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內部分裂

    菲利普一個星期之後回來了。

    回來以後的菲利普變成了他過去的那個自我,快樂,熱情,整日忙於制定計劃,吩
咐喬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幫助被冷落的人,全力以赴地完成他的政治事業。

    他不在的時候我們進入了休眠期。我們不知道他是否還會回來,也不知道假如他不
回來我們該怎麼辦。直到那時我才意識到我們大家對他如此依賴。無論我們有多少爭論
和分歧,無論我怎樣經常地嘗試著離開他,其實我跟其他人一樣,對他存在著依賴性。
我知道,我們中間沒有任何人具有領導才幹,能夠取代他的位置,成為我們這個組織的
負責人。

    正當我們面臨著必須自己做出抉擇的困難時刻,菲利普回來了,言談舉止似乎他從
來沒有離開過我們,重新投入了新計劃的制定工作,告訴每個人應該做些什麼。

    我想就發生的事情跟他談談,也想跟別人談一談,但是我出於某種原因沒有談。

    喬是我們跟真實世界的聯絡員。他絕對受到了冷落,但是不知是出於他性格中的虛
幻性,還是他所處的位置,他能夠讓那些未被冷落的人注意到他的存在。他可以跟他們
交流,他們也會聽他談話。

    菲利普回來之後,他讓喬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尋找任何一個正在為本市工作的被
冷落者,把他們提拔到掌握權力的位置上。「他們在自己的部門裡永遠也得不到提拔,
因為沒有人注意到他們,即使機會來了他們也得不到任何人的提名。」

    「我不能確定誰是被冷落者。」喬猶豫不決地說。

    「我能,」菲利普告訴他,「給我打印一份全市的僱員名單以及他們的個人簡歷。
我們從這些人裡面逐漸篩選一些出來。之後你就可以給他們打電話,讓他們到市議會大
廳來開會,向他們介紹我是效率專家之類,讓我有機會親眼看到他們。我們一旦找到任
何人,就可以跟他們談話,並決定把他們放在什麼位置上。」

    「這之後我們該怎麼辦?」

    「看情況再決定。」

    結果證明,市政廳裡沒有一個受冷落者。

    我們簡直成為珍稀物種了。

    但是這些並沒有影響到菲利普的決心。他想出了大量的問題,把它們按不同類型劃
分成許多題目,然後把我們召集起來一個問題接一個問題地詢問,用我們的答案做一種
他叫做EAP 的測試,即「教育能力水平測試」。他讓喬在市議會通過一項規定,要求沙
漠棕擱市所有的學校由學校管區出面主持,在本學年結束之前舉行這項考試。

    「我們可以趁他們還年輕時就發現他們。」菲利普這樣解釋。

    同時,他和喬打印了一沓一沓人事調查和勞動分配報告,以便識別哪些市政僱員在
完成任務方面以及工作量方面表現得最平庸、最一般、最無個性。菲利普的目的就是,
通過自然縮減以便最終解雇那些工作表現最差的僱員,給那些最優秀的僱員降級,讓他
們承擔最繁重的任務和主要的工作,提拔那些表現最平庸、最普通、最像我們的人。

    「具有平庸才能的人應該受到獎勵,」他說,「這是能使我們得到人們尊敬的惟一
途徑。」我們其他人的日子過得越來越松散了,我們沒有一個可以為之努力的具體的短
期目標,我們又開始到處游蕩起來,每天晚上進電影院、白天逛商場。我們出入於昂貴
的五星級飯店,在豪華的游泳池裡翻江倒海。晚上我們拜訪夜總會。我們發現惹惱那些
顯貴人物是一件讓我們倍覺開心的事。當他們跳舞時我們就在他們的腳下使絆,眼睜睜
地看著他們摔得人仰馬翻,尷尬極了,他們周圍那些平庸而毫無個性的男男女女們在一
邊暗自發笑。我們撩起尊貴女土的裙子,下面的景色一覽無餘,還使許多自命不凡的人
窘迫得無地自容。我總是把棕櫚溫泉地區看成是著名人物退休療養的勝地,令人吃驚的
是有這麼多年輕的電影明星和電視劇主角們,周末經常有許多現代藝術家出入於這裡的
夜總會。

    史蒂夫和保羅在一家夜總會的女士盥洗室裡強姦了一名金髮女郎,那人目前正在哥
倫比亞廣播公司拍攝的一部電視劇中擔任女主角。史蒂夫干完之後說,「她沒有我想的
那麼好。瑪利什麼時間都能做得比她好。」

