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子傳
第一章 率性任真 非毀禮法

戰國中期,春天的一個早晨。 太陽從蒙澤灰茫茫的水面上悄悄露出了蒼白的臉龐。起初,它的形狀如士兵們隨身 攜帶的彎弓,只沒有搭上那鋒利的箭鏃。彎弓慢慢地從水平線上浮起,漸漸變成了一個 大大的圓球,顏色由蒼白轉為通紅。片片朝霞,簇擁在它的周圍,似乎在為這位羞於來 到人世的姑娘抹去頰上的紅暈。突然,她完全跳出了水面,乘著早晨的微風,慢悠悠地 向上飛去,向南飛去。 永遠不知憂愁的小鳥們,在熟睡了一個夜晚之後,又開始了嘰嘰喳喳的鳴叫。它們 撲騰撲騰地拍打幾下自己的翅膀,準備離開樹林,去尋找可以充饑的食物。野雞們也出 動了,它們在水邊自由自在地散步,忽而啄一口草叢中隨處可見的草籽或小蟲,忽而飲 一口蒙澤那清涼的水。 小草已經長到一寸多高了,而知名的不知名的各種樹木也發出了嫩綠的幼芽。蒙澤 周圍,一片盈綠。大自然在冬眠了數月之後,又生發出無限春意。 在蒙澤的東邊,有一座小山名叫蒙山,從山上到山下的村落,有一條彎彎曲曲的小 道沿湖而過。太陽差不多有一竿高了,一位穿著粗褐外衣的青年走出山下的村莊,往山 上趕來。這位青年,腦袋顯得比常人大,鼻子微微上翹,而且有些駝背,看起來其貌不 揚,甚至可以說丑。可是他的一雙眼睛卻如蒙澤的水那樣清澈、深邃、明亮。透過這雙 眼睛,我們也可以看到青年的心地,就象倒映在蒙澤中的藍天一樣廣闊,雲朵一樣潔白, 飛鳥一樣輕靈。 青年一邊趕路,一邊貪婪地欣賞著早晨的風景。 太陽將它的光芒灑向大地,蒙澤周圍的霧氣逐漸散去。路邊的野草盡情享受著溫暖 的陽光,在微風中擺動。青年深深地吸了一口新鮮的空氣,自言自語地說:「春氣萌動, 萬物復甦,真妙不可言!」 「咕咚!咕咚!」水面上一陣響動。 青年循聲望去,從清澈見底的湖水中可以看見一群魚兒游了過來。它們你追我趕, 嬉戲玩耍,時而躍出水面,好奇地張望一下湖水外面的世界,將平靜的湖面掀起一朵朵 小小的浪花。 「魚兒,魚兒,你們是多麼快樂啊!」 青年這麼說著,情不自禁地蹲在水邊,隨手采了一朵野花,想逗著魚兒玩耍。可是, 魚群一聽見人的聲音,晃動著尾巴,很快潛入水的深處去了。水面上又是一片寂靜。 青年呆呆地等了一會,魚群再也沒有出現。他悻悻地離開湖邊,又踏上了通往對面 山上的小路。他真想變成一條小魚,整天自由自在地在水中游玩。而現在,他還要去上 學,去讀那些滿紙仁義禮智的聖人之書。人為什麼要讀那麼多書呢?而且非讀這些充滿 了虛偽說教的詩書禮樂經典不可呢?那些所謂的士,確實是滿腹經綸,開口孔丘墨翟, 閉口堯舜文武,可是他們當了官以後,哪個不是與那些昏庸殘暴的國君們同流合污呢? 仁義禮智對廣大的百姓沒有一點好處,完全是無恥的士們巴結權貴的手段。 青年的雙眉逐漸攢了起來,心頭湧上一股憤怒的激情。他將手中的野花狠狠地摔在 路邊的草叢中,大踏步向山上走來。 在蒙山的半腰,有一座院落,院子裡有幾間瓦房,這是村子裡一位博學多聞的章老 先生開辦的一所私學。自從孔丘開創私人辦學的風氣以來,各諸侯國都有人辦了些規模 不同的學校。章老先生的這所私學是宋國比較有名的一所學校,它為宋國培養了許多知 書達禮的人才,好多畢業於這所學校的士已經在宋國當了官,有的還在國外當了官。在 這樣一個戰火連天、民不聊生的時代,求學當官是最好的出路。因此,很多家長都將子 弟送到章老先生的門下,希望將來撈個一官半職。 學校裡傳出了朗朗的讀書聲。青年聽見這些聲音,腦袋就嗡嗡作響。他從十五歲就 進入這所學校,至今已經五年了。章老先生教的書,他大多能倒背如流,但是,章老先 生講的那些意思,他越來越覺得風馬牛而不相及。他每每提出疑問,但是章老先生總回 答說,自孔子以來,學者都是這麼解釋的;要懷疑這些解釋,就是懷疑孔子,懷疑孔子, 就是懷疑聖人,而懷疑聖人是大逆不道的。 青年推開門,走進教室。讀書聲戛然而止。章老先生緩睜開他那似睡非睡的眼睛, 瞪著走進門的青年,厲聲道: 「莊周!你今天又遲到了!」 「是的,先生。」這位被稱作莊周的青年回答了一聲,同時向先生鞠了一躬,抬腳 向自己的座位走去。 「慢!」章老先生叫道:「莊周,你遲到已經不是一次兩次了,而且前天下午還逃 學。象你這樣吊兒浪蕩的樣子,怎樣去做王者的臣子呢?老實說,你是不是又跑到湖邊 玩兒去了?」 「是的。」莊周回答說。 「嘻……」學生們嘰嘰咕咕地笑了起來。 「都二十歲了,已經舉行過冠禮的人了,應該成為一個有禮有節、堂堂正正的男子 漢。而你,整天迷醉於湖邊,與魚呀、鳥呀玩耍,像個童子似的。莊周,你什麼時候才 能長成一個大人?」章老先生問道。 莊周說:「先生,你想讓我說真話嗎?」 章老先生說:「當然讓你說真話。」 莊周說:「既然先生讓我說真話,我就索性當著師兄師弟們的面說一說我的看法。 我認為人還是永遠不要長大的好。」 「先生,這種說法是完全錯誤的,」從席地而坐的學生裡站起一位年歲跟莊周差不 多的少年,大聲嚷道。 章老先生說:「惠施,發言必須經過先生的允許,我已向你警告過多次了。不過, 我平時總是告誡你們除了讀書習禮之外,還要鍛煉自己辯論的才能,因為當今天下,辯 論已成為一種普遍的風氣,甚至成為一位士能否勝任一國內政外交的重要的衡量標準。 莊周的說法固然是偏離聖人遺說的,惠施,你認為他的說法是錯誤的,那錯在什麼地方 呢?你不妨將自己的看法說出來,同時要駁倒莊周的邪說,這也算是你們鍛煉言談辯說 的一個機會吧!」 名叫惠施的少年接著說:「人怎麼能不長大呢?人既然吃了五谷,就要長大,不長 大就成了怪物了。而且,如果天下的人都永遠是童子,那由誰來種地,由誰來織布呢? 天下的人類不都餓死凍死了嗎?」 莊周回答說:「兒童是人的黃金時代。他們的心地就象湖水那樣清亮,沒有雜質的 污染。他們沒有任何憂慮,生活得那樣自由自在。他們不懂得什麼叫道德,但是具備高 尚的道德。他們想哭就哭,想笑就笑,餓了就要吃,困了就要睡覺。他們的一切行為都 是按照自然的本性而來。等到長大了,父母與先生教給他們仁義禮智,他們的行動就受 到各種各樣的束縛。他們首先是為父母而活著,然後是為了國君而活著,然後是為了社 會上各種各樣的條條框框而活著。他們學會了巴結權勢,學會了爾虞我詐。他們學會了 一切,同時,也失掉了童心、失掉了自我。