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新來的夥伴

    我們離開家鄉已經3 個多月了。

    我們一直向南走,橫穿了整個加利福尼亞州,每到一個旅游景點都要停下來游覽一
番。我們跟在一個旅行團的後面參觀了聖西敏,省去了一筆導遊費,又參觀了溫切斯特
的神秘屋。我們等旅行團離開之後,趁沒人注意的時候,又溜進了那間陰森森的鬼屋,
在那裡借宿了幾個晚上。最後我們在聖克魯斯乘坐了環滑車道,又去博得加海灣觀賞了
海島。

    我們大多數情況下都住在汽車旅館。對於那些從不喜歡拋頭露面的人來說,在汽車
旅館裡謀一份工作是他們最好的生存方式。我們從來看不到為我們烹任的廚師,也看不
到為房間送餐的服務人員;負責房間衛生的清潔工也是趁我們不在的時候來清理房間、
更換毛巾。

    旅館的裝修是由一家沒有什麼名氣的公司承擔的。每套房間都有兩張雙人床,中間
用一只低櫃隔開,櫃上固定著一盞台燈。細長的梳妝台上有一台電視機,它也被固定在
櫃台上。梳妝台上還放著一本贈閱的聖經。這本書幾乎隨處可見。

    我希望自己討厭這樣的生活,我也知道我應該討厭它。可我就是做不到。我喜歡這
種生活方式。我們大家都喜歡。我們對這裡的食物和住宿安排從不感到厭倦。這就是我
們的生活氛圍,我們獨一無二的、具有獨創性的生存環境,我們生活在這種環境中享受
到了無窮的樂趣。我們是一群平庸的、中等智商的人,只有這樣我們才感到其樂無窮,
儘管我們沒有住進五星級賓館,而是大部分選擇了中等價位的汽車旅館,以我們自己的
觀點來看,我們卻好像生活在極樂世界之中。

    我們無論吃飯還是住旅館從來不用付賬單,除此之外我們再沒有幹過其他非法勾當。
無論是從現實生活的需要還是恐怖分子的身份來考慮,我們無一例外地認為該給自己放
長假了。

    我們去了俄勒岡,穿過華盛頓,來到了加拿大,最後又回到了原來的出發點。過去
我從來沒有離開過加利福尼亞,走出這個地方使我的心情激動萬分。我看到了許多只是
在報紙上讀到過、但是從來沒有看到過的事情,這使我感到自己的眼界更加開闊,更像
一名地地道道生活在大都會裡的人,我的自尊由此而得到了最大限度的滿足。

    我喜歡旅行,喜歡周游全國,但是我更喜歡每天晚上聚在一起吹牛。我每天都在盼
望著這個時刻,因為它使我有了一種目標感。我們正是在這種聚會中才第一次討論了我
們究竟是什麼樣的人,我們到底要干什麼,我們心裡有什麼樣的感受,備受冷落對於我
們意味著什麼等等話題,試圖探討人生的意義。這種時刻往往不是由菲利普告訴我們應
該產生怎樣的感覺,而是大家在一起爭先恐後地表達自己的思想和感情,努力嘗試著使
我們的生命更加有意義。

    我以前從來沒有當過任何一個團體的成員,從來沒有置身於任何小集體或者小社團,
這種感覺非常奇妙。我知道人們在小集團和非法機構中尋找的是什麼,他們在這裡趣味
相投,那種感覺簡直妙極了。我感到我重新獲得了自由,因為我跟那些與自己相似的人
走到了一起。這裡的氣氛既輕松又愉快依們的談話既認真又誠懇,但是並不帶任何嚴肅
和莊重。我們大家住在一起,生活得十分愉快。

    由於大家經常守在一起,而且很少分開,因此很久以來我一直找不到機會,跟菲利
普單獨談一談。我想問他為什麼要帶領找們離開南加州。有很多次我剛要張口時,身邊
碰巧有人走過。

    我決定等待合適的機會。

    機會終於被我等到了。當時我們正在沙西特山腳下準備登山。這是惟一的一次機會,
因為大家已經離開導遊,開始各自爬山了,唯獨菲利普一個人在車裡全神貫注地研究地
圖,思考著下一步該去什麼地方。我跟他一起留下了。等大家離開很遠以後,我開始跟
他談話了。

