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子傳
第七章 著書七篇 所以窮年

這些天來,莊周越來越感覺到他應該寫點東西。一方面是藺且與蘇玉再三請求,說 先生已是年過六十的人了,最好是親自動手寫些文章,免得先生百年之後,弟子們沒有 學習的書本。另一方面,天下流傳的書太多了,而這些書又大多不能探源人生的真精神, 或者大談仁義禮樂,或者鑽研縱橫權術,或者辯論堅白同異,將天下讀書人引入歧途。 莊周又不想如孔墨那樣聚徒講學、周游列國去宣傳自己的思想,雖然自己寫的、藺 且記載的那些零零碎碎的寓言故事也早已傳遍了天下,而人們並不了解他思想的全貌與 真相,有時候甚至發生了誤解。作為一個士,唯一能對人類有些貢獻的,就是將自己對 人生的體驗,對人生的理解寫出來,昭之天下。 百無一用是書生,貧困潦倒唯筆墨!政治上沒有自由,不能實現自己的願望,就只 有退而求之於文字了。我莊周雖然以標榜不材無用而著名天下,但是,這哪兒是我的初 衷啊!無材無用只不過是逃避那些殘暴無情的當權者,不願與他們同流合污。有些人甚 至將我的思想與楊朱「拔一毛而利天下,不為也」的「唯我」主義混為一談,實在可悲! 「我莊周是有材的!我莊周是有用的!」莊周在心中默默地吶喊。我要用我的筆, 寫出人生的真境界,寫出人類的真出路,寫出宇宙的真歸宿。我要讓那些整天沉溺於各 種瑣碎小事之中而忘記了天道的人們重見光明。我給你們太陽,讓你們從漫漫長夜之中 覺醒,讓你們睜開眼睛,看看另外一個春光明媚的世界。 藺且與蘇玉一聽莊周願意著書了,都十分高興。蘇玉說:「以後天下之人讀書,就 不僅有孔子曰、墨子曰,也有了莊子曰……」 「沒有什麼莊子曰,」莊周打斷蘇玉的話,「我不想以正襟危坐的方式,板起面孔 來教訓世人。」 「那……」蘇玉有些茫然。 「你是怎麼相信我的學說的?」 「先生的那則寓言。」 「我的書也要以寓言的方式出現。」 蘇玉拍了拍腦門,恍然大悟:「是啊!先生的寓言妙趣橫生,感人至深。如果您的 著作也用寓言故事的方式,肯定會獲得更多的讀者。」 藺且在一旁問道:「寓言故事妙則妙矣,不過,能登上大雅之堂嗎?」 「什麼大雅之堂!我可不想將我的著作讓人們當成經典來供奉,只要誰能夠在寓言 中體會到一種逍遙自得的精神就可以了。因此,我的著作也是卮言。」 「何謂卮言?」藺且與蘇玉異口同聲地問道。 卮乃盛酒之器。酒,人皆可飲,飲而有味,並且能借酒之力而獲得一種忘我忘物、 忘是忘非的境界。我的著作,就象一杯味道醇厚的美酒。在裡邊,你找不到什麼是非之 辯,也找不到什麼善惡之別。讀著它,你慢慢就會陶醉,你會覺得一切遠你而去,甚至 美酒的味道也遠你而去,你的精神將遨遊於六合之外。」 「那麼,道呢?」藺且畢竟很關心道,因為在他看來,著書的目的首先是要傳道。 「道即在著作之中。藺且,你想想,我所謂的道是什麼?不就是一種遇物而化,忘 是忘非的精神自由嗎?與其告訴人們什麼是道,還不如就讓他們在道之中漫遊。老子說: 『道可道,非常道』,我卻要說:道可道,真常道。」 幾天之後,藺且從蒙邑買來了一匹帛,莊周就開始了著書。 莊周呷了一口酒,雙目凝視著窗外那清澈的湖水,明潔的天空。他的腦子裡浮現出 兩個意象:水中那自由自在的魚、空中那展翅高飛的鳥。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魚 兒、鳥兒,你們就是我的心中的偶像!於是,莊周揮筆寫下了第一篇的題目:   逍遙游 藺且在一旁看著,說:「先生,你的題目好怪啊!」 莊周也不答話,往下寫道: 北冥有魚,其名為鯤。鯤之大,不知其幾千里也。化而為鳥,其名為鵬,鵬之背, 不知其幾千里也。怒而飛,其翼若垂天之雲。是鳥也,海運則將徙於南冥。南冥者,天 池也。 (北海之中有一條魚,它的名字叫做鯤。可是,這鯤是一條十分巨大的魚,它的背, 不知有幾千里長。有一天,它變化為鳥,這只鳥的名字叫鵬。鵬也十分巨大,它的背, 不知有幾千里長。鵬鳥鼓動翅膀而飛於高空之中,它的翅翼就象掛在天邊的雲彩。這只 鳥等到海風運動起來,就乘風移到南海之中去,復又化為魚。南海,是自然的大池。) 藺且讀後,覺得莊周所寫就象藏在雲霧之後的月亮,朦朦朧朧,不可辨認。他問道: 「先生,你以前講的寓言,我也能大概知其含義所在,這則寓言,學生卻難以明了。首 先,這麼大的魚,為什麼給它起一個人們用來稱呼小魚的名字鯤呢?」 「藺且啊!世間之物,原本無大小之別。世人不知:爭雄之諸國,曾不如蝸牛之角; 毫末之微,卻可容四海之水。大與小,只是相對的。從道的角度來說,至大即至小,至 小即至大。知大魚名為鯤,即可知大小之理。」 「那麼,魚為什麼要變化為鳥呢?」 「得道真人,隨物而化。在水為魚,在天為鳥。憑水乘風,同為逍遙之游。若固守 一端,則與物多忤,生命尚且不保,何談逍遙之游!」 「鯤鵬為什麼要從北冥飛往南冥呢?」 「我已經寫了:『南冥者,天池也。』南冥象征著楚越南部蠻民所居之地。那真是 一片毫無污染的自然的大海啊!他們不知禮義,不知君王;日出而作,日入而息;自然 而處,自然而動。我年輕的時候去過那個地方,那是一塊聖地。因此,我讓我的鯤鵬, 從北方飛向南方。」 藺且聽完莊周的講解,才知道了這則寓言的高妙與深奧。他贊歎地說:「先生,這 則寓言,確實溶進了您畢生的思索與追求。」 然後,莊周怕世人不相信他講的這個表面上不合情理的寓言,又假托《齊諧》這本 書中曾經記載過這個故事,而且蟬與學鳩還以自己的無能嘲笑這只展翅高飛的鯤鵬。 他轉念一想,世人往往最迷信歷史上的聖人,於是,又假托商湯曾經從其大臣棘那 兒聽說過這個故事,而且信以為真。 但是,僅憑寓言,畢竟不能一針見血地說出「逍遙游」的精義。於是,他又寫道: 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氣之辯,以游無窮者,彼且惡乎待哉?故曰:至人無己, 神人無功,聖人無名。 (如果乘著天地萬物之本性,駕馭陰陽六氣之變化,以游於無限廣闊的境域,還有 什麼依待呢?所以說:至人忘掉了自我,神人忘掉了功利,聖人忘掉了名聲。) 然而,讓汲汲於利祿的天下之人無己、無功、無名,是多麼困難啊!人們常說:千 裡來做官,為的吃和穿,又說人為財死,鳥為食亡,多以愚蠢!於是,他又編了一個 「堯讓天下於許由」的故事:堯當了天子,但是,他認為許由更有資格當天子,便要讓 位於許由。許由卻說:「偃鼠到河中去飲水,腹滿則為止;鷦鷯居住在森林之中,卻只 占一枝之位。你趕快回去吧!我不會去當天子的。庖人雖然不能勝任他的工作,屍祝之 人也不會越俎代庖!」 寫到這兒,他似乎又到了濮水之畔,手持魚竿頭也不回地拒絕了楚王的聘請。 他本來想就此作為第一篇的收尾。