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第三种書店老板
    
         新學生高高興興回到旅館打扮起來,周到細致,和他倒霉那天,預備上歌劇院進德•埃
     斯巴太太的包廂一樣,不過這一回衣服合身多了,他已經适應了。上面是夜禮服,底下穿一
     條緊身淺色長褲,一雙有 子的漂亮靴子,當初花四十法郎買的。又濃又細的淡黃頭發叫人
     燙了一下,洒了香水,亮晶晶的頭發卷儿梳成波浪式。他自以為有本事,有前途,昂昂然揚
     著臉。一雙細气的手保養很好,杏仁般的指甲顯得干淨,紅潤。黑緞子的衣領襯托著雪白滾
     圓的下巴,光采奕奕。
         從拉丁區出來的青年沒有一個比他更好看的了。
         呂西安象希腊的神道一樣俊美,雇了一輛街車,七點前一刻赶到塞爾韋爾咖啡館門口。
     看門女人叫他爬上五樓,把复雜的地形說了一遍。他一一記著,好容易在一條又長又黑的走
     道盡頭發現一扇門打開著,一望而知是拉丁區最常見的房間,不管是這里,是克呂尼街,是
     阿泰茲家還是克雷斯蒂安家,呂西安到處只看見青年人的窮苦。可是到處有一股特殊的气氛
     反映各种窮人的性格。這里的窮是窮得陰森森的可怕。一張沒有帳幔的胡桃木床,床前鋪一
     條舊貨店買來的愁眉苦臉的毯子;不大通气的壁爐的煙和雪茄的煙把窗帘熏黃了;壁爐架上
     一盞卡賽爾牌子的煤油燈是佛洛麗納送的,還不曾進當鋪;一口桃花心木的五斗柜黯談無
     光;桌上堆著紙張,扔著兩三支羽毛翻卷的筆,圖書只有前一天或當天帶回的几本。所謂家
     具就是這些。房內沒有一樣值錢的東西;几雙舊靴子在一個屋角張著嘴打呵欠,破襪子象鏤
     空的花邊;另外一角是壓扁的雪茄,肮臟的手帕,一件變做兩件的襯衫,顏色模糊的領帶。
     總而言之是一個文人的帳棚,擺的東西有名無實,簡直是四壁皆空。床頭的小几上放著几本
     白天看過的書,一個菲瑪德圓筒打火机。壁爐架上橫七豎八放著一把剃刀,兩支手槍,一只
     雪茄煙匣。一塊木板上吊著一個擊劍用的面罩,底下挂几根交叉的鐵棍。此外還有三把單
     靠,兩把椅子,便是放在那條街上最下等的旅館里也還不大夠格。房間又臟又凄涼,說明住
     的人過著不安靜不嚴肅的生活:只是為了睡覺,急急忙忙工作,迫不得已才住的,巴不得快
     快离開。這种不要面子的,亂七八糟的景象,跟阿泰茲的清洁整齊,不失体統的貧窮比起
     來,不知有多少差別!……呂西安隱隱然想起阿泰茲的勸告,可是他不加理會,因為艾蒂安
     嘻嘻哈哈的亂扯一陣,遮蓋他墮落生活的丑惡。
         他說:“這是我的狗窠,我的大場面在邦迪街。我們的藥材商替佛洛麗納布置了一所新
     屋子,今晚開幕。”
         艾蒂安•盧斯托穿著黑褲子,擦過鞋油的皮靴,上衣的紐扣一直扣到頸窩;襯衫給絲絨
     領遮掉了,大概要等佛洛麗納替他更換;他刷著帽子,想出新一下。
         呂西安道:“咱們走吧。”
         “別忙,我還等一個書店老板,要弄几個錢。等會或許要打牌,我一個子儿都沒有;另
     外還得買手套。”
         那時兩個新朋友听見走道里響起腳聲。
         盧斯托道:“他來了。全知全能的上帝用什么姿態在詩人面前出現,你等著瞧吧。你還
     沒領教時髦出版商道里阿的威風,先來見識見識奧古斯丁河濱道上的老板。他又開書店,又
     做銀錢生意,販賣文學界的廢銅爛鐵,這個諾曼底人原來是賣生菜出身。”盧斯托隨即高聲
     叫道:“進來吧,韃子?”
         “來了,”對方嗄著嗓子回答,聲音象破鐘。
         “帶了錢嗎?”
         “錢?鋪子里沒有錢了,”一個年輕人說著,走進屋子,用好奇的神气望著呂西安。
         盧斯托接著說:“你早先欠我五十法郎。這儿有兩部《埃及游記》,大家說妙极了,插
     圖很多,包你好銷;斐諾已經收下錢,要我寫兩篇稿子。還有沼澤區的紅人,維克多•杜康
     熱新出的兩部小說。還有初出道的保爾•德•科克ヾ寫的第二部作品,也是兩部,跟杜康熱
     是一派的。還有兩部《陶爾的締瑟》,外省生活寫得挺好。定价總共一百法郎。所以,巴
     貝,你得給我一百法郎。”ゝ
         巴貝瞧著書,檢查書邊和封面。
         盧斯托道:“噢!放心,書都保存得挺好。《埃及游記》沒有裁開ゞ,保爾•德•科
     克,杜康熱,還有壁爐架上的《論象征》,都沒有裁。那本講象征的書免費奉送,空想的東
     西最討厭,我要趁早送掉,免得跑出蛀虫來。”    
    
       ヾ保爾•德•科克(1794─1871),當時的法國小說家。
    
         ゝ新書賣給舊書商,照定价對折;第二句所謂一百法郎包括原欠五十法郎。
         ゞ法國出版傳統,新書一律不切書邊,讓讀者隨裁隨讀。
    
         呂西安道:“那你怎么寫書評呢?”
         巴貝好不詫异的望了望呂西安,回頭對盧斯托冷笑道:
         “一听就知道這位先生運气好,不是文人。”
         “告訴你,巴貝,他是詩人,而且是個大詩人,准會壓倒卡那利,貝朗瑞,德拉維涅。
     他不飛則已,一飛沖天!除非他投河自盡,那也要漂到圣克魯ヾ呢。”    
    
       ヾ圣克魯,塞納河下游的風景胜地,离巴黎二十六公里。
    
         巴貝道:“我勸先生丟開詩歌,寫散文吧。河濱道上根本沒人要詩集了。”
         巴貝穿一件粗呢大氅,只有一個紐子;領口全是油膩;在室內不脫帽子,腳下穿著皮
     鞋,背心敞開一半,露出一件料子結實的粗布襯衫。滾圓的臉還和气,嵌著一雙貪財的眼
     睛,看起人來有些慌張,凡是有錢而經常有人向他要錢的人都有這副神气。一身肥肉遮蓋了
     他的精明,你還以為他爽直呢。巴貝當過伙計,兩牟以前在河濱道上盤下一家破爛的小店,
     老釘著新聞記者、作家、印刷商,把書店送他們的樣書低价收進,每天賺一二十法郎。他既
     有積蓄,又猜得到每個人的困難,專找賺錢的机會。手頭不寬的作家拿著出版商的期票,巴
     貝給他們貼現,收一分半到兩分利息;第二天他到那家書店去挑一批好銷的書,照現款交易
     講好价錢,然后把那書店開的期票付賬。巴貝念過書,有些知識,盡量不收詩歌和現代小
     說。他喜歡做小買賣,全部版權只要上千法郎,銷路很有把握的實用書,例如《儿童版法國
     史》,《簿記二十講》,《青年婦女适用的植物學》等等。他曾經錯過兩三部好書,叫作者
     到他店里跑了几十回,始終不敢收買稿子。你埋怨他膽小,他卻給你看一本他出版的書,敘
     述一樁有名的案子,材料全是報上的,不花一個錢稿費,賺到兩三千法郎。
         巴貝做生意膽小如鼠,平日只吃面包和核桃;很少出票据,盡量在發票上打主意,克扣
     應付的款子;他印的書都自己送出去,不知道送哪儿,倒也照樣能分發,收賬。印刷所老板
     見了他最害怕,不知怎么對付;他看准他們急于周轉,付款硬要七折八扣,把人家開的賬除
     去一部分;他占了你一回便宜,下回決不和你再打交道,怕受暗算。
         盧斯托道:“怎么樣,咱們的交易還做下去嗎?”
         “唉!老弟,”巴貝用親昵的口气回答,“我鋪子里存著六千部書。書業界有個老輩說
     的好:存的書不等于存的錢。生意清淡啊。”
         艾蒂安道:“親愛的呂西安,別听他胡說。你上他鋪子去瞧瞧就知道。他的橡木柜台是
     一家破產的酒店拍賣出來的;他要節省,點的油燭從來不剪燭芯。在那种若有若無的亮光底
     下,架子上一無所有。一個穿藍布上裝的學徒守著空蕩蕩的屋子,拿嘴巴湊著手掌呵气,不
     是跺腳,便是磨拳擦掌取暖,象坐在街車頂上的馬夫。哼!他的書就不比我這儿多。天知道
     他做的什么買賣!”
         巴貝听著微微一笑,從口袋里掏出一張蓋過印花稅章的紙,說道:“這是一百法郎本
     票,三個月期頭,你的書我帶走了,我拿不出現款,銷路不好。想到你要派用場,我又沒有
     錢,才簽了這張期票幫幫你忙,我可是不喜歡出票据的。”
         盧斯托道:“這樣,你還要我尊重你感謝你嗎?”
         巴貝回答說:“盡管感情當不得現錢,你的敬意我照樣接受。”
         盧斯托道:“我要買手套,花粉店老板才不那么大方,肯收你的票据呢。喂,五斗柜第
     一個抽俠鎘幸環活@玫陌婊朢黃冱桷q間@桑玨L跤。恕@刮c前婊O垂龠盪ZyR母
    
     子。真的,《希波克拉底拒絕阿塔克塞爾塞斯的聘禮》ヾ大有文章可做。巴黎的闊佬往往拿
     出惊人的聘金來,有些不希罕聘金的醫生正好引用畫上的典故。版畫下面還有二三十份流行
     歌曲的譜子。你一齊拿去,給我四十法郎。”
         “四十法郎!”書店老板叫起來,聲音象受惊的母雞。接著說:“至多二十法郎,沒准
     我還要賠本呢。”
         盧斯托說:“二十法郎在哪儿呢?”
         “還不一定湊得起來,”巴貝說著在身上掏了一陣,“啊,有了。你把我擠干了,碰到
     你真沒辦法……”
         “好,咱們走吧,”盧斯托招呼呂西安,隨手拿起呂西安的詩稿,用墨水在繩子底下畫
     了一條線,帶著出門。
         “還有別的東西嗎?”巴貝問。
         “沒有了,小夏洛克ゝ,改天再讓你做筆好買賣……(叫你蝕掉三千法郎,你這樣剝削
     人,得教訓教訓你才好。)”盧斯托最后几句是輕輕的對呂西安說的。    
    
       ヾ波斯王阿塔克塞爾塞斯(公元前五至四世紀)因國內大疫,重金禮聘希腊名醫希
     波克拉底。希氏以波斯為希腊世仇,拒不受聘。法國十八世紀畫家吉羅德以此為題繪成油
     畫,十九世紀由馬薩爾(1775─1843)鐫成銅版。
         ゝ夏洛克,莎士比亞喜劇《威尼斯商人》中的猶太人,今用以指一切重利盤剝的債主。
    
         兩人坐著街車向王宮市場進發,呂西安問:“那么你的書評呢?”
         “嘿!怎么寫書評,你才不知道呢。拿《埃及游記》來說,我不裁書邊,從隙縫里東零
     西碎看上几段,發現十一處文字的錯誤。這就好寫上一欄,說作者也許懂得刻在華表上的怪
     文字,卻不懂他祖國的語言;我可以提出証据來。然后,我說与其談博物學考古學,不如討
     論埃及的前途,文明的發展,怎樣使埃及回到法國怀抱等等;埃及雖則在我們手中得而复
     失,還可能在精神上受我們的影響,歸附我們。然后來一套愛國主義的濫調,什么馬賽啊,
     近東啊,我們的貿易啊,扯上一通。”
         “如果作者在書里就是這樣寫的,你又怎么說呢?”
         “那就說他不該嘵嘵不休的談論政治,應當關心藝術,描寫當地的形勢,風景。批評家
     借此感慨一番。他可以說:我們被政治包圍了,膩煩死了,到處只听見政治。我真想讀讀有
     趣的游記,敘述航海的艱苦,土峽的風光,赤道上奇妙的景致,從來不出門的人需要知道的
     事情。我一邊贊美這一類的游記,一邊取笑有些旅行家大惊小怪,把掠過的鳥,飛魚,桃
     子,高地,經過勘測的海灣,當做大事一般夸說。批評家還責備作者不曾提到和一切艱深,
     神秘,不可解的事同樣引人入胜的,莫名其妙的科學問題。讀者看著評論笑了,我們的責任
     也就完了。至于小說,佛洛麗納是世界上少有的小說迷,她替我分析內容,我照她的意見寫
     評論。直要她嫌作者絮煩,覺得討厭,我才考慮作品,向出版商再討一部樣書,出版商當然
     照送,有希望得到一篇好書評,他還有不高興的嗎?”
         呂西安腦子里裝滿了小團体的朋友們的觀念,說道:“天哪!可是真正的批評,神圣的
     批評在哪里呢?”
         盧斯托道:“親愛的朋友,批評這把刷子不能刷單薄的料子,那會一掃而光的。得啦,
     寫作的內幕不談了。這記號你瞧見沒有?”盧斯托指著《長生菊》的原稿問。“我用墨水沿
     著繩子在包皮紙上畫了一道線,如果道里阿打開來看了,繩子不可能扣在老地方。所以你的
     原稿等于密封了一樣。你要實地試驗,這辦法不無用處。還得提醒你一句,你沒人撐腰,甭
     想單槍匹馬闖進道里阿的鋪子,多少青年跑上十來家書店,連一聲請坐都听不到……”
         這一點呂西安有過經驗,知道是事實。盧斯托下車給馬夫三法郎。呂西安看盧斯托剛才
     窮得要命,此刻這樣擺闊,好不詫异。兩個朋友走進木廊商場,專出所謂時髦書的書店當時
     就是气派十足的設在那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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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一 木廊商場
    
         那個時期,木廊商場在巴黎赫赫有名,是個挺好玩的地方。那藏垢納污的集市值得描寫
     一番,因為它三十六年之間對巴黎生活影響极大,四十歲左右的人看了我的敘述很少不感興
     趣,雖則年輕人覺得難以相信。原來的場子今天變了開闊的奧爾良回廊,又高又冷,賽過沒
     有花草的花房。當初蓋著一些木屋,說准确些只是薄板搭的棚子,胡亂蓋上一個頂,開間很
     小,朝著院子和花園,ヾ有些釘死的玻璃窗,象城門口的小酒店最臟的窗子,略微透進一些
     日光。三排鋪子留出兩條走廊,大約有十二尺高。中間一排夾在兩條走廊之間,空气惡濁;
     走廊頂上的玻璃老是烏七八糟,底下更沒有多少光線。蜂房似的鋪面盡管小得可怜,有几間
     不過六尺寬,八尺到十尺深,可是供不應求,租金要三千法郎一年。靠院子和花園取光的棚
     屋都有綠漆的矮木柵保護,大概怕群眾走近,把破落的后壁撞倒。本柵之內有二三尺ゝ空
     地,長著奇形怪狀,科學家認不得的植物,跟同樣茂盛的各色工藝品混在一起。印刷車上試
     過大樣的字紙,蓋在一株薔薇上,修辭學的華彩沾著流產的鮮花的香味。無人照料的小園灌
     飽臭水。植物枝條上挂著五顏六色的緞帶,各种商品的傳單。帽子店的零料和廢品壓得植物
     喘不過气來:一簇綠葉托著一個緞子的結,扎成大麗菊的樣子,叫人看了把花的觀念弄糊涂
     了。不論在院子那邊還是花園那邊,這座古怪的宮殿讓你見識到巴黎最齷齪最奇怪的面目:
     雨水淋坏的粉刷,補過的土牆,陳舊的油漆,想入非非的招牌。面朝院子和花園的木柵也被
     巴黎的群眾糟蹋得污穢不堪,似乎替鋪子鑲了一條難看而又難聞的邊,叫感覺靈敏的人不要
    
     走近;誰知感覺靈敏的人并沒被這些丑惡的景象嚇退,正如童話中的王子不怕惡魔放在公主
     身旁的毒龍和危險的障礙。那時的木廊象現在的奧爾良回廊一樣,中央有一條過道;也象現
     在一樣,可以穿過兩座有成行柱子的游廊進去。那游廊是大革命以前動工的,后來缺乏經
     費,沒有完成。如今通往法蘭西劇院的壯麗的石廊,當年是一條狹窄的甬道,高得异乎尋
     常,屋頂蓋得极馬虎,雨天常常漏水。大家把那走道叫做玻璃廊,免得和木廊混淆。所有破
     爛店房的屋頂都非常糟糕;有一個經營開司米和呢絨的出名的商人,一夜之間貨物淋了雨,
     損失浩大,把業主奧爾良王室告了一狀,打贏了官司。有些地方,頂上只蓋兩重柏油布。不
     論是木廊,還是舍韋酒家在那儿起家的玻璃廊,底下都是天然的泥地,加上過路人的靴子鞋
     子帶來一層人造泥土。愈踩愈硬的泥地經過商人們不斷打掃,變成許多崗巒陵谷,一年四季
     絆你的腳,初去的人很不容易走路。    
    
       ヾ木廊商場一面正對舊王宮,一面正對舊王宮附屬的園子。
         ゝ上面提到的都是法國舊尺,每尺合0.3248公尺。
    
         地下是一堆堆可怕的泥巴,玻璃窗風吹雨打,粘著灰土,平頂的棚屋披著襤褸的衣衫,
     砌了一半的圍牆肮臟無比;整個景象叫人想起波希米亞人的帳幕,集市上的木棚,圍在巴黎
     大建筑四周的臨時工程,──那些大建筑始終沒有蓋起來。奇丑的外貌同內容非常相稱:藏
     垢納污的廊子底下,熱鬧,嘈雜,各种行業鱗次櫛比,從一七八九年的革命到一八三○年的
     革命為止,做的買賣為數惊人。交易所設在對面王宮市場的底層,有二十年之久。輿論的趨
     向,聲名的顯晦,政治和金融的波動,都在這個地方醞釀。交易所開市以前,收市以后,許
     多人約在廊下見面。巴黎的銀行家和商人往往擠在王宮市場的院子里,雨天便擁進木廊。不
     知怎么會出現在這個地方的建筑物,回聲特別響亮,到處听得見哄笑的聲音。這一頭有人口
     角,那一頭就知道為什么口角。商場中只看見書店,詩集,政論,散文,帽子店,以及夜晚
     才來的馬路天使。這儿有的是新聞,圖書,新老牌子的名人,議會的陰謀,書店的謊話。新
     書在這儿發賣,群眾也固執得很,新書一定要上這儿來買。保爾-路易•庫里埃寫的政論小
     冊,或是奧爾良一房向路易十八的憲章放的第一炮,《一個公主的奇遇》,一個黃昏在這里
     銷掉几千冊。呂西安在那儿露面的時代,有些鋪子已經裝上漂亮的玻璃櫥窗,不過只限于靠
     院子和花園的兩排商店。在建筑師封丹納動工拆造,把這個古怪的居留地消滅之前,兩條走
     廊之間的店鋪門戶洞開,象外省集市上的臨時攤子,只靠木柱支撐;從商品或者玻璃門中望
     出去,兩旁的走廊一目了然。室內不能生火,商人都用腳爐取暖,消防也由他們自己負責;
     一不小心,這個木板搭成的小天地一刻鐘內就能化為灰燼:板屋在太陽底下晒干了,還有賣
     淫業的欲火烘烤,堆著滿坑滿谷的紗羅,紙張,有時再加上過堂風助威。帽子店擺滿奇怪的
     帽子,似乎專為陳列,不是出賣的,上百頂的挂在香菌式的鐵鉤上,花花綠綠,把几條走廊
     都點綴到了。二十年來的游人都暗暗納悶,想不透這些吃飽灰塵的帽子到哪些人的頭上去找
     歸宿。做帽子的女工多半又丑又放蕩,按照中央菜市場的習慣和談吐,用俏皮話兜搭來往的
     婦女。一個伶牙利齒,眼睛骨碌碌的姑娘,站在圓凳上招攬顧客:“太太,為什么不來買一
     頂漂亮帽子啊?”──“先生,照顧一筆買賣好不好?”高低不同的聲調,眼神,對過路人
     的評頭論足,使她們的丰富生動的詞匯更有變化。書店老板和開帽子店的婦女相處很好。在
     那個名字堂皇,叫做玻璃廊的商場里,有的是希奇古怪的行業。有講腹語的ヾ,有各式各樣
     走江湖的,有拿新奇的景致逗人看的,或者叫你花了錢一無所見,或者給你看到全世界。    
    
       ヾ口技的一种,說話的聲音好象從肚子里發出來。歐洲從十六世紀起即有專長腹語的人。
    
         一個到處赶集,發了七八十万家財的人,當初就是在這儿開場的。他的招牌是一個太陽
     在黑圈子里打轉,周圍寫著紅字:這里你能看到上帝看不見的東西,收費兩個銅子。招攬生
     意的伙計從來不讓你單獨進去,也不讓兩個以上的人進去。到了里面,你劈面看到一面大鏡
     子,忽然有個連霍夫曼ヾ听了也要嚇一跳的怪聲,象机器開了發條一般的直叫:“你們兩位
     看見了上帝永遠看不見的東西,就是說你們看見了同胞。上帝卻只有一個,沒有第二個
     的。”你只能暗暗慚愧的走開,不好意思給人知道你做了傻瓜。每扇小門旁邊都有与此相仿
     的聲音叫叫嚷嚷,請你去看高斯摩喇嘛ゝ,君士坦丁堡風景,木偶戲,机器人下棋,會辨別
     美女的狗。腹語大王費茲-詹姆斯在跟著綜合理工學院學生到蒙馬特爾去送命ゞ之前,在這
     里的博雷爾咖啡館表演,生意興隆。商場中還有賣水果的女人,賣花的女人,一家著名的成
     衣鋪,軍裝上盤的花邊夜晚金光閃閃,象太陽。下午兩點以前,木廊商場靜悄悄的,黑洞洞
     的,不見人影。商人們談談說說,象在家里一樣。巴黎人在這個地方的約會要三點左右才開
     始,正當交易所開市的時間。等到大批的人涌到,就有酷愛文藝而身無分文的青年在陳列新
     書的攤子上看“白書”。守攤子的伙計心地慈悲,听憑窮小子一頁一頁的翻閱。象《斯瑪
     拉》,《皮埃爾•施萊米》,《約翰•斯博迦》,《約谷》,々一類十二開本ぁ的兩百頁的
     書,兩次就狼吞虎咽的讀完了。當年沒有閱覽室,要看書不能不花錢去買;所以那時小說的
     銷數在今天看來簡直不可思議。對求知欲旺盛的窮青年施舍精神食糧,純粹是法國作風。一
     到傍晚,邪气十足的商場便充滿淫蕩的詩意。大批的馬路天使在近邊的大街小巷和商場之間
     來來往往,多半是沒有報酬的閑蕩。巴黎各個地段的娼妓都得跑王宮。木廊商場屬于領照妓
     院的范圍,老板們付了捐稅,把裝成公主般的女人陳列在某個拱廊之下,或是花園中正對某
     個拱廊的地方。木廊是賣淫業的公共地盤,俗語用王宮市場作為妓院的代名詞,主要是指木
     廊部分。一個妓女可以跑來帶走她的俘虜,高興帶往哪儿就哪儿。因為有這般婦女吸引,木
     廊里人山人海,只能一步一步挨著走,好比參加迎神賽會或者假面舞會。這樣慢吞吞的走路
     既不妨礙別人,又可從容細看。那些女人穿的服裝現在早已絕跡;前胸后背特別袒露;頭發
     有心梳得奇形怪狀,引人注目:有諾曼底鄉姑式,有西班牙式,有的鬈得象哈叭狗,有的一
     綹綹挂下來;一雙大腿穿著長統白襪,不知怎么會露出來叫人看見,而且露得正是時候。這
     一類妖艷的詩意如今一去不复返了。粗野的問答,同環境很調和的無恥的表現,在時下的假
     面舞會和非常出名的舞會中,再也听不見看不到了。當時那個地方的确又丑惡又熱鬧。男人
     几乎老是穿的深色衣服,女人肩頭和胸部的肉便格外耀眼,成為鮮艷的對比。嘈雜的人聲腳
     聲,在花園中央就听得見,好似一片連續不斷的低音伴奏,穿插著娼妓的狂笑或者偶爾發生
     的爭吵。上等人和最有身分的人,照樣被滿臉橫肉的漢子推推搡搡。這些牛鬼蛇神的集會自
     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刺激,再冷靜的人也不能不動心。所以直到最后一個時期,上下三等的巴
     黎人源源而來;建筑師要造新屋子的地窖,在路面上鋪了木板,游人就在木板上熙來攘往。
     那批可怕的木屋拆毀的時候,大家還异口同聲,惋惜不置呢。    
    
