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二十一 斯賓諾莎 歷史中的一些事情我從來沒能弄明白,其中之一便是過去年代中一些藝術家和 文人的工作量。 現代寫作行會的成員有打字機、錄音機、秘書和自來水筆,每天能寫三四千字。 莎士比亞有十多種工作分散精力,有個碎嘴瘋潑的老婆,蘸水筆也不好用,他怎麼 能寫三十七個劇本呢? 「無故艦隊」的老兵洛浦·德·維加一生都忙忙碌碌,他從哪兒弄來必要的墨 水和紙張寫下一千八百個喜劇和五百篇文章呢? 那個奇怪的約翰·塞巴斯蒂安·巴赫又是什麼樣的人呢?他的小屋裡有二十個 孩子吵吵鬧鬧,而他卻有時間譜寫了五個清唱劇,一百九十個教堂大合唱,三個婚 禮大合唱,十二支聖歌,六支莊嚴彌撒曲,三部小提琴協奏曲(僅一部雙小提琴協 奏曲就足以使他的名字永載史冊〕,七部鋼琴管絃樂隊協奏曲,三部兩架鋼琴的協 奏曲,兩部三架鋼琴的協奏曲,三十部管絃樂譜,還為長笛、豎琴、風琴、提琴、 法國號管寫了曲子,足夠讓普通學生練一輩子的。 還有,倫勃朗和魯本斯在三十年中幾乎每個月都創作四幅畫或四幅蝕刻畫,他 們是怎樣勤奮用功的呢?不起眼的平民安東尼奧·斯特拉地瓦利怎樣在一生中做了 五百四十把小提琴、五十把大提琴和十二把中提琴呢? 我現在不是討論他們的頭腦怎麼能想出所有的情節,聽出所有的旋律,看出各 式各樣的顏色和線條的組合,選擇所有的木材。我只是奇怪體力的一面。他們怎麼 能勝任呢?他們不睡覺嗎?他們也下打幾小時檯球嗎?他們從不疲倦嗎?他們聽說 過「神經」這個東西嗎? 十六和十八世紀充滿了這種人。他們無視健康法則,大吃大喝有害的東西,根 本不知道作為光榮的人類的一員所負有的崇高使命,但他們有的是時間,發洩起藝 術的才智來煞是駭人。 藝術和科學的情形也出現在繁瑣和多番推敲的神學上。 如果你在二百年前去圖書館,就會發現天花板和頂樓上都塞滿了八開、十二開 和十八開的宗教小冊子,布道書、討論集、駁論、文摘和評論,用皮革、羊皮紙和 紙張裝幀,上面塵土堆集,早已被人忘卻了。不過這些書都包含著廣博而又無用的 學識。 其中談論的題目和採用的許多詞彙在現代人看來已經喪失了意義。可是這些發 了霉的彙編卻有著重要的目的。如果它們一事無成,至少還是清潔了空氣,因為它 們或者解決了討論的問題,使有關人士滿意,或者使讀者相信那些問題並不是邏輯 推理和辯論所能解決的,乾脆隨便扔在什麼地方算了。 這聽來好像是諷刺挖苦式的恭維話。不過我希望將來三十世紀的批評家們在啃 嚼我們殘留的文學和科學成就時也能這樣仁慈。 ※ ※ ※ ※ ※ 巴魯克·德·斯賓諾莎是這一章的主角,他在數量上沒有追隨當時的時尚。他 的全集不過是三四個小本子和幾捆信札。 但是,用正確的數學方法解決他的倫理學和哲學中的抽像問題所必需的大量學 習,會使普通的健康人不知所措。這個可憐的結核病人的死,正是由於這個緣故, 因為他試圖通過乘法口訣表來理解上帝。 斯賓諾莎是猶太人。不過那時的猶太人還沒有受過猶太隔離區的侮辱。他們的 祖先在西班牙半島定居的時候,那裡還是摩爾人居住的一個省。西班牙征服以後, 引進了「西班牙屬於西班牙人」的政策,最後使國家陷入崩潰,斯賓諾莎一家被迫 離開了老家,他們走水路來到荷蘭,在阿姆斯特丹買了幢房子,辛勤工作,積攢錢 財,很快就大名鼎鼎成為「葡萄牙移民」中最受尊敬的家族中的一員。 如果說他們的兒子巴魯克意識到了他們猶太血統,那麼除去鄰居小孩的譏諷外, 更要歸結於在塔爾穆德學校受的訓練。由於荷蘭共和國被階層的偏見所窒息,無暇 顧及種族偏見,所以外來的民族可以在北海和須德海的海岸找到避難所,過上平靜 和諧的生活。這是荷蘭生活的一大特點,現代的旅行者在撰寫「遊記」時絕下會遺 忘這一點,這是有充足原因的。 在歐洲其他大部分地方,甚至到了相當晚的時代,猶太人和非猶太人的關係還 是極不理想。二者之間的爭吵簡直達到無可救藥的程度,因為雙方都正確也都錯了, 都可以說是對方專橫和偏見的受害者。這本書裡已經說過,寬容是自我保護的一種 方法,按照這個理論,很明顯,只要基督徒和猶太人忠誠於各自的宗教,就會認為 對方是敵人。首先雙方都堅持自己信奉的是唯一真正的上帝,其它民族的其它上帝 全是假的。其次,雙方是危險的商業對頭。猶太人像最初到巴勒斯坦一樣來到西歐, 是尋覓新家園的移民。當時的工會即「行會」不讓他們找到職業,所以他們甘願開 個當鋪和銀行作為經濟上的權宜之計。這兩種行當在中世紀很相近,在人們眼裡, 正派人不會去幹這一行業。教會直到加爾文時期一直對金錢(稅收除外)深惡痛絕, 把拿利息看成罪孽,這真難以理解。當然,沒有一個政府會容忍高利貸,早在四十 個世紀以前,巴比倫人就通過一項嚴厲的法律,對付那些企圖從別人錢中謀利的金 錢交易者。我們從兩千年前寫下的《舊的》的幾章中讀到,摩西曾經強力禁止追隨 者以高利息借給別人錢,不過借給外國人除外。以後,包括亞里士多德和柏拉圖在 內的大希臘哲學家都表示不贊同從別人的錢中生出錢來,教會神父對這種事情的態 度更明確。在整個中世紀中,放債人一直被人瞧不起。但丁在地獄裡為他的金融界 朋友們專門準備了一個小壁龕。 從理論上可以證明,開當鋪和開銀行的是不受歡迎的公民,世界要是沒有他們 該多好啊。不過,只要世界不再是清一色的農業,那麼不借助於信用貸款就連最普 通的生意都做不成。於是放債人成了大家需要的魔鬼(按照基督徒的看法),注定 要下地獄的猶太人被迫從事人們需要的行當,但體面人絕不會問津。 這樣,不幸的出走者被迫幹上了不光彩的行當,這使他們自然而然地成為富人 和窮人的對頭。他們一發跡,對方便翻臉無情,詆毀謾罵,把他們鎖在城市最髒的 地方,衝動之下還會把他們作為不信教的惡棍絞死或作為基督叛徒燒死。 真是愚蠢,而且無知。無休無止的攻擊和迫害並沒能使猶太人喜歡基督徒。直 接的結果是,一大批第一流的智慧從公共交往中退出了,成千上萬天性聰明的年輕 人本來可以在商業和科學中進取,卻把腦筋和精力浪費在了無用地研究那些深奧莫 測的難題和吹毛求疵的詭辯的舊書上,數以百萬計無依無靠的男女青年注定要在發 臭的小屋裡過著畸形的生活,一面聽老人講他們是肯定會繼承大地和所有財富的上 帝的選民,一面卻又聽到別人不停地罵他們是豬羅,只配上絞架或刑車,並為此嚇 得魂不附體。 要讓在這種逆境中生活的人(不管是誰)保持用正常的眼光看待生活是不可能 的。 猶太人一次又一次被逼得對基督徒同胞採取瘋狂行動,白熱化時還起來反抗壓 迫者,於是他們又被稱為「叛徒」,「不知報恩的惡棍」,受到更嚴重的欺侮和限 制。但是這種限制只有一個結果,它使心懷怨恨的猶太人增多,使其他人意志頹喪, 使猶太區成為受挫的雄心和積累的仇恨的可怕棲身地。 斯賓諾莎生在阿姆斯特丹,因此幸而沒有遭到大部分親戚生來就遭到的苦難。 他首先被送進猶太教堂(合適的稱呼是「生命之樹」)掌管的學校,學會希伯萊文 的動詞變化以後,便被送到博學的弗朗西斯科·阿皮尼厄斯·范·登·恩德博士那 兒,攻讀拉丁文和科學。 弗朗西斯科博士正如他的名字所示,出身於天主教徒家庭,傳聞他是盧萬大學 畢業生,按照城中最為廣傅的教堂執事的說法,他是偽裝的耶穌會成員,是個危險 人物。不過這是胡說。范·登·恩德年輕時確實在天主教學校呆過幾年,但他對功 課心不在焉。離開家鄉安特衛普以後,他來到阿姆斯特丹,自己開辦了一所私立學 校。 他有卓絕的鑒別能力,善於想辦法使學生們喜歡古文課,阿姆斯特丹的加爾文 派自由民不顧他過去與天主教的關係,情願把孩子托付給他,而且很自豪,因為這 個學校的孩子在六韻步詩和變格上總比別的學校強。 范·登·恩德教小巴魯克拉丁文,但他熱情追求科學領域的最新發現,對喬達 諾·布魯諾崇拜得五體投地,因此毫無疑問教給了這孩子一些正統猶太家庭一般不 應提及的事情。 小斯賓諾莎一反當時的習慣,沒有和其他學生同住,而是住在家裡。他的學識 很深,頗使家人驚奇,親戚們都自豪地叫他小先生,毫不吝嗇地給他零用錢。他沒 把這錢浪費在煙草上,而是買了哲學書。 有一個作者最使他感興趣。 這就是笛卡爾。 雷內·笛卡爾是法國貴族,出生在圖爾和布瓦蒂耶交界處,查理曼的祖父曾在 這裡擋住了穆罕默德征服歐洲。他不滿十歲就被送到耶穌會受教育,呆了十二年, 很惹人討厭,因為他肯思考,沒經過證明的東西就拒不接受。耶穌會會士能調理這 種難管的孩子,既不挫傷他們又訓練得很成功,他們也許是世界上唯一這樣的人。 要檢驗布丁就要吃一吃。辦教育也是一樣。如果現代教育家學會了耶穌會羅耀拉兄 弟的方法,我們也會有幾部自己的笛卡爾了。 笛卡爾二十歲時開始服兵役,他到了荷蘭,在那裡,納索的莫裡斯曾經徹底完 善了他的軍事體系,使他的軍隊成為有志當將軍的年輕人的進修學校。笛卡爾並不 經常去納索親王的司令部。一個虔誠的天主教徒怎能當新教徒首領的僕人!這聽來 就像叛國罪。不過笛卡爾憾興趣的是數學和炮兵,不是宗教和政治。荷蘭剛剛和西 班牙休戰,他便辭了職,來到慕尼黑,在巴伐利亞的天主教公爵麾下作戰。 但是那場戰爭並不長,唯一一場至關重要的戰鬥是在拉羅謝爾附近進行的,那 時,胡格諾派正在抵禦黎塞留。笛卡爾回到法國,想學一點高級攻堅戰。可是軍營 生活使他厭倦了。他決定告別戎馬生涯,致力於哲學和科學。 他自己有一筆小收入。他不想結婚,奢望也無幾,只想過安靜快樂的生活,而 且如願以償了。 我不知道他為什麼選中荷蘭做為居住地。不過這個國家充滿印刷商、出版商和 書店,只要不公開攻擊政府和宗教,出版檢查的法律就形同虛設。況且,他從未學 會他所移居的國家的文字(這種文字對真正的法國人來說本來並不難),所以避開 了不必要的夥伴和沒用的談話,能夠把全部時間(每天差不多二十個小時)用在自 己的工作上。 對於當過兵的人來說,這種生活太枯燥了。但是笛卡爾有生活的目的,很滿足 於這種自我折磨的背井離鄉生活。隨著光陰的流逝,他逐漸相信,世界仍然被深不 可測的無知籠罩著,被稱做「科學」的東西其實連真正科學的邊都不沾,陳舊的錯 誤和荒謬不首先剷平,總體的進步就不可能實現。這可不是小的命題。不過笛卡爾 的耐性很好,到了三十歲,他開始向我們奉獻出了嶄新的哲學體系。他深為自己的 工作所激勵,在最初的提綱裡加進了幾何學、天文學和物理學。在工作中他毫不偏 袒,這使得天主教徒宣佈他是加爾文派,而加爾文派又駕他是無神論者。 這些喧鬧傳到他的耳朵裡,絲毫不去干擾他。他平靜地繼續自己的探索,在斯 德哥爾摩同瑞典女王談論了哲學,最後安詳地死在城裡。 在十七世紀的人們中,笛卡爾主義就如同維多利亞女王時代的達爾文主義,引 起了很大轟動。 當一名笛卡爾主義者在一六八0年是件可怕的事,很不光彩。它表 明某人是社會制度的敵人,是索西奴斯教徒,是自認不能與體面人同伍的下等人。 這並沒能阻止知識界大部分人如饑似渴地接受笛卡爾主義,就像我們的前輩接受達 爾文主義一樣。但是在阿姆斯特丹的正統猶太人中,這類題目卻沒有人提及。在塔 爾穆德和托拉赫也沒有人間津笛卡爾主義,因此它也就不存在。一經表明它在巴魯 克·德·斯賓諾莎的頭腦裡存在,結局就注定了,只要猶太教堂的權威人士一出面 調查此事,採取官方行動,斯賓諾莎也會同樣不復存在。 那時阿姆斯特丹的猶太教會剛剛度過一場嚴重的危機。小巴魯克十五歲的時候, 來了一個名叫尤里爾·艾考斯塔的葡萄牙流亡者。他斷然拋棄了在死亡威脅下被迫 接受的天主教,又回到前輩的宗教。可是這個艾考斯塔不是等閒的猶太人,而是個 紳士,慣於在帽子上插一根羽毛,腰上挎一把劍。那些在日耳曼和波蘭學校受過訓 練的荷蘭猶太教士所表現出的自高自大使他驚訝和惱怒,他也很自傲,他從不屑掩 飾自己的觀點。 在那種小的社會組織裡,如此公開的蔑視是不可能被容忍的。一場你死我活的 鬥爭開始了,一方是清高的夢幻者,半先知半貴族,另一方是鐵面無情的法律護衛 士。 結局是悲劇。 首先,在當地警察局,艾考斯塔被控是幾本否認靈魂不朽的瀆聖小冊子的作者。 這使他與加爾文派教士發生摩擦。不過事實很快澄清,控告也撤消了。於是猶太教 會把這個強頭的反叛逐出教會,剝奪了他的謀生之路。 在以後幾個月裡,這個可憐人在阿姆斯特丹的街頭流浪,最後貧困和孤獨又驅 使他回到教會。但是他要首先當眾認罪,任所有猶太人鞭抽腳踢,然後才能被批准 重新入會。這侮辱使他精神失常了。他買了一支手槍,把自己的腦袋打開了花。 自殺事件在阿姆斯特丹市民中引起很多議論。猶太團體覺得不能冒險再惹起另 一場風波。當「生命之樹」中最有前途的學生已經無疑彼笛卡爾的新異端思想所污 染的時候,猶太教會就立即行動起來,試圖加以遮掩。人們找巴布克談話,只要他 答應聽話,去猶太教堂,不再發表或散佈任何反對法律的言論,就可以給他一筆年 金。 斯賓諾莎最厭惡妥協,三言兩語就回絕了這些事。結果,根據出名的古老《懲 處準則》,他被逐出教會。那個準則毫不給人思考的餘地,全是照搬耶利哥時代的 詛咒謾罵的字眼。 面對五花八門的咒罵,他泰然坐在屋裡,從報紙上瞭解前一天發生的事。甚至 當一個《準則》的狂熱者想結果他的性命時,他也不肯離開城市。 這對猶太教士的威信是一個沉重的打擊,他們儘管乞靈於約書亞和伊萊沙,在 短短的幾年裡卻仍有人再次公開向他們挑戰。他們心急火燎地向市政廳提出訴訟, 要和市長見面,告訴他這個剛被趕出教會的巴魯克·德·斯賓諾莎的確是個危險分 子,是不可知論者,不信仰上帝,在阿姆斯特丹這樣受人尊敬的基督社團中不應該 容忍這種人。 那些大官人有個好習慣,凡事都不插手,而是推給基督教牧師的小組委員會去 辦理。這個小組委員會研究之後。發現斯賓諾莎並沒有做有害於城市法律的事,便 如實向市政府的官老爺做了報告。不過他們又覺得一個教派的人能如此團結一致是 好事,便向市長建議,請這個似乎獨立性很強的年輕人離開阿姆斯特丹幾個月,等 風頭過了再回來。 從那以後,斯賓諾莎的生活一直平坦無波,就像他從窗口看到的大地一樣。他 離開了阿姆斯特丹,在萊頓附近的萊茵斯堡小村裡租了一間房子,白天修磨光學儀 器的鏡頭,晚上抽著煙斗,根據自己的興致讀點什麼或寫點什麼。他一直沒有結婚。 謠傳說他和拉丁文老師範·登·恩德的女兒有私情,可是斯賓諾莎離開阿姆斯特丹 時那孩子才十歲,所以不大可能。 他有幾個摯友,每年至少兩次提出要給他一點接濟,使他能用全部時間致力於 研究。他回答說他感謝他們的好意,但他更願意獨立,除了一個有錢的笛卡爾主義 者每年給他八十塊錢外,他不再多要一分錢,生活在真正哲學家應有的受尊敬的貧 窮之中。 他曾經有機會去德國當教授,但他謝絕了。著名的普魯士國王給他寫信,願意 當他的資助人和保護人,他也給予了否定回答,繼續度過平靜快活的流亡生活。 在萊茵斯堡住了幾年後,他搬到海牙。他的身體一直不好,半成品鏡頭上的玻 璃沫感染了他的肺。 一六七七年,他孑然一身孤獨地死去了。 使當地教士憤然的是,不下六輛宮廷豪門的私人馬車陪伴著這個「無神論者」 直到墓地。兩百年後,當紀念他的雕像落成的時候,倒霉的警察不得不大批出動去 保護參加這個隆重儀式的人,使他們不被成群的狂熱加爾文教徒的怒火所害。 這就是他,他有什麼影響呢?他難道只是把沒完沒了的理論塞進成摞的書裡、 使用的語言能把奧馬爾·卡雅姆氣得臉皮發育的勤奮哲學家嗎? 不。 他取得的成就絕不是靠發揮才智或靠用巧言善辯正確闡述自己的理論。他之所 以偉大,主要靠他的勇氣。他屬於這樣一種人:他們只知道一種法則,它是在早已 被忘卻的遙遠的黑暗年代裡定下的不可更改的一套規矩,這些規矩是為那些自命可 以解釋聖理的職業教士創立的精神專制體系。 在他生活的世界中,知識自由的思想與政治上的無政府幾乎是同義詞。 他知道他的邏輯體系既會得罪猶太人,也會得罪非猶太人。 但他從來沒有動搖過。 他把所有問題都視為普遍問題,一無例外地看做是一個無所不在的意志的體現, 是純現實的表現,它將適用於最後審判日,就像適用於創世紀那樣。 這樣,他為人類的寬容事業做出了巨大貢獻。 斯賓諾莎象前面的笛卡爾一樣,擯棄了舊宗教設下的狹隘界線,以百萬星辰為 基石,建立起了自己的嶄新思想體系。 這樣一來,他恢復了從希臘和羅馬時代就被歪曲的人類的真正形象——作為真 正的世界一員的形象。 熾天使書城
