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節:語絲等社團流派和聞一多等人的創作
    文學研究會、創造社而外,在眾多的文學社團中,創作活動上曾經產生過一定影響
的,還有語絲、未名、沉鐘、新月等社團。
    《語絲》「週刊上的文字,大抵以簡短的感想和批評為主」(註:《發刊詞》,載
《語絲》創刊號)。它曾設「隨感錄」、「閒話」等欄,針對時弊,登載大量雜感,也
發表過不少散文和其他作品。對於這些文體的倡導,產生過很大的影響,因而有「語絲
派」之稱。被稱為這派「主將」的魯迅,除在週刊上發表過《高老夫子》、《離婚》等
小說外,還寫了後來收在《華蓋集》、《華蓋集續編》、《而已集》、《三閒集》裡的
許多雜感以及散文詩《野草》。在魯迅的支持和影響下,《語絲》注重社會批評和文化
批評,形成了一種「任意而談,無所顧忌,要催促新的產生,對於有害於新的舊物,則
竭力加以排擊」(註:魯迅:《三閒集﹒我和〈語絲〉的始終》)的戰鬥特色。在一九二
四年末因驅溥儀出宮而跟「遺老遺少」們進行的鬥爭中,在一九二五年「五卅」之後動
員輿論反對日、英帝國主義的鬥爭中,在一九二六年揭露段祺瑞政府「三一八」血腥屠
殺的鬥爭中,《語絲》一直站在進步陣營方面。以魯迅為首的錢玄同等社員以及劉半農、
鄭振鐸、朱自清等社外進步作家均曾撰文,參加對反動勢力的討伐,配合了當時黨所領
導的革命鬥爭。在揭露《現代評論》經濟上受軍閥政府津貼、政治上取媚於封建勢力和
帝國主義方面,《語絲》的襲擊尤為猛烈。正是從這一系列鬥爭中,刊物本身也形成了
一種以文藝性短論和隨筆體散文為主要形式,風格潑辣幽默的「語絲文體」。語絲社成
員一部分發表在早年的《晨報副刊》和稍後的《京報副刊》上的文字,風格也大都與此
相近。即如孫伏園的散文《南行雜記》、《長安道上》等篇,名為游記,仍以描摹世態
人情為主,記敘中夾著議論,對腐敗污濁的社會現象多所抨擊,極少山水景物的單純描
寫。語絲社這種注重社會批評的文體,為後來「左聯」時期戰鬥性小品文的發展開了風
氣。
    但《語絲》上也還有另一種傾向,即周作人所提倡的風格沖淡、內容空疏的小品文。
周作人(1885—1968)對於文學很早就抱著聊以消遣的想法,自說只求「在文藝裡找出自
己的心情」,「此外並無別的目的」(註:周作人:《自己的園地﹒序》)。他寫了大量
散文。從《自己的園地》、《雨天的書》到一九二七年編定的《談龍集》、《談虎集》,
在這些早期的散文集裡,尚有不少文字(如《碰傷》、《沉默》等篇)能夠在閒話清談的
形式中暗寓譏刺,在即興隨緣的外衣下隱含憤懣,表現了發揚個性、反對壓制、不滿軍
閥統治、嘲諷傳統道德的內容。但同時也存在著一些消極的篇什,露出了「五四」浪潮
過後由於政治上不斷後退而發展起來的調和妥協的傾向:一反「五四」初期具有一定進
步傾向的「平民文學」主張,轉而認為「從文藝上說來,最好的事是平民的貴族化」
(註:《自己的園地﹒貴族的與平民的》);與林語堂互為呼應地提倡「中庸」與「費厄
潑賴」(註:《答伏園論「語絲的文體」》,《語絲》第54期);表示不屑「跟著街頭的
