這過一過心,我寫信把這個話傳給你父親,叫他拿定
主意,首先不要自疑,更不要聽小人們的調唆,又是煮鹽,又是冶銅的,朕看大可不必。
你說是嗎?」
    「是!」吳應熊重重叩頭答道:「主子如此推心置腹,天理良心,奴才和家父皆當
以死報效!」
    「你在京時間太久了,這不好。」康熙又道,「倒像朕扣你作人質似的——你說是
麼?」
    「是——不是!」吳應熊胸口通通直跳,蒼白的嘴唇蠕動著,慌亂得不知如何回答
才好。周培公、魏東亭聽了這些話,像是要放吳應熊出京的意思,一下子把心提到了嗓
子眼。
    康熙心裡暗笑,口裡語氣卻轉沉痛:「說這話的人,朕真不知是何心腸!朕是濫殺
人亂株連的昏君麼?你都看見了的,鰲拜犯了多大的罪,朕都沒有殺,他的四弟照樣升
官!你是朕的至親,又是長輩,朕怎能忍心加害於你?」
    這也是實話,眾人不禁面面相覷。
    「你父親身體不好,你做兒子的,該回去看看,這是人之常情嘛!」康熙隨口說著,
口氣一轉,更加和藹可親,「這下子什麼都好了,朕在遼東給他好好蓋一座王宮,你就
可以回去侍候,既盡了孝道,也堵了那些小人的臭嘴。什麼時候想進京玩玩,想出去走
走,告訴朕一聲就成。天下之大,你們沒有去過的好地方多著呢!惠妃納喇氏就要臨盆,
產下皇子來,你這個太子少保也得照應,朕倚重你的地方多著呢……」他竭力給吳應熊
描繪出一幅美好的前景。魏東亭聽到這裡,蒼白的面孔又泛上了血色,長長舒了一口氣,
穆子煦和周培公懸在半空的心也放了下來。
    「是,」吳應熊鼓騰的熱血迅速冷了下來,「奴才遵旨,預備著侍候皇子!」他心
裡又氣又恨:「你未必能有個『皇子』,說不定是個丫頭片子,還不定是個怪胎呢!」
    「你在這裡更不要聽人閒話,寫信給平西王,欽差就要去了,一定要辦得朝廷滿意、
百姓也滿意。」康熙想了想又道,「我們君臣要齊心協力,共同治國安民,倘若拿錯了
主意,就會烽光疊起,屍積如山、血流成河!」
    康熙諄諄告誡,反反覆覆講了許多治國安民的道理,才帶著三個人出來。吳應熊送
出大門,才發覺貼身小衣全被汗浸透了。
    「萬歲方才幾乎嚇煞臣!」周培公說道,「奴才還以為皇上真要放額駙回滇呢!」
    「是詐道也是正道,這正是和你講的圍棋天理陰陽之變一個道理。」康熙語氣一頓,
隨後冷冷說道,「你回去傳旨,兵部和你們巡防衙門司事官員明日遞牌子,朕在毓慶宮
再議一下長江佈防的事。」
    康熙對吳應熊的告誡與安撫,使吳應熊感到這個皇帝確實難以對付!父親莫非沒有
警覺?否則怎麼沒給我這兒一個准信?不行,要寫封信提醒老父趕快動手,再也不能猶
豫了。否則前功盡棄,非毀在這康熙手中不可……
    他給父親寫了一封長信,詳述了今夜皇上的「撫慰」的話,一再剖析其話外之音,
力勸父親決然起兵。最後,他寫道:
    ……康熙陰險狡詐,詭計多端,千古帝王無人能及也。父王若不盡速決斷,則禍在
日後而至深;若舉兵起事,則禍在日前而甚淺。願父王為漢室河山著想,思之決斷也。
    寫完,用火漆仔細封好,第二天到內務府領了天麻,便派心腹家丁晝夜不停,飛馬
直送雲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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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鳴掃描,雪兒校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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