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分
    我在那地方逗留的最後幾天,正是萬木蕭疏的秋天,有時天空陰霾,不見日月;
而在這宜人的季節,都蘭的天空始終那麼澄淨,氣候始終那麼溫暖。在我動身的前
一天,德•莫爾索夫人趁晚飯前的工夫,引我上了平台,在光禿禿的樹下默默地走
了一圈。她對我說:
    「我親愛的費利克斯,您即將步入人世,我願意在思想上陪伴您。飽受痛苦的
人,閱歷必然很深。不要以為離群索居的人就孤陋寡聞,他們是能夠評斷世事的。
如果說我要靠友情生活的話,那麼我不希望我的朋友在心中、在意識裡產生拘束之
感。酣戰的時候,很難記得所有的規則,請允許我像母親對兒子那樣指點您。您動
身那天,親愛的孩子,我要交給您一封長信,裡面有我這女人對社會、對人的見解,
以及在這巨大的名利場中迎難而上的方法。答應我到巴黎再看信,行嗎?我的請求
是感情上一種任性的表現,這正是我們女人的秘密。我並不認為這類任性是無法體
察的;不過,我們若是知道被人看破了,就會傷心的。把這條條蹊徑留給我吧,女
人就喜歡在暖徑上獨自漫步。」
    「謹記在心。」我吻了吻她的手,說道。
    「哦!」她又說,「我還要求您發個誓;您得先應下。」
    「唔!好,好。」我答道,心想准是要我表示忠誠。
    「不是關於我的事,」她苦笑了一下,又說道,「費利克斯,您在哪個沙龍也
不要賭博,一無例外。」
    「我永遠不賭博。」我應道。
    「好,」她說道,「我給您想了辦法,可以把賭博的時間用在正事上;將來您
會發現,別人遲早要吃虧,而您總是立於不敗之地。」
    「這是為什麼呢?」
    「一看信就明白了。」她樣子狡黠地答道,一下子使她的話失去了長輩諄諄教
誨的那種威嚴。
    伯爵夫人同我談了一個多小時,向我透露三個月來,她是多麼細心地觀察了我,
從而表現了她對我的深厚感情。她摸透了我的全部心思,力圖以她的心計充實我的
心靈。她的聲調悠揚婉轉,令人信服,話語像是從母親口中講出來的,語調和內容
都表明,我們倆已有千絲萬縷的聯繫。
    「要知道,」最後她說,「我將懷著多麼焦慮的心情注視您的行蹤;您若是一
帆風順,我會多麼高興;您若是碰到障礙,我會灑下多少淚水!請相信,我的感情
無與倫比,它既是自發的,又經過抉擇。啊!我希望看到您生活幸福,有權有勢,
受人尊敬;您的歷程,就如同我做的一場真切的夢。」
    聽了這番話,我流下了眼淚。她既溫存,又嚴厲;感情毫不掩飾,但極為純潔,
容不得渴求歡樂的年輕人產生半點希望。我的肉體撕成碎片,丟在她的心上,而她
卻以只能滿足心靈的聖潔之愛報答,向我傾瀉這種愛的源源不斷而又不可褻瀆的光
輝。她升到了極高的境界,使我狂吻了她那雙肩的愛情的彩翼,不可能把我載到那
裡;一個男子要想到達她的身邊,就必須奪得大天使的雪白羽翼。
    「遇事我都要想一想:我的亨利埃特會怎麼說。」我對她說道。
    「好,我想當您的福星和聖殿。」她說道,暗指我童年的夢幻,並保證我一定
能如願以償,以便安撫我的欲望。
    「您將是我的信仰、我的光明,您將是我的一切。」我高聲說道。
    「不,不,」她答道,「我不可能成為您歡樂的源泉。」
    她歎了口氣,衝我笑了笑,表明心中有難言之隱;那是一時起來反抗的奴隸的
微笑。從這一天起,她豈止是我的心上人,而且成為我最愛的人了。她不是那一般
的女子,只想在我心中占一個位置,只想以其忠貞或過分的歡情刻在我心中;絕不
是的,她是我整個的心,是我肌肉活動的指揮中心,她在我的心目中,成為佛羅倫
薩詩人[注]的貝阿特麗克絲、威尼斯詩人[注]的潔白無瑕的洛爾,成
為偉大思想之
母、解救危難的未知因素、走向未來的助力、黑夜的明燈,猶如墨綠葉叢中閃耀的
百合花。對,她賦予我堅定的意志,要我善於捨車保帥,以便化險為夷;她給了我
柯利尼[注]那種堅韌不拔的精神,以使我轉敗為勝,拖垮並戰勝最強大的對手。
    次日,我在弗拉佩斯勒堡吃過飯,辭別了主人,便去葫蘆鐘堡;房東知道我戀
愛心切,非常遷就我。德•莫爾索夫婦原就打算送我到圖爾,我再連夜趕往巴黎。
一路上,伯爵夫人深情地沉默不語,先是借口偏頭痛,繼而又因說了謊而臉紅起來,
趕緊掩飾說,她看到我離開不能不感到遺憾。伯爵邀請我以後住他府上,如果我想
再來看安德爾山谷,而德•謝塞爾夫婦又不在莊園的話。分手時我們都拿出很大的
勇氣克制著感情,誰也沒有流淚;只有雅克一時難過,掉下了幾滴,大凡病弱的孩
子都如此;瑪德萊娜則像個大姑娘了,只是緊緊地握住母親的手。
    「小寶貝兒!」伯爵夫人說著,激動地吻了雅克。
    他們離開圖爾,只剩下我一個人了;吃過晚飯,我又心血來潮,返回葫蘆鐘堡;
這種衝動是無法解釋的,只有年輕人才會產生。我租了一匹馬,從圖爾到呂昂橋,
僅僅用了一小時零一刻鐘。到了呂昂橋,怕讓人瞧見我的荒唐行徑,便捨馬跑步,
像密探一樣,躡手躡腳地來到平台下邊。伯爵夫人不在那裡,想必身體不舒服。我
身上還帶著角門的鑰匙,開了進去。這時,她正巧領著兩個孩子走下台階;只見她
腳步遲緩,無精打彩,出來體味落日暮景的悲涼悵惘。
    「媽媽,你看費利克斯。」瑪德萊娜說。
    「對,是我,」我上前對著伯爵夫人的耳朵說,「我心裡琢磨過,來看您還很
方便,我為什麼待在圖爾呢?這個願望,再過一週就難以實現了,現在為什麼不滿
足呢?」
    「他不離開我們了,媽媽!」雅克嚷道,高興得又蹦又跳。
    「別嚷呀,」瑪德萊娜說,「你要把將軍引來了。」
    「您這樣做真不明智,簡直胡鬧!」伯爵夫人說道。
    她含淚說的這句話多麼悅耳,對所謂高利貸式盤算的愛情,該是多大的酬報啊!