    「怎麼樣,」我說,「你能不能告訴我,我們這次旅行的目的究竟是什麼?」

    他折好了地圖,抬起頭來看著我,「我一直都在耐心等待著,不知你打算什麼時候
問。」

    「現在可以回答我了吧?」

    他若有所思地搖了搖頭,「我不知道。」

    「你知道!」

    「不,我不知道。我並不是真正知道,我只是有一種感覺——」他停住了,「你有
沒有體驗過類似直覺或者預感一類的事情?就是說,你早就感覺到可能會有某種事情發
生,後來它果然就發生了?」

    我搖搖頭。

    他舔了舔嘴唇,「我有過。我不知道這是一種巧合還是別的什麼,但是我有時的確
有這種感覺……例如我殺死我的上司那一次;遠在幾個月之前,當時我甚至連想都沒有
想過我會幹出這種事情,然而我卻預感到了,我遲早會殺了他。當然這事後來果然發生
了。當我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我同樣也產生了某種預感。那一天有一種聲音在跟我說,
我應該去一趟南岸商場。我並不知道為什麼要這樣做,然而我還是去了。到那裡之後,
我選擇了一個恰好能夠遇到你的餐館,並吃了午餐。這一切似乎……好像是在某種外力
的引導下完成的。」

    我笑了起來,「你好像有一種救世主的情結。」

    「也許真的如此。」他承認了。

    我的笑容消失了,「我只是在跟你開玩笑。」

    「我可不是開玩笑。」他抬頭看著我,「我有時候真的能夠感覺到。」他把地圖放
在車座上,走出汽車,關上了車門,「總之,這次旅行就是這樣決定的。有某種東西在
跟我說,現在我們應該出一趟遠門,做一次長途旅行了。我有一種模糊的感覺,我們已
經被人盯上了。有人正在向我們一步步地逼近,我們必須離開那裡了。我不知道這次旅
程需要多長時間。我只知道我們必須離開,而且越快越好。」

    「你知道是誰在跟蹤我們?是警察嗎?」

    「也許是。」他聳聳肩。

    「其實你並不這樣想。」

    他看著我,「是的,我並不這樣認為。」

    「我們還能回去嗎?」

    「當然,」他說,「很快。我想風頭已經過去了。我覺得幾周以後我們就應該安全
了。」

    我們沿著旅游路線前進。其他人已經走得不見蹤影了。當我們開始沿著階梯下山時,
我回頭望了一眼菲利普,「我想問你一個問題。」

    他注意地看著我。

    「你住的那套公寓是你父母的嗎?」

    「不,是我自己的。我買下了它。」

    「對不起。不知為什麼,那套公寓著上去好像是你父母的住宅。」

    我們都沉默了一會兒。

    「你母親在哪兒?」我又開始發問。

    「我不知道。」

    「你最後一次見到她是在什麼時候?」

    「我也不知道。」

    「你父親現在怎麼樣了?」

    「我不想談這個問題。」

    我們又一次陷入了沉默。推一能夠聽到的是鞋底踩在鵝卵石階梯上發出的聲音,以
及偶爾從遠處傳來的一兩聲鳥叫。

    「我是一個受到冷落的人,」菲利普說,「你跟我一樣,也是一個備受冷落的人,
我們永遠都會是這樣。不要指望從童年時代或者家族史中找到答案。你肯定找不到。」

    我點點頭,一句話也沒有說。

    前方的小路上出現了其他幾位夥伴。我們匆匆追趕上去。

    我們的隊伍中又增加了兩名成員。

    保羅是我們在回家的路上遇到的。當我們途經約瑟瀑布時,他一絲不掛地站在瀑布
下面的步行橋上,聲嘶力竭地用下流話高聲叫罵著。橋上站滿了來這裡旅行的游客們,
他們都在抬頭欣賞著瀑布的壯觀景色,有時還會停下來拍張照片。這些人來自美國和其
他一些國家,其中有英國人,德國人,日本人。

