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丈夫和父親
    希爾比太太出門拜訪朋友去了。望著漸漸遠去的馬車,艾莉查無精打采地站在門廊
上。這時,有人從後面走來,把手搭在了她的肩膀上。她轉回身,兩眼頓時發出多彩的
光輝,美麗的笑容浮現於臉上。
    「真是你嗎?喬治,你把我嚇了一跳。我真是太高興了!太太出門拜訪朋友去了,
晚上前不會回來。我們快到我那個小房間吧,我們可以有一段愉快的時光。」
    她拉著喬治走進門廊對面那間小房間,平時,她總在那兒做針線活,這樣她可以聽
見女主人的呼喚。
    「你能來我真高興,快來看一看我們的孩子,喬治,你為什麼不高興呢?」孩子緊
抓住母親的長裙羞澀地站在那兒,從卷髮下偷偷地看著父親。「你看他多麼漂亮,不是
嗎?」艾莉查撥弄著孩子頭上的卷髮,吻了他一下說。
    「我只希望自己沒有出世,也沒有生下這個孩子。」喬治慘然說道。
    聽完這句話,艾莉查既驚訝又恐懼。她哭著把頭靠在丈夫寬闊的肩膀上。
    「艾莉查,你真是太可憐了,我真不敢讓你再傷心。」喬治愛憐地說,「如果當時
你沒有認識我,那你就不會這樣不幸了。」
    「喲,喬治,你這是說什麼話呢?是不是發生了什麼可怕的事,還是要有什麼可怕
的事要發生?從我們相識到現在,我們不是活得挺幸福嗎?」
    「親愛的,確實很幸福。」喬治把自己的孩子抱到膝上,看著孩子那明亮的雙眸,
撫弄著他那柔軟的卷髮。
    「艾莉查,你是我所見的女人中最漂亮的,也是最好的,你看,我們的孩子長得多
麼像你。但是當時我們如果沒有見面就好了。」
    「喬治,你為什麼還要這樣說呢?」
    「事實是這樣的,我們除了痛苦以外,還擁有什麼呢!我這輩子是那樣的苦,就像
黃連一樣。我的生氣已經被煎熬殆盡。現在我幹的是苦命的活,我是那樣窮,不會有什
麼前途的。你跟著我不會有什麼好報,我只會帶給你霉運。我們一直在努力做事,學東
西,想做個有用的人,但這有什麼用呢?這樣活著有什麼意思,真不如死了算了。」
    「喬治,你這樣說真是罪過,我知道你不能在工廠工作,所以心裡難受,你又遇到
一個狠心的主人,但你還是要忍耐,說不定以後會有什麼……」
    「忍耐,難道我還不夠忍耐嗎?」他打斷她說道,「自從他無緣無故把我從那個待
我好的人的工廠帶回以後,我說過什麼嗎?說實話,我把自己掙的錢全都上交給他了。
那個工廠的人,哪一個不誇我的活做得好呢!」
    「真是太可怕了,但他終究是你的主人啊。」艾莉查說。
    「誰賦予他這種權力讓他做我的主人?我不時地考慮著這個問題。他是人,我也是
人,他憑什麼要騎在我的頭上,況且他還不如我。無論是經商還是管理莊園,我都比他
行,我比他認識的字多,書寫也比他漂亮,而所有這些我都不欠他什麼,因為我是自學
的。儘管他對我是那樣的殘忍,但我還是學會了這些本領。他存心不把人當人看待,他
憑什麼讓我為他做牛做馬?他憑什麼不讓我充分發揮我所學到的本領,為什麼他不能容
忍我幹得比他好呢?他故意把最髒、最重、最下等的活派給我去做,因為他想借此凌辱
我,他說他要讓我屈服。」
    「啊,我以前從沒聽你說過這樣的話,喬治,你嚇著我了,我知道你很憤懣,這我
理解,但為了我和哈裡,你千萬不要做可怕的事情。不管你做什麼事,一定要三思而後
行啊!」
