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子傳
第三章 傲視王侯 與天為一

萬福每到一個地方,都要收購一些當地的特產,同時出售從別的地方搞來的特產, 因此,一路走得很慢。不過,這倒很合莊周的口味,因為他特別留戀一路的青山秀水、 奇花異草,這樣,就有足夠的時間供他游覽了。 他們於翌年春天回到宋國的都城睢陽。「舊國舊都,望之暢然。」宋國依然是一片 蕭條的景象,與楚越一帶的富饒寧靜形成鮮明的對照。但是,這畢竟是莊周從小所熟悉 的祖國,因此,他心裡有一種既悲又喜的感受。 在睢陽與萬福分手之後,他急急忙忙往蒙邑家鄉趕來。蒙山的草木仍然那樣茂盛, 蒙澤的水仍然那樣清澈。一山一水,都勾起他兒時的記憶。出門三年了,他好象忘記了 家鄉的一切,完全沉浸在楚越蠻民的淳樸之中。但是,一踏上這片生他養他的土地,他 的心情還是有些激動。他最想念的,就是母親。 村口的大樹下,有幾個鄰里在那兒閒聊。遠遠看著一個陌生人走過來,有人認出來 了:「這不是莊家那二小子嗎?」眾人嘀咕了一陣,都偷眼瞅著莊周走近,沒有人跟他 打招呼。這些人都是莊周熟悉的鄉親,如今卻都像不認識似地打量著他,他覺得有些奇 怪,拉住一個正在玩耍的孩子問道: 「小柱,你還認識我嗎?」 「認識。你是那個莊家的不孝之子莊周。」 莊周莫名其妙,待要問個仔細,小柱的母親過來將小柱一把拉過去,罵了一句: 「忘恩負義的東西!」就拖走了,邊走邊嘟囔著:「還回家啊!禽獸不如的東西!」 他心存疑惑地趕到家門口,在院子裡喊了一聲:「母親,母親!」 大哥莊嚴從屋子裡出來,站在門口望著他。 「大哥,是我,莊周啊!」 「莊周?」 難怪大哥一時認不出來,南游三年,莊周變得又黑又瘦,不像個書生,倒像個蠻子 了。 大哥莊嚴認出莊周,臉上閃過好幾種表情,忽然開口叱道: 「莊周,你還有臉回家嗎?母親已讓你氣死了!」 「兄長,此話怎講?」 「自從你不辭而別,母親日夜懸念,氣急交加,已於兩年前去世了。」 莊周愣在當地。兩行眼淚,從他那深陷而灼亮的眼睛中滾出來。莊嚴將他讓進屋裡, 他呆呆地坐著,一句話也不說。嫂嫂為他端來了飯菜,他搖搖頭,一口也沒吃。兄弟倆 這樣呆呆地坐著,半晌,莊嚴說: 「兄弟,母親已經下世,傷亦何益,你出去浪蕩這麼些年,肯定也吃了不少苦,回 來就好,收收心,仔細居家過日子。你今年已經三十歲了,到了而立之年,我們早該另 開過了。我是長子,應得家財的三分之二,你得三分之一。分給你一間房子,還有十畝 地,你就自謀生計吧!」 莊周還是沒有說話,只是直瞪著眼發呆。他依稀看見母親走進來,將一碗他最喜歡 吃的粥放在幾上,又飄飄然出去了。他想叫一聲娘,但渾身無力,張不開口。眼前總是 浮動著母親的臉,那佈滿皺紋的慈祥的臉。他恍恍惚惚想起了許多小時候的事。母親教 他認識草木的名字,送他上學,希望他有所作為。為了供他上學,母親日夜操勞,熬白 了頭髮,累彎了腰,疾病纏身…… 許久許久,莊周才睜開眼睛。他看到嫂嫂正坐在榻邊上哭泣,一見莊周醒了,忙拿 衣襟揩淚: 「兄弟,你可嚇死我們了!」 「我怎麼了?」 「你三天三夜昏迷不醒,茶飯不進,口裡說胡話,一個勁兒叫娘。」 幾天之後,他身體稍微恢復了,能下地行走了,便與莊嚴倆人來到父母合葬的墳墓 之前。焚拜完備,莊周對著墳墓低聲說道: 「母親,我對不起您。在您彌留之際,我沒有守在您的身旁,我是一個不孝之子。 但是,從小您就教育我,要有所作為。天下有多少兒子不能守在他母親的身旁啊!我是 為了追求真理才到遠方去的。我是為了讓普天下之人都過上幸福安寧的生活才離你遠去 的。原諒我吧,母親。」 回來的路上,莊周向莊嚴打聽了幾年來發生的事情,他才知道漁父已經作古,章老 先生也西歸了,學校裡新來了一位先生。聽說惠施已經在魏國當了大官。莊嚴說他該成 個家了,莊周說: 「我窮得叮噹響,拿什麼來成家,而且我現在還不想受家室之累。兄長,我想到魏 國去一趟。」 「莊周,你不能再到處晃蕩了。都三十歲的人了,應該明白事理!回來才幾天,又 要到魏國去。」 「兄長,我的好朋友惠施在魏國,我想到他那兒去看看。我總是要回來的。」 莊嚴歎口氣,不再說話。自己兄弟的脾性他過去是一清二楚的,想不到過了這幾年, 仍然是老樣子,一點兒也不老成。 過了幾天,兄嫂為他準備了一些乾糧,莊周又上路了。在村口,他碰到了在蒙山學 校一起讀書的一位名叫蘇玉的同村青年。他比莊周小十歲左右。蘇玉一見莊周,揖首招 呼:「莊兄,你這幾年漫遊南蠻,學問必有精進吧?」 「哪裡,只不過浪跡山川,閱歷民情而已。」 「莊兄又欲何往?」 「我欲往大梁。」 「噢。聽說你的好友惠施現做了魏國的相爺,你去,也會撈個一官半職吧。」 「不,我與惠施政見不同,焉能駢立廟堂之上?何況我此生已絕意仕途。」 「莊兄操行固然高潔,但人欲以安身立命為本,莊兄總不能不食人間煙火吧。」 莊周默然不語。同學不同志,他與蘇玉原本就沒有多少共同語言。 這蘇玉原是一無賴之徒。他不喜稼穡,又無緣出仕,漸漸連私塾裡學到的一點知識 也荒廢了,整日鬥雞走狗,無所事事,與一幫潑皮混混耍在一起。此番看到莊周欲投大 梁,突然靈機一動:當官發財的好機會來了!我何不如此如此。 於是抄小路日夜兼程趕到大梁,找到相府。他在相府門口對守門閽者說:「我有要 事當面稟告相爺。」閽者入稟惠施,惠施正在會見一位齊國的使者。公事談畢,送走齊 使,重新升堂召見來人。 閽者將蘇玉領進相府,穿過長長的甬道,進入大堂。蘇玉一看,惠施正坐在高案後 邊,兩邊是手持長戟的衛士。蘇玉趕緊跪倒,叩頭行禮。 惠施問道:「來人何事?」 蘇玉抬起頭來,說:「稟大人,有人圖謀篡奪大人相位。」 惠施聽聲音有些熟悉,仔細一看,來人卻是老同學蘇玉。揮揮手說:「故人相逢, 何必多禮。」殷勤招招手讓蘇玉落座,令侍女奉茶。 寒暄過別後情景,惠施正色道:「你怎麼知道有人要來篡奪我的相位?那人是誰?」 蘇玉說:「大人,這是千真萬確的事,那人就是莊周啊!」 惠施一聽,十分吃驚,疑惑地說:「莊周?他不是南下楚越之地了嗎?怎會突然來 到魏國?」 蘇玉說:「大人,莊周在楚越南蠻轉悠了三年,已於前些日子回到了蒙邑。他聲稱 在南蠻遇到了奇人,得到了奇書,要來游說梁王,代替您的相位。我可是親耳聽他說的。」 惠施自從在蒙邑與莊周分手之後,就再也沒有得到他的消息。今天卻突然聽說莊周 要來游說魏王,不免有些吃驚。莊周的性格他可是知道的。作為一個不仕王侯的人,又 是自己從小一塊兒長大的朋友,莊周決不會來壞自己的事兒,這一點他可以肯定。可是, 莊周那個倔□的牛脾氣,如果在言談之間衝撞了魏王,弄不好就有殺身之禍。