驢皮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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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知道我是有婚約的人,』他對我說,『你明白,要是我變了心該遭到多
麼大的損失。我在觀察馥多拉的時候,態度可說是冷靜和無私的,因此,我對她的
評價應該說是公正的。在打算領你到她家介紹你認識她時,我也曾考慮到你的處境;
因此,在和她交談時,每句話你都得很小心,她的記憶力真正驚人,她的手段靈巧,
連外交官也望塵莫及,她能猜出在什麼時候他才說真話;你我之間可以有什麼說什
麼,我認為她的婚姻是沒有得到皇帝1認可的,因為我在俄國大使面前談起她時,
他只是笑笑而已。他沒有接待她,當他在樹林裡偶爾遇到她時,也只是很冷淡地打
一下招呼。盡管如此,她卻是屬於賽裡齊夫人那個圈子裡的人物,也時常出入德·
紐沁根夫人和德·雷斯托夫人的府邸。在法國她的名聲是完好無損的;德·卡裡利
阿諾公爵夫人,那位波拿巴派裡架子最大的元帥夫人,也常在夏季到她的莊園去和
她一塊兒避暑。許多時髦青年都追求她,甚至有位法國貴族院議員的兒子向她求婚,
願用自己的姓氏去換取她的財產;她都有禮貌地一一謝絕。也許起碼要有伯爵的頭
銜才能打動她的心!你不是侯爵嗎?要是你喜歡她,那就前進吧!這就是我所要給
你的指點。』

  1這裡說的皇帝指俄國沙皇。

  「這段笑話使我相信拉斯蒂涅是有意開玩笑和刺激我的好奇心,這樣一來,當
我們在一條飾著鮮花的柱廊前停步時,我一時掀起的熱情竟然發展到了極度。在我
走上一道舖著地毯的大樓梯時,我所看到的是最講究的英國式舒適設備,我的心跳
了;我因此而自慚形穢,我感到自己和自己的出身、情感、驕傲都不相稱,我是個
傻里傻氣的平民。唉!度過了三年的窮苦生活,我從一間閣樓出來,還不知道如何
把自己所獲得的寶藏,這筆巨大的精神資本運用到日常生活上去,但當權力一旦落
到你手裡,你就會立刻致富,卻不會被它壓扁,因為,學習已經預先訓練了你進行
政治斗爭的本領。

  「我看見一位約莫二十二歲,中等身材,穿白衣的女子,她手裡拿一把羽毛扇
子,許多男人圍繞著她。看見拉斯蒂涅,她便站起身向我們走來,嘴上露出溫雅的
微笑,用動聽的聲音向我說了一句顯然有點做作的恭維話;我的朋友把我作為一個
有才能的人來介紹,他的機智,他的善於吹噓的辭令,使我受到了過分的歡迎。我
成了特別受人注意的對象,使我感到很窘,幸而拉斯蒂涅也說到我的謙虛品德。我
在那裡遇到了各種人物,有學者、文學家、卸任的大臣和法國貴族院的議員。在我
到後不久,談話又恢復了先前的狀態。我覺得有維持自己聲譽的必要,便定了一下
心;然後,在不太濫用主人給我發言機會的情況下,我努力把客人的議論用相當精
辟、深刻和機智的詞句歸納起來,我的這一手,頗博得眾人的欣賞。拉斯蒂涅在他
的一生中,又第一千次成了先知。當賓客逐漸多起來,彼此有了自由活動的機會,
我的介紹人挽著我的胳膊,我們便到各個房間裡隨意漫步。

  「『你對這位公主可不要太露出驚歎的神態。』他對我說,『不然,她就會猜
出你來訪的動機。』

  「各處客廳的陳設都是趣味高雅的。我所看到的圖畫都是上品。每個房間都像
英國最豪華家庭中的那樣,有自己的特色,所有絲綢的帷幔,供玩賞的擺設,傢具
的樣式,甚至最細微的裝飾,都和最高雅的思想相協調。在一間門口用掛毯遮掩的
哥特式梳妝室裡,各種絲綢裝裱的框框,座鐘和地毯的圖案也都是哥特式的;棕色
雕花板鑲嵌的天花板,給人一種既新奇又悅目的感覺;護壁板制作精美,總之,整
個裝飾都非常漂亮,非常柔和,就連窗子上鑲的名貴彩色玻璃也不例外。還有一間
現代化的小客廳,尤其使我感到驚奇,不知是哪位藝術家,顯然已把我們全部的裝
飾藝術都用在這裡了。它的情調是那麼輕快,那麼清新,那麼柔和,沒有耀眼的色
彩,只有素雅的泥金。就像一首既多情又虛幻的德國情歌,一間真正為一次一八二
七年的愛情而佈置的密室,花架上的盆花,開的全是些罕見的奇葩,散發出陣陣馨
香。看了這間小客廳之後,我又看到一間與之相通的房間,裡面的裝飾金碧輝煌,
完全是路易十四時代的風格,和我們現在的色調完全相反,卻產生了一種奇怪而可
愛的對照。