    「名人跟我們沒什麼區別,」保羅同意他的看法,「我真不理解人們為什麼把他們
捧得那麼高。」

    我什麼也沒有說。

    聽說了強姦事件之後,菲利普和喬十分惱火。菲利普給大家上了一堂關於在沙漠棕
櫚市犯罪方面的課。「人們不可能在同一間屋子裡面又吃又拉,」他說,「你們這些狗
娘養的覺得自己聽得懂嗎?」

    發現菲利普自從那次「出走」之後變了許多,我感到很有趣。

    他最近變成了徹頭徹尾的保守主義者,避免使用那些他過去帶頭使用的恐怖主義工
具,選擇了在地方制度界限以內進行策劃。

    我不得不承認,我更喜歡這種保守一些的方式。

    大約一個月以後,我從一家書店出來,沿著附近一條空蕩蕩的街道走,一個女人一
頭撞在我身上。她有些意外地大叫了一聲,然後站在那裡向四處張望著。

    她根本沒有看見我。

    絲毫也沒有。

    我的第一個想法就是,她是個盲人。可是幾乎是同時,我已經意識到不是這麼回事。
她只是看不見我。我在她面前已經完全成為一個隱形人了。我呆呆地站在那裡,她仍在
發狂似的四處尋覓著,接著便匆匆離去了,一邊走一邊繼續回頭張望,尋找著不知藏匿
在何處的隱形冒犯者。

    我完全驚呆了,不知該如何反應。我考慮了一會兒,目光在大街上掃視了一遍,想
再找個什麼人試試。在大約一個街區遠的地方,我看到汽車站上坐著一個無家可歸的窮
人,便匆匆趕上前去。他留著濃密的胡子,身披一件骯髒的外套,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大
街對面的一座建築物。我舔了舔嘴唇,慢慢地做了一次深呼吸,然後開始在他面前走來
走去。他的目光始終沒有轉移到我身上。

    我停住了腳步,「喂。」我說。

    沒有回音。

    我在他耳邊重重地拍了拍手。

    他毫無反應。

    我往他肩膀上用力推了一把。

    他吃驚地站起來,大聲嚷嚷著,發瘋似的四處尋找著。

    他同樣看不見我。

    也聽不見我的聲音。

    「他們又回來了!」他狂亂地嚎叫著跑到了大街上,漸漸離我遠去了。

    我沉重地坐在長凳上。

    我們已經發展到了第二個階段。

    這種事情是什麼時候發生的?是某個晚上突然發生了一場變化,還是經歷了漸變的
過程,逐漸從公眾視線中消失的?

    一輛汽車開過來了。司機沒有看見坐在長凳上的我。汽車沒有停。

    我意識到,我們完全自由了。甚至那些強加在我們身上的各種限制現在也毫無用處
了。我們可以隨心所欲地在任何時間、任何地點做任何自己想做的事情,不會有任何人
知道。可是……可是我不能確定是否應該告訴別人。我不能肯定自己希望大家都知道。
我有一種感覺,這樣做會使我們變回到從前,現在我們所做的一切,我們的革命和發展,
都會被大家志個一千二淨,一切都要從頭開始。我們會克制不住地利用自己的隱形,去
跟人們玩一些毫無意義的游戲。

    此外我不得不承認,擁有絕對自由的前景使我感到了害怕。

    我不敢在沒有保護的情況下展翅飛翔,我不相信自己。

    更談不上相信別人。

    我們有權擁有這種未經許可的自主權嗎?

    我走進喬的房間,還是不能確定自己該說些什麼,不能肯定是否應該告訴他們一些
事情。約翰、比爾和唐已經不在了,但是感謝上帝,菲利普還在家吃午餐。其他人圍在
起居室裡,聊天,看雜誌,看電視。

    我必須跟大家談一談。我決心已定。但是我打算(用低調處理,不大肆張揚)盡可
能說得比較婉轉一些。

    「我不想嚇唬在座的各位,」我說,「可是我剛剛從書店出來時,撞到了一個女人
身上,她居然沒有看我。」

    保羅從他正在讀的一份《時報》上抬起頭竊笑著,「內幕大揭秘。」

    「不,不是那個意思。我想說的是,她根本看不見我。不是她不想注意我。她的目
光能穿過我,看到我後邊的東西。」我環視了一周,神經質地清了清嗓育,「這是不是
意味著我們的狀況正在變得……越來越糟?詹姆斯曾經說過一次,我們可能會成為隱形
超人,能做空中取物等一類事情。你們不覺得我們現在就能辦到嗎?也許只有我一個人
注意到了這種狀況?」大家對我的話回答以沉默。菲利普看上去極其不安。

    我把我在那位無家可歸者身上所做的實驗也告訴了他們。

    「我也注意到了一些變化,」皮特低聲說,「不過我什麼也不想說。我以為這只是
我自己的想象,但是自從我們消滅了那些有錢有勢的傢伙之後,事情就變得有些兩樣了。」

    湯米直視著菲利普,「這是不是那種逐漸積累起來的疾病?