他們整天忙忙碌碌地應酬著周圍的人與事, 沒有一點閒暇去想一想:這一切,是為了什麼?如果說人的長大就意味著失掉兒童時代 的純真與幸福,我認為人還是不要長大的好。」 惠施說:「莊周,你的這些高論說起來當然動聽,但是,這完全是無用的幼稚之見。 誠然,當今天下,人與人之間缺少溫暖的愛,國與國之間缺乏真誠的信任。聖人所說的 仁義禮智在這個時代大多數人們的心目中已經不是高尚的品質,而成為撈取名聲的誘餌。 但是,我們的任務在於投身到天下之中去,改造這個天下,創造一個充滿愛的美好世界。 而不是象你所說的那樣,幻想自己永遠作為一個童子,逃避這個世界。」 莊周說:「惠施,你的這種抱負固然遠大,但是,在這樣一個諸侯紛爭,兵連禍結 的動亂時代,要保住個人的生命安全已經十分困難,還談什麼改造天下!當然,永遠當 一個兒童是不可能的,我只不過是從內心呼喚一種具備童心的人類天性。人不要一長大 就變得那麼庸俗,那麼無恥。永遠保持兒童時代的天真,人與人之間才能充滿愛……」 「好了,好了,」章老先生打斷莊周的話:「你們二位的發言到此為止。曹商,我 一向是很器重你的。你今天也談談自己的看法,莊周與惠施的觀點哪個對,哪個錯?」 曹商一聽章老先生叫他的名字,馬上恭敬地站了起來,並微笑著盯住章老先生,好 象要從那佈滿皺紋的臉上尋找到什麼信息。剛才二人一往一來辯論的時候,他就在心裡 暗暗地嘲笑著莊周的幼稚與惠施的迂腐。現在輪著他說話了。這位一向以章老先生第一 大弟子自居的曹商,平素就看不慣莊周的隨便與惠施的急躁。但是,莊周與惠施是十分 聰明的學生,他們對先生教給的書很快就能記誦,而且思想十分敏銳,口才也是所有同 門學子中最好的。在平時的辯論中,曹商總是輸給他們。「真是老天有眼,今天可是我 報一箭之仇的時候了」,這麼一想,曹商不由高興起來,他清了清嗓子,謙虛地看了看 章老先生,又得意地掃了一眼其它學生,然後幸災樂禍地瞪了一下莊周,最後眼光又回 到章老先生臉上: 「先生,我認為他們倆人的說法都是錯誤的。」 「嗯。」 「莊周的說法是不攻自破的。他這麼說,是為自己不守禮法的行為辯護。這是一種 徹頭徹尾的懶漢思想。一個人不想扎扎實實地去讀聖賢之書,不想任勞任怨地為國君貢 獻自己的力量,他們當然幻想自己永遠當一個無所事事的童子。這是違背聖人遺訓的異 端邪說,如果讓國君聽見了——」 說到這裡,曹商停頓了一下,瞥了莊周一眼,繼續說: 「你的前途可就會受到影響。至於惠施的觀點,表面上看起來挺有道理的,但是, 也不符合聖人的學說。我們要治理一個國家,首先要從『仁』字開始,所謂仁就是『親 親』,首先要愛自己的父親,才去愛別人的父親,而惠子卻大講特講無差等的天下之愛, 這不是墨子所講的『兼愛』是什麼?」 「好!好!曹商,你沒有辜負我的一片厚望。繼續深造,將來肯定能成為侯王之佐。 弟子們,你們應該以曹商為榜樣,仔細研讀聖人的經典,尤其是孔夫子的言論,而不能 象莊周與惠施那樣整天胡思亂想,懷疑聖教。好吧,時間不早了,今天的授課就到此為 止。曹商留一下,別人可以回家了。」
一走出學校的門,莊周就對惠施說: 「曹商也真夠無恥的!你看看他那副嘴臉,再聽聽他說的那一套大道理,真讓人惡 心之極。」說著,飛起一腳,將路中間的一塊小石踢到山坡下的草叢中去了。 「小心自己的腳吧,我的莊周先生。不過,你也真夠可以的。遲到不說,還發了一 通高論,惹得我倆都受了一肚子氣。先生又將曹商留下,不知開什麼小灶去了。我倆鷸 蚌相爭,倒給曹商那小子占了便宜。」 「算了,不提他了。惠施,陪我到濠水那邊游玩一會兒去吧!」 「真是本性難改。一早上沒玩夠,還要去濠水那邊,我可沒那麼大勁頭跑十多裡路 陪你去游。」 「好哥哥,就算我求你。」 「好吧,怎麼感謝我?」 「請你吃泥燒喜鵲蛋!」 「哈哈!好小子,真有你的!」惠施的興頭上來了。 「怎麼樣,難道不相信我的手藝?上一次烤麻雀的美味還沒有忘記吧?」 兩人會心地相視而笑,一起往山下趕來。 濠水是自南向北流入蒙澤的一條小河,從學校到那邊去,要經過幾個村莊。莊周與 惠施沿著寬敞的黃土官道,一邊趕路,一邊觀看著路邊荒蕪的土地,破敗的村莊。由於 各國之間戰爭頻繁,再加上執政者一味追求豪奢的生活,農民們有的被抽去當兵,有的 被征去服役,村子裡剩下的大多是老人、婦女、兒童,幾乎沒有壯丁了。春天本是忙碌 的季節,大家都下地耕種,熙熙攘攘,熱鬧非凡。而現在,田野裡卻冷冷清清,偶爾可 見幾位年邁體弱的老者,用□頭挖那乾癟的土地。 一位瘦骨伶仃的小姑娘,提著一個瓦罐,搖搖晃晃走過來。 「小妹妹,你到哪兒去?怎麼一個人,不怕大灰狼把你叼去嗎?」莊周停下問道。 「我才不怕大灰狼哩!我經常一個人給爺爺送飯哩。」 「哦,小妹妹還挺勇敢的!我看看,給爺爺送什麼好吃的。」說著,莊周掀開蓋子, 裡面盛的是米粥,上面漂著幾片野菜。 「父親三年前到很遠很遠的地方打仗去了,不知什麼時候才能回來。爺爺老了,干 活不行了,我們家的地大多數都長滿了野草。家裡好久沒米下鍋了,這些米還是借來的。」 小姑娘說。 莊周抬起頭來,看著小姑娘又瘦又黃的臉頰,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小姑娘又說:「看打扮,二位哥哥是蒙山學校裡的學生吧!」 惠施回答說:「是的。我叫惠施,他叫莊周。小妹妹,趕緊去送飯吧,爺爺等著哩, 別讓飯涼了。」 小姑娘說:「你們讀書人才好,將來當了官,不用去種地,更不用當兵打仗。二位 哥哥誰做了大官,能不能讓我父親回來,不要再去打仗了,我好想他。」 惠施說:「我答應你,小妹妹。我如果做了大官,肯定讓你父親回家,再也不去打 仗了。」 「你真好!好哥哥,我給你行禮了,」小姑娘說著給惠施行了一個屈膝禮,「我去 了,不要忘了我的話。」 她提起小瓦罐,向路邊的田野裡去了。一邊走,一邊不斷地回頭向惠施與莊周招手。 莊周目送小姑娘瘦弱的身影遠去,眉頭漸漸地擰了起來。 他似乎在自言自語: 「此聖人治天下之罪也。」 惠施催促道:「別發呆了,趕緊走吧,我的肚子已經咕咕叫了,你的泥燒喜鵲蛋還 讓不讓我吃了?」 「民有常性:織而衣,耕而食。今民之常性已失,天下安將不亂!」莊周只顧自言 自語。 「什麼?你讓我『耕而食』?好!你這個騙子,讓你的泥燒喜鵲蛋見鬼去吧!」