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分
    我這具有中世紀騎士風范的愛情,不知何故不脛而走:也許是國王和德•勒農
庫公爵談論過吧。一個年輕人篤誠地崇拜一位雖然貌美卻無仰慕之眾、雖然高尚卻
孤寂索寞、雖無義務約束卻又忠誠的女子,這種既浪漫又單純的愛情故事,從這朝
廷中樞透露出去,一定在聖日耳曼區的社交中心傳開了吧?我在沙龍成了大家注目
的人,感到特別不自在;因為,一旦感受了樸實生活的益處,就再難忍受盡出風頭
的場面了。眼睛看慣了柔和的色彩,就會被陽光刺痛;同樣道理,有些人對強烈的
對照非常反感。當年我就是如此;今天您可能會感到奇怪,不過稍安勿躁,現在的
這個旺德奈斯的怪癬會得到解釋的。我覺得女士們都親切和藹,大家都彬彬有禮。
德•貝裡公爵[注]大婚之後,朝廷恢復了奢靡之風,重新舉行華宴盛會。外國占領
狀態結束了。國家復興,可以尋歡作樂了。顯宦富豪從歐洲各個角落蜂擁而至,來
到這智慧的京城;這裡重新彙集了各國的優點與罪惡,而且在法國精神的作用下,
彙集在這裡的罪惡變得更加劇烈而瘋狂。時值仲冬,離開葫蘆鐘堡已過了五個月,
善良的天使給我來了一封信,絕望地向我敘述她兒子身染重病,雖然轉危為安,但
以後如何還令人擔憂。大夫叮囑要特別當心孩子的肺部,這個可怕的詞兒出自醫生
之口,便把一位母親的時日全部染黑了。亨利埃特剛剛鬆了口氣,雅克剛剛好起來,
他妹妹的身體又令人不安了。瑪德萊娜這株娟秀的幼苗,非常適應她母親的培養,
然而也發了病;這場病雖在預料之中,但對這個弱不禁風的孩子來說,卻是相當危
險的。由於雅克長期患病,伯爵夫人已經心力交瘁,再也沒有勇氣承受這新的打擊。
她看著兩個孩子的可憐樣兒,便無心理睬丈夫乖戾性情對她變本加厲的折磨。這樣,
風暴一陣緊似一陣,飛沙走石,昏天暗日,將深深紮在她心中的希望連根拔起。而
且,她已經厭戰,由著伯爵專橫跋扈;伯爵便趁機奪回了失去的陣地。她在信中寫
道:

        我正在竭盡全力護佑孩子的時候,還能分出精神來對付德•莫爾索先
    生嗎?我正在同死神搏鬥的時候,還能抵禦他的進犯嗎?今天,我走在兩
    個憂鬱的孩子中間,感到既孤獨又衰弱,產生了無法抑制的厭世情緒。雅
    克臉龐消瘦,坐在平台上一動不動,只有一雙美麗的眼睛露出點生機,而
    且因為瘦弱而顯得更大,像老人的一樣凹陷;他頭腦聰明早熟,身體贏弱,
    真是不祥之兆!面對這種情景,什麼樣的打擊我能感覺到,什麼樣的情意
    我還能作出反應呢?再看身邊的瑪德萊娜,她原先多麼俊秀,多麼活潑,
    多麼喜人,臉色又是多麼鮮艷,而現在卻死一樣蒼白,頭發眼睛也彷彿失
    去了色澤;她向我投來的目光無精打采,好像要向我訣別似的;她什麼菜
    也不想吃,而想吃的東西又非常特別,實在叫我驚詫,天真的孩子雖然跟
    我心連心,可是把口味告訴我時也不免臉紅。我想方設法,也不能這兩個
    孩子高興;他們倒是都朝我微笑,但那笑不是發自內心,而是被我的百般
    愛撫逼出來的,他們也常常因為不能回報我的體貼而哭泣。病痛使他們心
    靈中的一切都鬆弛了,甚至使我們緊密相連的關係也鬆弛了。因此,您該
    明白,葫蘆鐘堡有多麼淒涼,德•莫爾索先生可以橫行無阻,稱王稱霸了。
    而您,我的朋友,我的福星啊!——她在後面又寫道——您必定深深地愛
    我,才可能繼續愛我,愛我這死氣沉沉、知思不報、又被痛苦折磨得僵化
    了的人。

    我肝腸寸斷,感到從未有過的傷心,我完全把這個女子當作生活的寄托,總想
給她送去晨光明媚的清風,晚霞燦爛的希望。正當此時,我在愛麗捨一波旁宮的沙
龍遇見一位極其高貴的夫人。她有王親一樣的身份,生於豪富之家,而那個家族自
顯耀以來,沒有一樁門第不當的婚姻;她丈夫雖然年邁,卻是英國首屈一指的貴族
院議員。這些給她容貌增色的優握條件,對她來說都是次要的,而她的風韻、舉止
和才智,有一種難以描摹的神采,一見令人目眩,再見令人神迷。她是當時人們崇
拜的偶像,是巴黎上流社會的王后,因為她成功的法寶,正如貝納多特講的:絲絨
手套裡藏著一隻鐵手。[注]英國人古怪的特性,這個不可逾越的驕傲的英吉利海峽,
這條把他們和沒有介紹給他們的人隔開的聖喬治運河,想必您是了解的;人類好像
他們腳下的螻蟻,只有得到他們首肯的人,他們才引為同類;其他人的語言,他們
卻充耳不聞,盡管那些人嘴唇翕動,眼珠旋轉,但是一聲一瞥也達不到他們那裡;
對他們來說,那些人彷彿根本不存在。英國人的形像有如他們的島國,那裡法律支
配一切,每樣東西都是一個模式,講道德也像定時運轉的機器那樣准確無誤。一個
英國女子關在家庭的金絲籠裡,用的食槽、水槽,籠柱、食品都是珍奇之物,周圍
閃閃發亮的鋼鐵堡壘,給她增添了不可抗拒的魅力。一國人民動不動就讓已婚女子
面臨死亡與社交生活的抉擇,把她們的虛偽培養到前所未有的程度。對她們來說,
恥辱與榮譽毫無間隔,要麼一無是處,要麼完美無缺,要麼一錢不值,要麼超群絕
倫,也就是哈姆萊特[注]的座右銘:To be,or not to be.[注]英□□□穎糾淳鴕□為風尚而養成了傲慢的習氣,再有這樣非此即彼的選擇,就成了天下獨一無二的女
人。她們也真可憐,既要竭力裝作恪守婦道,又隨時准備墮落,不得不將無休止的
謊言隱藏在心中,而外表卻顯得無比賢惠,因為那個國家的人一切都注重外表。英
國女子從而具有獨特美:對她們來說,生活只不過是感情的激發;她們特別誇大對
自己的照拂,她們的愛情,猶如羅密歐與朱麗葉的愛情那樣細膩;在那出名劇中,
天才的莎士比亞傳神寫照,一筆勾勒出英國女子的形象。您在多少方面艷羨她們,
什麼不了解,還用得著我來講嗎?那些雪白的美人魚,表面上莫測高深,其實很快
就會被識透:她們認為性愛即情愛,她們給尋歡作樂帶上一絲憂鬱,因為不會變換
花樣;她們的心靈只有一個音符,她們的聲音只有一個音節;她們是愛的海洋,凡
是沒有在其間游泳的人,永遠也不會理解感官的詩意,正像沒有見過大海的人,其
心靈的豎琴便缺少幾根弦一樣。您明白我為什麼講這番話。我同杜德萊侯爵夫人的
一段關係,注定成為轟動一時的艷聞。正當青春年少的人,感官對意志有巨大作用;
而我卻始終強烈地抑制熾熱的感情,也多虧在葫蘆鐘堡長期忍受熬煎的聖女的光輝
形象,我才經受住了引誘。這種不渝的忠心宛如一盞明燈,引起了阿拉貝爾•杜德
萊夫人的注意。我的矜持的態度,更加燃旺了她的欲火。她同許多英國女子一樣,
專門追求光彩與奇特。英國人喜歡用辛辣的調料來刺激胃口;同樣,杜德萊夫人需
要胡椒、辣椒來為心靈的食物調味。英國女子必須事事端莊方正,處處規行矩步,
生活的弦一直繃得很緊反而要鬆弛,因而她們特別熱衷於浪漫情調與難得之物。我
評斷不了這種性格。我的態度越是輕蔑冷淡,杜德萊夫人就越是如饑似渴。這場較
量引起了幾座沙龍的興趣。她引以為榮,認為這是她的初步成功,必須大獲全勝。
唉!她信口說我和德•莫爾索夫人的不堪人耳的話,若是有人告訴我,我也不至於
失足了。
    「這般斑鳩式的歎息,我可聽膩了。」她說道。
    請您注意,娜塔莉,男人拒絕女人追求的手段,不如你們逃避我們追求的手段
多;我這樣講,並不是要為我的罪過開脫。男人采取粗暴的回敬態度,是風尚所不
允許的。然而,你們若是采取同樣的態度,倒是對情人的誘惑;而且鑒於禮儀,你
們還非如此不可。我們則相反,若是保持拘謹的態度,就顯得可笑了,男子的自命
不凡規定了這種莫名其妙的標準。我們讓你們壟斷了謙虛精神,讓你們獨享施與青
睞的特權。倘若調換一下角色,男人就貽笑大方了。我雖然有愛情的防護,可是畢
竟年輕,不可能對傲氣、忠誠與美貌的三重誘惑無動於衷。當阿拉貝爾夫人這舞會
上的王后,將她受到的贊美投到我的足下時,當她窺測我的神色,以便了解她的打
扮是否符合我的眼光時,當她發現她中了我的心意而歡喜得微微顫抖時,我就被她
的深情打動了。況且,她所逗留的場所,是我無法規避的:社交界發出的一些邀請,
我難以謝絕。她憑著自己的高貴身份,能夠出入所有沙龍;她還像要得到喜歡之物
的女人那樣,施展巧妙的手腕,讓女主人安排她坐在我的身邊。於是,她附耳對我
說:「若是能得到德•莫爾索夫人所享有的愛,我就會為您犧牲一切。」她笑吟吟
地向我提出了無法再低的條件,保證守口如瓶,甚至請求我僅僅容忍她愛我。「我
永遠做您的朋友,在您願意的時候,就做您的情婦。」有一天她對我說。這話可以
使一個畏首畏尾的人心安理得地退卻,可以滿足一個年輕人的非分之想。最後,她
打算乾脆利用我的忠厚稟性,買通了我的貼身僕人。有一天,她打扮得格外漂亮,
確信挑起了我的欲念,晚會後便跑到我的房間來。這件事在英國反映強烈,英國貴
族一片嘩然,真像天神看到最傑出的天使墮落一樣。杜德萊夫人從英國九霄彩雲中
墜落下來,過起凡塵的生活,她要以自己的犧牲抹掉另一個女人,正是那個女人的
賢德貞潔,導致了這轟動一時的醜聞。她就像魔鬼站在寺院屋頂上一樣,快意地指
給我看她那熱情王國中最富饒的地方[注]。
    懇求您以寬容來讀我這段經歷,好嗎?這正是人生最有趣的一個問題,正是大
部分男人必然經歷的一場危機。我想就此作出一點解釋,哪怕僅僅為了在這塊礁石
上點亮一座燈塔。這位美麗的夫人體態曼妙,質似蒲柳,皮膚白皙,顯得那麼嬌弱
無力,弱不禁風而又溫柔可愛,額頭那麼嫵媚,淡淡的褐發那麼秀美,總之,這位
女子光艷照人,看上去彷彿是一閃即逝的磷光體,其實卻有一副鋼筋鐵骨。無論什
麼樣的烈馬,在她有力的手中無不馴服。她那雙手貌似柔軟無力,卻是不知疲倦的。
她的雙足纖巧精瘦,肌肉發達,宛如牝鹿之足,簡直妙不可言。她渾身是勁,在角
逐中無所畏懼。跑起馬來,哪個男子也跟不上,她准能勝過眾多的好騎手,在障礙
賽馬中奪魁;她能在飛馳的馬上舉槍擊中麋鹿。她從不出汗,彷彿呼吸大氣中的煙
火,彷彿在水中生活,否則生命就會停止。因此,她的愛情純粹是非洲式的,她的
欲望猶如沙漠中的旋風,她的眼睛映現廣袤灼熱的沙漠。那沙漠白晝晴空萬里,夜
晚繁星密佈,涼風習習,充滿了碧藍與愛情。它與葫蘆鐘堡迥然不同!正是西方與
東方之別:一個涓滴不棄,全汲取來滋養自己,一個嘔心瀝血,將忠於她的人護在