但是,第二天他重讀了昨日所寫之後,發現自己 的文章確實有些驚世駭俗。讀慣了「子曰詩雲」的儒士們,見了這樣的文章,肯定會認 為是無稽之談。於是,他又編了一則寓言,告誡那些儒士,要欣賞我的文章,僅憑肉眼 肉耳是不行的。 肩吾問於連叔曰:「吾聞言於接輿,大而無當,往而不返。吾驚怖其言,猶河漢而 無極也。大有逕庭,不近人情焉。」 連叔曰:「其言何謂哉?」 曰:「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膚若冰雪,淖約若處子。不食五谷,吸風飲露。 乘雲氣,御飛龍,而游乎四海之外。其神凝,使物不疵癘而年谷熟。吾以是狂而不信也。」 連叔曰:「然。瞽者無以與乎文章之觀,聾者無以與乎鐘鼓之聲,豈惟形骸有聾盲 哉!夫知亦有之。是其言也,猶時女也。之人也,之德也,將磅礡萬物,以為一世蘄乎 亂,孰弊弊焉以天下為事。之人也,物莫之傷:大浸稽天而不溺,大旱金石流土山焦而 不熱。是其塵垢糠枇,將猶陶鑄堯舜者也,孰肯以物為事!」 (肩吾有一天問連叔道:「我在接輿那兒聽了一些話,覺得闊大而不合乎實際,超 越而不回到人世,我很吃驚,也很害怕,覺得他的話就象天上的銀河一樣沒邊沒際。他 所說與我們常人的實際生活相差太遠,真可謂不近人情。」 連叔說:「他說了些什麼?」 肩吾說:「他說:在遙遠的姑射之山上,住著一位神人。他的肌膚就象冰雪那樣潔 白晶瑩,他的風姿淖約閑靜,猶如待字閨中的處女。他不吃五谷,而吸風飲露,乘著雲 氣,駕馭飛龍,而到四海之外去遨遊。他的精神凝靜深沉,能夠讓萬物沒有病亡,能夠 讓五谷自然成熟。所以,我認為這樣的人是不存在的,接輿口吐狂言,難讓人相信。」 連叔說:「是的,你當然不會相信。不能讓瞎子看絲織品上的花紋,不能讓聾子聽 鐘鼓發出的聲音。不僅人的形體有聾盲,人的智慧也有聾盲。這話,就是指你這樣的人 說的!接輿所說的那種人,他的德量,能夠廣被萬物,他將要為整個人類施予幸福,而 哪裡肯專門以當今天下為事務。這種神人,外物沒法傷害他,大水漫過天頂,他也不會 被淹死,大旱熔化了金石,燒焦了土山,他也不會感覺到熱。他的塵垢糠枇,都能造出 堯舜來,哪裡肯以具體事物為務。」) 寫到此處,莊周又想起了惠施來訪時,兩人的爭論。惠施說莊周的寓言是無用的, 並比喻成樗樹與大瓠。莊周卻說我追求的正是無用。於是,他將這兩段對話附在了「逍 遙游」的後面,以昭告世人,要讀我的著作,不要想在裡邊尋求經世之方,只要能從精 神上得到一種灑脫不羈的享受就可以了。 「逍遙游」寫完一個月之後,莊周又想好了第二篇的題目:「齊物論」。藺且看後, 問道:「先生,『齊物論』為何意?」 莊周回答說:「當今天下之士,紛紛放言高論,都自以為所言所論是至道至理。但 是,從道的角度來說,這些物論都只不過是充滿著是非之辯與好惡之情的一偏之見。不 駁倒這些亂人心智的言論,我的學說怎麼能讓世人接受呢?」 「但是,您既然寫了文章參加這場辯論,怎麼能夠說明自己的言論就不是一偏之見 呢?」 「世人的言論,都是從自己的特定的利害出發的。而我的言論則是從自然之道的角 度出發的。因此,世人的言論有是非好惡之辯,而我的言論則象美妙的音樂,可以讓你 陶醉於其中,卻沒有什麼是非好惡之辯。」 話雖如此說,「齊物論」三字寫好已有二十多天了,正文卻沒有寫出一個字。「齊 物論」比「逍遙游」還難寫。因為要駁倒百家之言,就必須辯論,而辯論又不是莊周所 喜歡的著書方式。他總想讓讀者在輕松愉快之中領略到深刻的哲理。這些天來,他一直 在尋找一個合適的寓言,作為「齊物論」的開頭。 這天,莊周憑幾而坐,閉目養神,意態飛揚,精神不羈,不知不覺仰天而噓,口中 發出一種奇怪的聲音:似歌非歌、似詠非詠,又象鳥鳴,又象風吹。他搖頭晃腦,自得 其樂,旁若無人,似乎進入了一種迷醉的境界。 藺且在一旁聽著,覺得莊周的這種怪聲雖然沒有一定的規則,卻自有它美妙動人的 地方。時而如秋風掃落葉,時而如春雨滴梧桐,時而如天空之驚雷,時而如琴瑟之悠揚。 忽然,他閉住嘴巴,低下了頭,似乎睡著了。藺且問道:「先生,您往昔憑幾而坐, 都是深沉凝靜,今日為何發出此種怪聲?」 莊周抬起頭,緩緩答道:「藺且,你問得真好。我這一輩子,在山林之中度過的恐 怕有一大半。我熟悉自然界的各種聲音,它們經常在我耳邊回響,漸漸地,它們在我腦 海中幻化成一種無聲的音樂。這種無聲的音樂只有我自己能聽著,它是那樣的奇特、那 樣的美妙、那樣的不可思議。它忽而來,忽而去,令人不可捉摸,令人心曠神怡。它是 道的化身,它是生命的昇華。剛才,我在靜坐之中,又感受到了它。你聽到的,恐怕就 是我用嘴巴對它的模仿吧!」 突然,莊周覺得「齊物論」的開頭已經有了: 南郭子綦隱機而坐,仰天而噓,答焉似喪其耦。顏 成子游立侍乎前,曰:「何居乎?形固可使如槁木,而心固可使如死灰乎?今之隱 機者,非昔之隱機者也。」 子綦曰:「偃,不亦善乎,而問之也。今者吾喪我,汝知之乎?汝聞人籟而未聞地 籟,汝聞地籟而未聞天籟夫?」 子游曰:「敢問其方。」 子綦曰:「夫大塊噫氣,其名為風。是唯無作,作則萬竅怒號。而獨不聞之翏翏乎? 山林之畏隹,大木百圍之竅穴:似鼻、似口、似耳、似枅、似圈、似臼、似窪、似污者。 激者、謞者、叱者、吸者、叫者、譹者、穾者、咬者。前者唱於而後者唱喁。泠風則小 和,飄風則大和。 厲風濟,則眾竅為虛。而獨不見之調調之刁刁乎?」 子游曰:「地籟則眾竅是已,人籟則比竹是已。敢問天籟?」 子綦曰:「夫吹萬不同,而使其自已也。鹹其自取,怒者其誰邪?」 (南郭子綦憑著幾案而坐,仰天吹氣,口中發出各種各樣的聲音,似乎忘記了自己 身體的存在。顏成子游侍立在跟前,問道:「怎麼回事呢?形體安定固然可如乾枯的樹 枝,心靈寂靜固然可如熄滅的灰燼嗎?你今天憑案而坐的情態,與昔日憑案而坐的情態, 大不一樣啊!」 子綦回答說:「偃,你問得真好!今天,我忘卻了自己,你知道嗎?你聽過人籟的 聲音而沒有聽過地籟的聲音;你聽過地籟的聲音,卻沒有聽過天籟的聲音。」 子游說:「什麼是地籟與天籟?」 子綦回答說:「大地吐氣,叫做風。這風不發則已,一發作則千萬種竅穴一起怒號。 你沒有聽過長風呼嘯的聲音嗎?山林中高下盤回的地方,百圍大木的竅穴,有的象鼻子, 有的象嘴巴,有的象耳朵,有的象梁上的方孔,有的象杯圈,有的象春臼,有的象深池, 有的象淺窪。而這些形狀不同的竅穴,發出的聲音也各不相同:有的象湍流沖激的聲音, 有的象羽箭發射的聲音,有的象叱咄的聲音,有的象呼吸的聲音,有的象叫喊的聲音, 有的象號哭的聲音,有的象深谷發出的聲音,有的象哀切感歎的聲音。前面的風發出吁 吁的聲音,後面的風發出喁喁的聲音,前唱後和,宛若一曲美妙的音樂。微風輕吹,則 和聲細小,飄風急來,則和聲宏大。大風一停,則萬竅復歸於寂靜。但是,你還可以看 到草木在搖搖曳曳的擺動,猶如余音繞樑,裊裊不絕。」 