惠 施一把抓住莊周的手,然後猛地一摔,扭頭就回。 莊周恍然若醒,趕緊拖住惠施的衣袖,分辯道:「不不不。我因剛才小姑娘的一席 話想了很多很多。民眾們本來過著男耕女織的平靜的日子,而那些聖人卻打著仁義禮智 的幌子來治理他們,結果害得百姓們有田不能種,有家無法回。惠施,你說,這罪過的 根源不是聖人是誰呢?」 惠施轉過身來,說:「你這個呆子。你空發這套議論也無法將小姑娘瓦罐中的野菜 變成噴香的豬肉,更無法停止諸侯國之間的戰爭而讓小姑娘的父親回到家中。這一切都 會好起來的,只要一大批具有高尚品質的士逐漸掌握了各國的政權,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走吧,我的呆子先生。」一邊說,一邊拉著莊周往前趕路。 莊周與惠施一邊走,一邊談論著剛才的事。莊周堅持說如果沒有聖人,沒有國君, 天下就會大治;而惠施則認為如果沒有聖人,沒有國君,天下將更加混亂。正在爭得不 可開交的時候,忽見迎面吵吵嚷嚷來了一群人,這才打住了他們的話題。 一隊身著盔甲,手持長戟的士兵,押著一個罪犯走了過來。 「快走!快走!」為首的士兵一邊吆喝,一邊用皮鞭抽打著罪犯。罪犯的衣服已被 抽得破爛不堪了,他的身上到處流著血,衣服碎片與血肉粘在一起,斑斑點點,慘不忍 睹。但是,罪犯的眼睛裡卻露出一股桀驁不馴的光芒。他不時地回頭瞪那些張牙舞爪的 士兵,拖著沉重的步子,緩緩地走著。 莊周走上前去,揖首問士兵道:「請問,這個人犯了什麼罪,你們為什麼要打他?」 「盜賊!」為首的士兵傲慢地吐出兩個字,又揚起皮鞭向罪犯抽去。 「且慢!」莊周一個箭步躥上前去,一把抓住為首士兵的手腕,那摔在空中的鞭子 差點落在莊周的肩上:「他也是一個人,你們不要再打他了!」 「什麼?」為首的士兵扭過頭來,將莊周從頭到腳瞪了一遍:「你想造反是不是?」 莊周松開他的手,然後說:「非也,我只想知道這個盜賊究竟偷了什麼東西?」 為首的士兵說:「他偷竊了官家府庫裡的一鉤之金。」 莊周說:「他為什麼偷竊?」 為首的士兵火了:「臭書生,讓開路!這不是你管的事情!」 莊周說:「這當然不是我所能管得了的事情,我只不過問問,他為什麼要偷竊?」 在一旁看著的惠施走過來,向那位為首的士兵揖首道:「大人,我的這位朋友一向 好奇,愛管閒事,您別與他一般計較。」說著,拉起莊周就要走。 莊周掙開惠施的手,來到那位罪犯面前,說: 「你的父母從小沒有給你教過仁義禮智嗎?你不知道國君制訂的那些刑法嗎?你不 知道盜竊是所有罪行中最嚴重的嗎?象你這樣身強力壯的男子漢干什麼不能掙口飯吃呢? 為什麼非要去盜竊而弄到這樣的下場呢?」 罪犯看著莊周,他那桀驁不馴的目光變得柔和多了: 「小兄弟,我從來沒有見過有人同情一個做盜賊的人,你是第一個。我何嘗不想做 一個堂堂正正的人,過一種平平靜靜的生活啊!我是一個木匠,我曾經有過一個溫暖的 家庭。那一年,我那可愛的兒子還不滿半歲,當時,國王正要興建一座新的行宮,征我 去服役兩年。我苦苦哀求,等我的兒子長大一點再去,可是官家不允許,說國王的命令 比什麼都重要。我含淚告別了病弱的妻子,告別了還不會叫一聲父親的兒子,踏上了征 途。兩年之後,行宮建成了,我匆匆忙忙趕回家,但是找不到我的那幾間茅房。鄉親們 指點我,在亂草叢中找到了妻子與兒子合葬的墳墓。鄉親們說,她們是活活餓死的。我 在墳上坐了三天,想了許多事情。人們都說,國王是最講仁義的。但是,我想國王已經 有那麼多宮殿了,為什麼還要蓋更多的宮殿?是國王那些多余的宮殿重要,還是我那被 餓死的妻子與兒子重要?既然國王是最講仁義的,為什麼不可憐可憐我那病弱的妻兒呢? 想來想去,我想通了。人來到這世上無非是追求各種享受。國王用他的權勢來追求,老 百姓用他們的苦力追求。富人們的那些財物與糧食,還不是我們老百姓生產的嗎?我們 整天苦死累活地勞動,連自己的妻兒都保不住,還不如鋌而走險,去當盜賊。大不了是 一個死,當盜賊被處死與活活餓死有什麼區別?什麼仁義禮智,什麼聖人國王,都是騙 人的東西!」 莊周聽了這一席話,心中肅然起敬。他沒想到這個罪犯對仁義禮智的看法與自己有 如此的相近。同時,他對這個罪犯的遭遇也產生了深深的同情。好好的一個木匠被逼成 了盜賊。國君只說盜賊是社會的公害,要嚴加懲治,而不承認自己就是天下最大的公害。 不去掉這些藏在仁義面紗背後的真正強盜,天下怎能安穩呢? 「唉!聖人不死,大盜不止!」 莊周不禁脫口長歎。 為首的士兵早已不耐煩,正要揚鞭抽打犯人,忽聽到莊周此言,驚得臉色都變了。 「好一個狂妄的書生,竟然說出如此大逆不道的狂言。快快,給我拿下!」 後面的士兵們嘩啦上來,將莊周圍了個水洩不通。 惠施急了,趕緊上去拉住為首士兵,陪著笑臉求道:「大人,饒了他吧!他不懂事。」 為首的士兵說:「光天化日之下,阻攔王師,耽誤公務,而且為盜賊開脫,甚至詛 咒聖人,妖言惑眾,其罪不可赦!」 那個罪犯說:「要剮要殺,都由我擔著,沒有這位兄弟的事。」 莊周說:「難道我連說話的權利也沒有嗎?」 惠施急中生智,對為首士兵說:「我們是當今宋國太宰戴蕩的師弟,現師事於蒙山 的章老先生,請大人高抬貴手。」 「哦,卑職正是戴太宰的下屬,且久聞章老先生大名。念你們與戴太宰出於同門, 年輕幼稚,免於逮拿。不過,這位小弟可不要隨便胡說了,當心你的前途。有機會在戴 太宰面前美言幾句,切記、切記,卑職姓顏名厚。」 惠施趕緊答應:「多謝多謝!好說!好說!」拉住莊周的手就跑。 莊周一邊被惠施拖住跑,一邊回頭大聲喊道: 「聖人生而大盜起!掊擊聖人,縱捨盜賊,而天下始治矣……」 惠施用另一只手摀住莊周的嘴,一直到離那隊士兵很遠才松開。兩人上氣不接下氣 地坐在路邊的石頭上,你看著我,我看著你,誰也說不出話。 歇了一會,氣喘勻了,惠施才說: 「莊周呀莊周,你這個禍根,我跟你交朋友算是倒霉,一日之內,兩受氣矣!」 「惠施呀惠施,天下之大,連說一句真話的地方都沒有,這不太可悲了嗎?」 「莊周,真話無用,只能招來殺身之禍!」 「惠施,假話有用,違背自己的本性去奉承別人,自欺欺人,豈非無恥!」 「罷了,罷了,咱倆別抬槓了。你看,濠水已經快到了。」 「還有什麼心情游玩,咱們回家吧。」 「怎麼,忘了你的諾言了?」 「改日再說吧,今日實在無此雅興。」 