光燦的氛圍中;前者苗條而活躍,後者豐滿而穩重。您究竟考慮過沒有,英國人風
尚的通常含義是什麼?難道不是崇拜物質嗎?難道不是享樂主義嗎?他們的享樂主
義不但概念明確,而且經過深思熟慮,運用得十分巧妙。英國人一言一行,總離不
開物質,即或他們沒有意識到。他們自命虔誠且崇尚道德,卻缺乏敬神的靈性和天
主教徒的靈魂,而這兩者的豐澤是任何虛偽的行為,無論裝得多麼巧妙也代替不了
的。英國人最精通生活這門科學:最不起眼的物品也要精益求精,拖鞋做得無比精
美,衣服縫製得難以描摹,五斗櫥要村上雪松木條,要置放香料;必須按時沏上一
杯葉子舒展的香茗,必須窗明几淨,纖塵不染,樓梯和屋子的每個地方都得舖上地
毯,地窖的牆壁要刷淨,門把手要擦亮,馬車的彈簧要柔軟舒適;食品要做得營養
豐富,細軟可口,色味俱佳,乾乾淨淨;不過,享了口福,卻丟了靈氣;這門科學
創造了舒適安逸但乏味透頂的生活,提供了事事如願但喪失主動性的生活;總而言
之,它把人變成了機器。就在這種英國式的豪華生活圈子裡,我同一個天下無雙的
女子不期而遇。她用愛情的羅網將我罩住;這愛情是垂死而後復生的,而面對它的
放浪,我卻坐懷不亂。這愛情有令人銷魂的美意,有令人酥軟的電波;它在朦朧惺
忪狀態中,常常帶人通過象牙之門,進入天堂,或者讓人坐到它帶羽翼的背上遠走
高飛。這愛情無情無義,它站在被它謀害的人的屍骨上淫笑;這愛情沒有記憶,它
殘酷得像英國政治,幾乎把所有男人拉下水。您已經了解了問題所在。男人是由物
質和精神構成的;他們既是獸性的歸宿,又是天使的胚芽。由此,我們人人都經歷
一場斗爭,即性愛與靈愛的斗爭;一方面我們預感到未來的命運,另一方面我們還
念念不忘尚未泯火的天性。有的人把兩者合而為一,有的人則索性禁慾;有的人要
窮盡天下的美女來滿足自己的淫慾,有的人則在一個女子身上把愛情理想化,把她
視為整個宇宙;有的人在物質享受和精神享受之間游移不決,有的人則把肉體精神
化,要求肉體提供它本身所沒有的東西。人的性情的差異產生了排斥性與親合性,
而相互沒有考驗過的人所訂立的婚約也因此破裂;有的人特別注重精神、心靈或行
為的生活,他們喜歡思索,喜歡感受或行動,然而在性情不合的結合中,對方欺騙
並無視他們的追求,使他們的希望成為泡影;如果您在綜觀愛情的上述特點的同時,
再把這些情況考慮進去,那麼您就會以寬容的態度對待這些受到社會虐害的不幸者。
毋庸諱言,杜德萊夫人能夠滿足我們身上由精妙物質組成的本能、器官、欲望、邪
惡與美德;她是肉體的情婦,德•莫爾索夫人則是靈魂的妻子。情婦所能給予的愛
是有限的,因為物質是有限的,物質所有者的力量也是屈指可數的,單靠物質,難
免不令人饜足。我在巴黎陪伴杜德萊夫人,就常常產生一種無名的空虛感。心靈的
境界才是無邊的,在葫蘆鐘堡的愛才是無限的。我迷戀阿拉貝爾夫人,誠然,她這
人野性十足,但也絕頂聰明;她那揶揄的談話無所不及。然而我崇拜亨利埃特。夜
晚,我幸福得流淚,早晨,我又痛悔得沸泣。有些女人相當老練,能以天使般的慈
愛掩飾內心的嫉妒;她們都像杜德萊夫人一樣年過三十。這類女人感覺敏銳,工於
心計,不但要把眼前的汁液搾乾,還要替未來著想。猶如獵人圍獵成功時只顧得意
地吹號角,覺察不出自己的傷痛一樣,她們能夠克制住往往是理所當然的哀怨。阿
拉貝爾絕口不提德•莫爾索夫人,但企圖把她誅殺在我的心裡;哪知我心中始終有
她,這種不可戰勝的愛情的氣息,倒使阿拉貝爾的情意更濃。她想把對方比下去,
因而一點不像大多數年輕女子那樣疑神疑鬼,胡攪蠻纏,也不盤根問底;可實際上,
她如同一頭把獵物叼回洞穴去大吃大嚼的母獅,始終警惕著,不讓她的幸福受到任
何干擾,並且把我當作不馴服的被征服者一樣看守著。我就在她的眼皮底下給亨利
埃特寫信,她從來不看一眼,也從不想了解我的來信的地址。我完全有自由。她仿
佛心中早就想過:「我若是失去他,那也只能怪我自己。」她自豪地信賴這一忠貞
不渝的愛情,只要我提出要求,她就會毫不猶豫地為我獻出生命。總之,她讓我相
信,萬一我離開她,她就馬上自殺。在這個問題上,還是聽聽她以什麼樣的語言,
贊美印度婦女在火化自己丈夫遺體的柴堆上自焚的風俗吧:「在印度,這種習俗是
貴族的一個標誌,而歐洲人不大理解這一點,他們看不到這種特權所包含的驕矜和
偉大。盡管如此,您也得承認,」她對我說,「處於我們平淡無奇的現代風俗中,
貴族若想提高自己的聲譽,不是只能通過不同凡響的感情嗎?如果我死的方式同平
民百姓毫無區別,那我怎麼能讓他們知道,我的脈管和他們脈管裡流的血不一樣呢?
平民女子也可以滿身鑽石珠寶、綾羅綢緞,也可以擁有馬匹,甚至擁有本來非我們
莫屬的紋章,因為他們花錢就能買個貴族姓氏!然而,同法律唱反調,趾高氣揚去
愛,從自己崇拜的偶像的床上剪一塊裹屍布為他殉情,不惜竊取萬能之主造一個上
帝的權利,讓他凌駕於天地萬物之上,絕不背叛他,甚至把貞操交給他——因為以
婦道貞節的名義拒絕他的求愛,豈不表明自己另有所屬嗎?……無論那是個男子還
是一種思想,總歸是背叛!這些壯舉,才是平民女子望塵莫及的;她們只會走兩條
老路,不是貞婦烈女的陽關大道,就是窯姐秋娘的泥濘小徑!」您看,她這是攻心
戰,把虛榮心捧上了天,把我奉若神明,而她只配匍匐在我的腳下;因此,她的精
神的全部魅力,是通過她那奴顏卑膝的姿勢、百依百順的態度表現出來的。她可以
終日臥在我的腳下,一語不發,只是凝神看著我,就像蘇丹的嬪妃窺伺著君王寵幸
的時刻,然而她貌似等待,其實是在賣弄風騷,邀買歡心。真不知該用怎樣的筆墨
來描繪這頭半年的情景!在這段時間裡,我總是情意纏綿,沉溺於淫樂之中,而她
正是此中老手,花樣層出不窮,卻又善於用熾烈的欲火掩蓋她的老練。這種歡樂,
突然揭示了肉體的詩意,能牢牢地拴住年輕人,使他們眷戀比自己年長的女子;不
過,這種戀情猶如苦役犯的鎖鏈,能給心靈留下不可磨滅的印跡,使人產生先人之
見,不待領略就厭惡了清新純真的愛情;因為這種愛情只有盛開的鮮花,不能用精
雕細琢、永放異彩的寶石金盃奉上烈酒。我夢寐以求而未識妙趣的情慾,曾在我採
制的花束中描繪過,倘若實現心靈的結合,它就會百倍千倍地熱烈。我痛飲這華美
的杯中酒,體味著這種情慾的同時,自然也不乏歪理來為自己辯解。我的靈魂在廣
漠的厭倦中失迷,便脫離了形體,離開塵寰,凌空飛去;這時我常想,這種聲色之
娛,不過是取消物質,使靈魂飛升的一種手段吧。杜德萊夫人同大多數女子一樣,
常常在情歡最濃之際,利用我心醉神迷的狀態,要我海誓山盟,以便永遠把我拴住;
我有欲求時,在她的誘逼下,居然褻瀆了葫蘆鐘堡的天使。一朝薄情負心,我又成
了騙子。我依舊給德•莫爾索夫人寫信,彷彿我還是那個她十分喜愛的、身著寒酸
藍禮服的小伙子;不過老實說,她那第二視覺叫我驚恐不安,尤其我想到稍一不慎,
就會給我那美麗的希望之堡造成災難。我在盡情歡樂的時候,經常樂極生悲,突然
不寒而慄,恍若天上有人呼喚亨利埃特的名字,猶如《聖經》所記:「該隱,亞伯
在哪裡?」[注]
    我寄出的信如石沉大海。我極為擔憂,想到葫蘆鐘堡去看看。阿拉貝爾並無異
議,不過,自然也提出要陪我去都蘭。越是棘手,她越是一意孤行,意外的幸福又
證實了她預感得准確;由於這種種因素,她萌生了一種真正的愛,並渴望這種愛情
是無與倫比的。她憑著女人的天性,看出這次旅行倒是把我和德•莫爾索夫人徹底
拆開的好時機;而我呢,卻因為憂慮而昏頭昏腦,又由於天真誠摯的愛而歸心似箭,
我沒有看到自己即將步入的陷阱。杜德萊夫人提出了最低條件,讓人再無法回駁。
她答應留在圖爾附近的鄉下,隱姓埋名,改頭換面,白天不出門,夜間同我相會,
免得被人撞見。我從圖爾騎馬前往葫蘆鐘堡。這樣做是必要的,因為我夜間出門需
要一匹馬;我這匹阿拉伯種馬是以斯帖•斯唐諾普夫人[注]送給侯爵夫人的,我又
用意外得到的一幅倫勃朗[注]的名畫換來;那幅畫還掛在她的倫敦寓所的客廳裡。
我沿著六年前徒步走過的路,在那棵核桃樹下停住。在那裡,我望見了身穿白衣裙
的德•莫爾索夫人佇立在平台邊上,立刻閃電般衝了過去,就像田野賽馬[注]那樣
直趨目標,只用了幾分鐘便來到圍牆下。她聽見了我這沙漠飛燕奔馳的蹄聲,看見
我猛地勒馬停在平台腳下,便說道:「哦!您來啦!」
    這句話對我猶如當頭一棒。她已經知道了我的風流韻事。是誰告訴她的呢?是
她母親;後來她給我看了她母親的那封可惡的信!從前她的聲音那麼富有生氣,現
在卻變得微弱冷漠了,聲調也變得呆滯混濁了,這揭示了一種深沉的痛苦,散發出
一股說不出來的、惟獨折斷的花才有的氣息。猶如盧瓦爾河水氾濫,把大片良田永
遠沖成沙地一樣,情變的風暴席捲她的心靈,把那綠茵茵的芳草地變成一片荒漠。
我牽馬從角門進去,一聲吆喝,馬便馴服地臥在草坪上。這時,伯爵夫人已經緩步
走過來,高聲說道:「好漂亮的牲口啊!」她叉著雙臂,顯然是不讓我吻她的手;
我猜出了她的意圖。「我去告訴德•莫爾索先生。」說著,她便走了。
    我呆呆地站在那兒,不知所措,任她離去,只是凝望著她的背影,覺得她還是
那麼高貴、沉穩、驕傲,但比以往更白皙,惟有額頭留下過度憂傷的一抹淡黃痕跡,
而且低垂著,宛似一朵不勝雨打的百合花。
    「亨利埃特!」我狂呼了一聲,就像感到要斃命的人那樣。
    她連頭也沒回,也沒有停下腳步,一徑往前走,根本不屑於告訴我,她已經把
這名字收回去,不會再答應我的呼喚了。在這可怕的深谷,可能有化為塵埃的千百
萬生靈[注],他們的靈魂給塵寰之表添了生氣;我縱然在這將有萬丈光芒普照的芸
芸眾生裡,顯得十分渺小,也不如我面對這白色身影所感到的卑微;猶如洪水湧進
城市街道,勢不可當地往上漲一樣,伯爵夫人拾級而上,步伐平穩地走向葫蘆鐘堡,
那正是基督徒狄東[注]的光榮與殉難之所。我惡狠狠地詛咒了阿拉貝爾一句;她若
是聽到這句咒語,非氣殺不可;要知道,她可是把一切都給了我,如同信徒把一切
奉獻給上帝一樣!我一時思緒萬千,心亂如麻,舉目四望,惟見茫茫一片痛苦的海
洋。這時,我看見他們都下來了。雅克畢竟年輕,天真地衝了過來。小羚羊瑪德萊
娜眼睛無神,跟在母親身邊。我把雅克緊緊摟在懷裡,向他傾注已被他母親拒絕的
感情和熱淚。德•莫爾索先生走過來,張開雙臂,緊緊摟住我,吻著我的雙頰,對