他想起了 莊周對那押解盜賊的軍官說的話,他也想起了莊周對來選拔人材的戴蕩所說的話。不行! 不行!如果讓他直接去見魏王,我這個做朋友的可就太不夠意思了。 但是,怎麼才能去阻止他呢?到路上攔住他嗎?人多路雜,難以碰見。惠施十分焦 急,但是一時想不出什麼好辦法。 他只得先安頓了蘇玉,退堂暗打主意。 次日一早,惠施上堂處理政事。門客送來讓他過目的第一個文件就是一道通緝令, 通緝一個作惡多端的江洋大盜。惠施突然靈機一動,大叫一聲:「有了!有了!」便吩 咐手下人備好紙筆,口授: 「宋國蒙邑人莊周,年約三十,企圖行刺相府,特通告緝拿歸案。緝拿者賞銀五十 兩。」並在通告上繪了莊周的畫像,令人到大梁城內外到處張貼。 莊周一路悠哉游哉,行到大梁城時,已是數日之後了。 大梁是魏國新建的都城,城牆高大寬闊,執戟士兵來往巡邏,城牆外的護城河有數 丈之闊。熙熙攘攘的人群從城門出出進進,好不熱鬧。莊周走過吊橋,看見許多人圍在 城門旁邊,正在看一份告示。他從人們身後望去,自己的尊容被繪成圖像掛在那兒,還 有相府的大印。他擠進去仔細讀了文告,才弄清楚自己已成了相府捉拿的兇手。 乘周圍的人還沒有認出自己,抽身離開城門,在城根僻背處找了個小旅店住下。躺 在榻上,翻來覆去睡不著。 人的心難道都是黑的嗎?人一當了官,就變得如此惡毒嗎?我一向認為惠施是自己 最為要好的朋友,可是,今天連最好的朋友都不信任我,要置我於死地而後快。惠施呀 惠施,我算是瞎了眼,看錯了人。我原以為你是一個善良的人,沒想到你也是一個愛官 不要良心的黑心腸! 再說,惠施也太小看人了,我莊周也不是那種向朋友伸手的人啊!看來,惠施這幾 年變化確實不小。「無恥者富,」一點也不假。沒有黑心就當不了官,凡是當了官的, 都是黑心。即使你本來不是黑心,一進官場也會被染黑的。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啊! 算了算了,還是回家去吧!人的影子沒見,通緝令已經貼出來了,還找他何為。跟 這樣的人交往,不僅不能解除我的心頭郁悶,恐怕連腦袋都保不住。 不!不!還是要見見他。我倒要看看惠施能把我怎麼樣! 主意已定,莊周便呼呼地睡了。 第二天大清早,莊周出了旅店,來到城門前面。一個衣衫破爛、面黃肌瘦的小孩上 前拖住莊周,口裡叫道: 「行行好吧,先生,我娘已經兩天沒吃東西了,救救我娘吧!」 莊周摸了摸口袋,空空如也。一抬頭看見那告示,便計上心來。他俯身對小孩說: 「跟我來吧,我給你五十兩銀子。」 那小孩以為莊周在騙他,便說: 「先生,我不要五十兩銀子,您只給我一頓飯錢就夠了。」 「一頓飯錢沒有,五十兩銀子倒是有。」 小孩不解地看著莊周。莊周也不說話,用手在自己臉上劃了一圈,又指了指告示上 的畫像。小孩仔細一看,才知道面前這人便是告示上通緝的犯人。他雖然不識字,但他 聽別人念過,捉拿此人可得五十兩銀子。但是單純善良的小孩卻搖了搖頭,說: 「先生,這可不行。我害怕,我不要這錢。」說完,轉身就要走。 莊周拉住他的手,蹲下身子,笑著說:「不要害怕,這五十兩銀子,你不要,也讓 別人得了,或者就為相府節約下了。 我反正要去相府的。」 那孩子更加迷惑了,他無法理解面前這位犯人所說的話,哪兒還有自投羅網的人呢? 「先生,你不怕他們殺了你嗎?」 「不怕。他們真想殺我,我逃到哪兒,都逃不脫的。」莊周說著,硬拉住小孩,進 了城門,直奔相府而來。 將近相府門口時,莊周找了條繩子,用一端將自己的雙手捆上,一端讓小孩牽著, 並給小孩教好了對守門閽者說的話。 小孩牽著莊周,來到相府門口,對閽者說: 「我捉拿到了罪犯莊周,給我五十兩銀子。」 閽者和守門衛士們一看,覺得很滑稽,全都大笑起來,罵道: 「哪裡來的大膽毛孩,還不滾開,小心挨揍!」 莊周上前說: 「他說的沒錯,我就是宋國蒙邑人莊周。」 兩個衛士湊到跟前一看,又從懷裡掏出莊周的繪像一比,一個說: 「還真有點像。」 另一個說: 「怕是冒充的吧!就憑這小乞丐,能捉拿到一個大活人?」 莊周說: 「不信,就請你的相爺出來吧。」 閽者進去通報了。不一會兒,惠施從裡面來到門口。 他一眼就認出了莊周。他的模樣沒什麼變化,只是面龐比以前黑了,好象比以前老 練成熟了一些。他高興地老遠叫道:「莊兄,委屈了!」說著,過來親自給莊周松了綁: 「請到裡面詳敘。」 莊周的臉上卻沒有一絲笑容,他指著那位小孩,對惠施說: 「可別忘了他的賞銀。」 惠施趕緊命手下拿出五十兩銀子,交給那小孩。小孩熱淚盈眶地看著莊周,卻不知 說什麼好。莊周對他微笑了一下,便與惠施一起進了相府的大門。 惠施沒有把莊周帶入公堂,而是領他進了內室。一進門,惠施就說:「莊兄,這可 真是委屈你了,我……」 莊周打斷惠施的話:「宰相大人,你可別假仁假義了。三年不見,你我之間的差別 已如天壤。你是萬乘之國的宰相,而我卻不過是一芥草民。但是,你當你的宰相,我當 我的草民,我一點也不羨慕你。我今天來,就是為了讓你知道這一點,要殺要剮由你吧。 不過,我要給你講一個故事。在中國的南方,有一種鳥,其名為鳳凰。鳳凰從南海出發 飛向北海,一路上非梧桐樹不棲,非竹子的果實不食,非味如甘醴的泉水不飲,因為它 怕別的東西玷污了它高潔的身體。有一天,一只鴟鳥得到了一只發臭的死耗子,正打算 躲在僻靜的地方啖食,突然一抬頭看見了從南方飛來的鳳凰。那鴟鳥驚慌失措,以為鳳 凰要來搶奪他的死耗子,便張牙舞爪地仰天而視,口裡發出『嚇!嚇!』的聲音。」 惠施聽他說完,朗聲大笑: 「莊周,你的口才又有長進了。不過,這只是一場小小的誤會,我惠施也不是那種 貪戀死耗子的鴟鳥啊!我們倆,誰還不知道誰。」於是將事情的來由仔細對莊周講了一 遍。 莊周一聽,氣憤地說:「蘇玉小人,我何嘗說過要來游說魏王!」 惠施說:「罷了,罷了,過去的事不提了。你還是給我講一講漫遊楚越的收穫吧。」 前嫌既釋,惠施命人擺上酒席,與莊周邊飲邊談。惠施給莊周講述了這幾年來怎麼 苦心經營,終於博得了魏王的信任,前不久被任命為宰相。說到酸辛處,不免灑下眼淚, 說到高興處,不免眉飛色舞。莊周對惠施講述了自己南游楚越的見聞,還有他自己寄身 其中的感受,末了,說了他歸來後遇到的不幸。惠施勸莊周對母親的死不要太悲傷了, 並希望莊周能夠在魏國定居,共謀大事。
