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平庸之輩

    我不知道我的工作為什麼會對我和簡的關係產生影響,但是影響的確已經產生了。
我發現自己經常無端地表現出失禮的態度,毫無來由地對她發火。我猜想大概是由於她
沒有掉進這個低劣的、沒有發展前景的工作陷阱之中,而我卻被陷進去了。

    這太愚蠢,太不公道了——她仍然要上學,只是利用業餘時間工作,她當然不能與
我風雨同舟,苦樂共享。因此我也理所當然地會把怒火發地到她身上。我感到這樣做心
中有愧。在我找不到工作而經常發火的那幾個月裡,她總是對我表示理解,從來沒有對
我施加過壓力,只是不斷地說一些支持我的話。我對她做了這些事以後,感覺糟糕透了。

    這使我更加遷怒於她。

    毫無疑問我一定是出了什麼問題。

    我剛剛找到工作的時候曾經給父母去過電話,但是從那以後就再也沒有通過電話。
儘管簡一個勁兒地要我去,我卻不斷地拖延時間。媽媽對我很支持,爸爸對我終於找到
了一份工作也感到很高興。但是他們都沒有顯出激動的聲音,這使我有點兒尷尬。我不
知道他們究竟希望我畢業後找一個什麼樣的工作,但是顯然要比現在這個好一些,不過
如果現在跟他們討論工作問題,比起剛得到工作時會更使我感到難堪。

    我愛我的父母,但是我們的家並不是那種最親密和睦的大家庭。

    簡和我也不像過去那樣親密了。不久前我們還共同擁有大學生特有的小小空間,我
們的空閒時間總是在做同樣的事情,而且總是在一起度過。現在卻不同了,現在我們之
間產生了隔閡。

    我們之間再也沒有了和諧,我從8 點工作到5 點,直到下班回家,這一天的活兒才
算干完。我讀報、看電視、放鬆自己。她星期二和星期四去夜校上課,9 點以後才能回
家,星期一、星期三和星期五做作業或者為日托中心的孩子們備課。

    她的周末要麼在圖書館度過,要麼把自己理在臥室成堆的書籍裡面。

    我的周末是自由的,但是我仍然不習慣這一點。說句實話,我一個人的時候真不知
道該干些什麼。在大學時代,我或者去教室上課,或者去打零工,沒有課的時候就跟簡
一起做作業。現在我有兩天無事可做,卻使我閒得發慌,不知該干點兒什麼好。

    我們的房間裡只有有限的事情可以讓我做,有限的電視節目供我觀看,卻有大量的
時間使我可以閱讀。每一種事情很快便使我感到厭倦了,我意識到這些閒暇時光的寶貴
價值。有時我跟簡在周末去食品雜貨店購物,有時去看一場日場電影,但是更多的是她
做作業。我一個人打發時間。

    在一個星期六,我獨自來到了佈雷亞市場。我在音樂精品店裡轉悠,後來買了一些
錄音帶,並不是因為我喜歡它們,只是因為無所事事。我在「西克利農莊」店門口停住
腳步,剛剛要了一些免費樣品,就看見克雷格。米勒從一家電子商店走了出來。

    我的精神突然為之一震。從畢業前開始我就再也沒有見過克雷格了,我匆匆向他走
去,一邊走∼邊對他招手和微笑。他顯然沒有看見我,繼續往前走。

    「克雷格!」我喊道。

    他停了下來,皺著眉頭看了看我。他一臉茫然的表情,好像根本不認識我似的,然
後他回敬了我一個微笑,「嗨,好久不見。」

    他伸出手來,我們握了握,儘管看上去好像是在例行公事。

    「你現在在干什麼?」我問道。

    「還在上學。我正在讀政治學的碩士學位。」

    我笑了起來,「還去『敏感區』嗎?」

    他臉紅了。這令我很吃驚。我從來沒有見克雷格為任何事情感到過難為情,「你在
那裡見過我嗎?」

    「是你帶我去那裡的,難道你不記得了?」

    「哦,對了。」

    沉默了一刻,找不知道說什麼好,顯然克雷格跟我完全一樣。我們感到很尷尬。這
真是太奇怪了。他天生一張能侃會說的大貧嘴,只要他在,從來都不會有冷場的時候。

    「哦,」他把重心從一只腳挪到另一只腳上,「我該走了。到了該回家的時間了。
我回去太晚的話,珍妮會殺了我。」

    「珍妮怎麼樣了?」

    「哦,還好,還好。」

    他點點頭。我點點頭。他看了看表,「哦,嗨,我最好是現在就走。能再見到你真
高興,喔——」他看著我,立即意識到他所犯的錯誤。

    我盯著他的目光,我看出來了。

    他沒有認出我。

    他不知道我是誰。

    我感到好像被人打了一耳光。我感到我被……出賣了。我觀察他怎樣努力地回憶著
我的名字。

    「鮑勃。」我輕輕說。

    「對,鮑勃。對不起。我忽然忘記了。」他搖搖頭,想以一笑了之,「我大概得了
早老性癡呆症。」

    我輕輕看了他一眼。忘記了?我們曾經一起摸爬滾打了兩年多。他是我在加州大學
佈雷亞分校時最親密的朋友。我有一兩個月沒有見他了,但是你他媽的總不至於在不到
半年的時間裡就把老伙計忘個一乾二淨吧?

