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迅速蛻變

    第二天早晨當我醒來時,我忽然發現,我們的臥室外面又長出了一棵新樹。

    我在窗前注視著,胸口有一種被緊緊扼住的感覺。這棵樹不像那些種在我們庭院裡
的棕桐樹。它很像是聖經中描寫的那種桑樹,並且遠遠比我們的房子要大得多,深深地
植根於草坪的中央。

    這棵奇怪的樹居然長著紫色的樹葉。

    我不知道它是什麼東西,代表著什麼樣的含義。我只知道,我頓時被它嚇得魂飛魄
散。我站在窗口,目光始終注視著這棵樹。正在這時,公寓的大門打開了,簡沿著草坪
向人行道走去,從地上揀起了一捆報紙後,穿過那棵大樹,又走進了家門。

    難道我的視覺產生了幻象嗎?不,那棵樹如此清晰和真切,它就長在那裡,這決不
可能僅僅是個幻象。

    難道我瘋了不成?有這種可能。但是我並不這樣認為。

    哦,你將會看到一幅怎樣的圖景……

    我迅速穿上牛仔褲,匆忙跑出了房間。那棵大樹仍然長在那裡,它如此高大,顏色
又如此鮮艷。我伸出一只手摸了摸。

    我的手穿過了樹幹。

    我什麼也沒有摸到。沒有溫度感。它既不冷,又不熱。也沒有空氣的對流。好像這
棵樹根本就不存在似的。我集中了全身的勇氣走上前去。它看上去是有形的,既不是透
明的,也不是半透明的。走近大樹之後我只看到了一片黑色。我應該已經走到了樹幹裡
面,可是我卻什麼也沒有感覺到。

    活見鬼,這究竟是什麼東西?

    我站在那裡,目光停留在紫色的樹葉上。

    「你在干什麼?」簡在廚房裡大聲地問道。

    我回頭看著她。她正從敞開的窗口迷惑不解地注視著我,我想,她一定會認為我的
舉丘愚蠢到了令人不可思議的地步。

    我繞著樹轉了一圈,然後穿過草坪走進了大門。我回到了廚房,她正在那裡忙忙碌
碌地為調製果醬做準備。

    「你在外面干什麼呢?」

    「我在看一樣東西。」

    「什麼東西?」

    我搖搖頭,「其實我什麼也沒有看到。」

    她停止了攪拌,觀察著我,「自從發生那起謀殺案之後,你的行為變得有些古怪了。
你沒事吧?」

    我點了點頭,「我很好。」

    「你知道嗎,有很多目睹了暴力行為的人,甚至包括有些警察在內,必須去找專家
咨詢,解決感情方面的困惑。」

    「我沒事。」我說。

    「別鑽牛角尖了。我實在為你擔心。」

    「我真的很好。」

    「我——」

    「我真的很好。」

    她看著我,掉轉了目光,繼續攪拌果醬。

    早餐之後,那棵大樹依然長在那裡,我洗完操之後它還在那裡。簡想去商店買一些
晚餐用的水果,我痛快地提出替她跑一趟。她說好吧,正好家裡還有很多事情需要做,
她把所有要買的東西寫在一張紙上遞給了我,我駕車離去了。

    我假裝所有的事情都很正常,什麼事情也沒有發生過,但是我在公園裡又看到了一
些紫色的大樹,在緬因大街的馬路中間也長著一些紅色、藍色、黑色的灌木叢;我還看
到一條銀色的小溪從蒙哥馬利城堡的停車場中間流過。顯然昨天夜晚有什麼可怕的事情
發生了。

    那些事情果然在我身上發生了。

    然而卻沒有人注意到任何一點跡象。

    簡讓我去她喜歡的一家超市,她覺得那裡的商品比別處的更好一些。我在超市裡面
又看見了另一棵大樹,跟我家院子裡的那一棵十分相似,它是從肉制品櫃台上長出來的,
樹枝從櫃台一直往上延伸,穿過了天花板。

    當我在超市裡靜靜地觀察著這棵巨樹時,我周圍的顧客們熙來攘往地選購著商品。
這種生活我實在無法忍受下去了,我再也不能繼續假裝著自己是一個正常人了。在我的
生活環境中到處都充滿著灌木叢生的幻象,這個奇怪現象已經充分說明了一切。

    難道那個殺人犯也遇到了跟我同樣的情況嗎?

