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1

    每一個人都走了。

    當篷車隊黎明時移走,河畔的帳篷完全拔除,這地方又是一片荒涼。

    側翼部隊從每個方向加入。重頭部隊的戰士騎在馬上,位于最前面的戰線。后面是婦女
和小孩。有些騎在馬上,有些沒有騎馬。馬匹拖著橇,橇上堆放許多用品,步行的人在旁邊
走著。年紀很大的老人,都集中在一輛輛四匹馬拖的篷車里。殿后的是一大群馬匹,馬群就
在這樣的環境下長大。

    瞧瞧這團隊浩大的組織,以及旅行前進的速度,就夠人惊訝了。大隊人馬發出的嘈雜之
聲,更是不可思議。這隊人馬的組織能力,令人稱奇,每個都各有崗位,各有所司。

    但是,最令鄧巴中尉吃惊的,就是別人對待他的方式。不過前一天晚上,一個男人以怀
疑冷淡的眼神看著他。站在他的立場,自然會有這樣的反應。

    現在,女人們爽朗的對他笑著,戰士們甚至能和他開玩笑,打成一片。孩子們時常找他
玩,偶而也討嫌一番。

    蘇族對待他的態度,全部有了新的轉變,一反過去防衛、克制感情的方式。現在,他們
都成了歡樂的人們,自由自在,也使鄧巴中尉,和他們融成一气。

    對蘇族來說,野牛群的來臨,比任何事情部令他們精神大振,使日漸松懈的精神,又再
度凝聚起來。但是,中尉心里明白,當大隊人馬,計划要橫越草原,有他在是很重要的,因
而他騎在馬上,更顯得神气活現。

    在抵達席格威治營地,還有很遠一段路的時候,偵察隊就帶回消息,他們發現一大群野
牛的腳印,地點正和中尉預測相同。固此,又派出更多人馬,前往主要野牛群吃草的地區。

    每一個偵察兵,同時都帶了好些人馬。他們將騎馬前奔,直到尋到了野牛群為止。然后
他們回到總隊,報告野牛群大約有多少頭數,离總隊還有多少里遠。同時,他們的報告還要
提到,蘇族打獵的地區,是否有潛伏的敵人。

    當大隊人馬經過時,鄧巴在席格威治營地短暫停留了一陣,他搜集了一些煙草,他的左
輪和步槍,以及愛馬西斯可的谷物。几分鐘后,他又回到踢鳥和他助手的身邊。

    當他們橫過河流,踢鳥要他往前,另外兩個騎馬的男人,則走在大隊先頭部隊的后面。
不久,鄧巴第一個發現了野牛群的蹤影;巨大的野牛群,在草原上散開有半公里寬,遠遠望
去,宛如一條滿是糞便的公路。

    踢鳥描述著眼前的景象。當地平線上揚起兩陣風塵,中尉倒不致十分吃惊。最后出現兩
個騎馬奔馳而來的騎士,正是一對轉回程的偵察人員。

    領著備用的馬群,他們急馳而來,在十熊的侍從前,勒住馬報告。踢鳥騎馬過去商議,
鄧巴也跟了過去,但不知道他們在說什么,他湊近注視著這個武裝的偵察兵,希望從他的表
情,能看出什么。

    可是,他卻不能從那人臉上的表情,看出什么。如果他能听得懂語言,他就會知道,那
一大群野牛,停在离他們大隊人馬現在的位置以南,十里遠的地方。牛群停下來吃草的地
方,是一處很大的山谷。那個地方,他們只要花一夜的工夫,就能很快地到達了。

    談話很快變得熱烈起來,中尉也像是很有反應,把身子往前傾,好像听得人神。那些偵
察兵做了許多手勢,首先朝南指,接著又朝東指,傾听的人,臉上的表情也變得更陰暗。人
們花了一些時間,詢問這些偵察兵一些問題,十熊就騎在馬上,和他推心置腹的幕僚們,舉
行了一個會議。