    保羅則在那裡惡聲惡氣地發洩著心中的怒火,「雜種!雜種!雜種!雜種!媽的!
媽的!媽的!」

    找們站在橋下注意地觀看著。

    「這真是太奇妙了,」菲利普說,「游客們都看到他了,也聽到了那些不堪入耳的
髒話,他們居然對此毫無反應。」

    史蒂夫和比爾忍俊不住,他們似乎認為這是他們所見過的事情中最為可笑的。

    這事簡直令找毛骨悚然,它有點兒像戴維。林琪恐怖電影中的一個片段。一個男人
赤裸裸地站在光天化日之下,而百慕大短途旅行團的全體游客們卻對他視而不見!他們
就在他的身邊來來往往,有人還碰到了他的身體,甚至有的游客為了使攝影效果更好一
些,時而把他推到橋的兩邊。瀑布落差的聲音震耳欲聾,遮掩了所有的說話聲,然而隨
著這個一絲不掛的男人那雙堅定有力的嘴唇不停地上下運動,咒罵聲傳到人們耳朵裡時
已經變成了:「啊!啊!啊!」

    這個精神處於崩潰邊緣的危險傢伙顯然是在竭力乞求什麼人的幫助,渴望引起周圍
人的注意。我所能夠得出的結論就是,假如我們這些恐怖主義者最終沒有走到一起的話,
我們終將發展到他這一步。

    「他完全精神失常了,」詹姆斯似乎也感覺到了事態的嚴重性,「他簡直是個瘋子。」

    我點了點頭。

    「不對。」菲利普說。

    他跟隨游客走上了步行橋,走到那個人身邊,對著他的耳朵說了些什麼,無非是一
些其他人挖空心思也想不出來的話。這時那個人已經停止了咒罵,轉而放聲大哭起來,
最後又變成了狂笑。他緊緊地擁抱著菲利普,身體不停地顫抖。

    菲利普拉著他走下了步行橋。

    那人用手背擦了擦眼睛,目光在我們身上反覆地掃了幾遍,臉上流露出略知一二的
表情,「難道……你們都遭到了別人的冷落嗎?」

    我們都點了點頭。

    他雙膝跪倒在地,又開始痛哭流涕起來,「感謝上帝!」他喊道,「感謝上帝!」

    「你並不是孤立的一個人,」菲利普用手搭著他的肩膀說。

    之後又向我們介紹道,「他叫保羅。」

    保羅的神經系統並不像我和詹姆斯所擔心的那樣。儘管他沒有精神失常,他仍然需
要好好地調整一下自己的精神狀態,因為他已經獨立生活了許多年。當我們回到南加州
的時候,他已經差不多完全恢復了正常。

    我們的第二名新成員是在我們回到奧蘭治之後發現的。

    我們第一次見到他是在我們回來一一個星期之後。當我們走進佈雷亞商場時,發現
他坐在沃爾登書屋的雜誌架前,正在閱讀著一本彭特書局出版的小說。他很年輕,不過
20歲左右,穿著一條牛仔褲和一件T 恤衫,長髮在腦後流成了一根馬尾。當時我們正准
備去小吃店,菲利普一見到他便突然停了下來,在書店門口仔細觀察著他。幾分鐘之後,
那人顯然感覺到有人在注意他,便抬起了頭,注視著菲利普的眼睛。

    「你們半小時以後在小吃店等我們。」菲利普對其他人說。

    等大家離開之後又對我說,「我們又有一名新成員了。我們需要先了解一下他目前
處在哪個階段。」

    其他人走遠之後,我和菲利普便走進了書店,來到雜誌架旁邊。他一邊從架子上拿
起一本《人物》雜誌,一邊衝著那個坐在地板上的人微笑著。那個人有些驚慌,把正在
閱讀的那本彭特書局的小說放在另一本書上,匆匆離開了書店。

    「你剛開始時也跟他一樣,」菲利普告訴我。他放下手裡的雜誌說,「走吧,咱們
跟著他走。」

    跟蹤這個人易如反掌。他試圖避開我們的視線,卻做得十分拙劣。他匆匆鑽進購物
的人流之中,不停地回頭張望著,想知道我們是否還跟在他的後面;之後他插進了一對
情人的中間,緊接著又跟在一群少男少女後面,一邊往大門口走,一邊回頭觀察著我們
的動向。