    「這把鑰匙忘記還給您了。」我微笑著對她說。
    「今後您再也不來了嗎?」她問道。
    「難道咱們分離了嗎?」我瞥了她一眼,反問道。她垂下眼瞼,以遮掩她那無
言的回答。
    我又幸福又驚愕,心情由亢奮轉入了癡迷陶醉的狀態;盤桓了一些工夫之後,
我又緩步離去,還不斷回首張望;走到丘崗上,最後一次觀賞山谷,發現景象同我
初見時迥然不同,不禁十分詫異:初來時,山谷不是青翠欲滴,爛漫似火嗎?如同
我的希望一樣碧綠,如同我的欲念一樣火紅。現在,我已經洞悉了一個家庭淒楚的
秘密,分擔了一個基督徒的尼俄柏[注]式的憂懼,像她一樣悲愴,看山谷也染上了
我的思想的色彩。此時,田野光禿禿的,楊樹的葉子幾乎落光,殘留的也變成暗紅
色;葡萄籐已經燒毀;層林頂端呈現出肅穆的棕褐色;古代的國王就穿這種顏色的
袞服,以憂鬱的色調掩飾象徵權力的朱紅色。溫煦的落日的金黃色余輝漸漸隱沒,
山谷的景象始終與我的思緒相融洽,正是我心靈的鮮明寫照。告別自己所愛的女子
的情景。或是悲痛難當,或是爽爽快快,因各人的性情而不同。我卻恍惚地進入異
國,不懂當地的語言,一身飄零無所依,所見的事物再也引不起我心靈的依戀。於
是,我的愛情擴展蔓延,我在這高高聳立著我親愛的亨利埃特形象的沙漠上,只靠
回憶她而生活。她是我無比崇敬的形象、我心中的愛神,我決意在她面前保持純潔、
在理想中穿上教士的白色長袍,仿效彼特拉克,他去見諾伏[注]的洛爾,總是一身
素裝。一路上,我的手一直摸著亨利埃特的信,就像一個吝嗇鬼總摸他不得不帶在
身上的一疊鈔票;回到父親身邊的頭一個夜晚,我就能看這封信了,多麼盼望它快
點到來啊!這天夜裡,我親吻了亨利埃特表達意願的信箋,收攏她手上散發出來的
幽香,心神貫注地領會她抑揚的聲音。此後我看她的信,總像看第一封這樣,躺在
床上,周圍萬籟俱寂;我不知道還能有別的方式看心愛之人的書信。然而,有些不
值得愛的男人,他們竟在白天一面處理冗雜事務,一面看這類信,看了放下,過一
會兒再看,那種從容的態度實在可惡。娜塔莉,這就是在寂靜的夜晚突然響起的可
愛聲音,這就是當我走到人生的路口時,起來給我指明陽關大道的崇高形象。

        我的朋友,您踏入社會,必須隨機應變,我能把零散的經驗集中起來
    傳授給您,把您武裝起來去對付險惡的世道,該有多麼幸福啊!我花幾個
    夜晚為您籌劃,體味到了母愛般的快樂。我一字一句寫這封信的時候,仿
    佛提前置身於您將來的生活之中。有時我走到窗口,眺望月光下的弗拉佩
    斯勒堡的角樓,常常自言自語:「他睡著了,讓我守護他吧!」這種甜美
    的感覺,令我回憶起我一生最初嘗到的幸福:那時我凝視著睡在搖籃裡的
    雅克,等他醒來好餵奶。您貌似成人,實際上不仍然是個孩子嗎?您的心
    靈需要有幾條箴言激勵;可是,在那些可怕的學校裡,您吃盡了苦頭,不
    可能得到這種營養,而我們女人卻有資格向您提供。這些瑣碎的話能起作
    用,會奠定您的基業,鞏固您的成就。制訂方略,指導一個男子的行動,
    這不正是明智的母愛,不正是為孩子所充分理解的母愛嗎?親愛的費利克
    斯,即使我在信中說錯了話,也讓我給我們的友誼打上無私的印記,使它
    神聖化吧。放您到社會上去闖蕩,不就意味著同您分手嗎?然而,我真心
    愛您,絕不忍貪圖快樂,犧牲您的錦繡前程。說來也怪,近四個月來,您
    促使我思考了支配我們時代的一些法則和習俗。我同我姨母的談話——其
    中的見解應為您所用,是您代替了她呀!德•莫爾索先生向我講述的生活
    經歷;我父親的談話——他非常熟悉朝廷;總之,無論是最重大的事件,
    還是最細小的情況,都一齊湧上我的心頭,以便指導我的義子;因為眼看
    他就要衝進人世間,走向陌生的國度,幾乎孤立無援,無人指引;然而在
    那裡,有多少人由於輕率地放展才智而不幸夭折,有些人卻因為善於鑽營
    而飛黃騰達。
        首先,我簡要說明我對社會總的看法,請您斟酌,因為稍一指點您就
    明白。我不清楚社會緣於神旨,還是人的發明,我也不清楚社會運動的方
    向;但有一點是確定無疑的:社會是一種客觀存在;您一旦接受,而不是
    逃避這種現實的話,那就得承認社會的結構是好的;明天,您與社會之間,
    可以說要簽訂一個契約。當今社會是否利用人的時候多,給人的好處少呢?
    我認為是如此。不過,人在社會上盡義務多而權益少也好,所得的利益代
    價太高也罷,這是立法者的事,與個人無關。依我看,無論什麼事,您都
    必須恪守社會的總法則,不能討價還價,不管這法則損害還是迎合您的利
    益。這項原則在您看來不管多麼簡單,貫徹起來卻很困難;它猶如汁液,
    滲入毛細孔;樹木得到滋養,便生機勃勃,保持常青,開花育果,結出的
    碩果受到普遍的贊美。親愛的,各種法則並不全都印在書本上,世俗也創
    造法則;而最重要的法則,往往最不為人了解。指導您的行為、談吐和生
    活,指導您為人處世或追求名利地位的這種法規,哪個教師、哪部論著、
    哪所學校也不會教授給您。違背了這些秘密法則,就不能控制社會,而要
    沉淪到社會底層。即使這封信裡有不少話與您的思想重複,也請您讓我把
    這婦人的政見傳授給您。
        以損人利己的理論解釋社會,是一種後果嚴重的學說;這種推論就是
    讓人相信,只要法律、社會或個人沒有發現蒙受了損害,自己私自佔有的
    東西就是正當或合法所得了。根據這種章法,機靈的竊賊就可以逍遙法外,
    不守婦道而沒有敗露形跡的女人,便是幸福貞潔的;假如您殺了人、只要
    不讓法庭拿到一點證據,哪怕像麥克白[注]那樣奪取了王冠,那也算幹得
    漂亮;您的利益就成了最高法則,只要能繞過風尚和法律設置在您滿足自
    己欲望的過程中的障礙,做到人不知鬼不覺,不留下一點痕跡。我的朋友,
    對於這樣看待社會的人,發跡的問題輕而易舉,無非是一場孤注一擲的賭
    博,贏了就成為百萬富翁,輸了就淪為階下囚,贏了就平步青雲,輸了就
    身敗名裂。且不說綠台布的賭桌容不下所有的賭徒,除非有天賦,才能一
    舉成功。我在這裡同您談的,既不是宗教信仰,也不是感情,而是一台黃
    金和鐵製機器的齒輪,以及它那為人關注的直接後果。我心愛的孩子,您
    若是同我一樣,憎惡這種犯罪者的理論,那麼,您就會像所有判斷健全的
    人那樣,只能以職責的理論來解釋社會。的確如此,你們之間互相負有的
    義務,呈現出千百種不同的形式。依我看,公候卿相對工匠窮人負有的義
    務,要比工匠窮人對公俊卿相負有的義務要大。得幾分利,就要對社會出
    幾分力;根據這條既適用於生意、也適用於政治的原則,無論在什麼地方,
    一個人增加了權益,也要相應地負擔更多的義務。每人都以各自的方式還
    債。就拿我們的雷托裡埃爾莊那個可憐人來說,他耕作一天,十分疲勞地
    躺下睡覺時,難道您認為他沒有盡到義務嗎?無疑他比許多地位高的人更
    好地完成了職守。您若是這樣看待社會,並在社會中占一個與您的才智相
    稱的位置,就要把這條格言當作總原則:違背良心的事絕不做,違背公德
    的事絕不為。我強調這一點,您可能認為多此一舉,然而我還是懇求您,
    對,您的亨利埃特懇求您,仔細體會一下這句話的含義吧。親愛的,它看
    似簡單,卻意味著正直、信譽、忠誠、禮貌,是您成功的最可靠、最迅速
    的手段。在這個人人為己的世道中,很多人都會對您講,憑感情進取不了
    功名,恪守道德規範會貽誤前程;您會遇到缺乏教養、舉止粗魯的人,遇
    到目光短淺、無視前途的人;他們傷害一個小人物,對一位老婦人失禮,
    不肯陪一位藹然長者閒坐一坐,還振振有詞地說這些人對他們毫無用處;
    可是將來您會發現,他們沒有摘掉掛滿全身的尖刺,只因區區小事而喪失
    高昇的機會。與此相反,未雨綢繆,謹守這種義務准則的人,絕不會碰到
    阻礙;他們在宦途上也許走得慢些,然而,他們的地位將是穩固的,別人
    失勢了,他們依然立得住腳!