    很快的,兩名騎士迅速策馬离開了會議,往來時的路奔去。當他們走了之后,踢鳥看了
看中尉。鄧巴從他臉上表情,就已猜出八分,他心中想的大概是什么。

    他的身后,響起一陣馬蹄聲,中尉轉過頭,看到有十二名戰士,負責最前面的陣線,最
驍勇的悍將,位居最前方的領導地位。

    他們停在十熊一群人旁邊,經過一陣商議之后,帶著一名偵察兵,朝著東方飛馳而去。

    大隊人馬又開始移動,踢鳥也适時回到原來位置,位于這個白种軍人的身邊。他可以看
出中尉的眼里充滿了疑問,但他不可能把這樣的事解釋給他听,這是惡兆。

    目前已經發現,附近有敵人。這些神秘的敵人,仿佛是從另一個世界來的。從那些人的
行為來看,可以証實他們都是人類,可是沒有靈魂,也沒有价值。毫無理由大肆屠殺野牛,
無視蘇族的權利。這是很嚴重的事,要好好教訓他們一番。

    所以,踢鳥回避了中尉詢問的目光,轉眼注視東方,那一小隊人馬揚起的黃塵滾滾。他
默默祈禱,祝他們任務成功。

    2

    當他看到遠處呈現出略帶粉紅色的頭蓋骨的那一瞬間,他就知道,接下來呈現的將是一
片殘酷的景象。那一塊塊略帶粉紅色的頭蓋骨上,遠遠看去有很多黑色的斑點。當大隊人馬
湊近之后,他看得出人們震撼的神情,大家突然挨緊了,而中尉松開了他上衣的另一顆鈕
扣。

    踢鳥有意把他帶到前面去,但他的直覺感到,這不是懲罰,而是教育,這种教育,最好
是親眼目睹,而不是去說,沖擊力將會更大,對雙方都有更大的受益。眼前這景象,踢鳥以
前也一樣沒有看過。

    就像溫度計中敏感的水銀,中尉的憤怒和悔恨,慢慢爬到他的喉間。當他和踢鳥,領著
大隊人馬,穿過屠場中央地帶時,中尉不得不時時咽下心頭泛起的苦澀与辛酸。

    他數到二十六頭野牛,就知道再也數不下去了。每只野牛的尸体上,群集了許多大烏鴉
噬食牛尸,有些牛尸的頭上,全被一群忙著噬食的黑烏覆蓋。每只鳥互相爭奪,搶著啄食牛
眼睛,它們一邊爭食,一邊尖叫、拍翅、扭動。沒一會儿,那些牛尸的眼睛已被啄食成很大
一個黑洞,黑烏鴉餓极大嚼,在牛尸与牛尸之間,來來去去忙著爭食,又忙著排泄,好像強
調這場宴會是多么丰盛。

    狼群從各個方向出現,當大隊人馬很快經過時,那些狼群低頭彎腰,畏縮蹲伏。

    但是在几里之內,還有更多的狼和馬在等候著。中尉粗略估計一番,可能多達一万五千
多磅的鮮野牛肉,可是卻在午后的驕陽炙晒下,逐漸腐爛掉。

    他想:這些被動物噬食的剩肉,會慢慢發出腐臭的味道,他怀疑,屠殺這些野牛的人,
也許是他印第安朋友頭號大敵有意干的,這是一項令人恐怖的警告。

    當他行至一尺內,看著這大動物的尸体時。看到這二十六只牛尸,從頸部到臀部都被割
開了,為的是把獸皮剝走。他看到牛尸張大的嘴中,沒有舌頭,再看看其他的牛尸,也是一
樣。這個倒還罷了,可怕的事還不止這一樁呢!