我說道:「費利克斯,我已經知道,是您救了我的命!」
    德•莫爾索夫人看到這一場面,便轉過身去,裝作讓驚呆了的瑪德萊娜看那匹
馬。
    「哼!真見鬼!女人就是這德行!」伯爵氣沖沖地嚷道,「她們居然端詳起您
的馬來了。」
    瑪德萊娜返身朝我走來;我吻了吻她的手,而眼睛卻盯著伯爵夫人;伯爵夫人
的臉刷地紅了。
    「瑪德萊娜的身體好多了。」我說道。
    「可憐的小姑娘!」伯爵夫人說著,親了親她的額頭。
    「是啊,眼下嘛,他們全都不錯,」伯爵答道,「惟獨我糟透了,親愛的費利
克斯,真好比一座快要倒塌的古塔。」
    「看來將軍總是憂心忡忡啊。」我看著德•莫爾索先生,又說道。
    「我們大家都有blue devils[注],」伯爵夫人答道,「這是英語吧?」
    我們慢慢上坡,信步朝園圃走去;大家都感到出了什麼嚴重的事。她根本不想
跟我單獨談談。總而言之,我成了她的客人。
    「哎呀,您的馬怎麼辦呢?」我們走出園圍時,伯爵問道。
    「您瞧,」伯爵夫人說,「我惦記馬不對,不再想它也有錯。」
    「是呀,幹什麼都得看時候嘛。」伯爵答道。
    「我去吧,」我說道,覺得這種冷遇實在叫人受不了。「要把馬牽出來,安頓
好,非我不可。我的groom[注]乘希農的車來,給馬刷洗的事,由他去干好了。」
    「groom也是從英國來的嗎?」伯爵夫人問道。
    「只有那兒能培養出馬伕。」伯爵答道;見夫人憂傷,他倒快活起來了。
    他夫人的冷淡態度,倒給他提供了唱反調的機會,他對我格外親熱。我算領教
了一個丈夫的系戀有多沉重。不要以為他們百般體貼纏人之日,就是他們心靈高尚
的妻子給於別人一種彷彿從他們那裡竊取來的感情之時。其實不然!一旦這種愛情
風吹雲散,他們就會變得面目可憎,令人難以容忍。這種愛情的首要條件——相互
理解,倒像是一種手段了;它跟一切不再有結果印證的手段一樣,也顯得可惡而惱
人。
    「親愛的費利克斯,」伯爵說道,同時抓起我的手,熱情地緊緊握住,「請原
諒德•莫爾索夫人吧,任性是女人的一種需要,因為她們比較懦弱,控制不住自己
的情緒;而我們具有堅定的性格,情緒就平穩。她很愛您,這我知道,可是……」
    伯爵說話這工夫,伯爵夫人丟下我們,悄悄走開了。
    「費利克斯,」他小聲對我說,但眼睛望著領兩個孩子朝古堡走去的妻子,
「我不清楚德•莫爾索夫人有什麼心事,可是這一個半月來,她的性情完全變了。
原先她多麼溫柔,多麼盡心盡力,現在卻總哭喪著臉,簡直叫人難以相信。」
    後來,瑪奈特告訴我,伯爵夫人情緒極為頹喪,對伯爵的煩擾也變得麻木了。
這個男人欲放矢而無的,不免惴惴不安,猶如孩子看到被捉弄的蟲子不再動彈那樣。
這時候,他需要跟人談談體己話,好比執刑者需要一個助手。
    「試試看,」他停頓片刻,又說,「您問問德•莫爾索夫人。一個女人難免有
些隱私,不肯告訴丈夫;也許她會向您談談她煩惱的原因。只要能使她幸福,我不
惜一切代價,哪怕要減去我余下壽命的一半,哪怕要我拿出半數家財。我活在世上
不能沒有她。我在晚年老境中,倘若沒有這位天使朝夕相伴,那我就成了最不幸的
人了!但願我能安寧地死去。您告訴她,我不會拖累她多久了。費利克斯,我可憐
的朋友,我要離世了,這我心中有數。命該如此,但我對誰也沒有講,何苦事先就
讓他們悲傷呢?我的朋友,一直是幽門的病!我終於找到了病因,是好動感情毀了
我。的確,我們每動一次感情,都要傷胃……」
    「因此嘛,」我含笑對他說,「感情豐富的人都死於胃病,是不是?」
    「不要笑,費利克斯,這話千真萬確。飽經風霜的人,交感神經系統的功能就
增強。感情總是處於興奮狀態,就會不斷刺激胃粘膜,久而久之,消化功能就要開
始紊亂,胃分泌失調,食慾下降,消化功能異常;繼而出現劇烈的疼痛,而且越來
越嚴重,越來越頻繁;接著,整個消化系統被破壞,就像食物中攙進了慢性毒藥;
胃粘膜變厚,幽門瓣膜硬化,於是成了惡性腫瘤,導致死亡。唉!親愛的,我就病
到這種地步了!瓣膜繼續硬化,無法控制。您瞧,我面皮萎黃,眼睛乾澀,眸子發
亮,人瘦得脫了形,越來越憔悴了。有什麼辦法呢,流亡生活中種下的病根:當時
我受了多大的磨難!婚後生活,本來應當治癒我流亡時留下的疾病,現在看來,我
受傷的心靈非但沒有平撫,反而更加重了創痛。我在這裡得到了什麼呢?無非是為
孩子長年擔驚受怕,為家庭煩惱憂慮,還要重振家業,節省開支;須知我逼著妻子
處處儉省,而受罪的首先就是我自己。總而言之,這苦衷只能向您訴說;不過,我
最苦惱的事還在下面呢。布朗什雖說是個天使,但她不理解我,根本不了解我的痛
苦,還經常鬧別扭;這些我都原諒她!真的,朋友,這事實在難於啟齒;不過,老
實說,一個不如她賢淑的女人,只要肯體貼人,就會使我更幸福些;而布朗什卻想
不到這樣做,她幼稚得像個孩子!這還不算,下人也跟我過不去;這幫傻瓜,我對
他們說什麼事,簡直是對牛彈琴。家業好歹重整起來,煩惱少了些,病也作成了;
先是食慾不振,接著大病一場,奧裡熱還給瞎診斷。總之,我的陽壽不足半年了……」
    伯爵喋喋不休,我驚恐地聽著。這次見到伯爵夫人的時候,她那乾澀明亮的眼
神、額頭的淡黃痕跡,令我驚詫不已;我拉著伯爵朝房子走去,同時裝作聽他聒聒
訴苦,大談醫道,而心裡卻只想著亨利埃特,要仔細觀察她。我看見伯爵夫人在客
廳裡,她一邊教瑪德萊娜絨繡針法,一邊聽德•多米尼神甫給雅克上算術課。若是
在過去,她見我一到,就會把手裡的事擱下,一心一意來陪我。今昔對比,我內心
悲槍,但我對她的愛十分真摯深切,只好克制住感情;況且我也看到,她那絕色面
容上淡黃色的痛苦印記,酷似意大利畫家塗在聖女像上的神聖之光。我渾身只覺得
刮過一陣死亡的陰風。再者,往昔秋波流盼的水汪汪的眼睛,如今已經乾涸,她這
火焰般目光落在我身上,使我不禁震顫;我這才看清憂傷給她帶來的變化,剛才在
戶外卻沒有注意到。我上次來訪時,她額頭的皺紋極細,只是隱約可見,現在卻形
成了道道深溝;雙鬢髮青,彷彿凹陷而灼熱;眼圈發黑,深情的眉弓下的眼窩深陷;
她受盡了折磨,宛似有了鑽心蟲而未熟先黃的果子,表皮開始呈現點點傷斑。至於
我,雖說全部奢望就是向她心田傾注幸福的甜汁,可是,在她煥發精神。汲取勇氣
的清泉裡,難道我沒有倒進去苦水嗎?我走過去,在她身旁坐下,眼裡噙著悔恨的
淚水,對她說:「您對自己的健康狀況還滿意吧?」
    「滿意,」她凝視著我的眼睛答道,「我的健康,就在這兒呢。」她指著雅克
和瑪德萊娜這樣說。
    瑪德萊娜同先天搏鬥,終於奏捷歸來。她已經十五歲,出落成了一個大姑娘;
個頭長高了,茶褐色的臉蛋重現了孟加拉玫瑰的顏色;她不再像孩子那樣無所顧忌
地正面看人,而是低眉垂眼了;她的舉止酷似母親,既文雅又莊重;身材苗條,胸
脯漸漸豐滿,初具優美的線條;她已愛俏了,烏黑的秀髮梳得光溜溜的,分成兩股,
遮在她那西班牙型的額頭上。她活像中世紀的那些美麗的小雕像:造型精美,體態
裊娜,彷彿柔弱得不勝目光的把玩。不過,如同經過苦心培育而結出的果實一樣,
她的身體健康起來,臉頰絨毛細膩,宛似仙桃,脖頸也像她母親一樣,茸毛如綢,
富有光澤。她應該活得長久!這是天意啊,人間最美的花上可愛的蓓蕾!天意就寫
在你這長長的睫毛上,寫在你這要發育成你母親那樣豐美的圓肩上!這位亭亭玉立、
棕褐色頭發的少女,同雅克形成鮮明的對照。雅克已是十七歲的少年,身體孱弱,
腦袋變大,前額伸展得過快,令人擔憂,眼神顯得焦躁而倦怠,這一切同他那渾厚
的嗓音極為協調。他的發聲器官發出的音量太大,目光中流露出的思想也太多。這
正是以猛烈火焰吞噬單薄身體的亨利埃特的智慧、精神和心靈;因為,雅克乳白色
的面皮泛著潮紅,憑這顏色,很容易識別那些疾病潛伏、歷日無多的英國女子;虛
有其表的健康!亨利埃特示意我看瑪德萊娜,又讓我看雅克。我順著手勢望去:雅
克在德•多米尼神甫前的黑板上畫幾何圖形,演算代數題。我一見到這隱蔽在鮮花
下的死的陰影,不禁一驚,然而,我始終沒有點破可憐的母親的錯覺。
    「我看見他們這樣時,心裡高心,痛苦就緘默了;他們若是生病,我的痛苦也
同樣緘默和隱去了。我的朋友,」她眼睛閃著母愛喜悅的光芒,又說道,「倘若說,
我們傾注在其他方面的感情被辜負的話,那麼,在這方面感情得到回報、盡到責任
並有顯著的成效,這些都足以彌補在其他方面遭到的失敗。將來,雅克會像您一樣,
成為一個受到高等教育、德才兼備的人,他還會像您一樣,為家鄉爭光,而且在您
的扶掖下,說不定能當上這地區的官長。到那時候,您必然身居高位了。自然,我
要竭力使他忠於少年時的情誼。瑪德萊娜,我的掌上明珠,她已經有了一顆高尚的
心靈,純潔得像阿爾卑斯山主峰上的皚皚積雪;她將成為忠貞、文雅和智慧的女子,
有強烈的自尊心,無愧於勒農庫家族!從前痛苦萬狀的母親,現在十分快樂,沉浸
在純潔而無限的幸福中;是的,現在我的生活很充實,很豐富。您看到了,上帝使
我在正當情愛中嘗到了快樂,並把苦澀攙進我那危險傾向的感情中……」
    「很好,」神甫愉快地高聲說,「子爵先生跟我一樣清楚……」
    雅克演算完了,輕咳了幾聲。
    「今天就到此為止吧,親愛的神甫,」伯爵夫人有些心疼地說,「千萬別再上
化學課了。去騎騎馬吧,雅克。」她又加了一句,同時帶著母親那種撫愛而聖潔的
快感,讓兒子親吻,並且把目光轉向我,彷彿要羞辱我的記憶似的。「去吧,親愛
的,當心點兒。」
    「不過,您還沒有回答我,」當她久久目送雅克遠去時,我對她說,「您是不
是感到哪兒有些疼痛?」
    「是啊,有時候胃疼。我得了這種時髦病,倘若在巴黎,那還挺風光呢。」
    「我母親經常犯病,而且疼得很厲害。」瑪德萊娜對我說。
    「哦!」伯爵夫人說,「您還關心我的身體嗎?……」
    這句話含有辛辣的諷刺意味,使瑪德萊娜深感意外,她看看我,又看看她母親。
我的目光則盯著客廳裡陳設的灰綠兩色座椅,在數墊子上繡了多少玫瑰花。
    「這種局面真叫人受不了。」我附耳對伯爵夫人說。
    「難道是我造成的嗎?」她問道。「親愛的孩子,」她又高聲說,故意拿出女