        我一講到這項法則,首先就強調舉止風度,您大概會覺得,我的原則
    有點宮廷氣息,有點我在勒農庫府裡所受教育的氣息。我的朋友啊!這種
    教育看似微不足道,我卻極為珍視。對您來說,熟悉上流社會的規矩習慣,
    與掌握廣博知識同樣必不可少,前者常常能彌補後者。有些人其實腹內空
    空,但天生一副機靈的頭腦,能夠換而不捨,最後爬上高位,而比他們有
    才能的人卻望塵莫及。費利克斯,我仔細地現察過您,以便了解您在學校
    所受的普通教育是否破壞了您的氣質。天主明鑒,我看到您的氣質所差無
    幾,容易補足,心裡多麼高興啊!經過這種傳統的培養,很多人的風度都
    徒有其表;殊不知彬彬有禮、舉止文雅,本來是發自內心,發自高度的自
    尊自愛;由此可知,有些貴族白受了教育,一身俗氣,而有些市民出身的
    人卻天分很高,只要有人稍加指點,他們就能風度翩翩,不會給人以效顰
    之感。請相信一個永遠不出山谷的可憐女人,這種高尚的情調、這種體現
    在舉止談吐、衣著打扮,乃至屋宇陳設的質樸美,儼然構成一首有形體的
    詩,具有不可抗拒的魅力。當這種質樸美以心靈為源泉的時候,您能判斷
    出它有多大威力嗎?親愛的孩子,禮貌在於為了別人,忘記自己。許多人
    則不然,他們把禮貌當成社會交往的偽裝,一旦覺得自己的利益受到嚴重
    損害,就立刻露出了本相,從君子一變而為小人。而真正的禮貌則體現了
    基督思想,它猶如慈善之花,達到真正的忘我,費利克斯,我希望您是這
    樣的人。看在思念亨利埃特的情分上,您不要做無水之泉,要同時兼備禮
    貌的外表與精神!您遵守社會公德,切不要擔心上當受騙;看似隨意拋撒
    那麼多種子,但遲早您要收穫果實。從前,我父親注意到,有人輕易地許
    諾,誤認為這是禮貌,其實這是一種最傷人的行為。有人求您什麼事,您
    辦不到,就應該斷然拒絕,不給人留下一點不切實際的希望;然後,再爽
    快地答應您想給予的東西;這樣,您拒絕得合情,給予得合理,贏得這兩
    種誠懇之名,就會大大地提高人格。人們因希望落空而產生的怨恨,是不
    是比因接受好處而產生的感激之情更強烈,這我說不准。不過,這些小事
    都是我所熟知的,我認為有必要強調;親愛的朋友,切忌輕信,切忌平庸,
    切忌殷勤,這是三大暗礁!過分輕信,就會降低自己的尊嚴,過於平庸要
    讓人瞧不起,熱情過度又會被人利用。首先,親愛的孩子,您一生只能交
    三兩個朋友,您的完全信賴就是他們的財富;對許多人都加以信任,不就
    是背叛友情嗎?您若是同幾個人的關係比同一般人密切的話,那就得謹言
    慎行,始終有所保留,權當有朝一日他們會變成您的競爭者、對手或敵人;
    生活變化莫測,要給自己留後路。要保持不冷不熱的態度,要找到這條計
    出萬全的中庸之道。對,一個溫文爾雅的人,既不取菲蘭特的那種諂媚阿
    諛,也不取阿爾賽斯特[注]的那種嫉惡如仇。那位喜劇詩人顯示了光輝的
    天才,指出了中庸之道,而品格高尚的現眾都能心領神會。不近人情的德
    行與貌似和善的自私相比,人們當然更客易看出前者的可笑,不易看到後
    者骨子裡的惟我獨尊;但是,品格高尚的人都極力防止這兩種傾向。平庸
    也要不得,雖然幾個傻瓜會說您是個可愛的人,可是善於分析、善於衡量
    別人能力的人,就會推斷出您的弱點,隨即鄙視您;因為平庸是軟弱者的
    處世之道,而不幸的是,在這個只把每個成員看成工具的社會裡,軟弱者
    必然受歧視;這也許不無道理,物競天擇,適者生存,不正是自然法則嗎!