子游說:「地籟是風吹眾竅發出的聲音,人籟則是人吹竹簫發出的聲音。那麼,天 籟是什麼呢?」 子綦說:「就是我剛才吹氣發出的那種聲音。吹氣發出的各種聲音雖然不同,但是, 它們都自生自滅,來去無跡,我自己無法控制它們,因此稱之為天籟。」) 藺且看後說:「先生,您這段文章確實寫得超絕不凡,尤其是對大風的描寫,可謂 維妙維肖。但是,這三籟與『齊物論』有什麼關係呢?」 莊周仰視著碧藍的天空,耳邊還回響著那些美妙的自然的簫聲,他的思緒也隨著那 翏翏長風飛往四海之外。一聽藺且問話,他才恍然若醒,答道: 「人吹簫管發出的音樂本來就夠美了,而自然界的各種聲音卻更加使我迷醉。但是, 最讓我心曠神怡的還是那無聲的、在腦海之中象泉水那樣流動的音樂。老子說:『大音 希聲』,此之謂也。 「我願天下人們放棄物我之間的對待,放棄名利的追求,放棄那些充滿是非好惡的 辯論,都來體驗這忘我的無聲之樂——天籟。在這種無聲之樂中,你可以把握到生命的 真髓,把握到天地之大全,你的精神就象無所不能的飛龍,遨遊於虛無寥闊的宇宙之中。」 「為什麼有了是非之辯論,就不能把握到天籟呢?」 「問得好,藺且。在洪荒蒙昧的古代,天道與言論是合為一體的。道未始有封,言 未始有常。那時候,人們出口為言即道,沒有什麼是非好惡的辯論。道的境界是一個大 全,是一個混沌,自從有了是非好惡之辯以後,道就被損害了,被毀滅了,因為是非好 惡就是大全與混沌的對立面。」 「但是,人們都自以為所言所論是正確的,並不存在好惡之情、一己之偏見,這又 怎麼辦?」 「來,我給你講一個『辯無勝』的道理,其實,任何人所言所論都有正確的一面, 同時又有錯誤的一面。可乎可,不可乎不可。物固有所然,物固有所可。無物不然,無 物不可。但是,從別的言論來說,任何言論都不可能是完全正確的。因此,在所有的言 論之中找一種完全正確的是不可能的。唯一的辦法就是和之天倪,因之以曼衍,所以窮 年也。」 「何謂和之以天倪?」 「天倪即天道。是不是,然不然,是若果是也,則是之異乎不是也,亦無辯。然若 果然也,則然之異乎不然也,亦無辯。忘年忘義,振於無竟。」 (有是便有不是,有然便有不然,因此,是即不是,然即不然。是果真是是,就肯 定與不是有區別,但是無須去辯論。然果真是然,就肯定與不然有區別,但是無須去辯 論。忘掉時間的流逝,忘掉道德倫常,遨遊於無窮的境域。) 說完,莊周將這段話寫到文章之中。 莊周想起了他年輕時候在蒙澤邊上做的那個夢。夢中,他變成了一只愉快的蝴蝶, 在空中飛呀,飛呀。齊物論之後,就應該得到這種物我兩忘,物我不分的境界。因此, 在本篇結尾,他現身說法,昭示人們齊物之極境: 昔者莊周夢為蝴蝶,栩栩然蝶也。自喻適志與!不知周也。俄然覺,則蘧蘧然周也。 不知周之夢為蝴蝶與,蝴蝶之夢為周與。周與蝴蝶,則必有分矣。此之謂物化。 (從前,莊周做過一個夢,在夢中變成了一只蝴蝶。他覺得自己就是一只蝴蝶,自 由自在地飛來飛去,心志十分愉快,完全不知道自己還是莊周。一會兒醒來之後,才發 現自己分明是莊周。剛才的夢,不知是莊周在夢中變成了蝴蝶,還是蝴蝶在夢中變成了 莊周。莊周與蝴蝶,本來是兩個東西,但在夢中卻變成了一個東西。這就是物化之境。) 莊周曉夢迷蝴蝶! 人們如果能夠獲得一種忘記自我,與萬物溶為一體的境界,則萬物自然齊一。世人 啊,齊物之境其實並不飄忽,只要在觀注萬物時忘掉物我之間的界限,忘掉自己的偏好, 就能與宇宙天地相交融。你們將得到大美,你們將得到大樂,這種樂無法用語言文字表 現出來,它只能停留在體道者的心中。
「逍遙游「與「齊物論」兩篇寫完之後,莊周決定暫時停止著書,到梓慶家去一趟。 他想徵求一下梓慶的意見。梓慶雖然是一個木匠,文化程度不高,但是,他的雕刻技藝 之中卻蘊藏著深刻的哲理,是位了不起的同道。 梓慶已經退休在家了,由他的兒子頂替他的工作。他雖然比莊周大十幾歲,但是看 上去只象個六十多歲的人,精神矍鑠。他斟上兩杯美酒,以歡迎老友的來訪。 莊周喝了一口,道:「好酒!好酒!就象我的書!」 「你的書?」梓慶詫異地問。 「是的。我最近寫了兩篇文章,想聽聽您的意見。」說著,從懷中掏出「逍遙游」 與「齊物論」遞給梓慶。 梓慶一氣讀完,拍案而叫:「好書!好書!就象我的酒!」 「不過,我覺得意猶未盡,想繼續寫下去。」 「應該!我雖然是個粗人,但是,覺得你寫的這些比起孔墨的言論來,不僅意思深 遠,而且文采飛揚,真乃天下之至文!」 「過獎。但是,我眼下還難以另辟蹊徑。」 「依我之見,應該從養生的角度專寫一篇。」 「高見!高見!先生真我師也」。 第二天,莊周從梓慶家回來的路上,腦子裡一直在翻騰著這麼幾個名詞:「養生— —技藝——道。」工匠們的技藝之中包含著豐富的養生之理,梓慶說得好:「以天合天。」 以我之天合物之天,就可以在人世的大海之中自由自在地游泳。 一進家門,莊周也顧不上與顏玉打招呼,便伏案疾書,惟恐心中的那個寓言故事跑 掉: 庖丁為文惠君解牛,手之所觸,肩之所倚,足之所履,膝之所踦,砉然響然,奏刀 騞然,莫不中音,合於「桑林」之舞,乃中「經首」之會。 文惠君曰:「譆,善哉!技蓋至此乎?」 庖丁釋刀對曰:「臣之所好者,道也,進乎技矣。始臣之解牛之時,所見無非全牛 者。三年之後,未嘗見全牛也。方今之時,臣以神遇而不以目視,官知止而神欲行。依 乎天理,批大郤,導大窾,因其固然,枝經肯綮之未嘗,而況大軱乎?良庖歲更刀,割 也;族庖月更刀,折也。今臣之刀十九年矣,所解數千牛矣,而刀刃若新發於硎。彼節 者有間,而刀刃者無厚,以無厚入有間,恢恢乎,其於游刃必有余地矣。是以十九年而 刀刃若新發於硎。雖然,每至於族,吾見其難為,怵然為戒,視為止,行為遲,動刀甚 微,謋然已解,牛不知其死也,如土委地。提刀而立,為之四顧,為之躊躇滿志,善刀 而藏之。」 文惠君曰:「善哉!吾聞庖丁之言,得養生焉。」 (庖丁為文惠君宰牛,手所觸及的,肩所倚著的,足所踩著的,膝所抵住的,划然 響然,奏刀之聲騞然。他手、肩、足、膝並用,配合默契,猶如桑林之舞姿那樣協調優 美;牛肉分解的聲音,就象經首之樂曲那樣富於節奏感。 文惠君看呆了,贊歎道:「噫嘻!真妙!宰牛之技藝怎麼如此高超呢?」 庖丁放下手中的刀,回答說:「我所喜歡的,是道的境界,這比技藝本身重要。剛 開始我學宰牛的時候,見到的牛,都是渾全不分的牛。三年之後,一眼望去,牛的骨節 肉理了然於心,就看不到完整的牛了。現在,我只用意念去感受而不用眼睛去看,感官 已經停止,而精神自然運行。順著牛身上自然的紋理,劈開筋肉的間隙,導向骨節的空 縫,順著牛的本來結構去用刀,即使經絡交錯的地方都不會碰著刀,何況那大骨頭呢! 好廚子一年一換刀,因為他們用刀割肉;普通的廚子一月一換刀,因為他們用刀砍骨。 