    鄧巴中尉突然想到,在小徑里死的那個男人,就像這些野牛一樣,那人是側躺著,子彈
從他的頭蓋骨穿入,然后從右側下顎穿出。

    那時,他還是約翰•鄧巴,一名十四歲大的男孩,以后的年歲中,他也看過許多許多死
人。有些人的臉都沒有了,腦漿像軟糊狀的粥一樣,一直流到地上。但是,他平生所見的第
一個死人,也給他留下了最深刻的印象,主要的是因為那人的手指。

    那時發現有兩個男性的尸体,被殺害后手指都被切下。當巡警來的時候,十四歲的鄧巴
就站在警察右方后側。那名警官四下看看,似乎也不像特別針對著誰說的。他說:“這個殺
人犯,只為了被謀客人手指上几枚戒指,才殺害他的。

    如今,這些野牛一只只陳尸在地上,獵牛的人,要的是牛的獸皮,一張張獸皮全剝了
去,又扯下牛的舌頭,把牛的腸子和內贓全拖了出來,攤在草原上。鄧巴看得触目心惊,就
像看到同樣一种殺人行徑。

    他看到一只未出生的小牛,從母牛割開的腹部被拖了出來。乍見之下,使他想到那天晚
上看到小徑死了人的景象,在他心中響起了嘆息,那兩個字又跳人腦海中。

    謀殺。

    他瞥了一眼踢鳥,這個印第安巫師,他正瞪視著那個未出世小牛的殘骸。他的臉拉得很
長,也很冷靜,看不出他的心思。

    鄧巴中尉轉身走開,然后回頭看看大隊人馬。現在整隊的人馬,在屠場曲折穿越前行。
走了好几星期的行程,一直挨著餓,儉省地吃點東西。如今,見到這一大堆新鮮野牛牛肉,
沒有人停下來,割些牛肉飽餐一頓。整個早上,大隊人馬發出嘈雜刺耳的各种聲音,現在全
都靜了下來。中尉可以看出,每個人的臉上,流露出憂郁的神色。原來一直以來,循跡而
來,會跟蹤到一大群野牛,想不到突然變成這樣可怕的場面。

    3

    當他們大隊人馬,到達狩獵地區,那時馬匹在地上,投下巨大的陰影。婦女和孩子,選
擇在山脊的背風面架設營帳。大部份男人,則在天黑之前,騎馬前去偵看野牛的蹤影。

    鄧巴中尉也跟去了。

    從新扎營區算起一哩的地方,他們三十偵察人員弄了一個小營區,距离寬闊的山谷,只
有几百碼遠。

    他們把馬匹拴在下面,六名蘇族的戰士,和一名白人,開始攀援上長長的西面坡地,逐
漸离開谷地。當他們接近山頂時,每個人都互相靠攏,攀爬最后几碼。

    中尉期待地看著踢鳥,只見他微微淺笑。這名巫師指指前方,將一根手指放在唇前噓了
噓,鄧巴知道他們已經到達目的地了。

    只有几尺前面,便是壁立千切的峭壁。眼前一無所有,只是一大片的天空。他意識到,
他們已經戰胜了困難,爬上峭壁。草原刮來的風,一陣陣拍打在他的臉上,他抬起頭,往下
俯視下面几百尺的山谷。

    那一片山谷,非常壯闊,綿延四或五哩寬,至少有十哩長。草色青蔥繁茂,在風吹下成
了起伏的綠浪。

    中尉不止注視到丰美的青草,遼闊的山谷,甚至万里蒼穹,積云一片,以及西沉夕陽,
霞光万丈。這些天造地設的美景,都比不上覆蓋山谷,數以万計,像地毯般密密麻麻的野牛
群,那景象才真是壯觀得令人嘆為觀止。

    這儿的山谷不但遼闊,還有著為數眾多的野牛群。中尉的腦海不停翻騰,約略估計會有
多少頭牛數。有五十万頭?七十万頭?可能還不止?一片密密麻麻的野牛群,已經無法計數
了。

    他沒有吼叫,或是跳起來,或是低語輕吃他的惊愕。鱗峋的岩石刺痛他的身体,但他似
乎沒有多少感覺。一只黃蜂,停在目瞪口呆的中尉身上,他都沒有伸手揮去,僅僅眨一下
限。