    因此,女人也許偏偏要同一種盲目的力量抗爭,要以心靈的智慧戰勝物質
    的殘暴,才產生了這種保護別人的感人肺腑的願望。的確,社會更像繼母,
    專門喜歡能夠滿足她的虛榮心的孩子。再說熱情,這是青年人最初的高尚
    的錯誤;他們竭誠盡力,從中得到真正的自我滿足,因而先上自己的當,
    然後才上別人的當。把您的熱情留給意氣相投的人,留給女人和上帝吧。
    不要把自己的珍寶拿到社會的市場上,也不要拿去進行政治投機,您只能
    換回來玻璃首飾。您應當相信這聲音,它叮囑您處處表現出高貴的品性,
    它懇求您不要揮霍自己的精力與感情;因為可悲的是,別人只看您有多大
    用處,根本不管您有多大才能。在此打個譬喻,好把這話刻在您這詩人的
    頭腦裡:一個巨大的數字,不管是用黃金標出,還是用鉛筆寫的,永遠只
    能是一個數字。當代一個人物也這樣講過:「千萬不要太熱情!」[注]熱
    情容易上當,難免失望;您在地位比您高的人那裡,絕得不到相應的熱情:
    國王同女人一樣,認為別人對他們盡心是理所當然的。這項原則固然十分
    可悲,但它是千真萬確的,而且絕不會玷污心靈。把您的純潔感情放到與
    世隔絕的地方去吧;在那裡,您感情的鮮花能受到深情的贊賞,藝術家可
    以潛心構思傑作。我的朋友,職責不等於感情,做應該做的事,不等於做
    所喜歡的事。一個男兒應當鎮定自若地去為國捐軀,也可以心甘情願地去
    為一個女子獻身。待人接物是一門學問,其中最重要的一條,就是絕口不
    提自己。不信您就試試,哪天向幾個泛泛之交的人談談您自己,講述您的
    痛苦、您的歡樂或者您的事務;您就看吧,他們先是裝作感興趣,繼而態
    度冷漠,最後聽得厭煩,假如女主人不是有禮貌地打斷您的話,他們就會
    找個巧妙的借口紛紛離去。您要想得到周圍所有人的好感嗎?要想被人看
    成一個聰明可愛和信得過的人嗎?那您就同他們大談他們自己,千方百計
    地把他們推到前台,甚至可以提出一些表面上與他們不相容的問題;您就
    看吧,他們會喜形於色,沖您微笑,等您一走,個個都要稱讚您。您的意
    識與心聲能告訴您界線在哪兒,跨過一步,便是阿諛諂媚,談話的情趣便
    休矣。當眾如何講話,我再補充一句。我的朋友,青年人素來思想敏捷,
    判斷神速;這樣他們固然露臉,可也難免失誤。因此,舊時教育不准青年
    人開口,讓他們在大人物身邊見習,增加閱歷;從前的責族同藝術一樣,
    也要帶學徒,帶少年侍從,他們忠於主人,主人培育他們。如今不同了,
    青年人都有一套從暖空得來的學問,因而失酸刻薄,好針砭別人的行為、
    思想和著作,鋒利的斷語宛如剛開刃的刀。您不要這樣武斷。您的評語若
    像官方的審查,那就會傷害您周圍的許多人;在眾人看來,公開揭短不可
    恕,暗中傷人尤不可恕。青年人根本不了解生活及其艱難,所以不給人留
    情面。長者的批評是善意而溫和的,青年的批評則冷酷無情;長者胸有城
    府,青年不諳世事。況且,在人的所作所為的內裡,都有錯綜複雜的決定
    因素,即便上帝也難下最後斷語。您只要嚴於律己就行了。縱然您有錦繡
    前程,但是在這個世界上,沒有幫手,誰也休想如願以償。我父親府第的
    大門為您敞開、您要勤去拜訪;您在那裡交結的人、隨時隨地都用得著。
    不過,對我母親您要寸步不讓;她專門踐踏心虛氣短的人,佩服敢於同她
    分庭抗禮的人。她就像一塊鐵,經過鍛打,還能與別的鐵塊融合起來;然
    而,凡是不如她堅硬的東西,碰到她就會粉碎。您要同我母親接近;她若
    想幫助您的話,就會把您介紹到其他沙龍裡;您到那裡能學會進身之道,
    學會聽人談話、自己講話、答話、拜訪、告辭的藝術;要學會精確的語言;
    雖然這種語言是什麼我也說不清,雖然它並不能表明一個人不同凡響,如
    同衣著不能構成天才一樣,但是少了它,冠世才華也永遠得不到承認。我
    相當了解您,深信您准會像我祝願的這樣:舉止自然,語氣溫和,尊敬長
    者,自尊而不倨傲,殷勤而不獻媚,尤其為人謹慎;這種預見絕不是不切
    實際的幻想。施展您的才華,但不要充當他人開心的對象;須知才思敏捷
    會冒犯庸碌之輩,當場他會沉默不語,過後提起您時便來一句:「這人有
    趣極了!」表明他的蔑視。要與眾不同,始終保持不凡的氣度;不必討好
    其他男子,要遵照我的叮囑,對他們冷淡,也可以失禮一點,只要掌握分
    寸,不使他們惱火就成;大家對眸視自己的人都刮目相看,您瞧不起男人,
    還會博得所有女子的敬重與青睞。永遠不要結交聲名狼藉的人,即使那種
    聲名不符合實際,因為您交什麼朋友,仇恨什麼人,社會全要清算;衡量
    人要從容不迫,深思熟慮,斷語既出,再也不能收回。等到被您拒納的人
    自身行為證明豫做得對,人們就要以得到您的看重為榮,對您的敬意也就
    油然而生;這種敬意會抬高一個人的身價。您年輕、俊美、聰穎,條件很
    好;年輕則討人喜歡,俊美則富有魅力,聰穎則守得住成果。上述可以用
    一句老話來概括:貴族應有貴族相!
        現在,您就把這些告誡當作處事方略吧。今後您會聽到不少人這樣講:
    狡猾是成功之道,穿越人群的辦法,就是在人群中打開一條通路。我的朋
    友,這些原則適用於中世紀,那時候諸候對敵手必須分而治之,讓它們相
    互吞併;現在則不然,一切都在光天化日之下進行,再用這種策略就會事
    與願違。將來,您確實會碰到忠厚誠懇的人,也會碰到背信棄義的仇敵,
    專事誹謗、中傷和詭計多端的人。要知道,您最得力的助手,莫過於後者,
    這種人的敵人就是他自身;同他搏鬥,您盡可使用正當的武器,遲早他會
    被人唾棄。對待前者,只要開誠相見,您就能贏得他的敬重;再把利益協
    調一致(凡事均可調解),他就能為您效勞。不要怕樹敵,在這個世界上,
    沒有對頭是不會走運的;當然,要盡量避免貽笑於人,避免喪失信譽。我
    講「盡量」,就是因為一個人不能完全自主,常常受制於無法規避的境況。
    溪流泥水濺身,房上落瓦砸頭,都在所難免。道德也有條條小溪,有人溺
    在裡面,身敗名裂,便處心積慮地把泥水濺到最高尚的人身上。不過,這
    也無妨,無論在什麼領域,一旦最後決斷,絕不改變,總會贏得敬重的。
    現在人人爭名逐利,您要處在錯綜複雜的阻難中,必須直趨目標,毅然直
    搗核心,務必竭盡全力打擊一點。您是知道的,德•莫爾索先生多麼仇恨
    拿破侖,不斷地詛咒他,監視他,就像法庭監管罪犯,每天晚上都要為當
    吉安公爵[注]向他索命。當吉安公爵之死,是德•莫爾索先生為之痛哭流
    涕的惟一不幸事件;然而,他卻認為拿破侖是最有膽識的統帥,從前常常
