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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好,菲爾,我的名字叫簡。你這位朋友好俊俏。」
  「你那位朋友也不賴,」菲爾說,他簡直天生就是這一套閒扯淡的一等高手。
  雙方妙語連珠,對答如流,那對話的所在是一家專做單身男女生意的檔次頗高的酒吧,位於六十四號街和一號大道的轉角上,我管這家酒吧叫「馬克斯韋爾李子干」。其實店名正經應該叫「馬克斯韋爾李於」,但是我處處都拿挖苦的眼光看事物,人家盡朝好裡想,到了我的眼裡李於可就癟答答的成了李子干了。總之一句話,我討厭這家酒店。店裡那幫以美男子自命的風流時髦郎,個個自鳴得意,嚼不完的舌頭,我見了實在受不了。你瞧他們,都裝出了一副百萬富翁或文學評論家的架勢。其實只怕連那單身漢的樣子都是裝出來的。
  ヾ這裡的「李子」原文為plum,plum一字還有一個意思,是「好收穫」;上文的「李子干」原文為prune,也另有一個意思,是「討厭的傢伙」。英語中有句俗語「李子變成李子干了」,意思就是「多好的東西變得乾巴巴毫無味道了」。奧利弗的調侃,意思就在這裡。
  「這位叫奧利弗,」菲利普﹒卡維累裡說道,他一身衣服是羅伯特﹒霍爾男子時裝商店的出品,髮型是克蘭斯頓意式髮廊的傑作,開司米毛衫是皮爾﹒卡丹的名牌貨(是在法林百貨公司的地下商場買的)。
  「你好,奧爾,」簡說。「你長得好俊俏啊。你也是個糕餅愛好者嗎?」
  她八成兒是個模特兒。就是時裝雜誌上的所謂苗條尤物一類吧。不過在我看來她就像是長頸鹿一頭。她自然還有個朋友,朋友長得矮矮胖胖,名字叫瑪喬麗,介紹給我們的時候就聽見她咯咯傻笑。
  「你常常上這兒來嗎?」問這話的是簡,也就是那個苗條尤物長頸鹿。
  「從沒來過,」我答道。
  「唷唷,上這兒來的人誰不是這樣說的呢。我可就是周末來。我是住在外地的。」
  「巧嘍,」菲爾說。「我也是外地來的。」
  「那你呢?」簡問我了。
  「我是魂靈兒根本沒在這兒,早吃飯去了,」我說。
  ヾ原文為I'm out to lunch,按out to lunch字面上的意思是「出去吃飯」,但是在美國俚語中這個詞組已經轉義,演繹出了很多意思,可以作「心不在焉」、「神不守舍」講,也可以作「不合潮流」,甚至「愚蠢」、「怪誕」、「發瘋」講。奧利弗的本意顯然是表示他對於在這裡找對象不感興趣。下文菲利普卻替他改了口。
  「別開玩笑了,」簡說。
  替我保駕的菲利普趕緊來打圓場:「他的意思是說,我們想請你們兩位一起去吃飯。」
  「妙,」簡說。
  我們就在附近一家叫弗洛拉美食府的飯店裡吃了飯。
  「很夠檔次,」簡說。
  美味佳餚是很夠檔次,不過恐怕還得補上一句,就是那價錢也是很夠檔次的。我拗不過菲爾,只好由他去付帳(雖說他一看帳單,也掩不住那吃一驚的神氣)。他大模大樣地拿萬事達信用卡付了帳。我當時心想:他這一大方,總得賣掉幾大筐糕餅才能掙得回來吧。……
  「你很有錢吧?」那老愛傻笑的瑪吉衝著菲爾問。
  ヾ瑪喬麗的暱稱。
  「這個嘛,可以說有點家底吧,」菲爾的答話儼然是克蘭斯頓王爺的氣派,隨即又補上一句:「不過論文化水平還比不上我這位女婿。」
  場面頓時冷了片刻。哎呀,瞧這個要命的尷尬勁兒!