       ヾ霍夫曼,見本書第223頁注ヾ。
         ゝ當時新發明的一种玩意,把大幅風景畫,風俗畫放在大玻璃鏡片之后,畫面即具備深度和透視。
         ゞ指一八一四年聯軍攻入巴黎時,巴黎市民的守衛戰。
         々前三种是當時流行的神怪小說,最后一种是寫猴子的故事。
         ぁ照我國出版業的習慣,大約是二十四開而較為狹長。歐洲書業一般不用白報紙印書,
     故開本標准和我們不同。
    
         几條走廊的半中腰有一條過道,拉沃卡新近在過道和走廊的拐角儿上開了一家書店,面
     對道里阿的鋪子。如今沒人知道的道里阿原是很有气魄的青年,以后同行做得很發達的事業
     是他首創的。道里阿的鋪子坐落在靠花園的一排上,拉沃卡書店靠著院子。道里阿的店房一
     分為二:很大的一間做鋪面,另外一間是他的辦公室。呂西安還是第一次在晚上來,跟外省
     人和年輕人一樣,看著眼前的形形色色目瞪口呆,一轉眼就和同伴走失了。
         一個妓女指著呂西安對一個老頭儿說:“你要長得跟這個小伙子一樣漂亮,我就掏出心
     來給你。”
         呂西安听著,羞得象瞎子養的狗。逛市場的人象潮水一般,他跟在后面,愣頭傻腦的神
     气和緊張的心情簡直難以形容。女人的目光盯著他,白白胖胖的肉引誘他,袒露的胸部看得
     他眼花繚亂;他拚命挾著稿子,惟恐被人搶走,這天真的孩子!
         呂西安忽然覺得有人抓他的胳膊,只道他的詩集被什么作家看中了,不由得叫起來:
     “哎!怎么啦,先生?”
         他一看原來是他的朋友盧斯托,和他說:“我知道你要打這儿過的!”
         ------------------
    
    十二 一家木廊書店的外表
    
         詩人正走在書店門口,被盧斯托一把拉了進去。鋪子里擠滿了人,等著要見書業大王。
     開印刷所的,開紙鋪的,畫插圖的,一齊圍著店里的伙計,打听正在進行或正在計划的業務。
         盧斯托對呂西安說:“你瞧,那個就是斐諾,我報紙的經理。同他談話的青年很有才
     能,叫做費利西安•韋爾努,心思的惡毒象隱藏的疾病一樣。”
         斐諾和韋爾努一同走過來,對盧斯托說:“喂!朋友,有一出新戲要你報導。可是我的
     包廂讓出去了。”
         “賣給勃羅拉嗎?”
         “賣給他又怎么樣?反正他們會安插你的。你來找道里阿干嗎?啊!對了,我們講好替
     保爾•德•科克捧場。道里阿批進他兩百部作品。維克多•杜康熱不讓道里阿印他一部小
     說。道里阿要捧出一個路子差不多的作家來。你一定要把保爾•德•科克說成比杜康熱高
     明。”
         盧斯托道:“可是我和杜康熱合編一個劇本,預備在快活劇院上演呢。”
         “告訴他文章是我寫的,你說我原來的評論很凶,你已經改得緩和了,這樣他還見你的
     情呢。”
         盧斯托道:“這張一百法郎本票,你能不能叫道里阿的出納員給我貼現?你知道,等會
     咱們一塊儿吃消夜,慶祝佛洛麗納搬新屋子。”
         “啊!不錯,你請客,”斐諾似乎好容易才想起來。他接過巴貝的票子遞給出納員,說
     道:“迦比松,替我拿九十法郎給他。──老兄,來,票子背后簽個字。”
         出納員數錢的時候,盧斯托拿起出納員的筆簽了字。呂西安睜著眼睛,伸著耳朵,把他
     們的話一字不漏的听了進去。艾蒂安說:“親愛的朋友,咱們是生死之交,我不謝你了。還
     有一件事:我要介紹這位先生見道里阿,你得幫幫忙。”
         “什么事啊?”斐諾問。
         “為了一部詩鎬,”呂西安回答。
         斐諾做了個詫异的姿勢,叫了聲:“啊!”
         韋爾努望著呂西安道:“大概這位先生才開始同書店打交道,要不然早已把他的詩集束
     之高閣了。”
         那時走進一個漂亮的年輕人,愛彌爾•勃龍代,才加入《辯論報》,發表了几篇极有分
     量的文章。他向斐諾和盧斯托伸出手來,對韋爾努略微點點頭。
         盧斯托說:“等會請你吃消夜,半夜在佛洛麗納家。”
         那青年回答:“一定到。還有誰呢?”
         盧斯托說:“有佛洛麗納,藥材商瑪蒂法,編劇杜•勃呂埃,佛洛麗納在他的戲里第一
     次弄到一個角色;還有小老頭儿卡陶,他的女婿卡繆索;另外是斐諾……”
         “你那藥材商招待周到嗎?”
         “不給我們吃藥就是了,”呂西安插了一句。
         勃龍代望著呂西安一本正經的說:“先生很有風趣。消夜有他嗎,盧斯托?”
         “有他。”
         “那咱們好大大的樂一下了。”
         呂西安听著面紅耳赤。
         勃龍代敲敲道里阿辦公室的玻璃子,說道:“道里阿,一下子還不得空嗎?”
         “馬上就來,朋友。”
         盧斯托對呂西安說:“有希望了。這青年差不多和你一樣年輕,進了《辯論報》,是批
     評界的一個權威:大家都怕他三分,等會道里阿要來巴結他的。咱們借此机會跟鏤版業和印
     刷業的總督談談你的詩集。要不然等到十一點還輪不到咱們。
         找他的人只會愈來愈多。”
         呂西安和盧斯托走近勃龍代,斐諾,韋爾努,一塊儿到鋪子的另外一頭去談天。
         領班伙計站起來招呼勃龍代,勃龍代問道:“迦比松,老板有什么事?”
         “他想盤進一份周刊,改組一下,跟只捧艾默里的《密涅瓦報》和浪漫派气息太濃的
     《保守党人》對抗。”
         “他稿費出得多不多?”
         “同平常一樣……總是太高!”出納員回答。
         那時走進一個青年,新近出版一部精彩的小說,轟動一時,很快就銷完了,道里阿正在
     印第二版。那青年舉動態度很古怪,完全是藝術家气息,呂西安對他很注意。
         盧斯托咬著外省詩人的耳朵說:“這個就是拿當。”
         年富力強的拿當雖則驕气十足,在記者面前卻也脫下帽子,對勃龍代可以說畢恭畢敬,
     以前他還不曾和這個批評家會過面。勃龍代和斐諾照樣戴著帽子。
         “先生,我很高興,碰巧有机會……”
         費利西安•韋爾努對盧斯托說:“你看他多慌張,說出話來疊床架屋。”
         “……向你先生表示感激。先生在《辯論報》上對我的評論太好了。我的成功一半就靠
     先生的力量。”
         “哪里,朋友,哪里,”勃龍代面上和气,骨子里以保護人自居,“你的确有才气,我
     能夠認識你,太高興了。”
         “先生的評論已經發表,我不至于再犯趨炎附勢的嫌疑;咱們盡可自由來往。你能賞臉
     明天和我一同吃飯嗎?請斐諾作陪。盧斯托,你也不會推辭吧?”拿當說著,和艾蒂安握握
     手;又回頭對勃龍代說:“啊!先生,你走的路子太好了,繼承了迪索,菲埃韋,若夫華的
     傳統!霍夫曼ヾ對他的學生(也是我的朋友)克洛德•維尼翁提到你,說只要《辯論報》
         永世不朽,他死也暝目了。他們給你的稿費很高吧?”    
    
       ヾ上述四人都是法國十九世紀初期有名的批評家。
    
         勃龍代回答說:“每欄一百法郎。不過也算不得什么,我要看許多書,看到上百部才遇
     到一部象你這樣的大作,值得我動筆。說句良心話,你的作品我看了很愉快。”
         “還給他一千五百法郎收入,”盧斯托對呂西安說。
         拿當接著說:“你也寫政論文章吧?”
         勃龍代回答:“東零西碎寫一些。”
         呂西安在這里好象一個小娃娃,他早就佩服拿當的書,把作者當做神道一般的崇拜;誰
     知拿當見了一個呂西安沒听見過名字,也不知有多大勢力的批評家,竟然奴顏婢膝到這個田
     地,呂西安看著呆住了。他心上想:“難道我將來也得這樣嗎?非放下自己的尊嚴不可嗎?
     ──喂,拿當,干嗎連帽子都不敢戴上呢?你寫了一部出色的書,批評家只寫了一篇文
     章。”呂西安轉著這些念頭,渾身發熱。他時時刻刻看見一般怯生生的青年,窮苦的作家,
     跑進鋪子求見道里阿,發現滿屋子的人,覺得沒有希望,說一聲“下回再來”,走了。有些
     政界名流圍在一處,其中兩三個政客談著國家大事和召開國會的問題。道里阿准備買進的周
     報可以議論政治。ヾ這一類的報刊那時已經為數不多。辦報的特權和開戲院的特權同樣是大
     家爭奪的目標。那群政客中間有一個是《憲政報》的最有勢力的股東。盧斯托做向導做得很
     到家。呂西安一句一句听著,覺得道里阿的地位愈來愈高,文學和政治也在這個鋪子里合流
     了。一個优秀的詩人拍一個記者馬屁,褻瀆藝術,正如娼妓在丑惡的木廊底下賣淫,備受屈
     辱;外省大人物受著這些教訓毛骨悚然。整個的謎只要一個字就可道破,就是錢!呂西安感
     到自己孤獨,誰也不認得他,只憑著一些毫無把握的交情,同功名利祿拉上一點儿關系。他
     怪怨小團体中一般多情的真正的朋友,給他看到一個不現實的世界,不讓他拿著筆杆沖進這
     個戰場。──“否則我早成了勃龍代了,”他私下想。盧斯托剛才在盧森堡高崗上象受傷的
     鷹隼一般哀號,呂西安覺得他非常偉大,現在可變得渺小了。在這里,呂西安認為惟有時髦
     的出版商,掌握作家生活的書店老板,才是重要人物。詩人挾著稿子有种不寒而栗的感覺,
     好象心里害怕。他看見鋪子中央,漆成云石色的木座子上供著几個半身像,有拜倫,有歌
     德,還有卡那利。道里阿希望出版卡那利的一部詩集,有心要他到這里來的時候看看出版家
     把他抬得多高。呂西安不知不覺貶低了自己的价值,勇气逐漸消失,只感到他的命運操在道
     里阿手中,急于等道里阿出現。    
    
       ヾ當時政府壓制言論,大型日報以外的期刊,非經特許不得議論政治。
    
    
         ------------------
    
    十三 第四种書店老板
    
         “喂,朋友們,我盤進了一份周報,眼前能夠花錢買下的只有這一份,一共有兩千訂
     戶。”說話的是個矮胖子,臉孔象當年羅馬帝國的總督,假裝的和气很容易叫淺薄的人上當。
         “別胡扯!”勃龍代說。“印花稅証明只有七百訂戶,那已經很不差了。”
         “天地良心,足足有一千二。”他向勃龍代輕輕補上兩句:“我說兩千,因為有紙店和
     印刷所老板在場。”隨后又高聲說:
         “沒想到你這樣冒失,老弟。”
         斐諾問:“要不要招人合伙啊?”
         道里阿說:“看條件。三分之一的股份作四万法郎,你要不要?”
         “行,只要您接受我編輯部的名單:愛彌爾•勃龍代,克洛德•維尼翁,斯克里布,泰
     奧多爾•勒克萊克,費利西安•韋爾努,杰伊,儒依,盧斯托……”ヾ    
    
       ヾ以上提到的人名,除斯克里布(1791─1861)、勒克萊克(1777─1851)、杰伊
     (1770─1854)和儒依(1764─1846)等作家實有其人外,其他均系作者虛构。
    
         “干嗎不加上呂西安•德•呂邦潑雷?”外省詩人大膽插進一句。
         “還有拿當,”斐諾結束的時候說。
         “干嗎不把這儿的游人一齊請來呢?”出版商掉過身子,擰著眉毛向《長生菊》的作者
     說。“這一位是誰?”他很不客气的望著呂西安問。
         盧斯托回答說:“道里阿,他是我介紹來的。趁斐諾考慮他的合伙問題,讓我先來談一
     談。”
         威風凜凜的書業大王對斐諾直呼為你,雖然斐諾對他稱您;他把人人忌憚的勃龍代叫做
     老弟,向拿當伸出手去气概象王爺,還做著親昵的姿勢,呂西安看他冷冰冰的一副生气面
     孔,嚇得連襯衫都濕透了。
         道里阿嚷道:“啊!老弟,又來一筆交易。你該知道,我手頭有一千一百部稿子。諸位
     先生听見沒有?作家們送來一千一百部原稿,不信問迦比松!不久我竟要另外設一科專管稿
     件了,辟一個審稿室負責審查,開會討論,投票表決,審稿的人每次都得簽到;還要有一個
     常任秘書向我提出報告。那等于法蘭西學院的分院,而院士們出席木廊商場的報酬比出席學
     院還要高。”
         勃龍代道:“倒是個主意。”
         道里阿道:“坏主意!你們之中凡是當不了資本家,做不成靴匠,不會當兵,不會做跟
     班,既不做官,也不做吏的人,都想當作家,搜索枯腸硬要寫文章;我才不替他們做清理工
     作呢。無名小卒不必光臨!你們打定了天下,自有大把黃金捧給你們。兩年功夫我一手捧出
     三個,結果三個都是沒良心的!拿當的書再版,要我六千法郎版稅;我請人寫書評花掉三
     千,此刻一千都不曾收回。勃龍代的兩篇稿子花了我一千法郎,請一次客,又是五百……”
         呂西安听說道里阿為《辯論報》上的評論花到那個數目,對勃龍代的估价馬上一落千
     丈。他道:“可是先生,如果所有的出版家說話都象你先生一樣,作家的第一部書怎么印出
     來?”
         呂西安向道里阿陪著笑臉,道里阿卻惡狠狠的瞪著他說:“那跟我不相干。我才不高興
     隨便印一部書,為了賺兩千法郎冒兩千法郎的險呢。我拿文學做投机,宁可挑四十卷的大書
     印一万部,象龐庫克和博杜安弟兄ヾ的做法。我有勢力,又能收買評論,盡可經營一筆三十
     万法郎的買賣,干嗎要推銷一部兩千法郎的小書呢?捧出一個新人,一部新作品,跟推銷掙
     大錢的《外國戲劇選》,《胜利實錄》,《大革命回憶錄》ゝ比起來,并不少費气力。我開
     鋪子不是替未來的大人物做墊腳石的,而是為賺錢,賺了錢送給出名的人。我花十万法郎買
     的稿子,實際上比出六百法郎買無名作家的稿子便宜!就算我不是提倡文藝的貴人,文藝界
     至少得謝謝我,稿費被我提高了一倍以上。老弟,我告訴你這些道理,因為你是盧斯托的朋
     友,”道里阿說著,拍拍詩人的肩膀,狎昵的態度叫人受不了。“要是我同所有上門兜稿子
     的作家談談說說,我只好關門大吉,把全部時間花在怪有意思的談話上面,可惜代价太高
     了。我還不那么富裕,沒法听每個人自吹自捧的獨白。那只能搬上舞台,放在古典悲劇里。”    
    
       ヾ龐庫克和博杜安弟兄都是當時著名的出版家。
         ゝ龐庫克于一八一七至一八二一年間出版《胜利實錄》,共二十四卷;拉沃卡于一八二
     二至一八二三年出版《外國戲劇選》,共二十三卷,貝爾維和巴里埃爾合出的《大革命回憶
     錄》(一八二二年起印行),共四十卷。
    
         這些正确得可怕的話,加上道里阿的奢華的裝束,給外省詩人的印象越發深刻。
         “什么稿子?”道里阿問盧斯托。
         “一部极精彩的詩集。”
         道里阿做了一個名演員塔爾瑪式的姿勢,轉身向迦比松說:“迦比松,從今天起,誰要
     來兜稿子……喂,你們几個听見沒有?”他又對另外三個伙計說;三個伙計听見東家冒火的
     聲音,從書堆里探出頭來。老板瞧著他漂亮的手和手指甲,往下說:“誰要送稿子來,先問
     清楚是詩是散文。是詩,馬上打發掉,免得把書店蛀空了!”ヾ    
    
       ヾ法文中詩与虫二字諧音(見本書第95頁注ヾ),故用作蛀空書店的雙關語。
    
         新聞記者都嚷起來:“好啊!道里阿說得妙啊!”
         出版商手里拿著呂西安的原稿,在鋪子里踱來踱去,嚷道:“我說的是事實,諸位先
     生,你們不知道,拜倫,拉馬丁,維克多•雨果,卡西米•德拉維涅,卡那利,貝朗瑞的走
     紅,真是害人不淺。他們出了名,給我們招來一大批蠻子。我相信此刻送到書店去要求出版
     的詩稿有上千部,開場總是斷斷續續的故事,沒有頭,沒有尾,模仿拜倫的《海盜》和《萊
     拉》。年輕人借新奇為名,來一些莫名其妙的章節,敘事詩明明是德利爾的老調,新派作家
     居然自命為創新!這兩年詩人多得象金殼虫。去年我為著詩歌虧本虧了兩万!不信問迦比
     松!可能世界上真有不朽的詩人,我也看見過,臉孔白白嫩嫩,還沒長胡子呢,”道里阿朝
     著呂西安說。“可是小朋友,對出版界來說,只有四個詩人:貝朗瑞,卡西米•德拉維涅,
     拉馬丁,維克多•雨果;還輪不到卡那利……他是靠報上一篇又一篇的文章捧出來的。”
         在場的那些有勢力的人听著哈哈大笑,呂西安不敢在他們面前挺起腰來表示傲气,惟恐
     受人奚落,下不了台。可是他心痒難熬,恨不得扑上道里阿的脖子,撕下他那個整齊得可惡
     的領結,扯斷他挂在胸口發亮的金鏈,把他的表踩在腳下,把他的人撕做兩半。一個人傷了
     面子沒有不想報复的,呂西安對出版商裝著笑臉,心里把他恨得要死。
         勃龍代說:“詩歌好比太陽,能夠幫助万古長青的森林成長,也能產生蚊虫和蒼蠅。世
     界上沒有一樁好事不帶來一樁坏事。文學產生了出版家。”
         “還有新聞記者,”盧斯托說。
         道里阿听著大笑。
         他指著稿子問:“到底是什么東西?”
         盧斯托回答:“一部十四行詩的集子,會叫彼特拉克臉紅的。”
         “你這話怎么解釋?”道里阿問。
         “還不是跟大家一樣?”盧斯托回答,他發見眾人臉上都挂著俏皮的笑意。
         呂西安沒法生气,只是暗暗的出汗。
         “好吧!我看一遍就是了,”道里阿做了一個气概不凡的手勢,仿佛他的讓步是天大的
     情面。“小朋友,如果你的十四行詩夠得上十九世紀的標准,我一定叫你成為一個大詩人。”
         國會里最有名的一個演說家正在同《憲政報》的編輯兼《密涅瓦報》的經理談話,插進
     來說:“只要他的才气比得上他的相貌,你也擔不了多大風險。”
         道里阿回答說:“將軍,叫一個人出名,報刊的評論要花一万二,請客花三千,不信你
     問《孤獨者》的作者。假如邦雅曼•貢斯當先生肯為這個青年詩人寫一篇書評,這筆交易我
     決不猶豫。”
         外省大人物听見又是將軍,又是大名鼎鼎的邦雅曼•貢斯當,覺得這鋪子的气派簡直同
     奧林匹斯ヾ差不多。    
    
       ヾ希腊半島北部的山,古希腊人認為是諸神居住的地方。
    
         斐諾道:“盧斯托,我有事和你商量,等會咱們在戲院見面。──道里阿,這筆買賣我
     可以做,不過有條件。咱們上辦公室去談吧。”
         “來嗎,老弟!”道里阿讓斐諾走在前面,向十多個等著他的人揮了揮手,表示他忙得
     不可開交。他正要進辦公室,呂西安急起來,攔著他問:
         “先生留下我的稿子,什么時候來听回音?”
         “哎!我的小詩人,過三四天再來。咱們瞧著辦。”
         呂西安被盧斯托拉著就走,來不及向韋爾努,勃龍代,拉烏爾•拿當,富瓦將軍,邦雅
     曼•貢斯當等等告辭。那時貢斯當剛剛發表他關于百日時期的著作,他做了二十年德•斯塔
     爾夫人的情人,先攻擊拿破侖,又攻擊波旁家,等到胜利的時候,他精疲力盡的死了。ヾ呂
     西安只對他匆匆一瞥,印象不過是一頭淡黃頭發,眉清目秀,長方臉上,長著一張樣子可愛
     的嘴巴。    
    
       ヾ邦雅曼•貢斯當死于一八三○年十二月,正當查理十世下台以后五個月。一八一
     九年他曾發表關于百日時期(指拿破侖從厄爾巴島逃回至滑鐵盧戰敗為止的時期)的書信集。
    
    
         ------------------
    
    十四 后  台
    
         呂西安踏上街車,挨著盧斯托坐下,說道:“沒想到是一個鬼地方!”
         盧斯托吩咐赶車的:“全景劇場,越快越好,給你一法郎半。”然后他在呂西安面前擺
     著前輩的架子,很得意的說道:“道里阿這混蛋一年做十五六万法郎生意,好比當著文藝部
     部長。他和巴貝一樣貪心不足,可是專門撈大筆頭的油水。道里阿有气派,很豪爽,也很虛
     榮;他那點儿風趣是拿別人的話湊起來的。他的鋪子是個好地方,值得走動,你可以同當代
     的优秀人物攀談。告訴你,一個青年在那儿呆一小時,比讀十年書,弄得面黃肌瘦,能學到
     更多的東西。大家在那邊討論報刊上的文章,找題材,交攀名流或專有勢力的人物,將來好
     派用場。今日之下,要成功全靠交游廣闊。一切要靠机會,你不是看見了嗎?最要不得是有
     了聰明才智,孤零零的守在冷角落里。”
         呂西安說:“他狂妄极了!”
         艾蒂安回答說:“哼,我們都拿道里阿打哈哈。你有求于他,他踩在你肚子上;他要用
     得著《辯論報》,勃龍代要他怎么就怎么,好比轉陀螺。唉,你進了文藝界,這种角色有的
     看呢!我剛才不是告訴過你嗎?”
         呂西安道:“是啊,你說的不錯,可是盡管听過你的預告,我在鋪子里受的气還是出乎
     我意料之外。”
         “干嗎要痛苦呢?凡是我們消耗了生命,為之坐到深更半夜,絞盡腦汁的題材,我們在
     精神世界中的漫游,用足心血造起來的大建筑,在出版商眼里不過是一樁賺錢生意或者蝕本
     生意。書店老板只曉得你的書好銷不好銷。他們只操心這一點。對他們說來,印一部書是拿
     一筆資本去冒險。作品越好,賣出的机會越少。优秀的人總是比群眾高一等,他的作品要過
     相當時間受人賞識以后,才能風行。哪個出版商愿意等呢?最好今天印的書明天就賣完。既
     然是這种制度,真有分量,要慢慢的受到推崇的作品,出版商決不接受。”
         呂西安嚷道:“阿泰茲說的不錯。”
         盧斯托道:“你認識阿泰茲嗎?象他那种生活孤獨,自以為能叫群眾遷就他們的人,我
     認為最危險。這些要到身后才出名的人,用信心把青年的幻想鼓動得如醉若狂,因為我們開
     始都自以為力量大得不得了,听了他們的話很投机,就不去利用還能行動,還能有所收獲的
     年紀打天下。我可贊成穆罕默德的辦法,他叫山走過來,說道:你不過來,我來!”
         這個警句把論點提得非常尖銳,使呂西安在兩种辦法之間打不定主意:一個辦法是小團
     体的朋友們提倡的安貧樂道的生活,另外一個是盧斯托提出的戰斗生活。直到神廟街,昂古
     萊姆的詩人一聲不出。
         現在全景劇場經過拆造,變了民房;當初是一所漂亮的戲院,坐落在神廟街,正對夏洛
     街。兩任經理都失敗了,不曾做過一筆好買賣。繼承滑稽名角波蒂埃的維廖勒,五年以后大
     紅特紅的佛洛麗納,最初倒是在全景劇場登台的。劇院和人一樣逃不過命運的安排。全景劇
     場要同昂必居喜劇院,快活劇院,圣馬丁門劇院,以及專演歌舞劇的一些戲院競爭;它經不
     起同業的傾軋,營業執照的限制ヾ,又缺少精彩的劇本。劇作家不肯為了一家前途渺茫的戲
     院把別的戲院得罪了。那時經理室正想靠一出帶點滑稽的雜劇賣座,作者是個青年,叫做
     杜•勃呂埃,曾經同几個名人合作過,這次他自稱是一個人執筆專為佛洛麗納初次登台編
     的。佛洛麗納一向在快活劇院做跑龍套,最近一年擔任一些小角色,稍稍有人注意,可始終
     沒當上主角;全景劇場便要她跳槽。另外一個女演員柯拉莉也在這出戲里第一次露面。兩個
     朋友來到戲院,呂西安發覺報紙有那么大的勢力,先自吃了一惊。    
    