【第二章】 二十二 新的天國 沒有理由害怕斯賓諾莎的書會流傳開來。他的書很像三角學教科書那麼有趣, 然而很少有人能讀三句以上,不管是哪一章節。 需要另一種人向人們傳播新思想。 在法國,國家一旦轉為君主集權制,獨立思考和調查的熱情便告終止。 在德國,三十年戰爭帶來的是貧窮和恐怖,它扼殺了個人的創造力至少達二百 多年。 十六世紀下半葉,英國是歐洲大國中在獨立思考方面有進步可能的唯一的國家, 國王與國會的長期不和增加了不安定的因素,促進了爭取個性自由的事業。 首先我們要談談英國君主。多年來,不幸的國王一直夾在魔鬼般的天主教和汪 洋大海般的清教徒之間。 天主教臣民(包括許多暗地裡投靠羅馬的聖公會教徒)一直叫嚷要回到英國國 王當教皇的僕從的幸福時代。 而清教徒臣民卻用另一隻眼緊盯著日內瓦,夢想英國有一天沒有國玉,英格蘭 變得像蜷縮在瑞士山脈角落裡的幸福聯邦一樣。 但這不是全部。 統治英格蘭的人也是蘇格蘭國王,蘇格蘭臣民在宗教方面清楚地知道自己的要 求。他們完全相信自己堅決反對宗教信仰自由是正確的。在他們看來,在新教徒的 土地上有其它教派存在,還能自由信仰,這簡直是邪惡。他們堅持認為,不僅天主 教徒和再洗禮教徒應該被趕出不列顛群島。而且索西奴斯教徒、阿明尼教徒、笛卡 爾主義者,總之所有對活生生的上帝的存在懷有不同觀點的人,都應該絞死。 但是,這個三角衝突產生了沒有料到的後果。一些人想在對立的教派之間保持 中立,便不得不緘默寡言,這使他們變得比原來寬容些了。 如果斯圖亞特和克倫威爾在一生的不同時間裡都堅持各教派的同等權力——而 且歷史告訴我們他們也這樣做了——那絕不是由於他們對長老會教徒和高教會教徒 有什麼感情,或者是他們受到那些教徒的愛戴。他們只是在一個非常困難的交易中 爭取最好結果。馬薩諸塞灣殖民地裡的一個教派最後變得權力浩大,這件可怕的事 情告訴我們,如果英國的眾多相互傾軋的小教派中的一個教派建立了全國範圍的絕 對專制,那麼英格蘭的命運會變成什麼樣子。 克倫威爾當然達到了為所欲為的境地,但是這個護國公很明智。他知道他的統 治是靠鐵的軍旅維持的,便小心地避免一切會使反對派聯手對付他的過人行為或法 令。不過他的寬容之心也就到此為止。 至於可怕的「無神論者」——也就是前面提到的索西奴斯教徒、阿明尼教徒、 笛卡爾主義者和其它人類神聖權力的信徒——他們的性命仍然像以前那樣難保。 當然,英國的「持自由思想者」有一個很大的優勢。他們靠近大海,只要暈上 三十六個小時的船就能到達安全的避難所——荷蘭城市。荷蘭城市的印刷所出版南 歐和西歐的犯禁文學,穿越北海就意味去出版商那兒得一筆稿酬,再看一看思想反 抗文學中有什麼最新東西。 有些人用這個好機會進行安定的研究和寧靜的思索,其中最有名望的是約翰· 洛克。 他和斯賓諾莎生在同一年。他像斯賓諾莎(其實也像大部分獨立的思想家)一 樣,是一個虔誠信教的家庭的兒子。巴魯克的父母是正統的猶太人,約翰的雙親是 正統的基督徒。他們用不同教旨的嚴格教義訓練孩子,當然他們是好意。不過這樣 的教育不是摧毀孩子的心靈,就是使他們變成叛逆。約翰同巴魯克一樣,都不是易 於屈從的人,他緊咬牙關離開了家門,自己去謀生路。 到了二十歲,洛克來到牛津,第一次聽到笛卡爾的講話。可是在聖凱瑟琳大街 塵土堆積的書店裡,他發現了其它一些更對口味的書,譬如托馬斯·霍布斯的著作。 霍布斯是個有意思的人物,他在馬格達朗學院做過學生,總也不安分,去意大 利和伽利略談過話,與大名鼎鼎的笛卡爾通過信,一生的大部分都往在歐洲大陸, 為的是逃避清教徒的怒火。偶爾他寫一本大部頭的書,把他對所有可以想到的題目 的看法都裝進去,用一個引人注目的書名:《極權主義國家,或曰長老會聯盟和國 民聯盟的物質、形式和權力》。 這本博學的書問世的時候,洛克正在大學裡上二年級。它一針見血指明了諸侯 的本質、權力,尤其是他們的責任,就連最徹底的克倫威爾派也不得不贊同,許多 克倫威爾黨徒都傾向於寬赦這個一貫抱懷疑態度的人,因為他儘管是個保皇派,卻 在一本重量不在五磅以下的書裡揭露了保皇派的虛偽。當然,霍布斯不是那種易於 劃分規類的人。當時的人稱他是「不拘於教條的人」,意思是,他更感興趣的是基 督教的倫理學而不是基督教的教義,主張讓人們在不太重要的問題上有一定程度的 「自由」。 洛克與霍布斯有相同的氣質。他一生在教,卻又從心底贊同對生活和信仰應做 大度的解釋。他和朋友們認為,國家擺脫一個暴君(戴金冠的),如果只是為另一 個暴君(戴黑色耷拉帽的)來濫用權力,那還有什麼用呢?為什麼要今天否認這一 幫教士的忠誠,而第二天又接受另一幫同樣傲慢專橫的教士的統治呢?從邏輯上講 這當然是對的,不過有那麼一夥人,對他們來說,如果「自由人」一旦成功,把僵 化的社會體系變成倫理辯論的社會,他們就會沒飯吃,因而這個觀點在他們當中是 行不通的。 洛克本人似乎很有些魄力,他有幾個頗有勢力的朋友,能保護他不受地方長官 的懷疑,但是沒過多久,他還是不能再逃避「無神論者」的嫌疑了。 這發生在一六八三年秋天,於是洛克來到阿姆斯特丹。斯賓諾莎已去世五六年 了,不過荷蘭首都的學術氣氛還很自由,洛克有機會學習和寫作,而且不受官方的 干涉。他很勤奮,在外的四年裡寫下了著名的《關於寬容的信》,這使他成為我們 這本小歷史書的主角。在信中(按照他的反對派的意見應該是三封信),他根本否 定國家有權干涉宗教。洛克認為(這源於另一個流亡者,法國人皮埃爾. 貝爾,那 時他住在鹿特丹,正在一個人編撰百科全書,很有才學),國家只是個保護性的組 織,由一批人創立和維持,為的是相互間的利益和安全。這麼一個組織為什麼要發 號施令、讓人信仰這個而不允許信仰那個,洛克和他的信徒始終沒有搞明白。國家 並沒有規定他們應該吃什麼喝什麼,為什麼非要強迫他們去這個教堂而躲開那個教 堂不可呢! 清教徒主義的不徹底的勝利使十六世紀成為奇怪的宗教妥協的時代。 威斯特法利亞的和平終止了所有宗教戰爭。它闡明了一條道理:「所有臣民都 必須服從統治者的宗教信仰。」這樣一來,一個公國的臣民今天全是路德教徒(因 為大公爵是路德教徒),而第二天搖身一變又都成了天主教徒(因為男爵恰好信天 主教)。 洛克爭辯說:「如果國家有權力命令人們的靈魂歸宿,那麼一半人都注定要沉 淪,因為不可能兩種宗教都正確(按照宗教手冊第一條的說法),生在邊界這邊的 肯定會進天堂,生在那邊的注定要下地獄。這樣一來,出生時的地理位置便能決定 一個人的靈魂能否被拯救了。」 洛克沒有把天主教徒列入他的寬容計劃中,這的確是件憾事,不過可以理解。 在十六世紀的不列顛百姓眼裡,天主教不是宗教形式,而是個政黨,從來沒有停止 顛覆英國的安全,它建造了個「無敵艦隊」,還弄來大桶大桶的炸藥要把這個友好 國家的國會崩個稀巴爛。 所以洛克寧願主張把權力交給殖民地的異教徒,也不給天主教徒,而且請他們 別再踏上英國的國土。但這只是因為他們危險的政治活動,不是因為他們的信仰不 同。 要聽到這種看法就必須回溯十六個世紀。一個羅馬皇帝曾經定下著名的原則: 宗教是人與上帝之間的事,上帝覺得自己尊嚴受到損害的時候,自己會照顧自己的。 英國人在不到六十年裡經歷了四個政府的變更,所以他們較容易接受基於常識 的寬容理想所包含的根本道理。 一六八八年,奧蘭治的威廉渡過了北海,洛克也緊跟著他坐船來了,同船的還 有英格蘭王后。從此,他的生活安定無事,高壽到七十二歲才瞑目,成為人們尊敬 的作者,不再是嚇人的異端者了。 內戰是件可怕的事,卻有一大好處。它可以清潔氣氛。 十六世紀英國的政見分歧耗盡了這個國的多餘精力。其它國家還在為三位一體 相互拚殺的時候,大不列顛的宗教迫害業已停止。間或有一個過於放肆的批評家抨 擊教會,像丹尼爾·笛福,這也許會倒霉地觸犯法律。不過《魯賓遜飄流記》的作 者被戴上頸手枷,不是因為他是業餘神學家,而是因為他是個幽默家。盎格魯一薩 克遜民族歷來天生就是對諷刺疑心不已。假如笛福寫的是嚴肅維護寬容的書,也不 至於身受責難。他把對教會暴政的攻擊化為一本半幽默的小冊子,名叫《持不同意 見者的捷徑》,這表明他是個不知體面的粗人,不亞於監獄中的小偷。 笛福還是幸運的,因為他的旅行從沒有超出不列顛群島。專橫從發源地被趕出 去以後,在大洋彼岸的殖民地找到了倍受歡迎的棲身之地。與其說這應該歸因於剛 剛搬進那片土地的人們的性格,不如說是因為新世界比舊世界更具有廣闊的經濟優 勢。 英格蘭是個小島,人口稠密,只是大部分人有立足之地,人們如果不願意再履 行古老可敬的「平等交換」的規律,所有的生意都會終止。但是在美國,它是一個 範圍不知有多大、財富多得難以置信的國家,是一個只住有寥寥無幾的農夫和工人 的大陸,這種妥協就沒有必要了。 因此,在馬薩諸塞海岸的小小共產團體裡,產生了防範堅固的自詡正確的正統 教,自從加爾文在瑞士西部充當了警察署長和最高審判長的快活年月以後,這種情 況就從來沒有出現過。 在查理河的冰天雪地裡第一次住上了人,這是人稱「朝聖神父」的一小夥人。 朝聖者一般是指「為表達宗教虔誠而去聖地旅行的人」。按照這個意思講,「五月 花」號的旅客並不是朝聖者,他們是英國的瓦匠、裁縫、搓繩匠、鐵匠和修車匠, 他們僧恨別人所崇拜的天主教教義,為了離開它才離開英國。 他們首先渡過北海來到荷蘭,到達這裡時正趕上經濟大蕭條。我們的教科書還 繼續描寫說,他們決意繼續旅行是因為不願意讓孩子們學荷蘭語,不然就會被這個 國家同化。這些純樸的人居然不圖報恩,卻跑去做什麼美國公民。這聽起來似乎不 可能。其實他們大部分時間都不得不住在貧民窟裡,在人口已經很稠密的國家裡謀 求生路的確很難。據說在美國種煙草的收入遠勝於在萊頓梳羊毛,於是他們便起程 去弗吉尼亞。誰知遇上了逆風,馬薩堵塞岸邊的水手又笨手笨腳,他們就決定就地 住下,不再乘著漏船到海上的恐怖中去冒險了。 但是他們雖然逃脫了淹死和暈船的危險,卻仍然處在危險之中。他們大多是英 國內地的小城鎮的人,沒有開創生活的能力。共產思想被寒冷打得粉碎,城市的熱 情被不息的狂風吹得冰涼,妻子和孩子由於沒有像樣的食物而死去。只有很少的人 熬過了三個冬夭,他們秉性善良,習慣於家鄉的粗魯而又質樸的寬容。可是由於隨 後又來了好幾千新的殖民者,他們完全被吞沒了。那些後來的人無一例外全是更嚴 厲、更不妥協的清教徒,他們使馬薩諸塞成為查理河畔的日內瓦,達數世紀之久。 清教徒在彈丸之地上掙扎謀生,總是災難重重,他們比從前任何時候都更想從 《舊約》中找到他們所想所做的事情的依據了。他們與體面的社會和圖書一刀兩斷, 悟出了自己的一套奇怪的宗教精神。他們把自己看做是摩西和紀登的後裔,很快會 成為西部印地安人的馬卡比。他們沒有辦法聊慰自己的艱苦乏味的生活,只能相信 他們受難是為了唯一真正的信仰,還由此得出結論說,其他的人都是錯誤的。誰要 是含蓄地說清教徒的所做所為並不完全正確,便會由於觀點不同而遭到虐待,不是 被無情地鞭苔一頓趕到荒野裡,就是被割去耳朵和舌頭,還要驅趕出境,除非他們 萬幸逃到鄰近瑞典和荷蘭的殖民地藏起來。 這塊殖民地對宗教自由和寬容事業毫無貢獻,它起的作用並不是出於本心,而 是歪打正著,這在人類進步歷史中頗不少見。宗教專制的暴力引起了更為自由的政 策的反作用。在差不多兩個世紀的教士專制以後,湧現了新的一代,他們是各種形 式的教士統治的公開可怕的敵人,認為政教分家是很必要的,厭惡前人把宗教和政 治混為一體。 這個發展過程很緩慢,卻很有點運氣,直到大不列顛和它的美國殖民地的敵對 爆發之前危機才出現。結果是,撰寫美國憲法的人不是自由思想者就是舊式加爾文 主義的秘密敵人,他們在這個文件裡注入了頗為現代化的原則,經過驗證,這些原 則在維持共和國的和平穩定中有巨大價值。 可是在這以前,新世界在寬容領域裡已經經歷了一次意想不到的發展,而且是 在天主教區裡,在現在馬里蘭州的一個地方。 這次有意思的事情的主要人物是卡爾佛特父子,原籍在佛蘭芒,不過父親後來 遷居到了英國,為斯圖亞特王朝效勞,幹得很不錯。他們起先是新教徒,但是喬治 ·卡爾佛特——他做了國王詹姆士一世的私人秘書和總管——煩透了當時人們的神 學糾纏,便又回到古老的信仰,老的信仰甭管是好、是壞、還是不好不壞,反正它 稱黑為黑,稱白為白,不把每項教義的最後判定權留給一幫半文盲的教士。 這個喬治·卡爾佛特似乎多才多藝,他的倒退(那時很嚴重的罪名!)並沒有 使他喪失他的皇上主子的恩寵。相反,他被封為巴爾的摩的巴爾的摩男爵,在計劃 為受迫害的天主教徒建立一小塊居住地時,還獲得了各方幫忙的許諾。他先在紐芬 蘭試運氣,但是他派去的居住者都被人趕出了家門,於是他申請在弗吉尼亞要幾千 平方英里的土地。誰知弗吉尼亞人是頑固的聖公會教徒,他們也不要這些危險分子 做鄰居。巴爾的摩接著要求得到弗吉尼亞和荷蘭、瑞典領地之間的一條荒野,但沒 等獲准就死了。他的兒子塞西爾繼續這件好事,一六三三至一六三四年冬天,「方 舟」號和「鴿子」號兩隻小船在喬治的兄弟倫納德的命令下,穿過大西洋,於一六 三四年三月滿載著旅客平安抵達切薩皮克海灣。這個新國家叫馬裡蘭,以法蘭西國 王亨利四世的女兒瑪麗命名。亨利四世本來計劃建立一個歐洲各國的聯盟,但這計 劃卻被一個發瘋的僧人用匕首打破了,瑪麗成為英國國王的妻子,而這個國王不久 又在清教徒手裡丟了腦袋。 這個移民區迥然不同,它不剪除印第女人,對天主教徒和新教徒也平等相待, 度過了好幾個困難年頭。首先移民區裡有很多聖公會教徒,他們是為了逃避馬薩諸 塞清教徒的專橫才來的。後來清教徒也踏進這塊移民區,為的是逃避弗吉尼亞聖公 會教徒的專橫。這兩伙人都是亡命徒,盛氣凌人,都想把自己的「正確信仰」帶進 這個剛剛給他們安身之地的州。由於「所有會引起宗教狂熱的爭執」在馬裡蘭的土 地上都被禁止,老移民者便有權力讓聖公會教徒和清教徒都安安靜靜的別惹事。但 是,家鄉的保皇黨和圓顱黨的戰爭爆發不久,馬裡蘭人就害怕不管哪一方獲勝,他 們過去的自由都會喪失。因此,一六四九年四月,剛剛獲得查理一世被處以極刑的 消息以後,在塞維爾·卡爾佛特的直接倡議下,就通過了著名的《寬容法》。其中 有這樣一段,很出色, 「由於宗教對思想的高壓統治在所及的範圍內常常產生有害的結果,為了本省 份政權的安定,為了保護居民相互之間的友愛和團結,特此決定,任何人不得以宗 教或宗教信仰為理由,對本省所有信仰耶穌基督的人進行干預、騷擾和迫害。」 在一個耶穌會會士掌管重權的國家裡,能夠通過這樣的法案,這顯示了巴爾的 摩家族的傑出政治能力和非凡的勇氣。這種寬宏大度的精神深受來訪者的讚揚。後 來,一夥外逃的清教徒推翻了馬裡蘭的政權,廢除了《寬容法》,以自己的《關於 宗教的法案》取而代之,它給予自稱是基督徒的人以宗教自由,但天主教徒和聖公 會教徒卻除外。 幸運的是, 這個反動的時期並不長。一六六○年,斯圖亞特分子重新當權, 巴爾的摩派的人也重掌馬裡蘭的大印。 對他們政策的又一次攻擊來自另一邊。聖公會教徒在本國獲得了完全勝利,因 此硬要讓自己的教會變成所有移民區的官方宗教。卡爾弗特家族繼續奮戰,但他們 看到要把新移民者吸引到自己一邊是不可能了。經過整整一代人的鬥爭,這次試驗 宣告終止。 新教徒勝利了。 專橫也佔了上風。 熾天使書城
【第三章】 二十三 太陽國王 十八世紀常被指為專制的年代。在現今信仰民主的年代裡,專制無論多麼開明, 也不是理想的政府。 總是說人類好話的歷史學家也會對路易十四國王伸出責難之指,然後讓我們自 己去做結論。這個聰明的國王帶上王冠的時候,在他繼承的國家裡天主教和基督徒 兩派勢均力敵。他們經過一個世紀的相互殘殺(天主教人佔了很大便宜),最後終 於達成了和平,雙方許諾,儘管對方是不受歡迎的,但既然是躲下開的鄰居和公民, 就要承認其存在。一五九八年發佈的「永久的和不可改變的」《南特法令》包括了 雙方達成的各項協議,即:天主教為國教,基督徒可以充分享有信仰自由,不得因 其信仰而遭迫害。他們還獲准建造自己的教堂和擔任公職。基督徒還獲准掌管法國 境內二百個要塞城市,以此表示對他們的信賴。 這當然是不可能實現的安排。胡格諾派教徒不是天使,把二百多座繁榮的城市 和鄉村放在敵視政府的政黨手中,簡直就像我們把芝加哥、舊金山和費城交給民主 黨人以換取他們接受共和黨人的統治一樣荒謬無稽。 黎塞留是統治過這個國家的一個聰明人,他看出這一點。經過長期奮鬥,他剝 奪了基督教徒的政治權利,卻絲毫不干涉他們的宗教自由,儘管他本人的職業是大 主教。胡格諾派教徒不再能與國家的敵人進行單獨的外交談判了,不過享受的權利 還和從前一樣,可以唱讚美詩,聽布道,全都聽便。 下一個執行類似政策的法國統治者是馬薩林,但是他於一六六一年就死了。年 輕的路易十四開始當政,這便是人心向善的時代的終止。 這個國王很聰明,卻又引起了人們的爭淪,似乎十分不幸的是,他一輩子只有 一次不得不與正派人結交,卻落入一個宗教狂的女人手裡,她叫弗朗斯·多碧娜, 是御用文人斯科隆的遺孀。她在宮中擔任路易十四和蒙特斯丹的七個私生子的家庭 教師,由此開始發跡,等到那位夫人的春藥已經喪失了魔力,國玉已經偶爾表露出 厭煩的時候,這位女教師便取而代之。她與以前所有國王情婦的唯一不同是,在搬 入國王的居室時,巴黎大主教為他們的結婚舉行了隆重的宗教儀式。 在以後的二十年裡,王位後面的權力全抓在這個女人手中,而她又聽憑她的懺 悔神父的擺佈。法國的天主教神職人員從來沒有原諒過黎塞留和馬薩林對基督徒的 和解態度。現在他們終於有機會毀掉那些明智的政治家的成就了,便大幹起來,因 為他們不僅是王后的官方顧問,也是國王的銀行家。 這是又一個奇怪的故事。 在前八個世紀裡,修道院積攢了法國的大部分財富,他們不顧國庫開支的與日 俱增,拒不向國家交稅,因而他們握有大量過剩的財產。國王陛下——他的榮耀比 他的信譽大得多——抓住了這個機會,重新填滿了自己的金庫。為此,他給支持他 的教士一點好處,作為報答,他被允許隨意向教會借錢,想借多少就給多少。 這樣一來,「不可改變」的《南特法令》被一項一項地改變了。起初基督徒還 沒有被禁除,但是堅持信仰胡格諾派事業的人總是得不到安寧。據說一些省份裡的 錯誤教義很頑固,龍騎兵的人馬便去大肆橫行,住在老百姓家,發號施令,很使人 討厭。他們狂吃豪飲,偷走勺子和叉子,打破傢俱,侮辱安分人家的妻女,就像在 被征服的國土上一樣無惡不作。主人們失望無度,便衝到法庭要求保護,誰知卻被 嘲弄一番,還說這是他們自作自受,自己應該知道怎樣擺脫這些不受歡迎的來客, 重新博得政府的好感。 只有很少的人聽從了勸告,到附近的鄉間牧士那裡接受天主教洗禮。但是絕大 部分純樸的人還是堅持自幼就信仰的理想。最後等教堂一個接一個被關閉,教士被 送上了十字架,他們才懂得原來他們命裡注定要倒霉。他們不想投降,使決定一走 了之,可是剛到邊境,才得知誰也不許離境,抓住就被絞死,幫忙的人大概也得上 絞架。 顯然,當時發生了一些後人永遠不會知道的事。 其實自從法老的時候起,各個政府也都不時「關閉邊境」,卻從來沒有成功過。 決意要走的人只要不惜冒各種危險,總是可以找到路的。成千上萬的法國基督 徒通過「秘密途徑」來到倫敦、阿姆斯特丹、柏林和巴塞爾。當然這些外逃者沒有 很多錢,但他們是以忠誠肯干而聞名的商人和藝術家,信譽很好,精力又充沛,沒 過幾年便重新繁盛起來。這繁盛本來應該是屬於法國的,法國在經濟上失去了無法 計算的價值。 如果說《南特法令》的取締是法國大革命的前奏,並不算誇張。 法國一直是富有的國家。但是商業和宗教從來沒能合作。 法國的政權一落入女人和教士的手裡,命運就注定了。寫下驅逐胡格諾教徒法 令的那支筆,後來也簽署了宣判路易十六的死刑。 熾天使書城