    我必須承認,他對我們產生的害怕心理使我體會到了手中掌握權力時的快慰,使我
感到了自己是多麼強壯有力。我在商場裡跟蹤那人時,覺得自己心中又平添了許多自信。
我意識到了自己的權限,感到自己就像阿諾德。施瓦辛格所扮演的一個孤膽英雄,奮不
顧身地迎戰自己的對手。

    「他還沒有脫離自發狀態,」菲利普對我說,當時我們兩人已經跟著那個男人來到
了西爾斯專賣店,「他現在還沒有變成我們中的一分子。」

    「自發狀態?」

    「我是說他還沒有殺過人。」

    那人已經走出了西爾斯專賣店,並開始向停車場跑去。我正要追上去,菲利普舉起
一只手攔住了我,「呆在這兒別動,我們永遠也別想抓住他。咱們還是去看看他開的是
輛什麼車再說。」

    我們走到商店門口的人行道上時,那人已經駕著一輛黃色的小型雙座大眾牌汽車駛
出了停車場。

    「他會往我們這邊開的,」菲利普說,「他想看看我們究竟是些什麼人。你能不能
記住他的車牌號碼?」

    果然不錯,他沒有從停車場的另一端離開,而是全速向我們這個方向駛來。當他從
我們身邊開過去的短短一瞬間,我透過擋風玻璃看到了他那寬闊的前額下面緊盯著我們
的瘋狂而兇狠的雙眼。

    轉瞬間他便消失了。

    「你記住車牌號了嗎?」

    「只記住了一部分,」我說,「PTL ,還有幾個數字。我覺得第二個數字應該是5 ,
但是我不能肯定。也許是6.」

    「有這些已經足夠了。我在車窗上看見一張福樂敦大學的通行證。想想看,在福樂
敦大學停車場上找到一輛車牌號碼以同工打頭的黃色大眾車簡直易如反掌。」

    我們又回到了商場,穿過西爾斯專賣店,向小吃店走去。

    「你怎麼知道他沒有殺死他的老闆?」我問他。

    「這種事情可以從臉上看得出來。一個人處於自發階段時會有∼些變化,主要是生
理上的,或者生物學上的變化。在第一次殺了人之後,他的內心會發生一些重大變化。
他在行為上跟別人有著明顯的不同。我無法準確地解釋這一點,但是我非常清楚。我說
的都是真的,這一點毫無疑問。」我們在小吃店裡見到了其他人,他要大家跟我們一起
去,「我們要跟蹤這個人,要窮追不捨。他要不了幾個星期就會成為我們中的一員。」

    「你對他一無所知,也無從知道他的家庭背景和工作環境,你是從哪方面看出他會
殺死自己老闆的?」

    「我們每個人都看得出來,」菲利普的聲音裡透出了一種悲涼的味道,「這一點我
們都能夠做到。」

    大約一個星期以後,我們開車去了福樂敦大學停車場,不費吹灰之力就找到了黃色
大眾汽車,除了最年輕的湯米在距離那輛車不遠的地方留守以外,其他人都坐在自己的
車中等候。

    12點剛過,那人胳膊底下夾著一摞書,從數學樓方向往停車場走來。跟他一起走出
大樓的還有其他幾名學生,他們全都結伴而行,跟其他同學邊走邊聊,而這位即將成為
我們的一員的人卻形單影隻,獨自一人。

    他走進車場,打開了車門。

    「嗨!」湯米說,「這車是你的嗎?」

    那個人看了他一會兒。他的臉上充滿了矛盾的表情:驚慌,寬慰,還有恐懼。最後
恐懼占了上風,湯米還沒來得及再說什麼,那人已經鑽進了大眾車,並立即關閉了車門,
同時發動了汽車。

    「等一下!」湯米喊道。

    車已經開走了。

    我們幾個從藏身的地方走了出來,「他距離加入我們的日子已經不遠了,」菲利普
很有把握地說,「下一次他就會成為我們的人了。」

    我們靠預感選中了那個最不一般的日子。兩個星期之後的一天,我們又來到了那個
停車場,在周圍躲了起來。這一次那個人沒有上課,而是坐在車裡。

    他戴著一副弗蘭肯斯坦在小說中所創造的怪物面具。

    我感到一股冷氣從脊樑骨上直衝腦門。我十分清楚他要去幹什麼。我幹過這事兒。
我理解他的感受,他處理事情的方式。

    可是作為一個第三者看到了這種事情,仍然會產生某種莫名其妙的感覺。我感到好
像我正在觀看一場由我主演的、謀殺我的上司斯圖爾特的電影。我記得當時感覺到自己
是如此地孤獨,沒有任何人注意我,也沒有人能夠看到我。我知道這個傢伙正在經歷著
跟我當年同樣的感覺。他沒有發現我們正在監視他,而我們卻知道他要干些什麼,並且
正在等待著他完成這一自發行動。