       ヾ當時官方對戲院多方限制,甚至規定在舞台上同時開口的演員不得超過二人。
    
         “這位先生是我帶來的,”艾蒂安告訴檢票處,檢票處的職員都彎了彎腰。
         “今晚不容易騰出位置,”檢票處的頭目說,“只有經理的包廂還能安插。”
         艾蒂安和呂西安在游廊里走了一轉,和女招待辦了几次交涉,沒有結果。
         “咱們進場找經理去,他會請我們坐他的包廂。另外我還要介紹你見見今晚的女主角佛
     洛麗納。”
         盧斯托做了個手勢,管樂隊池子的人掏出小鑰匙,在厚實的牆上開了門。呂西安跟著朋
     友,從燈火通明的游廊忽然進入一個漆黑的窟窿。在劇場和后台之間,差不多每家戲院都有
     這樣一條過道。外省詩人跨上几步潮濕的踏級,走進后台,看見許多意想不到景象:狹窄的
     支柱,高聳的天頂,挂油燈的柱子,近看挺可怕的舞台裝置,滿臉白粉的演員,式樣古怪,
     料子粗糙的服裝,上衣沾滿油跡的工人,挂在空中的繩索,高高吊起的布景,戴著帽子踱來
     踱去的后台監督,隨便坐著的跑龍套,還有消防人員,總之是一大堆滑稽,凄慘,肮臟,丑
     惡,刺眼的東西,和呂西安生在台下看到的大不相同,使他詫异不置。台上快要演完一出歌
     舞劇,叫做《貝特朗》ヾ,仿照麥圖林的悲劇編的。諾迪耶,拜倫,瓦爾特•司各特都很重
     視麥圖林的原作,可是在巴黎不受歡迎。    
    
       ヾ指《貝特朗或海盜》,一八二二年上演的一部三幕歌舞劇。
    
         艾蒂安囑咐呂西安:“仔細攙著我的胳膊,要不你不是踩著活門掉下去,就是一座森林
     從天而降,套在你頭上,再不然你會撞翻宮殿,拖倒茅屋。”
         一個女演員听著台上的對白准備出場,艾蒂安問她:“小寶貝,佛洛麗納可是在更衣室
     里?”
         “是的,親愛的,謝謝你在報上說我好話。佛洛麗納到這里以后,你更和气了。”
         盧斯托道:“小家伙,別誤了你的事。快點上台,好好念你的兩句台詞:住手,混蛋!
     今天賣座賣到兩千法郎呢。”
         女演員臉上換了一副表情,嚷道:住手,混蛋!呂西安看著愣住了,那聲音嚇得他全身
     發冷。她的确變了一個人。
         呂西安對盧斯托說:“這就叫戲院。”
         盧斯托回答:“戲院同木廊書店和報紙一樣,是文學的裝配工場。”
         拿當出現了。
         盧斯托問道:“你是為誰來的?”
         拿當說:“替《法蘭西新聞》跑跑小戲院,聊胜于無。”
         盧斯托說:“今晚跟我們一同去吃消夜,希望你對佛洛麗納多多照應,以后回敬你就是
     了。”
         “一定幫忙,”拿當回答。
         “你知道,她搬到邦迪街去了。”
         剛才的女演員從台上回進后台,問道:“小盧斯托,你同來的漂亮青年是誰?”
         “啊!親愛的,他是個大詩人,將來要出名的。──拿當先生,你們今晚同席,讓我來
     介紹一下,這位是呂西安•德•呂邦潑雷先生。”
         拿當說:“先生,你的姓漂亮得很。”
         艾蒂安招呼他的新朋友:“呂西安,這位是拉烏爾•拿當先生。”
         呂西安道:“真的,先生,我兩天以前拜讀了大作,沒想到你寫了那樣的書,那樣的詩
     集,對一個新聞記者會那么恭敬。”
         “等你第一部書出版了,看你的吧,”拿當很含蓄的笑了笑。
         韋爾努瞧見他們三個在一起,嚷道:“呦!呦!极端派ヾ同自由党握手了。”
         拿當回答:“白天我代表我的報紙說話,晚上我愛怎么想就怎么想;天黑了,個個記者
     都是灰色的。”ゝ    
    
       ヾ這是极端派保王党的簡稱。
         ゝ法國有句俗語:“天黑了,只只貓儿都是灰色的。”
    
         韋爾努對盧斯托說:“艾蒂安,斐諾和我同來,正在找你呢……噢……他來了。”
         斐諾說:“噯,噯,咱們沒有位置嗎?”
         女演員滿面春風的笑著說:“我們心坎里永遠有你的位置。”
         “哦,佛洛維爾,你的愛情倒結束得快。听說你被一個俄國親王拐走了。”
         佛洛維爾便是那個大叫住手,混蛋的女演員,她回答說:“這個年月還能拐走女人嗎?
     我們在圣芒德住了十天,親王給了經理室一筆錢。”她又笑著說:“我看經理但愿上帝多派
     几個俄國親王來,讓他拿些補償費,只有收入,沒有支出。”
         一個漂亮的鄉下姑娘在旁听著,斐諾問她:“那么你呢,小妹妹,耳朵上兩顆金剛鑽哪
     里來的?可是搭上了什么印度親王?”
         “沒有。不過是個做鞋油生意的英國人,已經走了!覺得家里無聊,資財上百万的生意
     人,不是隨便碰得到的,象佛洛麗納和柯拉莉那樣才福气呢!”
         盧斯托道:“佛洛維爾,你要誤場了,你被你朋友的鞋油迷了心了。”
         拿當道:“你要台下叫好,別象瘋子般直嚷:他得救了!最好安安靜靜的進去,走到台
     邊,用丹田的聲音說:他得救了,象芭斯塔在《唐克雷蒂》ヾ里念:噢!祖國一樣。好,去
     吧!”拿當說著推了她一下。    
    
       ヾ指羅西尼根据伏爾泰的劇本《唐克雷蒂》改編的歌劇。
    
         韋爾努道:“來不及了,她誤場了!”
         盧斯托道:“場子里拚命拍手,她怎么啦?”
         跟過鞋油商的女演員道:“她拿出她的看家本領,跪下去露出胸脯來了。”
         斐諾告訴艾蒂安:“經理請我們上他的包廂去,我在那儿等你。”
         盧斯托帶著呂西安在舞台背后繞來繞去,穿過迷魂陣似的甬道和樓梯,走到四樓上的一
     個小房間,拿當和費利西安•韋爾努跟著他們。
         佛洛麗納道:“諸位先生好。”又轉身對一個坐在一邊的矮胖子說:“先生,這几位都
     是我命運的主宰,我的前程操在他們掌心里;可是我希望明儿早上他們一齊躺在我們的飯桌
     底下,只要盧斯托党生樣樣安排好……”
         艾蒂安說:“當然安排好!《辯論報》的勃龍代,貨真价實的勃龍代,也給請來了。”
         “噢!小盧斯托,那我非擁抱你不可,”佛洛麗納上前摟著盧斯托的脖子。
         胖子瑪蒂法看著沉下臉來。佛洛麗納十六歲,身材瘦削。她的美象一個含苞未放的花
     蕾,只有喜歡稿本胜過完工的圖畫的藝術家才賞識。這個迷人的女演員相貌之間處處流露出
     秀气,很象歌德筆下的迷娘。瑪蒂法是倫巴第街上有錢的藥材商,以為大街上一個年輕的女
     戲子不需要多少錢,不料十一個月中間,佛洛麗納已經花了他六万法郎。老實的商人坐在一
     角,象看守田園的忒耳彌諾斯神ヾ,叫呂西安看著好不奇怪。十尺見方的更衣室糊著美麗的
     花紙,擺一個普緒喀女神的像,一張半榻,兩把椅子,一條地毯,一個壁爐架,好几口衣
     柜。女用人正好替佛洛麗納穿扮完畢,一身西班牙裝束,佛洛麗納在那出情節复雜的戲里扮
     一個伯爵夫人。    
    
       ヾ古代拉丁民族崇拜的神,雕像往往只有上半身,下半身是一塊界石。
    
         拿當對費利西安說:“再過五年,這姑娘准是巴黎最美的女演員。”
         佛洛麗納轉身對三個記者說:“啊!你們這些心肝寶貝,明天要好好捧我一陣才對。今
     夜你們都要醉得人事不知,我包好車子預備送你們回去。瑪蒂法弄了好酒,同路易十八喝的
     不相上下;他還找了普魯士公使的廚子。”
         拿當說:“我們一看見先生,就知道有好東西請我們。”
         佛洛麗納說:“他知道請的客是巴黎最危險的人物。”
         瑪蒂法神色不安的瞧著呂西安,看他長得這樣美,不免暗暗忌妒。
         佛洛麗納也發現了呂西安,說道:“這一位我不認識。你們哪一個把八角閣的阿波羅ヾ
     從佛羅倫薩帶來的?他長得和吉羅德畫的人物一樣漂亮。”    
    
       ヾ古希腊有名的阿波羅雕像,此處指羅馬時代的仿制品。
    
         盧斯托道:“小姐,我忘了介紹,這位是外省來的詩人。
         你今晚太美了,我連最起碼的禮數都想不起來……”
         佛洛麗納道:“他能做詩人,大概很有錢吧?”
         “窮得象約伯一樣,”呂西安回答。
         “真有意思,”佛洛麗納說。
         劇本的作者,年輕的杜•勃呂埃忽然闖進來,穿著大禮服,個子矮小,身体靈活,看上
     去象公務人員,又象業主,又象經紀人。
         他說:“小佛洛麗納,台詞記熟了吧?嗯,別臨時忘了。特別注意第二幕,要潑辣,要
     尖刻!我不愛你那一句要說得好,跟我們排練的一樣。”
         瑪蒂法對佛洛麗納說:“干嗎你要扮這個角色,說這种話呢?”
         大家听著藥材商的話哈哈大笑。
         她道:“那跟你有什么相干?又不是對你說的,傻瓜!”佛洛麗納又望著記者們說:
     “听他的胡說八道真好玩。我要不怕破產,還愿意花錢收買,他說一句糊涂話給他多少錢。”
         藥材商回答:“可是你說這句話把眼睛瞪著我,象你背台詞的時候一樣,我看著害怕。”
         她道:“那容易,下回我望著盧斯托就是了。”
         過道里響起一陣鈴聲。
         佛洛麗納道:“你們一齊請出去,我要溫溫台詞,把意思弄清楚。”
         呂西安和盧斯托最后走出。盧斯托親了親佛洛麗納的肩膀,呂西安听見佛洛麗納說:
     “今晚不行。老頭儿告訴他女人,說他下鄉去了。”
         艾蒂安問呂西安:“你看她可愛不可愛?”
         呂西安道:“可是,朋友,那個瑪蒂法……”
         盧斯托回答說:“呃,孩子,你還一點不了解巴黎生活。有些無可奈何的事只能忍受!
     比如你愛一個有夫之婦,不是一樣嗎?人總得有點理智。”
         ------------------
    
    十五 藥材商的用處
    
         艾蒂安和呂西安走進樓下緊靠前台的包廂,戲院經理和斐諾都在里頭。對面的包廂坐著
     瑪蒂法和他的朋友,柯拉莉的后台老板,做絲綢生意的卡繆索,另外一個小老頭儿是卡繆索
     的丈人。正廳里亂烘烘的,三個做買賣的不大放心,正擦著手眼鏡張望。上演新戲的第一
     晚,包廂里的看客總是無奇不有:新聞記者帶著情婦,外室帶著情夫,有愛看新戲的老觀
     眾,有喜歡找這种刺激的上流人物。一位司長和他的家屬占著一個最好的包廂;劇作家
     杜•勃呂埃靠那司長的力量,在財政部門弄到一個領干薪的差事。呂西安自從吃過晚飯以
     后,到一處詫异一處。兩個月來他看到文藝生涯那么窮困,在盧斯托屋子里那么丑惡,在木
     廊商場那么低微同時又那么威風,總之是一副意想不到的豪華和奇奇怪怪的面目。得意和失
     意,昧著良心的妥協,權勢和吹拍,欺騙和享樂,光榮和屈辱,全都混在一起,弄得呂西安
     目瞪口呆,好似看一幕從來未有的活劇。
         斐諾問經理:“你以為杜•勃呂埃的戲能賺錢嗎?”
         “情節很曲折,杜•勃呂埃有心模仿博馬舍。大街上的觀眾但求刺激,不喜歡這一套。
     他們不懂風趣。今晚全靠佛洛麗納和柯拉莉,她們倆長得漂亮,极有風情;穿著短裙跳起西
     班牙舞來,准會抓住觀眾。這次演出是碰運气。如果報上來几篇有趣的評論,一炮打響了,
     我可以賺到三万法郎。”
         斐諾說:“我懂了,這出戲要內行才會賞識。”
         “近邊的三家戲院打發一批人來搗亂,少不得大喝倒彩;我安排好對付的辦法,把對方
     雇的人收買了,要他們無的放矢,亂噓一陣。對面包廂的三個老板要佛洛麗納和柯拉莉成
     功,各人買了一百張戲票送給熟人,他們能把搗亂分子轟走。搗亂分子收了雙份的錢,也會
     听讓我們轟走。這個辦法可以博得群眾的好感。”
         斐諾道:“兩百張戲票,這些人才寶貴呢!”
         “對!再多兩個漂亮的女演員,象佛洛麗納和柯拉莉一樣有闊人供養,我就過關啦。”
         兩小時以來,呂西安听見樣樣要靠金錢決定。不論在戲院里,書店里,報館里,從來不
     提藝術和榮譽。造幣厂的大錘子連續不斷的砸在呂西安的頭上心上。樂隊奏著序曲,他不禁
     把池子里亂烘烘的掌聲和噓叫聲,跟他在大衛的印刷所里体會的,恬靜純洁,詩意盎然的境
     界,作一個對比:那時他和大衛只看到藝術的神奇、天才的光輝的胜利、翅膀洁白的榮譽女
     神。他回想到小團体中的晚會,亮出一顆眼淚。
         艾蒂安•盧斯托問道:“你怎么啦?”
         呂西安回答說:“我看見詩歌掉在泥坑里。”
         “唉!朋友,你還有幻想。”
         “難道非得在這儿卑躬屈膝,侍候大腹便便的瑪蒂法和卡繆索,象女演員侍候新聞記
     者,我們侍候出版商一樣嗎?”
         “小朋友,”艾蒂安咬著呂西安耳朵,指著斐諾說:“你瞧這個蠢家伙,既沒思想,也
     沒才气,可是貪得無厭,只能不擇手段的發財,做買賣精明厲害,在道里阿鋪子里要我四分
     利,還好象幫了我的忙……他收到一些有才气的青年寫的信,為了一百法郎不惜向他下跪。”
         呂西安厭惡透了,心里一陣抽搐,想起留在編輯室綠呢桌毯上的那幅漫畫:斐諾,我的
     一百法郎呢?
         “還是死的好!”他說。
         “還是活的好!”艾蒂安回答。
         幕啟的時候,經理站起身來,往后台吩咐事情去了。
         于是斐諾對艾蒂安說:“道里阿答應了,周報三分之一的股子歸我,付他三万法郎現
     款,條件是我擔任經理兼總編輯。這樁買賣好极了。勃龍代告訴我,上面正在起草限制新聞
     事業的法案,只允許現有的報紙維持下去。半年之內,要花一百万才能辦一份新的報刊。所
     以我馬上決定了,雖然手頭只有一万法郎。要是你能叫瑪蒂法拿出三万來買我一半股份,就
     是說認六分之一的股子,我讓你當我小報的主編,兩百五十法郎一月薪水。對外由你出面。
     編輯部的權我是始終不放棄的,我的利益也全部保留,只是表面上脫离關系。稿費作五法郎
     一欄算給你;你只付三法郎,再加上一些不要報酬的稿子,你每天有十五法郎外快,一個月
     就是四百五。報紙對人對事或者攻擊,或者保護,都由我決定;你要做人情,出怨气,也可
     以,只消不妨礙我的策略。我或許加入政府党,或許加入极端派,此刻還不知道;可是我同
     自由党的關系暗地里仍要維持。因為你直心直腸,我什么話都告訴你了。我替另外一份報紙
     跑的國會新聞,說不定將來要讓給你,我怕兼顧不了。所以你得利用佛洛麗納做牽線工作,
     要她狠狠的逼一逼藥材商;万一我湊不足款子,必須在四十八小時以內退股。道里阿把另外
     三分之一讓給他的印刷所老板和紙店老板,作价三万。他白到手三分之一股子,還賺進一
     万,因為他統共只付出五万。可是一年之內,這份周報賣給宮廷好值二十万,假如宮廷真象
     外面說的那么聰明,想削弱新聞界的力量的話。”
         盧斯托道:“你運气真好。”
         “要是你嘗過我從前的苦處,就不會說這句話了。在這個時代,我倒的霉簡直無法挽
     回:我是一個帽子師傅的儿子,我爹至今還在雄雞街上開店。要我出頭,只有來一次革命,
     否則就得掙上几百万家私。不知道這兩樁事情比起來,是不是革命還容易一些。如果我姓了
     你那朋友的姓,事情就好辦了。噓!經理來了,再見,”斐諾說著站起身子。“我要上歌劇
     院,明天要跟人決斗也難說:我寫了一篇稿子,簽上一個F,把兩個舞女大大攻擊了一陣。
     她們都有將軍撐腰。我向歌劇院老實不客气開火了。”
         “啊!為什么?”經理問。
         “是嗎,個個人都同我斤斤較量,”斐諾回答,“這個減少我的包廂,那個不肯訂五十
     份報紙。我給歌劇院送了最后通牒,要他們付一百份訂報費,每月給我四個包廂。要是成功
     了,我就有八百訂戶,一千份報紙的收入。ヾ我有辦法再找兩百訂戶,明年正月就有一千二
     了……”    
    
       ヾ一千訂戶中有兩百個是白送錢不要報紙的。
    
         經理說:“這樣下去,你要叫我們破產了。”
         “你訂了十份報就叫苦嗎?我已經要《憲政報》替你登出兩篇捧場文章。”
         經理說:“我不怨你啊。”
         斐諾接著說:“盧斯托,明儿晚上在法蘭西劇院听你回音。那邊有新戲上演;我沒空寫
     稿,報館的包廂給你吧。我有心作成你,你為我累得滿頭大汗,我很感激。費利西安•韋爾
     努愿意放棄一年薪水,出兩万法郎買我報紙三分之一的股份;
         我可喜歡一個人作主。再會了。”
         呂西安對盧斯托說:“這個人姓斐諾倒也名副其實。ヾ”    
    
       ヾ与斐諾諧音的另一個字,意思是刁猾。
    
         “噢!這該死的家伙一定出頭,”艾蒂安說,不管那正在關包廂門的精明角色听見不听
     見。
         經理道:“他嗎?……將來准是百万富翁,到處有人尊重,說不定還有朋友……”
         呂西安道:“我的天哪!簡直是強盜世界!你真的為這件事叫這個甜姐儿做說客嗎?”
     他指著佛洛麗納說。佛洛麗納正在向他們飛眼風。
         盧斯托回答:“并且她准成功。你才不知道這些可愛的姑娘多忠心,多聰明呢。”
         經理接著說:“她們愛起人來,那种愛情簡直沒有窮盡,沒有邊際,把她們所有的缺
     點,過失,都抵銷了。女演員的熱情同她的環境是個极強烈的對比,所以更動人。”
         盧斯托說:“那好比在污泥之中找到一顆鑽石,有資格鑲在最尊嚴的王冠上。”
         經理說:“哎,不好了,柯拉莉在台上心不在焉。我們的朋友被柯拉莉看上了,他自己
     不覺得。她的花招儿使不出來了,已經忘了對答,兩次揭示都沒听見。先生,坐這邊來。要
     是柯拉莉愛上了你,我叫人告訴她說你走了。”
         盧斯托說:“不!還是告訴她這位先生等會參加消夜,听憑她支配,那她就演得同馬爾
     斯小姐ヾ一樣了。”    
    
       ヾ馬爾斯小姐,法國十九世紀有名的演員。
    
         經理走了。
         呂西安對盧斯托說:“朋友,斐諾花三万法郎買來的股份,你怎么下得了手,要佛洛麗
     納小姐勸藥材商拿出三万來買一半呢?”
         呂西安來不及說完理由,被盧斯托攔住了。
         “親愛的孩子,你真是鄉下佬!那藥材商又不是人,不過是愛情送來的一口銀箱!”
         “你的良心呢?”
         “朋友,良心這根棍子,我們用來專打別人,不打自己的。哎啊!你鬧什么別扭啊?我
     等上兩年的奇跡,你運气好,一天之中就碰上了,倒講起手段來了!我只道你是聰明人,在
     這個社會里准會象闖江湖的知識分子一樣,思想很洒脫;誰知你牽出良心問題,仿佛修女埋
     怨自己吃雞子的時候動了貪欲……佛洛麗納把事情辦成了,我就是總編輯,按月有二百五十
     法郎收入,專跑大戲院,把一些歌舞劇院讓給韋爾努,大街上這几家戲院交給你,你不是上
     了路嗎?三法郎一欄稿費,你每天寫一欄,一個月三十欄,便是九十法郎;還有六十法郎樣
     書賣給巴貝;再向戲院按月要十張送票,一共四十張,賣給戲劇界的巴貝,收進四十法郎,
     做戲票買賣的人我自會替你介紹。這樣你每月有兩百法郎了。再幫襯一下斐諾,還能在他新
     買的周報上發表一篇一百法郎的稿子,如果你才能出眾的話;因為那儿要正式署名,不比在
     小報上寫稿好胡扯。那時你每月就有三百法郎。親愛的朋友,便是一般真有才能的人,比如
     天天在弗利谷多鋪子吃飯的可怜的阿泰茲,也要熬上十年才能掙到這個數目。憑你一支筆,
     一年穩收四千法郎;倘若再替書店寫稿,還有別的進款。一個縣長只拿三千法郎年俸,呆在
    