    我們得了這種病嗎?「

    菲利普歎了一口氣,「我不知道。我也注意到了。我只是不想說罷了,怕嚇著你們。」

    瑪利坐在長沙發上,緊緊握著吉姆的手。電視上正在播放一條廣告,那是一種新上
市的衛生巾。事情完全出乎我的意料之外。在大街上時,我好像有一種被人從籠子裡放
出來,要在遼闊的、一望無際的天空飛翔的感覺。現在我感到監獄的牆壁正在向我逼近。
儘管大家都在場,我仍然感到十分孤立和孤獨。

    「我們該做些什麼?」湯米問道。

    菲利普站了起來,「我們能做些什麼?」他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氣,「我必須回去工
作。我會跟喬談一談,看他怎麼想。也許他對這事兒有不同的觀點。」

    「也許他能看見我們的日子已經屈指可數了。」瑪利提醒我們說。

    菲利普連看也不看我們一眼就走出了起居室,「我得回去工作了。」他說。

    我們隱形了,但是這似乎沒有多大關係。至少不像我所想象的那樣可怕。在光天化
日之下,置身於萬貫財富之中,喬變成了我們跟普通世界的聯繫人。在沒有對立面的狀
態下,我會感覺到自己從世界上消失了。

    喬看到的我們跟從前一樣。

    我們在他眼裡還沒有蛻化。

    暫時還沒有。

    菲利普繼續以合法的方式夜以繼日地工作著,為了改善我們的地位,為使大眾賦予
我們更多的注意而努力著。其他人的行為又變回了從前。

    一天晚上,我們去西斯羅餐館大吃了一頓沙拉,肉卷,燕麥啤酒之後,沿著擁擠不
堪的人行道往家走,準備路過一家「頂尖音像」商店,偷∼些錄音帶和激光唱片。菲利
普把我推到一邊,「我需要跟你談談。」他說。

    「關於什麼?」

    他停住腳步,讓其他人走遠一些之後說:「我們被跟蹤了。」

    他停頓了一下,「我想有人在跟蹤我們。」

    「誰在跟蹤我們?」

    「那些穿灰西裝的傢伙。」

    我胳膊上頓時起滿了雞皮疙瘩,「他們發現我們了嗎?」

    「我認為是這樣。」

    「你什麼時候覺察到的?」

    「也許一星期以前。」

    「你只是感覺到,還是親眼看見了?」

    「我看見他們了。」

    「那他們為什麼不采取措施呢?為什麼不抓住我們,或者殺了我們?」

    「我不知道。」

    我往四面看了看,想知道現在周圍有沒有什麼人。我只看見穿著十分愜意的休閒服
的旅游者和過往的行人,「你認為他們是什麼人?」

    他聳聳肩,「誰知道?也許是政府派出的什麼人。聯邦調查局或者中央情報局。對
他們來說我們成了頭號間諜。照我看來,我們是被他們創造出來的。也許我們的父母用
過毒品,接受過某種輻射,或者——」

    「你真的這樣想嗎?你認為這就是我們受冷落的原因嗎?」

    我本應為他的想法而感到驚駭和憤怒,但是相反的是,我卻感到了興奮,我想,我
終於為我們目前這種狀態找到了一個具體的說法。

    他搖了搖頭,「不。但是我確實認為他們發現了我們。我認為他們知道我們是誰,
我們是一些什麼樣的人,我感到他們正在監視我們。」他沉默了片刻,「我覺得我們必
須把他們除掉。」