  「' 你住在這裡將會相當舒服的,』拉斯蒂涅露出帶點嘲弄意味的微笑對我
說,『你看,這不是很迷人嗎?』他接著說,一面坐下來。

  「他突然站起來,拉著我的手把我領進一間寢室,指給我看一張上面掛著白色
閃光綢和洋紗帳子的大床,這張被柔和的燈光照耀著的逗人情慾的臥榻,是一張名
副其實的神仙眷屬的寢床。

  「『你瞧,』他低聲嚷道,『讓人欣賞這個愛情的寶座,這難道不是有點不知
羞恥,不害臊和過分妖冶嗎?她不委身給任何人,卻讓什麼人都可把名片留在這裡!
要不是我已有所屬,我倒真想看看這個女人怎樣屈服和哭倒在我的門前……' 

  「' 難道你對她的貞操就那麼堅信不移嗎?』

  「『我們這一行最大膽的大師,甚至最強的高手,都承認在她身邊失敗了,並
且還對她戀戀不捨,成為她忠誠的朋友。難道這不真是個謎一樣的女人嗎?』


  「聽了他的話,使我如醉如癡,我的忌妒心已經在為過去擔憂。我快樂得直發
抖,便急忙返回我剛才和伯爵夫人分手的客廳,卻在哥特式的梳妝室裡遇到她。她
微笑著向我招呼,讓我坐在她身旁,詢問我的工作情況,她似乎對我的工作感到很
大的興趣,尤其是當我不是用博學者的口氣闡述我的理論體系,而是用開玩笑的方
式來表達時,她顯得更加高興。當她聽我說到人類的意志就像蒸氣那樣是種物質力
量;說到當一個人習慣於把這種力量集中起來,把它加以運用,不斷地向靈魂噴射
這種流體,那麼精神世界裡的任何東西都不能反抗這種力量;說到在這種情況下,
這個人便能夠隨心所欲,相對地改變人類的一切,甚至改變大自然的絕對規律。從
馥多拉的反對意見中,我發現她的智力相當慧敏,為了討好她,我情願讓她先得意
一會兒,然後用一句話,把她的婦人之見整個推翻,我提醒她,讓她注意日常生活
中的一個事實,那便是睡眠,這是一個表面平凡,其實內裡充滿許多學者所不能解
決的問題,我的話刺激了她的好奇心。當我對她說,我們的觀念都是些有機的存在,
具備一切性能,它們生活在一個看不見的世界裡,並且對我們的命運施加影響,為
了向她提供論據,我列舉了笛卡兒、狄德羅和拿破侖的思想,說明這些思想曾經指
導過並且還在繼續指導整個世紀的潮流。

  「我感到很榮幸,居然能夠使這個女人高興;她在和我分手時邀請我來看她;
照宮廷的術語,這是說她已經向我敞開大門。按我的值得贊賞的習慣,也許是我把
客套辭令,當做了心裡話,或者是馥多拉看出我不久即將成名,有意在她的名流學
者的牢籠裡增添一個名額,不管怎麼說,我相信已經博得了她的歡心。我回憶起我
對生理學的研究和我以前對女人的一切認識,以便利用這次晚會,來對這個奇怪的
女人和她的舉止進行仔細觀察;我躲在一個窗口後面,想從她的儀態上,從她作為
女主人對家務的調度上來偵察她的思想,只見她來來去去,忽然坐下和人談話,忽
而喚來一個男人,向他詢問些什麼,並靠在門框上傾聽他的回答;我注意到她的步
伐中有一種非常柔和的扭動,衣袂的飄蕩十分優美,她如此有力地刺激人的情慾,
竟使我對她的貞操發生了很大的懷疑。如果今天馥多拉不接受愛情,她從前必定是
非常熱情的,因為,即便在她同男人對話時,都流露出一種非常肉感的媚態;她妖
冶地倚在護壁板上,似乎快要倒下,同時又像個如果遇到過於熱情的眼光使她害怕,
她就准備逃跑的女人。她兩臂軟綿綿地交叉在胸前,好像在呼吸別人的話語,又象
在用眼神來傾聽這些話語,情意十分親切,激發著別人的情感。她那兩片紅艷艷的
嘴唇,把她的膚色映襯得分外潔白。她棕黑色的頭發,使她那雙橙黃色有脈絡的,
象佛羅倫薩的雲石般的眼睛,顯得更加美麗,同時這雙眼睛的表情似乎又給她的談
吐增添了一種奧妙。至於她的胸脯更是長得美妙非凡,具有最誘人的魔力。一位女
情敵也許要指責她太冷酷,因為她生就了兩道似乎要連在一起的濃眉,而且對她臉
上長的幾乎看不見的汗毛也會進行挑剔。我卻發現在這一切上面都有熱情的流露。
愛情似乎是寫在這位女人的意大利型的眼皮上,寫在她那堪與米洛島的維納斯媲美
的雙肩上,寫在她的面部輪廓上,寫在她那微厚的,稍有點突出的下唇上。她已經
不僅僅是一個女人,簡直是一部傳奇小說。