     縣里不死不活。我不談看白戲的樂趣,那是你很快就要厭倦的;可是四家戲院的后台讓你自
     由進出。開頭一二個月,不妨態度嚴厲,口角俏皮,人家便爭著請你吃飯,和女戲子們一同
     玩儿;她們的情人都要來巴結你;你只有袋里空空如也,連三十銅子都掏不出,外邊也沒有
     飯局的時候,才上弗利谷多鋪子。今天下午五點,你在盧森堡公園無聊得要死,明儿就有希
     望變做特權階級,上百個統治法國輿論的人中間有你一個。要是我們的事情成功了,不出三
     天,你就能用三十句刻薄話,每天發表兩三句,叫一個人坐立不安,過不了日子;你的吃喝
     玩樂全在你跑的几家戲院的女演員身上。你能把一出好戲打入冷宮,叫一出坏戲轟動巴黎。
     如果道里阿不肯印你的《長生菊》,也不送你一筆錢,你可以叫他低聲下气的上你那儿,出
     兩千法郎買去。只消你有才能,在三家不同的報紙上登出三篇稿子,拿道里阿的几筆大生意
     或者他打算暢銷的一部書開刀,他要不爬上你的閣樓,象藤蘿般纏著你不放才怪!還有你的
     小說,此刻個個出版商把你敷衍兩句送走,將來他們會到你府上去排隊,把道格羅老頭只估
     四百法郎的原稿抬价抬到四千!這是當新聞記者的好處。因此我們不讓新人接近報館。要進
     新聞界,不但要有才能,還得運气好。沒想到你跟你的好運鬧別扭!……不是嗎?咱們倆今
     天要不在弗利谷多鋪子見面,你還得象阿泰茲那樣在閣樓上呆三年,或者干脆餓死。等到阿
     泰茲象貝爾ヾ一樣博學,成了盧梭那樣的大作家,我們早已掙了家業,能支配他的家業和聲
     名了。那時斐諾當上議員,做了一家大報館的老板,而我們也都稱心如意了:不是進貴族
     院,便是背了債進圣佩拉日ゝ。”
         “那時,斐諾把他的報紙賣給出价最高的部長,正如他此刻把吹捧的話賣給巴斯蒂安納
     太太,陰損几句維吉妮小姐,告訴讀者,巴斯蒂安納的帽子比報上早先稱贊過的維吉妮做的
     高明!”呂西安這么說著,想起他親眼目睹的一件事。
         “朋友,你是個傻瓜,”盧斯托冷冷的回答。“三年以前,斐諾走在街上只有靴統,沒
     有靴底,在塔巴爾飯庄吃十八銅子一頓的飯,為了掙十個法郎替人寫商品的仿單;他的禮服
     怎么還能穿在身上,竟象圣靈感應的怀胎ゞ一樣,是個猜不透的秘密。如今斐諾有一份獨資
     的小報,值到十万;有白送報費不要報紙的訂戶;除了正式的訂報收入,還有他舅舅代抽的
     間接疑:這兩項給斐諾兩万法郎一年收入,天天吃著山珍海味的酒席,從上個月起有了自備
     馬車;明儿又要當一份周報的經理,白到手六分之一股權,每月五百法郎薪水,還能揩油上
     千法郎稿費,人家盡義務寫的文章,他叫股東們照樣付錢。倘若斐諾答應給你五十法郎一
     頁,々你第一個會高高興興替他白寫三篇稿子。等你爬到差不多的地位,你再來衡量斐諾
     吧,一個人只能受同等地位的人衡量。如果你閉著眼睛跟你的幫口走,斐諾喝一聲打,你就
     打,喝一聲捧,你就捧,包你前途無量!你要報仇出气,只消和我說一句:盧斯托,揍死這
     家伙!咱們就在報上每天登一句兩句,叫你的敵人或者朋友不得超生。你還能在周報上發表
     一篇長文章拿他再開一次刀。万一事情對你關系重大,而斐諾覺得少不了你的話,他會讓你
     利用一家有一万到一万二訂戶的大報,把你的敵人一棍子打死。”    
    
       ヾ貝爾(1647─1706),法國作家,寫過一部百科辭典性質的《歷史批評辭典》。
         ゝ一七九二至一八九九年間巴黎有名的債務監獄。
         ゞ基督教傳說,圣母無玷而孕,受圣靈感應怀胎生下耶穌。
         々指雙折的一張,等于四面;法國人寫稿很少用單張(即兩面)的紙。
    
         呂西安听得入迷了,說道:“那么你認為佛洛麗納一定能叫藥材商做這筆交易了?”
         “當然羅。現在正是休息時間,我先去囑咐她兩句,事情今夜就好決定。經過我指點,
     佛洛麗納除了她自己的聰明,還會把我的聰明一齊用上去。”
         “噯,這老實的商人在那里張著嘴欣賞佛洛麗納,做夢也沒想到人家要算計他三万法
     郎!……”
         盧斯托道:“你又說傻話了!為什么不干脆說我們搶劫呢?可是,親愛的,如果政府收
     買報紙,藥材商的三万本錢十個月之內可能變成五万。何況瑪蒂法目的不在于報紙,他只為
     佛洛麗納著想。外邊一知道瑪蒂法和卡繆索做了某某雜志的老板,因為這筆交易他們倆要合
     做的,所有的報刊都會說佛洛麗納和柯拉莉的好話。佛洛麗納馬上出名,說不定別的戲院會
     出一万兩千包銀和她訂合同。瑪蒂法也不必再請客,送禮,每個月在記者身上好省掉千把法
     郎。你不了解人,也不懂生意經。”
         呂西安道:“可怜的家伙!他原是想快快活活過一夜的呢。”
         盧斯托接口說:“佛洛麗納卻要搬出一大堆理由來跟他糾纏不休,直到他買下斐諾的股
     份,給佛洛麗納看到收据為止。這么一來,我第二天便當上總編輯,一個月掙到上千法郎了。
         我的苦日子過完啦!”佛洛麗納的情人叫起來。
         盧斯托离開包廂,丟下神思恍惚的呂西安,讓他去胡思亂想,在現實世界的上空飄飄蕩
    
     蕩。外省詩人見識了出版界在木廊商場的把戲和獵取聲名的手段;又在戲院后台走了一遭,
     看到漆黑的良心,巴黎生活的關鍵,各种事情的內幕。他眼睛欣賞台上的佛洛麗納,心里羡
     慕盧斯托的艷福,一忽儿已經把瑪蒂法忘了。他愣在那里說不出有多久,也許只有五分鐘,
     他卻覺得長得無窮無盡。火熱的念頭燒著他的心,女演員的形象挑起他的欲火:淫蕩的眼睛
     四周涂著胭脂,白得耀眼的胸脯,妖艷的短裙,肉感的縐襉,裙子底下露出大腿,穿著綠頭
     綠跟的紅襪子,有意刺激台下的觀眾。兩股腐蝕的力量齊頭并進,向呂西安直扑過來,仿佛
     兩條瀑布要在洪水中匯合;詩人坐在包廂的一角,胳膊放在包紅絲絨的欄杆上,耷拉著手,
     定睛望著台上的幕,听憑那兩股力量吞噬;因為以前過著用功,單調,隱晦的生活,象一片
     深沉的黑夜,此刻受著又有閃光,又有烏云,象煙火般燦爛的生活照耀,他愈加支持不住了。
         ------------------
    
    十六 柯拉莉
    
         忽然幕上露出一個隙縫,一只多情的眼睛光芒閃閃,射在呂西安的漫不經意的眼睛上。
     詩人從迷惘中醒來,認出是柯拉莉的眼睛,不由得渾身發熱,低下頭去,望著卡繆索,卡繆
     索正好回進對面的包廂。
         那位女性鑒賞家是個大胖子,布爾東奈街上的絲綢商,還擔任商務法庭裁判;家里有四
     個孩子,老婆是續弦,一年有八万法郎進款;年紀已經五十六,滿頭花白,象戴著一頂帽
     子,是一個假作正經而及時行樂的人;他一生在生意場中受過不少委屈,离開世界之前一定
     要快活一陣。顏色象新鮮牛油般的額角,象修士般紅潤的臉頰,似乎還不夠容納他心花怒放
     的快樂。卡繆索趁老婆不在身邊,准備拚命鼓掌,捧柯拉莉。富商的虛榮心集中在柯拉莉身
     上,他在小公館里撐的場面不亞于從前的王侯。他認為女演員的成功一半是他的功勞,因為
     他是出錢的老板。既然有岳父在場,卡繆索的行動等于得到批准。岳父是個矮小的老頭儿,
     頭發扑著粉,眼睛色迷迷的,可是神態庄嚴。呂西安看著不胜厭惡,想起自己一年來對巴日
     東太太的愛情何等純洁,熱烈。于是那种詩人式的愛情展開雪白的翅膀,無數的回憶象淺藍
     的天色一般圍繞著昂古萊姆的大人物。他又沉入幻想中去了。第二幕正開始。柯拉莉和佛洛
     麗納都在台上。
         柯拉莉對答的時候,佛洛麗納和她輕輕的說:“親愛的,他腦子里才沒有你呢。”
         呂西安忍不住笑了,望著柯拉莉。她是巴黎女演員中最可愛最有趣的一個,可以同佩蘭
     太太和弗勒里埃小姐ヾ相比,不但面貌相象,命運也差不多。這一類的姑娘有本事隨心所欲
     的迷惑男人。柯拉莉在猶太女人中是最杰出的典型,一張長長的鵝蛋臉,淡黃皮膚帶著象牙
     色,鮮紅的嘴巴賽過石榴,細膩的下巴象杯子的邊。眼皮包著火剌剌的黑玉般的瞳子,睫毛
     往上翻卷。從眼皮和睫毛底下,不難想象那副懶洋洋的眼神,必要時會閃出沙漠中的火焰。
     橄欖色的眼圈上面,彎彎的眉毛很濃。兩股紫檀色的頭發從中間對分,照著燈火,光艷如
     漆;棕色的腦門藏著卓越的思想,仿佛很有才气。其實柯拉莉同多數女演員一樣,雖則會講
     一套后台的俏皮話,人并不聰明;雖有應酬的經驗,卻談不上什么知識;她的聰明是憑直
     覺,心腸好是因為她多情。可是她的滾圓光滑的胳膊,象紡紗的錠子般的手指,黃澄澄的肩
     膀,象《雅歌》中詠嘆的那种胸脯,曲線优美,動作靈活的脖子,穿著紅絲襪,長得多漂亮
     的大腿,叫人看了目眩神迷,怎么還會追究她的精神生活?這些富于東方詩意的美,被舞台
     上流行的西班牙裝束襯托之下,越發顯著了。她系著短裙扭來扭去,把裙子扭出許多淫蕩的
     皺痕,觀眾的眼睛緊盯著她的腰部臀部,樂不可支。呂西安發覺這女的只為他一個人表演,
     再也想不起卡繆索,正如樓廳上的野孩子再也不想苹果皮;他把肉欲的愛放在純洁的愛情之
     上,把享受放在愛慕之上,惡魔似的淫欲引起他許多邪念。    
    
       ヾ佩蘭太太和弗勒里埃小姐,十九世紀初期兩個美麗的女演員,都是年輕時夭折的。
    
         呂西安暗暗想道:“花天酒地,窮奢极侈的愛情,我一點都不知道。我多半在思想中過
     活,很少過現實生活。一個人要描繪一切,就應當認識一切。今晚我第一回參加大場面的消
     夜,同一般奇奇怪怪的人作樂。前一世紀的大貴族沉湎酒色,留下許多佳話;我為什么不嘗
     嘗那种樂趣呢?就是要移用到真正的愛情中去,也該領教一下交際花和女戲子的愛情,看看
     其中有什么快樂,妙處,激動,技巧,奧妙。歸根結底,這不是銷魂蕩魄的詩意嗎?兩個月
     之前,這些女人在我眼中好比有毒龍看守的女神;剛才我還為著佛洛麗納羡慕盧斯托;眼前
     這個比佛洛麗納更美;她既然有意,我為什么不順水推舟接受呢?達官貴人不惜拿最珍貴的
     東西孝敬她們,博一夕之歡。大使們一進那些魔窟,把昨天明天都忘了。我還沒有愛上什么
     人,倒比一般王侯還多所顧慮,豈不是傻瓜!”
         呂西安再也不想到卡繆索了。對于最可恥的合伙,他曾經向盧斯托表示深惡痛絕,此刻
     他也跌進了這個臭溝。呂西安受著熱情煽動,听憑自欺欺人的理由勾引,在一片欲海中浮沉。
         盧斯托回進包廂,說道:“柯拉莉愛你愛得發瘋了。你的相貌比得上希腊最有名的雕
     塑,弄得后台個個人神魂顛倒。朋友,你真運气。柯拉莉才十八歲,憑她的姿色不久就能掙
     到六万法郎包銀。她還挺安分。三年以前被母親賣了六万法郎,一向很痛苦,只想求幸福。
     她進戲院是迫不得已。她恨死她的第一個主子德•瑪賽。不久她被花花太歲丟了,總算脫离
     苦海,碰上這個忠厚的卡繆索;柯拉莉心里并不喜歡,可是卡繆索象父親對女儿一般對她,
     她也就容忍了,接受他的愛。有人用大筆財產引誘她,她拒絕了,宁可跟著卡繆索,至少不
     受折磨。所以她對你還是初戀。噢!她一看見你,心上好象中了一顆子彈;她因為你冷淡,
     在更衣室里哭起來,佛洛麗納才勸她來著。這出戲眼看要砸了,柯拉莉把台詞都忘啦;
         卡繆索替她謀的競技劇場的合同沒有希望了!……”
         呂西安听著這些話,虛榮心滿足了,十分得意,說道:“唔?……可怜的姑娘!……真
     的,朋友,我一生十八年中遇到的事,還沒有一個黃昏遇到的多。”
         接著呂西安說出他和德•巴日東太太的戀愛和對夏特萊男爵的仇恨。
         “好啊,眼前報紙就缺少一個對頭,正好揪住他。這男爵是帝政時代的美男子,此刻又
     是政府党,對我們很合式,我在歌劇院常常見到的。至于你那個貴族太太,我也面熟得很,
     她常在德•埃斯巴太太包廂出現。你的舊情人活象一塊烏賊魚骨,男爵還在追求她。事情真
     巧,斐諾才送信來說,報紙連一份抄本都沒有;我們的一個記者,小坏蛋埃克托•曼蘭,因
     為人家扣除了他稿子上的空白,跟斐諾搗亂。斐諾急坏了,正在赶寫一篇攻擊歌劇院的稿
     子。朋友,這里的劇評你來寫,你先听一听,想一想。我到經理室去准備三欄文章,對付你
     的冤家和瞧你不起的美人儿,叫他們明天不得安宁!……”
         呂西安道:“原來報紙是在這种地方這樣編出來的?”
         盧斯托回答說:“老是這么回事。我在報館里十個月,總是晚上八點連一份抄本都沒
     有。”
         印刷業的行話把發排的手稿叫做抄本,大概假定作者只交作品的副稿。也許是拿拉丁文
     的copia(意義是丰富)ヾ譯作反話,因為報館里老是鬧稿荒!……
         盧斯托又道:“最理想是預先編好几期,可是這計划永遠實現不了。此刻已經十點,還
     一個字都沒有。為了把這一期編得精彩,我要去通知韋爾努和拿當,叫他們寫一二十條小
     品,挖苦一陣議員,部長,樞密大臣克呂佐,必要的話把朋友都放進去。遇到這种情形,便
     是糟蹋自己的老子也顧不得了,比如海盜要活命,連搶來的金洋也不能不當做彈藥裝進大
     炮。你的稿子要是寫得風趣,就能在斐諾面前站穩腳跟;他給人的情分都從利害關系出發。
     除了當鋪的收据,根据利害關系的情分也是最好最靠得住的東西。ゝ”    
    
       ヾ法文中的“抄本”叫做copie,語源便是拉丁文中的copia,意思是丰富,充沛。
         ゝ原文中收据和情分(感激一字的轉義)是同一個字,故此處用作雙關語。
    
         呂西安道:“新聞記者到底是怎么樣的人呢?……難道一坐到桌子前面,文思就會源源
     不絕的來嗎?……”
         “完全象點燈一般……點到燈盡油于為止。”
         盧斯托正推開包廂的門,戲院經理和杜•勃呂埃來了。
         劇作者對呂西安說:“先生,讓我去代你通知柯拉莉,說你吃過消夜和她同走;要不然
     我的戲完啦。可怜的姑娘不知道她做些什么,說些什么,這樣下去,應當笑的時候她會哭,
     應當哭的時候她會笑。台下已經喝倒彩了。你還能挽回局面。
         反正是叫你快活,不是受罪。”
         呂西安道:“我不習慣同人家平分秋色。”
         經理望著杜•勃呂埃說:“這話別告訴她。柯拉莉這孩子的脾气,會把卡繆索轟走的。
     金茧號的老板很厚道,每月給柯拉莉兩千法郎,還負擔全部衣著和鼓掌隊的費用。”
         呂西安神气儼然的說:“好在你許的愿約束不了我,你先挽回了戲再說吧。”
         杜•勃呂埃央告道:“你可千万別冷淡這個可愛的姑娘。”
         詩人說:“我懂了,我又要為你的戲寫評論,又要對你年輕的女主角裝笑臉。行,就這
     樣吧!”
         作者向柯拉莉遞了一個暗號,出去了。柯拉莉從此演戲演得很精彩。布斐ヾ那天扮一個
     西班牙老法官,第一回顯出他演老頭儿的本領;他在掌聲雷動中出台宣布,說道:“諸位先
     生,我們演的這出戲是拉烏爾同德•居爾西ゝ兩位先生合編的。”    
    
       ヾ布斐(1800─1888),法國當時著名的喜劇演員。
         ゝ前者是拿當的名字,后者是杜•勃呂埃的筆名。
    
         盧斯托說:“呦!原來拿當也是作者,怪不得他在這里。”
         “柯拉莉!柯拉莉!”正廳的觀眾發狂似的叫喊。
         兩個商人的包廂中發出打雷般的聲音,叫道:“佛洛麗納!”
         接著好几個人喊起來:“佛洛麗納!柯拉莉!”
         幕重新升起,布斐陪兩個女演員出來謝幕。瑪蒂法和卡繆索各自向台上丟了一個花圈,
     柯拉莉撿起她的花圈伸向呂西安。在戲院里的兩個鐘點,呂西安等于做了一個夢。他一進后
     台就開始迷迷糊糊,雖然后台那么丑惡。心地還純洁的詩人呼吸到一片混亂和肉欲的气息。
     肮臟的走道中堆滿机關布景,油燈冒著黑煙,似乎有一种腐蝕心靈的瘟疫。那儿的生活既不
    
     清白,也不現實。所有的正經事儿都變了玩笑,所有的荒唐事儿倒象是真的。呂西安好象吃
     了麻醉品,最后柯拉莉又使他快活得神魂顛倒。吊燈熄了。只有女招待在場子里搬開小凳,
     關上包廂,鬧出一片古怪的響聲。几十盞腳燈一下子給吹熄了,臭气触鼻。台前的幕高高卷
     起,屋梁上放下一盞燈籠。消防隊和戲院的工友開始巡查。台上的神仙世界,美女充斥的包
     廂,眩目的燈光,富麗堂皇的布景和新裝,完全不見了,只剩下寒冷,丑惡,陰暗,空虛,
     叫人不堪忍受。
         呂西安的惊愕詫异簡直無法形容。
         盧斯托在台上叫道:“喂,你來嗎,老弟?──從包廂里跳上來吧。”
         呂西安身子一縱,上了舞台。佛洛麗納和柯拉莉卸下戲裝,裹著大衣,里面穿著普通的
     棉袍,帽子上罩著黑紗,好比蝴蝶又變了幼虫。呂西安几乎認不得她們了。
         “請你攙著我好不好?”柯拉莉打著哆嗦問。
         “好啊,”呂西安回答。他扶著柯拉莉的胳膊,覺得她的心象小鳥一般的亂跳。
         柯拉莉偎傍著詩人,好比一只貓又熱烈又溫柔的靠著主人的腿 磨,說不出有多么舒服。
         她對呂西安說:“啊,我們一同去吃消夜了!”
         四個人走出去,看見戲院后門口,神廟溝街上停著兩輛街車。卡繆索和他的老丈卡陶已
     經在一輛車上等著;柯拉莉請呂西安上去,也讓杜•勃呂埃占了一個位置。戲院經理和佛洛
     麗納,瑪蒂法,盧斯托同車。
         柯拉莉說:“這些街車真要不得!”
         杜•勃呂埃說:“為什么你不自備一輛呢?”
         “為什么?”柯拉莉口气不大高興,“我不好意思當著卡陶先生說出來,他的女婿准是
     他一手教導的。你想得到嗎,卡陶先生人這么矮,年紀這么大,只給弗洛朗蒂納五百法郎一
     月,剛好夠她吃飯,住房子,買木屐。德•羅什居德老侯爵ヾ一年有六十万進款,兩個月來
     口口聲聲說要送我一輛轎車。我可是演員,不是低三下四的姑娘。”    
    
       ヾ即《貝阿特麗克絲》中的羅什菲德侯爵。
    
         卡繆索一本正經的說:“小姐,你的車后天就有;只是你從來沒向我開口。”
         “這也要人家開口嗎?怎么,一個人愛一個女人,會讓她踩著街上的垃圾,不怕她扭斷
     腿嗎?只有賣衣料的老板才喜歡女人衣角上沾上泥漿。”
         這些牢騷叫卡繆索听著好不難受。柯拉莉一邊說一邊碰到呂西安的腿,趁勢把自己的腿
     靠上去,還抓起他的手握著。她不出聲了,好象一心一意体味著無窮的快樂。對于這一類可
     怜虫,這种快樂等于把一切過去的悲傷和不幸都補償了,在心中引起一股詩意,那是別的婦
     女体會不到的,因為她們運气好,不曾有過這些強烈的對比。
         杜•勃呂埃對柯拉莉說:“最后你演得和馬爾斯小姐一樣好。”
         卡繆索說:“是啊,小姐開場好象心里有疙瘩;可是從第二幕后半段起,她把人迷住
     了。你的戲成功一半是靠小姐。”
         杜•勃呂埃說:“小姐的成功一半也靠我。”
         “你們都在搶別人的功勞,”柯拉莉說話的聲音不大自然。
         車子經過一段黑洞洞的街道,柯拉莉把嘴唇湊著呂西安的手親了一下,掉了几滴眼淚在
     他手上。呂西安感動得不得了。交際花動了感情會這樣謙卑,精神的偉大可以說胜過天使。
         杜•勃呂埃對呂西安說:“先生寫起劇評來,正好為我們的柯拉莉寫一段好文章。”
         卡繆索道:“噢!請你幫幫忙,我永遠感激不盡,”他的聲音完全是懇求呂西安。
         气惱的柯拉莉說道:“別干涉先生的自由,他愛怎么寫就怎么寫。卡繆索,我要你買
     車,不要你買人家的夸獎。”
         呂西安客客气气回答:“我的贊美用不著你破費。我從來沒有在報上寫過一個字,不知
     道報界的作風,我為你破題儿第一遭動筆……”
         杜•勃呂埃道:“那才妙呢。”
         小老頭卡陶說:“邦迪街到了。”他被柯拉莉搶白了几句,狼狽得很。
         柯拉莉趁大家下去,車廂里只有她和呂西安兩個人的時候,說道:“你為我第一次動
     筆,我為你第一次動情。”
         ------------------
    
    十七 小報是怎么編的
    
         柯拉莉到佛洛麗納房中穿扮,她的衣衫早就派人送來。商人有了錢要享福,在女戲子或
     情婦家擺闊的場面,呂西安還沒見識過。雖然瑪蒂法的家業比不上他的朋友卡繆索,气派不
     大,已經使呂西安看著惊奇。餐廳的裝修很精致,糊壁的綠呢嵌著黃澄澄的帽釘,點著漂亮
     的燈,花架上供滿鮮花。客廳糊的是棕色鑲邊的黃綢,擺著時行的家具,有托米爾出品的吊
     燈,有波斯圖案的地毯。座鐘,燭台,壁爐用具,沒有一樣不美觀大方。屋內的裝修,瑪蒂
     法都托青年建筑師葛蘭杜代辦;他正在替瑪蒂法蓋住宅,知道這套房間的用途,也就格外用
     心。瑪蒂法到底是做買賣的,動用每樣東西都小心冀翼,仿佛賬單上的數字老在眼前,他看
     待奢華的陳設有如珍貴的首飾拿到了匣子外面,多少有點冒險。
         卡陶老頭的眼神表示他心里想:“看來我也不能不替弗洛朗蒂納布置這樣一所屋子。”
         呂西安忽然明白,為什么盧斯托不在乎平時住的破爛房間。這些宴會和這些漂亮東西,
     事實上都歸艾蒂安享受。無怪他擺著一副主人翁面孔,站在壁爐架前面和戲院經理交談,經
     理正在恭維杜•勃呂埃。
         斐諾進來嚷道:“稿子!稿子!報館里一個字都沒有。我的文章已經在排字工人手里,
     馬上排完啦。”
         艾蒂安道:“我們才到。佛洛麗納的小客廳里有桌子,有火;只要瑪蒂法先生給我們紙
     張墨水,趁佛洛麗納和柯拉莉穿扮的時候,我們的文章就好赶出來。”
         卡陶,卡繆索,瑪蒂法,一齊离開客廳去拿筆和小刀,ヾ替兩位作家張羅文房用具。當
     年最漂亮的一個舞女蒂麗婭,急急忙忙走進來對斐諾說:    
    
       ヾ鵝毛管的筆需要用小刀常常修削。
    
         “親愛的,你要他們訂一百份報,他們同意了;不用經理室開支,全部由歌唱隊,樂
     隊,舞蹈隊分攤。你的報真有趣,個個人愛看。你要的包廂也給你了;這是第一季的訂報
     費,”
         蒂麗婭遞給斐諾兩張鈔票。“你可別跟我搗蛋啦!”
         斐諾嚷道:“糟糕。我罵歌劇院的稿子不能不抽掉,這一期的頭條文章又落空了……”
         勃龍代帶著克洛德•維尼翁,后面還有拿當和韋爾努,跟著蒂麗婭進來。勃龍代說道:
    
     “拉伊斯ヾ,你這個身段美极了!小寶貝,你非得和我們一塊儿吃消夜,要不我掐死你這個
     花蝴蝶。你是跳舞的,這儿沒有人和你競爭。至于漂亮,你們都聰明得很,不會當眾吃醋
     的。”    
    