    「不,」我說,「別再殺人了。我殺過的人已經夠我用兩輩子了。我不打算去——」

    「可是你殺那些大富翁時顯得很高興。別不承認這一點。」

    「那情形跟現在完全不同。」

    「說得對。那些傢伙想炒了喬的優魚,扶植一個新市長。那些傢伙殺了巴斯特。他
們還要殺我們。那就是所謂的不同。」

    「聽我說,我不是這個意思——」

    「噓!」菲利普壓低嗓音悄悄地說,「你的聲音放低一些。」

    「為什麼?」

    「我不想讓大家擔心。」

    「不讓大家擔心嗎?在大家殺了那麼多人之後?」

    「我現在不能解釋。這就是原因。這個原因對你起作用嗎?」他看著我,「我告訴
過你我有特殊的感覺,也就是直覺、預感嗎?現在我就有這種感覺,感到我們不應該告
訴別人。」

    我們兩人好半天都不說話,「什麼樣的『直覺』?」我問他,「它們究竟是什麼?
是……類似『超感知覺』嗎?」

    「我不知道。」

    「我不相信。」

    他半天都不作聲,「對,我猜就是『超感知覺』一類的東西。」

    他終於說,「或者更像是預知未來。它們總是關係到未來要發生的事情,而且最後
總是變成事實。我並不看圖片或者影像。我沒有得到什麼條理清晰的啟示。我……不過
是知道一些事情罷了。」

    「上個月你為什麼要走進沙暴?居然消失了一個星期?」

    「我不得不那樣做。」

    「你離開之後都干了些什麼?」

    「與你無關。」

    「跟我有關係。」

    他看著我,他的眼睛緊緊地盯住我的眼睛,「不,與你無關。」

    「有一定的關係,你木承認嗎?這跟你的所謂『直覺』有關。」

    他在歎氣,「比方說,我非走不可,非得出去做某件事情。如果我不出去,我們大
家就會遇到可怕的事。把所有的細節都告訴你其實是毫無意義的,對我也毫無意義。但
這是真的,真的會有事情發生。」

    「為什麼不把所有這一切告訴大家?我們——」

    「因為你們不會理解。因為跟你們大家沒有關係。」

    我們一直沿著人行道慢吞吞地往前走,已經來到了「頂尖音像」店門口。其他幾位
已經過去,只有皮特在門廳裡等候我們,「我知道你們兩人談話不想讓我聽見,」他說,
「不過我想知道你們是不是在談那些『灰西裝』?」

    「你怎麼知道?」

    「我知道他們就在這裡。我在西斯羅餐館就看見了一個。」

    菲利普把他從門口拽了出來,「有幾個人知道這事?」

    他聳聳肩膀,「我不知道。我想大概沒人知道吧。我沒有跟任何人說過。我覺得應
該先跟你說。『」

    菲利普笑了,「真有你的,皮特。」

    我又往周圍看了看。

    「他們現在已經不在這裡了。」菲利普說。

    「那我們該怎麼辦?」皮特問。

    「殺了他們。」

    我搖了搖頭,「他們並不是孤立的。他們為別人工作。他們早已通過電話或者無線
對講機跟他們的老闆聯繫過了,他們已經知道我們在什麼地方。我們雖然可以殺他們,
但是隨之而來的是更多的麻煩。我們必須離開這裡。」

    菲利普想了一會兒,「你可能是對的,」他說,「有一件事可以肯定,我們必須告
訴大家。然後由大家投票表決,但是我們不能坐在這裡束手就擒。現在很不安全。我們
或者殺了他們,或者走人,或者兩者同時進行。」

    「同意。」

    「好的。現在我們回家。開會時見。」

    我們投票的結果是留下來。

    藏起來。

    除了菲利普以外,我們進行了無記名投票。似乎每個人都厭倦了殺人,大家都不想
對巴斯特的不幸進行復仇了。我們已經受到了太多的驚嚇,只想保持低調,不願再張揚
了。

    「可是我們該藏在哪裡呢?」瑪利問。

    「城南新建的住宅小區裡有一批相當不錯的住房。」喬建議說。

    「出入方便嗎?」菲利普問道,「有大門嗎?有多少條出入口?

    那個地方能保證安全嗎?「

    「別擔心。」

    「灰西裝們可不是在跟我們鬧著玩兒,」菲利普說,「假如他們真的在這裡,那就
一定有他們的道理。他們已經殺了我們的一個人——」

    「喬可以跟警察局長談談關於這些傢伙的事情,」蒂姆向他指出,「他可以使他們
停止騷擾。我們能夠知道他們究竟是什麼人,為什麼跟蹤我們。」

    菲利普猶豫了一秒鐘,「好吧,」他說,「但是千萬要小心。如果他們發現你跟我
們是一夥,他們會殺了你。」

    「不用擔心。」

    菲利普點點頭,「好的。從現在起,我們要24小時放哨,每分每秒都要提高警惕。」
他轉向了喬,「你帶領大家到你所說的那個地方去。」

    我們開車來到了住宅小區,找了一套牧場式風格的住宅,它位於住宅區的盡頭,在
這裡所有過往的行人都可以一目了然。

    喬真的去找警察局長談過了,他們安排了一輛警車,把守在住宅小區的入口處。他
向警察描述了灰西裝的外表,警察們斷言對這些人一無所知,並保證一旦發現任何一名
灰西裝,立即抓住審問。