二人悶悶不樂地回頭上路,各自想著自己的心事,誰也不願說話。 這時,一位牧馬童子牽著一匹老馬走了過來。馬的頸項與脊背上讓拉套與鞍子磨光 了毛,長出一塊厚厚的僵疤。為了防止丟失,馬的屁股上還用烙鐵刻了一些印記。馬頭 上套著嚼子,與各種各樣的金屬裝飾品。而且,為了不讓它逃走,馬的前足與後足之間 還絆著羈勒。老馬低垂著頭,在羈勒的束縛下一步一顛地往前走著。童子嫌馬走得太慢 了,不時回頭去,在馬身上抽幾鞭子。 莊周走近那匹老馬。他出神地注視著老馬那憂傷的眼睛。他抱住老馬已經沒有多少 毛、沒有多少肉的頭顱,用手輕輕撫摸著它的頸項上的僵疤。這匹馬何嘗沒有過青春, 何嘗沒有過自由啊。他回過頭來,對惠施與牧馬童子說: 「馬的蹄子可以踐霜履雪,馬的毛可以擋風御寒。餓了,它就到草地上去吃草,渴 了,它就到湖邊去飲水。高興了,就互相交頸而摩,不高興,則分背相離。這才是馬之 為馬的真性。馬,就應該讓它過符合馬之真性的生活。可是,伯樂卻不這樣。伯樂雖然 在世人眼裡是善相馬的、善治馬的智者,我卻認為是殘害馬的罪魁禍首。」 牧馬童子好奇地問:「伯樂是家喻戶曉的相馬大師,怎麼能成為殘害馬的罪魁禍首 呢?」 莊周說:「伯樂所謂的治馬,無非是給它套上籠頭,用烙鐵在它身上刻出許多圖案, 給它絆上羈勒,將它關在陰濕的馬圈裡。不讓它及時喝水,不讓它及時吃草,而且逼迫 他整天跑路、載重。甚至用鞭子抽打它。這樣一來,許多馬都累死了。馬失掉了它們的 正常生活,忍無可忍,它們就會起來抗爭。你們難道沒見過嗎?有的馬會突然瞪起鼓鼓 的眼睛,嘴裡發出『嘶嘶』的叫聲,曲頸弓背,四蹄亂蹬。它們會吐出橛銜、掙脫籠頭, 然後逃到深山野林中去。溫順的馬為什麼會變得象強盜一樣呢?罪過不在它自己,而在 伯樂。」 說到這兒,莊周的腦海裡不由得浮現出剛才那位盜賊桀驁不馴的眼光。他接著說: 「讓馬過符合馬之真性的生活還在其次,重要的是要讓人過符合人之真性的生活。 民眾們本來是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不知什麼叫帝王。聖人卻偏偏要治理他們。他們提 倡仁義,大興禮樂。但是,仁義並不是人人能做到的,禮樂也起不到什麼實際作用。仁 義禮樂對於民眾來說,與這匹老馬頭上的籠頭橛銜有什麼區別呢?聖人與伯樂有什麼區 別呢?聖人出現了,人的真性也就喪失了。他們不僅奴役動物,而且奴役自己的同類。 天下大亂的根源在於聖人,而不在於那些打家劫捨的強盜們。他們如果不去當強盜,就 只能象這匹老馬那樣被活活餓死,累死。」
自從上次當著章老先生與全體同學的面駁斥了以善辯著名的莊周與惠施之後,曹商 越來越驕橫了。他在章老先生面前總是做出一副謙恭有禮的樣子,而在其他學生面前卻 擺出唯我獨尊的架勢,把誰也不放在眼裡。他尋找一切機會在章老先生面前告莊周與惠 施的狀,說他倆經常私下讀聖人經典以外的書,非毀禮法,居心不良。章老先生以前雖 然對莊周與惠施的不拘小節有所不滿,但是對他們兩位,尤其是莊周的聰明、敏銳還是 很賞識的。由於曹商的挑撥,章老先生對莊周也就逐漸淡漠了,認為是朽木不可雕,孺 子不可教也。 這天,放學之後,學生們爭先恐後地往外面跑。莊周行走急忙,不小心在門口將曹 商撞了一下。曹商兩眼圓睜,怒氣沖沖地說: 「出門讓著點。看著我走過來,你就等一下;要不然,你先走,我在旁邊等著。」 莊周冷冷地看了曹商一眼,什麼話也沒有說,逕直出門走了。 第二天,冤家路窄,莊周與曹商又同時到了門口。 曹商說:「你先出,我就等著;我先出,你就等著。現在我要先出這門,你讓在一 邊!」說著轉過身去,抬起一條腿,要跨過門檻。 同時,莊周也抬起一條腿,要跨過門檻。 曹商收回伸出去的腳,站住了。 莊周也收回腳,兩眼冷冷地盯住曹商。 曹商說:「你聽見了沒有?你見到我這樣品學兼優、即將當上宋國宰相的人也不回 避一下嗎?你想與我並肩出門,你有這種資格嗎?」 莊周說:「難道說先生門下培養出來的宋國宰相就是你這個德性嗎?你看重的是高 官厚祿,而我看重的則是作為人的自尊與人格。在我眼裡,我們倆不過是到先生門下求 學的兩個人而已。我聽說過這麼兩句格言:『銅鏡光明則塵垢不能集其上,塵垢集其上 則銅鏡不明』、『與品德高尚的人呆在一起時間長了,就不會犯錯誤』。象你這樣驕橫 的樣子還能稱得上品學兼優嗎?象你這樣無恥的人還能說是先生的得意門生嗎? 你說出如此不仁不義的話難道不敗壞先生的名譽嗎?」 曹商強辭奪理:「象你這樣面目丑陋的人還好意思說銅鏡嗎?趕快撒泡尿照照自己 那牛頭豬面吧!自己是什麼模樣都不清楚還來教訓德比堯舜的我,怕也太過分了!」 莊周坦然地對道:「人長得什麼模樣,是天地父母賦予的。有人長得美,有人長得 丑,這完全是命中注定的,自己毫無責任。人生在世,就象在神射手羿的靶子上游逛, 有人被射中了,覺得倒霉;有人沒被射中,覺得幸運。幸運的人沒資格驕傲,說不定哪 天羿的神箭就會插在他的心髒上。人的相貌亦是如此,你曹商今天看起來完完整整的一 個人,說不定明天老虎就會將你的腦袋作晚餐,你還有譏刺別人丑陋的功夫嗎?我到先 生門下求學已經五年多了,先生與同學沒有誰說過我丑陋,因為大家與我游於形骸之內, 而你這位經常以未來宋國宰相自居的大弟子卻說我丑陋,因為你與我游於形骸之外。如 果我身上穿的不是破爛的粗褐衣服,而是華麗的綾羅綢緞,你就不會這樣對待我了。」 曹商被駁得無言以對,只得說:「跟你這樣的人說話等於降低我的身份。」 莊周窮追不捨:「跟你這樣的人說話等於污辱我的人格!」 說完,一腳跨出學校門,揚長而去。 莊周踽踽獨行,不知不覺來到蒙澤旁邊。一看見蒙澤那清澈見底的水,湖邊那郁郁 蔥蔥的樹木,他心中的不快頓時煙消雲散。造物者是多麼神奇啊!它創造了如此美麗的 自然,卻從來不表白自己的功勞,它無時無刻不在奉獻,卻不講什麼仁義道德。而那些 虛偽的人,整天絞盡腦汁地為自己謀求享受,卻堂而皇之地自稱為「聖人」、「賢人」, 他們以強欺弱,以眾暴寡,卻謊稱自己的行為是大仁大義。 莊周在湖邊的一片草地上躺下,仰望著藍藍的天空呆呆地出神。偶爾有一群小烏, 從他的眼前飛過。它們不知從哪兒來,也不知到哪兒去,只是在無邊無際的天空中任意 遨遊。幾隻小鳥落在草地旁邊的樹上,嘰嘰喳喳地叫著,好象對莊周訴說著什麼。莊周 對它們眨眨眼,招招手,說:「小鳥朋友,過來,過來。」 