莊周在相府客居,一應起居飲食都有人照顧,倒也清閒自在。他白天或讀讀書,或 者到後院賞花弄草,晚上與惠施以及眾門客縱論列國風雲。郁悶的心情也逐漸好轉了。 這天晚上,惠施來到莊周的住所,說: 「魏王聽說你住在我這兒,想見見你。」 莊周說: 「我不想去見他。」 惠施說:「你就看在我的面子上去一趟吧。魏王在列國諸侯中,算是尊重人才的, 他對搞各種學說的士人都能以禮待之。魏王看過你的文章,對你的學說有所了解,想結 識結識你。這也是一個難得的機會啊!」 莊周說: 「我對於所有的君王不抱任何希望,更不想在魏國撈取一官半職。我看也就沒有必 要去浪費時間了。」 惠施說: 「就算是宣傳一次你的學說吧。理解你的那一套無為學說的人並不是很多。魏王既 然表示感興趣,你還是去一趟吧!而且,我已替你答應了,並約定在明天見面。你不去, 我也不好交差啊!」 莊周磨不過惠施的再三請求,也為了惠施能交了這個差,勉強答應了。惠施說: 「我已經讓手下人給你定做了一套象樣的衣服,進宮見魏王可不能穿著你這補丁摞補丁 的粗布衣服。還有你那破爛不堪的麻履,也該扔了。我給你說過多少次了,我再沒本事, 也不能讓朋友穿得如此狼狽,你總是不聽,這一次,就徹底換一下吧。」 莊周一聽就火了:「既然如此,我就不去了。為什麼去見魏王就非得穿上新衣服呢? 魏王不也是人嗎?難道我貧窮的莊周就矮他一等嗎?我決不穿你那些綾羅綢緞,打扮得 象一個被人耍弄的猴子一樣去討魏王的歡心!」 惠施趕忙讓步:「好吧,好吧,不換就不換。不過,我可要囑咐你幾句。魏王的為 人,表面上彬彬有禮,溫文爾雅,但是,一旦發起火來,可是殘暴如虎狼。我在他身邊 干了這幾年,把他摸得很透。說話要順其心意,可不能逆其志氣啊!」 第二天,惠施與莊周乘坐相府的馬車,在約定的時間來到王宮的大門前。一下車, 惠施才發現莊周的麻履破得實在不像樣子,履幫與履底都快分家了,只有中間連著一點, 前後張兩個大口。走起路來,履底拖在地上,「哧、哧」作響。惠施趕緊讓手下人找來 了一束麻,當場搓了一根細麻繩,想讓人把他的履幫與履底縫起來。 可是,時間來不及了。宮裡的衛士已經傳出了宣莊周進宮的令箭。惠施急中生智, 就用麻繩將履幫、履底與莊周的腳一古腦捆在了一起。這樣雖然有些不太雅觀,但是總 不至於走路時讓履底象簸箕一樣地扇著。惠施深知,在君王面前衣帽不整,是有犯尊嚴 的。莊周開始拒絕惠施這樣做,但是,看一看惠施惶急的樣子,只好任其擺佈。 惠施和莊周在中侍的陪同下,來到魏王的大殿上。魏王端坐在雕龍刻鳳的高案後, 兩旁肅立著內侍和衛士。惠施跪下,叩頭行臣子禮,然後退坐到魏王右首的座位上。莊 周立在當庭,打量著這金碧輝煌的宮殿中的陳設。 宦官喝道:「大膽村夫,竟敢無禮!」 惠施對莊周示意向魏王行禮,莊周還是站著,答了一句: 「我非王之臣民,何必行禮!」 魏王微笑著說話了:「免禮。先生高義,果然名不虛傳啊!莊周先生,我老眼昏花, 你走近一點,讓我看看你的尊容。」 莊周站著沒動,反而說: 「大王,我看還是您走下寶座,到我跟前來吧。」 魏王心想,這莊周也太倨傲了,我免你行禮,就算是大慈大仁了,你連幾步路都不 想走,也太過分了吧。於是,板起了面孔,嚴肅地說: 「莊先生,就看在年齒的老幼上,你也該往前走幾步吧!」 惠施在旁邊替莊周捏了一把汗。 莊周卻一點兒也不害怕,不慌不忙地說: 「大王,您不是要禮賢下士嗎?您今天召見我,不就是為了讓天下之人都知道您的 愛士之名嗎?您走下寶座,到我跟前來,最能說明您是愛士的。而我到您跟前去,卻只 能給我背上一個巴結權勢的名聲。您難道想放棄這樣一個博得禮賢下士之名的好機會嗎!」 魏王一聽,暗暗稱好。這莊周還真有兩下子,不僅生性高傲,而且能言善辯。他立 刻轉怒為喜,撩起龍袍,離開寶座,來到莊周跟前。他繞著莊周轉了一圈,看見莊周穿 的粗布衣服上補了好幾個補丁,尤其是莊周那用麻繩捆住的履,他可是從來沒有見過。 魏王馬上現出一副關心的樣子,拍著莊周的肩膀,說: 「先生,像您這樣的才智之士,怎麼弄得如此疲憊呢?」 莊周回答說:「大王,我這是貧窮,而不能說是疲憊。作為一個士,沒有一定的理 想去追求,沒有一個精神支柱,才能說是疲憊。象我這樣衣服破爛,只能說是貧窮,因 為我有自己的精神支柱,我有自己的人生追求。」 魏王又問道:「那麼,您既然有自己的精神支柱,又為什麼搞得如此貧窮呢?」 莊子回答說:「我的貧窮不是我自己造成的,而是這個戰亂時代造成的。大王難道 沒有見過那跳來騰去的猿猴嗎?當它們在柟、梓、豫、章這樣樹枝光滑的樹林中時,攬 枝而躍,得心應手,它們在裡面自得其樂,玩得多麼快活啊!它們身手敏捷,動作迅速, 即使善射的神羿,也無法射中。等到碰見柘、棘、枳、枸等長滿荊刺的樹木時,它們小 心翼翼地行走,兩眼不停地觀察著周圍的枝條,每動一下都心驚肉跳。這並不是它們的 筋骨沒有以前柔軟靈活,而是周圍他們的環境不利於它們行動。我們所生活的這個時代, 君王都是那樣昏庸,宰相都是那樣殘暴,遠甚於猿猴們所碰見的荊刺。人們都失掉了自 己的生活支柱,疲憊不堪。象我這樣能在貧窮中追求精神理想的人實在是太少了。」 魏王一聽,心中不悅。他回到自己的寶座上,一言不發。整座大殿靜悄悄的,沒有 一點動靜,好象連空氣都凝固了。莊周也不說話,站在那兒獨自體驗這大殿中的寂靜。 惠施看看這個,看看那個,終究沒有開口。過了一會兒,還是魏王先開口: 「先生,我雖然是你所說的那種昏庸的君主,但是,您還是離不開我啊!您在山林 村野居住著,整天吃的是茅栗、蔥菲,今天到我這兒來,還不就是想嘗嘗我的酒肉之味 嗎?」 莊周回答說:「大王,我本來就是出身貧賤之家的人,也並不想一食您的酒肉。我 到這兒來,是應我的朋友惠施的要求,來慰勞您的。」 魏王放聲狂笑,笑得連眼淚也出來了,他帶著嘲諷的口吻說: 「先生,我作為一個萬乘之主,還需要您來慰勞嗎?您用什麼來慰勞我呢!」 莊周聽著魏王得意忘形的笑聲,不禁自己也笑了起來。他嘲笑這個愚蠢的傢伙,自 以為身為萬乘之主,就擁有了人間的一切幸福。他說: 「大王,我來慰勞您的身體,也來慰勞您的精神。」 魏王自得地說:「先生,我身體健康,精神愉快,何必用您慰勞呢?」 莊周說:「大王如果一味地去滿足自己的各種欲望與嗜好,憑著自己的好惡之情去 縱情聲色,就會損害您的自然的性命,這就會得病;如果禁止自己的欲望,堵塞自己的 好惡之情,那麼,您的耳目就得不到滿足,也會得病。我就是特地來給您治這兩種病的。」 魏王一聽,這話可真是說到自己的痛處了。生於深宮之中,長於婦人之手的魏王。 從來就沒有感覺到什麼東西他得不到。美女、酒肉、狗馬他可以盡情地享受。可是,這 些東西玩多了,也覺得渾身無力,精神抑鬱。但是,離開這些東西,又覺得六神無主, 無所適從。 但是專橫傲慢的魏王,不願自己內心深處的苦悶讓別人知道。這狂妄的莊周卻一語 點破他的隱痛,不免有些慍怒。但是,他又想聽聽,莊周究竟用什麼方法來治療他與生 俱來的不治之症。 