    「我想你們是安全的。」喬說。

    「也許。」菲利普告訴他,「但我還是讓人放哨。以防萬一。」

    事情發生在那天晚上。

    又一次適逢沙暴天。我們都在家。原計劃進行一次烤肉野餐,結果剛開始便被沙暴
破壞了,只好把東西搬進房間裡,瑪利把烤制了一半的雞肉放進烤箱。大家圍在一起,
聊著天,喝著啤酒,同時觀賞著錄影帶《最好的槍》,等著烤肉出爐。我忽然注意到菲
利普不在房間裡。他或許在浴室或者廚房。但是某種感覺告訴我,他不在那些地方。我
迅速找遍了整座住宅,沒有看到他的影子。我打開門,向外張望著。我從呼嘯的沙暴中
看到,所有的汽車都在住宅前。

    我看見了菲利普。

    他正在隔壁的住宅裡。我從側面的窗戶上能夠看見他的身影。

    某種東西使我警覺起來。我有了一種直想嘔吐的感覺,立即跑到門外,從隔在兩家
院子之間的護欄上跳過去,一步跨上了台階。儘管沙暴大作,房門卻大開著。我沖了進
去,匆忙尋找我剛才看見菲利普的那個窗口,穿過門廊,來到了客廳。菲利普就在我面
前,正在向客廳裡面走去。

    他手裡拿著一把明晃晃的切肉刀。

    「菲利普!」我大叫著。

    他不理睬我,繼續往前走。

    「菲利普!」我追上前去。

    他麻木不仁地對自己說話。我聽見他說,「好的。」他說話的樣子聽上去就像他正
在跟什麼人談話。

    上帝嗎?

    一股冷氣穿過我的手臂,我想起當我剛剛加人恐怖主義者組織時他曾經提示我說,
上帝選擇了我們來做這項工作。

    「好的,」他又說了一遍,看上去好像在回答什麼人的問題,「我會的。」

    但是他曾經聲稱他不能聽見人類以外的聲音。

    「不。」他對那個看不見的提問者說道。

    「菲利普!」我抓住他的肩膀。他急轉過身來,把刀子舉到我面前,但是當他看清
楚我是誰以後,收起了刀子。

    他對準我的鼻子就是一拳。

    我暈頭轉向地倒在牆邊,臉上很疼,鮮血從鼻孔裡往外冒,也流進喉嚨裡……我吐
了一口,站起身,想喘口氣。菲利普不在客廳裡,他已經走了。一秒鐘之後,我聽到一
個孩子斷斷續續的尖叫聲。

    我從客廳盡頭的走廊跑出去,看到菲利普在一間粉紅色的房間中央,正跪在一張雙
人床的旁邊。他渾身上下全是血,一對紅白分明的眼睛裡透出癲狂的眼神,他用刀往躺
在他面前的兩個早已紋絲不動的幼童身上用力猛扎著。

    「我的名字不叫戴維!」他聲嘶力竭地喊道,「我是菲利普!」

    他舉起刀,插進了一只肩膀裡面,「我是菲利普!」

    一個女人尖叫著沖進了房間,把我撞倒在地。當眼前的悲慘景象印入眼簾時,她的
尖叫聲突然間停止了。她曼死過去了,不是優雅而緩慢地,像電影上的動作一樣,而是
直挺挺地、重重地跌倒在地。她的腦袋咚地一聲落在木地板上,伸展的手臂泡進了她女
兒的血泊之中。房門的側面是一只粉紅色的梳妝台,上面放著兩隻小豬存錢罐。我拿起
一只,向菲利普的腦袋上砸去。

    它打中了目標,又彈了起來,掉到地上摔得粉碎,大把的硬幣散落在血泊之中。菲
利普搖了搖腦袋,眨了眨眼睛,看上去好像剛剛發現自己的手裡拿著刀子,面前躺著死
去的女孩,我站在門口。他好像剛剛從噩夢中驚醒,用虛弱而恐慌的目光看著我,「我
不是不是我……我沒有……我必須——」