    向我講解拿破侖的戰術。這種戰術,難道不能用到利益之戰中嗎?果真用
    上就能爭取時間,正如用在戰爭中能節省兵力,縮短距離一樣。考慮一下
    這個道理;我們女人是憑本能和感情判斷這類事情的,難免經常出錯。我
    只強調一點:耍手段,搞騙局,一旦敗露,就要自食惡果;反之,立足於
    坦率,無論碰到什麼倩況,我看都會化險為夷。倘若以我本人為例,我可
    以告訴您,在葫蘆鐘堡,由於德•莫爾索先生有一種病態,跟人打交道喜
    歡爭論,爭到最後又總是他吃虧,我就只好防止一切爭議,總是主動收來
    話題,向對方正面提出問題的癥結,讓他當機立斷:「一句話,這事成,
    還是不成?」常有這種情況:您幫助別人,為別人效勞,但很少得到報答;
    不過,千萬不要像有的人那樣,總是怨天尤人,說自己盡交些忘恩負義的
    家伙。這豈不是炫耀自己嗎?再說,承認自己不大了解世情,豈不有點傻
    氣嗎?況且,您助人,難道像高利貸者放債嗎?貴族應有貴族相!然而,
    讓人落個知恩不報的名聲,這個忙您不要去幫,因為那些人會成為您的死
    對頭:負恩之債如同破產一樣,產生的絕望情緒具有無法估計的力量。至
    於您,只要可能,就不要接受恩惠。不要附入驥尾,要靠自己位進。朋友
    啊,我僅就生活小事給予指點。到了政界,一切都要變樣,支配您自身的
    規則也要服從大的利益。不過,一旦平步青雲,進入偉大人物活動的領域,
    您會像天主一樣,成為自己意志的惟一主宰。到那時,您就不再是個凡人,
    而是法律的化身,也不再是個普通人,而是國家的化身。如果說您有權審
    判別人,將來您也要受審。將來,您要站到千秋萬代的法庭上。您相當熟
    悉歷史,因而能正確判斷什麼感情與行為能孕育真正偉大的人物。
        現在談到一個重要問題:您如何與女人交往。您出入各府沙龍,要有
    一條原則,就是不要賣弄聰明,爭風吃醋。上個世紀,有些人取得極大成
    功,其中一個人的慣常做法是,每次晚間聚會,向來只陪伴一位女子,而
    且專門關照顯然受人忽視的女子。親愛的孩子,那個人統治了他的時代。
    他早有過精明的計算,到一定時間,大家就會齊聲頌揚他。大部分年輕人
    喪失了最寶貴的財富,虛擲了光陰,未能建立起必要的關係,而社會生活
    的一半就是由關係構成的。青年人本身就討人喜歡,因此無需多大努力,
    就能讓人關心他們的利益。然而,青春會倏忽而逝,一定要好好利用啊。
    您要接近有影響的女子。有影響的女子都是些老婦人,她們會告訴您各家
    族姻親關係與秘密,告訴您迅速達到目標的捷徑。她們將真心幫助您;如
    果她們不是篤信宗教,那麼保護別人就成為她們最後的愛的寄托。她們會
    出色地扶持您,贊揚您,讓您成為受人仰慕的人。務必躲避年輕女子。不
    要以為我這話有什麼個人打算。五十歲的婦人什麼都能為您做,二十歲的
    女子什麼也不會為您做;後者要佔有您整個一生,前者只要求您片刻時間、
    點滴的殷勤。您要奚落年輕女子,拿她們的一切言行當成玩笑,她們不會
    有什麼認真嚴肅的想法。我的朋友,年輕女子是自私的、狹隘的,缺乏真
    心的友誼,只愛她們自己,為了一時出風頭會把您犧牲掉。而且,她們個
    個要您忠誠,而您的處境卻需要別人對您忠誠,這兩種要求是無法調和的。
    她們誰也不會理解您的利益,全都為自己打算,而不是為您考慮;她們出
    自戀情對您的幫助極其有限,卻會由於虛榮心給您帶來很大損害。她們會
    毫無顧忌地侵吞您的光陰,使您坐失發跡的良機,並以最迷人的手段毀掉
    您的一生。您若是抱怨幾句,她們當中最愚蠢的也會向您證明,她的手套
    價值整個世界,為她效勞無比光榮。她們全會對您說,她們給了您幸福,
    並要您忘掉自己的錦繡前程;然而,她們給予的幸福變化無常,您的偉大
    名望卻終生可享。您不知道她們是以多麼惡毒的手腕來滿足私慾,並把她
    們一時的動情說成是天長地久的愛情。到了離棄您的那一天,她們說一句
    我不再愛您了,就算交待明白了離棄的理由,正如她們說一聲我愛您,就
    可以為自己的愛情辯白,還說愛情是不由自主的。親愛的,這邏輯實在荒
    唐!請相信,真正的愛情是永恆的、無限的,始終像它自身;它平穩而純
    潔,沒有強烈的衝動,人到白首,心靈還永褒青春。這種感情,在交際場
    中的女人身上根本找不到,她們全都矯揉造作。這一位遭受不幸,引起您
    的憐憫,當時看她是最溫柔、最不貪心的女人;然而,她一旦把您迷住,
    就漸漸控制您,要您百依百順。您想當外交官,到處旅行,考察各種人、
    各種利害關係和各個國家嗎?那可不行,您必須待在巴黎或者她的莊園裡;
    她耍個鬼心眼兒,就把您縫在她的裙子上;您越是表示忠誠,她越是無情
    無義。那一位又企圖以溫順引誘您,她甘當您的侍女,會浪漫地隨您到天
    涯海角,甚至不惜名譽來保住您,像一塊石頭一樣吊在您的脖子上。有朝
    一日您要沉下去,而那女人卻會浮出水面。最無心計的女人,也能設置無
    數圈套;最愚蠢的女人,也能利用她不大引人生疑的機會得逞;危險最小
    的要算風流女子,她不知道為什麼愛上您,也會無緣無故地離開您,又會
    出於虛榮心而同您重敘舊好。總而言之,無論現時還是將來,她們都會給
    您造成損害。任何一個青年女子,只要她出入上流社會,終日尋歡作樂,
    靠滿足虛榮心生活,就已經腐化了五分,也必將把您腐蝕掉。貞潔而深沉
    的女子,心靈永遠受您主宰的女子,絕不在那裡。啊!將來愛您的女子是
    幽獨的,她的最大歡樂就是您的注視,她要靠您的話語生活。讓這個女子
    成為您的整個世界吧,因為您將是她的一切;真心愛她吧,不要惹她傷心,
    不要給她樹立情敵,不要引起她的忌妒。親愛的,有人愛戀和理解,就是
    最大的幸福,但願您能領略這種甜美;不過,千萬不要傷害您的心靈之花,
    要完全信賴您寄托感情的這顆心。這個女子永遠不求自我,她永遠不該考
    慮自己,只能考慮您;她不同您爭奪任何東西,從不計較個人利益;她絲
    毫不顧自身安危,但能嗅出您毫無黨察的危險;即使她痛苦,她也不抱怨
    一聲。她絕不以妖媚取寵,但是很看重您愛她什麼。您要加倍回報這種愛
    情。倘若您有福氣,遇到您可憐的朋友始終缺乏的,即心相印、比翼雙飛
    的愛情,別忘記這種愛情無論多麼美滿,還有一位母親在山谷中為您活著;
    她的心被您的感情挖得好深,並充滿了您的感情,您永遠也不可能探到底。
    是的,我對您的情義有多深厚,您永遠也衡量不出;若讓這種情義原樣表
    現出來,您必須施展全部聰明才智,即便如此,您也難以了解我的忠誠能