    我現在才明白過來,他為什麼一直很尷尬,還對我那麼拘謹。他不知道我是誰,想
隨便跟我聊聊天來矇混過關。

    我想他現在應該彌補一下剛才的過失。他認出我了。他想起我是誰了。我猜想他現
在應該無拘無束、毫無顧忌了;不再那樣費勁兒,那樣敬而遠之了,我們該重新開始大
侃特侃了。可是他又看了一次表,冷漠地說,「對不起,我真的該走了。很高興見到你。」
之後便走了,沖我飛快而冷淡地揮了揮手,迅速鑽進了人群中,離我遠去了。

    當他逐漸消失以後,我還在目瞪口呆地望著。活見鬼,這裡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兒?
我往左邊看了看。電子商店的櫥窗裡放著一台電視機,裡面正在播放一條我所熟悉的啤
酒廣告。一群走出大學校園的好朋友們拿著啤酒和炸薯片,正在電視機周圍觀看一場周
末下午的橄欖球賽。男孩兒們都是那樣英俊瀟灑。

    性情溫和,他們在一起互相拍拍肩膀,敲敲後背,顯得格外悠閒舒適。

    我的大學時代可不是這樣度過的。

    那些男孩兒們坐在電視機周圍大笑的場景談出,被一杯滿得溢出來的啤酒代替了,
隨之溢出的是啤酒公司的牌子。

    我在大學時代可沒有這樣一大群好朋友,可以整日一起廝混。我其實從來沒有過真
正的朋友。克雷格和簡就是我的一切。我的周末下午從來不是跟一大夥人一起看著橄欖
球賽度過的,我總是一個人在自己的臥室裡學習。我一直盯著電視機,已經開始播放另
一則廣告了。直到現在我才意識到,我在加州大學佈雷亞分校的這4 年過得多麼孤獨。
那些近鏡頭的媒體形象和持久的友誼對我來說只不過意味著「形象」罷了。他們真實的
一面永遠不會表現在媒體上。我從來沒有用了解小學、初中、高中同學的方式了解我的
大學同學。大學時代是一種更加冷酷。

    更加非人格化的體驗。

    我回憶起我的大學課程,突然意識到我在完成全部學業的過程中,跟我的任何一位
指導教師沒有過任何私人交往。我當然了解他們,但是這跟我了解電視角色沒有任何區
別,這種了解僅僅來自觀察,而非互相交際。我懷疑這些教師是否還認得出我。他們各
自認識我的時間只有一個學期,即便這一個學期的認識也僅限於點名冊上的一個號碼。
我從來沒有問過問題,從來不在課後留在教室裡請求教師強化輔導,永遠坐在教室的中
間位置。我始終是一個徹頭徹尾的無個性特徵的無名之輩。

    原打算在市場裡多轉一會兒,看幾個別的商店,但是這會兒我已經不想再呆下去了。
我想回家了。我突然感覺到,沒有個性特徵、不留名姓、不被人注意、不為人相認地獨
個兒在這些商店裡閒逛的感覺簡直太奇怪了。我感到很不舒服,我想跟簡在一起。她可
能還在忙她的學習,沒有時間過來陪我一會兒,但至少她知道我是誰,只有這一想法還
能使我得到安慰,並足以吸引我離開。

    當我開車回公寓時,我發現自己還在想著見到克雷格的事情。我想找出原因,使它
變得合乎清理,但是我不能。他對於我來說不僅只是相識,一個只在教室裡見面的傢伙。
我們一起外出,一起做事。克雷格並不健,除非他得了某種腦瘤或精神疾患,或者吸毒
成病,他決不可能忘記我是誰。

    也許問題不在他那一方面。也許問題在於我這方面。

    這個似乎是最能解釋通的答案,即使想一想也使我害怕。

    我知道我並不是世界上最有趣的人,但是我難道枯燥乏味到了如此無可救藥的地步,
甚至我的好朋友能在短短一兩個月的時間內忘記我是誰嗎?這個想法簡直太可怕了,它
幾乎成了最令人無法忍受的倒霉想法。我並不是一個極端利己主義者,而且當然我沒有
幻想過要在世界上留下自己有重大意義的印記,但是這仍舊使我想到,我的存在是如此
沒有意義,生命將在完全不被人注意的過程中消失。