    「什麼也別說了。」我說。

    「請幫我清理一下這裡。幫我把他們弄走。」他發狂般地乞求著我,向我伸出了沾
滿鮮血的手。

    我有一點兒替他難過,但是只是一點兒,「不。」我厭惡地說。

    「如果我不這樣做的話,我們就會遭遇——」

    「遭遇到什麼?」我追問著,「我們會遭遇什麼樣的災難?」

    他開始哭泣。我還是第一次看到菲利普流淚,這情景使我揪心,但是房間裡的其他
情景使我的心口更加疼痛。我這次決不饒恕他。我甚至不敢斷定他究竟干了什麼。我永
遠不會因為我們是同類而為他辯護。我們的親密關係也決不能原諒這種殘殺無辜的行徑。

    「我退出恐怖主義組織。」我說。

    「別告訴別人——」

    「放你的狗屁。」

    我走出臥室,走出住宅,頂著沙暴,回到了蒂姆的房間。我把發生的事情,我所看
到的一切全都告訴了每一個人,房間裡沉默了,大家靜悄悄地什麼也沒有說,然後走進
了隔壁住宅。史蒂夫和朱尼亞留下幫助菲利普打掃混亂的現場。其他人回到住宅,沉重
的打擊使大家又一次沉默了。

    「我退出,」大家都回來之後我說,「我不幹了。」

    「你不能退出。」皮特說。

    「為什麼不能?」

    「因為你是一名被冷落者。你不能因此而變成一個不受冷落的人。」

    「你說得不錯,我的確是個受冷落的人。但是我不再是個平民恐怖主義者了。我從
恐怖主義組織中退出。我不能再跟著菲利普干下去了。他瘋了。」

    「可是我們都殺過人,」保羅說,「這難道不是意味著我們都瘋了嗎?」

    「假如你真的看不出這二者之間的區別,我就對你無話可說了。」我環視著我的朋
友們、兄弟姐妹們,「我要走了,」我說,「有誰想跟我走?」

    「你要去哪裡?」詹姆斯低聲地問道。

    「我不知道。」

    「我哪兒也不去,」喬說,「我是這裡的市長。這是我的城市。」

    我點點頭,「我能理解你。」

    「我也不走,」蒂姆說,「我不跟菲利普干了,但是我想留在這裡。」

    瑪利往前走了一步,「我們跟你走,我和吉姆都跟你走。」她望著吉姆,他點了點
頭。

    「我也走。」詹姆斯說。

    「還有我。」唐也說道。

    最後,比爾、約翰、湯米、皮特以及保羅決定跟菲利普留下來。我知道史蒂夫跟朱
尼亞也會跟他們一樣選擇留下,於是我沒有等他們回來。

    「你們需要多長時間收拾東西?」我問。

    詹姆斯蒼白地笑著,「我隨時整裝待發。」

    我們在菲利普和其他兩個人回來之前離開了。我答應給他們打電話,保持聯繫,但
是我卻懷疑自己是否能夠做到。我的心裡充滿了太多相互沖突的感情。我首先想擺脫的
是被冷落的沉重負擔。我只想重新變成一個恐怖主義者,不再擔心及西裝之類的糾纏、
考慮著怎樣殺人、或者推翻「整個制度」。我自從遇到菲利普之後再也沒有強迫自己盡
過任何社會義務。我只想和平、安寧地過好我自己的生活。

    我們穿過沙暴,上了蒂姆的貨車。我已經開始後悔我所做的決定。我看到的事情對
我產生的恐懼感已經開始消退,我發現自己在為菲利普的行為辯解,告訴自己他是個病
人,他無法克制自己,他不知道他在做什麼。

    我已經開始想念菲利普了。

    我又想起了海洋世界。

    不,我對自己說。我不能讓我的記憶消退。

    我既然做出了決定,就必須堅持下去。

    我們離開了住宅小區,穿過城市,駛入州際10號公路。風暴已經平息下來,天上已
經出現了星星。一輪被雲彩遮住一半的月亮把沙丘變成了藍色。

    「我們現在去哪裡?」詹姆斯又問了一遍。

    我搖了搖頭,「我不知道。你們有主意嗎?」

    「回家。」

    「回哪個家?」

    「我們的老家,我們真正的家。你的公寓。我的分期付款的套房。」

    「萬一灰西裝們發現了,潛伏在那裡等著抓我們怎麼辦?」

    「這麼長時間以後還會等著抓我們嗎?別開玩笑了。」

    「好吧,」我說,「聽起來不錯。你們其他人怎麼辦?」

    「我也想念我的家。」唐承認道。

    我們舉手錶決,結果一致通過了,「行了,大家行動吧。」我們開車去了一個靠近
高速公路的加油站,給車加滿了汽油,足以維持開回奧蘭治縣的長途跋涉。乘詹姆斯加
油時,我走進一家小型超市,找一些吃的東西。