小鳥們一見莊周招手,呼啦一下驚慌地飛走了。 望著遠去的小鳥,莊周陷入了沉思。聖人們總說人為萬物之靈,人是最高尚的動物, 可是,有時候,人比動物兇殘、無恥。小鳥們是多麼自在啊!而人卻活得如此沉重。小 鳥們之間是多麼地平等,多麼地友愛,而人與人之間卻充滿了暴力、充滿了欺騙、充滿 了勾心鬥角。自從人類主宰了大自然,小鳥們就對人類存有戒心了,如果能夠建立一個 小鳥再也不害怕人的世界,那該多好! 不知是出於好奇,還是出於勇敢,那群小鳥在樹林上空轉了一圈之後,又落到了剛 才的樹梢上。他們一邊嘰嘰喳喳地互相喧語,一邊機警地窺視著莊周。 莊周再也沒有叫它們,也沒有招手,只是一動不動地盯著它們。 小鳥們似乎減輕了敵意,在樹梢上玩耍起來。它們從高處的樹枝飛向低處,又從低 處飛向高處,一會兒爭食一只蟲子,一會兒互相啄啄羽毛,顯得親密無間。它們似乎有 使不完的精力,一刻也不停止歡笑、飛動。 小鳥們終於認定莊周不是敵人,於是大膽地飛下樹來,在草地上覓食。它們慢慢地 向莊周靠近。莊周已經能清晰地聽見鳥爪在草地上移動的絲絲聲,甚至能夠聞到它們身 上散發出的一種奇特的味道。他感到一種說不出的快感,好象自己與整個大自然融為一 體了。他覺得自己的身軀似乎變成了一棵樹,而他的四肢與頭顱就是這棵樹上的枝條。 突然,一只小鳥跳上了他的手掌。它的兩隻小腳輕輕踩在他的皮膚上,癢癢地,舒 服極了。頑皮的傢伙順著莊周的手臂,噌噌幾下躥到了他的臉上。 四只眼睛相對而視。 莊周從小鳥的眼睛中看到他的眼睛。 小鳥從莊周的眼睛中看到它的眼睛。 莊周從他的眼睛中看到小鳥。 小鳥從它的眼睛中看到莊周。 …… 「嘩啦!嘩啦!」一陣勁風將樹梢吹得搖擺起來,小鳥們頓時飛得無影無蹤。 莊周眼睛中的小鳥的眼睛卻沒有飛走。這雙圓圓的、溫和的、明亮的眼睛逐漸往下 沉落,一直沉到他那靜靜的心底,猶如兩輪傍晚的太陽,無聲地落入蒙澤那透明的水中。 莊周感到一種從未有過的愉悅。他不想動,更不想起來,只是靜靜地躺著,體驗著 這種無言的幸福。他生怕這雙眼睛從他的心底逃跑,於是閉上了自己的眼睛。 他將恬靜的幸福關在自己的心內,而將庸俗的世界關在自己的心外。他真想再也不 睜開眼睛了,免得那些骯髒的影子玷污這片清潔的湖水。 慢慢地,他忘掉了時間的流失,忘掉了小鳥的眼睛,忘掉了自身的存在。 他成了一只蝴蝶。他擺動著輕盈的翅膀,在宇宙中浮游。他一會兒來到野花盛開的 原野上,一會兒來到樹木茂盛的山谷中,忽然是白雲、藍天,忽然是大海、波浪。他與 蜜蜂說話,他與水鳥賽跑。他蹲在猴子的頭頂上嬉戲,他躺在榆樹葉上睡覺。想去哪兒 就去哪兒,想幹什麼就干什麼。 忽然,一陣黑風舖天蓋地而來,將他吹得搖搖晃晃。風越來越猛,吹折了他的翅膀, 他從九萬裡高空摔到一片荊棘之中,刺得滿身流血。 他猛地睜開眼睛。他發現自己躺在草地上,而不是荊棘中。他摸摸自己的身子,也 沒有流血。他感覺到很奇怪,一翻身坐了起來。 「咯咯咯……」身後傳來了一片笑聲。 他回頭一看,原來是惠施,蹲在他的後邊,手裡還拿著一根細細的草葉。 「原來是你這傢伙。你打斷了蝴蝶的夢,你賠蝴蝶的夢!」 惠施感到莫名其妙,斂起笑容,正經地問道:「什麼蝴蝶的夢?」 莊周說:「剛才一只蝴蝶做了一個夢,夢見它變成莊周了。我好不容易才變成了蝴 蝶,正在那兒自由自在的飛呀!飛呀!好快活!你打斷了蝴蝶的夢,讓我又變成了莊周, 直挺挺地躺在草地上,真掃興。」 惠施用草葉在莊周的鼻尖上刮了一下,忍不住笑道: 「說你呆,你更呆。明明是你莊周做夢夢見了蝴蝶,卻偏要說是蝴蝶做夢變成了你 莊周。蝴蝶哪兒會做夢呢?」 莊周回答說:「蝴蝶本來自是它蝴蝶,莊周本來自是我莊周,二者分明是兩個東西。 但是,到了夢中,蝴蝶卻變成了莊周,莊周又變成了蝴蝶,蝴蝶與莊周已經融化為一個 東西了,二者沒有彼此的分界線了。因此,怎麼能斷定是莊周夢見了蝴蝶,而不是蝴蝶 在夢中變成了莊周?」 惠施說:「在夢中,確實是莊周與蝴蝶化為一體了,但是醒來,之後,莊周與蝴蝶 又判然為二了。而蝴蝶是動物,不會做夢,只有人才能做夢,尤其是象你這樣的人,擅 長白日做夢!」 莊周說:「動物也是有靈性的,而且在許多地方超過了人,它們的生活是輕松自在、 無憂無慮的。人與人之間如果能夠象鳥與鳥之間那樣友愛,天下就太平了。何況你又不 是蝴蝶,怎麼能證明蝴蝶不會做夢呢?」
時光荏苒,轉眼之間三年就過去了,莊周已經是二十三歲的青年了。 這天,莊周正坐在蒙澤邊的草地上鼓琴。他一邊鼓琴,一邊和著曲調吟唱自己填寫 的歌辭: 鳳兮鳳兮,何德之衰也。 來世不可待,往世不可追也。 天下有道,聖人成焉, 天下無道,聖人生焉。 方今之時,僅免刑焉。 福輕乎羽,莫之知載, 禍重乎地,莫之知避。 已乎!已乎!臨人以德, 殆乎!殆乎!畫地而趨。 迷陽迷陽,無傷吾行, 吾行卻曲,無傷吾足! 莊周在歌中表達了對當今世界的憂慮,同時也表達了對美好生活的向往。隨著琴聲 與歌聲,他的思緒飛到了很遠很遠的地方。 他不知道,一位須眉皎白,散發而披的漁父,不知何時坐在自己旁邊,左手撫膝, 右手支頤,聚精會神地聽著自己的琴與歌。一曲終了,老漁父向莊周問道: 「年青人,聽琴聲你的志向不同凡響。你現在求學於何處?」 「承蒙指教。我師事於蒙山上的章老先生。」 「他給你教些什麼?」 「無非孔子所傳仁義道德,詩書禮樂。」 「年青人,仁義道德是攪亂天下的根本。從前,有一個愚蠢的人,害怕自己的影子, 厭惡自己有腳印。於是他奮力奔跑,想離開自己的腳印。但是,他跑得越遠,腳印越多, 跑得再快,影子也能追上他。他自以為跑得太慢了,就加快速度,永不停止,最後絕力 而死。害怕自己的行為不合乎仁義禮智而奮力追求的人也是如此。如果到一棵大樹下去 休息,就不會有影子與腳印了。」 「那麼,什麼樣的一棵大樹才能使普天下人不去追求仁義禮智而自然道德高尚呢?」 「那就是至德之世。在人類的早期,還沒有出現聖人,也沒有出現強盜。那時候, 人們的行為就象童子游玩一樣無所欲求,而不像當今時代的人營營碌碌。他們的眼光專 一而精純,不像當今時代的人那樣狡猾。那時候,山間沒有道路,水上沒有舟橋,村莊 之間雞犬相聞而不相往來。人與各種動物和睦相處,互不侵犯,因此,拖住老虎的尾巴 游玩,老虎並不傷人,爬上樹去看一看喜鵲的窩巢,喜鵲也不害怕。