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平庸的自覺

    簡離開我已經3 個星期了。

    我坐進椅子裡面,注視著牆上的日歷。這個月的工作日上已經打了15個紅叉。

    我每天早晨照例在日歷上劃掉當天的日期。我找到了第一個紅叉,日期是9 月3 日。
自從簡走了以後找再也沒有得到她的音信。她既沒有打電話詢問我過得怎樣,也沒有寫
信告訴我說她生活得很不錯。我原來指望她即使不是感情上的原因,也會出於實際需要
而打個電話給我。我猜想她一定會找個合理的理由跟我聯繫,例如有什麼東西落在家裡
了,讓我送去或者寄給她等等。可是她竟會如此冷酷無情,徹底斬斷了我們之間的所有
聯繫。

    我為她擔心。我不止一次地想去她上班的日托中心找她,甚至想給她父母家打電話。
我只想知道她過得怎麼樣。可是實際上我一次也沒有打過,我想我是害怕。

    儘管我從急劇減少的信件中猜到她已經向郵局提出了更改地址的請求,我仍然能夠
偶爾收到她的賬單、信件或者免費廣告,我將它們全部保存了起來。

    只是為了防備萬一。

    下班以後,我在萬記商店買了一些牛奶和麵包,但是我實在無精打采,甚至連通常
從不放過的半加侖巧克力冰淇淋和多麗特斯曲奇餅都引不起我的任何興趣了。所有的收
款台前都擠滿了人,我找到人最少的收款台,排在隊伍後面。出納員是位身材苗條、金
發碧眼的漂亮女孩兒,她一邊毫無顧忌地跟排在我前面的那個男人逗趣,一邊為他找錢。
我不無嫉妒地聽著他們兩人輕松自如的調侃,希望自己也有這種跟陌生人信口開河的本
領,討論天氣情況。近期時事等等,無論什麼話題都行。事實上我甚至連想也不敢這麼
想。我實在無法想象我應該跟他們說些什麼。

    我和簡第一次見面時是她首先打破了沉默,假如這個重大的責任不幸落在我肩上的
話,我們兩個人可能永遠也不會走到一起。

    輪到我付款時,那位女出納對我笑了笑,「嗨,」她說,「你好!」

    「你好。」我回答了她。

    她開始掃描我選購的商品,我靜靜地在一旁等候著,「6 美元43美分。」

    我默默地把錢遞給了她。

    我以前從來沒有這樣想過,當我把巧克力冰淇淋放進了冰箱,並把多麗特斯曲奇餅
和麵包放在餐桌上的時候,我忽然意識到,在我的內心深處,我總是希望遠離人群。我
跟祖父母的關係很正規,我們之間甚至從來沒有過擁抱和親吻,儘管他們很愛找;我跟
父母的關係也是這樣。在我的一生中,我們全家人的朋友以及我父母的朋友都對我十分
友好,但是我從來沒有感到他們中有誰真正喜歡過我。

    並不是因為他們不喜歡我。

    他們只是沒有注意到我罷了。

    我是一個沒什麼本事的人,一個無名之輩。

    難道事情會永遠這樣下去嗎?我真想弄明白。這種結果很有可能。儘管我在小學、
初中、高中都有一些朋友,但是從來都很少,現在回想起來我才意識到,他們其實都跟
我一樣,因為沒有個性特徵而無法詳細描述。

    我產生了一陣衝動。我匆匆走進臥室,打開壁櫥,在衣服底下找到了一些密封的盒
子,盒子裡藏著我的全部歷史。我打開其中一只,在裡面搜尋起來。我從最上面開始,
一本接一本地尋找著,終於找到一本我高中時代的紀念冊。

    我翻閱著那本紀念冊。高中畢業以後我已經很久沒有翻過這些紀念冊了,今天又看
到了五六年前的地方、老面孔,以及當時的流行時尚及髮型等等,我感到十分新鮮好奇,
同時也感到自己正在衰老,心裡產生了一絲悲哀。

    然而我更多地感受到了不安。

    正如我所懷疑的那樣,我找不到任何一張我和朋友們在運動場上、俱樂部裡或者舞
會上的照片,甚至連在校園中搶拍的也沒有。到處都看不到我們的蹤影,好像我和我的
朋友們從來就沒有在這所學校裡出現過,從來沒有在校園裡吃過午餐或者在教室外面散
過步。