       ヾ拉伊斯,公元前五世紀時希腊名妓。
    
         斐諾叫道:“喂,朋友們,杜•勃呂埃,拿當,勃龍代,救救我吧。我還缺五欄稿子。”
         呂西安道:“我的劇評可以寫兩欄。”
         盧斯托道:“我的題材占一欄。”
         “那么,拿當,韋爾努,杜•勃呂埃,還剩兩欄俏皮文章歸你們負責。勃龍代替我第一
     版寫兩小欄。我馬上赶往印刷所。蒂麗婭,幸虧你是坐自己的車來的。”
         蒂麗婭說:“對,可是車上還有雷托雷公爵和德國公使。”
         拿當說:“就請公使和公爵一齊來吃消夜吧。”
         勃龍代說:“德國人酒量都不錯,也喜歡听人議論,咱們盡量和他說些放肆的話,讓他
     去報告他的宮廷。”
         斐諾說:“你們中間哪一個正經一些,能下去跟德國公使打交道?杜•勃呂埃,你是個
     小官儿,你攙著蒂麗婭一塊儿下樓,去請德•雷托雷公爵和公使。呃,我的天!蒂麗婭今晚
     多漂亮!……”
         “咱們一共是十三個了!”瑪蒂法說著,臉色都變了。ヾ    
    
       ヾ耶穌被捕前夕,和十二門徒一同吃晚飯(所謂“最后之晚餐”);故西俗迷信忌十三人同桌。
    
         “不是十三,是十四,”弗洛朗蒂納闖進來說,“我要監視卡陶大爺。”
         盧斯托道:“再說,勃龍代還帶著克洛德•維尼翁呢。”
         勃龍代端起一個墨水缸說:“我是帶他來喝酒的。”又對拿當和韋爾努道:“今晚有五
     十六瓶酒,咱們非賣力不可。別忘了鼓動杜•勃呂埃,他專寫輕松的喜劇,嘴皮刻薄,一定
     要他來些俏皮話。”
         呂西安极想在這些出眾的人物面前顯顯本領,伏在佛洛麗納小客室內一張圓桌上,湊著
     瑪蒂法點的几支粉紅蜡燭,寫出他的第一篇稿子。
         全景劇場
           三幕雜劇《法官受窘記》第一次上演──佛洛麗納小姐和柯拉莉小姐初次登台──
     布斐台上的人進來,出去,七嘴八舌,來來往往,東尋西找,一無所得,亂烘烘鬧成一片。
     法官不見了女儿,找到了小帽子;小帽子戴在法官頭上不合适,大概是賊的。賊在哪儿?大
     家進來,出去,七嘴八舌,來來往往,上天下地的找。臨了法官找到一個男人,卻沒有女
     儿;找到了女儿,卻沒有男人。法官滿意了,觀眾不滿意。台上靜下來,法官打算盤問男
     人,坐在法官的大靠椅上,整理他法官的衣袖。世界上只有西班牙法官才有那种大袖子,脖
     子里裹著羊腸領。在巴黎的舞台上,光是羊腸領就代表半個西班牙法官。踅著小步,害肺气
     腫的老法官,原來是青年演員布斐,波蒂埃的繼承人,扮老人惟妙惟肖,連最老的老頭儿看
     了也笑痛肚子。光禿的腦袋,發抖的聲音,皆隆特ヾ式的身体,瘦小的大腿:扮一百個老人
     也綽乎有余。這青年演員老得厲害,老得可怕,大家惟恐他的老態象瘟疫一般傳染。他演的
     法官可真妙!笑容慌張得可愛!做的糊涂事儿重要無比!庄嚴的態度愚蠢透頂!遲疑得真有
     道理!這家伙知道很清楚,天下事都可真可假。他有資格在立憲政体之下做一個大臣!法官
     問一句,陌生人反問一句;布斐的審問變了回答,法官的問話說明了劇情。這一幕滑稽突
     梯,大有莫里哀風味,滿場的觀眾都樂開了。劇中人好象意見一致了;我可沒法告訴你們哪
     些事分明,哪些事糊涂。法官的女儿站在面前,是個地道的安達盧西亞女子,西班牙女子,
     長著西班牙眼睛,西班牙皮色,西班牙腰身,走路是西班牙式,從頭到腳都是西班牙味儿:
     吊襪帶上拴著短刀,心中充滿愛情,胸口的緞帶上挂著十字架。一幕完了,有人問我戲怎么
     樣,我回答說:──我只看見綠頭綠跟的紅襪子,腳只有這么一點儿,套著漆皮鞋,美麗的
     大腿在安達盧西亞找不出第二雙!啊!這個法官的小姐叫你看了饞涎欲滴,恨不得跳上台去
    
     把你窮小子的茅屋和熱呼呼的心獻給她,或者送她三万法郎進款,寫文章歌頌。這安達盧西
     亞姑娘是巴黎最漂亮的女演員,芳名柯拉莉,能做伯爵夫人,也能做風騷的女工。到底扮哪
     個角色更好,我也說不上。反正她演什么象什么,天生的全才,對一個大街上的女演員,還
     有什么更好的話可贊美?    
    
       ヾ法國古典喜劇中常出現的古板的小老頭。
    
         第二幕出現一個巴黎的西班牙女人,臉蛋象寶石上的浮雕,眼睛殺气騰騰。這一下輪到
     我來打听她的來歷了。据說她是從后台來的,名叫佛洛麗納小姐;我可不信,看她動作多潑
     辣,愛情多熱烈!正好同法官的女儿見個高下。丈夫是阿勒瑪維華ヾ式的貴族,他那塊料,
     扮大街上几百個貴人都行。佛洛麗納沒有綠頭綠跟的紅襪子,沒有漆皮鞋,可是有西班牙式
     的披肩,一塊輕紗裹在身上多有樣,她本來是貴夫人嘛!她叫你看到母老虎能變做貓咪。兩
     個西班牙婦女舌劍唇槍,你一句,我一句,一听就知道是爭風吃醋。一切快解決了,不料法
     官糊涂,又把事情弄得一團糟。拿火把的,跟班的,狡猾的仆役,財主,紳士,法官,小
     姐,太太,再開始尋找,來來往往,到處亂轉。劇情又复雜起來;我管不了劇情,只是被兩
     個女的,嫉妒的佛洛麗納和得意的柯拉莉,把我卷進她們的裙子,披肩,用她們的小腳踩著
     我的眼睛。    
    
       ヾ阿勒瑪維華,博馬舍喜劇《塞維勒的理發師》和《費加羅的婚姻》中的主要角色
     之一,是個風流多情的貴族。
    
         好容易挨到第三幕,我沒有鬧出事來惹警察長干涉,也不曾叫看客覺得我傷風敗俗,足
     見公眾的和宗教的道德很有力量。可笑我們的國會對這些問題操心得厲害,仿佛法國到了人
     心不古,世風日下的地步。我終于弄明白了,原來有個男人愛上兩個女人,而兩個女人并不
     愛他,或者是兩個女的愛他,而他并不愛兩個女的;那男人不喜歡法官,或者是法官不喜歡
     那男人。那男的可是恪守本分的貴族,的确心有所愛,不是愛他自己就是愛上帝,因為他后
     來出家做了修士。諸位欲知詳情,快去全景劇場。你們看了上文已經知道,第一回去應當見
     識一下綠頭綠跟的紅襪子,前程遠大的小腳,眼睛漏出來的光象一道陽光;喬裝安達盧西亞
     姑娘的巴黎女子,喬裝巴黎女子的安達盧西亞姑娘,多么聰明伶俐,也該領教一番。第二回
     去應當欣賞戲文,那老頭儿會把你笑死,那多情的貴人會叫你痛哭流涕。戲劇在這兩點上都
     成功了。作者編這本戲听說還請一個大詩人合作,利用兩位動了愛情的姑娘使作品成功。池
     子里的看客如醉若狂,差點儿樂死了。兩個姑娘的大腿似乎比作者更有魔力。不過兩個爭風
     的婦女走開了,劇中的對話照樣風趣十足,可見戲文著實精彩。台上報出作者姓名,鼓掌的
     聲音害得戲院的建筑師提心吊膽,惟恐屋子震倒;作者德•居爾西先生卻若無其事,他听慣
     維蘇威火山在大吊燈底下沸騰。兩個女主角還跳一只塞維利亞的包列羅舞,當年參加宗教會
     議的神甫們──最愛看,今日的檢查官也批准了,雖則姿勢淫蕩,不無危險。僅僅這場舞蹈
     就能吸引一切人老心不老的老人;我有句話奉勸他們,就是手眼鏡務必擦得干淨。
         呂西安寫出這篇手法新穎,風格獨特,在報刊文字中別開生面的稿子,同時盧斯托也寫
    
     了一篇所謂風俗小品,題目叫《過時的美男子》,開頭是這樣的:
           帝政時代的美男子總是細挑身材,筋骨很好,經常束腰,得過榮譽勛位勛章,姓什
     么波特萊之類。帝國的男爵現在為了討好王室,在姓氏之前加上一個•杜字,叫做杜•波特
     萊;万一遇到革命,仍舊可以回复本姓,叫做包波特萊。他的姓是騎牆派,做人也是騎牆
     派:早年在某公主的閨房中當過風流的听差,又得寵,又得力,公主的兄長我不便道出姓名
     來;如今男爵又在圣日耳曼區結交權貴。杜•波特萊一方面否認替帝國的公主出過力,一方
     面向他親密的女施主高唱情歌……
         這种人身攻擊的小品當時很流行,內容荒謬,以后卻大有進步,特別是《費加羅報》貢
     獻最大。夏特萊男爵正在追求德•巴日東太太;作者用烏賊魚骨跟德•巴日東太太作了一個
     滑稽的比較,讀者用不著認識諷刺的對象也覺得好玩。夏特萊被盧斯托出做鷺鷥,說他銜著
     烏賊魚骨吞不下去,掉在地下碎做三段,叫人看了忍俊不禁。這場玩笑寫成几篇稿子登出
     來,在圣日耳曼區鬧得沸沸揚揚,也是促成取締新聞法案的原因之一。過了一小時,勃龍
     代,盧斯托,呂西安,回進客廳。德•雷托雷公爵,德國公使,四個女的,三個商人,戲院
     經理,斐諾,三位作家,都在客廳里談天。一個頭戴紙帽的學徒跑來催稿。
    
         他說:“稿子再不送去,工人要走了。”
         斐諾說:“我給你十法郎,你拿去給他們,要他們等著。”
         “先生,他們有了錢喝得爛醉,報紙完啦!”
         斐諾說:“這小孩儿這樣世故,叫我害怕。”
         德國公使正在預言那小 將來一定大有出息,三位作家進來了。勃龍代念了一篇攻擊浪
     漫派的俏皮文章。盧斯托的稿子叫大家听著直樂。德•雷托雷公爵勸作者間接捧一兩句
     德•埃斯巴太太,免得圣日耳曼區的貴族過分生气。
         斐諾問呂西安:“那么你呢?把你寫的念給我們听听。”
         呂西安戰戰兢兢念完了,客廳里掌聲雷動。兩個女演員擁抱新出道的作家,他被三個商
     人緊緊摟著,險些儿透不過气來;杜•勃呂埃含著眼淚和他握手,戲院經理約他吃飯。
         勃龍代說:“夏多布里昂先生已經把維克多•雨果稱為才華蓋世的孩子,孩子二字不能
     再用了,我只好老老實實說你有才情,有魄力,有气派。”
         “我請先生加入我們編輯部,”斐諾說著,向艾蒂安道謝,狡猾的眼神表示他又想利用
     人了。
         “你們寫了什么妙文呢?”盧斯托問勃龍代和杜•勃呂埃。
         拿當道:“杜•勃呂埃的稿子在這里。”
           德摩斯梯尼子爵看見大家都在注意A子爵,昨天對人說:也許我好清靜一下了。
         一位极端派抱怨帕斯基埃先生的演說仍舊繼續德卡茲的政策,一位太太回答說:是啊,
     不過看他的腿肚子,的确是個保王党。
         斐諾道:“行了行了,這樣的開場准是妙文,不用再听下去。──赶快拿去吧,”他吩
     咐學徒;又轉身對几位作家說:“這期報紙有點七拼八湊,不過也是最精彩的一期。”那些
     作家已經帶著陰險的意味望著呂西安。
         勃龍代說:“他還聰明,這家伙。”
         克洛德•維尼翁說:“文章寫得不錯。”
         “咱們吃飯吧!”瑪蒂法嚷著。
         德•雷托雷公爵扶著佛洛麗納,柯拉莉攙著呂西安,蒂麗婭走在勃龍代和德國公使之間。
         ------------------
    
    十八 半夜餐
    
         “我不懂你們為什么要攻擊德•巴日東太太和夏特萊男爵,听說夏特萊當上了夏朗德省
     省長兼參事院評議官。”ヾ盧斯托道:“德•巴日東太太把呂西安當做坏蛋一樣攆出大門。”    
    
       ヾ原文此句未說明是哪一個人說的,從上下文揣摩,大概是德•雷托雷公爵。
    
         德國公使道:“怎么?這樣漂亮的一個青年!”
         飯桌上用的是全新的銀器,塞夫勒窯的瓷器,絲光斜紋的台布,一派的豪華闊綽。菜是
     舍韋酒家包的,酒是圣貝爾納河濱道上最有名的酒商挑選的,他是卡繆索,瑪蒂法和卡陶的
     朋友。呂西安第一次看到巴黎的奢侈,覺得樣樣出乎意外,幸虧他象勃龍代說的是個有才
     情,有魄力,有气派的人,不至于大惊小怪。
         柯拉莉走出客廳的當口咬著佛洛麗納的耳朵說:“替我灌醉卡繆索,讓他睡在你這里。”
         “難道你跟那新聞記者搭上了嗎?”佛洛麗納用了一句她們那种女人的口頭語。
         “不,親愛的,我是愛上他了!”柯拉莉說著,微微聳了聳肩膀,姿勢美极了。
         呂西安動了欲念,感覺格外靈敏,這些話都听見了。柯拉莉衣衫穿得十分講究,她的裝
     束很巧妙的襯托出她的特色,因為每個女人都有一种特殊的美。她的袍子和佛洛麗納的一
     樣,用的上等衣料市面上還沒見過,名叫蟬翼紗。卡繆索是金茧號的老板,里昂綢厂的貨色
     要他在巴黎推銷,時新貨在他鋪子里總是最先出現。愛情和裝扮等于女性的胭脂花粉,稱心
     如意的柯拉莉也就格外迷人。期待中的快樂,一定能到手的快樂,最能誘惑青年。花街柳巷
     的魔力,或許就因為那儿的歡娛是十拿九穩的緣故;長時期對一個人忠誠,恐怕也是由于這
     一點。純洁真實的愛,生平第一次的愛,再加可怜的女演員們常有的狂熱,對于呂西安的美
     貌的傾慕,使柯拉莉變得聰明起來。
         她坐上飯桌的時候湊著呂西安的耳朵說:“哪怕你又丑又病,我還是愛你!”
         在詩人听來,這句話多有意思!卡繆索消失了,呂西安望著柯拉莉,再也看不見卡繆
     索。一個渴望享受,感覺敏銳的人,厭惡外省的單調,受著巴黎的魔窟吸引,被貧窮和迫不
     得已的禁欲生活折磨夠了,克呂尼街上修院生涯和毫無結果的工作使他厭倦不堪,一朝面對
     豪華的筵席,怎么肯推卻呢?呂西安一只腳踏在柯拉莉的床上,一只腳踏進了他再三奔走都
     沒有能接近的報館。他在桑蒂耶路ヾ空等了多少次,如今辦報的人就在席上飲酒作樂,興高
     采烈,而且脾气挺隨和。他受過多少气,多少痛苦,沒法報仇;現在靠著人家一篇文章把怨
     气出盡了,第二天登出去就可以撕破兩個人的心。他望著盧斯托私下想:“這是我的朋
     友!”誰知盧斯托已經在忌憚他,覺得他是個可怕的敵手。呂西安不應該太露鋒芒;倘若只
     寫一篇平淡的稿子,對他反而更好。幸虧勃龍代勸斐諾對待這樣一個出色的人材遷就一些,
     把盧斯托的嫉妒沖淡了。盧斯托決意繼續和呂西安做朋友,再跟斐諾來個默契,盡量剝削這
     個危險的新人,不讓他手頭寬裕。這是盧斯托和斐諾咬耳朵談了兩句,心照不宣定下來的策
     略。    
    
       ヾ作者在第七節(第240,245頁)中說斐諾的小報館設在圣菲阿克街,斐諾本人住
     在費多街。此處忽然提到桑蒂耶路。《攪水女人》中也說斐諾的報館和住所都在桑蒂耶路同
     一屋子內。事實上圣菲阿克街和桑蒂耶路是兩條平行的街,相距不遠。
    
         “他有才干。”
         “我看他是不容易滿足的。”
         “噢!”
         “對!”
         德國公使在德•蒙柯奈伯爵夫人家見過勃龍代,當下裝出一副忠厚,安詳,庄重的神气
     望著他說:“同法國記者吃消夜,我老是心惊膽戰。勃呂歇ヾ說過的一句話,在你們身上應
     驗了。”
         “什么話啊?”拿當問。
         “一八一四年薩肯和勃呂歇ゝ走上蒙馬特爾高地,──對不起,諸位,我向你們提到那
     個不愉快的日子,──薩肯是老粗,他說:咱們放一把火把巴黎燒了吧!──勃呂歇回答
     說:万万使不得,只有巴黎才能斷送法國!──他一邊說一邊指著你們的大創口,在塞納盆
     地上熱騰騰的冒煙。”公使停了一會又道:“謝謝上帝,我們國內沒有報紙。剛才那個戴紙
     帽的小家伙才不過十歲,頭腦就跟老資格的外交家一樣,我至今想著害怕。今天晚上,我覺
     得是和獅子老虎一塊儿吃消夜,只是承它們的情,不伸出爪子來罷了。”    
    
       ヾ勃呂歇(1742─1819),普魯士將軍。
         ゝ薩肯是俄國將領,勃呂歇是普魯士將領,兩人曾經同拿破侖作戰。此處說的是一八一
     四至一八一五年聯軍占領巴黎時的故事。
    
         勃龍代道:“不錯,我們可以鑿鑿有据的向歐洲報導,說閣下今晚嘴里吐出一條蛇,險
     些儿沒鑽進我們最漂亮的舞蹈明星,蒂麗婭小姐的身体;然后我們對夏娃,《圣經》,原始
     罪惡,基本罪惡,發一通議論。可是放心,您是我們的客人。”
         斐諾道:“那才滑稽呢。”
         盧斯托道:“我們可以發表一批科學論文,從人身上和人心中的各种蛇說起,說到外交
     界的蛇。”
         韋爾努道:“我們可以說,這個裝櫻桃酒的玻璃瓶里就有一條蛇。”
         維尼翁對公使說:“臨了您也會相信實有其事。”
         德•雷托雷公爵嚷道:“諸位別伸出爪子來啊!”
         斐諾說:“報紙的影響和勢力現在才不過開始,新聞事業還沒脫离童年時代,慢慢會長
     大的。十年之內,樣樣要受廣告統治。思想會指導一切,思想……”
         “思想要摧殘一切,”勃龍代打斷了斐諾的話。
         克洛德•維尼翁說:“這話有理。”
         盧斯托說:“思想能制造帝王。”
         德國公使說:“也能推翻君主專政的國家。”
         “所以,”勃龍代說,“要是本來沒有報紙,就不應該發明;
         既然有了,我們就靠此為生。”
         德國公使說:“結果是你們為之送命。群眾經過你們開導,越來越占优勢,個人更不容
     是出人頭地;你們在下層階級散播思考的种子,將來的收獲是大眾的反抗,第一批犧牲品便
     是你們。請問巴黎暴動的時候毀坏些什么?”
         拿當道:“路燈杆子。我們這种人太渺小了,不用害怕,大不了受點輕傷。”
         公使道:“你們的民族聰明過分,不論哪种政府都不讓發展。要不然,你們在歐洲沒有
     能用刀槍保住的天下,可以再用筆杆子去征服。”
         克洛德•維尼翁道:“報紙固然是禍水,禍水也好利用;政府偏要把它消滅。那就發生
     斗爭。哪一方面打敗呢?是個問題。”
         “我一口咬定是政府,”勃龍代說,“在法國,聰明才智比什么都強;報紙不但具備所
     有聰明人的才智,還有答爾丟夫ヾ那樣作假的本領。”    
    
       ヾ莫里哀的喜劇《偽君子》中的主人公,陰險狡猾的騙子典型。
    
         斐諾道:“勃龍代!勃龍代!你這話太沒遮攔,這儿還有報紙的訂戶呢。”
         “你開著販毒的鋪子,當然害怕;我才不理你們這些黑店呢,雖則我靠此活命!”
         克洛德•維尼翁道:“勃龍代說的不錯。報紙不盡傳教士的責任,反而變做党派的工
     具,報紙用這個工具做生意,無法無天,象所有的買賣一樣。勃龍代說的好,報紙是用說話
     做商品的鋪子,專揀群眾愛听的話向群眾推銷。要是有一份給駝背看的報,准會從早到晚說
     駝背怎么美,怎么善,怎么必要。報紙的作用不再是指導輿論,而是討好輿論。過了相當時
     期,所有的報紙都要變成無恥,虛偽,下流,都要撒謊,甚至于行凶;扼殺思想,制度,人
     物;而且靠著這种行為一天天的發達。報紙是法人,占著法人的便宜:做了坏事誰也不負責
     任;我是我,你是你,我是維尼翁,你是盧斯托,勃龍代,斐諾,不是阿里斯泰提,便是柏
     拉圖,或是卡圖,總之是普盧塔克傳記中的圣賢豪杰;我們個個清白,丑事扯不到我們身
     上。這种道德的或者不道德的現象,隨你怎么稱呼,拿破侖曾經有過解釋;他研究了國民議
     會,得出一個极妙的結論,他說:集体犯的罪惡,牽連不到個人。報紙盡可干出最殘酷的
     事,沒有一個人覺得自己沾著血腥。”
         杜•勃呂埃道:“可是官方能訂出懲罰的法令,目前正在起草。”
         拿當道:“呸!法律怎么對付得了法國人的聰明才智!那是滲透力最強的溶解劑。”
         維尼翁又道:“思想只能用思想去消毒。只有恐怖政策和專制手段才壓得住法國人的特
     性。法國語言特別宜于暗示,說雙關話;越是用法令禁止,聰明才智越爆發得厲害,好似蒸
     汽給關在裝著活塞的机器里。王上做一樁好事,報紙如果反對王上,就說好事是部長做的;
     倘若反對部長,就把事情反過來說。凡是造謠毀謗,報館說是從外邊听來的。當事人抱怨
     吧,報館說聲放肆了事。告到法庭吧,報館推說當事人并未要求更正;要求更正吧,它又一
     笑置之,認為它的罪惡不足挂齒。被害人胜訴的話,報紙再挖苦他一頓。万一報館判了罪,
     要付出巨額罰金,就向大眾指控你跟自由,祖國,知識作對。報上可以登一篇文章,解釋某
     先生如何如何是國內最誠實的君子,骨子里暗示他是個賊。因此,報紙犯的罪不足挂齒!侵
     犯報紙的人才罪大惡极!在某個時期之內,報紙要讀者相信什么,讀者就相信什么。報紙不
     喜歡的事決不可能是愛國的;而且報紙永遠不會錯的。它用宗教攻擊宗教,用憲章攻擊國
     王;司法机關得罪了報紙,就被挖苦;迎合了大眾的偏見,就受贊揚。為了招攬訂戶,不惜
     造出激動人心的謊話,做出逗笑的把戲,象有名的丑角鮑貝什。辦報的宁可拿自己的老子活
     活的開刀,作為取笑的資料,決不放過吸引群眾,叫群眾開心的机會,好比演員要哭得逼
     真,把儿子的骨灰放在匣子里,也好比一個女子為著情人什么都肯犧牲。”
         勃龍代插進來說:“總而言之,報紙是表現在印刷品上的平民大眾。”
         維尼翁接著說:“而且是虛偽的,气量狹窄的平民大眾。他們放逐有才能的人,同雅典
     人放逐阿里斯泰提一樣。我們等著瞧吧,開頭由正人君子主辦的報后來會落到最庸俗的人手
     里,因為他們有耐性,肯卑躬屈膝,象橡皮,有才華的人缺少這副本領,或者受油酒雜貨商
     控制,因為他們有錢收買作家。這种情形眼前已經出現了!不到十年,便是中學畢業生也要
     自命為大人物,在報上打前輩的嘴巴,拉他們的腿,搶他們位置。拿破侖壓制言論,真有道
     理。我敢打賭,反對派的机關報自己捧上台的政府,只要對它們有一點儿違拗,它們就用此
     刻攻擊王上的政府同樣的理由,同樣的文章,拼命攻擊。你向新聞記者越讓步,報紙越貪得
     無厭。成功的記者將來要被又窮又餓的記者代替。這個創口是沒法醫的,只會愈來愈惡化,
     愈來愈凶橫;并且禍害越大,越受容忍,直到報紙有一天多于牛毛,陷于混亂為止,象當年
     的巴比倫一樣。我們都知道,報紙比帝王還要無情無義;它做的投机生意,打的算盤,比最
     肮臟的買賣還要狠;它每天早上榨取我們的智力,做成麻醉品出賣;可是我們個個人替報紙
     寫稿,好比開水銀礦的工人明知要送命,照樣采掘。瞧柯拉莉身邊的那個青年……他叫什么
     名字?呂西安!他長得漂亮,是詩人,是才子,這一點更難得;噯,他馬上要踏進那販賣思
     想的下流地方,所謂報館了,他要浪費他精彩的思想,絞盡腦汁,自甘墮落,暗地里干一些
     卑鄙事儿,在思想戰爭中等于佣兵頭子的戰術,焚燒擄掠,改變艦艇的方向。等到他象成千
     上百的人一樣,為著股東消耗了一部分才華,那些販毒的商人便讓他口渴的時候餓死,餓极
     的時候渴死。”
         斐諾道:“你愈說愈不象話了。”
         克洛德•維尼翁道:“唉,天哪!這些我明明知道,我坐著苦役監,看見一個新犯進來
     覺得高興。勃龍代和我,比拿我們的才具做投机的某甲某乙強得多,卻永遠被他們剝削。我
     們除了聰明,還有心肝,偏偏缺少剝削別人的狠毒。我們懶洋洋的,喜歡沉思默想,批評這
     個,批評那個;人們喝了我們的血,還罵我們品行不端!”
         佛洛麗納嚷道:“沒想到你這樣殺風景!”
         勃龍代道:“佛洛麗納說的不錯,公眾的病應當交給吹牛的政客醫治。沙爾萊ヾ有句
     話,叫做:砸破自己的飯碗嗎?才不這么傻呢!”    
    