那時候,沒有君主 與民眾之分,沒有君子小人之分,誰也不欺侮誰,誰也不壓迫誰。人們的本性是純樸的、 無慾的,因此是十分高尚的。」 聽了這一席話,莊周一躍而起,將琴擱置一旁,抓住漁父的手,激動地說道: 「先生,幾年以來,我一直在懷疑聖人所傳的仁義道德,但是,總被人們認為是狂 妄無知。我今天可算找到知音了!你說的這些話與我想的不謀而合。您又告訴我至德之 世,這與我所向往的天下也合若符契。先生,您可是真正的聖人啊!」 漁父說:「我的這種思想,被當今天下的人們認為是迂腐無用。我已經整整三十年 沒有向人們說過這些了。今天,我聽見了你的歌聲,在無意中找到了一位少年知音。你 不要稱我先生,我們做一對忘年之交吧。」 與老漁父的結識,是莊周青年時代的一件大事,從此以後,莊周對那所本來就不感 興趣的學校更加厭惡了。但是,在老母的督促下,他不得不到學校去虛應差事,一有機 會,他就跑到叢林中漁父那簡陋的茅屋中聊天。一老一少,促膝而談,其樂無窮。莊周 從漁父那兒學到了儒家經典以外的許多歷史知識、自然知識。他知道了自古以來相傳的 賢人君子實際上都是不仁不義的人,他知道了真正實行仁義的忠臣良民卻不得好死。他 學會了釣魚,學會了游泳。他更加熱愛大自然而討厭這個骯髒的人間。 這天,在學校裡,莊周面對章老先生佈置的功課昏昏欲睡。他腦子裡一直轉著兩個 形象:孔子與盜跖。孔子一生都在為恢復禮樂而奔波,周游列國,不被見用。只是死後 才受到執政者的尊重。盜跖,這位相傳的大盜,迫於生計而聚眾搶劫,被處以死刑,似 乎沒有一點仁義可言。可是,在世人心目中,孔子是聖人,盜跖是公害。莊周總覺得盜 跖是值得同情的,而孔子卻奴顏卑膝,不值得同情。在某種程度上,盜跖的行為比孔子 的學說更符合人之本性。突然,莊周想:我為什麼不做一篇文章,假托盜跖之口,將這 位虛仁假義的孔聖人痛罵一番呢? 文章寫好之後,莊周讓惠施看,惠施看完後說:「太偏激了,不敢苟同。」於是莊 周來找漁父。漁父一看,原來莊周寫道: 孔子與柳下季是好朋友,而柳下季的弟弟名叫盜跖。 盜跖率領著九千徒卒,橫行天下,侵暴諸侯。他們攻破大戶人家的府庫,搶走財物, 趕走牛馬,帶走奴婢。盜跖一味地搶奪錢財,一點也不顧及父母兄弟,甚至不祭祖先, 將仁義禮智丟在腦後。一聽說盜跖的隊伍過來,大國趕緊關上城門,派兵把守,小國告 急於鄰邦,請求保護,人們都很害怕他。 於是,孔子對柳下季說:「為人父者,必能教育其子,為人兄者,必能教育其弟, 養不教,父兄之過啊!如果父兄無法教育子弟,還談什麼父子兄弟之義呢?柳下季先生, 你是當今天下有名望的仁義之士,而你的弟弟卻當了強盜,成為天下的公害。你無法教 育自己的弟弟,我真替你羞恥。看在朋友的份上,我替你跑一趟,憑著我的三寸不爛之 舌,管保他回心轉意。」 柳下季說:「你雖然說為父兄者必能教育其子弟,但是如果子弟硬是不聽父兄的教 育,又有什麼辦法呢?先生雖然辯才無礙,恐怕也無可奈何。況且跖這樣的人,他的心 態就象湧泉之必出,飄風之必動,難以壓制。他身強力壯,善於打仗,口若懸河,善於 辯論。順其心則喜,逆其心則怒。他不高興就會出言傷人,你還是別去了吧!」 孔子不聽柳下季的勸告,讓長於德性的弟子顏回駕車,讓長於言辯的弟子子貢陪同, 去游說盜跖。 孔子來到太山之北的盜跖的軍營,看見盜跖的徒卒們正在用人肝當中午飯吃。孔子 下車對負責傳達的士兵說:「我是魯國的孔丘,久聞跖將軍有很高的品德,特來拜見。」 傳達兵將原話告訴了盜跖,盜跖聽了大怒,雙目圓睜,猶如明星,毛髮豎立,頂起 頭冠,說:「這不就是那巧言令色,欺世盜名的魯國人孔丘嗎?告訴他:你作言造語, 虛構出周文王周武王這樣所謂的賢君來欺騙世人。不耕而食,不織而衣,搖唇鼓舌,擅 生是非,多辭謬說,周游列國,迷惑天下的讀書人。謊稱孝悌,假言仁義,而徼幸能封 為王侯,撈取富貴。象你這樣罪大惡極的人,早就應該處以極刑!趕快離開這兒,不然 的話,我將把你的肝臟擺在我的飯桌上!」 傳達兵出來將盜跖的話告訴孔子。孔子又說:「我與柳下季是好朋友,希望叩見將 軍尊容。」傳達兵又進去了,一會兒出來說:「進來吧。」 孔子急忙進到盜跖的住所,小心翼翼地叩頭拜見。拜畢,孔子始起頭,看見盜跖憤 怒地坐在地上,兩腿伸前,按劍瞋目,聲如乳虎,說:「孔丘!過來!你所說的順吾意 則生,逆吾意則死!」 孔子說:「我聽說,凡天下之人有三德。身材高大,相貌美好,少長貴賤,見而悅 之,為上德;知通天地,辯雕萬物,為中德;勇悍果敢,聚眾率兵,為下德。人若具備 三德之一,就可以南面稱王。現在將軍兼此三德,尤其是將軍身長八尺二寸,面目有光, 唇如激丹,齒如齊貝,而名為盜跖,我為將軍感到羞恥。將軍如果能夠聽我的話,去掉 盜之名,實行仁義,我情願南使吳越,北使齊魯,東使宋衛,西使晉楚,讓各國給您修 建方圓數百裡的大城,分給您數十萬戶之邑,尊將軍為諸侯。然後各諸侯國罷兵休卒, 供祭祖先。這樣,將軍就可以成為聖人。」 盜跖一聽,大怒道:「孔丘,你過來,那些可以用利祿來規勸,可以用言辯來諫說 的人,都是愚陋之徒,我柳下跖可不是那樣的人。我身材高大,相貌美好,人見而悅, 是父母所生,即使你孔丘不說,我自己也明白。而且我聽說過:喜歡當面奉承人的人, 也喜歡在背後詆毀人。今天你用大城眾民來規勸我,不是將我做為愚陋之徒嗎?大城眾 民難道能長久保持嗎?城之大者,莫過於天下。堯舜都曾經富有天下,而他們的子孫卻 無置錐之地。商湯周武立為天子而後代絕滅。這難道不是因為他們所占有的權勢與利祿 太大,而招來了別人的爭奪嗎? 我聽說過:遠古的時候,禽獸多而人類少,於是人在樹上做巢居住以避猛獸的襲擊。 他們晝食橡栗,暮犧木上。那時候人們不知道穿衣服以遮蔽身體,不分男女,裸體行走, 冬天冷了,就用夏天積累的薪取暖。他們夜晚睡覺則無惡夢干擾,白天行動則恬然安詳。 那時候,男女之間沒有固定的配偶,人們只知道自己的母親,而不知道自己的父親。人 們耕田而食,織布而衣,沒有互相陷害之心。這就是至德之世。 但是,到黃帝的時代,這種高尚的道德就失掉了。黃帝是一個貪婪而好戰的人,與 蚩尤戰於涿鹿之野,流血百裡,人民死傷無數。到了堯舜的時候,就安排了許多官僚來 欺侮百姓。商湯將自己的君主流放,武王將商紂滅亡。從此之後,以強凌弱,以眾暴寡 就成為天下的道德。商湯周武以後的君主,都是擾亂百姓的東西。 