人藉以報復的那種無情戲謔的語調,「您還不知道近代歷史嗎?英國和法國不是世
代為敵嗎?瑪德萊娜就知道這一點,她知道茫茫大海把兩國隔開,那是一片寒冷的、
波濤洶湧的大海。」
    壁爐上的花瓶換成了枝形大燭台,無疑是要剝奪我往花瓶裡插花的樂趣;後來
我發現花瓶放到她臥室裡了。我的僕人趕到了,我出去吩咐他做幾件事;他給我帶
來了幾件隨身衣物,得放到我的房間裡。
    「費利克斯,」伯爵夫人對我說,「不要弄錯了!原來我姨母的房間,瑪德萊
娜住進去了,您就住在伯爵臥室的上面吧。」
    盡管我有罪過,可我畢竟還有一顆心。這字字句句,好比刀子,冷酷地紮在我
最怕疼的地方,彷彿她挑准了才下手的。精神上的痛苦不是絕對的,這要取決於各
人心靈的敏感程度,而伯爵夫人已經艱難地走完了痛苦的歷程;正是由於這種緣故,
最傑出的女子,過去越是熱心腸,恨起來就越是絕情。我定睛看著她,她卻低下了
頭。我走進了新給我安排的臥室;房間很漂亮,是綠白兩色的。我在屋裡失聲痛哭。
亨利埃特聽見哭聲,捧著一束花走了進來。
    「亨利埃特,」我對她說,「難道您一點也不肯寬恕最可原諒的錯誤嗎?」
    「永遠也不要再叫我亨利埃特了,」她說,「這個可憐的女人不存在了;不過,
您隨時都可以見到德•莫爾索夫人,她是一個忠誠的朋友,對您一定會有求必應,
關心愛護的。費利克斯,我們以後再談吧。如果您對我還有點情義的話,讓我慢慢
適應同您相見的場面;等到您的話不再那麼撕我的心,等到我稍微恢復一點勇氣,
唉!到那時候,只有到那時候再談吧。您望見這個山谷了吧,」她指著安德爾河對
我說,「這個山谷令我傷心,但我始終愛它。」
    「哼!讓英國和英國所有女人都滅絕吧!我要向國王提出辭呈,求得您的寬恕,
在這裡了卻一生。」
    「不必,還是愛那個女人吧!亨利埃特不存在了,這話不是說著玩的,將來您
會明白。」
    她轉身走了,最後一句話的聲調洩露了她的創傷有多嚴重。我急忙追出去,拉
住她,說道:「您不愛我了嗎?」
    「您給我造成的痛苦,超過了其他所有人給我造成痛苦的總和!現在,我的痛
苦減輕了,對您的愛也減輕了。只有在英國,人們才說『從來不』、『永遠不』的
話;我們這裡則講『始終一貫』。還是理智些吧,別再增加我的痛苦了。假如您心
裡不好受的話,那麼您就想想,我還活在世上。」
    她從我的手裡抽回她那只冰涼的、無活力而又潮濕的手,像離弦的箭一樣,穿
過走廊,倏忽不見了,空留下這幕悲劇的場地。用晚餐時,不料伯爵又折磨我一通。
    「這麼說,杜德萊侯爵夫人不在巴黎嘍?」他對我說。
    我滿臉通紅,答道:「不在巴黎。」
    「她不在圖爾吧?」伯爵又問了一句。
    「她並沒有離婚,還可以回英國嘛。如果她願意回到她丈夫身邊,她丈夫會很
高興的。」我急衝沖地答道。
    「她有子女嗎?」德•莫爾索夫人問道,她的聲音都變了。
    「有兩個兒子。」我對她說。
    「他們都在哪兒?」
    「在英國,同他們父親在一起。」
    「唉,費利克斯,講老實話,她真像大家說的那樣美嗎?」
    「您怎麼能這樣問呢?一個女子在情人的眼裡,不總是天下最美的女子嗎?」
伯爵夫人大聲說道。
    「對,向來如此。」我傲然答道,同時逼視她一眼,使她的目光避開了。
    「您真有福氣,」伯爵又說,「是的,您這家伙真走運。嘿!我年輕時若能征
服這樣一個女人,非樂瘋了不可……」
    「別說了。」德•莫爾索夫人目示為父的注意瑪德萊娜。
    「我又不是個小孩子。」伯爵說道,顯然他喜歡回到青年時代。
    飯後,伯爵夫人帶我上平台,到了那兒,她就高聲對我說:「怎麼,為了一個
男人,連孩子都不要了,還有這樣的女人?丟掉財產、社交生活,這還可以想像,
放棄永世之福,這也可能!然而子女!拋下子女!」
    「是的,這些女人還想作出更大的犧牲,她們情願奉獻一切……」
    在伯爵夫人看來,世界顛倒了,她的思想也混亂了。她被這非同凡響的行為震
撼了,不免推測為了幸福,也許值得作出這種犧牲,她聽見自己的肉體在忿然抗爭,
面對自己錯過的生活,一時呆若木雕。是的,一瞬間她產生了極大的懷疑;不過,
她又立即解脫,恢復了偉大與聖潔,重新昂起頭來。
    「費利克斯,您就好好愛那個女人吧,」她眼淚汪汪地說,「她將是我幸福的
妹妹。我可以原諒她給我造成的痛苦,只要她給您,給您在這兒可能永遠得不到的
東西,給您再也無法期待於我的東西。您做得對,我就從來沒有對您說過我愛您,
我也從來沒有像天下有情人那樣愛過您。不過,她連自己的孩子都不要,又怎麼能
愛別人呢?」
    「親愛的聖女啊,」我又說,「我應當冷靜一點才好向您解釋:您勝利地盤旋
在她上空,她是個凡塵女子,墮落的族系的後裔;而您卻是天國的女兒、令人愛慕
的天使;她只得到了我的肉體,而您卻佔有了我的整顆心;她也知道這一點,心裡
痛苦萬分,寧願和您對換位置,哪怕為此付出最大的犧牲。無奈這一切是不可變易
的。靈魂屬於你,思想和純潔的愛情屬於你,青春和老年也屬於你;而情慾和瞬間
的歡樂才屬於她;我的全部記憶屬於你,而徹底遺忘才屬於她。」
    「說呀,說呀,我的朋友,對我說說這些呀!」她走過去,坐到一張長椅上,
滾滾淚下。「費利克斯,這麼說,貞操、聖潔的生活、母愛,都不是過錯了。哦!
把這止痛膏塗在我的傷口上吧!再對我說一句使我重返天國的話,我曾想和您雙雙
飛往那裡!用一瞥的目光、一句聖潔的話來為我祝福吧,我將原諒您,忘記這兩個
月來我所遭受的痛苦。」
    「亨利埃特,我們男人生命中有些奧秘,您還不知道。當初遇見您那時,我還
很年輕,感情能夠抑制由天性引起的欲念。不過有好多幕場景大概已經向您證明,
這個年齡正在逝去,而您的節節勝利,就在於延長了這個年齡默默品嚐甜蜜的時間;
那些場景我臨終回憶起來,還會感到心頭溫暖。一種不佔有對方的愛情,只是由情
欲的激發維繫著,有朝一日,我們身上的一切就要化為痛苦,須知在這方面,我們
和你們毫無共通之處。我們具有一種巨大的力量,倘若喪失了,便不成其為男子漢
了。心靈得不到必需的營養,就會自我消耗,漸漸衰竭,雖未夭亡,卻也死期將近。
天性是不能長久受蒙蔽的,遲早要醒悟,迸發出近乎瘋狂的威力。不,我並沒有愛
別人,而是在一片沙漠中口渴如焚。」
    「一片沙漠!」她辛酸地指著幽谷說。隨即又補充道,「多麼振振有詞,又道
出多少微妙的差異?忠貞不渝的人可沒有這麼多的智慧。」
    「亨利埃特,」我對她說,「我們不要為幾句信口說的話爭吵。真的,我的心
靈並沒有動搖,然而我控制不住自己的感官。那個女人又何嘗不知道我只愛您一個
人。她在我的生活中是個次要角色,她心裡一清二楚,但是無可奈何。我有權離開
她,如同離開一個青樓女子……」
    「那又如何……」
    「她對我說過,那她就要自盡。」我答道,滿以為這種決心會使亨利埃特震驚,
哪知她聽了卻微微一笑,那笑意的輕蔑比流露出的想法還要強烈。「我親愛的心靈
的主宰,」我又說道,「您若是考慮到我是怎樣盡力抵制的,人家引誘我失足又耍
了什麼樣的手段,也就會理解這種命裡注定的……」
    「哦!是啊,命裡注定!」她說道,「我過分相信您啦!相信您不會喪失教士
所奉行的……也是德•莫爾索先生所具有的操守,」她補了一句,而且語調十分尖
刻。停了一下,她又說道:「一切都完結了。我的朋友,我欠了您不少情;您撲滅
了我肉體生活的欲火。難關已過,人也漸老,我現在終日不適,不久就要疾病纏身
了。我不能當您的光艷照人的仙女,把恩澤的雨露灑在您的身上了。您就一心一意
愛阿拉貝爾夫人吧。為了您,我精心把瑪德萊娜養育大,將來她屬於誰呢?可憐的
瑪德萊娜!可憐的瑪德萊娜!」她就像反復詠唱一首哀歌的造句。「親愛的孩子還
對我說:『媽媽,您對費利克斯可不客氣呀!』這話若是讓您聽到該多好!」
    溫煦的落日余輝透過樹叢,灑在我的身上。她注視著我,彷彿對我們殘存的感
情產生一種不可名狀的憐憫,重又追憶純潔的往事,神思不由自主地同我一道游憩。
往日的情景重新浮現,我們的目光從山谷移向園圃,從葫蘆鐘堡的窗戶移至弗拉佩
斯勒堡,把我們的芬芳的花束、欲念的幻想撒在這沉思的路途上。這是她懷著基督
心靈的天真,最後一次品味這快感。這個場面對我們來說十分壯美,把我們投入同
樣的憂傷中。她相信了我的話,只覺得飄然進入我所說的天國。
    「我的朋友,」她對我說,「我服從上帝,因為這一切都是天意。」
    後來我才領會這句話的深刻含義。我們又緩步走上一層層平台。她挎著我的手
臂,溫順地偎依在上面,而內心卻在涔涔流血,不過傷口已包紮好了。
    「人生本來如此,」她對我說,「德•莫爾索先生又作了什麼孽,竟遭逢這種
厄運呢?由此可知,還存在一個更為美好的世界。本來走了正道還要抱怨,那才不
幸呢!」
    她從各個角度對人生進行深刻的考查,做出了精辟的評價;她的冷靜的思索,
向我揭示了她對塵世的一切多麼厭倦。我們走到門前台階時,她放開我的手臂,最
後說了這樣幾句話:「如果說天主讓我們感受幸福和追求幸福,那麼,他不應該關
心一下在塵世惟有煩憂的清白人嗎?否則的話,不是上帝根本不存在,就是人生無
非是一場惡作劇。」
    說罷,她急衝沖進屋去了。我隨後進去,看見她臥在長沙發上,就像被震懾聖
保羅[注]的那種聲音擊倒一樣。
    「您怎麼啦?」我問道。
    「我弄不清什麼是貞德了,也拿不準我自己的貞德如何!」她答道。
    一時間,我們兩人都愕然,傾聽這話的聲音,猶如石子投入深潭的迴響。
    「假如我在生活中走錯了路,那麼她,她就是對的了!」
    就這樣,最後一次縱情之後,接踵而來的便是最後的搏鬥。她從來沒有呻吟過,
這次伯爵一進屋,她就呻吟起來。我懇求她告訴我究竟哪兒難受,可她就是不講,
逕自去睡了,倒叫我思前想後,痛悔不已。瑪德萊娜陪伴著母親,次日小姑娘告訴
我,伯爵夫人夜裡嘔吐了,是白天過分激動引起的。如此說來,我原想為她獻身,
反倒把她害了。
    「親愛的伯爵,」我對硬要我陪他下雙六棋的伯爵說,「我看伯爵夫人病情很
嚴重,現在求醫還來得及;把奧裡熱請來吧,勸勸夫人聽從大夫的話……」