    我迅速拿起挑好的食品,匆忙回到了家中。我發現簡正在廚房擦洗地板,便把食品
袋放在餐桌上,退出了廚房。我對她說,「出事了。」

    她吃驚地抬起頭來,「希望你能告訴我到底出了什麼事。」

    我舔了舔嘴唇,「我……我能看到恐怖主義者看不到的東西,」我說。我直視著她
的眼睛,希望從裡面看到某種默許或者暗示,但那裡面什麼也沒有,「你知道我的意思
嗎?」

    她慢慢地搖了搖頭,「不知道。」她輕聲地說。

    「你往窗外看。」我指著窗口,「你看見那棵樹了嗎?就是長著紫色樹葉的那一棵。」

    她又搖了搖頭,「不,」她仍然輕聲地說,「我什麼也沒有看見。」

    難道她以為我瘋了嗎?

    「跟我來。」我帶她來到了庭院,站在距離大樹不遠的地方,「你什麼也沒有看到
嗎?」

    「是的。」

    我拉著她的手,一起走到了大樹的主幹旁,「還是什麼也看不到嗎?」

    她點了點頭。

    我深深地吸了口氣,「我已經蛻變了,我的外形已經消失。」

    我悲哀地說。

    我把一切都告訴了她。我告訴她有關那個小丑的事情,關於警察,關於史蒂夫不認
識我,拉爾夫沒有看見我,以及辦公室的同事們對我視而不見的事實。我還把今天我去
商店的路上看到了大樹、灌木叢以及小溪的事情統統都告訴了她。我說完之後,她沉默
了良久。我在她眼睛裡看到了淚水。

    「我沒有瘋。」我對她說。

    「我並沒有那樣想。」

    「那你為什麼——?」

    「我不想失去你。」

    我緊緊地摟住了她,她趴在我的肩膀上失聲痛哭起來。我頓時熱淚盈眶,再也無法
抑制自己的感情。哦,上帝!難道我們又要分離?難道我命中注定要跟她分道揚鑣嗎?

    我松開她,托起她的下巴,注視著她的目光,直到她的眼睛看著我,「你能看見我
嗎?」我問。

    「是的。」她吸了幾口氣,用手背擦了擦鼻子。

    「我是不是……跟以前完全不同了?你也許不像以前那樣了解我了吧?你還能記得
我住在這裡嗎?」

    她搖了搖頭,又開始哭了起來。

    我擁抱著她。她的話使我稍稍放心了一些。可是我很清楚,這種狀況維持不了多久。
她愛我,對她來說我很重要,因此我才能夠在她的意識中多保留一段時間。可是我終究
是要蛻變的。這種事遲早是會發生的,而且是無法避免的,我將最終從她的視覺中徹底
消失掉,會在人們的視線之外神出鬼沒。也許有一天當我回到家的時候,她會渾然不知
;當我坐在長沙發上時,她會走過我的身旁,喊著我的名字,我雖然回答了她,她卻斷
然聽不到。

    這種事情一旦發生,我一定會自殺。

    她緊緊地抓住我的手,「我們去找人,」她說,「可以去找醫生。總會有什麼人能
夠幫助我們改變這種狀況。」

    我看著她,「怎麼改變?」我問道,「你認為有辦法讓已經發生的事情不要發生嗎?
難道大家就喜歡住在這座城市裡嗎?莫非人們都不想過正常人的生活嗎?我的天!」

    「別對我大聲嚷嚷。我只是在想——」

    「不,別那樣想。你不能那樣想。」

    「我並不是說他們真的能夠改變現狀,但是我想他們也許能夠使蛻變的速度逐漸減
慢,甚至最終停止下來。我想——」她淚眼汪汪地跑掉了,穿過草坪回到了家裡。

    我追了過去,在廚房裡找到了她,「真抱歉,」我擁抱著她,吻著她的前額,「我
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麼了。我真的很抱歉。我不是故意惹你生氣。」