我的這把刀到現在已經用了十九年了,所解之牛已逾數千,可刀刃就象剛在磨刀石上磨 過一樣。牛骨之間是有空隙的,而刀刃則沒有厚度。用沒有厚度的刀刃切入有空隙的骨 節,當然是空空曠曠、游刃有余了。因此,我的刀雖然用了十九年,卻像剛磨過的一樣。 雖然如此,每當碰到筋骨盤結的地方,我還是小心謹慎,目光專注,手腳緩慢地行動。 然後,手中之刀微微一動,牛便嘩嘩啦啦解體了,如同泥土散落,而牛還不知他已經死 了。這時候,我提刀站立起來,張望四方,感覺到一種自由的快適,覺得心滿意足,悠 然自得。我把刀子揩乾淨收藏起來,便離開了牛肉。」 文惠君說:「真妙!聽了你的話,我得到了養生之理。」 寫著寫著,莊周手中的筆好象變成了庖丁手中的刀,在三尺絹帛上游刃有余。他放 下筆,離案而起,四面張望,躊躇滿志,大有自得之感。是啊,世人總是看不起那些工 匠們,認為他們是社會的下等公民,但是,他們的勞動之中卻可以獲得美的享受,他們 可以在各種技藝中悟到心手合一、物我兩忘的境界。比起那些整天大談養生之道卻毫無 體驗的人來,他們更有資格做道的承擔者。 他呷了一口酒,從頭到尾讀了一遍這則寓言,又抬起頭來凝視著梓慶送給他的那只 飛龍,心潮起伏。 自古以來的哲人們,都將眼光投向朝代的更換、國家的興衰,他們哪裡知道,真理 其實很簡單,它就在人們日常生活的一舉一動之中。只要能拋開那些身外之物,老老實 實去幹自己應該幹的事,專心致志,投身於其中,物我不分,物我合一,你就可以獲得 養生之理。象梓慶,年過七旬,卻鶴髮童顏,毫無衰老之態。人的知識越多,追求越多, 失望也就越多,疑問也就越多,這是養生的大敵啊!無知無慾,清靜淡泊,就能活得輕 松自在。「吾生也有涯,而知也無涯。以有涯隨無涯,殆已。」人的生命是有限的,而 知識與欲望是無限的。以有限的生命去追求無限的知識與欲望,是多麼危險! 然後,莊周才給這篇文章加了個題目:養生主。養生的根本在於精神的寧靜,並不 在於地位的高貴。文惠王這樣的一國之主,也要向庖丁學習養生之理。世人啊,看看那 些村野農夫,看看那些市井工匠,他們沒有讀過多少書,有些人根本就不識字,但是, 他們卻活得悠然自得,無憂無慮。 放棄對名利的追求吧!放棄對知識的追求吧!保持你們平靜的天性,守住你們自然 的元氣。生命是寶貴的,此生只有一次。體驗每一刻,抓住每一刻,享受每一刻! 這天,莊周正在修改潤色「養生主」這篇文章,一個從魏國來的生意人捎來了惠施 的一封書信。他展絹一讀,上面寫道: 弟自歸魏以來,未見襄王重用。遙憶濠梁之游,真有歸歟之感!然壯志未酬,民生 塗炭,不忍就此罷休。寄書一通,稍釋憂慮,吾兄當知! 唉!我早就知道有今天,你不聽我的話,害得自己好苦啊! 他離案而起,在屋中來回踱步。他深為惠施的勇氣而贊歎,同時也為惠施的遭遇而 難過,但是,他更為惠施的固執而惋惜。 當今的國君,就象虎豹那樣殘暴無情,天下之士,紛紛助紂為虐,以求富貴名利。 而象惠施這樣正直、善良的人卻總是受到冷遇、排擠。 象惠施這樣抱著改良社會的願望而主動出仕的人恐怕還不少。要說服這些人退隱江 湖,也是不可能的。因為他們有堅定的信念,有超人的毅力,他們不到生命的最後一刻, 是不會放棄自己的追求的。 但是,總不能讓這些善良的人白白送命啊!一向厭惡官吏、厭惡入仕的莊周,不禁 對這些人發出了深深的同情。我要專門為這些人寫一篇文章,讓他們雖然身在仕途,卻 能保全性命。於是,他寫下了第四篇的題目:「人間世。」藺且一看,說:「先生, 『人間世』寫的是處世之方吧?」 「是,又不是。」莊周凝視著惠施的信,緩緩答道。 「此言何謂?」 「『人間世』的處世之方,是為身在仕宦的人而寫。」 「怎麼,先生也主張出仕嗎?」 「這不是我主張不主張的問題。我著書,是為天下之人指出一條光明之路。世上確 實存在那麼一些人,他們是為了天下百姓的幸福才去謀仕的。要說服他們棄世是不可能 的。因此,我想對這些人敲敲警鐘,讓他們也學一些處世之法,免得將性命也送掉。」 「先生,您可真是大慈大悲啊!」 「但願今世後世之人,都能理解我的這番苦心!」莊周仰視著碧藍的天空,似乎在 自言自語,又似乎在向上蒼祈禱。 莊周首先寫了一個游說的寓言。因為要出仁,首先就要游說,游說若不謹慎,就會 送命。 顏回跟隨孔子學習了幾年之後,想到衛國去游說。這天,他來與孔子辭行。孔子問 道:「你到衛國去想幹什麼?」 顏回回答說:「我聽說衛國的君主,正當少壯之年,他獨斷專行,殘暴無度,驅使 一國之民與別國打仗,死者相枕於野,百姓已無法忍受了。您經常教育我們『治國去之, 亂國就之』,我想去勸說衛君,阻止他的殘暴之舉。」 孔子說:「危險啊!你這樣去,只能成為他的刀下鬼。你有思想準備嗎?」 顏回說:「我打算內直而外曲」 「什麼意思?」 「內直者,保持我本來的思想。天子是老天的兒子,我也是老天的兒子,我們是完 全平等的,我何必低聲下氣來求你呢?外曲者,暫時拳曲自己,執人臣之禮,曲意逢迎, 獲得他的信任。」 「不行啊!顏回。你這樣做,連保全自己都很難,何談感化衛君呢?」 「那該怎麼辦?」 「我教你心齋之法。專注你的心志,不要用耳目感官,也不用耍心智思慮,讓你的 胸中只剩下虛靜之氣。感官只能視聽,心智只能思考,而虛靜之氣,卻可以得到道的光 明。」 「實行心齋之後,我連自己也忘記了。」 「好!真不愧為我的高足。守住這虛靜之氣,神靈就會保祐你。能言則言,不能言 則退。處心至一之道,不得已而後動,就差不多了。」 然後,莊周又寫了一個出使的寓言,當今天下諸國爭雄,為人臣者,主要的工作就 是出使別國,完成外交使命。稍有不慎,就會葬身網羅。 葉公子高奉楚王之命,將要出使齊國。他臨行之前,對孔子說:「楚王派我去,寄 予了很大的期望,也給予我很大的壓力。但是,齊國人對待我,肯定是很有禮貌,卻遲 遲不肯解決問題,因為我知道,楚王的要求太高了。我確實很害怕,還沒有出發,就已 得了內熱之病,每天吃很多冰塊,還是心神不寧。我該怎麼辦?」 「知道事情肯定辦不成,就象對待天命那樣平靜地對待它,是最高貴的德性。你不 要過分地憂慮,任事情自然地發展,為人臣者,辦不到的事情太多了。寄托於外物,以 使自己的精神達到自由自在的境地,任所有無可奈何的事如過耳微風,保養自己的天性, 就可以了。」 接著,莊周又講了第三個寓言。這個寓言是為太子傅的故事。 顏闔即將當衛靈公太子的師傅,來請教蘧伯玉,說:「太子其人,品德敗壞,天性 喜歡殺人。我若放任其流,則國家人民危險;我若以法度制之,則先害己身。我該怎麼 辦?」 蘧伯玉回答說:「你問得真好!戒備啊!謹慎啊!首先求無害己身。表面上要親近 他,內心裡要保持距離。親近不能同流合污,保持距離不能獨出心裁。同流合污,則與 其一同滅亡;獨出心裁,則招來禍害。 伴君如伴虎啊!你難道沒有見過養虎的人嗎?從來不敢把活著的動物讓它吃,怕的 是激起它的殺氣;從來不敢把完整的動物讓它吃,怕的是激起它的怒氣。 