  「女婿?」還是簡開了口。「這麼說你們兩個是已經……?」說著那指甲長長的瘦細的手畫了兩個圈圈兒,一副質問的架勢。
  菲爾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好,我不能坐視不救,就點點頭表示確是這麼回事。
  簡「哇」的一聲叫了出來:「這真是奇哉妙也。請問你們的太太在哪兒?」
  「這個……呃……」菲爾半天也說不上來,「她們……」
  於是又冷場了,菲利普急得抓耳撓腮。
  「都不在本地了,」我就趕緊上來接應,免得他再窘下去。
  隨後又是一陣沉默,簡也終於明白這是怎麼檔於事了。
  「真有意思,」她說。
  菲爾兩眼只顧瞅著牆上的壁畫,可我已是再也忍不住了。
  「二位,」我說,「我得走了。」
  「怎麼?」簡問。
  「有張黃片哪,我能不去嗎,」我一步一退邊說邊溜。
  「唷,這倒奇了,」我聽見那腦瓜飛靈的簡嚷了起來。「有這樣的怪人,看黃片就一個人去?」
  「哎,我又不是去當看客,」我隔著擁擠的店堂往她們那邊喊去。「我是當主角去的!」
  不大一會兒,菲爾就在街頭追上了我。
  「嗨,我說你呀,」他說,「這第一步總得要邁出去的。」
  「這不,不是已經邁出去了嗎?」
  「那你幹嗎走了呢?」
  「這種樂兒太甜了,我消受不起哪,」我說。

  我們一路走去,再沒言語。
  「你聽我說,」後來菲利普終於開了口。「正經的日子總還得過下去吧,這個路子也可以走走嘛。」
  「我不信就沒有更好的路子。」
  「什麼樣的路子?你倒說說看呢。」
  「哎,這又怎麼說呢,」我故意跟他開了個玩笑。「就比方說,去登個征友廣告吧。」
  我這話一出,他半晌沒有吱聲。後來好容易才應了一句:「你已經登過廣告了。」
  「你說什麼?」我站住了,兩眼瞅著他,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說我什麼?」
  「詹尼以前常看的有本漂亮的書評雜誌,你知道吧?我代你去登了個廣告。別急。絕對沒有亂寫一氣。寫得可精彩著哪。一點不落俗套。」
  「哦!」我說。「那內容到底說了些什麼呢?」
  「大致就是這麼個意思:『紐約某律師,酷愛運動,喜歡研究人類學……』」
  「你怎麼想出來的,胡扯了個人類學?」
  他聳聳肩膀。「那才像個高深的學問哪。」
  「唷,真有你的。有回音嗎,我倒真想看看。」
  「有啊。」說著他就從口袋裡掏出三個各各不同的信封來。
  「信上怎麼說?」
  「人家的私信我是向來不看的。」菲利普﹒卡維累裡如今又成為捍衛隱私權的堅定鬥士了。
  因此我就在橙黃色的碘鎢路燈下,懷著迷茫而又帶些不安的心情——更何況還有菲利普就在背後——隨意抽了一封,拆開來看。
  我的乖乖!我看得暗暗叫了起來,不過總算沒有叫出聲。菲爾裝作沒有偷看,可也只有倒抽一口冷氣的份兒:「我的上帝!」
  來信的人倒真是一位對人類學很感興趣的。可是信裡提出要我跟她搞的邪教的那一套,也實在太荒唐、太出格了,難怪菲利普看得差點兒昏了過去。
  「這簡直是開玩笑,」他有氣無力地吐出了一聲咕噥。
  「是啊。是跟你開了個玩笑,」我回答說。
  「可這種怪裡怪氣的玩意兒有誰吃得消啊,奧利弗?」
  「菲利普,這就是』奇妙的新世界』啊,」為了掩飾,說著我還微微一笑,其實我自己也嚇了一跳。另外兩封信我索性就往垃圾箱一扔。
  ヾ「奇妙的新世界」一語出自莎士比亞的詩句,也是英國作家奧﹒赫胥黎一部諷刺小說的書名。
  菲利普彷彿受了重責,一言不發,走過了一兩條馬路,才說:「哎喲,真是對不起。我實在不知道啊。」
  我摟著他的肩頭,不覺啞然失笑。他於是也就一掃愁容,嘻嘻地笑了。
  我們在溫馨的紐約的暮色中回家去了。我們就是兩個人。因為我們的太太……都不在本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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