莊周繼續說:「大王,您既然很熟悉狗馬之事,我就給您講一講我相狗馬的標準吧。 下等的狗,吃飽了只知道睡覺;中等的狗,機靈警覺,見日而吠;上等的狗,表面上看 起來就象喪失了魂魄,無所事事。我相馬也是如此。走起路來,直者中繩,曲者中鉤, 方者中矩,圓者中規的馬,雖然難得,只能是國馬。國馬不如天下馬。天下馬憑借著他 天然的材質,不用矯飾,不用訓練,平時看起來就象丟了魂兒一樣沒精打采,但是,一 旦跑起來,奔逸絕塵,不知其所。」 魏王聽後,失望地說:「莊周,狗馬之事,果如你所說,真正上等的狗馬表面上看 起來都沒精打采,但是,這與我有什麼關係呢!」 莊周說:「大王,你還不明白嗎?你如果能夠保養自己的天然本性,消除內心的邪 惡欲望,一切順其自然,就能夠象天下馬那樣。你的病就會根治。」 魏王面露喜色說:「先生,你的養生之道還真有道理,我願一試。我打算聘請你為 我的內廷顧問,專門負責我的養生事務,怎麼樣?」 莊周搖了搖頭,說:「大王,我可不想跟你在一起,染上這種消耗生命的病症。我 要回到山野去,過那無拘無束的生活。告辭了。」 言畢轉身就走。魏王的一臉喜色當下凝固了。惠施小心翼翼地叩道:「臣子告罪。」 魏王擺擺袍袖,「罷了,罷了。」惠施急忙退出來。 坐車回相府的路上,兩人先都不說話,後來莊周說: 「原來這些王侯們也是這般愚蠢,讓我三言兩語就逗得手舞足蹈起來了。」 惠施歎口氣:「莊周,別怪我直言,你也過於恃才傲物了。我平時與他交談,不是 詩書禮樂,就是金板、六弢,而且我為魏國立的功也不少了,尚且不敢輕易頂撞於他, 你竟然當堂給他下不來台。」轉過話題又說:「你剛才的譬喻還沒說完,我願意繼續聽 一聽。」 「你難道沒有見過流落他鄉的難民嗎?離開自己的故鄉故國數天之後,在路上偶爾 碰見一個老熟人,他該多麼高興啊!離開故鄉故國數月之後,能夠見到一個曾經在家鄉 見過面而不認識的人,他也會高興。等到他背井離鄉數年之後,居住在深山老林之中, 他只要老遠看到一個有點人形的影子,也會高興得手舞足蹈。為什麼呢?還不是因為他 離開人時間越長,就越想念人嗎?還有那為了逃避兵役而躲藏在荒無人煙的叢林中的人, 整天在藜藿之間與鼪鼬為伍,一聽到人的腳步聲,他就會高興得跑過去,更何況聽到親 戚朋友在他的旁邊咳嗽呢?」 「魏王離開真人的生活時間太長了,他今天聽我講了什麼才是真人的生活,就象離 鄉背井的難民碰到了過去的朋友,他能不高興嗎?但他雖由衷地高興,他又怎能拋棄既 得的糜樂,轉而追求真人的生活呢?」
莊周廷對魏王之後,心中總有一種說不出來的快感。我莊周雖然是一介布衣,但是, 也可以在大殿上戲弄他萬乘之主。他魏王擁有百萬之兵,萬乘之車,也奈何不得我。這 是為什麼呢?還不是因為我捅到了他的痛處。我所講述的那種任其自然之情的生活,魏 王雖然做不到,但是,還是心向往之的。這件事,加深了莊周對自己所追求的理想的信 心,同時也使他相信,他的道是可以向別人傳播的。 再說魏王自從見過莊周之後,總是想念著那個穿著破爛,但是逍遙自得的怪人。在 物質生活上,我確實是應有盡有,但是在精神上,總有一種莫名其妙的空虛感在纏繞著。 從來也沒有哪個大臣或學者能夠將我的這種空虛感說出來。他對莊周真是又恨又愛。他 決定再一次請莊周來,讓莊周詳細地講一講養生的哲學。 不久,莊周又受到了魏王的邀請。這一次,魏王沒有將他請到大殿上,而是請莊周 直接來到後宮。 莊周來到後宮。這兒,溪水潺潺,鳥語花香,廊腰曼回,屋簷交錯,十分優美。這 兒的空氣中充滿了一股刺鼻的香水味,這是從那些漂亮的宮女們身上發出的。宮女們三 三兩兩地進進出出,她們看到內侍帶著這個穿著粗布衣服而又相貌醜陋的人進來,都駐 足觀望,交頭接耳地議論著。莊周心想,君主的後宮可真是女人的世界啊!他不禁想起 了從宋國到楚國去的路上看見的那些骷髏,還有從宋國到魏國來時路上看見的那些逃荒 的農夫。君主的後宮與天下真是兩個世界。貧者愈貧,富者愈富。貧者因貧而痛苦,富 者因富而痛苦。若天下之人無貧無富,無貴無賤,無憂無慮,就象那些南蠻們,過著一 種與世無爭的生活,該多好啊! 他穿過了一道門又一道門,翻過了好幾座假山,渡過了好幾條小溪,才來到魏王的 住所。魏王早就站在門口等待著他,一見莊周到來,便熱情地牽著莊周的手,來到內室。 二人分賓主坐定,魏王迫不急待地說: 「先生,您今天給我好好講一講養生的哲學。」 莊周說:「這養生的學說沒什麼好講的,關鍵在於身體力行。您只要能夠將榮華富 貴、土地、人民統統拋棄,就可以得到精神愉快。」 「可是,我的這些榮華富貴、土地人民是先君遺留給我的,我怎麼能拋棄呢?」 「天地生出的人都是平等的,不能因為一個人站在山頂就說他高貴,也不能因為一 個人站在谷底就說他下賤。你作為一個萬乘之主,住在風景秀麗、美女無數的後宮之中, 就象站在山頂的人。但是,你也不過是一個人。那些流離失所、忍饑挨餓的百姓,也是 人。為了你的耳目之欲,就強迫百姓到異國他鄉去打仗,這不僅是苦了百姓,也是苦了 你自己。」 「先生,戰爭確實是苦了我自己,但是,十幾年前齊國把我打得也太慘了,我怎麼 也忘不了這個教訓。現在,我只想著要報仇。大臣們有的建議我派人暗殺田侯,有的主 張竭魏之民皆編於軍,與齊決一死戰,而你的朋友惠施則主張愛民罷兵。我真不知道怎 麼才好。」 「大王,您見過蝸牛嗎?」 「見過。」 「剛才我在您的花園中,看見有一個蝸牛,在它的左角上,有一個國家,名叫觸氏, 在它的右角上,也有一個國家,名叫蠻氏。觸氏與蠻氏為了爭奪一塊土地,發生了曠日 持久的戰爭。有一天,他們約好作最後的決戰。這一次,觸氏大獲全勝,他們殺死了數 以萬計的敵人,並且追入蠻氏的國境,整整走了十五天才開始撤退。」 魏王聽了莊周的這個故事,覺得很可笑,他將信將疑地說:「先生,您是在騙我吧。 那小小的蝸牛角,哪兒有什麼國家啊!更何況還能伏屍數萬、追逐旬有五日。再說,那 麼一點土地,還值得去爭奪嗎?」 「大王,我可以給您確證,這完全是事實。我先問你幾個問題:你認為四方上下是 有窮的,還是無窮的?」 「無窮。」 「如果讓你的精神在這無窮之中漫遊,然後回過頭來看一看我們常人所說的天下, 是不是就覺得若有若無了?」 「是這樣。」 「無窮之中有天下,天下之中有魏國,魏國之中有大梁,大梁之中有你,這樣層層 相映,大王與那蝸牛之角的蠻觸之國還有區別嗎?」 「沒有。」 「既然沒有區別,那麼魏國與齊國的戰爭還值得嗎?」 「不值得。」 魏王在不知不覺之中上了莊周的圈套。他想,我如果真能夠做到游心於無窮也就好 了。問題是,我是一個人,一個有七情六慾的人,而且是一個有特殊權力的人,我怎麼 能夠游心於無窮呢?我不可能象對待蝸牛之角的蠻國那樣來對待齊國。