       ヾ沙爾萊(1792─1845),法國十九世紀有名的版畫家。
    
         盧斯托指著呂西安說:“你們知道我听了維尼翁的話作何感想?他象鵜鶘街上的大胖女
     人對一個中學生說:小弟弟,你年紀太輕,還不配到這里來……”
         這句俏皮話引得大家都笑了,柯拉莉听了更是暗暗歡喜。
         三個商人一邊吃喝一邊听。
         德國公使對德•雷托雷公爵說:“多古怪的民族,多少的善善惡惡集中在他身上!諸位
     先生,你們是浪子,偏偏不會傾家蕩產。”
         可見呂西安掉下險坡之前,由于机緣湊巧,各方面的教育都受到了。開始是阿泰茲帶他
     走上用功的路,激發他不怕艱難的志气。便是盧斯托也因為自私自利而告訴他報界和文壇的
     真相,希望他不要參加。呂西安先還不信真有這許多黑暗的內幕,可是又听到記者們大聲訴
     苦,親眼看見他們工作,不惜剖開乳母的肚子預言報界的前途。ヾ那天晚上他的确見到了事
     情的真面目。巴黎的腐敗被勃呂歇形容得那么貼切,呂西安目睹腐敗的內幕卻并不深惡痛
     絕,反而如醉若狂的欣賞這批風趣的人物。那些了不起的人把他們惡劣的品行當做華麗的甲
     胄披在身上,把冷靜的分析當作湛亮的頭盔;在呂西安眼中他們竟比小團体中正經嚴肅的成
     員高出一等。并且他初次体會到財富的樂趣,受著奢華的誘惑,珍饈美味的影響,他的輕浮
     的本能覺醒了;极品的佳釀,名廚的手段,他都是第一回領教;他看見一個公使,一個公爵
     和他的舞女,同記者混在一起,佩服他們的惡勢力;呂西安不禁心痒難熬,只想控制這些無
     冕之王,自以為有力量壓倒他們。最后是柯拉莉,听了他几句話就不胜快慰;呂西安借著席
     上的燭光,從菜肴的熱气和醉眼 的霧鍼中把她打量之下,覺得她妙不可言;這姑娘本是
     巴黎最美的女演員,動了真情越發嬌艷了。小團体盡管代表崇高的智慧,怎敵得過這樣多方
     面的誘惑!內行的夸獎滿足了作家的虛榮,連未來的敵手都在恭維他。文章的轟動和柯拉莉
     的傾心,即使不象呂西安這樣新出道的人也不免為之得意忘形。高談闊論的時候,大家吃得
     很多,喝的酒尤其可觀。盧斯托坐在卡繆索旁邊,神不知鬼不覺的在他的葡萄酒里加了兩三
     次濃烈的櫻桃酒,說話之間還激他多喝。這套手法做得很巧妙,卡繆索根本沒有發覺,他自
     以為賣弄狡獪也有一手,不亞于新聞記者。甜點心和美酒一道一道的上來,尖刻的話也多起
     來。大吃大喝的宴會臨了都不免丑態百出;机靈的德國公使發覺那些風雅的人語無倫次,快
     要撒野了,便向德•雷托雷公爵和舞女遞了個眼色,三個人一齊溜了。柯拉莉和呂西安在席
     面上始終象一對十五六歲的情人,看見卡繆索酩酊大醉,便奔下樓梯,踏上一輛街車。卡繆
     索橫在飯桌底下,瑪蒂法只道他陪著女演員走了,也就趁佛洛麗納回房睡覺的當口跟著退
     席,讓客人們自顧自抽煙,喝酒,說笑,爭論。天亮時分,全班好漢只剩一個酒量最大的勃
     龍代還能說話,向呼呼大睡的同伴提議為紅光滿天的曙色干杯。    
    
       ヾ古代巫師往往將祭神的牲口開膛破肚,預言未來之事。記者靠報紙為生,故言乳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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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九 女演員的住家
    
         呂西安沒有巴黎人鬧酒的習慣,下樓神志還清楚,一吹風,立刻醉得不成模樣。女演員
     住在旺多姆街一所漂亮屋子的二層樓上,柯拉莉只得和她的女用人把詩人扶上去。呂西安差
    
     點儿沒在樓梯上發暈,難過得不得了。
         柯拉莉嚷道:“沏茶,貝雷尼斯,赶快沏茶。”
         呂西安道:“沒關系,只是吹了風。并且我從來沒喝過這么多酒。”
         “可怜的孩子!純洁得象羔羊!”貝雷尼斯說。她是諾曼底人,其胖無比,相貌的丑陋
     跟柯拉莉的美正好是极端。
         呂西安迷迷糊糊被她們放倒在柯拉莉床上。柯拉莉讓貝雷尼斯幫她替詩人脫衣服,那种
     細到,溫存,賽過母親照顧小孩儿。呂西安老說著:“沒關系,只是吹了風。謝謝你,媽
     媽。”
         “他叫媽媽叫得多好听!”柯拉莉說著,親了親他的頭發。
         貝雷尼斯說:“小姐,愛上這樣一個天使才快活呢?你在哪儿找來的?想不到會有個男
     人跟你一樣美的。”
         呂西安只想睡覺,什么都沒看見,也不知道自己在哪儿。
         柯拉莉給他竭了几杯茶,讓他睡了。
         柯拉莉問貝雷尼斯:“看門女人沒看見我們吧?也沒有別人看見吧?”
         “沒有,我在門口等你呢。”
         “維克圖瓦也不知道嗎?”
         “不知道,”貝雷尼斯回答。
         過了十小時,呂西安在中午時分醒來,發覺柯拉莉眼睜睜的看著他睡覺!他是詩人,當
     然猜想得到。女演員還穿著她的漂亮衣衫,可是弄得污穢狼藉,不成樣子了,后來被她收起
     來做紀念品。呂西安知道惟有真正的愛情才會這樣熱心,体貼,而那愛情正在等待酬報,他
    
     便望著柯拉莉。柯拉莉一眨眼脫了衣服,象青蛇一般躺在呂西安身旁。下午五點,詩人在溫
     柔鄉中 睡去。女演員的寢室,他看了一個大概,只覺得豪華富麗,到處是白和粉紅兩种
     顏色;陳設的美妙,可愛,講究,比他在佛洛麗納家欣賞的更高一級。柯拉莉已經起床,為
     了扮演安達盧西亞女人,必須七點鐘到戲院。詩人心情歡暢的睡熟了。柯拉莉還望著他出
     神,她為著高尚的愛情陶醉了,可是并不滿足,感情和肉体的結合使感情和肉体愈加興奮。
     在塵世感受的時候是兩個人,在天上相愛的時候變成一体;這個由凡俗進而為圣洁的過程補
     贖了所有的罪孽。何況見到呂西安這樣姿容絕世的美男子,誰能夠不動心呢?柯拉莉跪在床
     前,想著自己的愛情非常快慰,覺得自己變成圣洁了。不幸這快樂的心情被貝雷尼斯破坏了。
         她道:“卡繆索來了,他知道你在家。”
         呂西安馬上跳起來,他生性厚道,不愿損害柯拉莉。貝雷尼斯拉開一條幔子,呂西安躲
     入一間華麗的盥洗室。貝雷尼斯和女主人搶著把呂西安的衣服送進去,手腳之快無以复加。
     卡繆索走進臥房的時候,柯拉莉發覺詩人的靴子不曾收起;貝雷尼斯偷偷的上過油,放在火
     爐前面烘著,主仆兩人都忘了這雙泄漏秘密的靴子。貝雷尼斯同女主人慌慌張張交換了一個
     眼風,出去了。柯拉莉坐在沙發上,叫卡繆索坐著對面的大靠椅。老實人熱愛柯拉莉,瞧著
    
     靴子,不敢抬起頭來望他的情婦。
         “要不要為了這雙靴子生气,跟柯拉莉分手呢?那未免小題大做了。靴子到處都有。這
     一雙要是放在鞋店櫥窗里,或者給一個男人穿著在大街上溜達,不是更合式嗎?空蕩蕩的擺
     在這儿便大有文章,犯了嫌疑。不錯,我已經五十歲,應該象愛情一樣盲目。”
         這段毫無骨气的獨白當然說不過去。換了一雙目前流行的半統靴,粗心大意的人也許會
     看不見;那雙靴子卻是當時的款式,靴統很高,又系著 子,非常漂亮,多半配著淺色的貼
     肉褲,象鏡子一般照得出周圍的東西,不但使忠厚的絲綢商覺得触目,而且老實說,還刺心
     呢。
         柯拉莉問道:“你怎么啦?”
         他回答說:“沒有什么。”
         柯拉莉看卡繆索沒有勇气道破,微笑道:“替我打鈴。”諾曼底女人一進來,柯拉莉就
     說,“貝雷尼斯,把鞋拔子找出來,等會我要穿這雙要命的靴子,別忘了今晚送往更衣室。”
         卡繆索松了一口气,說道:“怎么?……是你的靴子嗎?
         ……”
         “不是我的是誰的?”柯拉莉虎著臉回答。“傻胖子,難道你以為……”她回頭對貝雷
     尼斯說:“噢!他真的起了疑心。有個家伙編了一本戲,要我扮男人,我可從來沒穿過男
     裝。戲院的鞋匠量了我的尺寸,先送這雙來試一試;他幫我穿上了,我疼得要死,脫下了;
    
     不過還是得穿上去。”
         “不舒服就不穿吧,”卡繆索說,他剛才就為這雙靴子大不舒服。
         貝雷尼斯道:“是嗎,小姐還是不穿的好,免得象剛才那樣受罪;先生,她疼得哭了!
     我要是男人,決不讓我心愛的女人哭出來!小姐的靴子要用极薄的摩洛哥皮才行。經理室舍
     不得花錢!先生應當替她定做一雙……”
         “是的,是的,”卡繆索說著,又問柯拉莉:“你才起來嗎?”
         “才起來。清早六點才回家,到處找你沒找到,你叫我白白包了七個鐘點的車。算你會
     照顧人!見了酒就把我忘了。現在我不能不小心保養,只要大法官那出戲賺錢,就得天天登
     台。我不愿意辜負那個青年寫的評論。”
         卡繆索道:“他真好看,那孩子。”
         “你說好看嗎?我不喜歡這种男人,太娘儿腔了;又不懂得愛,不比你們做買賣的老頭
     儿。你們平常的生活多單調!”
         “先生陪太太吃飯嗎?”貝雷尼斯問。
         “不,我嘴里還膩得很呢。”
         “昨天你醉得不成体統。告訴你,老頭儿,我不喜歡男人喝酒……”
         卡繆索道:“你得送一樣禮物給那個青年。”
         “是的,我宁可這樣酬謝他們,不喜歡佛洛麗納的辦法。好,親愛的坏東西,你去吧,
     要不就給我一輛車,免得我浪費時間。”
         “明儿你就可以坐著上牡蠣岩飯店,同你的經理吃飯。星期日不會演新戲的。”
    
         “來吧,我要吃飯了,”柯拉莉拉著卡繆索走出臥房。
         過了一小時,貝雷尼斯放出呂西安。貝雷尼斯是柯拉莉小時候的同伴,身体臃腫,可是
     聰明透頂,机靈得不得了。
         她對呂西安說:“你留在這里。柯拉莉等會一個人回來。你要討厭卡繆索,她情愿和卡
     繆索一刀兩斷。不過,孩子,你心腸太好了,不會叫她走上絕路的。她和我說,她打算丟掉
     一切,离開這里的天堂,跟你到閣樓上去過活。唉,那些忌妒你,羡慕你的人,早告訴她,
     說你一個錢都沒有,住在拉丁區。我自然跟你們一塊儿去,替你們洗衣服,做飯。可是我剛
     才把可怜的孩子安慰了一番。不是嗎,先生,你是聰明人,不會做這种傻事的?啊!你慢慢
     會發覺,那胖子只占著她身体,你才是她的心肝寶貝,被她當做天上的神道,她連靈魂都給
     了你了。你才想不到,柯拉莉要我幫她背台詞的時候多有趣,真是個招人疼的小娃娃!老天
     爺送一個天使給她受用也是應當的,她常常覺得活著沒意思。她在媽媽手下受了多少罪,挨
     打挨罵,臨了還給賣出去!是啊,先生,還是她的親娘呢!我要有個女儿,一定象服侍柯拉
     莉一樣服侍她。此刻我就把柯拉莉當做自己的孩子。這是我第一回看見她快活,第一回在戲
     院里有人這樣捧她。听說讀了你那篇文章,人家要在下一場雇一大批人來喝彩。你睡覺的當
    
     口,勃羅拉來跟她商量過了。”
         “哪個勃羅拉?”呂西安好象听見過這名字。
         “鼓掌隊ヾ的頭子。他和柯拉莉商量好,演到什么地方拍手。佛洛麗納盡管表面上是柯
     拉莉的朋友,難保她不弄神搗鬼,把好處一個人獨占。你那篇評論在大街上轟動了……啊!
     這樣的床鋪真是王孫公子睡的……”貝雷尼斯說著,在床上鋪了一條鏤空紗的床罩。    
    
       ヾ專受戲院雇用,在台下喝彩或者搗亂的幫口。
    
         她點起蜡燭。呂西安在燭光底下迷迷忽忽,以為真的進了神仙洞府。帳帷窗帘都是卡繆
     索在金茧行里挑的最華麗的料子。詩人腳下踏著最講究的地毯。燭光射在紫檀木器的溝槽中
     閃閃浮動。白云石的壁爐架上擺著貴重的小玩意,床前鋪一條貂皮鑲邊的天鵝絨腳毯。紅綢
     里子的黑絲絨軟鞋告訴詩人有多少歡娛等著他。糊著花綢的天花板上吊一盞玲瓏可愛的燈。
     到處都有做工精致的花架,供著名貴的鮮花,鐵樹的白花,沒有香味的山茶。到處是天真無
     邪的形象。誰想得到這儿住的是個女演員,過著舞台生活呢?呂西安詫异的神气被貝雷尼斯
     覺察了。
         她溫和体貼的說:“屋子真美,是不是?在這儿談戀愛不是比閣樓上好得多嗎?你千万
    
     不能讓她耍脾气,”貝雷尼斯說著,端一張漂亮的獨腳圓桌放在呂西安面前,桌上的菜都是
     在女主人的晚飯中偷偷撿來的,不給廚娘疑心家里躲著一個情人。
         呂西安一頓晚飯吃得挺舒服:貝雷尼斯在旁侍候,碗盞不是刻花的銀器,便是有畫儿的
     瓷器,值到一個金路易一個。呂西安看到這派奢華,正如中學生看到馬路天使的裸露的肉,
     筆挺的白襪。
         呂西安道:“卡繆索真快活!”
         貝雷尼斯回答:“快活?哼!他要能處在你的地位,拿他花白的頭發換你年輕的淡黃頭
     發,便是放棄家私也情愿的。”
         她給呂西安喝了波爾多供應英國財主的极品好酒,又勸他趁柯拉莉沒回家之前再睡一
     會,打個盹儿;呂西安看著床鋪十分羡慕,也想躺一下。貝雷尼斯看詩人眼睛里有這個欲
     望,替女主人暗暗高興。十點半,呂西安醒來,發覺一雙脈脈含情的眼睛朝他望著。柯拉莉
     穿著嬌艷的睡衣站在面前。呂西安睡足了,呂西安為著愛情沉醉了。貝雷尼斯退出去的時候
     問:“明天几點鐘起床?”
         “十一點,你把早飯端到床前來;兩點以前,有人來一律擋駕。”
         第二天下午兩點,柯拉莉和情人倆穿扮齊整,面對面坐著,好象是詩人特意來訪問他賞
     識的女演員。柯拉莉幫呂西安洗澡,梳頭,穿衣,要他上柯利厄鋪子買了十二件上等襯衫,
     十二條領帶,十二條手帕,還有裝著檀香匣子的一打手套。她听見門口有馬車聲,便和呂西
    
     安扑向窗口,看見卡繆索從一輛体面的轎車中走下來。
         她說:“想不到我對一個男人和奢侈的享受會恨到這個田地……”
         呂西安听著暗暗慚愧,只得說:“我太窮了,不能讓你走絕路。”
         柯拉莉摟著呂西安說:“可怜的小寶貝,那么你真的愛我了?”隨后指著呂西安對卡繆
     索道:“我約先生今天來看我,我想咱們好一同到愛麗舍田園大道去試試新車。”
         “你們去吧,”卡繆索沒精打采的說,“我不能陪你們吃晚飯,今天是我女人生日,我
     忘了。”
         柯拉莉勾著商人的脖子說:“可怜的繆索!那你要無聊死了!”
         她想到能單獨和呂西安試車,單獨和呂西安上布洛涅森林,快活极了;她趁著一時高
     興,做出疼愛卡繆索的樣子,和他著實親熱了一番。
         可怜的卡繆索說:“我真想每天送你一輛車。”
         呂西安滿面羞慚,柯拉莉做了一個媚態十足的手勢安慰他,說道:“咱們走吧,先生,
     已經兩點了。”
         柯拉莉挽著呂西安奔下樓梯,呂西安听見卡繆索走路象海豹似的掉在后面,跟不上來。
     詩人快樂得飄飄然:稱心如意的柯拉莉更加美了,高雅大方的裝束叫所有的眼睛看得出神。
     愛麗舍田園大道上的巴黎人望著這對情侶嘖嘖稱羡。在布洛涅森林中一條小路上,他們的車
     遇到德•埃斯巴太太和德•巴日東太太的敞篷車,她們倆瞧著呂西安覺得詫异,呂西安目無
     下塵的瞪了她們一眼,表示他這個詩人快要成名,發揮威力了。他被兩個女子挑起來的仇
     恨,悶在心里苦惱不堪,和她們倆照面的當口總算發泄了一部分;這是他一生最得意的時
     刻,或許也決定了他的命運。呂西安又受著驕傲鼓動,想重新踏進上流社會揚眉吐气。以前
     因為和小團体的人做朋友,刻苦用功,一切世俗的卑鄙的念頭都給壓了下去,此刻又在他心
     中抬頭了。他這才体會到盧斯托代他發動的攻擊力量有多大,盧斯托滿足了他的情欲;小團
     体的集体導師卻壓制他的情欲,要他修身晉德,努力工作,而呂西安已經覺得德行可厭,工
     作無用了。對于醉心享受的人,用功不是要他們的命嗎?作家不是最容易淪為游手好閑,在
     女演員和輕佻的女人堆里花天酒地,過糜爛的生活嗎?呂西安就有一股不可遏制的欲望,要
     把那兩天放蕩的生活繼續下去。
         牡蠣岩飯店的菜肴特別精美。呂西安發現同桌的還是佛洛麗納家的一幫人,少了公使,
     公爵,舞女,卡繆索,多了兩個名演員,還有埃克托•曼蘭和他的情婦,叫做杜•瓦諾布勒
     太太。她是個妙人儿,在巴黎那個特殊社會中算得上最美最高雅的女子,現在我們很文雅的
     把這般女人稱為交際花。呂西安四十八小時以來進了极樂世界,如今又知道自己的文章大出
     風頭。詩人受到奉承,妒羡,不由得信心十足;他談笑風生,變為今后几個月內在文壇和藝
     術界中走紅的呂西安•德•呂邦潑雷。斐諾看人极有眼力,嗅覺靈敏,好似妖魔聞得出新鮮
     的人肉;他對呂西安大灌迷湯,想把呂西安拉進他手下的一小幫記者隊伍。呂西安上鉤了。
     柯拉莉看出這個思想販子的把戲,要呂西安防他一著。
         她說:“孩子,別馬上答應;他們要剝削你;今晚咱們先商量一下。”
         呂西安回答說:“嘿!我有本事同他們一樣狠毒,一樣精明。”
         斐諾并沒為了空白的稿費和曼蘭鬧翻,給他介紹了呂西安。柯拉莉和杜•瓦諾布勒太太
     一見如故,打得火熱。杜•瓦諾布勒太太約了日子請呂西安和柯拉莉吃飯。
         那天同桌的記者要數埃克托•曼蘭最可怕,他矮小,干癟,抿著嘴唇,抱著一肚子的野
     心,無窮的醋意,專門幸災樂禍,挑撥离間,從中取利;他人很聰明,意志不強,代替意志
     的是暴發戶獵取財富和權勢的本能。呂西安同他彼此都沒有好感。理由很簡單。原來曼蘭把
     呂西安私下想的對呂西安明明白白說了出來。吃到飯后點心,那些個個自命為高人一等的角
     色,仿佛都變了生死之交。新進的呂西安更是他們籠絡的對象。大家毫無顧忌的談話。只有
     曼蘭一個人不嘻嘻哈哈。呂西安問他為什么這樣冷靜。
         他回答說:“我看你抱著幻想投入文壇,投入新聞界。你相信真有什么朋友。其實我們
     彼此是朋友還是敵人,完全看情形而定。照理只打擊敵人的武器,我們先用來打擊朋友。你
     很快會發覺,憑你高尚的情感是什么都得不到的。你如果心地慈悲,先得變成凶惡。要有計
     划的恨人家。這條最要緊的規律要沒人告訴你,就讓我來告訴你,也不能算無關緊要的心腹
     話。你想得到愛情,每次离開你的情婦都得讓她掉几滴眼淚。要在文壇上飛黃騰達,就該傷
     害所有的人,包括你的朋友在內,刺痛他們的自尊心,才能叫大家趨奉你。”
         這些話在初出道的人听了好比心中挨了一刀,埃克托•曼蘭從呂西安的表情上面看出這
     個效果,暗暗高興。接著大家打牌。呂西安把身上的錢輸得精光。他被柯拉莉帶回家,愛情
     的快樂使他忘了賭博的劇烈的刺激;可是后來他終于做了賭博的犧牲品。第二天他离開柯拉
     莉回拉丁區,走在路上發覺賭輸的錢仍舊在錢袋里。他先是為了柯拉莉的好意心中難過,想
     回去退還這筆難堪的贈与;可是他已經到了豎琴街,也就繼續向克呂尼旅館走去,一邊走一
     邊想著柯拉莉的這番情意,認為是那一類的女子羼在愛情中的母愛。她們的愛往往包括所有
    
     的感情。呂西安想來想去,終于找出一個理由來接受那筆錢:“我不是愛她嗎?我們要象夫
     妻一般過日子;而且我永遠不會丟掉她的!”
         ------------------
    