群眾去瞎撞胡混」,寧可「在十字街頭造起塔來住」(註:《十字街頭的塔》,《語絲》
第15期)。而在《夏夜夢》、《托爾斯泰的事情》等文中,公然歪曲和攻擊蘇俄的產品
分配製度、出版物審查制度、無產階級及其階級鬥爭的理論。他的隨筆體散文(《雨天
的書》、《澤瀉集》是其代表)大都跳不出身邊瑣事的圈子:「談酒」、「喝茶」、
「苦雨」、「懷舊」、「故鄉的野菜」、「北京的茶食」,技巧嫻熟而意味消沉。《過
去的生命》集中所收早年的白話詩,較多表現「五四」前後知識分子的苦悶與思索,其
代表性作品如《小河》、《歧路》等曾在發表時產生較大影響,但其總傾向亦如作者自
述:「與我所寫的普通散文沒有什麼不同。」(註:《過去的生命﹒序》)「三一八」死
難烈士的血並沒有真正激發起周作人的正義感,和魯迅的不滿於請願而要求更猛烈的斗
爭不同,他只得出了愛國群眾乃「不自主地被毀於無聊的請願裡」的污蔑性結論(註:
《關於三月十八日的死者》,《語絲》第72期)。「四一二」以後,周作人變本加厲地
追求閒適,迷戀骸骨,弄骨董,選「笑話」,在風沙撲面的時代裡提倡「閉戶讀書」的
哲學,以與左翼文藝陣營相對抗;引朋結幫,制造了大批消磨讀者戰鬥銳氣的精神麻醉
品。周作人之從』語絲派」右翼而終於在抗戰爆發後甘心附逆、墮落為民放罪人,正是
他堅持背離人民的反動立場的結果。
    《語絲》刊登小說不多,間或在這上面發表短篇的有馮文炳、許欽文等。馮文炳
(廢名,1901—1967)的短篇初刊於《努力》周報,而從發表於《語絲》的《竹林的故事》
起,始顯出特色。其作品多寫鄉村兒女翁媼之事,於沖淡樸訥中追求生活情趣,並不努
力發掘題材的社會意義,雖不小說,實近散文。這種風格的形成,正是作者逃避現實斗
爭的結果。其初作如《講究的信封》、《浣衣母》等,內容雖嫌貧薄,尚有某些進步傾
向。此後的作品如《桃園》和《棗》、《橋》等,卻在周作人影響下,專寫家常言談瑣
事,忽視作品的思想作用,而以表現朦朧的意趣為滿足,語言的雕琢也日趨生澀古怪,
令人難於捉摸。這種迷離恍惚的情調,對於讀者,正如魯迅所說:「只見其有意低徊,
顧影自憐」(註:《中國新文學大系小說二集序》,《且介亭雜文二集》)而已。
    到一九二七年已出版了短篇集《故鄉》、《毛線襪》和三個中篇的作者許欽文,亦
寫鄉村人情世態,但與馮文炳頗為不同。早年發表於《晨報副刊》的作品,雖然技巧顯
得幼稚,人物形象也較為模糊,但《瘋婦》以及《石宕》(註:載《莽原》半月刊第13
期)、《元正之死》(註:載《語絲》第103期)諸篇,筆墨已伸向農村勞動者悲慘的處境。
稍後的中篇《鼻涕阿二》失之拖沓,通過對被侮辱、被損害的女主人公菊花身世的描述,
卻又較為真切地表現了浙東農村的落後習俗和傳統心理。作者還寫過為數較多的取材於
知識青年生活的作品,著重表現男女間喜劇性的感情矛盾,或對自私不健康的戀愛心理
給以諷刺,顯示了詼諧含蓄的風格(如《理想的伴侶》、《口約三章》、《妹子的疑
慮》)。但這類作品開掘不深,諷刺之中又不無欣賞,大多社會意義較弱。《表弟底花
園》寫出一個想有作為而終於被環境壓折了的知識青年的形象,揭示了潛藏於當時年輕
人內心深處的悲哀,是其中較為可取的一篇。