但是,他又不得 不承認莊周說的這些很有道理。如果將魏國與齊國放在無窮的宇宙之中,確實就象把一 粒米放在大海中那樣渺小。而我,也就只不過是擁有一粒米的一個可憐的小蟲。這麼一 想,他又覺得若有所失,怏怏不樂。 莊周微笑地看著魏王陷入了沉思。這些專橫自負的君主們,總以為他們擁有的土地 越多越好,擁有的人民越多越好。今天,我也讓你知道一下,你所擁有的這些土地人民, 在無窮的宇宙中,只不過是微不足道的。 魏王又說:「先生,這麼一比,魏國與齊國的戰爭確實是不值得的。但是,我們魏 國不去打他,他也會來打我。因此,我現在已接受你的朋友惠施的意見:愛護百姓,不 去打進攻性的戰爭,只保留維護自己的和平部隊,如何?」 莊周說:「這也不行。愛民,是害民的開始。為什麼呢?百姓們本來過著男耕女織 的安寧的日子,沒有必要讓君主去愛他們,君主對百姓的愛往往只是在『仁』的名義之 下搜刮他們的財富,擾亂他們的生活。所謂的和平部隊,也只不過是戰爭的另一種形式。 你如果要這樣去做的話,根本無法達到養生的目的。」 「那怎麼辦?」 「你首先要忘記你是一個萬乘之主,只記住你也是一個普普通通的人。忘掉你的那 些士兵,忘掉你的那些戰車,忘掉你的宮殿,忘掉你的金銀。不要想著以巧勝人,不要 想著以謀勝人,不要想著以戰勝人。殺了別國的人民,吞併別國的土地,來滿足你的欲 望,這才是戰爭的實質。現在諸國之間的戰爭,沒有善惡之分,沒有正義與非正義之分。 大王,您若要養生,就必須放棄戰爭。保養你胸中的自然之氣,從而與天地之氣相合, 保持寧靜而無慾的境界,不要讓任何東西來打擾。這樣,才可以養生。」 送走莊周之後,魏王總覺得好象失掉了什麼似的。山珍海味,他不想吃;輕歌曼舞, 他不想聽;月貌花容的妃子,他不想見。他忘不了莊周,忘不了莊周給他講的那個故事。 但是,他又無法象莊周所說的那樣保養自己胸中的自然之氣,因為他割捨不了榮譽、地 位的束縛。 這天,魏王在退朝時讓惠施留下。他對惠施說:「你的那位朋友莊周可真是一位大 人物。他對人生的體驗,可不是一般人所能達到的。人們所說的『聖人』,像堯、舜、 孔、墨之類,根本無法與他相比。」 惠施說:「人們去吹管簫,還會發出『嗃、嗃』的聲音,而去吹劍柄上的圓環,卻 除了自己出氣的聲音,什麼也聽不到。人們所稱道的堯舜,到了莊周的學說面前,就象 是對著劍柄上的圓環吹氣,一點聲音也沒有了。」 魏王感慨地說:「可惜的是,莊先生的學說很難做到,就象掛在天上的太陽,可望 而不可及。莊周先生的為人,又是那樣高傲,我想聘請他在魏國就任,可是他不願意。 這一盒黃金請你轉交給他,以表示我對他的欽佩之情。」 惠施笑了一下,說:「大王,您這可就想錯了,莊周從來都不接受不義之財。」 魏王說:「這我知道,所以我沒有當面交給他。」 惠施說:「我看就免了吧,我去轉交,他也不會接受的。」 魏王只好作罷。 轉眼之間,莊周已在惠施的相府住了三個月了。這天,莊周對惠施說: 「我要走了。」 「住得好好的,為什麼要走?」 「這兒不是我的久留之地,我還要去漫遊。」 「到哪兒去?」 「走著看吧。人生在世,本來就象一顆斷了根的蓬草,隨風飄蕩,何必久居一地呢?」 「你真要去漫遊,還是稍微等上幾天。魏國正好有個使團,要到魯國、趙國去辦理 外交事務,我給你弄個坐位。」 「如此,就多謝了。」
魯國是周朝開國大臣周公旦的封地。周禮就是由周公制定的,因此,魯國在所有的 諸侯國之中,是保存周禮最為完好的國家,所謂「周禮盡在魯矣。」被天下之人尊為聖 人的孔子就是魯國人。而莊周最反感的就是由周公制定、由孔子維護的那套虛偽的周禮。 一到魯國境內,就可以看到,洙泗河畔人們的衣食住行都按照禮儀的規範,但是,人們 的精神面貌卻死氣沉沉,毫無奮發向上的意氣。 莊周隨著魏國使團的車隊,一路朝東行來。這天,他們來到魯國的首都曲阜。 自從魏王兩次召見應周,莊周講了機趣橫生、思想深刻的故事之後,莊周的名聲就 越傳越大了。他那任其自然、虛靜無為、無功無名的學說也逐漸被人們知道了。魯侯聽 說魏國的使團中,還有這麼一位提倡養生的大學者,就非常急切地想見到他。 莊周與魏國的使民一起下榻於魯國的賓館中。次日一早,魯侯就親自到館中看望莊 周。魯侯興奮地對莊周說: 「先生,我早就仰慕您的大名,您能到魯國來,可真是我們魯國人民的福氣啊!」 「大王,言重了。我到魯國來,只不過是漫遊而已。」 「先生,您的學說實在太高妙了。寡人以前只是道聽途說,今日得見先生,望先生 不吝賜教。」 「我倒要問問大王,您需要我講些什麼?」 魯侯面帶憂色說道: 「先生,我從小就在宮廷裡學會了仁義禮智的聖人之道,後來繼承了先君遺業,我 更是敬奉鬼神,尊重賢能,許多國事都親自過問,從來都沒有三心二意過,但是,我的 內心總是有一種莫名的煩惱,我確實不知怎麼才能消除這種煩惱。」 莊周笑道: 「大王,您消除憂患的手段根本就是錯誤的,甚至完全相反。一個人要追求的目標 在東邊,卻朝著西邊奔跑,他跑得越遠,離目標也就越遠。」 魯侯不解地問道: 「先生,作為一個國君,祭祀祖先,愛護百姓,修仁義之道,重賢能之才是天經地 義的,怎麼能說是錯誤的呢?」 「您不是要消除憂患與煩惱嗎?您知道您的煩惱是從哪裡來的嗎?您的煩惱就來源 於您所擁有的魯國。大王,您難道沒有見過美麗的狐狸與文彩的豹子嗎?它們居住於深 山野林之中,躲藏在巖洞穴窟之內,不能說不愛靜;它們晝伏夜出,不能說不小心謹慎; 它們雖然迫於饑渴,但是還是要到遠離人煙的江湖之濱去求食,不能說不保險。但是, 他們還是無法逃避獵人的網羅機辟。為什麼呢?就是因為它們身上的皮毛太美麗了,招 來了殺身之禍。 「大王,魯國就是您招來憂患的皮毛啊!周圍的鄰國,手下的家臣,都在圖謀這塊 地方。您把魯國治理得再好,也無法擺脫他們對魯國的欲望,您如果能夠脫掉這層皮毛, 用自然之靈氣洗清您心中的私欲,而游心於無人之野,那些憂患與煩惱就會消除。」 「那麼,先生,怎麼才能做到游心於無人之野呢?」 「我來到魯國之前,曾經去過南方的越國。越國有一個地方,名為建德。那個地方 的百姓樸實而忠厚,少私而寡慾。他們知道勞作,卻不知道儲藏;知道施予,而不知道 求得別人的報答。他們不知道什麼是道德,不知道什麼才合乎禮儀,隨心所欲,率性而 行,在我們中原人看來,好象是粗蠻之民。他們喜歡活著,卻也不害怕死亡,他們的葬 禮上有歌有舞,不像我們中原人那麼繁瑣虛偽。人們互相團結,互相友愛,就象一群魚 在江湖中游玩,互不干涉,互不沖突。大王,如果到了那裡,你的憂患就會完全消除。」 「可是,越國那麼遙遠而且道路艱難,不知要翻過多少江山啊!