    櫃台後面站著一個受到冷落的人。

    我們互相對視著對方。這個小小的便利店裡除了我們以外再沒有其他人。我站在那
裡驚訝地看著那個櫃台後面的人。他很年輕,梳洗得很乾淨,留著長長的棕色頭髮,他
長得有點兒像蒂姆。

    「你,」他終於說話了,「你是個被冷落的人。」

    我點了點頭。不知什麼原因,我想起了菲利普的政策,他認為不應該接納任何一個
沒有殺過自己老闆的人。這個人還在上班,顯然他還沒有殺死自己的老闆。

    「我的名字叫丹。」他說。

    「你好。『俄疲倦地說。我原來打算偷一些曲奇餅乾和薯片,但是我現在想道,我
應該付錢給他。我不想給這個傢伙添麻煩,他是我們的人。

    「你是從湯普森來嗎?」

    湯普森?我搖了搖頭,不明白他的意思。

    「你打算去那裡嗎?」

    「對不起,你說什麼?」

    「湯普森。」

    我木然地盯著他。

    他吃驚地睜大了眼睛,「你怎麼會不知道湯普森?」

    「我不知道。」我從窗口望出去,看見詹姆斯正在往油箱裡注油。我不知道這個該
死的傢伙在說些什麼。我的心裡出現了一個想法,保羅被我們發現時神經有些不大正常,
他大概有類似的情況。

    「我是從湯普森來的。」

    這對我來說毫無意義。

    「湯普森是咱們的城市。」

    「咱們的城市?」

    他點點頭,「咱們大家的城市。」

    我注視著他,突然意識到他在說什麼。我清了清嗓子,「你是說……那裡的人都跟
我們一樣?」

    「當然。那是一座被冷落之城。」

    被冷落之城。

    我好像突然看到了一個巨大的地下世界,蜂巢式的洞穴和隧道裡窩藏著一個巨大的
秘密社會。我想起了西雅圖地下埋藏的城市。當我還是個孩子的時候我就看過這樣一部
電視劇。這種跟地面上的世界共存的城中之城對我產生了很大的吸引力。

    出於某種原因,我正是把被冷落之城想象成那種樣子。

    被冷落之城。

    那裡的每個人都跟我們一模一樣。

    這種想法使我熱血沸騰。

    丹點了點頭,微笑了,「我就出生在這裡。我是幾年前離開的,我想周游全國,增
加一些生活經歷。我是個作家。作家總是需要豐富的生活經歷。」

    「可是……可是這座城市……它叫湯普森嗎?」

    「是的。」

    「那裡的人都是被冷落的嗎?」

    「沒錯。」他搖了搖頭,「你剛從門口走進來時我嚇了一跳。

    你是我最近3 年以來惟一見過的一個被冷落者。我以為他們全都住在湯普森。「

    「貨車裡面還有幾位。沙漠棕櫚市還有好幾個人。那裡的市長就是一名被冷落者。」

    「不騙人?」

    「不騙人。」

    「吁!」

    「聽著,」我說,「你能帶我們大家去那個場普森嗎?可以搭我們的車。你只需要
告訴我們怎麼走就行。」

    「不可能,我哪兒也不去。你知道我上夜班時有多少稀奇古怪的人走進那些大門?」
他搖晃著腦袋,「我來告訴你吧,從深夜一直到黎明,有一個畸形人展覽。」他指著靠
在收款台上的一本活頁夾說,「我把它們全都記錄下來了。」

    我點點頭,強制自己笑著。我為這個傢伙感到難受。他難道不知道受冷落意味著什
麼嗎?無論他寫的書有多麼了不起(當然那不可能是一本了不起的書,充其量只能是一
本平庸的書),卻永遠不會有人看到。無論他做出多麼大的努力,終究不會有人注意到
他的。