  「是的,這些女性的天生麗質;柔和的線條,豐艷的肉體給情慾提供的希望,
都被一種經常的矜持和格外的端莊所沖淡了,可是,這兩種東西又和她整個人的表
現恰恰相反。也許必須具有像我這樣敏銳的洞察力,才能發現蘊藏在這個女人的天
性裡的情慾生涯的征候。為了把我的想法說得更清楚,我可以說在馥多拉身上同時
存在著兩個女人,也許可以從上半身份開:只有頭部似乎是多情的,其余部分卻冷
酷無情;在她的眼睛看一個男人之前,她總是要預先准備好她的眼神,好像有種什
麼神秘的東西從她的心中閃過似的,你也可以說是在她的那雙亮晶晶的眼睛裡,忽
然起了一陣痙攣。總之,也許是我的知識還不夠完備,在精神世界裡,還有許多有
待我去發現的秘密,或許是伯爵夫人生就一副美妙的靈魂,從她靈魂裡抒發的情感
和氣質給予她的容貌以一種征服和蠱惑我們的魅力,這完全是種精神的力量,尤其
是當它和情慾的感應相配合時,其威力就更加強大。我從她家出來時得意萬分,我
對這個女人簡直著了迷,我為她的奢華所陶醉,我心中所有一切高貴的、下流的、
善和惡的情感全部被觸動了。我自己覺得如此激動,如此生氣勃勃,如此精神抖擻,
因此,我相信我是能理解那些藝術家、外交官、權貴人物和如同他們的錢櫃那樣用
雙重鐵皮包裹的投機家們之所以被吸引到這裡來的道理了。毫無疑問,他們來到她
的身邊,是為了尋找一種熱狂的衝動,這種衝動使我的全身精力都為之振奮,週身
血液為之沸騰,全部神經末梢為之顫動,並在我的腦海中興風作浪!她之所以不委
身給任何人,目的是要把所有的人都保留在她身邊。一個女人只要她不墜入情網,
她總是千嬌百媚的。

  「『再說,她也許曾嫁給或賣給什麼老頭子,使她從先前的婚姻留下對愛情的
恐怖回憶,』我對拉斯蒂涅說。

  「我從馥多拉住的聖奧諾雷區步行回家。從她的府邸回到我住的繩商街,幾乎
要穿過整個巴黎;盡管天很冷,我卻覺得路程很短。我打算在這個冬天征服馥多拉,
而這個冬天又很冷,我身上連三十個法郎都沒有,何況我們之間的差距又如此之大!
只有一個窮苦青年才能了解戀愛在馬車、手套、外衣和襯衫等等方面,需要花費多
少本錢。如果愛情停留在柏拉圖式的階段太久,那是要導致破產的。真的,法學院
裡有不少象洛贊1那樣的學生,對他們來說,要享有上層社會婦女的愛情,根本不
可能。像我這樣身體瘦弱,衣著儉樸,面色蒼白,憔悴得像個剛完成一件創作,正
在休養的藝術家般的青年;再看看人家,頭發捲得極漂亮,容貌俊美,衣著時髦,
領巾的華麗勝過所有克羅地亞人2,他們又有錢,擁有華貴的馬車,再加上盛氣凌
人的態度,我怎麼能鬥得過他們?

  1指洛贊公爵,他因被路易十四的表妹德·蒙邦西埃小姐熱愛而聞名,最初曾
獲國王許婚,不久就被忌妒他的人所破壞,並被捕下獄。

  2南斯拉夫的克羅地亞人愛用漂亮的領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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