    二十 最后一次訪問小團体
    
         呂西安踏進旅館,走上滿是泥巴,臭气触鼻的樓梯,旋開門上的鎖,看到齷齪的地磚,
     寒傖的壁爐架,窮苦丑惡,一無所有的臥房,他心中的感触,除了第歐根尼,誰都体會得
     到。他發現桌上擺著他小說的原稿,還有達尼埃爾•阿泰茲的一個字條:
           親愛的詩人,我們這幫朋友對你的作品大致滿意了。這樣拿出去比較放心,不論給
     朋友看還是給敵人看。你為全景劇場寫的有趣的稿子,我們都念了,你將要在文壇上引起的
     嫉妒,和在我們中間引起的遺憾不相上下。
         達尼埃爾。
         “遺憾!這話是什么意思?”呂西安嚷著,看到信上客气的口吻覺得奇怪。難道他和小
     團体不是一家人嗎?從戲院后台的夏娃手中嘗到美果以后,他愈加重視四風街上朋友們的友
     誼和敬意。他把目前在這間房內的生活,和將來在柯拉莉房內的生活,細細想了一下。一會
     儿轉著高尚的念頭,一會儿轉著墮落的念頭,遲疑不決。接著他坐下來,看看朋友們還給他
     的作品。一看之下,他大吃一惊。那些尚未成名的大人物又熱心又巧妙,替他一章又一章的
     潤色過后,本來貧乏的東西變得丰富了,對話也充實,緊湊,簡煉,有力了;同那些富于時
     代精神的談吐比較之下,原來寫的簡直是廢話。他勾勒的人像軟弱無力,現在變得線條遒
     勁,色彩鮮明;生理方面的觀察,表現得很細膩,使各种人物都和人生奇怪的現象有了關
     系,因此有了生命!這一部分准是畢安訓的手筆。本來很空洞的描寫有了內容,生動活潑
     了。呂西安創造的是個体格殘缺,衣衫不整的女孩儿,如今變為俊俏的姑娘,穿著洁白的袍
     子,束著腰帶,披著粉紅圍巾,總之成了一件絕妙的創作。他含著眼淚看到天黑,對著偉大
     的境界茫然失措,体會到這個教訓的可貴,佩服他們的修改,使他在文學藝術方面比四年的
     閱讀,比較,研究,學到更多的東西。拙劣的草圖經過修正,點鐵成金的實例,永遠比理論
     和批評更有意義。
         呂西安收起稿子叫道:“這樣的朋友!這樣的熱心!我多幸福!”
         富于幻想而輕浮的性格天生容易沖動,呂西安憑著這股沖動赶去看達尼埃爾。他上樓的
     時候覺得任何誘惑都不能使那般朋友离開正路,他遠遠比不上他們。他耳朵里听見有個聲音
     說,如果達尼埃爾愛上柯拉莉,決不肯連卡繆索一同接受的。呂西安也知道小團体的成員痛
     恨新聞記者,而他現在多多少少是個記者了。他發現除了剛出去的梅羅以外,所有的朋友都
     在場,個個人臉上都有一副傷心絕望的表情。
         呂西安問道:“你們怎么啦?”
         “我們剛得到一個可怕的消息,現代最大的思想家,我們最心愛的朋友,在精神上指導
     過我們兩年的……”
         呂西安接口說:“路易•朗貝爾……”
         畢安訓說:“他得了癱瘓症,沒有希望了。”
         米歇爾•克雷斯蒂安庄嚴的補充說:“他肉体失去了知覺,腦子在天上,到死都是這樣
     的了。”
         阿泰茲說:“活也罷,死也罷,對他已經沒有分別。”
         萊翁•吉羅說:“愛情在他浩瀚無邊的腦子里等于放了一把火,把它燒坏了。”
         約瑟夫•勃里杜說:“是的,他受著愛情鼓動,進入另外一個世界,我們看不見他了。”
         費爾讓斯•里達說:““這是我們的大不幸。”
         呂西安叫道:“也許他會好的。”
         畢安訓道:“据梅羅告訴我們的病情,的确是不治之症。
         他腦子里有許多現象在活動,藥物一點辦法都沒有。”
         阿泰茲道:“總該有些東西能發生作用……”
         “不錯,”畢安訓回答,“眼前他是身体癱瘓,我們可以使他腦子也癱瘓,變成白痴。”
         米歇爾•克雷斯蒂安道:“可惜別人不能代替他!要不然我很愿意犧牲我的腦子!”
         阿泰茲道:“那你的歐羅巴聯邦怎么辦呢?”
         “啊!不錯,”米歇爾•克雷斯蒂安回答,“我們先要獻身給人類,再想到個人。”
         呂西安道:“我特意來向大家表示感謝。你們把我的作品點鐵成金了。”
         畢安訓道:“咱們之間談得上感謝嗎?”
         費爾讓斯道:“我們只覺得快活。”
         萊翁•吉羅道:“這一下你當了記者B磕愕牡諞黃W遄右裺溫n槁郟~穬S蟢瓟
    
     了。”
         呂西安回答:“還沒有正式下海呢。”
         米歇爾•克雷斯蒂安說道:“那還好!”
         阿泰茲道:“我早告訴你們,良心平安的可貴,呂西安是知道的。一個人上床睡覺的時
     候能夠對自己說:我沒有對別人的作品下斷語,沒有叫誰傷心,沒有把我的聰明才智當作刀
     子一般在清白無辜的人心中亂攪;沒有說什么刻薄話破坏別人的幸福,便是對痴呆混沌的人
     也不干扰他的快樂,沒有向真有才气的人無理取鬧;不屑用俏皮話去博取輕易的成功;總之
     從來不曾違背我的信念……能夠對自己這么說不是极大的安慰嗎?”
         呂西安道:“可是我認為替報紙寫稿照樣能做到這些。如果我沒有別的辦法謀生,早晚
     要走這條路的。”
         “噢!噢!噢!”費爾讓斯說一個字提高一個調門。“那就是投降。”
         萊翁•吉羅很嚴肅的說道:“他非做記者不可。唉!呂西安,如果你愿意在我們的圈子
     里當記者,我們不久也要辦一份刊物,永遠不侵犯真理和正義,只宣傳有益人類的學說,也
     許……”
         呂西安很世故的插嘴道:“你們一個訂戶都不會有的。”
         米歇爾•克雷斯蒂安回答:“我們只要五百訂戶就抵得人家的五十万。”
         呂西安道:“你們還需要資金。”
         阿泰茲道:“不,我們需要的是獻身的精神。”
         米歇爾•克雷斯蒂安做著滑稽的樣子嗅了嗅呂西安的頭,說道:“真象一個香粉鋪。有
     人看見你坐著華麗的車子,套著漂亮哥儿的駿馬,帶著一個王孫公子的情婦,柯拉莉。”
         呂西安道:“怎么!難道這有什么不好嗎?”
         畢安訓道:“這話就表示你情虛。”
         阿泰茲道:“我只希望呂西安遇到一個貝阿特麗克絲,一個高貴的女子,能夠在人生中
     支持他……”
         詩人道:“可是,阿泰茲,只要是愛情,不是到處都一樣嗎?”
         “啊!”相信共和政体的克雷斯蒂安說,“在這一點上我是貴族脾气。我不會愛一個被
     男演員當眾親吻的女人,在后台被人用親昵的稱呼亂叫,對台下哈腰屈背,滿臉堆笑,掀起
     裙子跳舞,做男人的動作,把我只想一個人看到的姿勢公諸大眾。如果我愛上這樣一個女
     子,一定要她脫离戲院,讓我用愛情把她清洗干淨。”
         “她不能脫离戲院又怎辦呢?”
         “那我要傷心,嫉妒,痛苦死的。割斷愛情不象拔掉一顆牙齒那么容易。”
         呂西安沉著臉擔起心事來,想道:“他們要是知道我容忍卡繆索,准會瞧不起我。”
         鐵面無情的克雷斯蒂安又直率又尖刻的說:“告訴你,你可能成為大作家,不過永遠是
     輕骨頭。”
         說完拿起帽子走了。
         詩人道:“米歇爾•克雷斯蒂安真嚴厲。”
         畢安訓道:“又嚴厲又慈悲,賽過牙醫生的鉗子。米歇爾看到你的前途,也許此刻在街
     上為你傷心呢。”
         阿泰茲態度溫和,体貼,想法鼓勵呂西安。過了一小時,呂西安煩惱不堪的走了,他听
     見內心有個聲音叫著:你一定要做記者!好比麥克白听見女巫說:你一定要做國王!到了街
     上,呂西安望了望堅忍不屈的阿泰茲的窗子,映著微弱的燈光;他凄凄涼涼,心神不定的回
     家。他有种預感,覺得這是那批真正的朋友最后一次和他推心置腹了。從索邦廣場走進克呂
     尼街,他看見停著柯拉莉的車子。女演員要看看她的詩人,向他問好,老遠從神廟街赶到索
     邦。呂西安的情婦看著閣樓直掉眼淚,她要跟他一同吃苦,一邊哭一邊替他把襯衫,手套,
     領帶,手帕,放進破舊的五斗柜。她的悲痛非常真實,非常強烈,表示她感情深厚,所以呂
     西安雖然被人責備愛上一個女戲子,還是認為柯拉莉是不怕貧窮折磨的圣女。招人疼的女孩
     子為了要來看呂西安,推說卡繆索、柯拉莉和呂西安吃過瑪蒂法、佛洛麗納和盧斯托的半夜
     餐,要回請他們,特意來通知呂西安,問他要不要請几個他應當聯絡的人。呂西安回答說,
     他先得和盧斯托商量一下。柯拉莉一會儿就走了,不讓呂西安知道卡繆索在底下等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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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十一 另外一种記者
    
         第二天清早八點,呂西安去找艾蒂安,艾蒂安不在,便赶往佛洛麗納家。記者和女演員
     象夫婦一般占据著漂亮的臥房,就在房內接待他們的朋友,三個人一同吃了一頓挺講究的中
     飯。
         呂西安在飯桌上說到柯拉莉要請他們吃消夜,盧斯托回答:“老弟,我勸你跟我一同去
     看費利西安•韋爾努,約他吃飯,盡量同他聯絡,對這樣一個小人非如此不可。他替一份帶
     有政治性的報紙編副刊,說不定肯介紹你進去,登你的長篇稿子,那你优哉游哉,日子好過
     了。那份報和我們的一樣屬于自由党,將來你總是自由党的人,這是最得人心的党派;等到
     人家對你害怕以后,再倒向政府也便宜得多。埃克托•曼蘭和他那位杜•瓦諾布勒太太,─
     ─在她家里出入的有几個大貴族,漂亮哥儿,百万富翁,──他們不是邀你和柯拉莉吃飯
     嗎?”
         “是的,”呂西安回答,“也請你跟佛洛麗納。”
         呂西安和盧斯托星期五喝得酩酊大醉的時候,星期日參加經理的飯局的時候,彼此已經
     稱兄道弟,親熱得很了。
         “好吧,咱們可以在報館里碰到曼蘭,這家伙准會死釘著斐諾;你最好敷衍敷衍他,請
     他和他的情婦吃消夜,也許他不久就能幫你忙,心里有怨恨的人用得著所有的人,他可能先
     幫你一下,再在必要的時候利用你寫稿。”
         佛洛麗納對呂西安說:“你第一炮放得相當響,眼前盡可通行無阻,我勸你打鐵趁熱,
     要不人家很快會把你忘掉的。”
         盧斯托說:“那筆大生意做成了!一無所能的斐諾變成道里阿周報的經理兼總編輯,白
     到手六分之一的股份,還有六百法郎一月薪水。我從今天起做了我們那份小報的主編。經過
     情形就跟我前天晚上預料的一樣。佛洛麗納本領高強,便是塔萊朗親王ヾ也要讓她三分。”
         佛洛麗納道:“男人要尋歡作樂,我們利用這一點抓住他們;外交家只能利用人的自尊
     心。一般人在外交家面前裝腔作勢,在我們面前專做傻事,所以我們力量更大。”
         盧斯托道:“瑪蒂法認股的時候說:反正這樁買賣不出我的本行!ゝ我看他做了一輩子
     藥材生意,從來沒說過這樣風趣的話。”    
    
       ヾ塔萊朗(1754─1838),法國外交家,弄權竊柄的政客。
         ゝ本行是指藥材生意。藥材在法文中另有一個通俗的意義,指一切無用的,品質低劣
     的,甚至有害的東西,此處是暗示報紙。
    
         呂西安道:“我疑心是佛洛麗納教他的。”
         盧斯托道:“所以,好朋友,你這一下是腳踏馬鐙,上了路啦。”
         佛洛麗納道:“你生來命好。不知有多少年輕人在巴黎呆上几年,一篇文章都登不出
     來!你的稿子將來可以跟愛彌爾•勃龍代的一樣走紅。我想象得出你六個月以后神气活現的
     面孔,”她用了一句俗語,含譏帶諷的笑了笑。
         盧斯托道:“我不是在巴黎呆了三年嗎?到昨天才當上主編,斐諾才給我三百法郎一月
     固定的薪水,五法郎一欄稿費,他的周報給我一百法郎一頁。”
         佛洛麗納望著呂西安說:“喂,怎么不開口啊?……”
         呂西安說:“我要考慮一下。”
         盧斯托气惱著說:“朋友,我當你親兄弟看待,樣樣替你安排好;可是斐諾的事,我不
     敢擔保。兩天之內,自愿跌价,想加入他報紙的人准有几十個!我在斐諾面前替你一口應承
     了,你要不愿意,你去回絕吧。”停了一會又道:“你是得福不知。在咱們這個幫口里,弟
     兄們能夠在好几份報上攻擊敵人,互相幫襯。”
         呂西安急于聯絡那些鷹犬,說道:“咱們先去找費利西安•韋爾努。”
         盧斯托叫人雇了一輛車,兩個朋友坐著上芒達爾街。韋爾努在一所有過道的屋子里住著
     三樓上的一套房間。尖刻,傲慢,功架十足的批評家,正在和家里人吃飯;女的長得太丑
     了,一定是正式的配偶;兩個小孩儿爬在兩張圍著欄杆的高椅上;飯間惡俗不堪,糊著方格
     的花紙,每隔一段有一簇青苔,几個金漆的框子嵌著鏤版畫。呂西安看著這排場很奇怪。費
     利西安的晨衣是用老婆的舊印花布衫改的,他因為這副裝束被人撞見了,臉上不大高興。
         “吃過飯沒有,盧斯托?”韋爾努一邊招呼,一邊指著一把椅子讓呂西安坐下。
         艾蒂安說:“我們才從佛洛麗納家吃了來。”
         呂西安只顧打量韋爾努太太。她象個老實的大胖廚娘,皮膚還白,長相俗不可耐。頭巾
     下面,一頂睡帽用帶子扣在下巴上,腮幫的肉被帶子箍緊了,拚命往外擠。沒有腰帶的梳妝
     衣只在領圈上扣著一個紐子,闊大的褶襉挂下來,穿在身上不三不四,叫人想起路旁的界
     石。身体好得异乎尋常,臉頰差不多紅得發紫,手指頭象螺絲釘。呂西安看了這女人,忽然
     懂得為什么韋爾努在交際場中那么拘謹。他既厭惡自己的婚姻,又沒有勇气丟掉老婆孩子,
     可是還有相當幻想,不能不為著老婆經常苦悶,所以他恨別人成功,對什么都不滿意,也不
     滿意自己。醋意十足的臉冷冰冰的老是不高興,話中帶刺,動不動出口傷人,象鋒利的匕
     首;韋爾努這些表現,呂西安完全了解了。
         費利西安站起來說:“到我書房去,你們來大概是為稿子吧?”
         “可以說是,也可以說不是,”盧斯托回答。“朋友,主要是為了吃消夜。”
         呂西安說:“我代柯拉莉來請你……”
         韋爾努太太听見這名字,抬起頭來。
         呂西安接著說:“……請你吃消夜,從今天算起還有一星期。還是佛洛麗納家的原班人
     馬,只多了杜•瓦諾布勒太太,曼蘭,還有另外几個人。咱們也有牌局。”
         韋爾努的女人對丈夫說:“朋友,那天我們約好要上瑪烏多太太家。”
         韋爾努說:“那有什么關系?”
         “咱們不去,瑪烏多太太會不高興的,你不是想把書店的期票請她貼現嗎?”
         韋爾努對客人說:“朋友,你看竟有這樣的女人,不知道半夜餐跟十一點散場的晚會并
     不沖突。”隨后補上一句:“我總是在她身邊寫文章的。”
         呂西安道:“你的想象力真了不起!”這句話惹惱了韋爾努,從此恨死呂西安。
         盧斯托道:“那么你一定到了?還有一件事:德•呂邦潑雷先生現在是咱們的人了,希
     望你在你報館里幫襯一下,告訴人家說,他能寫純文藝的作品,每個月至少讓他發表兩篇稿
     子。”
         韋爾努回答說:“行,只要他站在我們一邊;我們攻擊他的敵人,他也得攻擊我們的敵
     人,保護我們的朋友。今晚我到歌劇院去就提到他。”
         “好吧,明儿見,”盧斯托好不親熱的和韋爾努握握手。
         “你的書什么時候出版?”
         “那要看道里阿了,”韋爾努回答,“我可是完工了。”
         “你滿意嗎?……”
         “又滿意又不滿意……”
         “我們捧場就是了,”盧斯托說著,站起來向同事的老婆行了禮。
         客人這樣急匆匆的告辭,因為兩個小孩大吵大鬧,拿羹匙掏著面包湯互相潑在臉上。
         艾蒂安對呂西安說:“朋友,你看見了吧,那個女的無意中在文壇上闖了不少禍。可怜
     的韋爾努為著他的老婆心緒惡劣,跟我們過不去。咱們應當替他打發掉,當然不是為他,而
     是為了公眾的利益。這么一來,我們不至于再看到沒結沒完的刻薄文章,咒別人成功,罵別
     人交運。家里放著這樣一個女人,加上兩個丑巴怪,結果怎么樣?皮卡爾有出戲叫做《彩票
     行》,你看過沒有?其中有個角儿里戈丹……告訴你,韋爾努同里戈丹一樣,自己不打架,
     專門叫別人動手;只要能挖掉他好朋友的一雙眼睛,他自己挖掉一只也愿意。你瞧著吧,他
     會踩著人家的尸首前進,看著人家的苦難高興;他是平民,所以要攻擊親王,公爵,侯爵,
     貴族;為著他那個老婆,他气不過單身的名流,滿口仁義道德,宣傳家庭的樂趣,提倡公民
     的責任。總之,這位品行多好的批評家對個個人不客气,連小孩儿在內。他住在芒達爾街
     上,老婆有資格扮《貴人迷》ヾ中的土耳其貴人,兩個小韋爾努難看得象樹上長的瘡;他瞧
     不起圣日耳曼區,因為他一輩子進不去,他筆下的公爵夫人開起口來都象他的女人。這种家
     伙只會直著嗓子罵耶穌會,罵宮廷,說它要恢复封建特權,長子特權,號召大家來一次十字
     軍爭平等,自己卻是跟誰都不愿意平等。如果他是單身漢,能出入上流社會,气派同那些受
     公家津貼,挂著榮譽勛位勛章的保王党詩人一樣,他准是個樂天派。新聞記者的出發點都差
     不多。那是一架靠瑣瑣碎碎的仇恨推動的大弩炮机。你看了這榜樣還有意思結婚嗎?韋爾努
     沒有心肝,怨毒把什么都淹沒了。所以他是標准記者,是一只老虎,不過長著兩只手,見一
     樣撕一樣,仿佛他的筆得了神經病。”    
    
       ヾ《貴人跡》,莫里哀的喜劇。
    
         呂西安道:“他怕女人。──他能力怎么樣?”
         “他很俏皮,是專寫報刊文章的作家。韋爾努腦子里,筆底下,全是報刊文章,只有報
     刊文章。他用足苦功也沒法把他的散文發展成一部書。費利西安不會构思,布局,不會按照
     一個有頭有尾,向一樁重要事故進展的計划,把人物和諧的配合起來。他有思想,可不知道
     事實;書中的主角不是代表哲學的烏托邦,便是代表自由思想的烏托邦;風格標新立异,浮
     夸的句子好比一戳即破的气球,經不起批評家的諷刺。因此他最怕報紙,凡是需要亂吹亂捧
     的贊美才能浮在水面上的人都是這樣。”
         呂西安道:“你這個批評可厲害呢!”
         “老弟,這种話只好悶在肚里,万万不能說出來。”
         “這是你當總編輯的口气,”呂西安說。
         “你在哪儿下車?”盧斯托問他。
         “柯拉莉家。”
         盧斯托說:“啊!你真的動了愛情。不行哪!對待柯拉莉最好象我對待佛洛麗納一樣,
     把她當做管家婆。自己非保持自由不可!”
         呂西安笑道:“你連圣徒都要送入地獄!”
         盧斯托道:“本來是魔鬼,用不著再送地獄。”
         這位新朋友的輕薄而風趣的口吻,應付人生的方式,怪僻的議論,夾著巴黎式的老奸巨
     猾的格言,無形中影響了呂西安。詩人覺得那种思想在理論上固然危險,實際應用起來倒很
     有幫助。車子進入神廟街,兩個朋友約好四點至五點之間在報館相會,大概埃克托•曼蘭也
     會去的。
         ------------------
    
    二十二 靴子對私生活的影響
    
         不錯,呂西安被交際花的真正的愛情迷住了,覺得其樂無窮。這等女子能抓住男人心中
     最軟弱的地方,有一套百依百順的軟功,迎合男人的懶散的習慣,她們的力量就是從這一點
     上來的。呂西安已經少不了巴黎的享受,喜歡在女演員家坐享現成,過那种富裕奢華的生
     活。他進門發見柯拉莉和卡繆索兩人歡天喜地。競技劇場請柯拉莉從明年复活節開始登台,
     合同的條款訂得明明白白,待遇還超過柯拉莉的期望。
         卡繆索說:“先生,這是你的功勞。”
         柯拉莉說:“當然嘍!沒有他,大法官早完了,哪里會有什么劇評!我在大街上還得呆
     上六年。”
         她說完,當著卡繆索勾著呂西安的脖子。女演員的熱情急不可待的發泄出來,不知有多
     么溫柔,她的得意忘形不知有多么甜蜜:她愛到了极點!卡繆索和一切痛苦不堪的人一樣,
     低下頭去,發現呂西安漆黑發亮的靴統從上到下有一道深黃的縫線,認出那是一般出名的鞋
     匠用的。早先卡繆索對著柯拉莉壁爐前面那雙奇怪的靴子暗暗尋思的時候,曾經注意到縫線
     的顏色,也看到洁白柔軟的里子上有几個黑字,印著當年有名的鞋店牌號:蓋依皮鞋公司,
     米紹迪耶爾街。
         “先生,”他和呂西安說:“你的靴子好看得很!”
         “他身上沒有一樣不好看,”柯拉莉回答。
         “我很想找你的靴匠定做几雙。”
         “噢!”柯拉莉道,“向人家打听買東西的鋪子,多俗气!難道你想穿青年人的靴子,
     做漂亮哥儿嗎?象你這樣成家立業,有老婆,孩子,情婦的人,還是穿你的翻統靴合式。”
         “不管怎樣,先生要愿意脫下一只靴子來給我瞧瞧,倒是幫了我很大的忙,”卡繆索固
     執的說。
         “沒有鞋拔子,我脫了穿不上,”呂西安紅著臉說。
         “叫貝雷尼斯去買一個,這儿也用得著,”卡繆索神气挖苦得厲害。
         柯拉莉滿臉瞧不起的樣子,惡狠狠的瞪著他說:“卡繆索老頭,拿出勇气來,別鬼鬼崇
     崇的!把你心里的話一齊說出來吧。你認為他的靴子象我的,是不是?”她回頭對呂西安
     說:“我不許你脫。──是的,卡繆索先生,那天放在壁爐架前面的就是這一雙,先生還躲
     在我盥洗室里等著穿呢,他隔天是在這儿過夜的。你心里這樣想,對不對?好,就這樣想
     吧,我要你這樣想。這是事實。我騙了你又怎么樣?我喜歡嘛,我!”
         她并不生气,若無其事的坐下來望著卡繆索和呂西安,他們倆卻不敢照面。
         卡繆索道:“只有你要我相信的事,我才相信。別開玩笑,我認錯就是了。”
         “我或者是一個不要臉的小淫婦儿,心血來潮看中了他,或者是個可怜虫,破題儿第一
     遭動了真情,那是個個女人追求的。不管我是哪一等人,反正咱們得一刀兩斷,要不然你甭
     想管我,”她說著,做了一個气概不凡的手勢,根本不把卡繆索放在眼里。
         “真的嗎?”卡繆索看著呂西安的態度知道柯拉莉不是開玩笑,他只希望人家騙他一
     下,把事情蒙過去。
         呂西安說:“我是愛小姐的。”
         柯拉莉听著這句聲音激動的話,扑上詩人的脖子,緊緊抱著他,掉過頭去朝著卡繆索,
     讓他看到一幅兩人相愛的畫面。
         “可怜的繆索,你給我的東西統統收回去吧,我一樣不要,我愛他愛得發瘋,不是為他
     的才气,而是為他的漂亮。我宁可跟他過苦日子,不要你的百万家財。”
         卡繆索倒在靠椅上,兩只手捧著頭一聲不響。
         “你要我們走嗎?”柯拉莉的口气狠得不得了。
         呂西安看到要負擔一個女人,一個女演員和一個家,身子涼了半截。
         “住下去吧,柯拉莉,一切照舊,”卡繆索有气無力的痛苦的聲音完全是從心底里發出
     來的。“我一樣都不收回。這里的家具值到六万法郎,可是想到我的柯拉莉吃苦,我受不
     了。而你是很快要吃苦的。先生再有才干也維持不了你的生活。唉,我們老頭儿都是這個下
     場!柯拉莉,讓我不時來看看你行不行?我還能幫助你。并且老實說,沒有你,我活不下
     去。”
         可怜他就在自以為最快活的時候,全部幸福歸于泡影;他的和順的態度,使呂西安十分
     感動,柯拉莉卻不以為意。
         她說:“好,可怜的繆索,你要來盡管來吧,我不欺騙你了,反而更喜歡你。”
         卡繆索沒有被逐出塵世的天堂,感到高興;在這個天堂上當然不免痛苦,但他存著卷土
     重來的希望,相信巴黎的生活變化多端,呂西安也抵抗不了周圍的誘惑。狡猾的商人認為這
     漂亮青年早晚要喜新厭舊;為了暗中窺探,讓柯拉莉識破呂西安,他要做他們的朋友。這樣
     的忍气吞聲說明他真是一片痴情,叫呂西安看著害怕。卡繆索約他們到王宮市場韋里酒家吃
     晚飯,他們答應了。
         卡繆索走后,柯拉莉叫道:“多快活啊!你可以留在這里,不用再住拉丁區的閣樓,咱
     們從此不分開了。為了体統,你不妨在夏洛街上租一個小公寓;別的都不用管,听其自然就
     是了!”
         她興高采烈,一腔熱情無法抑制,跳起她的西班牙舞來。
         呂西安道:“我好好的工作,每月可以掙到五百法郎。”
         “我在戲院里也有這個數目,另外還有津貼。卡繆索照樣會替我做衣服,他才愛我呢!
     每個月有一千五進款,咱們的生活還不跟克雷絮斯ヾ一樣嗎?”    
    