    與語絲社同時展開活動的未名社,曾在魯迅的熱情幫助培養之下,出現過一批青年
作者。他們的創作,大多發表於《莽原》、《未名》等刊物上,成集後分別收入魯迅所
編的《烏合從書》與《未名新集》兩套叢書中。
    台靜農是未名社的主要作者。收入《地之子》中的十四篇小說,「從民間取材」,
以樸實而略帶粗獷的筆觸描出一幅幅「人間的酸辛和淒楚」的圖畫。這裡有因全家慘遭
兵禍、發瘋致死的老婦(《新墳》),有「沖喜」後即守寡、成為封建婚姻犧牲品的村姑
(《燭焰》),有為饑荒所逼、忍痛典賣親人的塵世慘劇(《蚯蚓們》),有被富豪霸妻、
自身又復入獄的人間不平(《負傷者》),也還有在絕境中掙扎、以至鋌而走險的人物
(如《紅燈》)。這些對當時農村現實作了素描式反映的作品,雖然深度尚嫌不足,但富
有生活實感。尤其是《天二哥》、《拜堂》等篇,鄉土風習,掩映如畫。「在爭寫著戀
愛的悲歡,都會的明暗的那時候,能將鄉間的死生,泥土的氣息,移在紙上的,也沒有
更多、更勤於這作者的了。」(註:魯迅:《且介亭雜文二集﹒〈中國新文學大系〉小
說二集序》)這正是《地之子》這部短篇集最為可貴的地方。台靜農台來還有短篇集
《建塔者》(一九二八年作),揭露新軍閥的血腥統治,歌頌在白色恐怖下堅持鬥爭的革
命志士,表現了如《建塔者》一篇中所提示的:「我們的塔的建成,是需要血作基礎的」
這一戰鬥的主題。這是作者政治上更趨激進的產物。但由於生活不足,人物形象較之以
前諸作反顯蒼白。作者早年還寫過一些散文。發表於《莽原》上的《鐵柵之外》、《夢
的記言》,抒寫了「五卅」之後北方學生運動的或一側面,文字簡潔可取。此外,未名
社作家中從事創作的還有李霽野。他的《嫩黃瓜》、《微笑的臉面》等篇(均收入短篇
集《影》中),或則通過知識青年的愛情失意以抒寫哀愁,或則追憶出征軍人的臨別微
笑以表示反戰,落筆謹嚴,感情「深而細,真如數著每一片葉的葉脈,但因此就往往不
能廣」(註:魯迅:《且介亭雜文二集﹒〈中國新文學大系〉小說二集序》)。這是對李
霽野作品的一個確切的評價。
    也是由一批文藝青年組成的沉鐘社,創作傾向與未名社不同。他們多以知識青年的
生活為題材,直抒對現實的不滿,熱烈而又悲涼,雖然極力要「將真和美歌唱給寂寞的
人們」,而又往往成為魯迅所說的「飽經憂患的不欲明言的斷腸之曲」(註:魯迅:
《且介亭雜文二集﹒〈中國新文學大系〉小說二集序》)。初時技巧不免幼稚,但逐漸
有著進展。陳煒謨、陳翔鶴都是小說方面的作者。陳煒謨(1903—1955)有短篇集《爐
邊》,人物都是一些「從未受人愛撫」者,他們「在寂寞中生下來,在寂寞中長大,也
要在寂寞中埋葬」(註:《爐邊﹒尋夢的人》)。作者在書前小引裡說「要試驗我狹小的
胸懷對於外來的苦惱的容量」,這就更加使作品浸潤著一種無可排遣的孤寂的感情。出
現在陳翔鶴(1901—1969)作品中的,大多是一些憂鬱悲觀而又苦苦掙扎的知識青年,他
們受環境冷遇,與環境對立。這些人物帶有較多的作者自身的投影。其中《悼——》、
《不安定的靈魂》等篇(均收入小說集《不安定的靈魂》),雖然因缺少提煉而比較拖沓,