    他正注視的,是一項奇跡。

    當踢鳥拍拍他的肩膀,他才意識到,好長一陣子,他都一直張大了嘴巴,草原的風,都
把他的嘴吹干了。

    他木然的搖搖頭,回看斜坡。

    其他的印第安人,已經開始往下行了。

    4

    他們在黑暗中騎馬騎了半小時,看到好几處營火,只覺恍然似夢。

    家,他想,這就是家了。

    怎么可能?在遙遠的平原,不過是點著營火的帳篷,也不過是臨時搭建的。這兩百多名
印第安原居民生著,他們的膚色和他不同,他們的語言說來結舌,講起人話來像喊叫一樣,
他們可能永遠相信一些神秘之事。

    但是,今晚他好疲累。被應允來到這舒适的發祥地。這一直是家,他很高興能看到。

    其他的人,和三名半裸的偵察兵,在最后的几哩,一直騎在馬上,也很高興看到這景
象,他們又開始恢复談話。連馬匹也嗅覺出,行走時也昂頭闊步,几乎要開始快跑。

    他希望能在身旁昏黑的人影中,看清楚踢鳥。這個巫師,他有一雙會說話的眼睛。在這
么黑暗的夜色中,和這些狂野的男人,逐漸走近他們狂野的營帳,如果沒有巫師那雙會說話
的眼睛,他覺得好無助。

    距离半哩之處,他听到了聲音和鼓聲,身后的騎士們,議論紛紛,嗡嗡聲不知說些什
么。突然間,馬匹被鞭策奔馳起來,但他們都挨得很緊,一起奔馳配合得很好。鄧巴中尉也
感覺到那股按捺不住充沛的精力,人和馬合成一体。奔騰之勢,沒有人能夠遏止。

    男人們開始尖聲喊叫,聲音高而銳,像美國西北草原一种小狼的吼叫聲。而鄧巴也興奮
地跟著叫嘯起來,也盡情吠出他自己的聲音。

    他已經能夠看清營人的火焰,和黑色的人影,在營帳旁走來走去。他們也意識到一行人
馬,這時已回到大草原和他們會合了。

    這營區,使他生出一种很有意思的感覺,這种感覺告訴他,這儿有了不尋常的事,使人
心騷動。一定在他們不在的時候,發生了异于平常的事來。當他騎近時,睜大了眼睛,試著
想看出些端倪.好讓他知道,到底是什么地方有了异樣。

    接下來,他看到武器,堆放在最大一處營火的邊緣,就像一輛漂亮的馬車浮在海面上
般,不是适得其所。

    那么有白人在帳篷里。

    他用勁拉住了他的馬匹西斯可,讓其他的騎士,從他后面超越向前,這時他得停下來好
好想一想。

    西斯可緊張又焦躁,而中尉則開始思考。當他想像那些听到的聲音,但又不愿听到他們
說的話。他不想見到那些白人的臉,他們正急著要見他。他也不想去回答他們的問題。他也
不想听到,那些未曾听到的消息,他也不愿触及那輛篷車,在他眼里,那是一個丑陋的東
西。

    可是,他知道自己沒有選擇,他也無處可去。他控制住西斯可,慢慢的往前走。

    當走到距离五十碼的地方,他頓了下來,印第安人正精力充沛的跳著舞,那些偵察兵這
時也躍下馬匹。他等著想看個仔細,然后他把所有的臉孔細細瞧過。

    這儿沒有白人。

    印第安人再度圍攏了跳舞,鄧巴頓在那,他又很小心搜巡帳篷。

    也沒有白人。

    他走向一群悍勇男人那邊,這群人在下午的時候离開他們,他們似乎全神貫注,很顯然
正忙著慶祝什么。好像前前后后,在傳遞長長的木棍,一邊喊叫著,其他的人們,也聚集注
視他們,也跟著一塊喊叫。