而你孔丘卻將商湯周武說成是聖人賢君,讓諸侯模仿,而且用你的口才替他們辯護, 矯言偽行以迷惑天下之主,你不是為了以此來謀求富貴是為了什麼呢?你本來是最大的 盜賊,而天下人卻反而說我是盜跖,我看倒是應該將你稱為盜丘! 你孔丘今天來教訓我,倒先看看你教育的弟子吧!你用甜言蜜語哄騙子路跟隨你, 讓子路放下他的長劍,摘下他的高冠,裝扮成一個儒生模樣。人們都說,孔丘能止暴禁 非,但是,最後,你的高足子路還是圖謀造反,欲殺己君,因事不成被剁成肉醬。難道 你的仁義道德還是好東西嗎? 況且世人所敬仰的,莫若黃帝。黃帝好戰,血流成河。其它你們編造出來的聖人哪 有一個好人呢?堯為不慈之父,舜為不孝之子,禹為了保住帝位而操勞成疾,湯將君主 流放,文王因謀反而被囚禁在羑裡,武王殺死商紂。這六個人,是你所謂的聖人,實際 上都是見利忘義,強反情性的惡棍,哪兒講什麼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道德呢? 再看看你所說的那些賢士。伯夷叔齊兄弟,互相辭讓君位,而辭別孤竹國王,來到 首陽山下,活活餓死,不得埋葬;鮑焦假裝高潔,攻擊世俗,抱木而死;申徒狄因進諫 不被重用,就負石自投於河,葬身魚腹;介子推是一個愚忠的人,自己割下大腿上的肉 讓文公吃,而後來文公背叛了他,介子推憤怒地離去,抱木而燒死;尾生與一個女人約 會於橋下,女人一直沒有來,後來大水沖來,尾生為了守信還不離開橋下,抱住橋柱繼 續等待,被活活淹死。這六個人的愚蠢,無異於豬狗,他們的可憐,無異於乞兒。為了 圖個忠孝節義的名聲,就將自己寶貴的生命輕輕地扔掉,可悲!可悲! 還有那些所謂的忠臣。什麼王子比干,什麼伍子胥。王子比干因忠而被剖心,伍子 胥因忠而被沉於江水,自古忠臣不得好死!所謂的忠臣,實際上是天下人的笑料。 孔丘,你還用什麼來勸說我呢?你若說那虛無飄渺的鬼神之事,則我不會相信,你 若說這可見可聞的人事,則我比你清楚得多,你騙不了我。 現在,我來告訴你人之常情。人生來就有各種各樣的自然的欲望:目欲視色,耳欲 聽聲,口欲察味,意志欲得到實現。而人生在世,上壽不過百歲,中壽不過八十,下壽 只有六十。當今天下,昏亂不堪,人生失意多於得意。一月之中除掉病、瘦、死、喪、 憂患之外,能夠無憂無慮,開懷大笑的只有四五天而已。天地是無窮的,而人生是有限 的。將有限的人生寄托在無窮的天地間,就象駿馬在破牆的缺口之間奔馳而過,忽然而 已。在短暫的生命之中,不能順著自己的心意行動,不能保養自己的壽命者,都是愚蠢 之人。而你孔丘所說的這些就是愚蠢之行,是我所不取的。趕快滾開,不要再說了。你 所說的那一套都是虛偽巧詐之事,並不能全生保真,有什麼值得稱道的!」 盜跖一口氣說了這麼多,孔丘越聽越不是滋味,但是又無力反駁。一聽盜跖說完了, 趕緊出門上車,準備逃跑。馬韁繩好幾次從他的手裡掉下去,因為他被盜跖的話氣得兩 眼無光,六神無主。他的臉色就象死灰一樣,用手扶住車前橫木,低垂著腦袋,連呼吸 都感到困難。 孔子帶著顏回與子貢,一路逃跑,來到魯國首都的東門之外,正好碰見了柳下季。 柳下季說:「好幾天不見孔夫子了,看你的車馬之狀好象剛出遠門,是否去游說跖了?」 孔子抬起頭,長長出了一口氣,說:「是的。」 柳下季說:「跖是否象我所說的那樣用言辭傷害了您?」 孔子說:「是的。我這次往見盜跖真是所謂無病而針灸,自尋疼痛。跑去摸老虎的 頭,妄想用老虎的胡子編辮子,差點兒讓老虎吃掉啊!」 漁父一氣讀罷,不禁拍案而起,叫道:「妙哉!奇文犀言,痛快淋漓。真是後生可 畏!」 一傳十,十傳百,莊子這篇「盜跖怒斥孔丘」的文章傳遍了宋國,也傳到了其它諸 侯國。許多人知道宋國有個莊周,是個提倡真性,抨擊聖人的狂妄之士。
章老先生讀了莊周「盜跖怒斥孔丘」的文章之後,對莊周知識的廣博、論辯的嚴密 暗加稱賞,覺得象這樣的後生如果加以調教,也許是個難得的人才。但是,莊周有負師 望,我行我素,只是偶爾到學校轉一趟,用大部分時間研究從漁父那兒搞來的隱士之書, 其中有一本名叫《老子》。 昨天,放學之前,章老先生向大家宣佈:「宋國國君明天要派我的學生戴蕩到學校 來為國家遴選人才,委以重任。」惠施將這個消息告訴莊周。莊周早已看透執政者的伎 倆,表示毫無興趣。惠施說自己準備試一試,希望莊周也去看看。莊周轉念一想,答應 了惠施的請求。 莊周與惠施來到學校的時候,院落裡已經擠滿了望子成龍的學生家長。弟子們不像 往常那樣伏幾讀簡,一個個按捺不住激動的心情,思謀著迎接這次難得的官府遴選的對 策。大家等了將近兩個時辰,戴蕩長長的車隊威風凜凜地湧進院裡。戴蕩前擁後呼,高 冠華服,好不氣派。章老先生率弟子將戴蕩迎入學堂,分賓主坐定。 章老先生向弟子們說:「戴太宰現為宋國重臣,實屬我們學校的光榮。他今天要在 你們中間挑選一位德才兼備,出類拔萃的師弟,進於國君之前,委以社稷大任。你們就 戴太宰的提問各言其志吧。」 戴蕩說:「蕩才疏德淺,能有今日,全憑先生教育有方。當今天下大亂,各諸侯國 都有吞併天下之志。我們宋國雖然不是萬乘大國,但是也不甘示弱。各國之主,都明白 貴士的道理,因為士代表了仁義,代表了知識,也代表了智謀。因此,得士者得天下, 失士者失天下。我們宋國的君主一向禮賢下士,今日特委託我來挑選一位德才兼備的士, 委以重任。我今天提一個問題,就是『什麼是仁』,請諸位各抒己見,發表宏論。」 戴蕩的話一結束,曹商就率先而起,回答道: 「戴太宰不愧為聖人之徒,王侯之師,這個問題本身就提得不同凡俗。當今天下, 要治理一國之民,首先要實行仁政。什麼是仁?仁就是仁政。仁政的核心是品德與禮儀。 用刑法來治理民眾,民眾雖然畏懼而不犯罪,但是內心並沒有消除犯罪的欲望,如果用 德和禮加以感化,就可讓民眾自覺地消除犯罪的欲望。孔夫子說『道之以政,齊之以刑, 民免而無恥;道之以德,齊之以禮,有恥且格』,講的就是這個道理」。 戴蕩點了點頭,示意讓他坐下。 這時,惠施站了起來,說:「我認為仁的核心是愛人。不是愛有差等,而是兼愛天 下。尤其是有國之主,王侯之佐應該具備兼愛天下的仁心。具體措施就是停止諸侯國之 間的不義之戰,讓賢能之士主持各國政務。這樣,就會從天下大亂走向天下大治。」 戴蕩又點了點頭,示意讓他坐下。 接著有幾位弟子發言,大都是根據孔子的言論,無甚新意。