但仍塑造出了幾個真實可信的青年男女的形象。《淺草》、《沉鐘》上也有正面接觸社
會現實的作品,陳煒謨寫的《狼筅將軍》、《烽火嘹唳》曲折地反映了軍閥戰亂下蜀中
人民的苦難,高世華寫的《沉自己的船》進一步描繪了一幅船民起而抗爭、寧與壓迫者
同歸於盡的壯烈圖景,「齊向死裡去求活」——英勇而仍不免悲涼。
    馮至是淺草——沉鐘社主要成員之一。收進《昨日之歌》中的詩,基本主題是青春
和愛情的歌唱,也間有對貧苦者表示同情的篇什(如《晚報》)。語言於整飭中保持自然,
感情細膩真摯,但大多蒙染著一層「如夢如煙」的哀愁,讀來有一種無可奈何的悵惘的
情調。如《我是一條小河》的第一段:

    我是一條小河,
    我無心由你的身邊繞過——
    你無心把你的彩霞般的影兒
    投入了我軟軟的柔波。

    感情那麼真摯,偏又出於無心。愈是無心愈見真摯。而這也正是詩人馮至苦惱的由
來。這種感情還見於《蠶馬》一詩三個起段裡反覆吟唱了的兩句話:「只要你聽著我的
歌聲落了淚,就不必探出窗兒來問我『你是誰?』」何等熱烈!但又何等冷漠!深刻的
構思使詩人逮住了這個意境,但這又不是單憑藝術構思能夠達到的,這是發自詩人內心
的真切的語言。他歌唱的是個人的苦悶,客觀上也是時代的苦悶,不必「問我『你是
誰?』」在另一意義上正好說明了這一點。這是「五四」以後已經覺醒而尚未能突破個
人生活圈子的知識青年們共同的感情。作為馮至的特點則是感受的深切和表現的濃烈。
詩人曾說他的「寂寞是一條長蛇,冰冷地沒有言語——」,而這條無言的長蛇實際上並
不冰冷,它「害著熱烈的鄉思」,它「想著那茂密的草原」,甚而至於:

    它月光一般輕輕地,
    從你那兒潛潛走過;
    為我把你的夢境銜了來,
    象一只緋紅的花朵!

    儘管馮至詩作中低徊孤寂的情緒較濃,而這些地方,則又和《狂風中》期待有一位
女神,把快要毀滅的星球,「一瓢瓢,用著天河水,另洗出一種光明」一樣,流露出詩
人對於幸福生活的渴望和企求。收在同一集子裡的《吹簫人》、《帷幔》等,以敘事詩
的形式,抒述幾個來自傳說的愛情悲劇,借此控訴了封建婚姻制度的罪惡,曲折地歌唱
了青年男女的愛情理想。到了初步接觸社會實際後所寫的《北遊及其他》集中的詩,就
具有更多的現實內容。這裡有「游行地獄」時所得的掠影(如《哈爾濱》),有對「罪惡
比當年的Pompeji(註:Pompeji(龐貝),古羅馬名城,它有很高的文化,但人們生活極
端奢侈淫佚。公元七十九年因附近火山爆發,全城湮毀,其遺址到十八世紀才被發掘出
來。)還深」的腐爛社會的詛咒(《Pompeji》),也有對「西伯利亞大陸」「勇敢的實踐」
所作的贊美(《中秋》)。這些作品中所表現的思想感情已比先前闊大,但他使用的不是
戰鼓和喇叭,仍然是那支幽婉動人的笛子。他的詩作注意遣詞用韻,旋律舒緩柔和,有
內在的音節美,而這些也正是魯迅稱他為「中國最為傑出的抒情詩人」(註:《且介亭
雜文二集﹒〈中國新文學大系〉小說二集序》)的原因。
    沉鐘社在戲劇方面的主要作者,是後來寫過五幕歷史劇《楚靈王》的楊晦。一九二
三年最初發表於《晨報副刊》的四幕愛情悲劇《來客》,也滲透著感傷情緒。但稍後在