【第四章】 二十四 弗雷德裡克大帝 德國王族從來也沒有因為喜歡平民執政的政府而出名。但是這個家族的人頭腦 清醒,喜歡藏書和救濟窮人,在巴伐利亞人的瘋狂氣質侵蝕他們之前,還為寬容的 事業做了一些非常有益的貢獻。 在某種難度上這是實際需要的結果。德國王族繼承了歐洲最窮的地方,那是漫 無邊際的沙地和森林,只有一半的地方有人住。三十年戰爭使得那裡的居民家破人 亡。他們需要人力和資金,以便重整家業,於是開始去尋求這一切,不論其來源於 什麼種族,信奉什麼教義和以前的卑賤身份。 弗雷德裡克大帝的父親是個粗俗的傢伙,言談舉止活像個采煤工,對酒吧女招 待很感興趣。不過他會見外國逃亡者代表團的時候倒是能彬彬有禮。在處理涉及到 王國重要統計數字的事情時,他的座右銘是「越多越好」,他有意識地收集所有國 家拋棄的東西,就像是在收集六點三英尺高的擲彈兵擔任自己的警衛一樣。 他的兒子的能力非同一般人,很有教養。父親不允許他學習拉丁文和法文,可 他偏要研究這兩種語言。他喜歡蒙田的散文,討厭路德的詩歌,喜歡愛比克泰德的 智慧,討厭那些天主教的無知。父親按照《舊約》中的教義對孩子很嚴厲(為了讓 孩子學會服從,父親命令把孩子的最要好的朋友在窗前斬首),但這沒有使兒子傾 向於正直的猶太理想,那時路德派和加爾文派牧師都對猶太理想讚不絕口。弗雷德 裡克把所有的宗教都看做是史前的恐懼和無知狀態的復甦,信教等於陷入一種被一 小撮聰明卻又無恥的傢伙們小心操縱的奴性狀態,這些傢伙知道怎樣充分利用自己 的優越地位靠著損人利己來享樂。弗雷德裡克不僅對基督教義感興趣,而且對基督 本人的興趣更大,但是他是按照洛克和索茲尼的觀點來接觸這個問題的,所以至少 在宗教問題上是個寬容大量的人,而且可以毫不吹噓地說,在他的國家裡,「每個 人都能按照自己的方法尋求拯救」。 弗雷德裡克做出的這個英明論斷為他沿著寬容的道路做進一步的試驗奠定了基 礎。譬如他頒布說,只要傳授宗教的人是正直的,過著正派和遵紀守法的生活,那 麼所有的宗教就都是好的,因此所有的信念都必須享有同等權利,政府不許干涉宗 教事務,只需充當警察的角色,維持不同宗派之間的和平就夠了。他的確相信這一 點,只要求臣民順從和忠誠,把對思想和行為的最後評判權留給上帝,「只有上帝 才瞭解人的良知」,他從不對上帝的旨意做哪怕是很小的評論,免得使人們以為他 需要人的幫助,也就是用暴力和凶殘來推行神聖的目的。 弗雷德裡克在思想境界比他所處的年代早了兩個世紀。國王在首都的中心給天 主教徒們撥出了一塊土地,讓他們自己修建教堂,當時的人都搖頭不止。耶穌會的 人從大多數天主教國家被趕了出來,他又挺身保護他們,於是人們開始咕噥一些惡 毒的警告。他宣佈說道德和宗教是風馬牛不相及的兩個概念,每個人只要交納稅款 和服兵役,就可以隨意信奉什麼宗教,這時候人們再也不認為他是個基督徒了。 由於當時他們恰好住在普魯士境內,批評家都不敢輕舉妄動,因為陛下精通警 句,在皇家法律上稍加評論,就可以給那些在某些方面沒能博得他歡心的人的事業 造成一些不尋常的後果。 不過事實上他是一個掌權三十年的開明的專制君主,他第一次給歐洲帶來了幾 乎是完全的宗教自由。 在歐洲的這個偏僻的角落裡,新教徒、天主教、猶太人、土耳其人和不可知論 者第一次享有了平等的權利和平等的待遇。喜歡穿紅衣服的人不能對穿綠衣服的人 稱王稱霸,穿綠衣服的人也不能對穿紅衣服的人稱王稱霸。那些回到尼西亞尋找精 神安慰的人,被迫與那些既和壞人打交道、又和羅馬主教打交道的人和平友好地相 處。 弗雷德裡克真的很滿意他的努力成果嗎?我很懷疑。他在行將辭世的時候,讓 人把他忠實的狗叫來。在這最重要的時刻,狗看來是比「所謂的人類」更好的伴侶 (陛下是一個能力很強的報刊專欄作者)。 他去世了,這是第一個誤入這個錯誤世紀的馬可·奧勒留,他像他的先輩一樣, 給他的繼承者們留下了一份很好的遺產。 熾天使書城
【第五章】 二十五 伏爾泰 在當今時代裡,我們常聽人們說起新聞廣告人員的惡毒努力,許多好人都指責 「宣傳」是現代魔鬼的一項成功發明,是一種既新奇又拙劣的方法,為的是使人們 注意某個人或某項事業。不過這種責備已經是老生常談了。一般認為「宣傳」是最 近才發明的。但是如果不帶偏見地看待過去的事件,就會發現這與事實恰恰相反。 《舊約》中的預言家們,不管大小,都曾是精通吸引老百姓注意力的大師。用新聞 行業的話說,希臘和羅馬的歷史是一個長長的連綿不斷的「宣傳噱頭」。有些宣傳 是體面的。但大部分都是現在連百老匯都拒絕刊登的眼花繚亂、粗俗卑劣的宣傳。 象路德和加爾文這樣的改革者們都充分懂得精心佈置的廣告的巨大價值。我們 不能責怪他們。他們不能像紅菊花那樣,只要謙卑愉快地生長在路邊就行。他們非 常認真。他們想讓自己的觀點發揚光大。要取得成功,不吸引一大群追隨者怎麼行 呢? 肯皮斯的某一個托馬斯,在一個寺院的安靜角落裡生活了整整八十年,這種長 期的自願流放,如果及時做廣告(原原本本地),就會產生深遠的道德影響,好奇 心會驅使著人們去閱讀那本關於他一生祈禱和思考結晶的書,銷路會很好。但是阿 西斯的某一個弗朗西斯或羅耀拉如果希望能在有生之年看到自己的勞動確實成效, 那他們一定要不惜一切代價地使用現在常常與馬戲團或電影新星聯繫在一起的那種 方法。 基督教特別強調謙虛,讚美那些精神謙卑的人。但是讚揚這些美德的布道現在 之所以能成為人們談論的一個話題,卻是因為當時在宣揚時用了特定的方法。 難怪那些被譴責為教堂不共戴天的敵人的男男女女們,在抗爭西方世界的精神 專制侄梏時,從聖經上撕下一頁來,並採用了一種相當奇特的宣傳方法。 我提供這個不足掛齒的解釋,是因為善於做大量宣傳的最偉大的學者伏爾泰, 有時不擇手段地利用了人們思想上的空虛,因而經常受到抨擊。也許他的手法並不 總是那麼高明,但是那些因他而得救的人或許不這麼看。 進一步來說,就像檢驗布了要通過品嚐一樣,對像伏爾泰這樣的人的成功或失 敗也應該根據他究竟為他的同胞們做了些什麼貢獻來評定,而不是他所喜歡的衣服、 玩笑或糊牆紙。 這個奇怪的人有一天忽然覺得自己很了不起,便說:「我沒有王權又有什麼關 系?我有一支筆。」他對了。他有一支筆。他有許多支筆。他是鵝的天敵,因為他 使用的鵝毛筆比二十多個一般作家用的還要多。他屬於文學巨人那一類人,他們都 孤獨一人,在最可怕的逆境中寫的文章也和作家協會所有的作家總數寫的一樣多。 他在骯髒的鄉下客棧裡伏案疾書。他在冰冷孤獨的鄉下客房裡創作出了無以數計的 六韻步詩歌。他的稿紙佈滿了他在格林威治寄宿的屋子的破地板。他把墨水飛濺到 普魯士王家住宅的地毯上,還用了大量印有巴士底獄監獄長名字的私人信箋。當他 還在玩滾鐵環和做彈球遊戲時,尼農·德·蘭克羅曾送給他一筆數目可觀的零用錢, 讓他「買一些書」,八十年後在同一個巴黎,我們聽見他說要買一本大頁紙和散裝 咖啡,以便在無法逃脫的死亡長眠來到之前再寫完一部書。 關於他撰寫的悲劇、故事、詩歌、哲學以及物理論文,都無需在本書裡用整整 一章的篇幅加以評論。他的十四行詩並不比同時期的幾十個詩人寫得好。作為歷史 學家,他的資料並不可靠,而且乏味得很,他在科學領域的探險也只能達到我們在 星期日的報紙上看到的那種水平。 但他是愚蠢、狹隘、固執和殘忍的敵人,由於勇敢而堅強,他的影響一直持續 到一九一四年的大戰之前。 伏爾泰生活的年代是個走極端的時期,一方面是一個極端自私和腐敗過時的宗 教、社會和經濟制度,另一方面是一大批積極但又過分熱忱的青年男女,他們想搞 個太平盛世,但完全沒有實際基礎,只不過是一片好心罷了。他是個不引人注意的 公證員的兒子,體弱多病,詼諧的命運把他扔進了鯊魚和蝌蚪的大漩渦裡,要麼溺 死,要麼游出來。他願意游出來衝到岸上。他長期同逆境作鬥爭的方法常常令人懷 疑。他乞求、諂媚、充當小丑的角色。但這是在他沒有版稅和成為文學巨人之前的 所做所為。讓這個從來也不為混飯吃而粗製濫造作品的作者扔出第一塊石頭吧! 這並不是說,伏爾泰為了幾塊多餘的磚塊發愁。在他漫長而繁忙的一生中,他 獻身於與愚蠢的鬥爭,經歷了無數次挫敗,因此不在乎被當眾打一頓或是挨了人家 扔來的香蕉皮這類小事。但他是一個不屈不撓、充滿了希望的樂天派。如果他今天 在陛下的監獄裡消磨了時光,說不定明天就會在驅逐他的同一個宮庭裡得到一個名 聲顯赫的職位。如果說他的一生都被迫去聽那些憤怒的鄉村牧師罵他是基督教的敵 人,有誰知道在塞滿了情書的碗櫥的某個角落裡,說不定扔著教皇贈送給他的一枚 漂亮的勳章,以證明他既能遭到教會的非難,也能受到教會的讚許。 這是不足為奇的。 他盡情地領略人間的快樂,年復一年、日復一日地過著奇怪的、豐富多彩的生 活。 伏爾泰在血統上屬於中間階層。他的父親,由於缺少一個得體的名稱,可以稱 為開私立信託公司的那類人。他給許多富豪貴族的心腹打雜,兼管他們的法律和財 務利益,因此年輕的亞魯艾(因為這是他家的姓)習慣於接觸比自己的家庭境遇稍 為好點的階層,這在後來的生活中給予了他壓倒大多數文學對手的有利條件,他的 母親是一個叫德·奧瑪爾德小姐的人。她是個窮姑娘,沒給丈夫帶來一分錢的嫁妝。 但是她的姓前有一個小小的「德」字,所有法國中產階級(和一般歐洲人,特別是 為數不少的美國人)對此都肅然起敬,她丈夫覺得獲得這樣的獎賞是相當幸運了。 她的兒子也沉浸在被封為貴族的祖輩給他帶來的榮耀裡,他一開始寫作就把帶有平 民色彩的弗朗西斯·瑪麗·德亞魯艾改為更具有貴族特色的弗朗西斯·瑪麗·伏爾 泰,但是他如何更改、在什麼地方更改了自己的姓氏,還是一個不解之謎。他有一 個哥哥和一個姐姐。伏爾泰非常喜歡姐姐,她在母親去世後一直照料他。他哥哥是 詹森教派的忠實牧師,非常熱情和正直,但伏爾泰討厭他,這是他盡量不在父親名 下生活的一個原因。 父親亞魯艾不是傻瓜,他很快就發現小兒子是一個不逞之徒。為此他把兒子送 到耶穌會,希望他成為一個精通拉丁文六步韻詩和斯巴達式的嚴於律己的人。虔誠 的神父們盡最大的努力開導他,給這個下肢細長的學生進行已經消亡和正在使用的 語言的扎扎實實的基礎訓練。但是他們感到不可能根除這孩子的某種「古怪」才能, 這從一開始就使他有別於其他的學生。 伏爾泰十六歲的時候,教士們都很樂意讓他離開耶穌會。為了贏得父親的歡心, 年輕的弗朗西斯開始學習法律。不幸的是,一個人不可能整天閉目塞聽地讀書。晚 上有許多困散的時間。為了消磨時光,伏爾泰不是為地方報紙撰寫一些滑稽風趣的 小故事,就是在附近的咖啡店給他親密的朋友們朗讀他的文學新作。兩個世紀以前 過這種生活一般是被認為要下地獄的。父親亞魯艾充分意識到兒子所冒的危險。他 求助於一個頗有影響的朋友,為弗朗西斯在海牙的法國使館裡謀得一個秘書職位。 荷蘭的首都,當時和現在一樣,單調得出奇。由於沒有事情好做,伏爾泰就開始和 一個不特別漂亮的女孩談戀愛了。女孩的母親是一個社交界的記者,一個令人生畏 的女人。這位夫人希望把自己的女兒嫁給一個更有前途的黨徒,就趕忙找到法國大 使,請求他在整個城市還不知道這件醜聞的時候趕走這個危險的羅密歐。大使自己 已經是自身艱保了,不想再找麻煩。他把自己的秘書匆匆忙忙地攆上去巴黎的下一 輛公共馬車,弗朗西斯丟掉了工作,再次處於父親的支配之中, 在這種緊急的時刻,亞魯艾想了一個權宜之計,這種方法常常被有朋友在法庭 工作的法國人採用。他要求並得到一封「蓋有國王封印的信」,把信放到兒子面前, 讓他要麼到強制空閒的監獄去,要麼寫一份到法律學校勤奮用功的申請書。兒子說 他選擇後一種出路,並保證做勤奮和用功的模範。他信守諾言,投入自由創作小冊 子的幸福生活,這方面的勤奮使整個鎮子都議論紛紛。這當然不符合父親的口味, 於是他決定運用做父親的權利把兒子從塞納河的尋歡作樂的場所趕走,讓他到鄉下 的一位朋友家裡住一年。 在鄉下,天天都有二十四小時的閒暇時間(包括星期日在內),伏爾泰開始非 常認真地學習文學並且創作出了他的第一個劇本。十二個月的清新空氣和受益不淺 的單調生活之後,他被准許回到花天酒地的首都,他馬上寫了一系列諷刺攝政王的 文章來彌補失去的時間。其實對於那個卑鄙的老傢伙,罵他什麼都不過份,但是他 一點也不喜歡伏爾泰這樣替他做宣傳。以後的文章招來了第二次流放,最後還不得 不去巴土底獄呆一段時間。但是當時的監獄,也就是說為象伏爾泰這樣在社會上很 有名望的年輕紳土準備的監獄,並不是壞地方。囚犯不允許擅自離開房間,但是可 以隨心所欲地做自己的事情。這正是伏爾泰所需要的。巴黎中心的孤獨牢房給了他 做一些認真工作的機會。他被釋放的時候已經完成了好幾個劇本,都非常成功,其 中一個連續上演了四十五個晚上,打破了十八世紀的所有紀錄。 這不僅使他賺了一筆錢(他非常需要錢),而且使他獲得了才子的名聲,這對 於一個還得為前途奮鬥的年輕人來說是最不幸的,因為從此以後,人們把在林蔭大 道上或是咖啡館裡開的能在幾小時內博得人們歡迎的玩笑都歸罪於他。順便提一句, 這也是他到英國學習自由黨政治家的研究生課程的原因。 一七二五年,伏爾泰對古老而又無用的羅漢家族開了(或沒開)幾句玩笑,羅 漢的騎士感到自尊心受到打擊,一定要對此報復一下。當然不可能讓古代統治者的 後代和一個公證員的兒子舉行決鬥,這位騎士就把復仇的事交給了他的侍從們。 一天晚上伏爾泰正與父親的一個主顧蘇裡公爵一起吃飯,有人告訴他外面有人 要找他。他到了門口,就被羅漢爵士的侍從們狠揍了一頓。第二天這件事在鎮子裡 不脛而走。伏爾泰在打扮得最體面的時候也活像漫畫上的醜陋的小猴子。他鼻青眼 腫,頭上纏滿了繃帶,成了人們評論的再好不過的話題。只有採取一種非常斷然的 措施才能挽救他,使他不在滑稽報紙的手裡名聲掃地。肚子裡的生牛排一給他鼓勁, 伏爾泰先生就把他的見證人送到羅漢騎士那裡,然後開始緊張地練習擊劍,準備進 行一場殊死的決鬥。 哎呀,等到大戰的那天早晨,伏爾泰發現自己再次被送進監獄了。羅漢這個地 地道道的無賴,把這場決鬥交給了警察,於是決鬥的勇士被拘留起來,直到給了他 一張去英國的車票才被釋放。伏爾泰被打發向西北方向起程,並且被告知,只要陛 下的憲兵不發邀請,他就不許回法國。 伏爾泰在倫敦和倫敦附近住了整整四年。不列顛王國並不是個真正的天堂,但 和法國相比,多少還有一點天國的樣子。 皇家斷頭台給這塊土地撒下了一道陰影。一六四九年一月三十日是所有身居要 職的人永遠不會忘記的日子。發生在死去的查理王身上的事也會發生在任何膽敢把 自己置干法律之上的人的身上。至於國教,當然官方教堂要享受某種權力和優厚的 待遇,但是喜歡在別的地方做禮拜的人也可以平安度日,與法國相比,宗教神職人 員對國家事務的直接影響幾乎是微不足道的。承認是無神論者的人和一些令人討厭 的不信奉國教的人,偶爾可能得到賞光到監獄裡逛一逛,不過對於路易十五的臣民 來說,英國一般的生活狀況還是完美的。 一七二九年,伏爾泰回到法國,雖然得到了允許生活在巴黎,但是他很少利用 這種特權。他像一隻戰戰兢兢的動物,樂意從朋友們手裡接過一塊白糖,卻又總是 十分警覺,稍微有一點危險的跡象就會逃之夭夭。他努力地工作。他寫了大量作品, 根本不管時間和事實,自己選定題目,從利馬和秘魯講到俄國和莫斯科,寫了一系 列知識淵博、通俗易懂的歷史劇、悲劇和喜劇。四十歲時,他已經是當時獨步一時 的文學家了。 另一件事,使伏爾泰接觸到了一種不同的文明。 在遙遠的普魯士,善良的弗雷德裡克國王在土裡土氣的院子裡被一幫土包子簇 擁著,大聲地打著呵欠,想能找到幾個能使他快活的人作伴。他非常羨慕伏爾泰, 多年來一直想把伏爾泰請到柏林來。