    達到什麼程度。我讓您躲避青年女子,結交有影響的老婦人,難道有私圖
    嗎?我勸您把愛慕之情留給具有純潔之心的天使,難道不是出自慷慨之心
    嗎?凡是青年女子,無不應情假意,喜歡嘲弄人,愛好虛榮,性情輕浮,
    揮霍無度;而那些令人肅然起敬的老婦人,卻都像我姨母那樣,十分通情
    達理,能全力幫助您,保護您,摧毀暗裡對您的中傷,公開講出您自己難
    於啟齒的話。如果說貴族應有貴族相這句話,包含了我頭一部分囑咐的主
    要內容,那麼,我對您同女人關係的看法,也可以用騎士的一句話概括:
    為所有的女子效勞,只愛其中一個。
        您有廣博的學識,您的心靈因飽受痛苦而保持純潔,您身上一切都是
    美好的、善良的,立志吧!這是偉人的一句話,現在,您的前途全包含在
    裡面了。我的孩子,您能聽從您的亨利埃特的話,還讓她繼續講她對您的
    想法,對您處世的想法,對不對呀?我的心靈有一隻慧眼,既能看到我孩
    子的前程,也能看到您的前程,讓我使用這種本領協助您吧。這種神秘的
    天賦是寧靜的生活給予我的,在孤獨和寂靜中,它非但沒有削弱,而且有
    所加強。反過來,我要求您給我一種巨大的幸福:我希望看到您出人頭地,
    而您哪次成功也不要使我皺眉;我希望您平步青雲,光耀門庭,我也能自
    慰道:我為您功成名就所做的貢獻超出了願望。這種秘密合作是我所能接
    受的惟一樂趣。我期待著。我不對您說:別了。我們從此分開,您吻不到
    我的手了;但是,想必您已經看出,您在一個人心中佔有什麼位置,此人
    便是
                                                  您的亨利埃特。

    我回到家,受到母親冷淡的接待,彷彿進入冰室,全身都凍僵了;然而看完這
封信,我便感到一顆慈母的心在我指間跳動。我這才明白為什麼伯爵夫人不准我在
都蘭看信,無疑是怕看到我跪倒在她的腳下,怕感到雙腳被我的淚水浸濕。
    我終於認識了我哥哥夏爾,在這之前,我覺得他十分陌生;不過,他的一舉一
動顯得異常傲慢,把我們之間的距離拉大了,我們不能像手足一樣相愛。一切深厚
的感情都基於心靈的平等,而我們倆卻毫無共通之處。他一本正經教授給我的,全
是些無足輕重的事情,不用他講,我通過頭腦和心靈也能認識到。他動不動就表示
信不過我,佯裝以為我什麼都不懂,倘若我沒有心中愛情的支持,他早就把我弄得
呆頭呆腦,無所適從了。不過,他倒是把我引進了上流社會,好利用我未見世面的
傻相,處處炫耀他的才能。若是童年沒有受過苦的話,我就會把他那種自負的保護
者的架勢當成手足之情;然而,精神上的孤獨和離群索居產生同樣的效果:處在沉
寂中的人,能辨出最細微的聲響;慣於沉思默想的人,自然非常敏感,能區別出與
自己有關的最微妙的感情色彩。在認識德•莫爾索夫人之前,有人狠狠瞪我一眼,
就會傷害我,口氣粗暴地說句話,就會刺痛我的心;我自嗟自歎,卻絲毫不了解受
人愛撫的生活。然而,從葫蘆鐘堡回來之後,我就能夠進行對比,並通過對比來完
善我早熟的本領了。基於所受痛苦的觀察是不完全的,幸福也有它啟迪心智的光。
我自信不會受夏爾的矇騙,因此滿不在乎,任憑他以長子權的優勢壓住我。
    我單獨去拜訪德•勒農庫公爵夫人;在公爵府上,我根本聽不到有人提起亨利
埃特,除了公爵這位藹然長者之外,誰也沒有同我談起她。不過,從他接待我的態
度上,我猜得出他收到了女兒私下關照我的信。初人上流社會,都難免少見多怪,
我也如此。但是,當我漸漸習慣之後,我依稀看到上流社會所提供的享樂,同時明
白了它向胸有大志的人提供了多少機緣;我也樂於把亨利埃特的金玉良言付諸實踐,
誠心佩服其中的深刻道理。正好這時發生了三月二十日事變[注]。我哥哥隨駕到根
特[注]去了。我聽從了伯爵夫人的勸告,也陪同德•勒農庫公爵去那裡;須知我經
常給伯爵夫人寫信。公爵平素對我就挺熱情,這次見我對波旁王室忠心耿耿,步步
緊跟,便真心當了我的保護人,親自把我引薦給國王陛下。國王在危難之中,追隨
他的人屈指可數,青年人的景仰十分天真,盡忠心而不計得失;國王又善於識人;
因此,在杜伊勒裡宮不會引起注意的人,在根特就受到注目了,我有幸得到了路易
十八的歡心。旺代黨的信使送來急件,順便把德•莫爾索夫人的一封信帶給她父親;
信中捎給我一句話,告訴我雅克病了。德•莫爾索先生見兒子身體不好,自己又參
加不了剛開始的第二次流亡,不免心急如焚,也在信上附了幾句話,從而使我猜出
我心愛之人的處境。亨利埃特時刻守護在雅克身邊,日夜不得休息,無疑又要受伯
爵的折磨;平日對伯爵的捉弄可以處之泰然,但是,一旦她專心照管孩子時,就無
力對付了;她一定渴望友人的幫助,減輕她的生活負擔,哪怕只是纏住德•莫爾索
先生也好。這種情況有過幾次,我見伯爵正要衝她發作,就把他拉到外面去了。我
這毫無惡意的計謀還真頂用,因而贏得了深切感激的目光,愛戀之心卻從中看出了
許諾。盡管我急於追隨剛剛派到維也納會議去的夏爾的足跡,盡管我不顧危險,想
要實現亨利埃特的預言,擺脫依附兄長的狀況,可是,我的雄心壯志、我獨立的願
望,以及跟隨國王的好處,所有這一切,同德•莫爾索夫人的痛苦形像一比,都顯
得蒼白無力了。我決意離開流亡在根特的朝廷,去為真正的君主效命。蒼天不負苦
心人,旺代黨派來的信使不能返回法國,國王需要一個忠誠可靠的人向國內傳達旨
諭。德•勒農庫公爵知道,國王絕不會忘記擔任這項危險使命的人,因此他沒有征
詢我的意見,就請國王派我去。我欣然受命,這可以一舉兩得,既能報效國家,又
能回到葫蘆鐘堡。
    我年僅二十一歲,就受到國王的召見。覲見之後,我返回法國,無論到巴黎還
是旺代,都順利地完成了使命。5月末,波拿巴當局通緝追捕我,我被迫化裝逃走,
扮成一個要回莊園的人,一路步行,經過一座又一座莊園,穿過一片又一片樹林,
穿越了上旺代地區、西部田園和普瓦圖地區,還相機改變路線。我到達索漠,從那
裡又走到希農,再用一夜工夫,就趕到了努埃依樹林,正巧看見伯爵騎馬經過一片
荒坡。他讓我坐到他的背後,把我帶到他的府上,一路沒有遇見能認出我的人。
    「雅克好些了。」這是他見面的頭一句話。
    我如實告訴他,我身負使命,徒步回國,像野獸一樣被追捕。這位貴族以忠於
王室為依據,不顧危險,爭著接待我,不讓我到德•謝塞爾府上去。我一望見葫蘆
鐘堡,就覺得剛度過的八個月像一場夢。伯爵先進去,對他夫人說:「猜猜看,我
把誰給您帶來啦?……是費利克斯!」
    「真的呀!」她雙臂垂下,表情愕然地問道。
    我跨進門去,我們二人都立即定住,她如同釘在座椅上,我佇立在門口;我們
四目相對,相互貪婪地凝視,就像一對情侶,要以一眼之福彌補逝去的全部時光。
不過,她又因為驚喜而暴露了心跡感到羞愧,於是站起身來;我走上前去。
    「我經常祈禱主保佑您。」她伸手讓我吻過之後,對我說道。