    我想現在就走近他的汽車,讓他知道他並不孤獨,讓他知道我和其他所有的人都干
過同樣的事情。但是由於菲利普早已說得很清楚,同時我還理解,這種事情必須從頭到
尾由他自己來完成。這是一種初始階段的自發行為。

    他走出了小型大眾汽車,拿著一把槍筒被截短的自動手槍。

    我們看著他走出了停車場,向校園走去。

    幾分鐘之後,一座建築物中發出了震耳欲聾的槍聲,緊接著又是一聲。然後從很遠
的地方傳來了一聲驚心動魄的喊叫聲,那聲音好像是從水下傳來的。

    「好了,」菲利普說,「我該出發了。你們大家在丹尼斯等我。

    我會跟這個傢伙談一談,然後帶他一起回來。「

    我們點了點頭,「沒問題。」史蒂夫說。

    我從別克車的後視鏡裡看到,那個人意亂神迷地站在停車場外面,仍然戴著那副弗
蘭肯斯坦的怪物面具。手槍已經不知被他扔到什麼地方去了。

    菲利普笑著沖他揮了揮手,向他身邊走去。

    當他們兩人來到丹尼斯時,他已經變成了我們中的一員。

    他的名字叫吉姆,他跟我一樣很快便適應了這裡的一切。

    他理解我們,是我們中的一名成員,他聽說我們是平民恐怖主義者之後,便對此表
現出了極大的熱情。他認為這是一個最為輝煌的理念。

    他還為我們找到了一個住處。

    自從我們結束旅行回來之後,就一直住在各種各樣的旅館和汽車旅店裡。菲利普始
終不願意讓大家再回到過去的老家,認為那種地方已經不安全了。我們一直想尋找一個
供大家共同居住的新地方,一個所有人都可以住在一起的住所。

    吉姆告訴我們,他兩個多月以來一直住在某個汽車旅店裡。

    「他們最近在距奧蘭治縣不遠的查普曼附近新蓋了一批樣板住宅,從查普曼到那裡
需要翻過一座小山,離歐文市不太遠。

    白天熙熙攘攘,熱鬧非凡。但是每天晚上寂靜空曠,景色迷人。

    那裡的公寓是按照著名的《建築精選》中的式樣設計裝修的,每套住宅裡都有一間
精緻的浴室,還有一只浴缸,算得上是精美絕倫了。我的公寓在整個樣板建築群的盡頭,
另外還有其他四套。

    其中每套公寓都有兩層樓,包括3 到6 間臥室。我們可以把整個地方都占用下來。
「

    「這主意聽起來真不錯。」我說。

    「這個地方是新開發的,當然很不錯,人口處還有大門,可以擋住非法闖入者。真
是一個理想的家園。」

    「聽上去是不錯,」菲利普承認,「讓我們親自檢驗一下再說。」

    那天是工作日,除了我們幾個之外,沒有任何人來做房屋交易。我們徑直來到了銷
售辦公室,銷售人員之中沒有任何一個人注意到我們,或者跟我們打聲招呼。我們拿了
一些宣傳廣告手冊,直接走進大門,來到了那群樣板接的盡頭,開始參觀第一套公寓。

    所有的房間都出色極了,也奢侈極了,裡面放滿了最昂貴、最豪華的家具。這群住
宅群一共包括五座大型公寓,我們13個人住在裡面足夠寬敞。菲利普占用了其中最大的
一套,那套房間原來是吉姆的住宅,他說他會跟吉姆和保羅一起住,一旦他們有了什麼
問題,或者需要任何幫助時,他都會幫他們解決。我跟詹姆斯、約翰同住隔壁的一套公
寓。