但是對於一七五○年的法國人來說,這樣的移 居就等於遷到荒無人煙的維吉尼亞,弗雷德裡克一再提高給他的款項,伏爾泰這才 接受了邀請。 他來到柏林,矛盾也就開始了。普魯士國王和這個法國劇作家都是不可救藥的 個人主義者,不可能毫無怨恨地在同一個屋頂下和睦相處。經過兩年的龍爭虎鬥, 一場無關緊要的爭吵就把伏爾泰趕回了他樂意稱為「文明」的地方。 不過伏爾泰汲取了一個有益的教訓。也許他是對的,普魯士國王寫的法國詩歌 的確很糟糕。但是國王陛下對宗教自由的態度是無可指責的,這就是他比歐洲任何 君主更值得一提的地方。 差不多六十歲的時候,伏爾泰回到了自己的故鄉,他沒有心情去接受嚴酷的判 決,而法國的法庭正是靠這種判決來維護其秩序的,不允許有什麼嚴厲的反抗詞句。 上帝在創世紀的第六天賦予了他的最偉大的產品以神聖的智慧之光,而人類卻不願 意利用它,這使伏爾泰一生都為之惱火。他(伏爾泰)痛恨各種形式、各種樣子的 愚蠢。他把大部分憤恨都發洩在那些「邪惡的敵人」身上,像古羅馬的政治家一樣, 總是威脅要摧毀它。這個「邪惡的敵人」不是別的,就是」大家」。他們只要有吃 有喝,有地方休息就拒絕思考。 從孩提時代,伏爾泰就感到自己是被一架巨大的機器驅趕著,這架機器似乎是 通過一種完全沒有生氣的力量,把殘酷和固執聯在了一起。摧毀或至少打翻這個東 西成了他老年的遐想。法國政府並沒有虧待這個特殊的魔鬼,在這個世界上製造了 一大堆法律上的醜聞,著實幫了伏爾泰的大忙。 第一件事發生在一七六一年。 在法國南部的土魯斯城裡住著一個叫吉恩·卡拉斯的店主,是個新教徒。土魯 斯一直是個虔誠的城市。那兒的新教徒不許擔任公職,也不許當醫生、律師、書商 或是助產士。天主教的家庭裡不准任用新教徒傭人。每年的八月二十三和二十四日, 全體居民要用隆重的讚美盛宴和感恩來紀念殺戳新教徒的聖巴塞格梅大慘案。 儘管環境不太妙,卡拉斯一輩子還是和左鄰右合和睦相處。他的一個兒子改信 了天主教,但是父親對兒子仍然很好,還對人們說,就他自己來說,他完全可以讓 孩子們自己選擇喜愛的宗教。 但是吉恩家發生了一件不可外揚的醜事,那就是關於他的大兒子麥克·安東尼。 麥克是個不幸的人。他想成為一名律師,但是這個職業不讓新教徒參加。他是虔誠 的加爾文主義者,還拒絕改變自己的信條。思想鬥爭使他患了憂鬱症,最後病魔深 深地摧殘了這位年輕人的思想。他開始為父母背誦哈姆雷特的著名獨自,他獨自長 時間散步,並常常向朋友們講自殺的好處。 這樣過了一段時間,一天晚上,家裡人正在招待一個朋友,這個可憐的孩子悄 然離去,跑到父親的儲藏室裡,拿了一根打包的繩於,在門柱上懸樑自盡了。 他父親幾小時以後發現了他,他的罩衣和襯衣都疊得整整齊齊放在鞋子的上面。 家裡人絕望了。那時自殺的人要臉朝下赤身裸體地被拖著穿過城裡的街道,然 後綁在門外的絞刑架上,讓鳥把屍體吃光。 卡拉斯一家是有身份的人,對這樣的奇恥大辱是不甘心的。他們站成一圈,討 論應該做什麼和準備做什麼,這時一個鄰居聽到了這場混亂,報告了警察。醜聞迅 速傳開了,這條街上馬上擠滿了憤怒的人群,他們大聲呼喊要求處死老卡拉斯,」 因為他為了不讓兒子成為天主教徒就把他殺了。」 在小城市裡是無奇不有的,而且在十八世紀法國的鄉下,無聊就像一個黑色的 送葬棺材,沉重地壓在人們的身上,因而最無知離奇的故事也有人相信,它們能使 人們如釋重負似地鬆一口氣。 高級官員完全清楚在這種可疑的情況下自己應該做什麼,於是他們立即逮捕了 卡拉斯全家、客人、傭人及最近去過或接近過卡拉斯家的人。他們把犯人送到鎮公 所,給他們戴上鐐銬,扔到專門關押怙惡不悛的敵人的地牢裡,第二天對他們進行 了審查。所有人講的都一樣,麥克·安東尼怎樣不露聲色地進了家門,怎樣離開了 房間,他們認為他是去一個人散步了,等等。 然而這時土魯斯城的教士們也參與了這件事,在他們的幫助下,可怕的消息傳 開了:這個胡格諾派教徒殺害了自己的兒子,因為他要樹立真正的信念,他嗜血成 性,因為兒子要轉回到真正的信仰,就殺死了他。 熟悉現代偵破方法的人們會認為官方一定要利用當天對謀殺現場的調查結果。 人們都知道馬克·安東尼身強力壯,他二十八歲,父親六十三歲。他父親不經任何 搏鬥就輕而易舉地把他掛到門柱上吊死的可能性實在是微乎其微。但是沒有一個鎮 議會議員為這微不足道的細節費腦筋,他們忙著收拾受害者的屍體,因為麥克·安 東尼的自殺現在被認為應當受到殉教者的待遇,屍體在禮堂裡停放了三個星期,被 穿白服的懺悔者們按最隆重的儀式埋葬了。他們出於一些不可思議的原因把已死去 的加爾文主義看作為自己組織的成員,把他的塗抹了防腐藥料的屍體隆重地送到大 教堂,這通常是為主教或當地最富有的資助人採用的儀式。 在這三個星期中,城裡每個布道壇都一再敦促土魯斯虔誠的人們提供反對吉恩 ·卡拉斯和他們家的證據,最後大眾報刊徹底拋出了這個案件,審判在馬克自殺了 五個月之後開始了。 當時一個審判官靈機一動,提出應該到這位老人的鋪子裡去看看他所描述的那 種自殺是否可能,但他被十二票對一票壓倒了,卡拉斯被宣判施以酷刑,用車輪把 他撕裂。 他們把卡拉斯帶到刑訊室吊起來,腳離地有一米高,然後使勁拽他的四肢,直 到拉得「脫臼為止」(我是抄自官方的報導)。由於他拒不承認自己根本沒有犯過 的罪行,就又被放了下來,灌了大量的水,一會兒他的身體就比「原來大了一倍」。 他還是否認自己的罪行,就又被抬上死囚車送到劊子手那裡,要把他胳膊和腿都撕 開。在後來的兩個小時裡,他心灰意冷地躺在鐵砧上,地方官和教士們還繼續喋喋 不休地用問題打擾他,老人以令人難以置信的勇氣,繼續申辯自己無罪。首席執行 官被這種固執的謊話弄得火冒三丈,便放棄了對這個無望案子的審理,命令把他絞 死。 這時大家的憤怒已經平息了,就沒有處死他家裡的人。卡拉斯的遺孀被剝奪了 所有財產,允許她隱居起來,在忠心耿耿的傭人陪伴下,忍饑挨餓地度日。孩子們 全都送到修道院去了,只有最小的孩子在哥哥自殺的時候正在尼姆讀書,他很明智 地跑到了日內瓦。 這個案子引起了好多人的關注。伏爾泰居住在費內的城堡裡(城堡建得離瑞士 的邊界很近,只有幾分鐘的路程),聽到了這個案件,但一開始他拒絕窮源究委。 他一直與瑞士的加爾文主義的牧師們不和,他們也把矗立在他們自己城裡的那個小 小的私人戲院視為明目張膽地挑釁,是惡魔的建築。因此,伏爾泰在目空一切的心 境下寫道,這個所謂的新教殉難者並不能激起他的任何熱情,因為如果天主教不好 的話,那麼胡格諾教徒一意孤行,拒絕了他的戲劇,就更壞!另外,在他看來(也 就是其他許多人看來),那十二個法官似乎很得人尊敬,要說他們無緣無故就把一 個無辜的人判處死刑,簡直是不可能。 費內的這個聖人很好客,來者不拒,幾天後從馬賽來了一個商人,他在審判期 間正好在土魯斯。他向伏爾泰提供了一些第一手的資料。伏爾泰終於開始明白了已 經犯下的這種罪行的可怕之處,從那兒以後,他就再也放不下這個問題了。 勇氣有許多種,但一等功勳應該留給那些舉世無雙的人們的,他們單槍匹馬, 敢於面對整個社會,在最高法庭進行了宣判,而且整個社會都認為審判是合法和公 正的時候,敢於大聲疾呼正義。 伏爾泰清楚地知道,如果他敢於控告土魯斯法庭合法但不公正的死刑判決,大 風暴就會降臨,他像一個職業律師那樣,精心準備自己的訴訟。他訪問了卡拉斯家 跑到瑞士的孩子。他給每個可能知道內情的人寫信。他還僱用了辯護人來檢查和修 改他的結論,以免自己由於滿腔怒火和義憤而喪失了理智。等他自己的根據有了把 握,他就開始了這場戰鬥。 首先,伏爾泰推動每一個在法國有影響的人(他認識大部分人)給國務大臣寫 信,要求修正卡拉斯案件。然後他開始尋找卡拉斯的遺孀,找到她以後,又慷慨解 囊把她帶到巴黎,僱用了一個最有名的律師照看她。這個女人的精神已經完全崩潰 了。她呆呆地祈禱要在她死之前把女兒們從修道院裡領出來。除此之外,她再沒有 任何希望。 然後,伏爾泰又和卡拉斯的信奉天主教的兒子取得了聯繫,幫助他逃出學校, 到日內瓦找他。最後,他把所有的事實以題為《關於卡拉斯家庭的最原始材料》的 小冊子出版了,這個小冊於由悲劇的倖存者們的書信組成,一點也沒有涉及伏爾泰 自己。 後來,在修改這個案件過程中,伏爾泰還是審慎地躲在幕後,但是他成功地策 劃了這場宣傳戰,不久卡拉斯家的訴訟就成為歐洲所有國家所有家庭關心的事情, 各地成千上萬的人(包括英格蘭國王和俄國的沙皇)都為幫助被告而捐款。 最後伏爾泰打了一生中最艱苦的一仗,並取得了勝利。 當時,聲名狼藉的路易十五佔據著法國王位。幸虧他的情婦對耶穌會和他們所 做的一切(包括教堂在內)都深惡痛絕,因此站到了伏爾泰一邊。但是國王喜歡使 享樂高於一切,人們對一個死了的默默無聞的新教徒喋喋不休,這使他很惱火。當 然國王只要不簽署新的判決,大臣就不敢採取行動,只要大臣不輕舉妄動,土魯斯 法庭就安然無事。他們自認為很強大,用高壓手段不讓伏爾泰和他的律師們接近判 決的原始文件。 在這可怕的九個月裡,伏爾泰堅持不懈地做鼓動工作,最後在一七六五年三月, 大法官要求土魯斯法庭交出所有關於卡拉斯案件的記錄,並提議進行新的判決。當 這項決定公佈於眾時,吉恩·卡拉斯的遺孀和最後回到她身邊的兩個女兒,都來到 了凡爾賽。一年以後,受命調查這個上訴案件的特別法庭判決吉恩·卡拉斯是由於 一項他沒有犯過的罪被處死的。人們經過巨大的努力,總算說服國王賜給卡拉斯的 遺孀和孩子們一小筆錢。此外,處理卡拉斯案件的地方官們都被解了職,這件事很 委婉地向土魯斯人民暗示,這種事情不許再重演了。 雖然法國政府對這件事可以採取委婉的態度,但是法國人民的內心裡卻激起了 憤怒。伏爾泰突然意識到這並不是獨此一樁的誤判案,還有許許多多象卡拉斯那樣 清白的人蒙受了折磨。 一七六○年,土魯斯附近的一個新教徒鄉紳在家裡盛情招待了一個前來參觀的 加爾文主義牧師。由於這是個駭人聽聞的罪行,他被剝奪了財產並被處罰作划船苦 工。他一定是個非常強壯的人,因為十三年後他居然還活著。別人告訴了伏爾泰他 的困境。伏爾泰又著手於這項工作,把這個不幸的人從船上弄走,送到瑞士;妻子 兒女也在那兒靠政府施捨度日。伏爾泰一直照料他們全家,直到政府退還了他們一 部分沒收的財產,並允許他們回到荒廢的家宅為止。 下一個是紹蒙的案件,這個可憐的人在參加新教徒的露天會上被抓了起來,由 於這個罪名,他被遣送到船上作無期的划船苦工,但是後來經過伏爾泰的多方調解, 他被釋放了。 然而這些案件對於下面所發生的情況來說,不過是一樁小事。 地點還是在法國屢遭蹂躪的朗格多克,阿爾比和沃爾多異教徒滅絕之後,剩下 的是無知和偏見的荒野。 在靠近土魯斯附近的一個村莊裡,住著一位名叫瑟文的老新教徒,很受人們的 尊敬,靠鑽研中世紀的法律度日,當時的封建司法制度已經變得非常複雜,連一張 普通的租契都像所得稅申報單一樣,能賺大錢。 瑟文有三個女兒。最小的是個從不省事的傻子,專門愛瞎琢磨。一七六四年三 月她離開了家。父母四處尋找,音信全無,幾天之後,地區的主教告訴瑟文說,他 的女兒拜訪了他,表示要當尼姑,現在她在一個女修道院裡。 幾百年的迫害已經使法國這個地方的新教徒的精神完全崩潰了。瑟文畢恭畢敬 地口答說,在這個糟糕的世界裡,每件事都會有好報,並溫順地接受了不可避免的 命運。但是在修道院的異常氣氛裡,這個可憐的孩子很快就喪失了最後一點理智, 等她開始令人生厭時,就被送回了家。那時她的精神非常沮喪,四周總是有可怕的 聲音和魔鬼,她的父母很擔心她的生命。沒過多久她又失蹤了。兩個星期後。人們 從一口舊井裡把她打撈了出來。 當時吉恩·卡拉斯的案件正在受審,對新教徒的造謠和誹謗大家都相信。瑟文 一家還記得發生在無辜的吉恩·卡拉斯身上的事情,便決定不再重蹈覆轍。他們落 荒而逃了,在穿過阿爾卑斯山的可怕的旅行中,他的一個小孫子凍死了,最後他們 到達了瑞士。但他們走得有點晚了。幾個月之後,父母被判處犯有殺害自己孩子的 罪(缺席判罪),並命令要把他們吊死。女兒們被宣判目睹父母的死刑,然後終身 流放。 盧梭的一個朋友把這個案件告訴了伏爾泰,他一處理完卡拉斯的事情,就馬上 轉到訴訟瑟文一家的案件上。這時瑟文的妻子已經死了,剩下的任務只是為她的丈 夫辯護。伏爾泰用了整整七年的時間做這項工作。土魯斯法庭再次拒絕提供任何資 料證據,伏爾泰只好又一次開始宣傳,請求普魯士的弗雷德裡克、俄國的凱瑟林、 波蘭的波尼亞陀斯基捐款,直到迫使國王問津這件事為止。最後在伏爾泰七十八歲 時那年,也就是他不屈不撓上訴的第八個年頭,瑟文被宣判無罪,倖存的人得到允 許重返家園。 第二個案件就這樣結束了。 第三個案子接踵而來。 一七六五年八月,在離亞眠不遠的阿布維爾鎮子裡,有兩個矗立在路邊的十字 架不知被誰折斷了。三個男少年被懷疑犯了瀆聖罪,所以下令把他們抓起來。其中 一個逃到了普魯士,剩下的兩個被抓住了。這兩個人中,大一點的名叫巴爾騎士, 人們懷疑他是無神論者。人們在他的書堆裡發現了一本《哲學辭典》,所有思想自 由的大師都彙集在這本著名的辭典裡,這一點就很值得懷疑。法官們決定調查這個 年輕人的過去,他們尋找能把他和阿布維爾案件聯繫在一起的證據。在一次宗教隊 伍路過時,他不是沒有下跪、脫帽致敬嗎? 巴爾回答說是的,但是當時他正忙著趕乘一輛公共馬車,並不是有意冒犯。 法官便拷打他,他由於年輕,不能像老卡拉斯那樣忍受痛苦,就承認毀壞了其 中的一個十字架,這樣由於他「不虔誠,故意不在聖餅前下跪,不脫帽,唱褻瀆的 歌,對瀆神的書有讚許的表示」,還有類似性質不尊敬的罪行,被判處了死刑。 判決非常殘忍(要把他的舌頭用燒得通紅的鐵塊撕下來,右手要被砍掉,並要 把他慢慢燒死,而這只是一個半世紀以前發生的事!),激起了民眾的非議。即使 犯了所有寫在羅列詳細的起訴書上的罪行,也不能用這種慘絕人寰的方法來屠殺一 個少年!人們向國王請願,大臣們被請求緩刑的呼聲包圍了。但是國家動盪不安, 必須殺一儆百,巴爾受了和卡拉斯相同的折磨後,被送上斷頭台斬首了(這是對他 的特別恩惠)。他的屍體,連同他的《哲學辭典》以及我們的老朋友拜勒的一些書, 都在大庭廣眾之下被劊子手們付之一炬。 對於那些害怕索茲尼、斯賓諾莎和笛卡爾的不斷增長的影響的人們來說,這倒 是賞心悅目的一天。它表明,對於那些誤入歧途的年輕人來說,如果背離正確與錯 誤之間這條窄狹道路,追隨一小撮激進的哲學家,這便是不可避免的結局。 伏爾泰聽說後就接受了挑戰。他已快過八十歲生日了,但他還是以過去的熱情 和充滿正直怒火的頭腦投入到這個案件中。 巴爾由於「褻瀆」而被處死。伏爾泰首先要找出是否有這樣一條法律,人們犯 了假設的罪就能夠被處死。他找不到這樣一條法律,接著他又詢問他的律師朋友們。 他們也我不到這樣的法律。人們漸漸地明白了,是法官們用他們邪惡的狂熱「發明」 了這樣一個合法捏造,以便幹掉犯人。 在處決巴爾的時候,到處都是不堪入耳的謠言。現在出現的這場風暴迫使法官 們不得不審時度勢,對第三個年輕犯人的審判從來沒有得出結論。至於巴爾,他一 直未能雪冤。複審案件拖拉了許多年,到伏爾泰去世的時候還沒有結果。但是他打 出的這一擊已經開始奏效了,它即使不是為了寬容,至少也是為了反對不寬容。 由於愛搬弄是非的老婦人的煽動和腐朽法庭的判決而作出的種種可怖的行徑到 此結束了。 懷有宗教企圖的法庭只有在黑暗中偷偷摸摸地行事才能成功。伏爾泰採取的這 種進攻方法法庭是抵擋不住的。 伏爾泰打亮了所有的燈,僱用了龐大的樂隊,邀請大家來參加,逼得敵人走投 無路。 結果,敵人一籌莫展。 熾天使書城