莊周本來不打算說話。 他只是讓惠施拉來轉一趟。但是聽了這些人對仁的回答,尤其是曹商對仁的解釋,心中 十分不快。 莊周站起來說:「我認為仁是虎狼之性。」 戴蕩一聽,大吃一驚,幾欲按幾而起,他皺緊眉頭,打量一下這個其貌不揚的青年, 狐疑地看了章老先生一眼。章老先生趕緊示意嗡嗡議論的學生平靜下來,然後對著戴蕩 苦笑了一下。戴蕩整整袍袖,溫和地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我叫莊周。」 戴蕩若有所悟地點了一下頭,轉眼看著章老先生,問道:「可就是那位寫了『盜跖 怒斥孔丘』之文的莊周?」章老先生回答說:「正是。」 戴蕩說:「當今天下百家爭鳴,凡是有利於聖治的學說,我們都加以提倡。你說一 說,為什麼仁為虎狼之性?」 莊周說:「天下之人紛紛議論仁,標榜仁,都是因為孔丘及其門徒的提倡。而孔丘 所謂的仁,其核心在於父子相親。但是,父子相親能夠擴展到對天下之人都友愛相待嗎? 你們難道沒有見過兇殘的虎狼嗎?它們以強欺弱,以眾暴寡,但是,它們之間何嘗沒有 父子相親呢?大力提倡仁義道德不就是鼓動天下之人為了父子相親而互相殘殺嗎?不就 是讓人變成虎狼嗎?」 戴蕩聽了莊周這些話,聯想到自己多少年來在官場上的浮沉,覺得確實有道理。他 暗想,父子相親不僅人而且連動物都可以做到,但是,父子相親的人並不具備高尚的品 德。包括自己在內的很多人為父親或兒子照樣可以做出傷天害理的事來,難道能稱為仁 嗎?眼下這位年紀輕輕的後生對這個問題看得如此透徹,「仁是虎狼之性」,真是石破 天驚之語!但是,這些話可不能當著別人的面講啊,那樣,人們就會認為你是不仁不義 之徒。想到這兒,他又問:「那你認為什麼才是真正的大仁呢?」 莊周回答說:「真正的大仁就是忘掉自己的父母。」 戴蕩說:「忘掉自己的父母就是沒有愛心,沒有愛心就是不孝,說真正的大仁就是 不孝,這能行嗎?」 莊周說:「我的意思並不是說真正的大仁就是不孝。真正的大仁是十分高尚的品德, 不能僅僅用孝來代替。而且您所說的仁也並不是什麼孝,那種仁連孝都沒有達到。有一 個人從北方到南方去,來到楚國的首都郢,當他回頭尋找以前北方的冥山時,連冥山的 影子也不見了。因為他離冥山太遠了。整天講著父子相親而追求仁的人也是這樣,他們 離真正的大仁差得太遠了。以恭敬的面色孝順父母是容易的,但是,用真正的愛心孝順 父母就難了;用真正的愛心孝順父母是容易的,但孝順父母而忘記他們是自己的生身父 母,就更難了;忘記他們是自己的生身父母而能夠孝順他們是容易的,但能夠做到不圖 稱賞、不求名譽而孝順,同時使父母也忘記自己的功勞就更難了;能夠使父母忘記自己 的功勞是容易的,但能夠將天下的功名利祿統統忘掉就更難了;能夠忘掉天下的功名利 祿是容易的,但同時使天下之人也忘掉我的這種兼天下的品德就更難了。真正的大仁是 我忘天下,天下忘我。我雖然具備超過堯舜的品德,卻不炫耀,雖然做了澤及萬世的好 事,天下之人卻不知道。這種高尚的品德難道是你們所謂的仁與孝能趕上的嗎?你們所 謂的孝、悌、仁、義、忠、信、貞、廉等等,都是讓天下之人壓抑自己的本性而勉強為 之的東西,根本不值得稱道。」 戴蕩聽著莊周對孝層層深入的分析,驚歎於這位青年的智慧。莊周所描繪的這種真 正的大仁,也令人神往,但是,戴蕩又問道:「怎麼才能具備這種真正的大仁呢?」 莊周回答說:「真正的高貴是能夠拋棄國君之位的人;真正的富足是能夠拋棄一國 之財的人;真正的適意是能夠拋棄名譽的人。能夠拋棄身外之物的束縛,自然能夠做到 真正的大仁。」 戴蕩想:真正做到這一切,談何容易啊!可是嘴上卻說: 「高論,高論。如果我們每個人都將功名富貴完全拋開,天下就大治了。」 第二天,章老先生宣佈,曹商被選中了。這是莊周預料之中的事。這幾天,曹商顯 得格外的謙虛,格外的有禮,甚至對莊周也很有禮貌。但是,他眼中那股自得之意卻是 掩飾不了的。 這天,曹商似乎很關心地對莊周說: 「莊周,過去不愉快的事情讓我們忘記吧。我即將離開學校去就任了,有幾句話想 對你說。你為什麼不注意一下自己的言行呢?沒有符合禮義的言行就無法出仕,無法出 仕就無法實現自己的抱負。」 莊周回答說:「無恥者富,巧言者顯。從名與利的角度來看,言行確實是很重要的。」 曹商被噎得半天想不出詞兒來。沉默了一會,曹商說: 「好吧,咱們走著瞧吧。」 曹商出仕的事對惠施觸動很大。他覺得宋國的君主與大臣能夠重用曹商這樣的人, 可見是十分昏庸的。要想在宋國干一番事業看來是行不通了。那麼只有到別的諸侯國去 游說了。到哪個國家去好呢?惠施想了好久,終於選擇了魏國。 魏國自從魏文侯任用李悝實行變法以來,逐漸強盛起來。現在,魏國已經是唯一可 以與秦國爭強的國家了。但是,這幾年以來,魏國在軍事上卻很不順利,因為東方的另 一個大國齊國也逐漸強盛起來。十多年之前,魏國攻打趙國的首都邯鄲,齊國軍隊運用 孫臏「圍魏救趙」的計謀,將魏國打得大敗。去年,魏國又在馬陵遭到慘敗,齊國軍隊 殺死了魏將龐涓,又俘虜了太子申。惠施想,讓齊國與魏國如此無休止地打下去,受苦 的只是老百姓。如果能夠到魏國去游說,得到重用,也許還能實現自己的政治主張,施 展自己的才能,為天下的百姓做些好事。魏國剛剛打了敗仗,對戰爭的危害肯定有很深 的體會,說不定會接受我的主張。 主意已定,惠施來找莊周,告訴他自己的想法。莊周聽後說:「惠施,但願你能成 功。但是,我肯定,你奮鬥上幾十年之後,得到的不過是兩鬢霜白。」惠施聽後笑而不 語。 莊周又告訴惠施說:「我也要離開宋國了。」 「到哪兒去?」 「到楚國去。」 「為什麼?」 「探訪淳樸之風。漁父先生告訴我,楚國,尤其是楚國的南方,是一個很美的地方。 那兒的人古風猶存,很象我所說的至德之世。我想去看一看。」 莊周與惠施這對好朋友就這樣結束了數年的學校生活,離開了宋國。他們告別了蒙 山、蒙澤,一個往西,一個往南,各自踏上了變幻不定的人生旅途。 ------------------   黃金書屋 掃描校對 轉載請保留,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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