    我們回到現在的住處,即塔斯廷的假日飯店,各自收拾整理自己的行李和私人財產。
當時已經5 點多,時間有些晚了。我想直接回到我住的房間去,但是詹姆斯想去商店買
些吃的東西,而約翰的貨車還在我們以前住過的那家汽車旅店的停車場上,他想搭史蒂
夫的便車把它取回來。我把別克車鑰匙遞給了詹姆斯,坐朱尼亞的美洲豹返回了假日飯
店。朱尼亞這輛嶄新的汽車是在最近一次襲擊行動中搞到的。

    我跟朱尼亞來到了我們的新住處,各人從車廂裡取出了自己的行李。

    「你在假日飯店裡還有其他東西嗎?」他問我。

    「還有一只皮箱。」

    「我也是。你想不想明天把它取回來?」

    我點點頭。

    「明天我走之前來帶上你,咱們一起去。」

    「多謝。」我說。

    「明天見。」

    「再見。」我穿過空曠的走廊,向我的新住宅走去。天漸漸黑下來了,不知藏在什
麼地方的自動定時器打開了室外的路燈,燈光投射到了建築上。火炬形的壁燈亮了,汽
車庫裡的照明燈也亮了起來,把出入大門的車道照得通明瓦亮。

    吉姆曾經說過,他能從銷售辦公室偷來房間鑰匙,我住處的大門上果然掛著一串鑰
匙。我拔下鑰匙,擰開了超大號的撞領,走了進去。

    我的住宅。

    說真話,這是我們的住宅。但是出於某種原因,我只把它當成是我的地方,把約翰
和詹姆斯看成是我的房客。

    我把皮箱放進衣櫃裡面,打開了照明開關。頓時,門廳裡隱藏在壁凹中的照明燈、
客廳和書齋裡的落地燈,以及餐廳裡的枝形吊燈……整個公寓全部亮了起來。我吃驚地
呆站在那裡,過了好半天才回過味來,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連房間裡的氣味兒都是那樣
誘人。

    忽然樓上傳來一陣嘈雜聲,好像是敲門的聲音。

    「喂,有人在家嗎?」我大聲地喊道。

    我等待著,靜靜地傾聽著。

    沒有回音。

    我將行李箱扛到了樓上,放在了主臥室的地板上。將來誰住在這間主臥室還是個問
題,我想一定會出現一場爭鬥。但是我認為至少應該按照先來後到的順序。我不打算放
棄自己的主張。

    正如吉姆所說的那樣,我們很快就發現了,臥室的舒適程度簡直無與倫比。浴缸安
裝在一個高出地面的平台上,大小跟適意牌浴缸類似,浴缸盡頭的台面上種滿了各種各
樣的植物。從毛玻璃上可以透視到整個庭院。

    我想小便,於是我去了衛生間。我發現馬桶上安裝著具有最佳靜音效果的沖水裝置。
我又回到了臥室,一頭倒在了床上。

    我的感覺好極了!快樂極了!每一間住房都是獨一無二的,所有的家具和裝修都是
由幾家大名鼎鼎的公司提供的,它們的公司銘牌鑲嵌在住宅門口的牆上,緊挨著煙灰缸。
顯然這些公司把這座建築裝修成具有典型性、代表性的樣板住宅,原本是為了向更多的
人進行推銷、宣傳,而不是為了讓我們幾個人感到高興。

    我愛這些建築群。

    我更愛我自己的住宅。

    我又一次聽到了敲門聲。我坐起身,側耳傾聽著。那聲音似乎來自我隔壁的房間。
活見鬼,究竟是什麼東西?老鼠嗎?

    也許是管道壞了?我從床上跳了起來,笑了。也許我應該向裝修公司投訴。我走出
了臥室,穿過客廳,又來到了另一間臥室。

    這顯然是一位姑娘的臥室。牆上掛著芭蕾舞藝術繪畫,白色的桌面上擺著洋娃娃,
粉色的床單上還有一些填充寵物玩具。我掃了一眼整個房間,沒有看到任何可能會引發
那種聲音的物體。