    「請那個險些要我命的奧裡熱?」他打斷了我的話,「不行,不行,我要請卡
博諾。」
    整整那一週,尤其是頭幾天,無事不令我痛苦,我的心開始麻木,虛榮心受到
傷害,靈魂也受到傷害,正因為原先是一切的中心,是大家關注和念念不忘的人物,
是生活不可缺少的主角,是每個人得到光亮的火爐,現在便更加體會出空虛有多可
怕。物品依然如故,但是賦予它們活力的精神,卻像熄滅了的火焰一樣。現在我才
明白,愛情一旦飛逝,為什麼情人絕不能再相見。重睹舊地,想當年主宰一切,現
在卻無足輕重!想當年閃耀著生活歡樂的異彩,而今惟有一片淒清和死寂!今昔對
比,叫人實在不堪忍受。不久,我就開始痛悔自己對幸福懵然無知,在憂傷中蹉跎
了青春歲月。我痛心到了極點,以致伯爵夫人似乎動了心。一天晚餐後,我們大家
一道在河邊散步;我作了最後一次努力,想求得寬恕。我求雅克領妹妹往前走,然
後撇下伯爵,把德•莫爾索夫人帶向平底船,對她說道:「亨利埃特,說句寬恕的
話吧,求求啦,不然,我就投安德爾河!我錯了,是的,這是毫無疑問的。但是,
難道我不能學狗忠於主人的崇高行為嗎?我像狗一樣回來了,也像狗一樣羞愧萬分;
它做了壞事,但受到了懲罰,它仍然敬仰打它的手。您可以把我千刀萬剮,只求把
您的心還給我……」
    「可憐的孩子,」她說,「您不始終是我的兒子嗎?」
    她又挽起我的手臂,默默地趕上雅克和瑪德萊娜。她領著兩個孩子從園圃返回
葫蘆鐘堡,把我撇給了伯爵。伯爵向我談起他鄰居的政治態度。
    「我們回去吧,」我對他說,「晚上露水大,您沒戴帽子,會著涼的。」
    「還是您體貼我呀,親愛的費利克斯!」他答道,顯然是誤解了我的意圖,
「我妻子可從來不安慰我,也許她那人大刻板了。」
    若是過去,伯爵夫人絕不會把我丟給她丈夫,現在我卻要找借口去會她。她同
兩個孩子在一起,正向雅克講解雙六棋規則。
    「瞧吧,」伯爵說道,他見妻子愛孩子,總不免嫉妒,「就是為了他們,才不
管我了。親愛的費利克斯,做丈夫的總是低一等;就連最賢惠的女人,也總有辦法
滿足她損害夫妻之情的需要。」
    伯爵夫人仍舊愛撫孩子,並不答理。
    「雅克,過來!」伯爵說道。
    雅克有些不情願。
    「父親叫您哪,去吧,孩子。」母親說著,推他過去。
    「他們是奉命才愛我的。」這個老人又說道,有時他還真有自知之明。
    「先生,」伯爵夫人回答,同時她在梳著漂亮的鐵匠女人發型[注]的瑪德萊娜
頭上撫摩了幾下,「對可憐的女人別這麼不公正;對她們來說,生活並不總是那麼
輕鬆的,也許一位母親的操行,就體現在孩子身上!」
    「親愛的,」伯爵竟然這樣推理,他答道,「您這話就意味女人若是沒孩子,
就會喪失婦道,拋掉自己的丈夫了。」
    伯爵夫人霍地站起身,把瑪德萊娜領到門前台階上。
    「婚姻就是這樣,親愛的,」伯爵說道,「您這樣起身走開,豈不是認為我在
胡說八道嗎?」他叫嚷著,同時抓住兒子的手,追到台階上,停在妻子身邊,並狂
怒地瞪了她幾眼。
    「恰恰相反,先生,您真把我嚇壞了。您的想法可傷透了我的心,」她聲音低
沉地說,同時負罪地看了我一眼。「假如女人的貞操不在於為孩子和丈夫犧牲自己,
那麼,貞操又是什麼呢?」
    「犧—牲—自—己!」伯爵接上說,那一字一頓,就像棍子一下下戳到受害者
的心口。「好吧,說說看,您為孩子犧牲了什麼?您為我又犧牲了什麼?犧牲誰?
犧牲什麼?回答呀!您回答得出來嗎?這裡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您想說什麼?」
    「先生,」她答道,「如果您知道妻子是出於對上帝的愛才愛您,或者她是為
了保持貞潔之名而守婦道,您就滿意了嗎?」
    「夫人講得對,」我在一旁開了口,激動的聲音震動了這兩個人的心,我把自
己永遠喪失的希望投進去,並以無與倫比的痛苦絕響來平復這兩顆心,制止這場爭
吵,猶如獅子一聲長嘯,鳥獸都斂聲屏息一樣。「是的,理性賦予我們的最值得贊
美的長處,就是能夠把我們的德行同人聯繫起來:我們造就他們的幸福,而且這樣
做既不是由於某種打算,也不是基於某種義務,而出於執著由衷的感情。」
    亨利埃特的眼裡閃著晶瑩的淚花。
    「親愛的伯爵,如果一個女子仍然地、不由自主地產生了為社會所譴責的感情,
那您應當承認,這種感情越是不可抗拒,她卻能夠加以克制,為自己的孩子、丈夫
做出犧牲,也就越顯得賢惠貞潔。當然,這種邏輯並不適用於我,因為我不幸提供
了一個反面的例子;對您也不適用,因為您永遠也攤不上這種事。」
    一隻又濕又燙的手搭在我的手上,悄無聲息地按著。
    「您的心真好,費利克斯,」伯爵說道。他頗為優雅地摟住妻子的腰,溫柔地
把她摟過來,對她說:「親愛的,原諒一個可憐的病人吧,他無疑是想得到更多的
愛,盡管他不配。」
    「有些人的胸襟是非常大度的。」伯爵夫人說著,把頭倚在丈夫的肩頭上;伯
爵還以為這話是衝他講的。這一誤解引起伯爵夫人一陣無名的戰慄;她的梳子失落,
頭發散開,臉色刷地白了。她丈夫正扶著她,感到她要癱倒,大叫了一聲,就像抱
女兒似的,把她抱到了客廳的長沙發上。我們都圍了上去。亨利埃特一直把手放在
我的手中,像是告訴我:剛才那一幕,看似平平常常,實際上可怕極了,因為她的
心都碎了;而這其中的秘密,惟有我們兩人知道。
    「我錯了,」她趁伯爵出去要一杯桔花茶、屋裡只有我們倆時,悄聲細語地對
我說,「我對您的態度大錯特錯了:本來我應當款待您才是,卻故意把您推進痛苦
絕望的境地。親愛的,您的心地真善良,而這只有我才能衡量出來。是的,我清楚,
有的善心是熾熱的愛激發起來的。男人的善心有好幾種表現方式;他們的善心是出
於蔑視,出於衝動,出於私利,出於懶散的性格,等等。而您呢,我的朋友,您剛
才的表現是純粹的善良。」
    「果真如此的話,」我對她說,「那也應當明白,我身上所有高尚的品質都來
自於您。難道您忘了,我是您造就的呀?」
    「有這句話,一個女人就是幸福的了,」她答道,這時伯爵正巧回來。「我感
覺好些了,」她說著,站了起來,「我要出去透透氣。」
    大家又下樓來到平台。洋槐樹還在開花,飄來陣陣香氣。伯爵夫人挽著我的右
臂,緊緊按在她的心口,以此來表述她痛苦的思緒;不過,從她表述的方式來看,
這是她喜愛的痛苦。她當然希望同我單獨待在一起;然而,她沒有一般女人那種心
計,想不出什麼妙法支開孩子和丈夫。因此,我們只聊些無關緊要的事情。這工夫,
她一直絞盡腦汁,設法安排一段時間,以便向我傾訴衷腸。
    「我好久沒有乘車游游了,」她見夜色很美,終於說道,「先生,請您吩咐套
車吧,好讓我去兜一圈。」
    她心裡清楚,晚禱之前,是不可能推心置腹地談一談的;她還擔心伯爵要下棋。
她本可以等丈夫就寢後,和我待在這花香襲人的平台上;不過,也許她害怕佇立在
這透過柔媚月光的樹蔭下,害怕沿著平台欄杆漫步,飽覽流經草場的安德爾河。一
座穹頂陰森而靜穆的大教堂,能夠誘發人們祈禱的願望;同樣,一片葉叢披著皎潔
的月光,飄溢著沁人心脾的芳香,震顫著春的低微聲息,也能撥動人們的心弦,削
弱人們的意志。田野風光,能平息老年人的熱忱,卻能喚起年輕人的激情;這一點
我們深有體會!鐘敲了兩下,晚禱時間到了;伯爵夫人不禁渾身一抖。
    「我親愛的亨利埃特,您怎麼啦?」
    「亨利埃特不存在了,」她答道,「不要再讓她復活吧,她太苛求,太任性了。
現在,您有了一位性情溫和的朋友,而且多虧上帝授意您講的那番話,她堅定了貞
潔的信念。這些我們以後再談吧。我們還是按時去禱告吧。今天輪到我唸經文了。」
    她念了一段經文,祈求天主幫助她抵禦生活的種種磨難;她那聲調不獨令我一
人吃驚;她彷彿運用了第二視覺的天賦,預見了她要經受一次感情上的可怕沖擊,
那是因為我忘記了同阿拉貝爾的約定,一時言語笨拙造成的。
    「在馬車套好之前,我們還來得及走幾步棋,」伯爵說著,把我拉到客廳。
「等一會兒您就陪我妻子出去轉轉,我得去睡覺。」
    我們每次下棋,他都大叫大嚷,這次也不例外。伯爵夫人不論是從她自己臥室,
還是從瑪德萊娜的臥室,都能聽見丈夫的聲音。
    「您這是濫用主人的權利。」她回到客廳,對伯爵說道。
    我驚愕地看著她,對她那嚴厲態度很不習慣。若是在過去,她一定會設法使我
免遭伯爵的虐待;從前,她喜歡看到我因為愛她而分擔她的痛苦,堅忍地承受那些
痛苦。
    「若是還能聽見您喃喃地說:『可憐的寶貝!可憐的寶貝!』我甘願獻出我的
生命。」我附耳對她說。
    她憶起我所暗指的那一時刻,不禁垂下眼瞼;她的目光從底下溜向我,一個女
子看到對方喜愛她的最細微的心聲,勝過另一所愛的最甜美的情趣,就會有那種喜
悅的目光。於是,就像每次受到這種虐待一樣,我自覺被理解,也就原諒了她。伯
爵輸了,他聲稱身體疲倦,至此罷手。我們等馬車的工夫,便圍著草坪散步。等伯
爵一離開,我就樂不可支,喜形於色;伯爵夫人不免驚奇,眼神疑惑地打量我。
    「亨利埃特還存在,」我對她說,「她還一直愛著我呢;您傷害我,顯然是想
搗碎我的心;不過,我仍然能夠成為幸福的人。」
    「這個女人也只剩下殘肢斷臂了,」她驚恐地說,「而此刻您又把殘肢斷臂帶
走了。天主保佑!我應該受難,是天主給我勇氣經受磨難。不錯,我還是非常愛您;
我險些失足,是那位英國女郎為我照亮了一個深淵。」
    這時,我們登上了馬車,車伕請示去哪兒。
    「走林蔭路,上希農大道,再從查理曼荒原和薩榭鄉路返回。」
    「今天星期幾?」我未免過分著急地問道。
    「星期六。」
    「千萬別去哪兒,夫人,星期六晚上,一路上全是去圖爾的禽蛋商販,我們要
同他們的大車相遇的。」
    「照我吩咐的走吧。」伯爵夫人看著車伕,又說道。
    我們太熟悉彼此說話的聲調了,無論怎樣變化無窮,也掩飾不住我們感情的細
微波動。亨利埃特已經完全明白了。
    「你們選擇今天夜晚的時候,並沒有考慮什麼禽蛋商販吧,」她口氣略微譏諷
地問,「杜德萊夫人在圖爾呢。不要說謊了,她就在附近等您呢。什麼今天星期幾,