我如果拋棄了魯國, 就不會有人為我提供舟車之便了,我怎麼才能到達建德呢?」 「您丟掉作君王時傲慢的架子,自食其力,就自然會搞到舟車。」 「遙遠的道路上荒無人煙,我在這宮女宦官無數的宮殿裡生活慣了,無人陪伴,我 難挨旅途的寂寞,況且,我從哪兒搞到口糧呢?」 「減少費用,去掉過分的欲望,即使沒有儲備的口糧也不怕。大王,您想一想,當 您放下魯國這副沉重的擔子,輕松地乘上一葉扁舟,獨自一人涉於江而浮於海,面對浩 瀚無際、愈往無窮的大自然,心情是多麼的暢快啊!您再回頭看看到岸邊來送行的人們, 都陸陸續續地回去了。您看到那些回到世網之中的可憐的人們,心中會泛起一股自豪的 情緒。您一天一天地遠離庸俗的人間,您的心情也會一天比一天快活,您就象那天上的 神仙一樣,為所欲為,毫無拘束。」 莊周在為魯侯描繪這幅動人的藍圖的時候,他自己也好象又回到了楚越之地,與蠻 民們一起載歌載舞。他說得眉色飛舞,得意忘形,似乎那神仙般的生活就在眼前,唾手 可得。 淺薄而自私的魯侯,從來沒有聽說過天下還有如此奇妙的地方。他盡量展開自己想 象的翅膀,但是,總是想象不出建德究竟是個什麼樣子。他覺得莊周所講的這些,就象 是在天窗上掛了一籃子牛肉,只能聞到香噴噴的味道,但是無法吃到口裡。但是,莊周 講的其中一點是完全正確的,他的憂患確實是因為魯國而得的。但是,讓他放棄魯國而 去那虛無飄渺的建德是絕對不可能的。因為他無法想象:離開魯國他將怎麼生活。於是, 魯侯對莊周說: 「先生,您講的這些,確實很美妙。但是,我們魯國是禮儀之邦,孔子曾經說過: 『鳥獸不可與同群』,我寧肯住在魯國,也不願到野蠻的越國去。」 「大王,您如果要繼續穿上魯國這塊招徠災禍的皮衣,我也沒有辦法。不過,您既 然說到了孔子,我就再給您講一個孔子的故事。」 「什麼故事?」 「孔子是大家公認的聖人,但是孔子並不是一個完全拘泥於禮儀的人,他的思想到 了晚年也有巨大的變化。當年孔子周游列國到了陳蔡之間,被一群反對他的人包圍住了, 整整七天七夜沒有開火做飯,可憐的孔子與他的學生們只啃了一點又乾又冷的乾糧度日。 「當地有一個賢者,名叫大公任,他看孔子實在太可憐了,就去慰問孔子。他對面 目槁枯、行將就木的孔子說:『你快要死了吧?』孔子躺在床上,有氣無力地說,『看 樣子是快要死了。』大公任又說:『你害怕死嗎?』孔子點了點頭,說:『當然害怕死。』 大公任說:『你既然害怕死亡,為什麼還要偏偏往死路上跑呢?我來告訴你絕處逢生、 化兇為吉的方法吧!』 「『東海之上,有一種鳥,其名為憊怠。這種鳥看起來行動遲緩,好象沒什麼能耐, 群飛群棲,從不單獨行動。前進的時候沒有哪一個跑在最前面引人注目。吃東西時,從 來不互相爭搶,連一點殘渣都要平均分配。因此,它們的行列從來不亂。外人也無法侵 害他們。合乎規矩,能派用場的木頭,最先被人砍伐;井裡的水如果味道甜美,汲水的 人就會越來越多,這口井也就最先乾枯。 「『孔丘啊孔丘,你的所作所為,破壞了老百姓的單純而樸實的品性,讓他們去追 求象日月那樣遙遠的仁義禮智。你這樣做,無非是為了討得君王的寵幸,追求功名。你 若能象那憊怠之鳥一樣,拋棄自我意識,和光同在,與眾為一,就會從這絕境中求得一 條生路。』 「孔子一聽,十分高興,他枯槁的面頰突然紅潤起來,呆滯的目光也靈活了一些, 口中大叫:『善哉!善哉!』他辭退了所有的弟子與朋友,逃到一片大澤之中以釣魚為 生。他穿著粗布衣服,吃著橡實栗子。他與鳥獸生活在一起,鳥獸對他也很親切,從來 不發生沖突。」 魯侯聽完,疑惑地問道:「先生,您這是在胡編亂造吧!我們魯國所有的儒士都是 孔門弟子,他們收集了孔子的所有言行。關於孔子的生平,我是非常熟悉的,從來沒有 聽誰說過孔子有這麼一段軼事。」 莊周不禁笑起來:「大王,世上之人本無所謂有,也無所謂無;世上之事,本無所 謂真,也無所謂假,無中生有,假便是真。你難道能斷定魯國儒生們口口相傳的那些孔 子言論都是真的嗎?」 「先生,如此說來,你承認是以假亂真嘍?」 「大王,孔子既然是你心中的聖人,我也就寄托於孔子之言行,這樣,您才能相信。 言歸正傳。您要消除心中的憂患與煩惱,唯一徹底的辦法就是拋棄你的這張招人眼紅的 皮毛。」 魯侯懷著矛盾的心情,郁郁寡歡地離開了館舍,臨走時,他對莊周說:「我還會來 與您長談的。」 過了幾天,魯侯又來了。這一次,他想一開始就先聲奪人,在氣勢上壓住莊周: 「先生,我們魯國的讀書人皆以儒者為業,沒有一個人願意學習您的那一套。」 莊子沉著地說: 「魯國之士沒有人相信我的這套學說是事實,但是,魯國也沒有幾個真正的儒者。」 魯侯得意地說: 「先生,我們魯國所有的士人都穿著儒服,怎麼能說沒有幾個真正的儒士呢?」 莊周說:「不錯,我一路確實看到了很多身著儒服的儒士,尤其是在曲阜城裡,大 街小巷都充滿了圜冠句屨的儒士。我聽說,儒士們頭戴圓形的圜冠象征他們通曉天象, 足履方形的句屨象征他們通曉地理,身上佩著玉玦象征他們具有事至而斷的能力。但是, 一個人如果真正得到了某種本領,並不見得就穿著某種獨特的衣服;而一個人即使穿著 某種獨特的衣服,並不見得就具備某種本領。衣服是外在於人本身的裝飾,並不能說明 人的內在。魯國的儒士們雖然都穿著儒服,並不見得都通曉天象地理,具備事至而斷的 能力。大王若不相信,何妨一試。」 魯侯說:「我們魯國有這麼多儒士,怎麼才能讓您相信他們都是具有真才實學的儒 士呢?」 莊周說:「大王若真想試一試,我倒有一妙計。」 「何計?」 「在魯國發佈號令,凡是身著儒服而不知儒道的人,處以死刑。」 魯侯胸有成竹地說:「這很簡單。你就等著看吧。」 第二天上午,莊周在曲阜城中漫步。他果然看到了許多士兵在張貼魯侯的公告。那 些身著儒服的儒士們紛紛議論,奔走相告,十分慌張。一個儒士說: 「這是誰出的鬼主意,專門整我們讀書人。」 另一個儒士說:「趕緊回家換衣服吧,別在這兒等死了。」 莊周看著這些滿面愁容、如喪考妣的儒士們,心中覺得十分好笑。等到下午時分, 曲阜城中已經看不到一個身著儒服的人了。 一天,兩天,三天,四天。莊周一直沒有見到魯侯的影子。 第五天中午,莊周正在午睡,突然被人推醒了。原來是一個宦官來見他,說魯侯有 請。 莊周乘宮駕來到魯侯的宮中。 五天前那得意忘形的神態喪失殆盡,魯侯離座趨前,懊喪地對莊周說: 「先生,誠如您所言,魯國沒有幾個真正的儒士。告示一下,整個魯國的儒士們都 脫掉了以前的儒服,換上了百姓之衣。我直到今天才知道,那些儒士們大多數都是有其 服而無其道啊?先生,這是為什麼呢?」 莊周緩緩坐在宦官們為他準備好的席位上,微笑著對魯侯說: 「儒者所謂道,無非仁義禮智之類。這些東西都是乃祖周公制定出來而強行加到百 姓頭上的。