【第六章】 二十六 百科全書 有三種不同學派的政治家。第一種人教授的學說是這樣的:「我們這個星球上 擠滿了可憐的愚昧無知的人,他們不能為自己著想,一當需要自己決策的時候,就 頭腦發昏,會被第一個遊說拉票的政客引入歧途。如果這些老百姓受某個瞭解他們 思想的人的統治,對整個世界來說不僅是一件好事,而且他們自己也會感到其樂無 窮,因為他們無需再過問議會和投票箱的事,可以全心致力於自己的車間、孩子、 廉價小汽車和菜園。」 這一學派的信徒們成了皇帝、蘇丹、巨頭、酋長、大主教,他們很少把工會看 做是文明的主要部分。他們努力工作,修築公路、營房、大教堂和監獄。 第二種政治思想流派倡導者有如下的議論:「普通人是上帝的最高尚的發明, 上帝有權力做一個統治者,他具有超凡絕倫的智慧,審慎和高尚的動機。他完全有 能力關照好自己的利益,他想通過一個委員會來達到統治世界,而這個委員會在處 理國家的一些棘手問題時慢得出奇,這是盡人皆知的。因此人們應該把執政的事情 交給幾位可以信賴的朋友,他們用不著總惦記養家餬口,所以能把全部時間用於為 人們造福。」 不用說,這種燦爛理想的鼓吹者在邏輯上就是寡頭政府、獨裁者、第一執政官 和貴族保護者。 他們拚命地工作,修築公路和營房,卻把教堂變成了監獄。 但是第三種人是人民。他們用嚴肅的科學眼光觀察人,認清人的真面目。他們 喜歡人的好品質,也瞭解他的局限性。他們通過對過去事件的長期觀察,認為一般 的人只要不受感情或自私心的影響,就的確能竭盡全力做正確的事情。但是他們不 對自己抱任何虛假的幻想。他們知道生長的自然過程非常緩慢,要想加快人們智慧 的增長就像要加快潮流或季節的進程一樣,只能是枉費心機。他們難得被邀請參加 一個州的政府,但是每當有機會把他們的思想變成行動時,他們就開始修築公路、 改進監獄,並把剩餘基金用在學校和大學上。這些堅定不移的樂觀主義者相信,正 確的教育將會逐步消除世界上遺留下來的部分年代已久的弊病,因此這樣的事業應 不遺餘力地予以支持。 作為實現這個理想的最後一個步驟,他們通常是寫一部百科全書。 像其它許多需要巨大智慧和極度忍耐力的東西一樣,第一部具有百科全書性質 的書源於中國。中國的康熙皇帝想用一部五千零二十卷的百科全書博得臣民的歡心。 第一個向西方引進百科全書的是薄林尼,他有三十七本書就心滿意足了。 基督教時代的最初一千五百年在啟蒙的方面沒有搞出一點有價值的東西。聖· 奧古斯丁的一個同鄉、非洲人費利克斯·卡佩拉浪費了許多年寫成了一本書,自以 為是彙集了各種知識的寶庫。為了使人們能夠輕而易舉他記住他提供的許多有趣事 情,他採用了詩歌的形式。這是一大堆可怕的誤傳,卻被中世紀以後的十八代子孫 記住了,他們把這些玩藝兒當成了文學、音樂和科學領域的定論。 二百年以後,塞維利亞一個叫艾西多爾的主教撰寫了一部嶄新的百科全書,從 此,百科全書以每一百年兩本的速度增長起來。這些書的情況如何,我一無所知。 蛀書蟲(最有用的家禽)可能擔當了我們的搬運工。如果所有這些書都保存下來的 話,地球上就沒有其他東西的立足之地了。 最後,在十八世紀上半葉,歐洲經歷了聲勢浩大的求知運動,百科全書的撰寫 人進入了真正的天國。這些書和現在的一樣,通常是由一貪如洗的學者們編寫的, 他們靠每星期八美元過活,勞苦錢還不夠買紙和墨水的。英國尤其是這種文學的偉 大國家,所以生活在巴黎的英國人約翰·米爾斯自然想到要把伊弗雷姆·錢伯斯成 功的《萬能辭典》譯成法文,以便向路易國王的臣民們兜售他的作品,從中撈些油 水,出於這個目的,他和德國的一位教授合作,然後又和國王的印刷商雷伯萊頓打 交道,讓他做實際的出版工作。長話短說,雷伯萊頓發現了這個小小的生財之道, 就故意敲詐他的同夥,把米爾斯和那個條頓醫生趕走以後,便為了自己而繼續盜印。 他把即將出版的著作稱為《藝術與科學的萬能百科全書辭典》,並發出了一系列頗 能招來顧客的漂亮書訊,很能吸引人,預訂單很快就排滿了。 然後,他僱用了法國中學的一名哲學教授作總編輯,買了大量的紙張,然後就 坐等著結果。不幸的是,等一部大百科全書並不像雷伯萊頓的如意算盤那樣簡單。 教授搞出了筆記,但這不是文章,預訂者大吵人鬧地要得到第一卷,一切都弄得一 團糟。 在這緊急時刻,雷伯萊頓想起了幾個月前出版的頗受歡迎的《醫學萬能辭典》。 他把醫學卷的編輯找來,當場就僱用了他。這樣,一本專科的全書就變戌了《百科 全書》。這個新編輯就是丹尼斯·狄德羅,這項本來是艱苦無味的工作變成了十八 世紀對人類的最重要的貢獻之一。 狄德羅那時三十七歲,他的生活既不安逸也不幸福。他拒絕做一個年輕體面的 法國人應做的事,不願意上大學。他一離開耶穌會的老師,就到巴黎當一個文人。 經過短時間啼饑號寒的生活(按照兩個人挨餓和一個人挨餓是一樣的邏輯),他和 一個後來證明是虔誠得可怕的婦女、一個不可理喻的悍婦結了婚,這種結合併不是 像有人認為的那樣罕見。但是他得養活她,就不得不做各種各樣希奇古怪的工作, 編輯各種各樣的書,從《關於美德與價值的探討》到名聲掃地的修改薄伽丘的《十 日談》。然而在他心裡,這個拜勒的學生還是忠於他的自由思想。不久政府(象處 於艱難時期的政府一樣)發現這個並不使人討厭的年輕作者,他對《創世記》第一 章描述的創世故事持嚴重懷疑的態度,是一個重要的異教徒。結果,狄德羅彼送進 了萬塞納監獄,嚴密監禁達三個月之人。 直到從監獄被釋放以後,狄德羅才當了雷伯萊頓的雇工。狄德羅是當時最善於 雄辯的人。他看到在這個終生事業中會有出人頭地的機會。僅僅修改錢伯斯的舊資 料簡直是降低身份。當時正處於轟轟烈烈的思想活躍時期。太好了!雷伯萊頓的百 科全書要讓每一個可以想到的題目具有最新消息,文章要讓最有權威的人撰寫。 狄德羅熱血沸騰了,他實際上說服了雷伯萊頓讓他全權指揮,而且不限制時間。 然後, 他列出了一個同他合作的人員名單,拿出一張大頁紙,開始寫道:「A:字 母表的第一個字母」,等等,等等。 二十年以後, 他寫到了Z,工作完成了。然而很少有人能在這種極為不利的條 件下工作。雷伯萊頓僱用狄德羅時,他原有的資本已經增加了,恫他每年給編輯的 錢從不超過五百美元。至於那些應該提供幫助的人,唉,我們都知道會是怎樣一種 情況。他們要不就是當時很忙,要不就是下個月再說,或者得去鄉下探望祖母。所 以,儘管教會和政府的官員們的謾罵使他感到痛苦,他還得親自做大部分的工作。 現在他的百科全書的版本非常罕見了。這倒不是因為好多人想得到它,而是因 為好多人都要除掉它。一個半世紀之前這本書就作為毒害非淺的激進主義表現形式 被怒吼聲吞沒了,而在今天讀起來卻像喂嬰兒的器官一樣單調無害。但是,對於十 八世紀教士們中更為保守的分子來說,這部書就像吹響了走向毀滅、無政府、無神 論和無秩序的嘹亮號角。 當然,人們進行了那種司空見慣的譴責,指責總編輯是社會和宗教的敵人,是 既不信上帝和國家、又不相信神聖家庭關係的放蕩惡棍。但是一七七○年的巴黎只 是一個規模宏大的鄉村, 人們之間都很瞭解。 狄德羅不但主張生活的目的應該是 「做好事,尋找真理」,而且也真正實踐了自己的座右銘,他敞開大門招待飢餓的 人,為了人類每天工作二十個小時,除了要一張床、一個寫字檯和一疊紙外,從沒 有要求過任何報答。這個純正、樸實、努力工作的人是這些美德的典範,而這正是 高級教士和君王們明顯缺少的,因此要從這個角度攻擊他不容易。於是官方就想方 設法找他的麻煩,建立了一個諜報網,總在他的辦公室周圍打探情況,抄狄德羅的 家,沒收他的筆記或者有時乾脆禁止他工作。 然而這些障礙都不能阻抑他的熱情。工作終於完成了,《百科全書》真的按狄 德羅所期望的那樣竣工了。有些人已經在某種程度嗅到了新時代的氣息,知道世界 亟需全面徹底的大檢修,《百科全書》便是他們重振旗鼓的轉折點。 看起來我有點誇大了這位編輯的真實形象。但他畢竟還是狄德羅,穿著一身襤 褸的衣服,每星期聰明的朋友霍爾巴西男爵請他去飽吃一頓的時候,他就高興得手 舞足蹈。當四千冊書銷售一空時,他會感到非常滿意嗎?他和盧梭、達蘭貝爾、杜 爾哥、愛爾維修、沃爾涅、孔多塞,還有其他許多人是同時代的人,所有這些人都 比他享有高得多的聲譽。但是如果沒有《百科全書》,這些好人就不可能發揮他們 的影響。這不止是一本書,它是社會和經濟的綱領。它告訴我們當時領導人的真實 思想。它具體陳述了不久之後就統治了整個世界那些思想。它是人類歷史上的決定 性時刻。 有耳朵有眼睛的人都知道,法國已經到了緊要關頭,必須採取某種嚴厲措施避 免即將臨頭的滅頂之災,然而這些有耳朵有眼睛的人卻拒絕這樣做。他們全都非常 固執地堅持和平只能靠嚴格執行梅羅文加王朝的一套廢棄了的法律來維護這個論調。 當時這兩個黨派勢均力敵,都保持著原樣,這卻導致了奇怪的複雜情況。法國在保 衛自由中起了引人注目的作用,它給喬治·華盛頓先生(一名共濟會成員)寫了最 親切的信,並且為本傑明·富蘭克林部長先生安排了愉快的周未晚會,別人稱富蘭 克林是「不可知論者」,我們稱他為樸素的無神論者。這個屹立在大西洋岸邊的同 一個國家又是各式各樣進步的仇敵,只有在判處哲學家和農民都要過同一種單調貧 困的生活時,才表現出一點不帶偏見的民主意識。 最後,所有這一切都改變了。 然而變化的方式卻是出乎預料,這次鬥爭是要掃清非皇廷的人在精神上和社會 上的障礙,而參加鬥爭的卻不是奴隸本人,這是少數幾個公正無私的人的活動,新 教徒對他們恨之入骨,就像天主教壓迫者痛恨他們一樣。那些無私的人的唯一指望 就是期待所有誠實的人都能進天堂。 十八世紀保衛寬容事業的人很少屬於某個特殊的派別。為了個人方便起見,他 們有時也參加一些可以把憲兵從寫字檯前趕開的表面上的宗教活動。然而就內心活 動來說,他們不妨說是生活在公元前四世紀的雅典或是中國的孔子時代。 他們常常後悔沒有同時代的大部分人對各種事物的敬畏感,認為這不過是過去 遺留下來的、雖然沒什麼害處卻很幼稚的東西。 他們很少注意古代民族的歷史,西方的人們出於某些好奇的原因,從巴比倫亞 人、埃及人、赫梯人和迦勒底人的歷史中挑出一些記載,作為道德和習俗的行動指 南。但是大師蘇格拉底的真正信徒們只傾聽自己良心的呼喚,根本不管後果,他們 無所畏懼地生活在早已變得屈服溫順的世界。 熾天使書城
【第七章】 二十七 革命的不寬容 有一座標誌著達官貴人的榮譽和平民百姓的痛苦的大廈,名叫法蘭西王國,一 七八九年八月的一個令人難忘的晚上,它終於倒塌了。 那天晚上天氣悶熱,一星期來人們的怒火不斷上漲,國民議會沉浸在真正的兄 弟博愛的狂歡之中。只是到了這個群情激昂的時刻,特權階層才交出了他們花了三 個世紀獲得的古老權力和特權;廣大民眾宣佈贊成人權理倫,這便為以後的民眾自 治奠定了基礎。 就法國而言,這意味著封建制度的消亡。第一流的人實際上就是社會上最具有 進取心的人,他們勇敢地擔起領導權,決定著這個普通國家的命運,而且也得到了 生存的機會。貴族們都甘願退出公職,在政府的不同部門裡做一點冠冕堂皇的教士 工作就心滿意足了。他們現在只適合在紐約的五號街上喝茶或者在二號街上開飯館。 舊的法蘭西死亡了。 我不知道這到底是福還是禍。 但是它死了,和它一起死去的還有一個看不見的最殘暴的統治,自從黎塞留時 代以來,教會一直把這種統治強加在塗了聖油的聖·路易斯的子孫們身上。 毫無疑問,人類又獲得了一次機會,這是歷史上前所未有的。 沖天的熱情激勵著所有誠實的男男女女,這不言白明。 太平盛世已經很近,甚至可以說已經到來了。 獨裁政府的專橫及其種種邪惡都要乾淨徹底地從美好的地球上永遠清除掉。 前進吧,祖國的後代,暴政的時代一去不復返了! 對於它的後果可以多說幾句。 帷幕落下來了,社會上許多不公正的事被蕩滌得一乾二淨,一切都重新開始。 但是這一切過去以後,我們又看到了面熟的「下寬容」,它穿上了無產階級的褲子, 梳著羅伯斯比爾式的髮型,與檢查官並肩坐在一起,度過它罪惡的晚年。 一年前,有人要是說當權者只是靠上帝的垂青度日,有時也會出差錯,「不寬 容」便會把他們送上斷頭台。 現在,誰要是堅持認為人民的意願不一定總是上帝的志願,「不寬容」也會把 他們推向死亡的道路。 這是一個多麼可怕的玩笑! 然而這個玩笑(大家還都喜歡它)卻換來了一百萬無辜旁觀者的鮮血。 不幸的是,我要講的不是什麼新鮮事情。人們可以從古典作家的著作中找到表 達同一個意思的比較文雅的詞句。 在人類的精神生活方面,一直明顯他存在、而且很可能會永遠存在著兩種完全 不同的類型。 少數人沒完沒了地學習和思考,認真尋求自己的不朽靈魂,他們將會悟出某些 恰如其份的哲學結論,終能擺脫常人的苦惱。 但是大多數人並不滿足精神上的「淡酒」,他們想找些能刺激精神、燙壞舌頭、 割斷食管、使他們突然坐起來振奮一下的東西。那「東西」是什麼倒無關緊要,只 要能起到上述的作用,能採用直截了當的方法而且沒有數量上的限制就行。 歷史學家似乎不懂得這個事實,這使許多人大失所望。憤怒的民眾剛剛摧毀了 過去的城堡(當地的黑羅多弟和塔西提及時而又熱情地報導了這件事),就馬上讓 泥瓦匠把舊城堡的廢墟運往城市的另一端,重新建起一個地牢,它和舊堡壘一樣卑 鄙、暴虐,也是為了鎮壓和恐怖的目的。 恰好在這個時候,一些自尊心很強的民族終於擺脫了「一貫正確的人」強加在 他們頭上的枷鎖,但他們卻接受了一本「一貫正確的書」的指揮。 就在舊掌權人裝扮成僕從騎著馬向邊境狂奔出逃的同一天,自由黨進入了這座 被遺棄的宮殿,他們穿上被丟下的皇袍,又陷入到迫使他們的前任背井離鄉的錯誤 和殘酷之中。 這一切都令人沮喪,但這是我們故事裡一個真實的部分,必須告訴大家。 毫無疑問,那些對法國大動亂負有直接責任的人是出於好意。《人權聲明》規 定的原則是,不得干預任何公民依照自己的觀點,」包括宗教觀點」,安靜地尋求 自己的道路的自由,只要他的觀點不擾亂由各項法令和法律制定的社會秩序就行。 然而這並不是說所有的宗教派別都享有同等的權力。新教從此以後得到容許, 新教徒不會因為不和天主教徒在同一個教堂裡做禮拜而遭到任何麻煩,但天主教仍 然是「占統治地位」的國教。 米拉博在認識政治生活本質的方面有準確無誤的本能,他知道這個揚名遠近的 讓步是不徹底的辦法。他試圖把一場社會大變革變成一個人的革命,但壯志未酬就 謝世了。許多貴族和主教很後悔他們在八月四日晚上作出的寬宏大量的表示,便開 始採用設置障礙的方法,這給他們的國王主子造成了致命的後果。直到兩年以後的 一七九一年(整整兩年,這對於任何實際目的來說都太遲了),所有宗教派別,包 括新教徒和猶太人在內,才取得了完全平等的基礎,被宣佈在法律面前享有同等的 自由。 從那時開始,各種角色就反轉過來。法國人民的代表給這個前途無量的國家制 訂了憲法,要求教士們無論具有什麼信仰,都必須宣誓忠於這個新政體,就像同胞 學校的教師、郵局僱員、燈塔看守人和海關官員一樣,要把自己嚴格視為國家的公 僕。 教皇庇護六世反對這樣做。新憲法對神職人員的規定直接踐踏了一五一六年法 國和羅馬教庭簽定的各項正式協定。但是議會沒有時間考慮先例或條約這類不足掛 齒的小事。教士要麼宣誓效忠憲法,要麼退職餓死。一些主教和教士接受了這個看 來是不可避免的命運。他們把手指交叉在一起,履行了宣誓手續。但是絕大多數教 士是老實人,他們拒絕發假誓。他們已經迫害了胡格諾教派許多年,現在他們又效 仿胡格諾派,開始在荒廢了的馬廄裡作彌撒,在豬圈裡交流思想,在鄉下的樹籬後 面布道,並且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到他們以前教民的家裡進行秘密拜訪。 一般來說,他們比新教徒在類似的情況下過的生活好得多,因為法國的秩序已 散亂不堪,連採取對付憲法的敵人的敷衍了事的措施都顧不上。由於他們似乎都不 想冒上斷頭台的危險,所以那些傑出的神職人員——人們一般稱他們是拒絕宣誓的 倔強分子——很快就壯著膽子要求官方承認自己是「可以被容忍的宗派」,並要求 得到特權,而在過去的三個世紀裡,也正是他們堅決拒絕把這些特權交給自己的同 胞加爾文教徒。 我們如今處在沒有這方面風險的一九二五年來回顧那個年代,難免感到它又冷 酷又滑稽。但是官方當時並沒有就他們的要求採取明確的措施,因為議會已經很快 被極端的激進分子完全控制了。由於法庭的背信棄義,加上國王陛下愚蠢地與外國 結盟,結果在不到一個星期的時間裡就引起了從比利時海岸到地中海海濱的驚恐慌 亂,它導致了從一七九二年九月二日至七日的一系列屠殺。 從那時起,這場革命注定要墮落為恐怖統治。飢餓的民眾開始懷疑自己的領袖 正在搞一個大陰謀,要把國家出賣給敵人,這時哲學家們想徐圖漸進取得成果的打 算便成了泡影。下面發生的劇變在歷史中並不足為奇。在這樣大的危機之中,處理 事務的權力很容易落在無情無義的人手裡,認真學習歷史的學生都很熟悉這種情況。 但是這齣戲的主要演員竟是個一本正經的人,一個楷模,一個美德的不折不扣的化 身,這的確出人意料。 等法國開始明白了新主人的真正本質,已經為時太晚了,這就像在協和廣場的 絞架上枉費口舌說一陣過時的警告一樣。 到此為止,我們從政治、經濟和社會組織這幾個角度研究了這場革命,但是只 有等歷史學家變成了心理學家,或者心理學家變成了歷史學家,我們才能真正解釋 或理解那些黑暗的力量,它們在極度痛苦中決定了民族的命運。 有些人認為是愉快和光明支配著世界。有些人認為人類只尊重一個東西:蠻橫 力量。從現在起幾百年後,我們可能會在這二者之間做出一個選擇。然而有一點似 乎是肯定的,在社會學的試驗室裡,法國革命是所有試驗中最偉大的,它是暴力的 神聖化。 一些人想通過理智建立一個更具有人性的世界,但他們不是壽終正寢,就是被 他們原想給予榮譽的人們處死。隨著伏爾泰、狄德羅、杜爾哥、孔多塞這些人的銷 聲匿跡,新至善論的無知倡尋者變成了國家命運的名正言順的主人,他們把這項崇 高的使命弄得一團糟。 在他們統治的第一階段,勝利掌握在宗教的敵人手裡,這些人出於某些原因, 痛恨基督教的象徵。他們在過去教士專權的日子裡默默地忍受了很大痛苦,一看到 教士穿的黑色長袍就氣忿不己,香人的氣味使他們的臉色發白,引起他們早已忘卻 的狂怒。還有些人認為可以借助數學和化學來反對上帝本人的存在。他們聯合起來, 開始摧毀教會和它的作品。這是件毫無希望的事,充其量是一場徒勞無功的任務, 但它是革命心理的一個特點,正常的變成了不正常的,不可能的事變成了每天發生 的事。於是一紙法律公文就廢除了基督的舊歷,廢除了萬聖節,廢除了聖誕節和復 活節,廢除了星期和月份,重新劃分一年為十天一段,每十天有一個異教徒的休息 日。接著,又出現了一張廢除崇拜上帝的聲明,使世界沒有主心骨了。 但這時間並不長。 