「你若想用自己的言行勸說太子,就象螳螂用它的臂阻擋車輪一樣,是絕對不可能 的。」 蘇玉正好在一旁,他看完這三個故事後,對莊周說: 「先生,您對君主的描寫真是入木三分。比如宋君吧,反覆無常,喜怒不定。他的 殘暴有過於虎啊!」 「是的。可惜那些汲汲奔走的士,並沒有認識到這一點,他們都被君主們愛士的表 面現象迷惑了。愛士者,殺士者也!」 於是,莊周又想起了幾年前在伐木場碰見的那些不材之木。天下之臣,若能將仕宦 只作為一種寄托,作為保護自己的一種手段,就不至於喪身其間。想到這兒,一個寓言 已經形成了: 有一個名叫匠石的木匠,要到齊國去,路過曲轅這個地方時,見到一棵櫟樹,植於 村社之中,被村民們當作社樹。社樹高大無比,其蔭可遮蔽數千頭牛。樹幹有百圍之粗, 高達十仞之上,才有小枝。這棵樹的樹幹若用來作舟,可以夠十多個舟的木料。樹旁邊 圍觀的人就象集市上的人那麼多。 匠石掃了一眼,繼續趕路。他的弟子卻貪婪地欣賞著這棵高大的樹,駐足其下,贊 歎不已。飽看之後,弟子追上匠石,問道: 「師傅,自從我拿起斧斤跟隨您以來,從來沒有見過如此美材的樹。而您卻不正眼 看它,為何?」 匠石回答說:「不要再提它了。不過是紋理散亂的無用之樹。以其造舟則沉於水下, 以其為棺則很快就腐爛,沒有一點用處,所以才一直長在那兒,沒人願意砍伐它。」 當天晚上,匠石做了一個夢。他夢見櫟社樹對他說: 「匠石啊,你只知道我無用,卻不知道無用正是我長壽的原因。你看那些有用的木 材,有些還沒長成就被人砍伐了,正因為它有用,才被世俗利用,被利用,就是它生命 的結束。我若有用,早就喪命了,還能活著嗎?」 匠石醒來之後,覺得夢中所聞,十分在理,就對弟子說了。弟子反問道: 「它既然追求無用,又為何要當社樹呢?」 匠石說:「這正是它的高明之處。它只不過寄身村社之中,免得那些不了解自己的 人去砍伐它。如果不是社樹,恐怕早就被那些不識貨的人砍掉了。」 也許,有人看了這些故事之後會說:莊周畢竟塵心難脫啊!竟然教起人們怎麼做官 來了。但是,我的一片苦心,能有多少人理解啊!在這個世界上生活,首先必須面對眼 前的現實。一味地鼓動人們放棄仕途,是不可能的,只要那些身在仕途的人能夠保住自 己的血肉之軀,我莊周受到不白之冤也心甘情願! 在本篇的結尾,莊周不厭其煩地警告世人: 山木自寇也;膏火自煎也。桂可食,故伐之;漆可用,故割之。人皆知有用之用, 而莫知無用之用。 (山木自招殘害,膏脂自受煎熬。桂樹可食,故被砍伐;漆樹有用,故被切割。世 人只知道有用的用處,卻不知道無用的用處。)
當年在蒙邑市場上賣屨時,莊周經常見到那些沒有腳的兀者。兀者那自慚、自卑的 眼光,還有正常人盯著他們時那種得意、嘲弄、好奇的眼光,莊周總也忘不掉。當然, 他更忘不掉曹商瞪著自己的那種蔑視的眼光。 人的形體相貌與人的內在精神有必然的關係嗎?殘缺不全與面貌醜惡的人就一定不 如那些四肢健全、面貌俊俏的人嗎? 「唉!」莊周不禁發出一聲長歎。他悲哀世人只注重人的外形而捨棄了人的精神。 孔子就曾經說過:「吾未見好德如好色者也。」當今天下,上起國君,下至百姓,都看 不起那些相貌醜惡的人。但是,人們卻不知,在他們丑惡、殘缺的形體中蘊含著巨大的 精神力量。 於是,他決定寫一篇「德充符」,告訴世人,人的精神是首要的,而形體是次要的。 還是假托孔子來說吧! 魯國有一個兀者,名叫王駘。不遠千里來跟隨他學習,與之游處的人,與孔子的弟 子差不多。 常季覺得很奇怪,一個沒有腳的人,哪兒來如此巨大的魅力呀!於是,他來問孔子: 「王駘,只不過一個兀者,卻與先生平分秋色。他不教訓學生,也不發表議論,但 是弟子們卻各有所得。難道真有行不言之教的人嗎?難道真有形體丑陋而內心充實的人 嗎?這是什麼樣的人啊?」 孔子回答說:「王駘,是真正的聖人。我孔丘不及他啊! 我將要拜他為師,何況你們這些不如我的人呢?」 常季又問:「兀者王駘既然能超過先生,他肯定有獨特的品性。他的品性怎麼樣?」 孔子回答說:「任何事物,從相異的地方來看,肝膽之間猶如楚越之遠,從相同的 地方來看,萬物齊一。王駘能認識到這個道理,因此,他對待自己失去的腳,就象失掉 了一杯之土。因此,他的精神永遠保持平和的境界,沒有什麼喜怒哀樂。」 常季又問:「王駘有這樣的心境也就罷了,為什麼人們都要跑去向他學習呢?」 孔子說:「人們不會到流動的水前去照自己的影子,而到靜止的水前去照自己的影 子,因為只有靜止不動的東西才能統率眾物。王駘只不過是在精神上駕馭了天地萬物, 逍遙自得,並沒有故意招徠世人。」 寫到這兒,莊周又想起了另外一個寓言故事。在這個故事中,老子比孔子還要高一 籌。 魯國有一個兀者,名叫叔山無趾。他以踵行路,來拜見孔子。孔子一看他這樣,便 說: 「你不謹慎,已被砍掉了腳,才到我這兒來學道,太晚了!」 叔山無趾說:「我以前確實沒有保護好我的身體,但是,我今天來,為的是學習比 腳更重要的東西。天地無私,恩德浩蕩。我聽說您的恩德猶如天地,沒想到您也是如此 偏狹!」 孔子聽後,慚愧地說:「我實在孤陋寡聞,道心未深。先生請進,孔丘願執弟子之 禮。」 叔山無趾也不客氣,對孔丘講了天地人生的道理,孔丘十分佩服。 叔山無趾走後,孔子對眾弟子說:「弟子們,可要努力啊!叔山無趾只不過一個殘 缺不全之人,尚能達於道境,而況你們這些身體健全的人呢?」 叔山無趾從孔子那裡出來之後,又來見了老聃,對老聃說: 「孔丘,還不能稱為聖人啊!他還拘守於世俗的偏見,看不起形殘之人,他整天想 的是淑詭幻怪之事,企圖以此獲得名利,他哪裡知道,這些東西對聖人只是一種束縛。」 老聃聽後,說:「你為什麼不告訴他死生為一條,是非為一貫的道理,而解除掉他 的這些束縛呢?」 叔山無趾說:「象孔丘這樣的人,天性愚頑,況且中毒又深,可不容易啊!」 莊周又想起了那些相貌奇特、丑陋駭人的人。他自己就是一個其貌不揚的人。他曾 經受過多少白眼啊!在學校裡、在旅店中、在市場上,他經常能感受到那些愚蠢的人們 射過來的鄙夷的眼光。曹商甚至不屑於與他共出一門。在世人心目中,面貌醜惡的人就 是妖怪。 他倒不僅僅是為了自己受到別人的輕視,才發出這種感歎的。幾十年來,他漫遊過 不少地方,接觸過很多人。那些凡是生相美麗的人,都能受到人們的尊重,儘管他們腹 中空空如也。而那些生相丑惡的人,卻事事受到冷遇,儘管他們德性很高尚。這已經成 了一種普遍的社會風氣。可悲!可悲! 於是,他又奮筆寫道: 魯哀公很奇怪地對孔子說: 「衛國有一個相貌奇醜的人,叫哀駘它。男子與他游處,思念他而不能離去。少女 們老遠見到他,就深深地愛上了他。有很多少女回家對自己的父母說:『寧願當哀駘它 的妾,也不願當別人的妻!』真是連禮義廉恥也不要了!哀駘它的魅力也太大了。」 