它並不是出自人的本性,而是違背了人的本性。因此,用儒者之道治國,其 國必亡;用儒者之道修身,其身必衰。但是,孔子之後的儒士們卻將這套東西奉為圭臬, 那完全是為了討人主的歡欣,以撈取功名富貴。其實,他們也都是滿口仁義道德,滿肚 子男盜女娼。」 魯侯進一步問道: 「先生,那麼,用什麼治國修身才是正道呢?」 莊周說:「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我已經對你說過了。 無為而治國,其國必治;無為而修身,其身必修。」 「那麼,什麼才是無為呢?」 「對於君主來說,無為就是消滅自己的過分欲望,保持自己的天然本性,同時也讓 老百姓按他們的本性生活,不要去打擾他們。養生是修身與治國的根本。所謂養生,就 是每個人都意識到生命的價值是無上的,不要讓外物的誘惑破壞了生命的正常運轉。物 應該由人來主宰,而不是讓物來主宰人,這就是物物而不物於物。如果讓物主宰了人, 人就會得病,身上會長出各種各樣的臃疥,就適得其反了。」 魯侯聽了莊周的這番話,又不服氣的問道: 「先生,依你之見,養生可以不憑外物。但是,沒有外物,也無法養生啊!我雖然 有各種各樣的憂愁,但是也有凌駕於萬人之上的優越感。這種優越感,難道不能養生嗎?」 莊周說:「大王,如果你面前擺了一本書簡,書簡的封面上寫著:『用左手掀開, 就會失掉左臂,用右手掀開,就會失掉右臂,但是,掀開它,就會得天下。』你會掀開 它嗎?」 「不會。」 「為什麼呢?」 「失掉一只臂,雖然得了天下,又有什麼用呢?」 「失掉一只臂而得天下尚且不為,還會因為一個小小的魯國而損害自己的生命嗎?」 魯侯不說話了。 但是,魯侯並沒有完全接受莊周的觀點。他雖然覺得莊周的學說很精闢,很透徹, 從根本上解決了人生的憂患,但是,哪一個人又能做到呢!魯侯請莊周在宮中與他一同 進餐,莊周謝絕了。
魏國的使團辦完了與魯國的外交事務又要到趙國去了。 莊周也就與使團一起來到三晉之一的趙國。 趙國的首都邯鄲是當時非常有名的大都市。當年魏國曾經一度占領過邯鄲,後來又 歸還了趙國。眼下魏國與趙國的關係時好時壞,有時結成統一戰線,有時又刀兵相見。 魏國使團這一次出訪的真正目的地是趙國,而不是魯國,因為魯國只不過是齊國的一個 附庸而已。魏國企圖說服趙國,與他結成同盟,向西對付秦國,向東對付齊國。 這時的趙國,在位的是趙文王。趙文王頗有些雄心壯志,力圖在諸國紛爭的混亂局 面中逐漸擴大自己的地盤。趙文王看到,凡是崇尚禮讓的國家,都逐漸衰亡了,如魯國 等,而崇尚武力的國家則輪流稱霸,如魏國、齊國、秦國。因此,趙文王認為,要想在 群雄交戰的狀況下保住自己的國運,並且有所發展,就必須用武力來征服其他國家。 所以,趙文王在幾年之前就開始喜歡劍術了。他招集了天下的很多劍士在宮中表演 擊劍,並且號令全國的百姓都必須學習劍術。趙國的大小官吏,從宮廷到地方都由劍士 充當,趙文王選拔人材的唯一標準就是劍術。這樣,幾年下來,趙國上上下下的人都將 擊劍作為升官發財的手段,苦學不輟。全國的老百姓,有很多人都丟棄了自己的本職工 作,農夫不種田,工人不做工,大家都來學劍術。趙國的國力反倒一天天下降了。 劍士們各自攜帶所謂的寶劍,從全國各地趕赴邯鄲。企圖在趙王面前一展風采。他 們住在邯鄲城裡,每天一大早就來到王宮前面,互相擁擠在一起,等待趙王的挑選。趙 王從各地趕來的劍士中挑出三千多人,供以食宿,日夜輪流在他面前表演擊劍。為了能 夠考驗出劍士的水平,趙文王讓他們真刀實槍地比試,而不是娛樂性地表演。所以,當 場被對手刺死而從宮中拖出去的劍士已有數百人了。但是,劍士們為了能夠得到趙王的 賞識,還是樂此不疲。 太子悝對此深感不安。他想:文王肯定是老糊塗了,整天喜歡這些蓬頭垢面的劍士, 而置朝政社稷於腦後,這樣下去,趙國不就快要滅亡了嗎?等到我繼位的時候,趙國是 否存在都是一個問題。但是,他心裡雖然著急,卻又不敢當著趙王的面公開表示反對, 為了保持好不容易在眾多的兄弟之中才爭來的太子之位,他還不得不在趙王面前誇獎劍 士們的劍術天下無敵。 這天,太子帶著眾門客在郊外打獵游玩,他看見農田無人耕種,很多土地都荒蕪了, 而道路上卻到處是匆匆趕路的劍士。他憂心忡忡地對門客們說:「現在文王一味喜歡劍 士,使我趙國農田日荒,劍士日增。你們誰能用委婉的方法說服我王憎惡劍士,但是又 不能讓他動怒,我願賜之千金。」 眾門客一聽,面面相覷,沒有一個敢接受這個任務。 太子悝看著這群無言相對的門客,不禁怒火中燒,大罵道:「養兵千日,用兵一時。 你們拿我俸祿,吃我魚肉,卻不能替我辦事,都是飯桶!」 這時,有一個門客對太子悝說:「太子,聽說最近來到邯鄲的魏國使團中,有一個 名叫莊周的人。此人博學廣聞,論辯無雙,可稱當今天下才士之首。他與梁王、魯侯交 游,談笑風生,毫不畏懼,機鋒百出,自言自掃,能中王侯之意而不失自己的尊嚴,真 是一位了不起的人物。也許,他有本事能夠說服我王,不再親近劍士。」 太子悝一聽大喜:「可真有這樣的人嗎?他現在何處?」 那門客說:「他就與魏國的使團一起住在館舍中。」 太子悝急不可待,一拍馬鞭,那烏龍馬四蹄騰空,向城中飛奔而去。眾門客急忙尾 隨而來。馬隊卷進邯鄲城,衝到館舍門前,太子悝讓一位門客帶了千金之禮,進去向莊 周致意。 那門客找到莊周的住處,說明來意,並將千金之禮納獻於前。莊周微笑了一下,說: 「我莊周無意於千金之禮,但是,如果能夠制止大王的好劍之習,卻也能為趙國的百姓 做一點好事。我這就去見你們太子。」 莊周讓那門客將千金聘禮帶上,來到門外。乘這門客進去聘請莊周的當兒,推薦莊 周的門客已將他的為人與學說大致向太子介紹了一番,並一再叮囑太子悝,莊周生性倔 強,在王侯面前,從來不施禮。太子此時,一心想除掉趙王的惡習,延續趙國的祚運, 哪計較得禮節,一見莊周出來,又見門客的禮袋依然沉甸甸的,便覺得不妙,趕緊上前, 主動施禮。莊周搶先說:「太子有什麼事情要教訓於我,先賜我千金?」 太子面色沉重地說:「我聽說您是一位聰明聖賢的大學者,今日特來請教,何敢教 訓。您既然不肯接受我的聘禮,我還說什麼呢?」 莊周看了看門客背上的禮袋,笑了笑,說:「我聽說太子讓我去制止趙王喜歡劍士 的惡習。如果我去說趙王而違背了他的意志,又得不到太子的庇護,就會死無葬身之地。 我還要這千金干什麼?如果我去說趙王而使他回心轉意,同時,太子的心願也得以滿足, 那麼,趙國的百姓就有救了,我還何求千金呢?」 太子說:「如此說,先生是答應我的請求了?」 莊周說:「是的,我有辦法讓趙王疏遠這些劍士。」 太子悝急切地說:「你有什麼辦法?