    也許問題出在兩個房間之間的牆壁上——一個女人從壁櫥裡跳了出來。

    我大叫著向後退去,差點跌倒在地板上。她站在床邊一動不動地看著我,目光既憤
怒,又充滿了恐懼。兩人誰也沒有往前走出一步。

    「你是誰?」

    「你是誰?!」

    我忽然意識到,她既能看見我的形體,也能聽見我的聲音。

    我更加仔細地審視著她。她比我年長一些,大約在35歲到敘歲之間,除了那雙失魂
落魄的眼神和狂亂的頭髮以外,她的身上有著某種莊重嫻靜和依稀可辨的羞澀氣息。她
的恐懼在逐漸減退,勇氣又回到了她的身上。

    「你是個被冷落的人嗎?」我問她。

    她吃驚地看著我,「你……你是怎麼知道這個詞兒的?」

    「我也是被冷落的人。我們所有的人都是。」

    「所有的人?」

    「我們一共有13個人。我們已經住在這裡了。」

    她又看了我一會兒,然後重重地坐到了床上。她看著牆壁,我看著她。她很迷人。
她的性格中有某種令人愜意的溫柔感,目光中顯然充滿著智慧,黑紅色的嘴唇不大不小
正合適,看上去一定很敏感。她的頭髮是淺褐色的,她那對中等大小的乳房完美無缺。

    難道我對她著迷了嗎?並不完全如此。她很美,但是我和她之間並沒有出現我和簡
在第一次見面時爆發出的火花。然而找依然感到了某種興奮。我已經有很久沒有單獨跟
一個女人在一起說過話了,甚至也始終沒有過今天這樣的巧遇或偶然接觸。

    「你叫什麼名字?」我問道。

    「瑪利。」

    「你住在這裡嗎?」

    「我以前住在這裡。我想以後不會了。」

    我不知道應該跟她說些什麼好,這時我真希望菲利普能跟我在一起。我深深地吸了
一口氣,「你從哪裡來?」

    『戲是加利福尼亞人。家在科斯塔梅薩。「

    「你獨身一人嗎?」

    她充滿疑慮地看著我,「那又怎樣?」

    「我的意思是,還有別人跟你一樣嗎?」

    她慢慢地搖了搖頭。

    我想我應該邀請她加入我們的組織,但是我不敢肯定自己是否真的有權做出這種決
定。這種事情通常由菲利普決定。我看著她,她也看著我。我們默默無言地注視著對方。
她是我所見過的第一個女性被冷落者,她的真實存在著實使我嚇了一跳。

    我解除了對她的防備。我曾經猜測,受冷落這種事情純粹是男性世界的事。無論是
有計劃的還是純屬巧合,我們中每一名受冷落的人碰巧都是男人。

    無論如何,我仍然為自己強壯的體魄感到興奮。以前我也考慮過我們大家應該分別
找一些女朋友、情人或者妻子。我們應該有更加正常的感情生活,保持一種健康快樂的
性關係。

    但是孩子的事情該怎麼辦呢?假如受冷落是由於遺傳所致,他們的基因會呈現隱性
性狀還是顯性性狀?我們會有正常的孩子嗎?也許我們的後代比我們還要糟糕?他們會
不會完全變成隱形人呢?

    當我們站在那裡相互對視的短短幾秒鐘裡,我考慮了所有這些可能發生的問題。這
時她打破了僵局,開始往大門口走去,「我……我想我最好還是離開這裡。」

    「等一下!」我說。

    她走了兩步又站住了,「什麼?」

    「別走。」

    她驚恐地看著我,「為什麼?」

    「讓我問問我們的人。」

    「那又怎麼樣?」

    「只要我跟他們談一談,這個問題就能解決。」

    她退了回去,重新坐在床上,慢慢地點了點頭。

    「我過幾分鐘就回來,」我說,「你在這裡等一會兒好嗎?」

    「我還能去哪兒呢?」

    我出了房間,三步並作兩步地沖下樓梯,跑進了菲利普的公寓,把瑪利的事情全部
告訴了他。

    「一個女人?」他顯然激動了。

    「一個女人?」保羅受驚似地重複了一遍。

    「我認為我們應該討論一下。」我說。

    菲利普點點頭,「你說得很對。」他立即讓吉姆跑遍所有的公寓,把大家召集起來。
幾分鐘之後,我們在菲利普的客廳裡集合了。除了約翰、詹姆斯、湯米還沒有回來,其
他十個人全都到齊了。大家分別坐在長沙發、椅子和地板上。