什麼禽蛋商販!什麼大車!」她又說道。「從前我們出去的時候,您可曾有過這類
顧慮嗎?」
    「這表明我來到葫蘆鐘堡,就把一切置於腦後了。」我老老實實地說。
    「她在等您嗎?」她追問道。
    「是的。」
    「幾點鐘?」
    「夜間十一點到十二點。」
    「在哪兒?」
    「在荒原。」
    「不要騙我,是不是在那棵核桃樹下?」
    「在荒原。」
    「我們去吧,我要見見她。」她說道。
    聽了這話,我覺得自己的一生已經最後確定了。頃刻間,我竟決定乾脆同杜德
萊夫人結婚,以便結束這種痛苦的斗爭。我經受不住這樣反復的打擊,靈性快要消
磨殆盡,宛若果花的細膩情感也要再衰三竭。我悻悻的一言不發,這又刺傷了伯爵
夫人的心;我還沒有認識她的高尚品格。
    「不要生我的氣,」她用那副金嗓子對我說,「親愛的,這是對我的懲罰。您
在這兒得到的愛,今後再也得不到了,」她用手捂著心口說,「這點我何嘗沒有向
您承認過呢?杜德萊夫人拯救了我。讓她佔有污穢吧,我並不羨慕她。讓我得到光
榮的天使之愛吧!自從您到來之後,我好像在一望無際的原野上馳騁了一番,也仔
細衡量了生活。讓靈魂升得更高,您就會撕裂它。您升得越高,遇到的好心就越少;
您不是在深谷受熬煎了,而是到高空受罪,猶如胸口中了野蠻牧人一箭的鷹在天空
盤旋。現在我明白了,天與地是互不相容的。是的,誰要想進入天國,惟有求助於
上帝。必須斬斷我們靈魂與塵世的一切聯繫。要愛友如愛子,而且為他們而並非為
自己。自我是不幸與煩惱的根源。我的心將比鷹飛得還要高;那兒有一種絕不會欺
騙我的愛。至於塵世的生活,只崇尚感官的私慾,而輕視寓於我們身上的天使的靈
性,把我們的人格貶得一錢不值。情慾產生的歡樂無異於狂風暴雨,會引起惶恐不
安,以致摧斷人的心弦。我走到了海邊,只見驚濤駭浪;我站得很近,看得真切;
浪濤捲起的水霧常常籠罩住我,波浪沖到我的腳下並不總是粉碎。我感到波浪粗魯
的摟抱,心都涼了,只好退居高地,以免被茫茫大海埋葬。在我看來,您和所有傷
過我心的人,都是我的貞潔的衛士。我的生活有種種憂煩,幸而與我的力量旗鼓相
當,因此我的生活保持了清白,既無艷情淫慾,也無迷人的休憩,時刻准備奉獻給
上帝。我們的戀情曾是喪失理智的嘗試,兩個天真的孩子極力滿足自己的心,滿足
人和上帝……異想天開,費利克斯!哦!」她停頓了一下,又說,「那個女人叫您
什麼呢?」
    「阿梅代,」我答道,「費利克斯是個與眾不同的人,他永遠只屬於您。」
    「亨利埃特很不情願死去,」她淒然一笑,說道,「不過,」她又說,「她要
做一個謙卑的基督教徒,一個自豪的母親,做一個貞德的信念曾經動搖過,而今更
加堅定的女子,並將為此在第一次努力中死去。我怎麼對您講呢?嗯,這麼說吧,
我的生活,無論是在大事上還是小事上,都要名實相符。我的溫情的根須本來應當
紮在母親心裡,盡管我執著地要在上面找到能鑽進去的縫隙,可是她那顆心卻對我
閉合著。我是個女孩,是在三個男孩夭折之後出世的;我力圖代替他們享受父母之
愛,結果徒勞;我根本醫治不好家庭喪子後傲氣所受的創傷。陰霾的童年過後,我
認識了可敬可愛的姨母,但死神又很快把她從我身邊奪走了。德•莫爾索先生,是
我以身相許的人,他卻一直打擊我,從不間斷,而他還不知道自己的行為,這個可
憐的人!他的愛既幼稚又自私,就像孩子對父母的愛一樣。他給我制造煩惱,卻不
明瞭其中的奧秘,因而始終得到原諒!我的孩子,這兩個寶貝,他們所有的病痛都
和我的肉體相連,他們所有的品質都和我的靈魂相契,他們純潔無邪的快樂都和我
的天性相關。我養育了這樣兩個孩子,豈不表明母親的胸懷蘊藏著多大的力量和毅
力?啊!對,我的孩子就是我的操行!要知道,我受了他們多少罪,又為他們受了
多少苦,盡管這不是他們的心願。對我來說,當了母親,就是買到永遠受苦的權利。
當夏甲[注]在沙漠中呼號的時候,一位天使就為這個深受寵愛的婢女點出一眼清泉。
然而我呢,您也曾想帶我去尋那清泉(您還記得嗎?),可是,泉水流到葫蘆鐘堡
周圍時,向我傾瀉的卻是苦水。是的,您給我造成了前所未聞的痛苦。僅僅從痛苦
中體會到愛的人,一定會得到上帝的寬恕。不過,如果說我經受的最劇烈的痛苦是
您造成的,那也許是我罪有應得!上帝是不會失去公道的。哦,對呀,費利克斯,
偷偷吻人家額頭一下,這種舉動也許就含有罪孽成分!傍晚出去散步時,只顧一個
人走,把丈夫和孩子拋在後面,好獨自沉浸在與他們無關的回憶和浮想中,並且在
獨步之際,靈魂同另一顆靈魂結合起來,為此也許應當付出極大的代價!內心世界
一旦收縮,變得非常狹小,結果只能容下人家的親吻擁抱,也許這就是天大的罪孽!
一個女人低頭由丈夫親吻頭發,好保持一副坦然的額頭,這也有罪!把自己的未來
建築在別人死亡的基礎上有罪;想像一幅寧和的母愛圖:俊美的孩子傍晚同受全家
愛戴的父親游戲,幸福的母親在一旁深情地看著,這樣想像也有罪。是的,我犯了
罪,犯了滔天大罪!我喜歡接受教會的懲罰,這些懲罰遠不足以贖清我的罪孽,而
神甫又心慈手軟。上帝無疑自有安排,它假借我為之犯錯誤的人之手進行報復。我
以絲發相贈,不就是以身相許嗎?為什麼我愛穿白衣裙呢?還不是要更好地扮演您
的百合花;您到這裡第一次望見我的時候,我不正是穿的白衣裙嗎?唉!我對自己
孩子的愛減弱了,因為任何熾烈的感情,都是從骨肉家庭的感情中竊奪來的。您明
白了吧,費利克斯?任何痛苦都有其因果的含義。打擊吧,比德•莫爾索先生和我
的孩子更狠地打擊我吧。這個女人是上帝發怒的工具,我要毫無怨恨地接近她,沖
她微笑,否則我就不配做基督教徒、不配做妻子和母親,我應當愛她。果真如您說
的這樣,多虧了我的保護,您的心靈才免遭外界的侵蝕,沒有凋零,那個英國女人
是不應該恨我的。一個女人應當愛自己情人的母親,而我就是您的母親。我想在您
心中占據什麼位置呢?就是德•旺德奈斯夫人空出的位置。哦!對了,您總是抱怨
我的態度冷淡!是的,我不過是您的母親呀。請原諒,您到的那天,我不由自主地
對您說了些無情的話,按說母親得知有人這樣愛自己的兒子,應當感到欣喜才對。」
她把頭偎在我的胸脯上,再三重複說:「原諒我吧!原諒我吧!」我這時聽到的是
陌生的音調。既不是她那充滿歡快調子的少女聲音,也不是她那帶有專橫尾音的少
婦的聲音,更不是悲傷的母親的歎息之聲,而是由於新的痛苦而初次發出的淒厲的
聲音。「至於您,費利克斯,」她激動地又說道,「您是個不會作惡的朋友。啊!
您在我心中的分量沒有喪失一絲一毫,您千萬不要責備自己,也不要有一點點負疚
之感。我要求您為了一種可望而不可即的未來,犧牲掉無窮的歡樂,這不是自私到
了極點嗎?那必定是世界上最大的歡樂,既然一個女人為了領略它,竟能拋下子女,
放棄地位,斷送永世的幸福。有多少回,我覺得您勝過我!您偉大而高尚,我渺小
而有罪!好,這就是我要說的話。我對於您,只能是一盞高懸的燈,它閃著冷光,
但永不熄滅。費利克斯,我愛我為自己選擇的兄弟,只是您不要讓我一個人愛,您
也要愛我!姐姐的愛,既不會有煩惱的將來,也不會有艱難的時刻。您沒有必要欺
騙這顆寬容的心,她將以您的美好生活為生活,永遠為您的痛苦而悲傷,為您的歡
樂而高興;她愛那些使您幸福的女人,也憎惡背棄您的人。我還沒有一個可以這樣
愛的兄弟。您要有偉大的志向,棄絕自尊心,用溫柔而聖潔的感情來了結我們一直
非常曖昧的、充滿風風雨雨的關係。我這樣還可以生活下去。我要首先做出表率,
去同杜德萊夫人握手。」
    她居然沒有落淚!這一席話,字字句句無不滲透著辛酸的人生哲理,也從而掀
掉了覆蓋在她心靈和痛苦上的最後一層罩幕,向我表明,她有多少層關係同我緊緊
相連,我又砍斷了多少堅固的鎖鏈。我們都進入了亢奮狀態,竟沒有覺察驟雨滂沱
而下。
    「伯爵夫人不想進去避一避嗎?」車伕指著巴朗的最大客棧問道。
    伯爵夫人點頭同意了。於是,我們在門廳的拱頂下停留了將近半小時。客棧裡
的人都十分驚訝,猜不透到了夜間十一點,為什麼德•莫爾索夫人還羈留在路上。
她是去圖爾呢,還是從哪兒返回呢?不久,暴雨停歇,化為圖爾人所說的毛毛雨,
但月光還是能照亮被高空的疾風驅逐的雲氣。車伕駕車出了客棧,要往回趕,倒叫
我喜出望外。
    「照我吩咐的路線走。」伯爵夫人口氣溫柔地對他吆喝了一句。
    於是,馬車駛向查理曼荒原,路上又下起雨來。到了荒原的中途,我聽見阿拉
貝爾的愛犬的吠聲;突然,一片小橡樹林下竄出一匹馬,只見它一縱,越過小路,
躍過長溝,人們認為荒原可耕便各自佔地,這些溝是用來標明地界的。杜德萊夫人
隨即停在荒原上,要觀看馬車駛過。
    「假如能這樣等待情人,又不至於犯罪,該有多快活呀!」亨利埃特說道。
    剛才犬吠時,杜德萊夫人就知道我在車上。她大概以為是由於天氣不好,我才
乘車來同她幽會。當馬車駛到侯爵夫人佇立的地點時,她勒馬往路邊一躍,顯示出
她特有的精湛騎術,真叫亨利埃特贊歎不已,彷彿看見了奇跡。阿拉貝爾故意撒嬌,
用英文叫我,而且只說我名字的最後一個音;這種稱呼從她嘴唇裡發出來,就像仙
女聲音一樣婉轉動聽。她知道叫一聲「My Dee」[注],就只有我一人聽得明白。
    「正是他,夫人。」伯爵夫人應聲答道,同時借著明亮的月光,打量這個神奇
的女人,只見她神色焦灼,伸直了的長發鬈古怪地披散在兩鬢。
    您可以想見,這兩位女人是多麼迅疾地相互審視了一下。英國女郎認出了自己
的情敵,顯出英國女人的那種高傲神態;她以英國人慣有的鄙夷的目光瞥了我們一
眼,然後像離弦的箭一般沒人歐石南叢中。
    「快回葫蘆鐘堡!」伯爵夫人喊道,她覺得那銳利的一瞥就像砍到心頭的一斧。
    車伕掉轉馬頭,要走希農大道;那條道比薩榭鄉路好走些。當馬車重新在荒原
上行駛時,我們聽見阿拉貝爾的馬在狂奔,狗在飛跑。她同馬和狗在灌木叢的另一
面,擦著樹叢邊緣飛馳。
    「她走了,您要永遠失去她了。」亨利埃特對我說。
    「也好,」我答道,「讓她走吧!她不會有一絲遺憾。」
    「噢!女人真可憐,」伯爵夫人高聲說,聲調既同情又恐懼。「她要去哪兒呢?」
    「去石榴園,那是聖西爾附近的一幢小別墅。」