    他騎著西斯可湊近時,中尉這才發現剛才看錯了。他們不是圍繞著在傳遞好几根長長的
木棍,那是矛。其中有一個傳給飄發,他把那矛高高朝空中舉起,鄧巴這才看清他把那矛高
高朗空中舉起,雖然沒有微笑,但可确定他非常快樂。他渾身打顫,情緒激動,發出顫抖的
長嘯,聲音如狼嚎一般。鄧巴注意到,矛的尖端像有頭發綁在那儿。

    就在這一瞬間,他看清楚那是一顆頭顱上附著頭發的頭皮。這是一塊新鮮的頭皮。那頭
發是黑而卷曲的。

    他目光掃視其他的矛尖,其中還有兩個也有頭皮連著頭發:一個是淺褐色,另一個是沙
色帶金色。他很快看了眼篷車,發現他原先沒發現的,那儿正堆著好大一堆野牛皮。

    突然,一切都豁然開朗了,就像万里無云的晴空一樣明朗。

    這些野牛是屬于那些謀害野牛的人,而這些帶發的頭皮,是殺野牛的人的,這些人,在
今天忙著屠殺野牛的下午,還活生生的。他們都是白人。中尉的思緒非常紛亂,全身都麻木
了。他無法參与這項慶祝,甚至看不下去,他得走了。

    他剛轉身,正好触及到踢鳥的視線。這名巫師,一直開心的微笑著。但是,當他看到鄧
巴中尉,站在營火后陰影中時,他的微笑消失了。然后,他似乎不想讓中尉感到困窘,他轉
過身子。

    鄧巴愿意相信,踢鳥的心常跟他在一起,也隱約知道他困惑紛亂的思緒。但在此時,他
無法再想這些,他只想离去。

    他把用具放在遠遠一邊,繞過營區,騎著“西斯可”奔向草原。他一直奔馳,直到奔至
看不到營火的地方。他把自己的鋪蓋卷展開來,鋪在地上,躺在地上看著星星,試著想相
信,那些被殺死的全是坏人,他們罪該至死。可是這沒有用,他無法确定……。他試著去相
信飄發和踢鳥,還有其他所有的印第安人,他們殺了白人,但心里不見得快樂。可是,他們
分明是很快樂的。

    除此之外,他還想去相信更多的事,尤其想去相信,他不是在目前的處境。他多想相
信,自己正在星際飄浮,但他不是的。

    他听到西斯可躺在草地上,發出重重的嘆息聲,接著就悄然無聲了。鄧巴的思緒,轉向
內省,想著他自己,甚至是他所缺乏的自我。他既不屬于印第安人,他也不屬于白人。當
然,他也絕不屬于星空的。

    他只想屬于對的一方。如今,他一無所屬。

    他喉間埂咽抽搐,雖然強行抑止住,可是卻抽搐得更厲害。沒有多久,方才止住,只有
把這种悲傷壓抑到心底。

    5

    有什么東西拍拍他。當他慢慢轉醒的時候,心想可能是在做夢吧,好像背后有什么東
西,用肘輕輕推著他。整個夜晚,他都蒙著毯子睡。毯子被露水儒濕,變得沉甸又潮濕。

    他抬起毯子的一角,看到早上朦朧的天光。西斯可站在草地上,离他只有几尺遠,它的
馬耳豎立著。

    然后,那种感覺又來了。好像有什么東西,輕輕踢著他的背。鄧巴中尉拉開毯子,看到
一個人,就站在他面前。

    那是飄發,他的臉上,敷涂著一條條上黃色的儲土,手里握著一把明晃晃,新的來福
槍,中尉不由得屏住了气。這一回,飄發要殺的可能是他了。中尉想像他一塊帶著頭皮的頭
發,可能懸挂在這名印第安武士的矛尖上。

    當飄發把來福槍舉得更高一些的時候,他微笑了,并用腳趾輕輕戳戳中尉身旁,以蘇族
的印第安語,說了些話,當飄發放下他的來福槍,好像在玩想像的游戲時,鄧巴中尉仍然僵
直地躺在地上。他又比划,像把大塊食物,送入口中,仿佛一個朋友,跟另一個朋友玩鬧
著,又再度用腳趾,搔著鄧巴的肋骨。