在四壁空空的雅各賓俱樂部裡,不論怎樣滔滔不絕地做著各種解釋和辯解,這 種虛無縹渺的主張還是很不得人心,大部分人連兩個星期就忍耐不了。舊上帝滿足 不了人們的要求,那為什麼不效仿摩西和穆罕默德,製造出一個合於時代要求的新 上帝呢? 於是出現了理智女神! 她的確實身份還是後來才弄明白的。在當時,一個標緻的女演員,穿上合適的 古希臘服裝,就完全符合了人們的要求。這個女士是從前任國王的芭蕾舞團舞蹈演 員中找到的,在一個適當的機會,她被人們很隆重地送到了舊信仰追隨者早已拋棄 了的巴黎聖母院的高大祭壇上。 至於聖母,許多世紀以來她一直站在祭壇上,用完全理解的容忍目光溫和地注 視著靈魂受到了創傷的人們。現在她也消失了,在被送進石灰窯變成灰漿之前,被 一雙憐愛的下勿忙地藏了起來。她的位置被自由女神的塑像取而代之。這是一個業 余雕塑家的得意之作,用白色的石膏隨便雕塑而成。但這並沒有完,巴黎聖母院還 見識過其他發明。在唱詩班中間有四個柱子和一個屋頂,它們象徵著「哲學聖堂」, 在國家的重大日子裡就成為新舞神的寶座。當這個可憐的女孩子不主持儀式、不接 受追隨者的崇拜時,哲學聖堂就高高燃起「真理的火炬」,意在用這火照亮世界的 文明,直到最後的時刻。 但「最後的時刻」不到六個月就來臨了。 一七九四年五月七日早晨,法國人民被正式告知說上帝又重新確立了,靈魂的 不朽又一次被公認為是一條信仰。六月八日,新上帝(那是用已故的讓·雅克·盧 梭遺留下的舊材料匆忙塑造出來的)正式向盼望已久的信徒們亮相了。 羅伯斯比爾身著一件嶄新的藍色馬甲,發表了歡迎詞。他得到了一生中最高的 地位,從一個三流城市裡的默默無聞的法律執事變成了法國革命的高級教士。更有 甚者,一個可憐的精神錯亂的修女凱瑟琳·泰奧特竟被千百萬的人擁戴為上帝的真 正母親,因為她剛剛宣佈了救世主即將到來,還透露了救世主的名字,這就是馬克 西米利安·羅伯斯比爾。這個馬克西米利安穿著自己設計的奇異制服,高傲地大講 了一番,向上帝保證說從今以後他所掌管的小世界一定會完善起來。 為了確保萬無一失,兩天後他又通過了一項法律,法律規定,凡被懷疑犯有叛 國罪和異教罪的人(二者又一次被視為一體,就像宗教法庭時代一樣)都被剝奪一 切自衛手段。這個措施非常奏效,在後來的六個星期中,就有一千四百多人在斷頭 台傾斜的刀下掉了腦袋。 剩下的事情是大家熟知的。 羅伯斯比爾認為自己是他所認為美好的東西的完美化身,在品質上是有頭腦的 狂熱者,因此不可能承認其他不夠完美的人有和他在同一星球上生活的權利。隨著 時間的推移,他對罪惡的仇恨擴展到如此的地步,致法國於瀕臨人口滅絕的邊緣。 最後,由於擔心自已的性命,美德的敵人開始回擊。經過一場短暫的殊死搏鬥, 這個正直得可怕的信徒遭到了毀滅。 從這以後,法國革命的力量很快消弱了。法國人民當時採用的憲法承認了不同 宗派的存在,給它們以平等的權利和特權,至少共和國官方不再管宗教方面的事情 了。那些希望成立教堂、公理會和聯盟的人可以隨心所欲地去做,但是必須在支持 自己的教士和牧師的同時,承認國家的至高無上的權力和個人選擇的完全自由。 從那時起,法國的天主教徒和新教徒開始和平共處。 天主教會從未承認過自己的失敗, 這倒是真的。 它繼續詆毀政教分家的原則 (見一八六四年十二月八日羅馬教皇庇護九世的教令),並且支持那些妄圖顛覆共 和國體制恢復君王制或帝國的政黨,以圖東山再起重掌大權。但是這些戰鬥一般都 是在大臣太太的起居室裡或者是在退伍將軍加上一個野心勃勃的岳母在打兔子的山 林小屋裡進行的。 他們為趣味讀物提供了極好的素材,但這只能證明他們是枉費心機。 熾天使書城
【第八章】 二十八 萊辛 一七九二年九月二十日晚上,一場戰鬥在法國的革命軍和前來剿滅這場可怕暴 動的君主聯盟軍之間打響了。 這是一次戰果輝煌的勝利,但勝者不是聯盟軍。聯盟軍的步兵在瓦爾密村滑溜 溜的山坡上施展不開。戰鬥變成了接連不斷的炮戰,可是叛軍比皇家軍隊射擊得更 猛烈迅速,這樣後者就率先撤離戰場,晚上向北方撤退了。參加這場戰鬥的有一個 名叫歌德的人,他是世襲魏瑪王子的助手。 幾年後,這個年輕人出版了對這一天的回憶錄。他那時站在洛林的又稠又粘的 沒踝泥漿裡,卻變成了一個先知。他預言經過這場炮戰,世界再也不會是原來的樣 子了。他說得對。在永遠值得記憶的那天,受上帝垂青的君主權力被扔進了垃圾堆。 人權運動的參加者們並沒有像人們預想的那樣象雞一樣逃之夭夭。他們挺著槍,穿 過山谷,翻越高山,把「自由、平等、博愛」的思想傳播到歐洲最邊遠的角落。把 他們的馬拴在整個大陸的每座城堡和教堂裡。 我們寫一寫這樣的言詞倒是毫不費力。這場革命的領導人已經死去大約一百五 十年了,我們盡可以取笑他們。我們甚至還可以感謝他們為這個世界做了好事。 但是從那些日子裡熬過來的男男女女們——他們曾在某一天的早晨聚在自由之 村的下面高興地跳舞,但在以後的三個月中又像城市下水道裡的耗子一樣被到處追 趕——不可能對這場動亂採取作壁上觀的態度。他們一從地窖和閣樓裡爬出來,梳 理一下亂得像雞窩似的假髮,就開始想方設法避免重演這種可怕的災難。 但是為了對抗敵手的成功,他們必須首先掩蓋過去。這不是歷史學意義上的那 個含混的過去,而是他們自己偷偷摸摸地閱讀伏爾泰先生的書並公開表示對百科全 書派的欽佩的「過去」。現在他們把伏爾泰先生的書堆放在閣樓裡。把狄羅德先生 的書賣給了廢品販子,把曾經虔誠拜讀過的揭示真理的小冊子扔進了煤箱。為了掩 蓋可能暴露他們曾在自由主義領域裡逗留過的蛛絲馬跡,他們用盡了一切可能的方 法,真可謂是煞費苦心。 哎呀,就像屢見不鮮的摧毀一應文字材料的情況一樣,這些懺悔人忽視了一件 事,這比那些眾說紛紜的謠傳更糟糕,這就是戲劇舞台。他們曾經為《費加羅的婚 禮》說了整車整車的恭維話,現在再宣佈他們從沒有相信過人人平等的理想有可能 實現,也未免有些幼稚。他們曾為「聰明的南森」流過淚,所以現在也無法再證明 自己一直堅持認為宗教寬容是政府軟弱的表現。 這齣戲和它的成功所證明的與他們所說的恰恰相反。 這齣戲是十八世紀後期迎合民眾感情的著名戲劇。它的作者是德國人,名叫戈 思霍爾德·伊弗雷姆·萊辛。他是一名路德派牧師的兒子,在萊比錫大學攻讀神學。 但是他不願意以宗教為職業,經常逃學。父親得知這個消息後,把他叫回家,讓他 選擇是馬上退學還是寫一份到醫學系學習的申請書。戈思霍爾德當醫生的興趣並不 比當牧師大,他保證做到父親的每項要求。他雖然又回到萊比錫,卻繼續為一些他 喜愛的演員朋友們做保借貸。後來這些人從城裡跑得無影無蹤了,萊辛為了避免因 負債而被捕,就不得不落荒逃到維騰貝格。 他的逃跑意味著長時間的步行和忍饑挨餓的開始。他先來到柏林,有好幾年為 幾個神學刊物寫稿,稿費很低。後來他又給一個準備做環球旅行的有錢朋友當私人 秘書。他們剛一起程,七年戰爭就爆發了。這個朋友被迫從軍,坐上第一輛馬車回 家鄉。萊辛又失了業,流落在萊比錫城裡。 但萊辛是個善於交際的人,不久又找到了一個新朋友,名叫艾德華·克裡斯蒂 娜·克萊斯特。這位朋友白天做官,晚上寫詩,是個敏感的人,他給予這個飢餓的 神學家以洞察力,使他看到了慢慢步入這個世界的新精神,但是克萊斯特在庫內道 夫戰役中被打死了,萊辛被逼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不得不當一名報刊專欄作者。 接著,萊辛又為佈雷斯勒(現弗羅茨瓦夫)城堡的指揮官作了一段時間的私人 秘書,由於駐防生活很無聊,他就認真鑽研起斯賓諾莎的著作來消遣,這位哲學家 去世一百年之後,他的著作才開始流傳到國外。 然而所有這一切還是解決不了日常生活的問題。萊辛這時已經差不多四十歲了, 他想成家。他的朋友們建議任命他當皇家圖書館的館員。但是許多年前發生的事已 經使萊辛成為了受普魯士宮庭歡迎的人。他第一次訪問柏林時就結識了伏爾泰。這 個法國哲學家是個極為慷慨的人,一點沒有架子。他允許這個年青人借閱當時已經 準備出版的《路易十四的世紀》的手稿。不幸的是,萊辛匆匆忙忙地離開柏林時, 把手稿打在自己的行李裡(完全是出於偶然)。伏爾泰本來就對吝嗇的普魯士宮庭 的劣質咖啡和硬板床很惱火,便馬上大喊大叫說自己被盜了,那個年青的德國人偷 走了他最重要的手稿,警方必須監視邊界等等,樣子完全像一個客居外國的激動萬 分的法國人。幾天之內,郵遞員帶來了他丟失的稿件,但裡面還附有萊辛的一封信, 這個直率的年青條頓人在信中對敢於懷疑他誠實的人提出了自己的看法。 這場發生在巧克力罐裡的風波應該很容易被人們遺忘,但是十八世紀是巧克力 罐在男人女人的生活中起巨大作用的時期。直到二十年以後,弗雷德裡克國王仍然 不喜歡他那位愛找麻煩的法國朋友伏爾泰,所以也就不同意萊辛到宮庭來。 萊辛告別了柏林,來到漢堡。這裡有個謠傳,說要新建一個國家劇院。但是這 項規劃未能實現,萊辛在絕望中接受了在世襲大公爵布倫斯威克的圖書館當館員的 工作。那時他居住的沃爾芬布泰爾城不算是大城市,但是大公爵的圖書館在德國卻 是首屈一指的。它存有一萬多部手稿,其中好幾部是歷史上基督教改革運動的最重 要的文獻。 無聊當然是惡意中傷和流言蜚語的主要源泉。在沃爾芬布泰爾城,當過藝術批 評家、報刊專欄作者和戲劇小品文作者的人很令人懷疑,萊辛不久就再次陷入困境。 這倒不是因為他做了什麼事,但是有人傳聞他幹了些事情,即出版一系列攻擊老一 派路德神學正統言論的文章。 這些布道(因為它們是布道的形式出現的)實際上是漢堡一位前任教長撰寫的, 但是布倫斯威克大公爵對於在他的領地裡開展一場宗教戰的前景惶恐不安,便命令 他的圖書館館員謹慎行事,避開一切爭論。萊辛按照主人的要求做了,然而當時誰 也沒有旗幟鮮明地論述過這個問題,於是萊辛開始工作,通過戲劇形式重新閘述他 的看法。 在小鎮子娛樂室裡誕生的這齣戲叫做《聰明的南森》。這個主題非常古老,我 在前面提到過它。喜歡古典文學的人能在薄伽丘《十日談》中找到它,在那裡它被 稱為《三個戒指的悲慘故事》。情節如下: 很早很早以前,伊斯蘭教的一位王子想從他的一個猶太臣民那兒搾取一大筆錢。 但是他苦於無正當的理由剝奪這個可憐人的財產,就想出一條詭計。他派人把這個 受害者找來,對他的學識和智慧大加讚賞一番,然後問他,在三種流傳最廣的宗教 ——土耳其教、猶太教和基督教——中,他認為哪一個最真實?這個令人尊敬的老 人沒有正面回答王子,而是說:「噢,偉大的蘇丹,讓我給你講個小故事吧!從前, 一個有錢人,他有一個非常漂亮的戒指。他在遺囑裡寫道,他死的時候,哪個兒子 手上帶著這個戒指,哪個兒子就能繼承他的全部財產。他的兒子後來也立了同樣的 遺囑,孫子也一樣,如此好幾百年來,戒指一代一代傳下去,一直完美無缺。但是 最後有一個主人,他有三個兒子,他都很喜愛,簡直無法決定哪一個應該享有這無 價之寶。於是他到一個金匠那裡,讓他做了兩個和自己手上的一模一樣的戒指。他 臨終時躺在床上,把三個孩子都叫來,為每個人祝福,他們也都認為自己是那個戒 指的繼承人。父親的葬禮完畢後,三個孩子都宣佈自己是繼承人,因為他們都有那 個戒指。這導致了許多爭吵,最後這件事被提交給法官處理。由於這三個戒指一模 一樣,連法官也無法確定哪個是真的,所以這個案件就拖了下來,一拖再拖,很可 能要拖到世界的末日。阿門。」 萊辛用這個古老的民間故事來證明他的信念:沒有一種宗教可以壟斷真理。人 的內心世界比他表面上遵奉某種規定的儀式和教條更有價值,因此人們的任務就是 友好地相處,任何人也無權把自己視為完美無缺的偶像讓別人崇拜,無權宣佈「我 比其他任何人都好,因為只有我掌握真理。」 但是這個在一七七八年曾倍受歡迎的思想,這時在小諸侯國裡卻不得人心。小 諸侯們大風暴中都極力設法保住殘存的財產和牲畜,為了恢復他們喪失了的聲望, 他們把土地拱手交給警察管轄,並期望那些依賴他們謀生的牧師先生起到精神支柱 的作用,幫助警方重建法律和秩序。 這場不折不扣的反動完全成功了,那些試圖按照五十年前的宗教寬容的模式重 新塑造人們思想的努力以失敗而告終。結果也不可能不是這樣。各國大多數人們對 革命和騷亂、對議會和那些毫無意義的講演、對於完全破壞了工商業的各種關稅已 經感到厭倦,這的確是事實。他們想要和平,不惜一切代價的和平。他們想做生意, 想坐在自己的客廳裡喝咖啡,不再受到住在家裡的士兵的騷擾,下再被迫喝令人作 嘔的從橡樹上擠出的汁。如果能享受到這種幸福愉快的生活,他們就寧願容忍一些 小小不言的不方便,譬如向每個戴有銅鈕扣的人行禮,在每個皇家信箱前面鞠躬, 並用「先生」來歡呼官方的打掃煙囪的助手。 但是這種謙卑的態度完全是出於需要,出於經過漫長動盪不安的年代後要有一 個短促的喘息之機的結果。那時每天早晨都會出現新制服、新的政治講台、新政策 和既屬於上帝又屬於平民的新統治者。然而,單從這種一般的奴性狀態、從對上帝 任命的主人的高聲歡呼中,就斷定人們在心靈深處已經把曾經激勵過他們的頭腦和 心胸的格朗中士的鼓動忘得一乾二淨,那可就錯了。 他們的政府具有所有反動獨裁者都固有的玩世不恭的思想,主要要求表面的循 規蹈矩和秩序,對於人們的精神生活倒毫不介意,所以平民百姓就享有了很大程度 的自由。星期日平民百姓挾著一大本《聖經》去教堂,一周剩餘的時間便可以隨心 所欲地思考。但他們必須保持喊默,不公開個人的見解,發表言論之前要仔細看一 看,先要保證沙發底下或是爐子後邊沒藏有暗探。不過他們儘管可以興致勃勃地談 論當日發生的事情,卻又從經過正式檢查、反覆推敲、消過毒的報紙上得知新主人 又採取了某種新的愚蠢方法來保證王國的和平,把人們帶回到公元一六○○年的歲 月,於是他們就又會淒慘地搖搖頭。 他們的主人所做的,正是自從公元一年以來所有對人類歷史一竅不通同類主人 們在類似情況下一直做的事情。這些主人命令搬走裝餅乾的大桶,因為有人站在上 面發表了攻擊政府的激烈言詞,以為這樣就能摧毀言論自由。只要有可能,他們就 把出言不遜的講演家送進監獄,從嚴宣判(四十、五十或一百年的監禁),使這些 可憐的人得到烈士的聲譽。不過在許多情況下,這些主人不過是輕率浮躁的白癡, 只讀過幾本書和一些他們根本看不懂的小冊子罷了。 受到這種例子的警告,其它的人都避開公共遊憩場,躲到偏僻的酒館裡或擁擠 不堪的城市中的公共旅店裡發牢騷,因為他們確信在這裡有謹慎的聽眾,他們的影 響比在公共講台上更大。 上帝以其智慧賦予某人一丁點權力,又時刻害怕因此而喪失自己的官方聲望, 世界上沒有什麼事情比這更可憐了。一個國王可以失去他的王位,並且對這場打斷 他枯燥無味的生活的小插曲報之一笑。不論他是戴上男僕的褐色圓頂禮帽,還是戴 上他祖父的王冠,他總還是一個國王。但是對於一個三流城市的市長來說,只要他 被剝奪了小木槌和辦公室的徽章,就只不過是一位普通的張三李四,一個可笑的自 以為是的人,一個被人們嘲笑跌入困境的人。因此,誰要是膽敢接近當時的掌權人 而沒有明顯向他表示應有的尊敬和崇拜,災難就會降臨到他的頭上。 但是對於那些在市長面前不低頭的人們,那些用學術巨著、地質手冊、人類學、 經濟學來公開質問現存秩序的人們,他們的處境卻糟不可言。 他們立即被不光彩地剝奪了謀生之路,然後被從他們散佈有毒教條的鎮子裡趕 出去,妻子和兒女全要由鄰居們照看。 這種反動精神的爆發給大批真摯的原想根除許多社會弊病的人帶來很大不便。 然而時間是偉大的洗衣工,它早已把地方警察能夠在這些和善學者們的制服上發現 的污跡去除了。今天普魯士的弗雷德裡克·威廉能夠被人記住。主要是因為他干涉 了危險的激進分子伊曼紐爾·康德的學說。根據康德的教誨,我們行動的準則要具 有變成字宙規律的價值,按照警方的記錄,他的教導只能取悅於「嘴上無毛的年青 人和一無所知的傻子」。昆布蘭公爵之所以總是臭名遠揚,就是因為他作為漢諾威 的國王,流放了一位名叫雅各布·格利姆的人,這個人在一份《陛下不合法地取消 國家憲法》的抗議上簽過字。梅特涅的名聲也不好,因為他把懷疑之舉伸進了音樂 領域,審查了舒伯特的音樂。 可憐的奧地利! 既然奧地利已經死亡而且消失了,整個世界就對「快樂帝國」產生好感,忘記 了這個國家曾經有過積極的學術生活,有一些東西更勝於體面有趣的鄉村集市上的 物美價廉的酒、粗劣的雪茄和由約翰·施特勞斯本人作曲和指揮的迷人的華爾茲。 進一步看,我們可以說,在整個十八世紀中,奧地利在傳播宗教寬容方面起了 非常重要的作用。基督教改革運動之後,新教徒馬上在多瑙河和喀爾巴阡山脈之間 找到一塊肥沃的土地作為他們用武的地方。但是一等魯道夫二世成為皇帝,這一切 就都變了。 這位魯道夫是西班牙菲利普的德國化身,在這個統治者眼裡,和異教徒簽定的 條約沒有任何意義。雖然魯道夫受的是耶穌會的教育,但他懶得不可救藥,這倒使 他的帝國免於政策上的劇烈變動。 等到費迪南德被選做皇帝,這種事就發生了。他當君主的主要資格是,他在哈 普斯堡皇室中是唯一有好幾個兒子的人。他在統治初期還參觀了有名的天使報喜館, 這個建築是一二九一年被一群從拿撒勒到達爾馬提亞的天使們搬遷到意大利的中心 的。費迪南德在宗教熱情的爆發中發誓要把他的國家變成百分之百的天主教國家。 他恪守諾言。