    當我到家的時候,簡正在打電話,她在跟工作中認識的某個女孩談話,我進門的時
候她抬起頭來對我微笑著。這使我感覺好多了。

    也許這方面的書我讀得太多了,我想。也許我的反應過於強烈了。

    我走進臥室,看著鏡子裡的自己。我把自己研究了好一會兒,試著客觀一些,用別
人的眼光來看待自己。我長得既不英俊,也不醜陋。我的淺棕色的頭髮既不長,又不短,
我的鼻子既不大又不小。

    我看上去長相中等。我中等身材,中等身高,我穿中號衣服。

    我是個很中等的人。

    這種想法十分惱人。不能說我很吃驚,但我從來沒有這樣想過,我覺得能夠這麼容
易地、完整地把自己歸到某一類人中,這真是一件奇怪的事。我希望自己不是這種類型
的人,希望我的性格中還有一些獨一無二的、不一般的、奇妙的東西,但是我知道我沒
有。我是一個完全徹底的恐怖主義者。

    或許這個發現能夠解釋我的工作狀況。

    我努力將這種想法擠出大腦,匆匆走出臥室,回到了起居室裡。簡正在那兒學習。

    以後的幾天中,我敏銳地意識到我所做的每一件事和所說的每一句話,我既驚恐又
沮喪地發現,沒錯,我真的自始至終都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尋常人。我和簡的對話千篇一
律,我的工作從來都做得不好不壞。怪不得克雷格已經不記得找了。我似乎在每一方面
都表現平庸,整個兒就是一個容易被人遺忘的人。

    我在床上的表現也毫無個性嗎?

    一段時間以來,無論從哪個角度考慮,這個問題都讓我好不苦惱,甚至在我見到克
雷格之前,我心裡就已經開始嚼咕了;和簡在一起的時候,我偶爾就模模糊糊地感到害
怕。現在即使沒有挑明,也已經很明確了,我知道這種想法不會離開我了。我試著把它
從我心裡趕走,當我們兩人在一起時,一起吃飯、一起聊天、一起洗澡或者一起躺在床
上時盡量不去想它,可是它折磨著我,它在我的大腦中已經從耳語發展為大喊大叫,直
到我感到極度壓抑而把它發洩出來為止。

    星期六晚上,我們像往常那樣做了愛,是在「周末夜生活」節目開始之前,這時電
視上正在播放半小時地方新聞。通常在作愛期間,我對我們的方式從來不做分析,從不
考慮我們正在做什麼,為什麼要做,可是這一次我卻發現,我自己就像一台攝像機似地
站在遠處觀察著,我意識到自己的動作多麼有限,全部反應都是照本宣科,所有發生的
一切都是那樣枯燥乏味地皆在預料之中。我差點兒沒能堅持到結束。我不得不強迫自己
集中注意力以便順利完成。

    後來,當我從她身上爬下來時已經精疲力盡,我沉重地呼吸著,目光呆滯地看著天
花板,回憶著我剛才的表演。我真想相信自己做得很漂亮,我真正是一匹性慾旺盛的上
等種馬,但我知道我不是自己所想象的那種人。我很平庸。

    我回頭看了看簡。即使是現在,或者說特別是現在,她渾身上下是性高潮帶來的燥
熱和汗水,潮濕的頭髮擾成了一團,她看上去美極了。我一直就知道,她能做得比我好
得多,她那麼漂亮,聰明,有趣,能夠吸引比我強得多的男人,我突然醒悟到這一點,
心裡感到十分痛苦。

    我輕輕地、試探性地拍了拍她的肩膀,「怎麼樣?」我問道。

    她看著我,「什麼?」

    「你……來了嗎?」

    「當然了。」她皺了皺眉頭,「你是怎麼啦?一晚上都愁眉不展。」

    我想對她解釋我的感受,但是我不能。

    我搖搖頭,什麼也沒說。

    「鮑勃?」她問道。

    我想我所需要的是信心,是聽她親口對我說我很了不起,我是獨一無二的,可是在
我的內心深處我卻聽到她說:「即使你是一個中庸的男人我也愛你。」以此來消除我的
恐懼。這不是我想聽到的。

    她母親的聲音在我的頭腦中回響:「……沒本事的傢伙……

    無名之輩……「

    這就是我的感覺。

    我很想知道,假如她遇到一個比我更有技術、更會花言巧語的人,那時會發生些什
麼。

    我甚至連想也不願想這個問題。

    「我……愛你。」我說。

    她看上去吃了一驚,她的表情變得溫和了,「我也愛你。」她吻了我的嘴唇、鼻子、
前額,我們擁在一起,把毛毯往上拉了拉,看著電視入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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