從來沒有聽過他主動發表議論,也沒有什麼特殊的地位,他的智慧也很平常,況且, 他那丑陋的相貌又是天下共知,但是男子與婦女都如此喜歡他,他可真是個怪人啊! 我聽到這個人之後,就將他召到宮內,想與他交個朋友。一看,他的相貌果然是天 下第一的丑。但是,我與他游處了不到一月,就感覺到他的為人不同尋常,他有一種奇 特的魅力,一種說不出卻不可抗拒的魅力。 不到一年,我就產生了一種想法:將君位讓給他。因為我越來越覺得,在他面前, 我就象太陽底下的一盞小燈。 哀駘它一聽我要將君位讓給他,滿臉不高興——我還從來沒見過他不高興哩——的 樣子,但是沉默了半天之後,他還是答應了。 我心頭的一塊石頭總算落了地。但是,數天之後,哀駘它失蹤了。他沒有與我辭行, 獨自一人離開宮廷,不知所終。 我整天神思恍惚,若有所失,落地的石頭又懸起來了。好不容易碰到了一個德性高 尚的人,卻又離我而去。他好象對我,對魯國,一點兒也不感興趣。這是一種什麼樣的 人呢?」 孔子聽後,說:「我有一次到楚國去,在路旁看見一群豬崽,趴在母豬的腹下搶著 吃奶。那母豬已經死了,可是豬崽們不知道。過了一會,有一頭小豬發現母豬的眼珠不 動彈了,便『吱!吱!』地叫著跑開了。其它小豬見狀,也知道母親已死,便紛紛亂跑, 離開母豬而去,如樹倒猢猻散。 「為什麼會這樣呢?因為豬崽們愛它們的母親,並不是愛母親的形體,而是愛主宰 形體的精神。母親死了,精神便消失了,即使形體如舊,豬崽們也會棄之而去。 「豬崽尚能如此,而人還不明白這個道理嗎?精神高於形體。人能夠感動別人,並 不是因為他的相貌,而是因為他的精神。 「哀駘它這個人,雖然相貌醜陋,但是,他精神充實,品性高尚,因此,他不說話, 別人卻相信他,沒有功勞,別人卻親近他,甚至您都願意將君位讓給他。 「這說明,一個人只要精神境界高尚,就是一個好人,而不在於他的形體。」 莊周的想象力越飛越遠,他似乎在虛無飄渺的境界中,發現這麼兩個人: 有一個人,兩腿曲拳,傴僂殘病,而且沒有嘴唇,眾人視之為妖怪。他來游說衛靈 公,衛靈公十分喜歡他。久而久之,靈公看慣了他,再看正常人,兩個肩膀扛著一個腦 袋,真難看。 又有一個人,得了粗脖子病,頸項猶如盛水的大甕,眾人視之為妖怪。他來游說齊 桓公,齊桓公十分喜歡他。久而久之,桓公看慣了他,再看正常人,兩個肩膀扛著一個 腦袋,真難看。 當然,這只是夢想中的事。莊周深知,君主們是不會喜歡這種人的。但是,現實既 然如此不完美,人生既然如此不如意,何不以荒唐之言,悠謬之說,塑造一個理想的境 界呢? 這樣的理想,也許不會變為現實,永遠只能是一種幻想。但是,這美麗的幻想畢竟 帶給莊周一絲的快意。天下相貌醜陋之人,形體殘缺之人,讀了這則寓言之後,能夠從 內心深處產生一種共鳴,能夠找到一個知音,能夠給他們的人生帶來一些自信,就夠了。 藺且將五篇文章整整齊齊地裝訂好,讓莊周過目。莊周看後,說: 「藺且,這第六篇,你猜我要寫些什麼?」 「學生不才,難以猜測。」 「第六篇,我欲寫『大宗師』。」 「大宗師?就是世人應該學習的大宗之師嗎?」 「正是。」 「前面數篇中的人物,不就是大宗之師嗎?為什麼還要專寫一篇『大宗師』呢?」 「前面數篇中出現的人物,雖然有一部分是體道者,但是,並不是嚴格意義上的人 類的宗師。」 「人類的宗師是什麼樣的人?」 「真人。」 「何謂真人?」 「說起真人,一言難盡,又無以名言。真人,就是真正的人,與假人、非人相對。 「真人,在弱小面前並不暴橫,在成功面前並不自雄。做了錯事,不後悔;做了好 事,不自得。因此,他登高不怕,入水不溺,入火不熱。他有了道,因此他是真人。 「真人,睡覺的時候不做夢,醒來的時候沒憂愁。他吃飯,不耽滋味,他呼吸,深 之又深。眾人用喉嚨呼吸,真人卻用腳後根呼吸。因為他虛靜內斂,引氣貫脈,故呼吸 自深。 「真人,不喜歡活著,也不害怕死掉。靜悄悄來到人世,靜悄悄離開人世。他忘不 掉生命的原始,卻也不探求生命的所終。 「真人,其內心專一,其舉止寂靜,其額頭寬廣。他發怒,就象秋天的風雨,他喜 悅,就象春天的陽光。他的喜怒,就象四時季節的推移,莫不自然而然。」 藺且聽完,贊歎道:「先生,您可真是出口成章啊!您用詩一般的語言描寫了真人 的內心與情狀,聽起來優美動聽、而且能從靈魂深處啟發人。不過,您還會用寓言來描 寫真人的生活吧!」 「是的。藺且,你真不愧為我的弟子。好,我再寫一個寓言故事。」 藺且在一旁看著,只見莊周寫道: 子祀、子輿、子□、子來四人互相說: 「誰能夠將虛無作為自己的腦袋,將生命作為自己的脊背,將死亡作為自己的屁股, 誰能夠懂得生死存亡只不過一體的道理,我就與他為友。」 四人相視而笑,莫逆於心,於是成為好友。 過了一段時間,子輿得了病,子祀知道之後,去看望他。子祀進門一看子輿病得不 輕,身體都已經扭曲了。子祀見狀,不但沒有驚奇,反而贊歎道: 「真偉大啊!造物者將你弄成了這個樣子!傴僂曲腰,背骨發露,五藏之管向上, 腦袋隱於臍部,肩膀高於頭頂,頂椎之骨指天。」 同樣,子輿也知道,形體的變化是因為陰陽之氣不調,因此,他心閒無事,怡然自 樂。聽了子祀的話,他步履蹣跚來到院子裡的井前,照了照自己的形體,感歎道: 「嗟呼!造物者將我弄成了這個樣子!」 子祀聽後,問道:「你感到厭惡嗎?你感到害怕嗎?」 「不!我有什麼可厭惡的!我有什麼可害怕的!假如造物者將我的左臂化為雞,我 就可以讓它來報曉,假如造物者將我的右臂化為彈弓,我就用它來打鳥燒著吃,假如造 物者將我的屁股化為車輪,我就以精神作為馬,駕駛著它,游於六合之外,省得我坐車 了。有所得,只是偶然的時機,有所失,也是必然的趨勢,安心於得失的時機與趨勢, 哀樂便不會入於胸中。我有什麼厭惡的!我有什麼害怕的!」 又過了一段時間,子來得了重病,氣喘吁吁,即將死亡。 他的妻子與子女們圍在旁邊,哭泣得十分傷心。 子□來看望子來,正好碰上子來的家人在哭泣。他站在門口,喝道: 「別哭了!離開他!你們不要害怕自然的變化,這是正常的,哪個人不死呢?」 然後,他也不進屋去安慰子來,只是靠在門框上,對子來說: 「真偉大啊!造物者這一次不知又將你化為何物?將你轉生在何處?將你化為老鼠 的肝嗎?將你化為小蟲的臂嗎?」 子來掙扎著坐起來,喘著粗氣說: 「子女對於父母,說東則不能到西,說南則不能到北,唯命是從。人類對於陰陽, 就更是不可抗拒了。它讓我死,我若不聽,就是抵抗陰陽的規律。 「大道給我形體,給我生命,又讓我老,又讓我死。誰給予了我生命,誰就要收回 我的生命。 「鐵匠鑄鐵,一塊鐵踴躍地說:『我要做鏌琊之劍!』鐵匠肯定會認為這是一塊不 祥之鐵。我今天一旦有了人的形體,就整天掛在嘴上:『我是人啊!我是人啊!』造物 者肯定會認為我是一個不祥之人。 「我今天以天地為大爐,以造物者為鐵匠,任其鑄造,到哪兒不一樣呢?」 說完,就象睡著了一樣,安詳地閉上了眼睛。 