    她向我打聽她父親的情況,繼而看出我十分疲憊,便去給我收拾房間了;伯爵
則吩咐人備飯;我也的確餓壞了。我的臥室在她的樓上,原先是她姨母的房間。她
心裡一定在盤算要不要陪我進臥室,剛登上一級樓梯,又停下來,讓伯爵帶我進去;
我回頭看看,她臉一紅,祝我睡一個好覺,說罷急忙走開。我下樓吃晚飯的時候,
聽說拿破侖在滑鐵盧大敗而逃,盟軍正向巴黎挺進,波旁王室可能回國。這些事件,
對伯爵是天大的喜訊,對我們倆卻毫無意義。我還沒有告訴您,我看見伯爵夫人臉
色蒼白,身形消瘦,按說應該大驚失色,然而沒有這樣,因為我知道稍有詫異的神
情,會造成多大災難,所以,見面只能高高興興的。您知道親過孩子之後,最重要
的消息是什麼嗎?我們最重大的消息是:「您很快就能有冰了!」我沒有別的飲料,
就喜歡喝冰水;去年,她未能讓我喝上清涼的水,常常過意不去。為了建造一個冰
窖,她費了多少周折,只有上天明察!您比誰都清楚,只要一句話、一個眼色、語
調的輕微變化、一種看似細微的關心,就能流露出愛情;愛情的最出色的天賦,就
是它自己證實自己。因此,她的話、她的眼神、她的欣喜樣子,都向我表露了她的
感情有多深厚;正如從前我以下棋的方式向她表述我的全部感情。她那溫情的天真
表示愈加豐美:我到達後第七天,她就氣色一新,渾身煥發出健康、喜悅和青春的
光彩;我重又找到了我心愛的百合花,它開得更鮮艷、更旺盛了;同樣,我也發現
我心中的財富有所增加。反之,如果一離別,感情就淡薄,心中的音容便消失,所
愛之人的美貌也大大減色,這豈不是小人或庸常之輩的愛情嗎?最初的基督教徒遭
受刑罰,卻加強了信念,得以看見上帝;同樣,那些想像力奔放的人、那些激情通
過脈管便把血液染成殷紅的人、那些愛情始終不渝的人,他們經受離別之苦,不是
也加強了信念嗎?一個人充滿了情愛,不是要日夜祝願,倍加珍視所渴望的身影,
並以夢想之火給那身影披上異彩嗎?人不是以急切如火的心情,思念所鐘愛的形象,
賦予那形象以理想之美嗎?過去的情景,通過一次次回憶,就會逐漸擴大,未來也
就充滿了希望。兩顆心充塞帶電的烏雲,第一次相遇,就電閃雷鳴,降下一場好雨,
喚醒並滋潤大地。看到我們這些想法和感受是相互的,我的心有多甜美和喜悅啊!
我以何等欣喜的目光,注視著亨利埃特與日俱增的幸福。在心愛之人凝睇下復活的
女子,比起受不了一點猜疑而殞命,或者缺乏感情汁液而枯萎在愛情枝上的女子,
也許感情更加深摯;我說不准這兩種女子哪個最感人。德•莫爾索夫人生命的復甦
極其自然,就像5月對草場的作用,陽光和水對凋殘的花的作用。亨利埃特也如我們
愛情的山谷,經歷了冬天,又在春光中復甦了。晚飯前,我們下樓到我們喜愛的平
台上。雅克跟在母親身邊,可憐的孩子比我初見時還要瘦弱;他一聲不哼,彷彿還
在醞釀一場病似的。亨利埃特邊撫摩著孩子的頭,邊向我講述她守護病兒的不眠之
夜,說那三個月,她完全過著內在生活;就好像住在一座幽暗的宮殿,有些豪華的
宮室燈光輝煌,大擺華宴,卻禁止她人內;她不敢進去,但守在門口,一隻眼盯著
孩子,另一隻眼卻凝視一個模糊的身影;一隻耳朵傾聽著孩子的呻吟,另一隻耳朵
卻聽到別種聲音。她由孤獨引發的靈感所成的詩句,是任何詩人都未能創作出來的;
然而,她的話又句句天真無邪,沒有一絲愛戀的蹤影,也沒有一點淫念的痕跡,不
像弗朗吉斯唐[注]的玫瑰那樣,具有東方式的甜美詩意。伯爵找來了,她聲調不變,
一直講下去,不失一位自豪的女子,可以向丈夫驕傲地瞥上一眼,也可以毫無愧色
地親親兒子的額頭。她講道,當時她祈禱又祈禱,整夜整夜摟著雅克不放,惟恐他
有個三長兩短。
    「我甚至走到聖殿的門前,向主討他的生命。」她說道。當時她都產生了幻覺,
並向我一一敘述;可是,她那天使般的聲音剛說出一句令人讚歎的話:「我即使睡
著了,靈魂還在守護!」
    「這就是說,您幾乎要發瘋了。」伯爵來了一句,打斷了她的話。
    亨利埃特的聲音戛然而止,心裡感到一陣劇烈的疼痛,彷彿這是她第一次受傷、
彷彿她忘記了十三年來,這個人無時不往她心上射箭。猶如高貴的鳥兒在飛行中被
一大粒鉛彈打中,她一時頹然,呆若木雞。
    「怎麼!先生,」停了半晌她才說,「在您思想的法庭上,我的話永遠一句也
通不過嗎?您永遠也不會寬容我的弱點嗎?永遠也不能理解我這女人的見識嗎?」
    她住了聲。怨言剛一出口,這個天使就已經後悔了,她一眼就洞察了過去與未
來:她能為人理解嗎?她這不是又要招來痛斥嗎?她額角的青筋急劇地跳動,沒有
一滴眼淚,可是綠眼珠卻發白;接著,她目光垂向地面,不願意在我的眼神中看出
她那加劇的痛苦。她那被猜透的感情,避而不看她的心靈受我的心靈撫愛的情景,
尤其避而不看一個年輕戀人的同情;這戀人就像一條義犬,已經發怒,恨不能撲上
去一口吞掉傷害他心上人的人,根本不考慮進犯者的力量與身份。在這目不忍睹的
時刻,伯爵趾高氣揚的神態值得一觀;他以為擊敗了妻子,於是乘勝追擊,又像連
珠炮一樣說了一大通,殊不知他的話只是重複一個意思,猶如斧子砍木頭,總是發
出同樣的聲音。
    馴馬師來找伯爵,他不得不離開我們。他一走,我便問亨利埃特:
    「他一直是老樣子?」
    「總是這樣。」雅克答道。
    「總是非常好,我的孩子。」她對雅克說,極力為德•莫爾索先生開脫,免遭
孩子的品評。「你只看到眼前,卻不知道過去,你這樣批評你爸爸,就難免失去公
正。即使看到你爸爸有過錯,你心裡不好受,可也要守口如瓶;事關家庭名譽,這
種秘密要埋在心底。」
    「卡西納和雷托裡埃爾兩處改建得怎麼樣了?」我想把她從痛苦的思想中解脫
出來,便問道。
    「超過了我的希望,」她答道,「房子已經竣工了。承租的兩個伯農都很能干;
一處租了四千五百法郎,捐稅另付,另外一處租了五千法郎,租契都定為十五年。
在這兩片新莊田上,我們已經栽上了三千株樹木。瑪奈特的親戚租了拉伯萊農莊,
非常滿意。馬蒂諾經營博德田莊。四戶伯農的收益在於草場和樹林,可是,他們不
像那些不自覺的伯農,將用在我們耕地的肥料上到草場和樹林去。由此看來,我們
沒有白費工夫,取得了極大的成功。不算我們稱作古堡田莊的保留田地,不算樹林
和葡萄園,葫蘆鐘堡每年進項有一萬九千法郎;而且莊稼果木長勢很好,可望豐收
年景。我一力主張把保留日交給守林人馬蒂諾,現在他可以由他兒子代替了。只要
德•莫爾索先生同意在科芒德裡建造房舍,他就願意出三千法郎租古堡田莊。那樣
一來,我們就只經營葡萄園和樹林了;葫蘆鐘堡四周全打通,計劃中的林蔭路就可
以一直修到希農大道。國王再一回來,我們又可以領取年金了。爭論幾天,人家就
會同意我們女人的見識。這樣,雅克的財產就安如磐石了。取得這些成果之後,我
再讓我們那位先生為瑪德萊娜攢錢;而且按照常規,國王也會賜給她一份嫁妝的。
我的任務一完成,也就心安了。您怎麼樣?」她問道。
    我向她解釋我所負的使命,並且告訴她,她的錦囊妙計多麼管用,多麼高明。
她料事如神,難道有第二視覺嗎?