《沉鐘》上發表的獨幕劇卻顯示了一種比較特殊的格調。《除夕》、《笑的淚》、《老
樹的蔭涼下面》等劇均取材於下層人民的日常生活,以強顏歡笑的方式反襯出深藏的不
幸和悲哀《慶滿月》則在喜慶的命題下寫出舊家庭爭奪財產所造成的一幕慘劇,氣氛陰
森,刻畫深入。這些作品大多截取和再現現實中一個片斷,篇幅短小,少有尖銳的戲劇
沖突,但生活氣息濃厚,口語的運用頗為出色。如果說淺草——沉鐘社一部分成員在創
作方法上傾向於浪溫主義,楊晦的獨幕劇卻有較多現實主義的成分。
    「五四」以後戀愛婚姻題材曾風行一時,這和青年男女渴望掙脫舊禮教束縛有關。
但末流所趨,歌詠愛情成為濫調,也便失去反封建的意義。一九二二年由應修人(1900
—1933)、潘漠華(1902—1934)、馮雪峰(1903—1976)、汪靜之四人成立於杭州的湖畔
詩社,是被稱為「真正專心致志做情詩」(註:朱自清:《〈中國新文學大系﹒詩集〉
導言》)的一夥。他們曾先後出了《湖畔》、《春的歌集》兩部合集,汪靜之還寫有詩
集《蕙的風》和《寂寞的國》。這些作品大多是行數不多、專詠愛情或寫剎那間感受的
小詩,如「悔煞許他出去,悔不跟他出去。等這許多時還不來,問過許多處都不在」
(註:應修人:《悔煞》);或是「楊柳彎著身兒側著耳,聽湖裡魚們底細語;風來了,
他搖搖頭兒叫風不要響」(註:馮雪峰:《楊柳》)。汪靜之的詩《伊底眼》、《過伊家
門外》、《別情》等(均收入《蕙的風》),以坦率地表現青年人的愛情心理而顯示其特
色,其中如:「我冒犯了人們的指謫一步一回頭地瞟我意中人」;「伊底眼是解結的剪
刀;不然,何以伊一瞧著我,我被鐐銬的靈魂就自由了呢?」曾在當時青年中引起過較
大的反響。但個人享樂思想原是容易在另一情況下一變而為消極頹廢的,到了一九二七
年出版的《寂寞的國》,詩歌的思想內容便有了很大變化。那裡充滿世紀末的因個人目
的不能達到而產生的對人世的憎恨。作者的人生觀是:「時間是一把剪刀,生命是一匹
錦綺;一節一節地剪去,等到剪完的時候,把一堆破布付之一炬!」(註:《寂寞的國
﹒時間是一把剪刀》)這自然只會對讀者產生消極作用。能夠在愛情和大自然的歌唱中
帶出一點激憤之音的,是應修人的有些作品,如《聽玄仁槿女士奏伽耶琴》、《江之波
濤》、《黃浦江邊》。但真正在一定程度上突破了狹窄的個人悲歡圈子的,卻是潘漠華
(潘訓)。他雖然一面寫著被人稱為「最是淒苦」的《夜歌》等愛情詩,卻也同時在小說
《鄉心》、《人間》、《晚上》(註:發表於《小說月報》,後收入《雨點集》)和詩作
《轎夫》中,真實地描繪了「五四」前後農業經濟日益蕭條的畫幅,懷著深摯的同情寫
出了農村勞動人民的悲慘境遇,感人地塑造了阿貴、火叱司等勞動者的形象。這些在一
九二二至一九二三年的文壇上都是不可多得的作品。
    創作上發生過一定影響的,還有新月社。作為資產階級的文學流派,新月社早期曾
在一個短短的時間內表現過對社會現實的關切和反軍閥統治的願望,但也同時流露了濃
重的唯美、感傷和神秘傾向;後期(以《新月》月刊的創刊為標志)則趨於沒落反動,不
過具體成員的創作情況又很不相同。