一六二九年,天主教再一次被宣佈為奧地利、施蒂裡亞、波希米 亞和西裡西亞的官教和唯一信仰。 與此同時,匈牙利與這個奇怪的家族建立了裙帶關係,每個新妻子都帶來了大 片歐洲地產作為嫁妝。費迪南德便著力把新教徒從馬扎爾人集中居住的地區趕出去。 但是,由於特蘭西瓦尼亞的唯一神教派教徒和土耳其異教徒的支持,匈牙利直到十 八世紀的後五十年還能讓新教徒保持獨立。這時奧地利內部也發生了巨大變化。 哈普斯堡皇室是教廷的忠實支持者,但是最後就連這些思想最遲鈍的人也對教 皇的不斷干涉產生了厭煩,很想冒一次風險,制定一項違反羅馬意願的政策。 在本書的前一部分裡我已經講過,有許多中世紀的天主教徒認為教會體制是完 全錯誤的。評論家們評論說,在殉道者的時代,教會是真正的民主機構,因為它是 由年長者和主教掌管的,而這些人又是由教區居民推選的。他們樂意承認羅馬主教, 因為他自稱是聖徒彼得的直接繼承人,有權在教會委員會裡享受優惠的位置。但是 他們堅持認為這種權力只是一種榮譽性的,因此教皇就不應該認為自己高於其他主 教,並且不應把自己的影響伸展出應有的範圍。 教皇利用各種訓令、詛咒、逐出教會的懲罰來對付這種思想,結果有好幾個勇 敢的改革者由於大膽地倡導聖職下放而喪生。 這個問題一直沒有明確解決,後來在十八世紀中葉,這種思想被有錢有勢特利 爾主教的代理主教給復甦了。他叫約翰·范·抗泰姆,但他以拉丁文的筆名弗布羅 紐斯而著稱。他受過自由思想的教育。在盧萬大學學習幾年以後,他暫時離開家人 到萊頓大學讀書。他到達那裡時,正值純加爾文主義的老城堡開始被懷疑城堡內部 有自由派存在。等到法律部成員傑勒德教授得到允許進入神學界、並發表讚揚宗教 寬容的理想的講演的時候,這種懷疑就成為公開的罪證了。 至少可以說,抗泰姆的推理方法是有獨創性的。 他說:「上帝是萬能的,他可以制定出對所有人民在任何時間任何情況下都適 用的科學定律。所以,只要他想做,就可以很容易地引導人們的思想,使人們在宗 教問題上持相同的觀點。我們知道上帝並沒有這麼幹。因此,如果我們用武力迫使 別人相信自己是正確的,我們就違背了上帝的明確旨意。」 很難說抗泰姆是否受到伊拉斯謨的直接影響。但是從抗泰姆的著作中可以發現 伊拉斯謨唯理主義思想的痕跡,後來他在主教權限和分散羅馬教皇權限的問題上發 展了自己的思想。 不出所料,他的書馬上受到羅馬教廷(一七六四年二月)的譴責。但這時瑪麗 亞·泰雷茲支持了抗泰姆,因為這符合她的利益。他發起的這場運動被稱為費布羅 尼主義或主教統治主義,它繼續在奧地利繁榮起來,最後形成了實用的《寬容專利 權》,瑪麗亞·泰雷茲的兒子約瑟夫二世在一七八一年十月十三日把它賜予給了自 己的臣民。 約瑟夫是他母親的大敵、普魯士的弗雷德裡克的化身,他有在錯誤時刻作出正 確事情的驚人天才。最近的二百年裡,奧地利的家長讓孩子入睡時就嚇唬說,要是 不睡新教徒就把他領走。這樣一來,要讓孩子們再把新教徒(他們知道的樣子是長 著角和一條又黑又長的尾巴的人)當做親如手足的兄弟姐妹是根本不可能的。同樣, 可憐、誠實、勤奮、易犯錯誤的約瑟夫總是被那些高薪厚祿的主教、紅衣主教和女 執事的伯父、伯母和表兄妹包圍著,因此他突如其來的勇氣很值得讚揚。在天主教 統治者中,他第一個大膽地宣佈寬容是治理國家的理想實用的財富。 他三個月以後做的事更令人震驚。公元一七八二年二月二日,他頒布了涉及猶 太人的著名法令,把僅僅是新教徒和天主教徒才享有的自由擴展到這些直到現在才 認為自己是幸運兒的猶太人那裡,他們得到允許可以和基督徒的鄰居們呼吸同樣的 空氣。 我們應該在這兒停筆了,讓讀者們相信這個好事還在繼續,奧地利現在成了那 些希望按用自己的良心行事的人們的天堂。 我希望這是真的。約瑟夫和他的幾位大臣們可能在常識上來了一個飛躍,但是 奧地利的農民自從古代以來就一直被教導說猶太人是他們的天故,新教徒是反叛者 和背教者,所以他們不可能克服視猶太人和新教徒為天故的根深蒂固的偏見。 傑出的《寬容法令》已經公佈一個半世紀了,可是天主教會以外人的地位仍然 和十六世紀一樣不利。從理論上說,一個猶太人或一個新教徒可以指望當首相或被 任命為軍隊總司令。但實際上,他就連和皇帝的擦皮鞋匠吃一頓飯都不行。 關於這份紙上談兵的法令就講到這兒吧。 熾天使書城
【第九章】 二十九 湯姆·佩恩 在某個地方流傳著一首詩歌,它的大意是,上帝在神秘地活動,在創造奇跡。 對於研究過大西洋沿海地區歷史的人來說,這個說法的真實性是很明顯的。 十七世紀的前五十年,美洲大陸北部住著一批對《舊約》理想崇拜得五體投地 的人,不知內情的參觀者還會把他們當作摩西的追隨者而不是基督的信徒。寬闊寒 冷波濤洶湧的大西洋把這些開拓者與歐洲國家隔斷了,他們在美洲大陸建立了一種 恐怖的精神統治,這在對馬瑟家族的大規模搜捕和迫害中達到了頂點。 乍一看,要說這些令人起敬的紳士對寬容傾向頗有功績似乎是不可能的,而這 寬容傾向在英國與從前殖民地之間的敵對情緒爆發前的《美國憲法》和其它許多文 件裡又講得明明白白。實際情況是,由於十七世紀的鎮壓非常可怕,便注定導致了 比較有利於自由思想的強烈的反作用。 這並不是說,所有的殖民主義者都突然派人去找索茲尼的選集,不再用罪惡之 地和罪惡之城的故事來嚇唬孩子們。但是他們的頭目幾乎都是新思想的代表,都是 些有能力有計謀的人,他們自己的寬容思想都建築在羊皮宣言的基礎上,新的獨立 民族的大廈就要在這上面拔地而起。 如果他們是對付一個統一的國家,那也不會這麼成功。但是在美洲的北部建立 移民區一直是件很複雜的事情。瑞士路德派的人開闢了一部分土地,法國派來了一 些胡格諾教徒,荷蘭的阿米尼教徒佔領了一大塊土地,而英國的各個宗派則都想在 哈德遜灣和墨西哥灣之間的荒涼地帶找到自已的小天堂。 這有助於各種宗教的發展,不同宗教之間有很好的平衡,在一些移民區裡,一 種最原始的初級的互相忍耐形式被強加在各派移民者的頭上,要是在一般情況下, 他們非揪斷彼此的喉嚨不可。 對於那些靠坐收漁利發財的體面紳士來說,這個發展實在討厭。在新的仁慈精 神出現許多年之後,他們仍然在為維持舊的正直理想而戰鬥。雖然他們沒撈著什麼, 卻成功地使年輕人疏遠了一種信條,這個信條似乎是從比它野蠻的印第安鄰居的仁 慈善良的概念借用來的。 我們國家幸運的是,在這場長期的爭取自由的鬥爭中,最受攻擊的是人數不多 卻勇氣十足的反對者。 思想在輕快地傳播開來,甚至一隻小小的八十噸重的雙桅帆船就足以傳播使整 個大陸陷入混亂的新見解。十八世紀的美國殖民主義者沒有什麼雕塑和大鋼琴,但 他們並不缺乏書籍。十三個移民區中的聰明之士開始懂得,這個大世界正在受到震 撼,這在星期日的布道中是聽不到的。那時的書商成了他們的先知。他們雖然不公 開脫離已有的教士,表面的生活也沒什麼改變,但是時機一到,他們馬上就表示自 己是特蘭西瓦尼亞老王儲的最忠實信徒,那個老王儲拒絕迫害唯一神論的臣民,理 由是因為上帝已經明確地給了他做三件事的權力:「有能力進行從無到有的創造, 知道未來,支配人的良知。」 當需要制訂一個將來治理國家的具體的政治和社會綱領時,這些勇敢的愛國者 就把自己的思想寫進文件裡地理想置於公共輿論這個最高法庭面前。 如果弗吉尼亞善良的公民知道他們洗耳恭聽的一些講演是由不共戴天的敵人— —自由思想者——直接操縱的話,他們一定會被嚇得魂不附體。然而最成功的政治 家托馬斯·傑弗遜本人就是一個很有自由觀點的人,當他說宗教只能用道理和說服 力來管理,不能用武力或暴力時,當他又說所有的人都有同等權利按照自己的良知 自由運用宗教時,他僅僅是在重複以前伏爾泰、拜勒,斯賓諾莎和伊拉斯謨的思想 和作品罷了。 後來人們又聽到如下邪說:「在美國謀求任何公職都不需要把宣佈信仰作為條 件」;或者說:「國會不應用法律來干涉宗教的建立或者禁止自由運用宗教」,美 國的反叛者們默許並同意了這種做法。 這樣一來,美國成為第一個宗教和政治明確分離的國家,成為第一個公職候選 人接受任命時不用出示主日畢業證的國家,在法律上成為第一個人民可以隨意信仰 或不信仰宗教的國家。 但是這裡就像在奧地利(或是其他這種地方)一樣,平民百姓比領袖們落後得 多,領袖們稍微有一點偏離舊路,他們就跟不上趟了。許多州不僅繼續給不屬於主 導宗教組織的百姓施加限制,而且紐約、波士頓和費城的人仍然不容忍持異見者, 好像他們從未讀過一句本國憲法一樣。對於湯姆·佩恩來說,所有這些不久就都降 臨到他的頭上。 湯姆·佩恩為美國的事業做出了巨大的貢獻。 他是美國獨立戰爭的宣傳員。 從血統上講他是英國人,職業是水手,在天性和訓練上是個反叛者。 他訪問各移民區的時候已經四十歲了。在倫敦時,他遇見了本傑明·富蘭克林, 接受了「西行」的建議。一七七四年,他帶著本傑明親筆寫的介紹信,啟航駛住費 城,幫助富蘭克林的女婿理查德·貝奇創立了《費城公報》雜誌。 湯姆是個老牌的業餘政治家,他很快就發現自己處在了考驗靈魂的重大漩渦之 中。不過他的頭腦非常有條理。他收集了關於美國人不滿悄緒的凌亂材料,把它們 融入一本小冊子中,篇幅不長,寫得卻很親切。小冊於通過一般「常識」,使人們 相信美國的事業是正義的,應當得到所有忠心愛國者們同心同德的合作。 這本小冊子馬上就傳到英國,傳到歐洲大陸,許多人有生以來第一次知道有個 「美國民族」,這個民族完全有理由,而且具有神聖的職責,向母國開戰。 獨立戰爭剛一結束,佩恩就回到歐洲,告訴英國人民統治他們的政府的種種蠢 行。那時塞納河兩岸正發生著可怕的事情,體面的英國人開始用非常懷疑的眼光觀 看著海峽對岸的情況。 一個叫埃德蒙·伯克的人嚇破了膽,剛剛發表了《對法國革命的見解》。佩恩 馬上用義憤填膺的《人的權利》作為回擊,結果英國政府通令他應為叛國罪而受審。 與此同時,他的法國崇拜者們選他進入國會。佩恩對法文一竅不通,卻是個樂 觀主義者,他接受了這項榮譽,來到了巴黎。他在這兒一直住到受羅伯斯比爾懷疑 為止。佩恩知道自己隨時有可能被捕或砍頭,就趕忙完成了他關於人生哲學的一本 書。這本書名叫《理智時代》,第一部分是在他行將入獄時發表的。第二部分是他 在獄中的十個月裡完成的。 佩恩認為,真正的宗教,他稱之為「人性的宗教」,有兩個敵人,一個是無神 論,另一個是盲信主義。但是他在表達這個思想時受到了大家的攻擊,一八○二年 他回美國後,人們都以極大的仇視態度對待他,因而「又骯髒又可鄙的無神論者」 的名聲直到他去世後還持續了一個多世紀。 他沒出什麼事這倒是真的,既沒有被絞死燒死,也沒有在輪子上被分屍。只是 大家都不理睬他,當他壯著膽子要出門時,大家就慫恿小孩子向他伸舌頭,他去世 的時候已經變成被人唾棄遺忘的人。他撰寫了一些反對獨立戰爭中其他英雄人物的 愚蠢的小冊子,用來發洩自己的憤怒。 對於一個好的開端來說,這似乎是最不幸的結局。 但這是近兩千年的歷史中反覆發生的典型事情。 公眾的不寬容剛一發洩完自己的憤怒,個人的不寬容又開始了。 官方死刑己告終止,而私刑處死又問世了。 熾天使書城
【第十章】 三十 最後一百年 二十年前寫這本書一定很容易。那時在大多數人的頭腦中,「不寬容」這個詞 幾乎完全和「宗教不寬容」的意思一樣,歷史學家寫「某人是為寬容奮鬥的戰士」, 大家都認為他畢生都在反對教會的弊病和反對職業教士的暴虐。 然後戰爭爆發了。 世界產生了很大變化。 我們得到的不是一種不寬容的制度,而是十幾種。 不是對同伴的一種形式的殘酷,而是一百種。 社會剛開始擺脫宗教偏執的恐怖,又得忍受更為痛苦的種族不寬容、社會不寬 容以及許多不足掛齒的不寬容,對於它們的存在,十年前的人們連想都沒想過。 ※ ※ ※ ※ ※ 許多好人直到最近還生活在愉快的幻想之中,認為發展是一種自動時針,只要 他們偶爾表示一個讚許,就不用再上發條,這想法似乎太可怕了。 他們悲傷地搖著頭,嘟囔著「虛榮,虛榮,所有這一切都是虛榮!」他們抱怨 人類本性所表現的令人討厭的固執,人類一代接一代地受到挫折,卻總是拒絕吸取 教訓。 直到完全絕望的時候,他們才加入迅速增長的精神上的失敗主義者的行列,依 附於這個或那個宗教協會(他們把自己的包袱轉移到別人身上),用最令人悲哀的 語調宣佈自己失敗了,並且不再參與以後的社會事務。 我不喜歡這種人。 他們不僅僅是懦夫。 他們是人類未來的背叛者。 ※ ※ ※ ※ ※ 話說到這裡,解決的辦法又應該是什麼呢?有沒有解決的辦法呢? 我們對自己要誠實。 沒有任何解決的辦法。 起碼在當今的世界上是沒有的,在這個世界上,人們要求立竿見影,希望借助 數學或醫藥公式,或國會的一個法案,迅速而又舒舒服服地解決地球上的所有困難。 但是我們這些習慣用發展的眼光看待歷史的人,知道文明不會隨著二十世紀的到來 而開始或消亡,倒感到還有些希望。 現在我們聽到許多悲哀絕望的論斷(如「人類一向是那個樣子」,「人類將永 遠是那個樣子」,「世界從未有過變化」,「情況和四千年前的完全一樣」),都 是不符合事實的。 這是一個視覺上的錯誤。 進步的道路常常中斷,但是我們如果把感情上的偏見置於一邊,對兩萬年來的 歷史作個冷靜評價(僅就這段歷史來說,我們或多或少還掌握一點具體材料),就 會注意到,發展雖然緩慢,卻是毋庸置疑的,事情總是從幾乎無法形容的殘忍和粗 野狀態走向較為高尚較為完善的境界,甚至世界大戰的碩大錯誤也無法動搖這個堅 定的看法,這是千真萬確的。 ※ ※ ※ ※ ※ 人類具有難以置信的生命力。 它的壽命比神學長。 總有一天,它的壽命將超過工業主義。 它炫歷了霍亂和瘟疫,殘酷迫害和清教徒法規。 它將學會怎樣克服許多擾亂這一代人的精神罪惡。 ※ ※ ※ ※ ※ 歷史謹慎地揭示了自己的秘密,它已經給我們上了偉大的一課。 人製造的東西,人也可以將它毀滅。 這是一個勇氣的問題,其次便是教育的問題。 ※ ※ ※ ※ ※ 當然這聽起來像是老生常談。最後這一百年來,教育灌滿了人們的耳朵,甚至 使人們厭惡這個伺。他們嚮往過去,那時的人既不會讀也不會寫,但能用多餘的智 力偶爾進行獨立思考。 我這裡說的「教育」不是指純粹的事實積累,這被看作是現代孩子們的必需有 的精神庫存。我想說的是,對現時的真正理解孕育於對過去的善意大度的瞭解之中。 在這本書中我已經力圖證明,不寬容不過是老百姓自衛本能的一種表現。 一群狼不容忍一隻與眾不同的狼(弱狼或強狼),就一定要除掉這個不受歡迎 的夥伴。 在一個吃人的部落裡,誰的癖性要是會激怒上帝,給整個村莊帶來災難,部落 就個會容忍他,會把他野蠻地趕到荒野。 在希臘聯邦裡,誰要是膽敢向社會賴以生存的基礎提出疑問,他就不可以在這 個神聖的國度裡久居,在一次可悲的不寬容爆發中,這位滋事的哲學家會被仁慈地 判處飲一杯毒藥,以此喪命。 古羅馬如果允許幾個無惡意的征熱者去踐踏自從羅慕路斯以來就不可缺少的某 些法律,那它就不可能生存下去,因而它只得違背自己的意願去做不寬容的事情, 而這一點與它的傳統的自由政策恰好背道而馳。 教會實際上是這個古老帝國版圖上的精神繼承人,它的生存全是靠最恭順的臣 民的絕對服從,因而它被迫走向鎮壓與凶殘的極端,致使許多人寧可忍受土耳其人 的殘酷,也不願意要基督教的慈悲。 反對神職人員專權的偉大戰士總是處在重重困難之中,但是他們要想維持自己 的生存,就必須對所有的精神革新或科學試驗表示不寬容。於是在「改革」的名義 下,他們又犯了(或者試圖犯)自己的敵人剛剛犯過的錯誤,敵人正是因為這些錯 誤才丟掉權力和勢力的。 多少個時代過去了,生命本來是光榮的歷程,卻變成了一場可怕的經歷,這一 切之所以發生,是因為迄今為止人的生存完全被恐怖所籠罩。 ※ ※ ※ ※ ※ 我重複一遍,恐怖是所有不寬容的起因。 無論迫害的方法和形式是什麼,它的原因都來自恐懼,它的集中表現可以從樹 起斷頭台的人和把木柴扔向火葬柴堆的人的極端痛苦的表情中看得一清二楚。 我們一旦認清了這個事實,馬上就有了解決這個問題的方法。 人們在沒有恐怖籠罩的時候,是很傾向於正直和正義的。 到現在為止,人們很少有機會實踐這兩個美德。 但是我認為,我活著看不到這兩個美德得到實現,也沒有什麼了不起。這是人 類發展的必經階段。人類畢竟是年輕的,太年輕了,年輕得荒唐可笑。要求在幾千 年前才開始獨立生活的哺乳動物具備這些只有隨著年齡和經驗的增長才能獲得的美 德,看來是不合理的,不公正的。 而且,它會使我們的思想出現偏差。 當我們應該有耐心的時候,它使我們憤怒。 當我們應該表示憐憫時,它使我們說出刁鑽刻薄的話來。 ※ ※ ※ ※ ※ 在撰寫這樣一本書的最後幾章時,往往有一種誘惑力,那就是去充當悲哀的預 言家的角色,做一點業餘的說教。 千萬不能這樣! 生命是短暫的,而布道卻易於冗長。 用一百個字表達不了的意思,還是不說為好。 ※ ※ ※ ※ ※ 我們的歷史學家為一個重大錯誤而問心有愧。他們高談闊論史前時代,告訴我 們希臘和羅馬的黃金時代,信口胡謅一段假設的黑暗時期,還創作了歌頌比過去繁 榮昌盛十倍的現代生活的狂想詩。 如果這些學識淵博的博士偶然發現人類的某種情況似乎不適合他們巧妙組成的 那幅畫面,他們就會說幾句低聲下氣的道歉話,嘟嘟囔囔地說,很不幸,這種不理 想的情況是過去野蠻時代的殘餘,但時機一到,這種情況就會像公共馬車讓位於火 車一樣,全都煙消雲散。 這聽起來倒挺悅耳,但不是真實的。它可以滿足我們的自尊心,使我們相信自 己是時代的繼承人。如果我們知道自己是什麼人——是古時住在山洞裡的人的當代 化身,是叼著香煙、駕駛著福特汽車的新石器時代的人,是坐著電梯上公寓大廈的 穴居人——那對我們精神健康倒更好些。 到那時,也只有到那時,我們才能向那個還隱藏在未來山嶺中的目標邁出第一 步。 ※ ※ ※ ※ ※ 只要這個世界還被恐怖所籠罩,談論黃金時代,談論現代和發展,完全是浪費 時間。 只要不寬容是我們的自我保護法則中必不可少的一部分,要求寬容簡直是犯罪。 等到象屠殺無辜的俘虜、燒死寡婦和盲目崇拜一紙文字這樣的不寬容成為荒誕 無稽的事,寬容一統天下的日子就到了。 這可能需要一萬年,也可能需要十萬年。 但是,這一天一定會到來,它將緊隨人類獲得的第一個勝利——征服自身恐懼 心理的載入史冊的勝利——而到來。 熾天使書城