    「我一直是三思而後行的,我一直忍耐著,但現在看來情況越來越糟。我的身體已
經快難以承受了。他不會放過任何一個侮辱、折磨我的機會。我只想在干好活的同時讀
書,靜下來學點東西,但他加在我身上的重擔會隨我的能力的增加而加重。他說我被鬼
魂附體了,他要把它抓出來。除非我講錯了,否則他不喜歡的事情遲早會發生。」
    「那我們該怎麼辦呢?親愛的。」艾莉查悲傷地問。
    「昨天,當我往車上裝石頭時,站在車旁邊的小主人用鞭子使勁地抽打著,這使得
那匹馬受到了驚嚇。我溫和地勸他不要抽了,但他卻不聽我的話。我再次求他,他卻轉
回身用鞭子抽打我。我抓住了他的手,他就大聲喊叫起來,先是用腳踢我,然後就跑去
告訴他父親我打了他。主人聽了非常生氣,聲稱要教訓我一頓,讓我明白他是主人。他
把我綁在樹上,用柳條狠勁抽了我幾下,而他的兒子也按照父親的吩咐使勁抽打我,直
到他感到累了時為止。我一定要出這口氣的,否則我誓不為人。」他臉色非常陰沉,兩
眼中那憤怒的火焰著實嚇了他的妻子一跳。「我只想搞明白是誰賦予他做主人的權利
的。」
    「我想我要服從我的主人的安排,」艾莉查慘然說道,「否則,我就不能算是真正
的基督徒。」
    「這話對你來說當然有一定的道理。他們給你吃的穿的,就像對待自己的孩子一樣,
他們疼愛你,給了你良好的教育,他們認為你是他們家庭的一部分。但我的主人呢?他
常對我拳腳相加;讓我呆在一邊不理睬我,這已是我能得到的最好的待遇了。他們收留
了我,但我也為此付出了超過百倍的代價。難道我還欠他們什麼嗎?我現在已經是不能
再忍耐下去了。是的,不能再忍受了。」喬治握緊雙拳,瞪著眼睛說道。
    艾莉查沒有說話,全身顫抖,她從未見丈夫這樣憤怒。面對丈夫的憤怒,她的倫理
觀念頓時顯得那樣的蒼白無力。
    「你還記得卡洛嗎?就是你送給我的那只小狗。」喬治接著說,「晚上,它和我一
起睡,白天跟在我的後面跑,它是我唯一的安慰,它看著我時的眼神,就像它懂得我內
心的痛苦與歡樂似的。有一天,主人碰見我拿門旁的剩飯餵卡洛,他就責怪我用他的東
西餵狗,並說如果每個黑奴都養狗,他就會破產的,於是他逼我在卡洛的脖子上掛上石
頭扔到水塘中去。」
    「喬治,你扔了嗎?」
    「我沒有那樣做,但主人把它扔進去了。而且他還伙同湯姆向瀕死的小狗扔石頭。
卡洛,它是那樣的可憐,它的眼中滿是悲傷的神色,好像奇怪於我為什麼不幫助它。為
此,我還被主人抽了一頓鞭子,但我不在乎。我遲早會讓主人明白鞭子是馴服不了我的。
遲早有一天,我會讓他為此付出代價的,他就等著瞧吧。」
    「啊,喬治,那你打算做什麼呢?千萬別做壞事啊。只要我們對上帝虔誠,多做善
事,上帝會幫助我們的。」
    「艾莉查,我和你是兩種人,我不信仰上帝,因為我心中充滿了痛苦,上帝為什麼
要把事情搞成這樣呢?」
    「喬治,我們一定要相信上帝。太太常說,當我們無路可走時,上帝也正在想辦法
解救我們。」
    「這些話讓那些乘車、坐沙發的人說當然很容易,但如果他們處於我的地位,我想
他們也不會想得那麼簡單了。我也向往做些善事,但我胸中的怒火現在難以平息。如果
你是我,你也會受不了的,你不了解事情的真相,如果我告訴你我所受的罪,你會受不
了的。」
    「還有其它事情嗎?」
    「噢,最近主人一直說自己很傻,因為他讓我在那麼遠的地方娶妻生子。他還說希