    6

    他們順著風行,大隊人馬中,每一個健康的人,都編入牛角形的陣勢中,逐漸向兩邊漸
漸擴散,一共有半哩那么寬。他們小心地不去惊動野牛,一直到准備奔騰為止。

    身為新手的鄧巴中尉,夾雜在眾多有經驗的老手之間。當陣勢展開時,他試著去吸收他
們獵野牛的戰略。他在編制中的位置,靠近中央,他可以看到,他們是如何慢慢分出許多小
隊,對著那群龐大的野牛群。右翼不斷前進,中間則向后退,在他右邊的編隊則慢慢拉成直
線。

    這是包圍。

    很靠近了,他已經听得到牛的叫聲;偶爾傳來小牛的哭號聲,母牛的叫聲,和大群公牛
偶爾發出噴鼻息的聲音。好几千頭的動物,就在眼前了。

    中尉向右邊瞥了一眼。飄發就在他身邊,當他們步步向牛群進逼時,他睜大了眼睛看,
甚至沒有意識到騎著的馬匹在前行,以及握在乎中來福槍在搖晃。他銳利的眼神,眼觀八
方:一邊看著狩獵的陣仗,一邊注意著獵物,以及兩者之間,愈來愈縮近的距离。如果空气
能看得見,他甚至能注意到每一瞬間的變化。他就像能听到一個看不見的鐘,倒數計時的聲
音。

    甚至鄧巴本身,也沒有經歷過這樣的事。他可以感覺到緊張得汗毛直豎,空气几乎全然
停止流動,好像什么都沒有了,他不再听到圍獵馬群雜沓的蹄聲。即使是前面的野牛群,也
突然沉寂了。在厚厚的云層下,死亡的气息飄浮在草原上。

    當他离那些毛茸茸的野獸,只剩下一百碼遠的時候,那些野牛抬起它們的大頭,面對著
他,嗅出空气不對勁,耳朵可能听到了什么,但它們衰弱的視力,卻無法清楚辨明。它們的
尾巴上翹,像一面小小的旗子。牛群中最大的一只,費勁地在草地上往前走,甩甩頭,粗聲
大气噴著鼻息,像是對侵入它們這么一大群人馬的挑戰。

    隨后,鄧巴了解每一名獵者,是否能殺死一頭獵物,并不是預先能知道,也絕不是守株
待兔的事。要獵野牛,每一個人都得爭取自己的机會。

    整個右翼部隊騷動起來,角形最尖端的人馬,率先沖了出去。

    這第一波攻擊的速度非常惊人,從隊伍陣仗中沖了出去,鄧巴看得目不轉睛。

    原本面對著他的公牛,這時轉頭跑開,就在這時,所有印第安人馬全往前沖,馬匹奔馳
的速度這么快,西斯可几乎從中尉胯下奔逸而出。他抓緊它的背,指尖感到馬匹奔跑的振
動。這個時候,是無法停住馬,好像它用盡了所有力气在奔馳,一味向前,好像只有快速奔
馳才能活著。

    鄧巴左右顧看,兩邊的騎士都不見了蹤影,掉過頭看他們,只見他們全落在后面全力奔
馳。他們已經盡了最快的速度,可是比起西斯可,他們的座騎都太慢了,若想掙扎赶上,毫
無希望。每過一秒鐘,又落后一段距离。突然,中尉一個人獨自領先,在追逐的一群獵人之
前,奔逃的那樣野牛之后。

    他不斷奮力強拉西斯可的 繩,可是這匹馬好像一點感覺也沒有,它一點也沒有去注意
主人的指令。西斯可伸長馬脖子,馬耳在急奔中變得扁平,鼻孔中噴著好大的气,順著風急
速地跑,距离野牛群愈來愈近了。