    她擁抱著我,「我愛你。」她說。

    「我也愛你。」

    我們就這樣一動不動地站了很久,兩個人都沉默不語,緊緊地互相依偎在一起,好
像她的擁抱可以把我留住,使我不至於繼續蛻變下去。

    「那天晚上我給詹姆斯打了個電話,我想跟他談一談,告訴他我身上所發生的一切。
我想,知道這事的人越多,消息傳播得越廣泛,挽回的可能性也就越大。

    鈴聲響了第四遍時他才拿起了電話,「喂?」

    「詹姆斯!」我說,「是我!」

    「喂?」

    「詹姆斯?」

    「是誰打電話?」

    他顯然聽不見我的聲音。

    「詹姆斯!」

    「喂?」他被激怒了,「有人嗎?」

    我掛斷了電話。

    自從菲利普出發攻打白宮那天起,我就再也沒有跟他見過面。他回來以後我也沒有
聽到過任何有關他的消息。但是我希望並且需要跟他談一談。假如這個世界上還有什麼
人能夠了解我究竟發生了什麼情況,假如真的有人能夠為我做些什麼的話,這個人只能
是菲利普。他的心智可能有些不正常,但是與此同時,他在我所認識的人中也是最有能
力、最有抱負和理想的人,我對於跟他取得聯繫雖然持保留態度,可是我不得不這樣做。

    我尋找他的惟一目的就是,希望他還能夠看得見我。

    我從市政廳的電腦裡查到了他的下落。我終於在破敗不堪的城西某處找到了他,他
住在一套狹窄不堪的一居室住宅裡。

    在這個荒涼而又人煙稀少的地方,極少能夠看到那種竭力從外觀上顯示出自己區別
於他人的、有獨特個性的複式公寓。這裡的住宅並不醒目,無法引起人們的注意,整個
地區看上去都不具有任何特色。我經過了三個人口才找到他所在的那幢公寓大樓。

    到達他的住處之後,我把車停在了大街上,在車裡靜靜地坐了一會兒,試圖聚集起
足夠的勇氣,以便敲響他的房門。簡想跟我一起來,我沒有同意,我告訴她說我跟菲利
普曾經親如兄弟,我一個人去效果會更好一些。現在我卻後悔沒有讓她跟我一起來。我
至少應該事先給菲利普打個電話,告訴他說我想見他。

    我走出了汽車,向176 號公寓走去。我知道如果我繼續猶豫下去,很可能會說服自
己取消這次見面。因此我強迫自己走到公寓門口,按響了門鈴。

    房門打開了,我的心髒突然劇烈地跳動起來,嘴巴干澀得幾乎冒火。我不由自主地
往後退了一步。

    菲利普站在房門口。

    我的恐懼消失了,代之而起的是一種陌生而又沉重的失落感。門廊裡,站在我面前
的這個菲利普已經不再是我所熟悉的那個人了,既不是那個野心勃勃、收留我成為恐怖
組織成員、帶領大家從事各種冒險活動、承擔著重大責任的領導者,也不是那個在暴風
雨之夜被瘋狂的幻覺所困擾的精神崩潰者,甚至也不是那個想當英雄卻從華盛頓大敗而
歸的失敗者。我面前的這個菲利普是一個平庸而可憐的傢伙。這是個再合適不過的評價。

    過去他曾經是個勇往直前、敢說敢干、魁力四射的冒險家,現在看上去卻無精打采,
面如紙灰,一副毫無個性的樣子。他的目光已經不再那樣炯炯有神,他性格中閃爍的火
花似乎已經熄滅,顯然他的精力已經徹底耗盡了,他比我最後一次見到時蒼老了許多。
菲利普已經變成了一名湯普森城的無名之輩,這使他很難過。我看得出來。

    我試圖不讓自己臉上流露出吃驚的樣子,「嗨,菲利普,」我說,「好久不見了。」

    「是戴維,」他疲憊不堪地說,「我的真實姓名是戴維。我只是把自己叫做菲利普
而已。」

    我不叫戴維!我叫菲利普!