爾比先生和他的家族非常傲慢,在他面前趾高氣揚,他恨死他們了,而我現在也變得傲
慢了。他還說要禁止我再來找你,讓我在他的莊園娶妻生子。以前他還只是說說,但昨
天他卻明白地告訴我,我必須娶密娜,跟她一起生活,否則就要賣我到河那邊去。」
    「我們不是結婚了嗎?我們不是也像白人一樣由牧師證婚了嗎?」艾莉查天真地問
道。
    「難道你不知道奴隸是不允許結婚的嗎?這個國家的法律不允許奴隸結婚,如果他
們決心分開我們,我是沒辦法留下你的。所以我才會說如果我沒有出生,沒有遇到你就
好了,如果可憐的哈裡沒有出世,那該多好啊,那樣的話這一切不幸就不會降臨到他頭
上了。」
    「我的主人可是心腸很好的。」
    「但誰能料到以後會發生什麼事呢?主人會死的,那時我們的哈裡可能會被賣給別
人,誰知道買他的是什麼人呢!他是那樣聰明漂亮,但這有什麼值得自豪的呢?艾莉查,
孩子越是機靈得討人喜歡,那你的痛苦就會越深,你會因為他太值錢而失去他的。」
    丈夫的話沉重地打在她的心頭,那個奴隸販子的身影好像又來到了她的面前。她面
色蒼白,呼吸變得急促起來,好像受到了一記猛擊似的,神色非常緊張,並不時朝門廊
外看去。孩子正騎著希爾比先生的手杖愉快地玩著,後來因為不想聽父母談論沒有吸引
力的話題而到別處去玩了。艾莉查本想告訴丈夫自己心中所擔心的事,但最後還是忍住
了。
    「不能再讓他擔心了,可憐的他已經承擔了太多的重擔,」她想,「再說那不一定
會真的發生,我相信女主人是不會欺騙我的。」
    「親愛的艾莉查,就這樣吧,你一定要堅持,我走了,再見。」丈夫的聲音是那樣
的淒慘。
    「喬治,你要走到哪兒去?」
    「加拿大,」他回答道,接著他又挺直身子說,「在那邊,我會想法贖回你們的。
這是我們所擁有的唯一希望。你的主人心腸好,我想他會允許我把你和孩子都買走的。
我會做到的,願上帝保佑。」
    「你如果被抓住怎麼辦?那太可怕了。」
    「不會發生這種事的,艾莉查。如果得不到自由,我寧可死,也不會讓他們把我抓
回去的。」
    「你可不要做傻事啊!」
    「我沒必要做傻事,他們會很快殺死我的,但他們要想讓我活著過河去,那是絕對
不可能的。」
    「喬治,你要當心。為了我別做壞事,也別做傻事,也不要殺死人。這真是太誘惑
人了,但千萬不要——你是要走的,但要小心行事,願上帝保佑你。」
    「好吧,艾莉查,你聽一聽我的計劃。主人突然決定派我送給居住於一英里外的西
門斯先生一封信。我想他知道我會到這兒來告訴你這件事的。他會非常高興我這樣做,
因為這會激怒希爾比先生——他一直這樣稱呼他。我要趕回莊園,好像什麼也沒有發生,
一切聽其自然。我已經做了些準備,大約一周以後的某一天,我會出現在失蹤名單中。
所以,艾莉查,為我禱告吧,或許你的禱告會被上帝聽到。」
    「噢,喬治,請相信上帝吧,為自己祈禱,這樣你就不會做壞事了。」
    「好的,再見吧。」喬治說。他緊握著艾莉查的雙手,深情地注視著她的雙眸,但
他卻沒有動。他們只是靜靜地站著,然後悄然話別,他們哭泣著,痛哭著。他們是那樣
的捨不得分離,就像蛛網一樣難以割斷。這一對小夫妻就這樣分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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