    鄧巴中尉沒時間多想,草原像在他腳下不斷飛馳而過,頭上的藍天也迅速向后移,在天
地之間,是一大群奔逃擴散的野牛群,這些受惊嚇拼命奔逃的野牛,像一堵大牆一樣。

    現在,他离牛群更加接近了,甚至都可以看得到它們后腿和臀部的肌肉,也看得見它們
奔跑而翻起牛蹄的底部。不過几秒鐘,他近得可以摸到它們了。

    他正沖進一個最可怕的噩夢里,就像一個乘著扁舟的男人,無助地朝瀑布口漂流過去。
中尉沒有尖叫,甚至無法祈禱、或划個十字,但他可以閉上眼睛。腦海又浮現了他父親和母
親的影子。他們會為他做些事,那是他從未見過他們做的。他們熱情的吻著他。听到好多沉
重的碰撞,就像上千個鼓,咚咚隆隆翻落下去的聲音。中尉睜開了眼睛,發現自己置身在一
個夢一樣的地方,一個山谷滿是巨大褐色和黑色的圓石,朝著同一個方向發射出。

    那些石塊跟著牛群一塊滾動。

    一万多個野牛惊天動地跑起來,發出极大如雷的響聲,可是卻也帶來一种奇异的沉靜
感。鄧巴在這群受惊野獸奔竄之際,卻感到飄浮在一种瘋狂的宁靜中。

    他緊抱住西斯可,注視著野牛群,像一張巨大、會移動的地毯。他想像如果在安全的空
地,他躍下馬,從一個牛頭跳到另一個牛頭上玩。就像小男孩在溪中,從一塊大石頭,跳到
另一塊大石頭。

    他的手全是冷汗,來福槍有些滑溜,差點掉了。正在這時候,那只在他左邊奔逃的公
牛,离他不過一、兩公尺遠,很快就掉頭沖過來。用它毛茸茸的頭,試圖去抵西斯可。可是
西斯可非常靈敏,很快跳開。那野牛的牛角,不過摩擦一下馬的脖子。這一沖撞,差點把鄧
巴中尉撞下馬背,如果跌了下來,一定會摔死。可是,這只野牛仍然緊緊跟著,甚至跳過另
一頭正在奔逃野牛的背部。

    中尉慌了,他把槍放低,朝那頭野牛開火,這時那野牛又要沖上來,用頭抵住西斯可。
這一槍射得很差,但子彈也射入這頭野牛的一只前腿,它的膝蓋扭曲,這頭牛翻了一個人筋
斗。

    突然,他發現周身都變得空蕩蕩的。野牛群听到槍聲,嚇得奔得老遠。他勒住馬,這一
回,西斯可有了反應,也停住了。獸群奔跑的隆隆聲,也遠去了。

    當他正注視那一大群野牛,逐漸遠去時,他看到后面一群狩獵者也赶上了。這些赤身課
体的印第安人,騎在馬上奔跑,就像許多軟木飄浮在深海中,他出神的看了好几分鐘,看著
他們揚起滾滾黃塵,拉滿了弓,箭矢飛出,接著一頭又一頭的野牛倒了下去。

    不過几分鐘光景,他又折了回來,想親眼看看他所獵的獵物。只想确認一番,因為大狂
喜了、簡直不敢相信是真的。

    不過是比刮胡子還短的時間,發生了這么多事情。

    7

    剛剛站在這頭野牛旁,覺得這動物真大,但死了,單獨地僵硬躺臥在短短的青草上,看
起來似乎更大些。

    就像參觀展覽的人一般,鄧巴中尉慢慢的繞著那只牛尸打轉。他在巨大的牛頭前停了
停,伸手握住牛角,拉拉看。牛頭好重,他伸手把整只牛摸一摸;肉峰高起的地方,有濃密
的毛,接著
牛背的線來往下斜,臀部的毛細滑柔軟。他在指尖握住成穗狀的牛尾,小得有些荒謬。