    我看了看照片上的姓名,其中有約翰。帕克和布蘭特。伯克,他們都是我最好的朋
友。他們的照片貼在我的個人相冊中,照片上的樣子跟我記憶中一點兒也不像。我反覆
地、一幅接一幅地翻著照片,從布蘭特到約翰,又從約翰回到布蘭特。我記得他們的外
表看上去比他們的照片有趣得多,聰明得多,也活潑得多。不過也許是我的記憶發生了
扭曲,因為他們的照片就在我眼前,他們在5 年前就是用這種眼神注視著攝影師,現在
仍然在紀念冊裡用同樣的眼神注視著我,我甚至從表情中也看得出他們是一些毫無個性
的人。

    紀念冊的最後是一些綠色的留言紙。我想看看他們在畢業前夕給我留下了什麼樣的
臨別贈言。

    「我很高興認識了你。祝你過一個愉快的夏天。約翰。」

    「過一個最棒的夏天,並祝你好運。布蘭特。」

    難道這就是我最好的朋友嗎?我合上紀念冊,舔了舔乾裂的嘴唇。真是兩個毫無個
性的傢伙!他們的贈言跟別人的沒有什麼區別。

    我坐在臥室地板的中央過了很久,用呆滯的目光一動不動地看著牆壁。難道我得了
所謂「早老性癡呆症」嗎?要麼就是我瘋了?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準備鼓起勇氣,再
一次打開紀念冊。照片上的人究竟是他們還是找自己?或者兩者兼有?難道他們對我的
看法就像我對他們的一樣,認為我是個白癡嗎?也許我們只是姓名和面孔不同罷了。我
又一次翻開了紀念冊,翻到我自己的照片,仔細地審視著我的容貌。我發現我的外表既
不單調、枯燥,也不平庸、乏味,是個既聰明又有趣的年輕人。

    也許經過這麼多年的磨難之後,我已經變成了一個平庸的人。我可笑地想道,也許
我真的有病,而且是約翰和布蘭特傳染給我的。

    我倒希望如此,如果事情真的這麼簡單就好辦了。然而情況遠比我想象的要複雜得
多,也可怕得多。

    我匆匆翻完紀念冊裡剩下的幾頁,將它們大致掃了一遍。

    突然從最後一頁和封皮之間掉出了一只十分眼熟的信封,裡面應該是我的成績單。
我打開它,讀著上面的內容。我高中時期的成績全部都是中等,初中的成績同樣如此。

    我知道,我的英語才華絕對不可能是中等水平。我的文章總是寫得格外出色。

    可是我所有的成績單都沒有反映出這一點。

    多年來我只是得了一大堆中等。

    一陣冷氣迅速傳遍了我的全身。我扔掉紀念冊,匆匆走出臥室,從廚房的冰箱裡拿
出了一罐啤酒。隨著砰的一聲,我開始大口地往嘴裡灌起了啤酒。房間裡又安靜下來了。
我站在廚房水池邊,目光緊緊地盯著冰箱門。

    事情究竟會發展到怎樣一種地步?

    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我甚至不願考慮這個問題。

    外面的天空漸漸暗了下來,太陽下山了,房間裡到處籠罩著黑影。隔著門廳,我看
見客廳裡那些家具正在漸漸地變成一堆黑色的陰影,便走出廚房,打開了照明燈。從這
裡我能夠看見原來長沙發和沙發罩所在的位置。我看著客廳,突然感到了極度的孤獨。
該死,我是如此孤獨,我真想大哭一場。

    我想打開冰箱門,再拿出一罐啤酒,乾脆喝個酩酊大醉。可是我不希望這樣做。

    我不想將整個夜晚都浪費在家中。

    我走出房門,開車上了科斯塔梅薩高速公路,一直向南開去。等到開出一半路的時
候我才意識到自己要去哪裡,那時我已經不想再改變主意,儘管我內心的痛苦正在變得
越來越尖銳。

    我在高速公路的盡頭轉向了紐波特和布瓦爾方向。我一直開到了海灘,這裡曾經是
我和簡的兩人世界。我把汽車停在離碼頭不遠的小型停車場上,鎖好了汽車,在擁擠的
大街上漫無目的地閒逛起來。人行道上到處是身著漂亮的比基尼泳裝、被陽光曬成了棕
褐色的女人和體格健壯、長相英俊的男人。玩滑板的游人從人們身旁飛快地一閃而過。

    我又聽到了影樓酒吧裡傳來的那種音樂聲,同樣是是桑迪。

    歐文的曲子,不同的是它這一次似乎沒有了魔術般的穿透力,而是帶著某種悲哀和
憂鬱的情緒,我又一次感謝上帝,在不同的夜晚裡它讓我從同一支音樂中聽到了截然不
同的東西。

    我向碼頭望去,洋面上是幽暗深透的夜空。

    我在想念著簡,不知道她正在干什麼。

    我想知道她現在跟誰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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