    「她孤單單一個人走了。」亨利埃特又說道,那聲調向我表明,女人認為她們
在愛情上是一致的,永遠也不會相互遺棄。
    當我們駛人葫蘆鐘堡林蔭路的時候,阿拉貝爾的狗歡跳著迎馬車跑來。
    「她趕在我們前頭了,」伯爵夫人高聲說。停了一下,她又說道:「我從未見
過這樣的美人兒。多麼纖細的手指,多麼苗條的身材!她膚色比百合還要潔白,她
的眼睛像鑽石一樣明亮!她的騎術也太棒了,想必她喜歡顯示自己的力量,既活躍
又浮躁;還有,我覺得她有點過分藐視習俗:無法無天的女人,幾乎都是反復無常
的。愛出風頭、性情好動的人,都是沒有常性的。依我看,愛情更需要沉穩,我把
它想像成一個煙波浩森、深不可測的湖泊,湖面上也會狂風大作,但十分罕見,而
且局限在不可逾越的範圍內,兩個人就生活在湖中一個鮮花盛開的島嶼上,遠離塵
世,不受榮華富貴的侵擾。不過,愛情應當打上個性的烙印,也許我的看法不對。
如果說自然萬物還要隨著氣候變幻而改變形態,那麼,為什麼人的感情就不能如此
呢?毫無疑問,眾人的感情都得遵循一般規律,僅僅在表達方式上有所差別而已。
人人都有自己的方式。侯爵夫人是個精明強干的女人,她超越了種種差異,以男人
的魄力行動;她能把情人劫出監牢,能殺死獄卒、警衛和劊子手。有些女人則不同,
她們只會全心全意地愛,危難臨頭,也只是屈膝下跪,祈求上帝,束手待斃。這兩
種女人,您喜歡哪一種呢,這就是問題的核心。自不待言,侯爵夫人愛您,她為您
作出了那麼多犧牲!或許,等您不再愛她時,她還始終愛您呢!」
    「親愛的天使,請允許我重複您有一天講過的話:您是如何知道這些事情的?」
    「每種痛苦都有教益,我在多少方面受了折磨,所以知識也就廣博了。」
    我的僕人先前聽見了吩咐車伕的話,料想我們要順著梯坪返回,就牽著備好的
馬守候在林蔭路上。阿拉貝爾的狗嗅到了我的馬的氣味,而它的主人難免要產生好
奇心,於是跟著它穿過她藏身的樹林。
    「去同她講和吧,」亨利埃特含笑說道,臉上沒有流露一絲傷感的神色。「告
訴她,她實在誤解了我的意圖;我無非是要向她揭示落到她手裡的寶物的全部價值;
我心裡對她只有美好的感情,絕沒有惱怒,也沒有蔑視。您就向她解釋一下,我是
她的姐姐,而不是她的情敵。」
    「我決不去!」我嚷道。
    「難道您從未感受到,某種照顧反倒成了侮辱嗎?」她說道,臉上洋溢著殉難
者驕傲的神色。
    於是,我朝杜德萊夫人跑去,想了解她現在是什麼情緒。「她若是發了火,離
開我更好!」我心中暗道,「那我乾脆就回葫蘆鐘堡。」狗把我帶到一棵橡樹下;
侯爵夫人邊沖過來,邊朝我喊:Away!Away![注]我萬般無奈,只好一直跟她到聖
西爾,到達時已是午夜了。
    「那位夫人的身體十分健康。」阿拉貝爾下馬時對我說道。
    她冷冷地拋出這句話,那神情分明是說:「換了我,非死不可!」這句話包含
的全部諷刺意味,只有了解她的人才能想像得出來。
    「您的話裡刺兒真多,我不准您對德•莫爾索夫人開一句這樣的玩笑。」
    「呵!大人心上的貴人玉體安康,說一句也惹大人不悅嗎?據說,法國女人恨
起情人來,連他們的狗都不放過;而我們英國女人呢,把他們當作主子老爺,凡是
老爺愛的,我們都愛,凡是老爺恨的,我們都恨,因為我們完全是為他們生活的。
請允許我像您一樣愛她吧。不過,親愛的寶貝,」她說著,用兩只被雨淋濕的手臂
摟住我,「假如你負心背棄我,那我既不會站著,也不會臥著,既不會乘坐僕役扈
隨的馬車在查理曼荒原上游玩,也不會在任何國度的任何地方的荒原上游玩,既不
會睡在自己的床上,也不會去我父輩的家中!我呀,不會活在世上了。我生在蘭開
夏郡,那裡的女子往往為愛情而死。認識了你,而又讓別人把你奪走!我也不許任
何強力把你奪走,哪怕是死神,因為,要死我就跟你一道死。」
    她把我帶進臥室,只見錦衾雕床,邀人尋歡作樂。
    「親愛的,你要愛她,」我熱切地對她說,「她是愛你的,而且真心實意,不
是戲弄人。」
    我出於情人的虛榮心,要向這個驕傲的女人揭示亨利埃特的崇高品格。就在不
通法語的貼身女僕給她梳頭的工夫,我力圖通過簡單的生活事例,向她描繪德•莫
爾索夫人,反復說明伯爵夫人在感情危機中產生的偉大思想,而一般女人處於她的
境地,就會變得渺小而醜惡。阿拉貝爾看似漫不經心,其實一句也沒有漏掉。
    等到房間裡只有我們倆時,她對我說:「知道你喜歡這一類教徒式的談話,我
非常高興。我的一座莊園上有一位代理本堂神甫,他善於傳經布道,無與倫比,連
我們的農民都聽得懂,他講的經文簡直太對聽眾的口味了。明天我就給我父親寫封
信,請我父親用郵船把那位老先生給我派來。你就會在巴黎見到他,只要聽他講一
次,肯定不想再聽別人講了。況且他十分健朗,他的道德說教決不會使你情緒波動,
傷心落淚,那是和風細雨的,宛如一股清泉,潺潺流淌,把你帶入甜美的夢鄉。你
若是願意,每天晚上可以一邊消食,一邊滿足你聽人講道的嗜好。我的寶貝,英國
的道德經比都蘭的道德經高明,就像我們的刀剪、銀器和馬匹都比你們的好一樣。
你一定要賞臉聽這神甫講道,答應我好嗎?我不過是個女流,我心愛的,我懂得愛,
如果你願意,也可以為你去死;可是,我壓根兒就沒有在伊頓公學、牛津大學、愛
丁堡大學讀過書,我既不是博士,也不是尊敬的牧師;因此,我不能為你准備一套
道德經,實在一竅不通,真要試試,也肯定笨拙到家了。對你的興趣愛好,我不會
橫加指責;即使你有更加低級的情趣,我也要盡量適應;因為,我希望你能在我身
邊得到所有你喜歡的東西,諸如男女情歡、宴飲之樂、聽道之趣,以及玉液瓊漿、
教徒美德。你要我今天晚上就穿上苦行僧衣嗎?那個女人真有福分,竟用道德說教
來侍候你!法國女人是在哪所大學獲得學位的呀?我實在可憐!只能以身相許,做
你的奴隸……」
    「那麼,我想看見你們倆在一起的時候,你為什麼跑掉?」
    「你瘋了嗎,my dee?我可以裝扮成僕人,從巴黎到羅馬去,也可以為你做最
荒唐的事情。然而,我怎麼能在路上同一個素昧平生的女人講話呢?她一見面,就
要從三大部分向我說教了。我可以跟農民講話,我若是餓了,也可以求一個工人讓
我分吃他的面包,然後給他幾畿尼[注],做什麼都不失體面。然而,要像英國綠林
大盜那樣,攔劫一輛馬車,這可不符合我的為人之道。可憐的孩子,難道你只會愛,
不會生活嗎?再說,我的天使,我還沒有完全橡你!我不喜歡道德經。不過,為了
討你歡心,我能盡力去做。行了,住口吧,我會盡力而為的!我要努力成為一個布
道士。用不了多久,耶利米[注]跟我一比,就只能是個小丑了。我保證今後同你親
暱的時候,一定引用《聖經》上的經文。」
    她使出了全身解數,而且看到她剛一施展狐魅妖法,我的眼裡就燃起欲火,她
就更加肆無忌憚了。她大獲全勝,不惜毀掉自己,斷送未來,一心一意崇尚愛情;
我何樂而不為,把這女人的偉大行為看得比天主教的花言巧語強百倍呢!
    「這麼說,她愛自己勝過愛你囉?」她問道,「這麼說,她愛你不如愛你身外
的某種東西啦?怎麼能把我們自身的東西,看得比博得你們的寵愛還重要呢?凡是
女人,不管她是多麼了不起的道學家,也無法同男人相提並論。踐踏我們吧,殺害
我們吧,決不要讓我們妨礙你們的生活。該死的是我們,該活得偉大而自豪的,則
是你們。你們對我們以匕首相見,而我們對你們則報以愛情與寬恕。有些小飛蟲依
靠陽光生存,難道太陽關心它們嗎?它們能活多久算多久,而陽光一旦隱沒,它們
就要死去……」
    「或者飛走了。」我打斷她的話,說道。
    「或者飛走了,」她重複說,那種滿不在乎的神態,連最堅決要使用她所授予
的特殊權利的男子,也要被惹火。「為了說服一個男子相信宗教與愛情勢如水火,
便給他吃塗著貞操的面包片,你認為這樣做的女人還配當女人嗎?難道我是一個褻
瀆宗教的人嗎?要麼委身,要麼守身;既當節婦烈女,又當道學家,這可是苦上加
苦了,也不符合任何國家的法規。你在這裡可以飽餐美味的Sandwiches[注],這是
你的女僕阿拉貝爾親手制作的;她的全部道德經,就是想像出任何男子沒有領略過
的、受天使啟迪而通曉的愛撫。」
    還有什麼比一個英國女人的俏皮話更能消磨人的意志,我不得而知。戲謔中又
加上嚴肅的雄辯、裝模作樣的自信神態;而英國人正是以這種神態來掩飾他們充滿
成見、愚蠢透頂的生活。法國女人的俏皮話好比一種花邊,用來美化她們提供的歡
樂或挑起的爭吵;這是一種精神裝飾品,同她們的衣著一樣優雅。英國女人的俏皮
話卻是一種強酸,灑到誰的身上,誰就會被腐蝕,變成一副白光光的骨架子。一個
英國才女的舌頭如同一隻老虎的舌頭:老虎邊撕肉邊戲耍,直到剩下骨頭為止。真
是魔鬼的威力無比的武器,它冷笑著說:不過如此?這冷嘲熱諷隨意在人心上劃開
傷口,並在裡面留下致命的毒液。這天夜裡,阿拉貝爾像蘇丹王一樣,要炫耀自己
的權威;蘇丹王要顯示自己的靈敏,不是以剝無辜者的皮取樂嗎!
    「我的天使,」當我被她弄得神魂顛倒,只求歡樂,而把一切置於腦後的時候,
她對我說,「我也用道德檢查一遍自己!我反躬自問:愛你是否有罪,是否違犯了
天條;結果我認為,我的行為再符合教規、再合乎情理不過了。如果不是為了指示
我們愛那些美貌超群的人,上帝為什麼創造出他們呢?不愛你才是罪過呢,難道你
不是天使嗎?那個女人把你同其他男人混為一談,就是辱沒了你;上帝把你置於一
切之上,道德准則對你根本不適用。愛你,不就是靠攏上帝嗎?能怪一個可憐的女
人渴求神聖之物嗎?你這寬廣而明亮的胸懷,多麼像天宇,我遨遊其間,迷途不返,
正如小飛蟲撲到節日燭火上自焚一樣!還能懲罰它們的過失嗎?況且,這能算過失
嗎?這難道不是對光明極大的崇拜嗎?如果把摟抱愛人脖頸的行為稱為墮落的話,
那麼,他們也是因為太虔誠而墮落的。我由於懦弱而愛你,那個女人卻由於堅強而
待在她的天主教堂裡。不要皺眉頭!你以為我恨她嗎?不對,小寶貝!我非常贊賞
她的道德經;正是這種道德經規勸她讓你保住了自由之身,從而給我機會征服你,
並且永遠守住你;你永遠是我的,對不對?」
    「是的。」
    「永遠?」
    「是的。」
    「你開開恩好嗎,蘇丹王?只有我看出了你的全部價值!她會耕種土地,對吧?