父王可是非劍士不見啊!」 「我莊周就是一位天下無雙的劍士。」 「這……」 「我可以用我的無形之劍,征服天下有形之劍,讓趙王從此之後,只喜歡無形之劍, 而厭惡有形之劍,厭惡舞弄有形之劍的劍士。」 太子悝聽了莊周的這番話,高興得不知說什麼好,恨不得立刻就讓莊周入宮見趙王。 但是,他仔細一打量莊周的裝束,覺得根本不像趙王所喜歡的那種劍士。趙王所招集的 劍士,頭髮直立,胡須前翹,帽子扣在眼眶上,雙目冒著兇光,穿著短衣短褲,而莊周 卻穿得破破爛爛,但是眉目清秀,一臉善相,毫無煞氣。太子悝便說:「先生,您這身 打扮根本進不了父王的宮門。」 莊周說:「好吧,既然如此,你就給我趕製一套劍士的服裝。」 很快,太子悝手下的門客們仿照劍士的服裝,為莊周趕製了一套劍服。穿上一看, 不倫不類,眾人忍不住好笑,莊周苦笑道:「只好照貓畫虎了。」太子悝陪著莊周,來 到王宮之中。 趙文王一聽太子悝說給他帶來了一位出類拔萃的劍士,便迫不急待地要與莊周比試 一番。他全副武裝,手持利劍,雄赳赳屹立大殿當中,對太子悝嚷:「快帶他上殿!」 莊周身著劍服來到殿門前,掃了一眼殿中那些虎視眈眈的劍士,然後慢騰騰地立到 趙文王面前,面對著趙王,就象當時見魏王一樣,他沒有下跪,沒有行禮。正巧,那趙 王整天與劍士們混在一起,早已淡漠了君民禮防,因此,他看莊周這樣,也不介意,逕 直問道: 「你有什麼寶貴的劍要敬獻給我,還是有什麼高深的劍理講給我聽,為什麼還要讓 太子預先稟報我?」 莊周抽出劍鞘中的寶劍,對著劍刃吹了一口氣,那劍發出輕脆的聲音。然後,他對 趙王說:「我聽說您好劍,就用劍來見您。」 趙王又問:「你的劍術有什麼高超的地方?」 莊周回答說:「我的劍,十步之內,無人能近身,千里之遠,無人能阻攔。」 趙王一聽,眉開眼笑:「好!好!這樣的劍術可稱天下無敵了!」 莊周進一步說:「凡是玩弄劍術的人,少不了示虛、開利、後發、先至幾套路數, 大王若有意比試,可當場演示。」 趙王一聽,不由倒抽一口冷氣,跟這樣高明的劍士比劍,可不是鬧著玩兒的,弄不 好,就會身首分家。於是,他說:「先生,初來乍到,風塵僕僕,還是先到館舍養精蓄 銳,等我在劍士中挑選幾位最高明的,來與您比試。」 於是,莊周跟隨太子悝出了王宮,來到館舍之中住下。而趙王則命所有的劍士輪流 比試,要挑出六人與莊周比劍。這樣連續不斷地比試了七天,被刺死的、加上累死的共 有六十多人了,趙王好不容易挑出了六個劍術最厲害的劍士。 第八天,趙王召見莊周。莊周一進殿門,就見六位劍士一字兒排開,橫擋在莊周的 面前。趙王坐在龍座上,得意地說道:「先生,您如果能夠將這六個人擊倒,我願聘請 您做趙國的宰相。」 莊周一聽,微笑著說:「大王,我不願做您的宰相,也不願傷害這六人的性命。我 先讓您看看我的寶劍。」 趙王不耐煩地說:「寶劍好壞,上陣可知,何必寡人一閱。」 莊周說:「大王有所不知,我的劍可長可短,可粗可細,揮之可立於天地之間,召 之可藏於指縫之中。」 趙王驚奇地說:「怪哉!怪哉!劍奇如此,寡人願見。」 莊周說:「大王要想見我的寶劍,必須先聽我講一講天下三劍。」 「何謂天下三劍?」 「凡天下之劍,可分為三等:天子之劍,諸侯之劍,庶人之劍。」 趙王喜劍,就是為了用武力征服其它諸侯國,從而嘗嘗當天子的味道,因此,一聽 莊周說有天子之劍,便馬上問道: 「何謂天子之劍?」 莊周一見趙王上了自己的圈套,便緩緩說道:「天子之劍,以燕國的谿城與塞外的 石城為鋒,以齊國的泰山為劍刃,以晉國與衛國為劍背,以周國與宋國為劍口,以韓國 與魏國為劍柄。這樣的天子之劍,周圍的四夷包著它,四時之氣候裹住它,東海作為環 繞,恆山作為系帶。用五行來制約,用刑德來論斷;以陰陽為開合,以春夏來扶持,以 秋冬來運行。這樣的劍,往前伸,便沒有東西在它前面;往上舉,便沒有東西在它上面; 往下按,便沒有東西在它下面;往旁運,便沒有東西在它旁邊。這樣的劍,在上可以斬 斷浮雲,在下可以砍絕地脈,無所不到,無所不能。誰如果能夠得到這樣的劍,就可以 統率諸侯,擁有天下。這就是天子之劍。」 趙文王聽莊子說完天子之劍,覺得茫然若有所失,因為他運用的劍與這種天子之劍 相差太遠了,要當上天子,就困難了。他又繼續道:「何謂諸侯之劍?」 莊子繼續說道:「諸侯之劍,以智勇之士為劍鋒,以清廉之士為劍刃,以賢良之士 為劍背,以忠貞之士為劍口,以豪傑之士為劍柄。這種劍,往前伸,也沒有東西可在它 前面;往上舉,也沒有東西可以在它之上;往低按,也沒有東西可以在它之下;往旁運, 也沒有東西在它旁邊。上法圓天以順三光,下法方地以順四時,中和民意以安四鄉。誰 如果得到了這種劍,治理百姓就如同雷霆貫耳,四境之內無不賓服。這就是諸侯之劍。」 文王再一聽莊子說諸侯之劍就更加失望了,因為他本人就是獨占一方的諸侯,但是, 他卻沒有得到這樣的劍,可見他不是一個聖明的諸侯之王,還談何一統天下?他心裡已 經猜到莊子說劍的意圖了,但是三劍之一的庶人之劍還未說完,他只好硬著頭皮問下去: 「庶人之劍如何?」 莊周笑了一下,拔出佩在腰間的寶劍,用劍端指著他面前的六個劍士對文王說: 「你挑選出來的這些劍士們,頭髮直豎,胡須前翹,帽子扣在眼眶上,雙目流露兇 光,穿著短衣褲,他們整天在王宮中互相格鬥,或斬頸領,或決肝肺,這就是庶人之劍。」 文王聽完庶人之劍,低垂著腦袋不說話。 莊周繼續說:「大王,憑您的地位,您完全可以得到天子之劍,但是,您卻一味喜 歡庶人之劍,我真為您感到害羞。」 文王沉思了一會,揮手令六位劍士退下,然後命中侍擺上酒席,宴請莊周。莊周這 時肚子也正好餓了,便毫不客氣地吃了起來。 文王卻吃不下去。他繞著幾案轉了一圈又一圈,顯出一副急躁不安的樣子。莊周狼 吞虎嚥地吃了一會,發現文王只是轉圈圈,便領會了他的意圖。他端起一杯酒,對文王 說:「大王,您別著急。要得到那天子之劍,其實也很簡單。」 「哦,有何妙法?」 「您如果能做到安神定氣,內心虛靜,便可神遊於天子之劍之境。」 於是文王按照莊周的指點,每日靜坐於宮中,不再看那些劍士一眼。三個月之後, 麇集的劍士們在宮門外等急了,不見文王出來挑選,便逃到別處去了,有些劍士想不通, 乾脆在宮門外的大道上拔劍自殺了。這些劍士苦練技藝,末了將自己當對手殺了,這是 他們當初怎麼也想不到的啊! ------------------   黃金書屋 掃描校對 轉載請保留,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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