    他繞回几步,中尉又蹲在牛頭前,捏著下巴垂下長長的胡子,使他想到將軍的山羊胡
子。他心想,這頭牛可能在牛群中,是屬于領袖級。

    他站了起來,又退了一、兩步,仍然仔細端詳著這只野牛。這么大的動物,竟能存在,
實在是件美麗又神秘的事。何況這一群,就有好几千頭之多。

    他想:說不定有上百万頭。

    取了這條牛的性命,他一點也不感到自傲,也沒有悔恨自責。不過,總感到一种肉体感
覺到什么,他能感受到胃在蠕動,甚至听到胃咕咕叫了。嘴里開始掉下口水。好几天來,沒
吃過一頓飯餐。現在注視著這一大堆肉,才意識到自己真餓了。

    狂烈的獵殺行動,不過十分鐘光景就結束了。野牛群拋下死去的牛尸,這時已奔逃得無
影無蹤。獵者把獵物拖了回去,老弱婦孺們,帶著炊事用具,在平原等著他們了。他們的聲
音,透露著興奮,使鄧巴感受到,好像某种宴會要開始了。

    突然,飄發跟著兩名伙伴策馬奔來,洋溢著成功的喜悅。他躍下那匹大馬,臉上挂著微
笑。中尉注意到,這名戰士的膝蓋下面,有一個傷口。

    但是飄發卻沒有注意,他走到中尉旁邊,仍然開心地笑著。當他挨近中尉身邊時,他拍
拍他的背,好意的和他招呼。

    他愉快大笑,把一把沉重的刀子,交到他手里,他用蘇語說了些什么,又指指那牛尸。

    鄧巴干站著,羞澀地看著手中的刀子。他無助地微笑,搖了搖頭,不知該怎么做。

    飄發在一邊喃喃說了些什么,他的朋友听了大笑。他拍拍中尉的肩膀,接回那把刀,然
后一個膝蓋跪在鄧巴獵來那頭野牛的肚子上。

    他神色自若,憫熟地拿著那把切肉刀,朝野牛的胸部,深深割了下去,雙手加把勁,拖
著刀背,剖開一只牛。當內臟都露出來時,飄發伸手到腹腔中探索,好像一個人在黑暗中感
覺什么。

    他找到他要的,辛苦拉扯一番,原來是一塊很大的牛肝,托在雙掌上。他把這當獎品,
給那看得呆呆的中尉。鄧巴小心翼翼接了過來,但他不知該如何是好,只好鞠個躬,又把那
塊肝,恭恭謹謹奉還回去。

    自然,飄發有些不高興,但他知道這個白人不懂得印第安人的規矩,也就不予理會。他
也學他鞠了一個躬,將那猶有徐溫的肝,送到嘴邊,在邊緣咬下一塊。

    然后這名戰士,把這塊肝傳給他的朋友們,鄧巴在一旁緊緊注視看,每個人都咬下一口
生的肝吃下肚。他們吃得津津有味,好像那是新鮮的苹果派。

    現在這一小群人,有的站著,有的騎在馬上,都圍著鄧巴的野牛。踢鳥也在那儿,還有
站立舞拳。她和另外一個女人,已經開始剝牛皮了。

    飄發把那塊大家都咬過的牛肝,再度交給鄧巴,他再次接了過來。他呆呆的拿著那塊牛
肝,目光一一看過每一個人,看著這群人中,哪個人臉上露出放過他的表情。

    可是沒有,沒人幫他這個忙。他們都沉默地注視著他,期待著。他明白,如果再把牛肝
傳給別人,那就大傻了,甚至踢鳥也在等著。

    這時,鄧巴只好拿起牛肝,送到嘴邊。他告訴自己,咬一口牛肝,多容易啊。但就像要
他吃一匙痛恨的青豆,那般困難。

    他只希望自己不要嘔吐出來,他咬了一口牛肝。

    那生牛肝好軟,人口即溶。當他阻嚼時,注視著地平線。有一陣子,鄧巴中尉品嘗著生
牛肝,心中万分訝异,几乎忘了眼前沉默的觀眾,腦海中浮現出令他惊异的訊息──

    這牛肝真好吃。

    他不假思索又咬了一口。臉上很自然微笑了起來,并把那塊生牛肝再傳給他人。

    他和其他獵人們一塊狂歡,合唱著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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