【第十一章】 後記 但是這個世界並不幸福 出版商給我寫信說:「《寬容》一書出版於一九二五年。現在已經快成古典作 品了,我們想搞一個普及本的永久性版本,重新定一個『大眾化的價格』」。如果 他們要對原作作必要的安排,我還願意寫最後一章嗎?也許我可以試著盡力說明, 寬容的理想在近十年內為什麼這樣慘淡地破滅,我們如今的時代為什麼還沒有超脫 仇恨、殘忍和偏執!這一切肯定有原因,如果的確有,而且我也知道的話,那我可 以講出來嗎? 我回答說,解剖美麗的寬容女神的屍體不是一件高興的事,卻是應該做的,我 覺得這是我的責任。 下一個問題是,我應該在哪一頁與十五年前寫的這本書告別,開始寫後記呢? 出版商建議我刪去最後一章,因為結尾部分是崇高的希望和歡呼。關於這一點 他們無疑是對的。的確沒什麼可高興的,用《英雄》中的葬禮進行曲伴隨我的結束 語,比用貝多芬第九交響曲充滿希望的大合唱更合適。 不過細想之後,我覺得這並不是解決問題的好方法。 我和出版商一樣,對前景都很悲觀。但是這本書還要留在世上許多年,我想唯 一公正的方法還是讓下一代知道,一九二五年怎樣激起了我們對更幸福更高尚前程 的憧憬, 而一九四○年又是怎樣徹底打破了這些光輝的夢想,為什麼會發生這種 事情,我們犯了什麼錯誤才導致這場可怕的災難。 經過幾次通信後,我說服了出版商,使他相信我還是通情達理的,下面便是我 給出版商寫的內容,作為《寬容》的最新、也是最後一版的補充。 ※ ※ ※ ※ ※ 最近這七年可以說是個不折不扣的「丑巫婆的大鍋」,人類所有的邪惡弊端全 部彙集在裡面,成了大雜燴,它會毒死我們所有的人(除非我們發明一種又快又靈 的解毒藥)。我仔細研究了倒入這個嘔人的容器中的各種成份,也不厭其煩地觀察 了對這個可惡的大雜燴負主要責任的那些人。那個大雜燴臭氣熏天,正在我們整個 星球上蔓延,我和其他住在剩下的為數不多的民主國家中的人一樣,看到下等的廚 房僕人居然被那麼多人擁戴,真是大惑不解。這些下等的僕人不但因為這令人作嘔 的大雜燴而欣喜若狂,而且還用全部時間把它強灌進對他們毫無妨害的旁觀者的喉 嚨。這些旁觀者顯然更喜歡祖傳的善意和寬容的濃湯,可他們要是不對大雜燴表示 出高興的樣子,不吃下這堆翻腸倒胃的東西,就馬上會被殺死。我盡力瞭解了這種 事情怎麼會發生,以滿足我的好奇心。現在我要告訴你我耐心觀察的結果。 ※ ※ ※ ※ ※ 為了弄清這個問題的起因, 我建議大家效仿精明可敬的政治家艾爾弗雷德·E ·史密斯先生,他原住在紐約州的阿爾巴尼,現在住在帝國大廈。我們首先看一下 記錄,看能找到什麼。 我這裡提一個問題,它似乎有點離題,但是(過一會兒你就會看到)和我們要 解決的難題卻有密切關係。你養過狗、貓或其它家禽動物嗎?你研究過這些卑賤的 動物對豢養它的家庭以及主人的花園和後院的態度嗎?你一定注意到,這些不能說 話的動物出於天性、本能或訓練,或是三種因素兼而有之,都荒庸地珍視著它們自 認為的「權利和特權」。同一條警犬,它可以讓主人的孩子拉著它的尾巴在屋裡轉 圈, 也可以讓孩子從身上揪下一撮毛, 但另一個和藹可親的小孩子剛剛踏上屬於 「它」家的草坪時,它就馬上去嗥叫不止。德國種的最小的獵狗一定注意到了鄰居 家北歐種粗毛大獵狗能把它撕成碎片,可是只要那獵狗敢於跨越它認為是區分自家 領地和鄰居地盤的界限一步,它便會撲向那頭兇猛的大獸。甚至只顧自己舒服的貓, 當另一隻貓膽敢闖入自己的爐邊時,也會勃然大怒。 捕捉大獵物的獵人都熟悉森林居住者的習慣。他們告訴我說,野獸具有集群本 能,外面的野獸休想加入它們的部落,不管加入者增添的力量對於它們迅速削弱的 實力來說是多麼有利。那些假裝懂得不會說話的魚的心理的人對我講,甚至在這些 冷血動物當中,當一個陌生的魚出現時,也有一種固定的行為準則,在河流岩石之 間固定的場所棲息的魚,從來也下會讓一條外來的魚加入自己的行列。 我不很精通動物學,但我學到了一點關於人類的知識,當我研究人類在所謂歷 史時期(在這段短暫的時間裡人類記錄了自己的思想和行為)的行為記載時,我發 現了什麼呢?我發現從開始到現在,人類從來就是「群居動物」,只有當一個人感 到自己屬於由同路人結成的某種排他性集團,這個集團的成員都苟和於自己繼承的 信仰、偏見、偏愛、恐懼、希望和理想時,這個人才真正感到幸福。 當然,經濟上的需要偶爾可能迫使某些人群,包括互相對抗的部落,按照某種 政治方式行事。然而這種安排總不能持久。真正使許多人不顧艱難險阻和危險聚集 在一起的原因,是因為他們有許多涇渭分明的共同信仰、共同偏見、共同偏愛、共 同恐懼、共同希望和理想。 看一下從喬普斯和哈姆拉比到希特勒和墨索里尼的記載。各個時代各個地方的 情況都一樣——每個團體、每個部落、每個宗派、幾乎每個家庭,都堅持與鄰居們 保持一定距離,因為自己都大大優越於旁人,沒有共同理解或共同行動的任何基礎。 我給你舉一個盡人皆知的例子。 世界各地差不多所有的人從一開始都用什麼名字稱呼自己呢?這種例子多得驚 人,他們稱自己是「上帝的人」或「上帝的選民」,更荒謬的是,「屬於上帝的人」。 埃及人在其他人的眼裡是卑賤的小農,但他們卻把自己看作是「上帝的人」。猶太 人認為自己是「上帝的選民」。「蘇密」——現在人們所知的官方名字是芬蘭,它 的意思(人們告訴我)是「上帝的人」。太平洋上的許多部落——我們最熟悉的只 是塔希提島人——也稱自己為「上帝的人」。波利尼西亞同西亞、北非和北歐相距 萬里之遙,在這些地方居住的種族彼此間毫無共同之處。可是有一點,他們都明顯 地認為自己才是真正的有價值的人,他們看不起人類的其他成員,認為他們是異己, 不體面,應該受到鄙視,如果可能,還得躲遠一點。 在這個觸目驚心的規律中,乍看起來希臘像是一個例外。但是他們高傲地堅持 自己是海倫的直系子孫,是天神的兒子,是大洪水的唯一倖存者,這表明他們很尊 重本種族的人。 他們輕蔑地把非希臘人指為野蠻人(希臘文barbarous這個詞的意 思是陌生、外來、粗野、奴性和無知),這暴露了他們非常蔑視所有的非希臘人, 粗率無禮地稱他們為異己,甚至那些在各方面的確高出一籌而且心胸寬廣的著名科 學家、哲學家們也認為他們是劣等人。這表明至少在這個方面,他們和愚昧無知的 澳大利亞土著居民的水平一樣,那些土人從來沒學過三以上的數,但卻十分得意地 告訴歐洲最早的來訪者說,如果問他們是什麼人,將是非常愚蠢的,因為他們顯然 是獨一無二和絕無僅有的「上帝的人」。 我們注意到的羅馬人不受這種傲慢無禮的討厭形式的束縛。這並不是因為他們 對自己的評價低於旁人。千萬不要這樣認為!他們像現代的英國人一樣,認為自己 理所當然是至高無上的,所以他們從不認為有必要就這一點做任何明確的解釋。他 們是羅馬人,這就夠了。對這麼一個顯而易見的事——這是人人都能看見的——大 驚小怪不免有失體統。羅馬人對此並不在乎,至少在這方面是不在乎的。 ※ ※ ※ ※ ※ 對於純種族的概念促使大多數部落和民族認為自己是獨一無二值得被稱為真正 的人民的人,這一點我就談這麼多吧。但這只是一個細節,因為伴隨這種奇怪的排 外和優越感的種族意識,還有對宗教、道德、風俗這些不同但至關重要的問題的特 定的信仰。結果,每個集團無論大小都總是居住在壁壘森嚴的城堡裡,用偏見和固 執這個堅固的屏障抵禦外界和外來的影響。 美國已經獨立地生存一個半世紀了。誠然,清教徒的不寬容行徑是沒有什麼可 吹噓的,但是我們畢竟避免了最危險的極端行為。可是現在,邊遠地區已經開發了, 國家正迅速地走向定型,我們卻似乎沒有從地球上古老一些的種族的錯誤事例中吸 取足夠的東西。就在我們的土地上,各個種族團體仍緊緊地抱成團,各自推行自己 的禁忌,好像根本沒有聽說過《人權宣言》一樣。宗教團體好像從未談過憲法中對 出版自由的規定,不但強令自己的成員應該閱讀和思考什麼,還不顧由全體人民選 出的代表制定的法律,自己制定起法律來。在咫尺之間,我們就能看到(如果我們 願意這麼做的話)一種狹隘的精神和種族排外性的發展,它直到一九一四年戰爭爆 發時一直被認為是黑暗時代的不幸殘餘。 很明顯,我們對形勢的樂觀看法有點過早。在近六年的發展中,納粹主義、法 西斯主義以及各種形形色色偏見和片面的民族主義、種族主義意識形態的增長開始 使最抱有希望的人們相信,我們已經不知不覺地回到了幾乎是不折不扣的中世紀。 ※ ※ ※ ※ ※ 這並不是一個愉快的發現, 但正如一個喜歡哲學的法國將軍不久前說的那樣 (幾乎是預言):「對不愉快的事情生氣是沒有用的,因為事實根本不在乎,因此 也不會改變」。所以讓我們勇敢地面對這些最不受歡迎的發展,作出合乎邏輯的結 論,找出對付它們的方法吧! ※ ※ ※ ※ ※ 從最廣博的意義講,寬容這個詞從來就是一個奢侈品,購買它的人只會是智力 非常發達的人——這些人從思想上說是擺脫了不夠開明的同伴們的狹隘偏見的人, 看到整個人類具有廣闊多彩的前景。他們就像我在這本書的一開始引用老朋友昆塔 斯·奧裡利厄斯·希馬丘斯向我們提出質問:既然我們舉目共望同樣的星星,既然 我們都是同一星球上的旅伴,既然我們都住在同一個天空裡,既然生存之謎深奧得 只有一條路才使人找到答案,那我們為什麼還總是彼此為敵呢?但是如果我們敢於 這樣做,並且引證一個古代異教徒的高尚之語,那些堅持只有一條通往拯救的道路 (也就是他們的那條道路)的幫派的不寬容首領就會馬上向我們嚎叫起來,並投來 石塊和木捧,那些沒有沿著他們的狹窄小路走的人注定要永遠淪入地獄,因此便嚴 厲鎮壓他們,來防止他們的懷疑影響別的人,使別的人也去試一試在「唯一權威性 的地圖」上沒有標出的路徑。 昆塔斯·奧裡利厄斯·希馬丘斯生活在公元四世紀。從那以後,有高尚思想的 人們偶爾用提高嗓門的方法來捍衛這種精神和種族問題上的中立態度。 他們偶爾 (但僅僅是很短的時間)甚至成功地創建了自己的團體,在那裡人們可以隨心所欲 地思考,並且允許按照自己的方式尋求拯救。但這種寬容的態度總是由上層領導強 行實施的。它從不來自下層,他們不甘於接受來自上層的干預,使憑藉著傳統的權 力,總是要強迫別人接受自己的觀點,而如果沒有別的方法使別人開竅,就用武力 迫使他們「入會」,因而為了防止流血,常常需要由警方出馬。 所有的美國人應該永遠感激不盡的是,他們的聯邦是由一批真正的哲學家締造 的,這些人無愧於哲學家這個詞,他們具有廣泛的實際經驗,完全擺脫了十三個移 民區早期歷史上典型的狂熱宗派主義。這一代人得到了最後的報答,但等他們過世 以後,千百萬飢餓的歐洲人便潮水般地湧進了他們曾希望建立理智王國的美麗土地, 這些歐洲人不僅帶來了強壯的臂膀(這是他們必需的),還帶來了古老的先入為主 的偏見。他們只相信自己見解的正確性,在各個問題上只能依從自己,絕不能兼聽 旁議。 當時我們太樂觀了,又忙於勘探大陸的資源,以至於覺得有了這口大熔爐就能 解決一切。但是要熔化任何物質,最好是經過緩慢複雜的過程,還需要經常的監督 和照管,因為人的靈魂不願意被液化,它比我們知道的任何物質都頑固。結果便是 現在這個局面,用機關鎗和集中營武裝起來各種各樣現代的不寬容比中世紀的又勝 一籌,因為中世紀要「說服」異教徒也只不過使用地牢和緩慢燃燒的火刑柱。 ※ ※ ※ ※ ※ 這就向我們提出一個問題,我們能做些什麼?前幾頁我講過,我並不信賴對不 愉快的事採取熟視無睹的政策。因此我得出了不樂觀的結論:至少在目前我們對眼 下非常不幸的事態是做不了建設性的事情的。我們必須接受這種形勢,同時又要緩 慢地為將來作出細緻的計劃,這點是確定無疑的,我們再也不能讓自己措手不及了, 因為文明再也經受不住類似近六年中所遭受的各種無休止的打擊了。 ※ ※ ※ ※ ※ 一九一四年到一九一八年的戰爭像一場颶風。它不僅摧毀了大部分人類組織, 而且使許多人死去或陷於窮困潦倒之中,要在不長的時間裡消除這些損失是不可能 的。那些在這場災難中倖存下來而且一毛未損的人們,興致勃勃地只顧修理自己的 房屋,根本不管別人變成了廢墟的大廈。最後,在周圍受打擊最重的被遺棄的裡弄 裡,要進行各種正常和健康的生活已經完全不可能了。接著,在一些淒涼的地窖的 廢墟裡,誰也不知道從那兒跑來了一些陌生的、不健康的人,他們聚集一些被拋棄 的人,開始宣講自己發明的學說,這些人是在荒涼的灌木叢裡長大的,那裡根本不 會培育出健康和理智的生活哲學。 既然重建工作已經落後了許多年,我們就可以用正確的觀點觀察它。世界大戰 後,世界需要大量的新鮮空氣、陽光和好的食物,這比任何東西都迫切,但它得到 的卻是飢餓和失望。於是許多有害的新學說應運而生,它使我們想起了那些難以置 信的信條,它們是在三、四世紀小亞細亞衰敗的沿海城市裡的臭氣熏天的彎曲小街 裡發展起來的。 但是最後,新的拯救預言家們的信徒餓得受不了,便逃了出來,湧入我們相對 平靜的村莊裡,我們對此毫無準備,就像十七個世紀以前的亞歷山大人一樣,那時 附近沙漠裡的暴徒圓睜怪眼,闖入學校,處死了哲學家,因為他們傳授的寬容學說 意味著對那些自認為掌握了唯一真理的人們的詛咒。 ※ ※ ※ ※ ※ 是的,我們現在像過去一樣驚訝和絕望。現在我們再想掃除席捲了整個地球的 瘟疫——偏執和暴徒精神的瘟疫——已經為時過晚了。但至少我們應該有勇氣承認 它們存有的現實,把它們看作某些非常古老的人類性格在現今生活中的再現,多少 年來,這些性格一直在沉睡著,等待時機東山再起。時機一到,它們不僅要凱旋而 歸,而且由於受了這麼長時間的壓抑,其狂暴、憤怒和凶殘的程度比歷史上任何時 候更甚。 這就是現在展現在我們恐怖的目光前的圖景。我們自己(為遼闊的大西洋祝福 吧!)在最近爆發的這場種族和宗教狂熱的惡果中還相對安全。但如果我們不常備 不懈,病毒就會登上我們的海岸,把我們毀掉。 剛才我問自己:「我們能做些什麼?」就我看來,除了保持頭腦冷靜和時刻做 好準備,沒有什麼事情好做。磨嘴皮子不會有什麼成效。幻想自己如何優越,這種 思想上和感情上的衝動只能加速崩潰的過程。因為民主的敵人會把我們的憐憫和長 期容忍的態度誤解為單純的軟弱,因而會採取相應的行動。將來我們被關進集中營 的時候,我們才會想到,歐洲中部的民主國家和我們一樣,也是這樣被毀滅的,他 們對持完全對立的理論的人大談什麼寬容,就猶如對白螞蟻甜言蜜語地吹噓「大家 具有不可分割的權力」,而這些白蟻卻正在摧毀我們腳下的基石。 不——就我所理解的當前形勢,進行直截了當的反攻已經太晚了。是我們鼓勵 了敵人進來。我們給予他們各種安全保護,直到他們有足夠的力量反對自己的保護 人,並且迫使保護過他們的人過下等的生活——沒有自由的生活。但在我們星球上 屈指可數的幾個角落裡還殘存著自由,那些正直的和有正義感的人有責任——迫切 的和絕對的責任——養精蓄銳,保存自己,以便迎來開始進行重建工作的那一天。 任何人都不應該認為這是失敗主義者的表現,或是不敢應戰的人提出的想法。 根本不是!事實就是事實,由於不可饒恕的粗心大意和缺乏承擔責任的勇氣,我們 暫時喪失了許多領土,因而多少在目前我們應該撤退,然後為再發動一次啟蒙運動 作好準備。 這樣就給予我們在寬容問題上實際鍛煉自已的任務。我們應該結束得過且過、 漠不關心的局面,首先要擺脫這種事情不會在這裡發生的想法。它們不僅可能發生, 而且已經發生了,還屢見不鮮。當我們勇敢地接受軍隊式的嚴明紀律——這支軍隊 受命進行一場決戰——的時候,必須為那個快樂的時辰做好堅實的準備,那時我們 能夠又一次為帶來最後和永久的理性而前進,使它發揮威力,給予自由。 朋友們,這兒有一項留給幾個堅定的自願者的工作。我承認這將是我們所接受 的最困難的一場鬥爭,但是擔當它的人將流芳百世。這場光榮鬥爭的倖存者將作為 人類真正的慈善家而受到人們的歡呼——他們使人類解脫了多少代以來的偏見和自 詡正確的優越感的束縛,這種偏見和優越感一旦加上懷疑和恐懼,會使最謙卑最溫 順的人變成萬物之中最殘忍的畜生和寬容理想的不共戴天的敵人。 1940年8月於康州老格林威治市 熾天使書城 踴躍購買他們的書籍,用實際行動來支持你欣賞的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