藺且在一旁看著,莊周文不加點,立時而成。莊周放下筆,笑道:「真人何如?」 藺且說:「這樣的真人真是了不起啊!讀之讓人塵俗脫盡,天機自露,物我兩忘, 身心俱遣。」 莊周呷了一口酒,品嚐著,那酒意滲透了全身。他渾身上下,感到一種無拘無束的 輕松感。他的思緒,也借著酒意飛揚起來了: 子桑戶、孟子反、子琴張三人想交朋友。他們幾乎是異口同聲地說: 「誰能相交於無相交,相助於無相助!誰能登上天,在雲霧中漫遊,用手去觸摸那 無極之處?忘生忘死,不知所來,不知所終?」 三人相視而知,莫逆於心,於是成為好友。 過了一段時間,子桑戶死了。還沒有到埋葬的日子,孔子聽說了,就派子貢去憑吊。 子貢來到子桑戶的家中,到門口一看,子琴張在調整琴弦、孟子反在編寫歌曲。他 們也不管子貢,對著子桑戶的屍體一個彈琴,一個唱歌,歌曰: 嗟嚌桑戶呼! 嗟嚌桑戶呼! 而已反其真, 而我猶為人猗! 子貢一聽,覺得太放肆了,便三步並作兩步進到屋中,說: 「臨屍而歌,是合禮的行為嗎?」 二人相視而笑,對子貢說: 「你哪裡知道禮的真意!」 子貢回來之後,將所見所聞告訴了孔子。並問道: 「行為不修。而放浪形骸之外,對著屍體唱歌,而顏色不變,這是什麼樣的人啊?」 孔子回答說: 「那些人是方外之人,而你我是方內之人。內外不相及,道異不相謀,讓你去憑吊, 是我的錯誤啊! 「他們那些人,與造物者為友,而神遊於天地之間。他們將生作為人身上的毒瘤, 他們將死作為毒瘤的潰散。他們忘其肝膽,遺其耳目,不知端倪,逍遙乎六合之外,他 們怎麼能固守世俗之禮呢?」 子貢問道:「那麼,先生願作方外之人,還是願作方內之人?」 「我雖然頑劣,卻也願意與你們共同向方外之人學習。」 「如何學習?」 「魚兒只有在水中,才能互相體驗到樂趣,人也只有在道術之中,才能互相體驗到 樂趣。魚得水則養給,人得道則心靜。所以說:魚相忘乎江湖,人相忘乎道術。」 「那些奇人,太不可理解了。」 「奇人者,對一般人來說奇特,卻合乎自然的天性,因此反而是真人。所以說:對 於天性來說是小人的人,對於一般人來說卻是君子;對於天性來說是君子的人,對於一 般人來說卻是小人。」 「咚咚!咚咚!」 顏玉在一旁錘葛制麻。 莊周放下手中的筆,來到顏玉旁邊,想接過她手中的錘子: 「你去歇一會吧,我來錘。」 「你還是寫你的書去吧,看你,幾個月伏案不起,都已經瘦了一圈了。」顏玉沒有 松手。 「我瘦了嗎?」 「不信你問藺且。咱家又吃不上多少肉,整天粗茶淡飯,你寫書又費腦子,能不瘦 嗎?」 「有錢難買老來瘦啊!」 「還要貧嘴!這樣下去,不到一年,你就該入土了。」 「入土就入土,真人不是忘生忘死嗎?」 「什麼忘生忘死,大白天的,別再瞎說了。說正經的,你也要悠著點,累壞了身子, 不有害養生嗎?」 「噢!你可是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啊!不過,有時候靈感一來,下筆不能自休啊!」 他摸著老伴那干裂粗糙的手,內疚地說:「顏玉,你這一輩子,跟上我,受了不少 罪啊!」 「什麼受罪不受罪,能吃飽肚子就不錯了。瞧。這不比以前好多了嗎?你還記得那 時候,下著大雨,孩子餓得起不了床,你去借粟的事嗎?」 「記得,怎能不記得!」 於是,莊周又想起了一則寓言。這則寓言,一半是他的親身經歷、一半是他的幻想: 子輿與子桑是好朋友。連續不斷地下了十天雨,大水淹沒了道路,沖壞了莊稼。 子輿心想:「子桑恐怕斷糧了吧!」便將自己僅有的夠一頓飯的粟煮熟,用荷葉包 好,揣在懷中,冒著大雨來看子桑。 他來到子桑門口,隱隱約約聽到有人在裡邊唱歌。 他推門進去一看,子桑已餓得面色發灰,精疲力竭。但是,他心閒意定,逍遙自得, 在幾案前一邊鼓琴,一邊唱歌。 歌曰: 父邪?(難道是父嗎?) 母邪?(難道是母嗎?) 天乎?(難道是天嗎?) 人乎?(難道是人嗎?) 他那沙啞的嗓音猶如破鑼,忽而急促,忽而舒緩。歌聲就象從地底下發出,細微不 堪,好象那瘦弱的身體連這毫無份量的聲音也負擔不起了。 子輿過去,將飯從懷中掏出,放在幾案上。子桑也不說聲謝謝,便狼吞虎嚥似的大 嚼起來。 等子桑吃完,子輿問道: 「你為什麼唱這樣的歌?其意為何?」 「這幾天,大雨飄潑,我餓得頭暈眼花,但是,我想,是誰讓我如此貧困呢?我思 索了幾天,也得不到答案。父母親難道想讓我如此貧困嗎?不會。天地之德,浩蕩無私, 因此,天地也不會單單讓我貧困。 「最後,我沒有辦法,只有將這歸之於命。命,一切都是命!」 說著,又鼓琴唱了起來。 父邪? 母邪? 子輿也情不自禁地拍手擊節而和: 天乎! 人乎! 雨在嘩嘩地下著。兩位真人在茅屋之中,反覆唱著這支簡單的歌曲。在他們心中, 有一種精神在鼓蕩著,給他們無窮的力量。
「逍遙游」、「齊物論」、「養生主」、「人間世」、「德充符」、「大宗師」六 篇文章寫完之後,莊周長歎了一口氣,心想:著書的任務已經完成了。 這天晚飯時,莊周與藺且把酒論文,興高采烈,不知不覺喝多了。 「世人若讀了我這六篇文章,並能從中領會其真意,定能神遊於六合之外!」莊周 得意地說。 「是啊!先生,這六篇文章,分而觀之,若明珠落地,閃閃發光;合而讀之,若大 江東流,一氣而下。真乃天下之至文!」 「我莊周今生今世,不材無用,唯有這六篇文章傳世,也不枉當一回人……」 話還沒有說完,便呼呼睡著了。 恍惚之中,莊周來到了魏王的宮廷之中。魏王端坐在幾案前,好象沒有看見莊周。 他手中拿著一把寶劍,對侍立一旁的文武大臣發號施令: 「集合全國所有的軍隊,向齊楚兩國,同時開戰!」他的聲音,在空曠的大庭中回 響。 頃刻間;中原大地上,血流成河,屍骨遍野。 莊周掏出懷中的書,對魏王說: 「請大王一讀!」 魏王轉過頭去,口中說: 「那裡邊,沒寫如何做帝王!」 忽然來了一陣輕風,又將莊周吹向魯國首都曲阜的館舍。 魯侯鄙夷地看著莊周,說: 「先生,魯國的士人又穿起了儒服,我還要以仁義禮智,作為長治久安之方!」 於是,魯國的老百姓面目癡呆地互相拱手行禮,洙泗河畔,頌經之聲不絕於耳。 莊周又掏出懷中的書,對魯侯說: 「請大王一讀!」 魯侯轉過頭去,口中說: 「那裡邊,沒寫如何做帝王!」 「帝王!帝王!為什麼都要做帝王!」莊周氣憤地大聲呼喊。 「我們就是要做帝王!」 「帝王!」 「帝王!」 大大小小的君侯們,對著莊周怒吼。 「什麼帝王,你們都是混蛋!」 莊周也不示弱。 「殺死他!殺死他!」 「燒了他的書!燒了他的書!」 一群青面獠牙的刀斧手將莊周逼到萬丈懸崖前,口中惡狠狠地叫著。那刀就要砍在 莊周的頭上了,他慘叫一聲: 「啊!」 「你醒醒!你怎麼了?」顏玉抓住他的手,口中叫著他的名字:「莊周!這是在家 中。」 「我做了一個惡夢。」莊周驚魂未定,用手擦了一下臉上的汗水。 「你好長時間都不做夢了,今天是怎麼了?」 