    我迅速將我怎樣在壁櫥裡發現了她,以及我跟她的談話簡短介紹了一下。

    「她一直住在那裡嗎?」菲利普問道。

    「我猜想是這樣。」

    他轉過頭對吉姆說:「你從來沒有見過她嗎?」

    吉姆十分肯定地回答了他。

    我們迅速展開了討論。

    我清了清嗓子,「我說,我們還是收下她吧。」

    「不行。」保羅說。

    「我覺得咱們最好強姦了她,然後把她扔到大街上。」史蒂夫說。

    「我們來投票決定吧。」巴斯特說。

    我站了起來,「有什麼可選的?她本來就是我們中的一員。

    以上帝的名義,你們究竟認為自己是怎麼回事?是兄弟會嗎?

    還是社會團體?我連她的想法都不知道,也許她根本就不想當一名恐怖主義者。我
還沒有問她。但是她應該是我們中的一員。每一名受到冷落的人都應該是我們的成員。
「我搖了搖頭。

    「鮑勃說得對,」菲利普說,「她已經算是自己人了。」

    「此外,」詹姆斯又補上一句,「這個女人不是那種只是為了跟我們糾纏才破門而
入的人,我們應該利用這個機會。」

    「走吧,我們大家跟她自我介紹一下,」菲利普說,「假如她到現在為止還沒有逃
走的話。」

    我們10個人一起走進了隔壁的公寓裡。我搶在其他人前向第一個走進了大門,三步
並作兩步地跳上了樓梯,從門縫向臥室裡面窺視著。她紋絲不動地坐在床上。

    「大家都來了,」我說,「你想不想見見他們?」

    瑪利聳聳肩膀。她似乎已經不那麼害怕了,但是代之而來的卻是一種莫名其妙的孤
傲、冷漠和無動於衷。

    像往常那樣,這種談話由菲利普來進行。他解釋了平民恐怖組織的含義,告訴她我
們是些什麼樣的人,詢問她是否願意加入我們的組織。

    「我不知道。」她說。

    「你寧肯一個人生活嗎?」

    她聳了聳肩膀。

    菲利普若有所思地看著她,「我以前在什麼地方見過你。我從來不會忘記任何一張
臉。你過去在哪兒工作?」

    她有些不自在,把頭轉向了一邊,「幹嗎問這個?」

    「海港,」他指著她說,「你從前在布瓦爾海港工作。」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我在那個地方見過你。」

    「得了吧,我從來都沒有見過你。」

    「你不是在大街上招攬男人嗎?我確實在那兒見過你。」

    她頓時像一只洩了氣的皮球,變得垂頭喪氣。她點了點頭,縱身撲倒在床上,下嘴
唇輕微地顫抖起來,「我只是試著幹過一段時間,」她說道,「我……我以為這樣做…
…會引起別人的注意。」眼淚從通紅的眼眶裡面不停地流了出來,「可是從來沒有任何
人注意到我。甚至沒有一個人能夠看見我———」

    「但是我的確看見你了,」菲利普悄悄地對她說。他坐在了她的身邊,「我早就看
出來了,你會成為我們中的一員,所以我就開始觀察你。後來你突然失蹤了,漸漸地我
也就把你給徹底忘掉了。你究竟出了什麼事?」

    她的眼淚奪眶而出,弄濕了右半邊臉頰。她擦掉了臉上的淚水,「我殺掉了我的第
一位、也是我惟一的一位客人。」她開始抽泣,身體伴隨著哭聲而劇烈地抖動著,眼淚
從捂著眼睛的手指下面湧了出來。

    菲利普用胳膊把她樓到了自己的懷裡,「好了,」他安慰她說,「一切都過去了。」

    我們幾個人很不自在地站在他們兩個人身旁。

    「我用刀子捅死了他。」

    「沒事兒了,」他說,「我們不是來這裡審判你的。我們每個人都幹過同樣的事情。」

    她站起身來,擦乾了眼淚。

    「我殺了我的老闆和老闆的老闆,」他說,「我割斷了他們的喉嚨。」

    「你真的不在乎我幹過那件事嗎?」

    「我們都干了同樣的事情。」

    她還在不斷地抽噎著,「那麼……這麼說你們可以接受我?」

    「你已經是我們中的一員了,」菲利普說,「我們怎麼能推開你不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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