    聞一多(1899—1946)是新月社所編刊物《晨報副刊﹒詩刊》中的積極活動者和新格
律詩的主要倡導者。出身於湖北浠水的「世家望族,書香六第」,幼年即愛好古典詩詞
和美術。一九一三年考入清華學校,一九二二年畢業後赴美留學。在清華學校所受的九
年美式教育,在美國三年研習繪畫、文學、戲劇的生活,使他深受唯美主義思想的影響,
崇拜濟慈與李義山,立志作「藝術的忠臣」。一九二三年出版的詩集《紅燭》,就有對
死於幻美的追求者的歌頌(《李白之死》),玩賞劍匣而致「昏死在它的光彩裡」的願望
(《劍匣》),以及對色彩的甚於一切的贊美(《色彩》);這些都較為突出地表現了唯美
的傾向和濃麗的風格。但聞一多的文藝思想和創作傾向並不是單一的。正像他在給友人
信中所說的:「現實的生活時時刻刻把我從詩境拉到塵境來」(註:分別見《聞一多全
集》第3冊庚集第17頁和第69頁)。國外所受的民族歧視,國內軍閥的罪惡統治,都激起
了作者強烈的愛國熱情。他在一九二三年一月的家書中說:「一個有思想之中國青年留
居美國之滋味,非筆墨所能形容。……我乃有國之民,我有五千年歷史與文化,我有何
不若彼美人者?將謂吾人不能制殺人之槍炮遂不若彼之光明磊落乎?」(註:分別見
《聞一多全集》第3冊庚集第17頁和第69頁)詩人把自己這種感情比喻為「沒有爆發的火
山」(註:給臧克家的信,見《聞一多全集》第3冊庚集第54頁)。但實際上,這股火早
已在他不少詩歌中迸射而出。《孤雁》對「喝醉了弱者底鮮血」然後成為世界「鷙悍的
霸王」的美國侵略勢力作了揭露;《憶菊》對「祖國底花」和「如花的祖國」熱情地加
以贊美;《太陽吟》中,詩人由於對祖國的熱切思念,竟產生出如此神奇瑰麗的想象:

    太陽呵——神速的金烏——太陽!
    讓我騎著你每日繞行地球一周,
    也便能天天望見一次家鄉!

    這種熱愛祖國的「火」,在一九二八年出版的《死水》集中,燃燒得更為旺盛。除
了語言的凝煉和格律的整飭以外,《死水》的內容也更充實。《祈禱》、《一句話》響
亮著民族的莊嚴聲音。《洗衣歌》正氣凜然地斥責了充塞於美國社會中的種族歧視和銅
臭血腥。長期以來民族的屈辱和悲憤,使詩人預感到沉默中正在蓄積著的偉大力量:
「有一句話說出就是禍,有一句話能點得著火。別看五千年沒有說破,你猜得透火山的
緘默?說不定是突然著了魔,突然青天裡一個霹靂,爆一聲:『咱們的中國!』」詩人
對祖國命運、民族前途如此充滿深情,他堅信:一旦「火山忍不住了緘默」,就會使帝
國主義和反動派「發抖,伸舌頭,頓腳」。然而,期望愈深,失望也愈痛苦,當詩人踏
上多年懷念的祖國大地時,他無比沉痛地寫下這首《發現》:

    我來了,我喊一聲,迸著血淚,
    「這不是我的中華,不對,不對!」
    我來了,因為我聽見你叫我;
    鞭著時間的罡風,擎一把火,
    我來了,不知道是一場空喜。
    我會見的是噩夢,那裡是你?
    那是恐怖,是噩夢掛著懸崖,
    那不是你,那不是我的心愛!
    我追問青天,逼迫八面的風,
    我問,拳頭擂著大地的赤胸,
    總問不出消息;我哭著叫你,
    嘔出一顆心來,——我在心裡!