「我的書不能結束,我還要寫一篇。」說著,他披衣下床,點上燈,展開帛,陷入 了沉思。 顏玉見他這樣著急,也就由他去了。 是啊,我的書中沒寫如何做帝王。上起大國的君侯,下至小國的大夫,哪個不夢想 自己當上帝王呢?而我莊周卻犯了一個大錯誤,竟然將帝王之術忘記了。這也難怪,因 為我從來就不承認帝王是合乎天道的東西。 但是,天下之人,尤其是諸國的君侯們,帝王意識是非常濃厚的。他們都想如天帝 那樣,將天下的版圖、天下的財富、天下的人民都作為自己的私有物,握在自己的手掌 上。 不是嗎,他們還沒有統一天下,就紛紛自封為「王」了,而且,秦國與齊國,還自 稱為「西帝」、「東帝」。而那些搖舌鼓唇的策士們,也整天將「縱則秦帝、衡則楚王」 掛在嘴上。 帝王,帝王,帝王真是救世主嗎?什麼樣的人才能當上帝王?什麼樣的帝王才是真 正的帝王? 帝王並不是救世主,想當帝王的人當不了帝王,沒有帝王才是真正的帝王。 莊周在心中自問自答。 但是,事實上,天下之人的命運卻掌握在那些整天做著帝王夢的國君們手中。他們 可以發動戰爭,讓百姓的軀體慘死在刀槍之下;他們可以提倡仁禮,讓士人的生命消耗 在經書之中。 應該專寫一篇關於帝王的文章。這麼想著,莊周又擬定了第七篇的題目:「應帝王。」 東方已經發白。一個夜晚,莊周在沉思中度過。太陽出來的時候,他卻伏案而睡了。 藺且每天都起得很早,他要乘太陽還不毒熱的時候,到外面去打葛草。 他路過莊周房間的窗戶時,見莊周伏案而睡,覺得很奇怪。他進屋一看,幾案上展 著絹帛,上面只有三個字:「應帝王」。 顏玉也已起床,她對藺且說: 「你的師傅,可真是天下第一的怪人。半夜裡從夢中醒來,要寫文章,卻只寫了三 個字就伏案而睡了。」 莊周被顏玉的說話聲驚醒了。他抬起頭,指著「應帝王」三字對藺且說: 「這是第七篇的題目。」 「不是已經結束了嗎?怎麼又要加一篇什麼帝王的文章!」 藺且似乎有些不快。 於是,莊周將昨晚的夢,原原本本地告訴了藺且。然後說: 「吹不散烏雲,就見不了明媚的陽光;搬不開石頭,就走不了平坦的大路。帝王是 烏雲,帝王是石頭。我們雖然痛恨他,但是,他卻是道術之大敵。」 「可是,您卻要寫『應帝王』,而不是『滅帝王』。」 「這正是我文章的高妙所在。我所謂應為帝王者,卻是無帝王。」 於是,藺且便出門幹活去了,莊周提筆寫道: 齧缺向王倪問帝王之術,四問而四不知。齧缺高興地跳了起來,跑來告訴蒲衣子。 蒲衣子說:「你今天才知道王倪的品性嗎?我來告訴你帝王之術。」 有虞氏這樣的帝王,不如泰氏這樣的帝王。有虞氏雖然不發動戰爭,天下一片安定, 但是,他還用仁義禮智來教育人,表面上看起來讓人們過著人的生活,實際上,仁義禮 智束縛了人的天性,因此,那時的人,都是非人。 泰氏,他睡覺的時候安然無夢,他醒來的時候無知無慾。百姓呼之為牛,他點頭答 應,百姓呼之為馬,他點頭答應。他率性任真,品德高尚。那時候的人,雖然沒有禮義 廉恥的教條,但是,他們過的是真正的人的生活。」 這個故事,是針對那些企圖以仁義禮智來治天下的「帝王」寫的。莊周又想起了那 些專橫獨斷的「帝王」。於是,他又編了一個故事: 這天,肩吾遇到了狂接輿。狂接輿聽說肩吾向日中始學習了帝王之術,便問道: 「日中始對你講了些什麼?」 肩吾說:「日中始告訴我,統治百姓的人,只要憑自己的好惡制定出經式法度,百 姓誰敢不聽從呢?」 狂接輿說:「此乃自我欺騙的德性。用這種方法來治理天下,就象要在大海中鑿出 一條河來,要讓蚊子負起一座大山。 「真正的聖治,是治理百姓的心性,而不是約束他們的行動。讓他們憑著自己的天 性去行動,讓他們干自己能幹的事、想幹的事。 「鳥兒見到矰戈之害,就高飛於空中以避之,耗子見到熏鑿之患,就深藏於神丘之 下以躲之。百姓見到嚴刑酷法,就跑到深山老林中以躲避。 「你難道連鳥鼠都能懂的道理也不懂嗎?」 寫到這兒,莊周的筆下又流出另外一個故事: 有一個名叫天根的人在殷陽之地游玩,這天,他來到蓼水之上,正好碰見了一個名 叫無名人的人。 天根向無名人問道:「治天下之術如何?」 無名人一聽,不耐煩地說:「走開!你這個鄙卑的小人,怎麼問起這種無聊的問題 來了,也不嫌煩人! 「我將與造物者為友,騎著那莽眇之鳥,飛到六合之外,來到天何有之鄉游玩,居 住在壙壤之野。你卻用治天下這種骯髒的事情來打撓我。真煩人!」 天根不但沒有走開,反而又問了一遍。 無名人說:「你游心於沖淡之境,合氣於虛靜之域。讓萬物萬民順其自然而行,不 要用你的一己之私心去限制他們,天下自然大治。」 那麼,究竟什麼樣的人才應為帝王呢?莊周不由想起了傳說中的那個渾沌之神。 渾沌,沒有眼睛,沒有耳朵,沒有鼻子,沒有嘴巴。 它什麼也看不見,什麼也聽不見,什麼也聞不到,什麼也不會說。外界事物對它沒 有任何誘惑力,它的內心也沒有支配外物的欲望。 它就是世界,世界就是它。它是整體,它是永恆。 但是,魔鬼卻破壞了這整體,破壞了這永恆。它看見了世界,卻失去了自我。世界 得到了它,卻失掉了平衡。從此之後,世界上有了知識,有了是非,有了不平等,有了 悲哀與痛苦。 渾沌兮,歸來! 想到這裡,莊周懷著惋惜的心情,寫下了最後一個寓言故事: 南海之帝為儵,北海之帝為忽,中央之帝為渾沌。儵與忽,時相與遇於渾沌之地。 渾沌待之甚善。儵與忽謀報渾沌之德,曰:「人皆有七竅,以視聽食息,此獨無有,嘗 試鑿之。」日鑿一竅,七日而渾沌死。 (南海的帝王叫做儵,北海的帝王叫做忽,中央之地的帝王叫渾沌。儵與忽有一天 共同來到渾沌的地盤游玩,渾沌熱情地接待了他們。儵與忽想報答渾沌對他們的恩德, 互相商議說:「其他人都有眼耳鼻口七竅,用來視、聽、食、息,而惟獨渾沌沒有。我 們應該替他鑿開這七竅。」儵與忽每天鑿一竅,第七天時,七竅俱全,而渾沌已死。) 這不僅是一種惋惜,而且是一種期望。 他期望渾沌這樣的帝王再生,也期望儵忽這樣的帝王滅亡。 七竅開而渾沌死! 七竅合而渾沌活! 這渾沌的寓言,就成了莊周的絕筆之作。渾沌不僅象征著理想的帝王,也象征著理 想的人生,理想的人類,理想的宇宙。 人生的真境界是什麼?渾沌! 人類的真出路是什麼?渾沌! 宇宙的真歸宿是什麼?渾沌! 歸來兮,渾沌! 七篇之書寫完之後,莊周的兩鬢已添了不少銀絲。他自嘲地對藺且說: 「最懂得養生之理的人,卻最不善於養生。勞心費神,著此七篇,而能解其中真味 的人,又不知幾何?」 「先生,這七篇之書,是有文字以來最偉大的著作。它是不朽的,它將流傳萬世。」 「知我罪我,其惟七篇乎!」 ------------------   黃金書屋 掃描校對 轉載請保留,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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