我嘛,把這種手藝讓給佃農去掌握,我更喜歡耕種你的心。」
    我盡量回憶這些迷人心勝的絮語,以便向您逼真地描繪這個女人,印證我對您
說過的話,從而讓您了解事情結局的全部底細。這些甜言蜜語您知道了,可我真不
知道該如何形容為它們譜寫的樂曲!荒唐得簡直像我們做的最離奇古怪的夢。作品
時而像我扎制的花束:優美與力量結合,柔媚與纏綿,同火山爆發一般的狂熱恰成
對照;在我們縱情歡樂的音樂會上,時而奏起最美妙的漸進曲;接著又是蛇相互纏
繞一樣的嬉戲,還有妙趣橫生的綿綿情話;總而言之,在肉體的歡樂中,添加了精
神所能有的全部詩意。她企圖用電擊雷崩一般的愛,摧毀亨利埃特的純潔而沉靜的
靈魂留在我心中的印象。德•莫爾索夫人看清了侯爵夫人,侯爵夫人也看清了德•
莫爾索夫人:她們彼此都作出了准確的評價。阿拉貝爾的強大攻勢向我表明,她對
自己的情敵既非常懼怕,又暗暗欽佩。早晨,我發現她眼裡噙著淚花,而且一夜未
合眼。
    「你怎麼啦?」我問道。
    「只怕我愛得太熾烈,反要把自己給毀了,」她答道,「我把一切都奉獻出來
了,而那個女人比我機靈得多,她身上有某種你大概渴望的東西。如果你更喜歡她,
那你就別再考慮我了:我絕不會拿自己的痛苦、悔恨和煩惱來打擾你;不會的,我
要遠遠離開你,獨自死去,就像一株植物失去了它賴以生存的陽光一樣。」
    她逼得我又發了一通永不變心的誓言,並為此欣喜若狂。其實,對一個清晨就
抹淚的女人,又能說些什麼呢?說一句無情的話,我覺得是無恥的。既然夜裡沒有
抵住人家的誘惑,次日還不得撒謊嗎?況且,《民法》有明文規定,在男女私情上
有說假話的義務。
    「你瞧,我可是寬宏大量的,」她邊抹眼淚邊說,「回到她身邊去吧,我要你
愛我是心甘情願的,而不是礙於我的愛情力量。如果你再回來,我才相信你愛我也
像我愛你一樣,可我總覺得這是不可能的。」
    她巧鼓舌簧,說服我回葫蘆鐘堡去。一個沉醉在幸福之中的男人,哪能識破這
種機關:我就要陷入尷尬的境地。如果我不肯去葫蘆鐘堡,那就表明我斷定杜德萊
夫人勝過亨利埃特。阿拉貝爾就要把我帶回巴黎。然而若是去那兒,這不等於侮辱
德•莫爾索夫人嗎?結果十拿九穩,我非回到阿拉貝爾的懷抱不可。哪個女人寬恕
過這種褻瀆愛情的罪過呢?除非是自天而降的天使,哪怕是走向天堂的一個靈魂純
潔的女子也做不到。一個熱戀中的女子,寧肯看著自己的情人痛苦得要死,也不願
意見他另有新歡,幸福美滿。她愛得越深,就會越感到傷心。從這兩方面考慮我的
處境,我一旦離開葫蘆鐘堡,去石榴園,顯然對我的露水姻緣有利,給我的理想愛
情以致命打擊。這一切,侯爵夫人早已深思熟慮。後來她向我供認不諱。假如德•
莫爾索夫人沒有在荒原上遇見她,她也打算到葫蘆鐘堡周圍盤桓,以期破壞我的名
聲。
    我走到伯爵夫人跟前,只見她臉色蒼白,面容憔悴,猶如患了嚴重失眠症的人,
這時我猛然有所領悟;仍然年輕而慷慨的心靈,能夠依靠嗅覺而不是觸覺體味出,
這些行為在常人眼裡無足輕重,以高尚心靈的尺度來衡量則是有罪的。我當即明白
我們已相去萬里,正如一個孩子玩耍采花,下到深淵,突然惶恐不安地發現,人類
大地可望而不可即,他再也爬不上去,只感到黑夜裡孤孤單單,聽著野獸的嗥叫。
我和伯爵夫人的心中訇然作響,彷彿是Consummatum est![注]這句話的回聲。每逢
耶穌受難日,救世主升天之日,教堂裡就響徹這種淒厲的聲音;把宗教當作初戀的
年輕人見了那慘不忍睹的場面,都不禁膽戰心驚。亨利埃特的心靈曾受戀情的折磨,
她的幻想一下子全部破滅了。原先,她對肉慾的歡樂敬而遠之,從來沒有沉迷在那
溫柔鄉里,難道今天請出了幸福愛情的快感,不再正視我了嗎?六年來,她眼睛的
光輝一直照耀我的生活,現在卻移開了。我們的眼睛放射的光芒,源於我們的心靈,
並為心靈指路,使兩顆心靈息息相通,或合而為一,或再分為二,宛如兩個相互信
賴、無所不談的女子在一起嬉戲,難道她明白了這一點嗎?我悔不該帶著一張由歡
樂的羽翅塗滿粉彩的面孔,來到這個與溫柔撫愛無緣的家中。頭天晚上,亨利埃特
也許在等待我,假如我讓杜德萊夫人獨自離去,返回葫蘆鐘堡,也許……總之,也
許德•莫爾索夫人不會這麼狠心地提議做我姐姐了。她毅然決然地進入了這種角色,
絕不再脫離,她以誇張虛飾的大度,極力顯示她的殷勤。午餐時,她對我百般體貼,
就像照顧一個她憐憫的病人,令我汗顏無地。
    「您一早就出去散步,」伯爵對我說。「胃口一定好得很,尤其是您的胃一點
毛病也沒有。」
    伯爵夫人聽了這句話,嘴唇上並沒有浮現一位姐姐該有的狡黠的微笑,這進一
步使我明白自己的處境有多麼可笑。白天待在葫蘆鐘堡,晚間又去聖西爾,這根本
行不通。阿拉貝爾胸有成竹,深知我會顧全顏面,而德•莫爾索夫人又心靈高尚。
在這漫長的白晝,我感到要成為長期渴慕的一位女子的朋友,該有多難啊。這樣一
個轉變過程,由歲月准備則水到渠成,對於年輕人卻是一場病痛。我慚愧,我詛咒
尋歡作樂,真希望德•莫爾索夫人要我奉獻生命。我不可能肆意詆毀她的情敵,而
她也絕口不提;況且,講阿拉貝爾的壞話,是一種卑鄙的行為,只能使直至靈魂角
落都是冰清玉潔的亨利埃特鄙視我。經過五年親密無間的相處,現在我們卻不知道
說什麼好,說出來的話也根本不反映我們的思想,我們相互隱匿各自的絞痛,而從
前,痛苦一直做我們的忠實媒介。亨利埃特心中愁苦莫名,卻裝出高興的樣子,這
既為了她,也為了我。雖然她口口聲聲自稱是我姐姐,雖然她是女人,可她卻找不
出話題,大部分時間只跟我默然相對,氣氛很尷尬。她佯稱只有自己是那位英國夫
人的受害者,這更加劇了我內心的痛苦。
    「我比您還要痛苦。」我趁著這位姐姐說了一句女性擅長的奚落話,對她這樣
說。
    「怎麼?」她高傲地答道;女人聽到別人的感覺比她們強烈,就會采取這種高
傲的口吻。
    「當然全是我的過錯。」
    有一段時間,伯爵夫人對我態度冷淡,不理不睬,令我心如刀絞。我決定離去。
傍晚,我向聚在平台上的一家人告別。大家把我送至草場,見我的馬前蹄亂刨,都
遠遠躲開了。我拉住韁繩,這時她走過來。
    「我們沿著林蔭道單獨走走吧。」她對我說。
    我讓她挎上胳膊,一起緩步走出院落,彷彿在體味我們窘困的步伐,就這樣一
直走到護著外圍籬一隅的那片小樹林。
    「別了,我的朋友,」她停下腳步說道,同時雙臂摟住我的脖子,頭貼在我的
胸脯上。「永別了,我們再也見不到面了。天主賦予我觀看未來的可悲本事。您還
記得吧?那天您突然回來,樣子是那麼年輕英俊,我感到一陣恐懼,那時我就瞧見
您轉過臉去,正像今天您要離開葫蘆鐘堡,去石榴園一樣。是的,昨天夜裡,我再
一次向我們的命運瞥了一眼。我的朋友,此刻是我們最後一次談話了。我對您也說
不了幾句話了,因為同您講話的已不是我的整體。我身上有的東西已經死去。看來,
您要從我孩子身邊把他們的母親奪走了,那您就替代他們的母親吧!您是辦得到的!
雅克和瑪德萊娜都喜歡您,就好像您對他們一直嚴加管教似的。」
    「死!」我驚恐地說道,同時看著她,重又見到她眼睛明亮,噴出火焰;這種
眼神,要想讓沒有見過心愛的人患這種可怕病症的那些人明白,就只能拿她的眼珠
同擦亮的銀球相比。「死!亨利埃特,我命令你活下去。從前,你要求我發過誓,
今天,我要求你發個誓:向我起誓,你讓奧裡熱檢查一下身體,完全聽他的吩咐……」
    「難道您要對抗上帝的寬仁嗎?」她打斷我的話,絕望地喊道,因為未被我理
解而氣惱。
    「您愛我還不夠深,不能像那個可惡的夫人一樣,事事都盲目服從我……」
    「好吧,什麼要求我都答應。」她立刻答道,顯然受嫉妒心理的慫恿,一時越
過了她始終保持的距離。
    「我留下。」我吻了吻她的眼睛,說道。
    這一聲許諾倒嚇了她一跳,她掙脫我的雙臂,靠到一棵樹上。過了片刻,她急
匆匆往回走,一路頭也沒有回。我跟在後面,聽見她哭泣和祈禱。到了草坪,我拉
起她的手,恭恭敬敬地吻了吻。我的溫順態度出乎她的意料,也確實感動了她。
    「終究是屬於你的!」我對她說,「我愛你,就像從前姨母愛你那樣。」
    她渾身一抖,猛地緊緊握住我的手。
    「看我一眼,」我對她說,「還用原來的目光看我一眼!以身相委的那個女人,」
我感到心靈被她投來的一瞥照得通亮,便高聲說道,「她所獻出的生命與心靈,遠
不如我這會兒得到的。亨利埃特,你是我最愛的人,是我惟一愛的人。」
    「我一定活下去!」她對我說道,「您也改好吧。」
    這一眼就抹掉了阿拉貝爾的挖苦話所造成的印象。正如我向您描述的,我受這
兩種不可調和的戀情擺佈,輪番感受它們的影響。我同時愛上一個天使和一個惡魔;
兩個女子都同樣花容月貌,一個具備全部美德,一個包藏所有罪惡;我們因為憎恨
自身的瑕疵而戕害美德,也出於私心而向罪惡挑戰。我沿著林蔭路走去,不時地回
首,只見德•莫爾索夫人靠在一棵樹上,身邊的孩子揮著手帕;我心中墓地一陣自
豪,覺得自己主宰了兩個絕色女子的命運,以截然不同的身份成為這兩位超凡女子
的光榮,認為自己激起了她們的一片癡情。哪個失去我也要殞命。請相信,我這瞬
間的自鳴得意,受到了雙重的懲罰!不知道我著了什麼魔,要在阿拉貝爾身邊等待
時機,期望一旦亨利埃特陷入絕境,或者一旦伯爵去世,她就會投向我,因為她始
終愛我:她的狠心、她的眼淚、她的內疚、她的基督徒式的隱忍,無不是感情的令
人信服的流露;無論在她心中還是在我心中,這種感情都不可磨滅。在景色幽美的
林蔭路上一邊漫步,一邊這樣異想天開,我儼然是個五十歲的人,全然忘記了自己
才二十五歲。經過一閃念,從三十歲便進入六十歲,恐怕青年男子比女子更容易些
吧?盡管我一口氣就吹走了這些邪念,可是老實說,它們仍在糾纏我!也許它們的
原則在杜伊勒裡宮,在國王華麗的書房裡。誰抵擋得了路易十八腐蝕童貞的思想;
他說人到了成年才有真正的情慾,因為,只有當人感到力不從心,每次行樂都彷彿
是賭徒的最後一個賭注的時候,情慾才是甜美而狂熱的。我走到林蔭路的盡頭,回
身一望,只見隻身孤影,亨利埃特還站在那兒!我又沿原路回去,向她最後一次道
別;我眼裡噙著悔罪的淚水,但向她隱瞞了流淚的原因。真誠的眼淚,不知不覺獻
給了那些永遠逝去的美好愛情,那些童貞的激情,那些不再復生的生命之花;因為,
男子後來進入成年,就不再給予,只想接受了,他在情人身上愛的是他自己;然而
在年輕的時候,他是在內心深處愛他情人;到後來,我們要把我們的愛好,也許還
把我們的惡習傳染給愛我們的女子;然而人世之初,愛我們的女子會迫使我們接受
她的美德與廉恥心;她嫣然一笑就能使我們從善,她以身作則教我們忠誠。沒有自
己的亨利埃特的人,多麼不幸啊!沒有結識過某個杜德萊夫人的人,又是多麼不幸
啊!如果他們結了婚,前者也許會被自己的情婦拋棄,而後者也難保住自己的妻子。
然而,能找到一身兼此二美的人,該有多麼幸運啊!娜塔莉,您所愛的男子該有多
麼幸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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