    這真是聞一多式的愛國詩篇!感情是如此熾熱,又如此深沉,如此濃麗,又如此赤
誠!它既具有屈原以來古典浪漫主義詩歌的傳統特色,又表現出詩人聞一多的鮮明個性。
回國後正視現實的切實態度,使詩人在《荒村》、《天安門》、《飛毛腿》等詩中,對
軍閥統治下人民的苦難生活直接作了描繪。《靜夜》則表現了詩人對祖國和人民命運的
深沉關切。儘管周圍是潔白的燈光、「賢良的桌椅」、古書的紙香、孩子的鼾聲,一片
寧靜幸福的景象,但是詩人的世界卻不在這小小的斗室之內,他宣佈:「靜夜!我不能,
不能受你的賄賂。」

    誰希罕你這牆內尺方的和平!
    我的世界還有更遼闊的邊境。
    這四牆既隔不斷戰爭的喧囂,
    你有什麼方法禁止我的心跳?

    反對只歌唱「個人的體戚」,正是詩人最可貴的精神。這促使他不肯與國內外反動
勢力同流合污,並且在後來經過長期摸索而終於毅然地走上民主戰士的道路。但在二十
年代,詩人所采取的狹隘的「國家主義」立場,卻防礙了他跟人民革命主流的結合。在
他對民族文化傳統的贊美中,多少流露著懷古和誇耀「家珍」的情緒,而對人民苦難的
同情,也沒有能夠超出資產階級人道主義的範疇。這些思想局限,使詩人在詛咒「絕望
的死水」之後,仍只得「讓給丑惡來開墾」。聞一多曾於一九二七年春赴武漢參加革命
宣傳工作,但不久又退縮回來,度過了十幾年的書齋生活。自抗戰後期起,詩人在革命
浪潮推動下,終於投身民主運動,用自己的鮮血和生命,寫下了永放光輝的不朽詩篇。
    聞一多的詩,能誠摯地表現出詩人的率真性格與坦蕩心靈,和讀者親切地進行思想
感情上的交流。如《口供》一首:
    我不騙你,我不是什麼詩人,
    縱然我愛的是白石的堅貞,
    青松和大海,鴉背馱著夕陽,
    黃昏裡織滿了蝙蝠的翅膀。
    你知道我愛英雄,還愛高山,
    我愛一幅國旗在風中招展,
    自從鵝黃到古銅色的菊花。
    記著我的糧食是一壺苦茶!
    可是還有一個我,你怕不怕?——
    蒼蠅似的思想,垃圾桶裡爬。

    這種自我解剖的誠懇態度,表現了詩人極可寶貴的純正品格,也成為他後來能闊步
前進的一個重要條件。聞一多不但是新格律詩理論的倡導者,也是多種詩歌格律的積極
嘗試者。以詩集《死水》為代表的一些詩歌,結構謹嚴,形式整齊,音節和諧,比喻繁
麗。這些特色的形成,固然有西方詩歌的影響,很大程度上又得力於我國古典詩歌的滋
養。聞一多對我國新詩格律的探索,作出了重要貢獻。
    「新月派」的真正代表詩人是徐志摩(1896—1931)。他在回國後初年所寫的一些詩
文,還多少表現了一些積極向上的傾向。一九二五年出版的詩集《志摩的詩》,雖然大
部分只是關於愛情和人生的玄想,時復流露著感傷、淒惘和神秘的色彩(如《落葉小
唱》、《滬杭車中》、《常州天寧寺聞禮懺聲》),但也有一些內容比較健康,格調明
朗,表現形式活潑的詩。《這是一個懦怯的世界》是對當時「容不得戀愛」的社會的反
抗,《太平景象》揭示了軍閥混戰所造成的慘象,《雪花的快樂》、《沙揚娜拉》、
《她是睡著了》等詩語言清新、比喻貼切,具有輕柔明麗的風格。但在另外一些詩中,
資產階級人道主義的消極性也有所暴露:《「一條金色的光痕」》借被施捨者之口,對
一個「體恤窮人」的闊太太作了肉麻的歌頌,《殘詩》則為清王朝及其宮廷的衰敗表示
歎息。而《嬰兒》一首,又表現了對理想中的資產階級革命的期待。一九二五年以後,