    「我不是全寫在信上了嗎?」她說,「只為您一個人時,我才能發揮特異功能。
這事我跟我的懺悔師德•拉貝爾熱談過,他把這解釋成是神的啟示。由於擔心孩子
的身體,我陷入沉思,片刻之後,往往不見了凡塵的事物,而看到另一個領域:倘
若望見雅克和瑪德萊娜滿身光彩,他們的身體就好一段時間;倘若發現他們隱在霧
中,他們很快就會病倒。至於您,我不僅望見您始終神采奕奕,而且還聽到一種輕
柔的聲音,它不用話語,而是用精神傳導,向我解釋您應該怎樣做。是什麼天數規
定,我只有為了我的孩子和您,才能運用這種奇妙的天賦呢?」說著她陷入沉思,
繼而又喃喃地說:「難道天主要當他們的父親嗎?」
    「請讓我相信,我只對您惟命是從。」我對她說。
    她衝我嫣然一笑,使我神魂顛倒,此刻即使挨了致命一擊,我也不會覺得。
    「國王一返回巴黎,您就離開葫蘆鐘堡,趕往京城,」她又說,「乞求職位和
恩寵是可恥的,不去接受職位和恩寵,同樣也是可笑的。要發生大變動。國王需要
既有才幹、又忠誠可靠的人,您應當赴召。您年紀輕輕就進入宦途,一定會春風得
意。做官跟演戲一樣,有些職業上的事務不能生而知之,只能靠學習。我父親就是
以德•舒瓦瑟爾公爵[注]為師。」她沉吟了一下,又說:「想著我點,讓我也領略
一下,出人頭地給一顆心靈帶來的樂趣;這顆心靈是完全屬於我的。您不是我的兒
子嗎?」
    「您的兒子?」我神色怏怏地重複說。
    「只能當我的兒子,」她嘲弄我,又說道,「這在我的心中不是蠻不錯的位置
嗎?」
    晚餐鐘響了,她挽住我的胳臂,得意地偎依著我。
    「您長高了。」她邊上石階邊對我說。等我們走到門前台階處,她搖了搖我的
胳臂,彷彿受不了我的火辣辣的目光;她雖然雙目低垂,卻完全清楚我在凝視她,
於是故作慍色,可神態又那樣婀娜可愛;她對我說:「好了,瞧瞧我們可愛的山谷
好嗎?」說著轉過身去,在我們頭上支起她的白綢陽傘,讓雅克靠在她身上,用頭
向我指點安德爾河、平底船和草場,表明自我上次逗留時我們一起散步以來,她同
蒼茫的天際和朦朧起伏的山巒已經息息相通了。她的思想寄寓在天幕地幔的大自然
中。現在,她理解了夜鶯夜間的歎息,理解了澤畔傳來的聲聲哀鳴。
    晚上八點鐘,我目睹了一個我從未見過、深深令我感動的場面;因為以往,她
在孩子就寢前去餐室的時候,我總是同德•莫爾索先生下棋。這次鐘敲了兩下,所
有僕役都來了。
    「您是我們的客人,肯遵守修道院的規矩嗎?」她邊說邊拉起我的手往外走,
那坦蕩的戲謔的神態,顯示真正虔城女子就是與眾不同。
    伯爵跟在後面。主人、孩子、僕役,全體脫帽,跪在各自的位置上。這次該瑪
德萊娜念禱文,可愛的小姑娘用她那童音祈禱,在鄉間靜溢的氛圍中,她那童稚的
聲調聽起來格外清脆,賦予禱文以聖潔的天真,天使的神韻。伯爵夫人右首是瑪德
萊娜,左首是雅克;在兩個孩子的秀髮中間,突現出來的是母親的發辮,再高一層,
則是德•莫爾索先生圍著一圈銀絲的發黃的禿頂;這幅畫面的色調向頭腦反復傳遞
的思想,可以說正是祈禱的娓娓音調所喚起的意象;不僅如此,夕陽柔和的余輝籠
罩著默禱的一家人,還充分顯示了他們崇高的統一;滿室的紅光使好幻想的或迷信
的人相信,這是天堂之光映照著這些在教會中平等的、不論身份跪著的上帝的忠實
奴僕。這個場景因其質樸已很壯觀,在我這追溯家中生活情景的頭腦中,更加顯得
壯美。僕役們向我們施禮退下,兩個孩子向父親道了晚安,由伯爵夫人一手拉著一
個離去,我同伯爵回到客廳。
    「我們在那兒求主保佑您,在這兒卻讓您下地獄。」他指著雙六棋對我說道。
    半小時之後,伯爵夫人又回到客廳,將絨繡綢架往我們棋桌靠了靠。
    「這是給您繡的,」她打開繡花底布,說道,「不過,這三個月,活拖下來了。
繡完這朵紅石竹,剛要繡這朵玫瑰花,我可憐的孩子就病倒了。」
    「行了,行了,」德•莫爾索先生說,「別提這個了。五一六,國王使臣先生。」
    我睡下之後,斂聲屏息,諦聽著亨利埃特在她臥室裡走來走去的腳步聲。如果
說她能保持寧靜與純潔,我卻克制不住欲念,胡思亂想起來。「為什麼她就不能屬
於我呢?也許此刻她跟我一樣,也受欲念的驅使,在輾轉反側吧?」午夜一時許,
我下樓去,躡手躡腳走到她的門口,趴下來,耳朵貼在門縫上,聽到她那孩子般均
勻而輕微的呼吸。我一直等到身子發冷,才回到房間,重新躺下,安穩地一覺睡到
早晨。說不清受什麼命數、什麼天性的主宰,我竟欣然走到懸崖的邊緣,探測罪惡
的深淵,尋求它的深度,領略它的陰冷,然後激動萬分地退回來。夜裡我在門前度
過的那一刻,痛苦得啜泣,而她卻根本不知道,她次日踏過的,是我灑過淚水與吻
過的地方,是她那忽而被蹂躪、忽而受尊敬、忽而挨詛咒、忽而受崇拜的貞操。在
一些人的眼中,這一時刻過得未免迂拙,然而它卻能激發一種無法形容的熱情。有
些玩過命的人對我說過,士卒就是抱著這種熱情沖進槍林彈雨中,試試他們能不能
倖免於難,看看他們跨在或然性的深淵上,像冉•巴爾[注]騎在火藥桶上吸煙那樣,
能不能嘗到快樂。次日,我去采花,扎了兩個花束,伯爵見了嘖嘖稱讚;其實,他
看見多美的花束也不會動心;尚瑟內茲[注]這句話「他在西班牙到處建地牢」,仿
佛就是針對他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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