    「哦,你能告訴我怎麼走嗎?」我問。

    「那座城市就在鳳凰城的一個郊區。離戈倫代爾不遠。就在鳳凰城的西邊。」

    「你能在地圖上標出來嗎?」

    「那座城市不在地圖上,我也無法畫出來。此外,通向那裡的路也沒有名字。不過
別擔心,你們會找到的。」

    詹姆斯走進了小型超市,吉姆和瑪利也跟在他後面。

    「這裡有女盥洗室嗎?」瑪利問道。

    丹指了指商店後門,「從那裡出去,就在噴泉旁邊。」

    瑪利感到很吃驚,「你能聽見我的聲音!」

    售貨員笑了,「我們都是同樣的被冷落者。」

    「有一座城市,」我說,「一座被冷落之城。他就是從那裡來的。那地方名叫湯普
森,離鳳凰城不遠。」

    他們默默地聽著。

    「還想回家嗎,或者想到那裡去試一試?」

    「我們回去吧,應該告訴其他人。」

    「對,菲利普應該知道此事。」瑪利說。

    我認真地考慮了一會兒,然後很不情願地點了點頭,「好吧,」我說,「去告訴他
們吧。但是我還是打算離開他們。從我告訴他們之時起,我已經脫離了他們。我不再是
一名恐怖主義者了。我是認真的。」

    「我們跟你一起走。『詹姆斯說。

    「我會把這些事情寫進我的書裡,」丹說,「這是很好的素材。」他打開活頁夾,
忙著在上面記筆記。

    「我要去盥洗室了。」瑪利邊說邊往商店後門走去。

    「帶著丹一起去,他也可以聽一聽。」

    「這太棒了,」丹笑著說,「太了不起了。」

    我們回家時,菲利普已經恢復了他的正常狀態,跟從前一樣的可愛、熱情、富於煽
動性,但是我堅持著我的態度,我們把一切都告訴他們,並告訴他們怎麼找到那個地方
之後,我們便出發了。

    離開之前,我去了喬那裡,「你繼續留在這裡嗎?」我問。

    他點了點頭,「湯普森也許是你們的城市,但是沙漠棕櫚市是我的城市。這裡是我
的家。」

    「你打算繼續完成我們開創的事業嗎?」

    他笑著點點頭,「自我歷程已經宣告結束了。現在我在為事業而工作。」

    我拍拍他的後背,「喬,你真是個好人。我從報紙上第一次看到你的照片時就知道
這一點。無論我們後來又發生了什麼事情,我始終為能夠遇到你而感到高興。我很高興
認識了你。我永遠都不會忘記你。」

    「放屁。我又不是快要死了。我只是留下來罷了。」

    我笑了,「我知道。」

    這時已經是半夜了,我困得無法開車,就讓吉姆開。瑪利保證說不讓他睡著,我跟
其他人坐在了後車廂裡。

    我從來沒有去過我父母的墓地。

    以前我沒有想到這事,當我們沿著高速公路前進,經過印第奧,行至亞利桑那州邊
界時,我忽然想起了這件事情。我費了很大的勁兒尋找我父母的墓地,當時卻沒有想到
花費一點兒時間去公墓找到他們下葬的地點。

    現在一切都太晚了。

    我的感覺糟透了,或者有些糟糕,但是我安慰自己,即使有來生,我父母的靈魂很
可能已經忘記了我,甚至我從未去他們的墓地悼念他們。

    我們被活人冷落著,同樣也被死人冷落著。

    我們會遭上帝的冷落嗎?

    這才真正是個問題。我差點兒問出了聲,幾乎大聲地說出來了,可是菲利普不在這
裡,只有他才會對這類問題認真思考,因此我什麼也沒有說。

    我從後面車窗裡向外望去。到了鳳凰城之後,怎麼才能找到湯普森?假如這座城市
沒有出現在任何一張地圖上,假如它就像我們一樣,是整個世界都看不見的隱形城市,
我們怎麼能夠有希望找到它?靠同情心的感召力嗎?

    我真有些後侮,應該等候菲利普和其他人。

    我望著黑暗中的沙漠。湯普森在鳳凰城的郊外,我們就知道這些。但是它究竟是在
一條主路上,還是在遠離高速公路的某一條不起眼的土路上呢?假如貫穿鳳凰城的主要
大街同時也貫穿了這座城市的話,人們怎麼可能注意不到它呢?普通司機當然會在那裡
停下來加油,或者買一杯飲料,或者一盒香煙。當然還會有汽車開過城市的邊界。假如
城市裡有街道,聯邦政府和州政府會投資保養這些道路。真實世界都無權對一座完整的
城市視而不見,無論居住在這裡的是怎樣一些人。

    我閉上眼睛,打算休息一會兒。

    黃昏時分我醒了過來。

    「我們到了。」詹姆斯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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