    「哦。」我點點頭。好像贊成了他的說法,但是我沒有任何理由贊成他。我們互相
對視著,相互研究著對方。他看見了我,我明確地意識到了這一點。他的確注意到了我,
沒有忽視我的存在。但是這一點給我帶來的安慰太微不足道了。我真後海來到了這裡。

    他沒有邀請我送他的房間,我們站在門廊裡談話,「說吧,你想怎樣廣他問道,」
為什麼要來這裡?「

    我不想直接切入正題,那樣顯得太唐突,但是我不知道跟他說些什麼好,於是便神
經質地清了清嗓子,「我結婚了。你還記得我跟你提起過的那個簡嗎?我們在這裡相遇
了。她也受到了冷落。」

    「那又怎樣?」

    我看著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發生了一些奇怪的事情,」

    我說,「有些事情不大對頭了。我需要你的幫助。」

    他的眼睛緊緊地盯住我不放,似乎在試探我說的是不是真話,他想考驗我。我大概
是通過了他的考驗,因為他慢慢地點了點頭。他離開門廊,向房間裡走去,「進來吧,」
他對我說,「我們談一談。」

    他的房間裡依然有他的老房子裡那種老奶奶的氣息。我跟隨他走進狹小的客廳,坐
在長沙發上,觀看著牆上的一幅畫著湖水的廉價油畫,感到有些毛骨諫然。「想喝點兒
什麼嗎?」他問我。

    我搖了搖頭。他走進廚房,拿來了一些啤酒,並打開了罐口,放在我面前。我向他
表示了感謝。

    我仍然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我特意來這裡想對他說的那些話應該怎樣開頭,「你還
能經常見到其他恐怖組織成員嗎?」我問道。

    他搖了搖頭。

    「喬最近怎麼樣了?你聽到他的消息了嗎?」

    「我想他早已完成了過渡期。他肯定已經不再是個被冷落者了。」

    不再是個被冷落者了。

    這可能嗎?當然可能了!我就是個例子。我聯想到了我自己以及我的現狀,不禁打
了個寒噤。

    「情況並不是一成不變的,」他說,「可能會向正面發展,也可能會向反面發展。」
他不歇氣地灌了一通啤酒,「而我們正在向反面發展。」

    我猛地轉過頭,目不轉睛地看著他。

    「事情正是如此。我知道你為什麼來找我。其實我早已預料到會發生什麼事情。我
明白是怎麼回事。」

    我從沙發上坐起身來,「究竟是怎麼回事?」

    「我們正在蛻變。」

    我的恐懼中伴隨有一絲安慰。我如同又發現了新的被冷落者那樣感到了驚恐,同時
也感到放心,因為我不必獨自面對這一悲慘的結局了。菲利普又跟我站在一起了。

    「再也沒有人看到我了。」我說。

    他淒慘地笑了笑,「跟我談談吧。」

    我看著他那毫無個性的神態和那身平庸的服裝,忍不住笑了起來。他也笑了,突然
間我們好像又回到了昔日的歲月,瑪利還沒有遇到我們,家庭樂園的事件還沒有發生,
我們也還沒有到過棕潤泉;我們好像在他的老公寓裡,仍然是一對親密無間的兄弟和朋
友。堅冰已經融化,我們開始聊了起來。他告訴我說,自從白宮的慘敗之後,他便開始
迅速蛻變,後來就長達幾個月地在這套公寓裡隱居起來。我告訴他我跟簡的生活,關於
殺人犯的情況,以及我是怎樣發現我又跟過去一樣變成了一名受冷落者。

    我拿起了一罐啤酒,「而且……我還看到了一些奇怪的東西。」我說。

    「什麼奇怪的東西?」

    「你往那兒看,『哦用手指著窗外,」我看見那裡有一片紅色的草地,遠處還有一
棵黑色的大樹,樹葉和樹枝都很像仙人掌。「

    「我也看見了。」菲利普說。

    「真的嗎?」

    他悲哀地點了點頭,「我什麼也沒有告訴你們。我不想讓你們恐慌。我不能斷定你
們將會發展到我這個地步。」

    「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

    他搖了搖頭,「我不知道。儘管我有一些理論,但它們畢竟不過是理論而已。」

    我看著他,「你認為我們有可能改變目前這種狀態嗎?會不會永遠蛻變下去,直至
消失?」

    他看著窗外的紅色草坪和黑色仙人掌,「我認為什麼也改變不了,」他低聲說,
「我覺得我們已經無藥可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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