隨著工農革命運動高潮的到來,徐志摩預感到在中國建立英美式資本主義制度的幻想已
經破滅,於是一方面在《莫斯科》、《血》、《羅曼羅蘭》等不少散文中正面反對暴力
革命,攻擊「反對帝國主義」和口號,另一方面又開出了一張「莫遺忘自然」的「藥
方」,提倡「性靈」,寫出《我所知道的康橋》和詩集《翡冷翠的一夜》(註:該集裡
也有幾首具有現實內容的詩,如《大帥》、《廬山石工歌》,但都作於一九二五年革命
高潮到來以前)等作品。在這第二本詩集中,早年詩中某些面對現實的開朗色調已經消
褪,而神秘、蒙朧、感傷、頹廢的傾向則大為發展。一九二八年以後寫的《猛虎集》,
則更發展到污蔑革命、辱罵無產階級文學運動、美化黑暗現實、歌頌空虛與死亡的地步。
作為中國資產階級在文學上的一個代言人,徐志摩由最初幻想實現英美式制度,而後在
人民力量發展的情況下懼怕革命並進而反對革命,最後至於頹唐消沉——這一發展是有
軌跡可尋的。在藝術形式上,《再別康橋》等詩音節和諧,意境優美,的確有可取之處,
但愈到後來,由於政治思想日趨反動,技巧的講究也就愈陷入形式主義,成為對濃艷、
晦澀的刻意追求,藝術上的長處也逐漸消失。影響所及,甚至使「新月派」某些成員的
詩成了難懂的謎語。
    一度參加新月社活動而較有影響的詩人還有朱湘(1904—1933)。他的詩作分別收入
《夏天》、《草莽集》和《永言集》,而以《草莽集》為其代表。集中往往以不多幾行
的小詩形式,歌唱青春的熱情,游子的哀怨,憤世者的孤高以及含有哲學意味的思索,
於精心的構思中顯示了倩婉輕妙的特色。此外,還有一些戀情詩(如《情歌》)和愛國詩
(如《哭孫中山》和《永言集》中的《國魂》、《關外來的風》)。這些詩大都語言明暢,
有節奏美,較多接受古典詞曲的影響,同時又注意吸取了民歌和口語的成分。體式多樣,
格律也比較自然。以愛情悲劇故事《王嬌鸞百年長恨》為本事而寫成的《王嬌》一詩,
體現了「五四」以後知識青年純真的愛情理想,長達九百行而韻律整飭,在當時是一種
具有積極意義的嘗試。《石門集》中所收一九二七年以後的詩,過事雕琢,伴隨著內容
的空虛,詩風乃流於枯澀。
    此外,作為一種流派構成當時詩歌發展中逆流的,有以李金髮為代表的象征派。他
們接受法國象征詩派的影響,講求感官的享受與刺激,重視剎那間的幻覺。不同於「新
月派」重視音節美的主張,象徵派否定詩歌與音樂的關係,完全把詩看成為視覺藝術。
其作品有所謂「觀念聯絡的奇特」:單獨一個部分一個觀念可以懂,合起來反而含意難
明。他們雖也象「新月派」一樣講究比喻,卻到了令人無法捉的摸地步。李金髮一九二
五到一九二七年出版的《微雨》、《為幸福而歌》、《食客與兇年》,據說「能表現一
切」,但實際上大多是一組組詞和字的雜亂堆砌,連句法都不像中文。這種畸形怪異的
形式,除了掩飾其內容淺陋之外,正便於發洩他們世紀末的追求夢幻、逃避現實的頹廢
沒落的感情。《有感》(《為幸福而歌》)一詩中所謂「如殘葉濺血在我們腳上,生命便
是死神唇邊的笑」,《過去與現在》(《微雨》)一詩中所謂「找尋生的來源,與死了淒
寂的情緒」,便可作為代表。在我國新詩發展過程中,象徵派所起的作用是反動的。稍
後的「現代派」詩人,雖然創作傾向跟法國象征派也有一脈相承的關係,但詩的內容已
較明白好懂,而且也確實有幾首好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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