       ヾ公元前六世紀時利拱阿國國王,為古代有名的巨富。
    
         呂西安道:“還有馬,馬夫,用人,怎么開銷呢?”
         柯拉莉道:“我可以借債。”
         她說完,又拉著呂西安跳了一支快步舞。
         呂西安道:“那么斐諾的條件非接受不可了。”
         柯拉莉道:“讓我去換衣衫,送你上報館,我在大街上坐在車里等你。”
         呂西安坐在沙發上瞧著柯拉莉裝扮,想起正事來。照他的心思,他宁可讓柯拉莉自由,
     不愿和她同居,給自己加上一副擔子;可是看她這樣美,身段這樣好看,這樣動人,呂西安
     又覺得這种放蕩的生活別有風趣,決意不顧一切,向命運挑戰了。柯拉莉把呂西安搬家的事
     交給貝雷尼斯去辦,然后得意揚揚,又漂亮又快活,拉著她心愛的情人,她的詩人,穿過巴
     黎城往圣菲阿克街進發。
         ------------------
    
    二十三 報紙的秘密
    
         呂西安腳腿輕健的上樓,神气儼然的走進報館。苦葫蘆依舊頭上頂著印花稅票,吉魯多
     依舊假痴假呆,告訴他報館沒有人。
         呂西安說:“各位編輯約好在這里見面,商量報紙的事。”
         “那也可能,我可不管編輯部,”帝國禁衛軍的上尉說著,只顧核對他的訂戶簽條,嘴
     里勃羅勃羅,哼個不停。
         不知對呂西安說來是幸還是不幸,碰巧斐諾進來,預備向吉魯多說明他是假裝下台,要
     吉魯多繼續照顧他的利益。
         斐諾同呂西安握握手,和舅舅說:“別打官腔,先生是報館的人。”
         吉魯多看著外甥的手勢覺得奇怪,說道:“啊!先生是報館的人!怎么,先生,你進報
     館這么容易。”
         斐諾神气很含蓄的望著呂西安說:“我要替你安排好,免得艾蒂安把你當傻瓜。”又回
     頭吩咐吉魯多:“先生所有的稿子,包括劇評在內,一律三法郎一欄。”
         “你從來沒給人這樣的待遇,”吉魯多說著,詫异的瞧著呂西安。
         斐諾道:“大街上的四家戲院歸他,別讓人家揩油他的包廂,戲票都要交給他。”他轉
     身對呂西安說:“最好叫人直接送到你家里。──先生除了劇評,還要在一年之內每個月寫
     十篇小品,每篇大約兩欄,一個月支五十法郎。──你覺得合式嗎?”
         “行,”呂西安迫于當時的形勢,只好答應。
         斐諾對出納員說:“舅舅,把合同准備好,等我們下樓的時候簽字。”
         “請問這位先生尊姓?”吉魯多站起身來,脫下他的黑絲絨便帽。
         斐諾說:“呂西安•德•呂邦潑雷先生,評大法官的稿子就是他寫的。”
    
         老軍人拍拍呂西安的腦門,說道:“小朋友,你這里頭藏著金礦。我不懂文學,你的評
     論我可看過了,我覺得有趣。嘿,了不起!叫人看了開心。──我說:這樣的文章准會替我
     們招攬訂戶。果然我們多銷了五十份。”
         斐諾問:“我跟艾蒂安•盧斯托的合同可曾謄好雙份,可以簽字了嗎?”
         “謄好了,”吉魯多回答。
         “我和德•呂邦潑雷先生的合同要填昨天的日子,才能叫盧斯托受條款約束。”斐諾說
     完,抓著新編輯的胳膊,裝作很親熱,叫詩人看著心里受用。他拉著呂西安走上樓梯,說
     道:“這樣一來,你的地位穩了。等會在我的編輯面前我親自替你介紹。晚上再叫盧斯托陪
     你上戲院,介紹一番。你在我們的小報上寫稿每月有一百五十法郎;小報今后歸盧斯托負
     責,你得和他好好相處。那小子看我跟你訂好合同,使他受到約束,已經要對我不滿了。可
     是你有本領,我不愿意當主編的人獨斷獨行,叫你吃虧。你不妨給我的周報每月寫兩頁稿
     子,我付你兩百法郎稿費。這個辦法對誰都不能說,人家看見一個新出道的人運气這樣好,
     要恨死我的。你可以用兩頁篇幅寫四篇稿子,兩篇用真名,兩篇用假名,省得同道們說你搶
     了別人飯碗。你得到這個地位全靠勃龍代和維尼翁,他們認為你有前途。因此別把事情弄糟
     了。尤其要提防你的一般朋友。至于咱們倆,永遠不能有一點儿誤會。只要你幫我忙,我一
     定幫你。你的包廂和戲票好賣到四十法郎,贈書六十法郎。這兩筆數目加上你的稿費,每月
     有四百五。憑你的聰明,替書店老板寫些稿子和提要等等,少說也能再撈兩百法郎外快。不
     過你是我的人了,我盡可信托你,是不是?”
         呂西安喜出望外,跟斐諾熱烈握手。
         走到六層樓上一條長長的過道盡頭,斐諾推開一間閣樓的門,咬著呂西安的耳朵說:
     “別讓人看出咱們之間有默契。”
         呂西安發現屋內生著很旺的火,桌上鋪一條綠呢毯子,周圍坐著盧斯托,費利西安•韋
     爾努,埃克托•曼蘭和兩個陌生的編輯,有的坐著單靠,有的坐著圈椅,抽煙的抽煙,說笑
     的說笑。桌上堆滿紙張,墨水缸這一回倒是貨真价實,裝滿了墨水,還有几支破筆,給編輯
     們使用。新來的記者一看便知道報紙是在這儿編的。
         斐諾說:“諸位先生,今天開會的目的是宣布我不能不脫离本報,主編的職位由親愛的
     盧斯托接替。我那份雜志的使命你們是知道的,既然要去當總編輯,我的意見不免有所更
     改,信念可是始終如一,咱們也照樣是朋友。我還是你們的人,你們也還是和我一伙。形勢
     盡管變,原則永遠不動。原則是轉動政治气壓表指針的軸心。”
         所有的編輯都哈哈大笑。
         “這話你是听誰說的?”盧斯托問。
         “勃龍代,”斐諾回答。
         曼蘭道:“不管刮風下雨,陰天晴天,咱們始終走在一起。”
         斐諾說:“行,別老打比喻,把咱們弄糊涂了。凡是送稿子來的,我斐諾無不歡迎。”
     接著向眾人介紹呂西安:“這位先生是你們的同事。盧斯托,我和他談過了。”
         個個人祝賀斐諾的高升和新開辟的前途。
         呂西安不認識的兩個記者中間有一個說:“現在你這里騎著一匹馬,那里又騎著一匹
     馬,變做雅呂斯了。”
         韋爾努說:“但愿他不要變做雅諾。”ヾ    
    
       ヾ雅呂斯(又譯伊阿諾斯),希腊神話中的拉丁國王,能知過去未來,后世表現他
     的形象是一兩面人;雅諾是十八世紀戲劇中愚蠢可笑的角色。此處以雅諾与雅呂斯諧音作笑談。
    
         “我們的冤家對頭,你允許我們攻擊嗎?”
         斐諾說:“你們愛怎辦就怎辦!”
         “噯!”盧斯托說,“我們可不能退縮。夏特萊先生惱火了,咱們要連續攻擊他一星
     期。”
         “怎么啦?”呂西安問。
         韋爾努說:“他來質問過了。帝政時代的美男子遇到吉魯多老頭,吉魯多若無其事的
     說,稿子是菲利浦•勃里杜寫的。菲利浦要男爵指定時間跟武器。事情到此為止。我們預備
     在明天的報上向男爵道歉,每句話都要刺他一下。”
         斐諾說:“你們咬著他別放,他會來找我的。等我出來調停,就算幫了他的忙;他接近
     政府,咱們好撈些油水,不是候補教授便是煙店的缺分ヾ,他發急,我們求之不得。我的周
     刊需要一篇社論批評拿當,你們之中誰愿意動筆?”
         “交給呂西安,”盧斯托說。“再讓埃克托和韋爾努在他們的報上各寫一篇。”
         “諸位,我走啦;咱們回頭在巴爾班鋪子再見,ゝ”斐諾笑著說。    
    
       ヾ法國煙草由國家專賣,由來已久。煙草零售店有定額,歸政府分配。
         ゝ巴爾班是十七世紀出版莫里哀戲劇的書店老板,“咱們在巴爾班鋪子再見”一句見莫
     里哀《女學者》第三幕第三場結尾。
    
         有几個編輯祝賀呂西安踏進新聞界這個有勢力的集團,盧斯托對大家說他是個可靠的朋
     友。
         “諸位,呂西安請你們全班人馬吃消夜,在他情婦柯拉莉家。”
         “柯拉莉要進競技劇場了,”呂西安告訴艾蒂安。
         “喂,諸位,咱們當然捧柯拉莉,是不是?各人在自己的報上寫几行,報導她接了新合
     同,談談她的才藝。對競技劇場的經理室也該稱贊几句,說他們有眼力,有手腕,是不是也
     能說聰明呢?”
         曼蘭回答:“行,就說他們聰明吧。弗雷德里克和斯克里布合編的一本戲也在他們那
     里。”
         韋爾努道:“這么說來,競技劇場的經理倒是最有眼光,最精明的投机商了。”
         盧斯托道:“請各位注意,寫拿當的書評,事先得商量一下;咱們要替新朋友出把力。
     呂西安有兩部稿子要賣,一部十四行詩集,一部小說。他要靠報刊文章的力量在三個月之內
     成為一個大詩人。咱們正好用他的《長生菊》把《頌歌》,《敘事曲》,《沉思集》,ヾ和
     全部浪漫派的詩歌一齊壓下去。”韋爾努道:“如果十四行詩毫無价值,那才妙呢!呂西
     安,你覺得你的十四行詩怎么樣?”    
    
       ヾ《頌歌》与《敘事曲》是雨果的詩集,《沉思集》是拉馬丁的詩集。
    
         兩個陌生編輯中的一個問:“告訴我們,你對自己的作品怎么看法?”
         盧斯托道:“憑良心講,寫得不錯。”
         韋爾努道:“好,我听了高興。那些保王党的詩人真討厭,我要利用呂西安的作品跟他
     們搗亂。”
         “要是今晚道里阿不收下《長生菊》,咱們就把稿子一篇接一篇的登出去,攻擊拿當。”
         呂西安叫道:“拿當又要怎么說呢?”
         五個編輯听了大笑。
         韋爾努說:“他才高興呢。我們怎么安排,你等著瞧吧。”
         呂西安不認識的兩個編輯之中的一個說:“那么先生是我們一家人了?”
         “當然,當然,弗雷德里克,不是開玩笑。”艾蒂安又對新角色說:“呂西安,你看我
     們怎樣待你,你將來可不能臨陣退縮。我們都喜歡拿當,可是照樣要攻擊他。現在讓咱們來
     分疆划土,安排一下。弗雷德里克,法蘭西劇院和奧德翁給你,怎么樣?”
         弗雷德里克說:“只要各位先生同意。”
         大家點點頭,可是呂西安發覺他們的眼神忌妒得厲害。
         韋爾努說:“我照舊擔任歌劇院,意大利劇院和喜歌劇院。”
         盧斯托說:“那么所有的通俗歌舞劇院歸埃克托吧。”
         另外一個呂西安不認識的編輯說:“那么我呢?我就沒有戲院了嗎?”
         盧斯托說:“叫埃克托讓出多藝劇院,呂西安讓出圣馬丁門劇院給你。”接著告訴呂西
    
     安:“他迷上了法妮•鮑普萊,就把圣馬丁門劇院讓給他吧。我給你奧林匹克雜技劇場做交
     換。鮑比諾,雜耍,薩基,這几家戲院歸我了。明天的報有些什么材料?”
         “什么也沒有。”
         “什么也沒有。”
         “什么也沒有!”
         “請諸位拿出本領來,幫我編好第一期。夏特萊男爵和他的烏賊骨,沒有一星期的材料
     可寫。挖苦《孤獨者》的題目也用濫了。”
         韋爾努說:“德摩斯梯尼子爵的笑話也沒有噱頭了,大家都在抄我們的老文章。”
         弗雷德里克說:“是啊,咱們要有些新的箭靶子才行。”盧斯托說:“諸位,咱們拿右
     派的道學家開開玩笑怎么樣?
         比如說德•波納爾先生腳臭。”
         埃克托•曼蘭說:“咱們先來一組政府党議員的肖像。”
         盧斯托說:“行,老弟,就請你動筆。你和他們同一個党派,對他們很熟悉,党內有傾
     軋,你也好代別人出出气。就拿伯尼奧,西里埃斯•德•梅蘭哈等等來開刀。文章可以預先
     寫好,省得鬧稿荒。”
         埃克托說:“再編几個不准埋葬ヾ的故事,把情節多多少少說得嚴重一些,行不行?”
         韋爾努說:“最好別走人家的老路,立憲派的几家大報全有諷刺教士的漫畫,多半
     是•鴨•子。”
         “什么鴨子?”呂西安問。
         埃克托回答說:“所謂鴨子,是無中生有而情節逼真的故事,遇到社會新聞太單調的時
     候,我們用來點綴一下。這是富蘭克林的創作;避雷針,鴨子,共和國,都是他的新發明。
     ゝ這個新聞記者的海外鴨子,連百科全書派的學者都上了當,雷納爾的《印度哲學史》把富
     蘭克林的兩樁無稽之談當做事實。”
         韋爾努說:“這個我倒不知道。怎么回事呢?”    
    
       ヾ犯重罪或自殺致死的人,教會不准葬入公墓。當時左派政党借此攻擊教會的權力。
         ゝ富蘭克林(1706─1790),美國物理學家,發明了避雷針,同時是新聞記者和主張共和政体的政治家。
    
         “据說有個黑种女子救了一個英國人的性命,英國人為了多賺几個錢,讓她有了身孕再
     把她賣出去。怀孕的少女慷慨激昂的辯訴,把官司打贏了。富蘭克林來到巴黎的時候,在內
     克家里承認這故事是他杜撰的,弄得法國的一般哲學家狼狽不堪。可見新大陸兩次敗坏舊大
     陸的人心。”
         盧斯托道:“只要是可能的事,報紙一律當做真的。我們就是從這一點出發的。”
         韋爾努道:“判刑事案子何嘗不如此?”
         曼蘭道:“好吧,晚上九點再見,還是在這儿。”
         大家站起來互相握手,在非常親熱的气氛中散會。
    
         艾蒂安下樓的當口問呂西安:“你對斐諾用了什么手段,他會同你訂約的?除了跟你,
     他從來沒有讓自己受過約束。”
         “我沒有什么行動,是他向我提議的,”呂西安回答。
         “不管怎么樣,你和他講妥了,我總是高興的,咱們兩個的勢力只有更大。”
         到了底層,艾蒂安和呂西安遇到斐諾,斐諾把盧斯托拉往那間名為編輯部的辦公室。
         吉魯多拿出兩份貼著印花的文件,對呂西安說:“合同你來簽了吧,讓新任經理以為是
     昨天訂的。”
         呂西安念著合同的條文,听見艾蒂安為著報館勒索人家的實物,同斐諾爭論很凶。吉魯
     多抽的稅,艾蒂安也要從中分肥。最后斐諾和盧斯托一團和气的走出來,大概條件講妥了。
         艾蒂安和呂西安說:“八點鐘在木廊商場道里阿那儿等我。”
         這時進來一個年輕人要求替報紙寫稿,膽小和焦急的神气跟過去的呂西安一模一樣。吉
     魯多用當初愚弄呂西安的辦法對付那青年,呂西安看著暗暗歡喜。他懂得為了切身利益,一
     定要玩這套戲法才能筑起深溝高壘,不讓新角儿闖入閣樓上的禁地。
         他對吉魯多說:“當編輯的本來就沒有多少錢好拿。”上尉回答:“人多了,你們每個
     人的收入就少了,不是嗎?”
         退伍軍人揮著裝鉛的手杖,喉嚨里勃羅勃羅的出門了。大街上停著華麗的馬車,呂西安
     踏上車去,吉魯多看著一愣,說道:
    
         “如今你們變了軍人,我們倒是老百姓了。”
         ------------------
    
    二十四 又是道里阿
    
         呂西安對柯拉莉道:“憑良心講,那些年輕人脾气再好沒有。現在我當了記者,只要拼
     命的干,一個月六百法郎收入是穩的了。兩部稿子一定能賣出去,將來還可以寫。朋友們預
     備捧場,保証我成功!所以,柯拉莉,我也和你一樣說法:听其自然吧!”
         “孩子,你一定成功。不過你人這樣漂亮,心腸可不能太好,你要吃虧的。對人要狠才
     是辦法。”
         柯拉莉和呂西安上布洛涅森林兜風,又碰見德•埃斯巴侯爵夫人,德•巴日東太太和夏
     特萊男爵。德•巴日東太太瞧著呂西安,脈脈含情的神气很象打招呼。卡繆索定下最好的酒
     菜。柯拉莉恢复了自由,對可怜的絲綢商十分殷勤;絲綢商記不起和柯拉莉同居的十四個月
     中間,有沒有看見過她這樣親切,這樣動人。
         他私下想:“無論如何,還是不离開她好。”
         卡繆索有一筆六千法郎利息的存款瞞著老婆,他偷偷向柯拉莉說,只要繼續同他相好,
     他愿意把這筆錢用柯拉莉的名字存入國債基金庫;柯拉莉和呂西安的愛情,卡繆索可以不聞
     不問。
         “叫我欺騙這樣一個天使嗎?……你瞧瞧他,再瞧瞧你自己,可怜的丑巴怪!”她向卡
     繆索指著詩人說。詩人已經被卡繆索灌得半醉了。
         當初由貧窮送給卡繆索的女人,卡繆索決意等貧窮再把她送回來。
         “那么我只能和你做朋友了,”他吻著柯拉莉的額角說。
         呂西安別了柯拉莉和卡繆索,上木廊商場。他參与過報紙的秘密,精神上大起變化。他
     和潮水般的群眾混在一起不再惊慌;因為有了情婦,變得目中無人;因為做了記者,走進道
     里阿鋪子神態自若。他遇到許多名流,同勃龍代,拿當,斐諾,以及一星期來混得很熟的作
     家們握手。呂西安覺得自己不但是個人物,而且還比同伴高出一等;略帶几分酒意對他很有
     幫助,他談笑風生,表示也會張牙舞爪的嚇唬人。可是出乎呂西安意料之外,大家明里暗里
     對他并不贊許;相反,他發覺眾人已經有些嫉妒;他們不一定是為了他而恐慌,卻是心中好
     奇,要看看這個能干的新人能爬到什么地位,在新聞界中能撈到什么油水。只有把呂西安當
     做搖錢樹的斐諾,自命為可以支配他的盧斯托,向呂西安堆著笑臉。盧斯托拿出總編輯的气
     派,使勁敲了敲道里阿辦公室的玻璃窗。
         出版商在綠窗帘上探出頭來張望,見是盧斯托,便道:
         “一會儿就來,朋友。”
         一會儿事實上是一小時。過了一小時,呂西安和朋友走進圣殿。
         新任的總編輯問:“喂,咱們朋友的事你考慮過沒有?”“當然嘍,”道里阿在靠椅中
     气派十足的欠身回答,“稿子我翻了一遍,還請一位有眼力的人,請一個行家看過,我并不
     冒充內行。告訴你,朋友,我只收買成名的作家,象那個英國人買愛情一樣。老弟,你的詩
     才跟你的品貌不相上下。拿我老實人的名譽打賭,──我不說出版商,注意沒有?──你的
     十四行詩妙极了,看不出雕琢的痕跡,一個有靈感有才情的人難得做到這一點。你有新派詩
     人的長處,很會押韻。你的《長生菊》的确好得很,可惜不成其為生意經,而我是只做大生
     意的。老實說,你的詩集我不愿意接受,沒有辦法推銷,沒有什么賺頭,犯不上花錢推廣。
     何況你也不會再寫詩,你的集子只是孤零零的一部。你還年輕,小朋友!你們老是把第一部
     詩集送到書店來,其實哪個文人离開中學的時候不多多少少寫過一些?開頭他們看得很重,
     后來都不當一回事。比如你的朋友盧斯托,一定也有一部詩稿塞在破襪子堆里。嗯,盧斯
     托,你不是寫過自以為了不起的詩嗎?”道里阿意義深長的瞧著盧斯托問。
         盧斯托道:“唉!在我那個年紀,怎么能寫散文呢?”
         道里阿接著說:“你瞧,他從來沒跟我提起,可見咱們這位朋友對出版業和生意經是內
     行。”他又裝著討好的神气和呂西安說:“在我這方面,問題不在于知道你是不是大詩人;
     你有的是才气,而且是大才;要是我初辦書店,准會冒冒失失印你的作品。可是今日之下,
     我的合伙老板和墊款的股東先要斷絕我的糧草;只要去年我印的詩集蝕掉兩万法郎,他們就
     不愿意再听到詩歌兩字;他們是我的老板,叫我有什么辦法!何況問題還不在這里。我承認
     你是大詩人,可是你出品多不多呢?十四行詩能經常生產嗎?將來能寫上十部嗎?是不是可
     以當一樁生意做呢?噯!才不會呢,你將來是個出色的散文家,你才气那么旺,決不肯自暴
     自棄,寫那些拼湊字數的歪詩。難道你不去替報紙寫稿,弄上三万法郎一年,倒反靠胡謅的
     詩勉強掙到三千法郎嗎?”
         盧斯托說:“你知道,道里阿,他是我們報館的人。”
         道里阿回答:“我知道,他的文章我拜讀過了;正是為他的利益著想,我才不接受他的
     《長生菊》。是的,先生,我六個月之內請你寫起稿子來,你掙的稿費比你銷不掉的詩集要
     多几倍呢!”
         “可是怎么成名呢?”呂西安叫起來。
         道里阿和盧斯托一齊笑了。
         盧斯托道:“糟糕!他還存著幻想。”
         道里阿回答說:“聲名是要花十年苦功去換的,對出版商來說,不是賺進十万便是虧掉
     十万。如果你碰到一些瘋子肯印你的詩,一年之后听听他們做多少生意,你准會佩服我。”
         “我的原稿在這里嗎?”呂西安冷冷的問。
         “在這里,朋友,”道里阿對待呂西安的態度變得非常軟和。
         呂西安覺得道里阿的神气明明是把他的詩集看過了,接了原稿也就不去查看繩子。他同
     盧斯托走出來,既不詫异,也不气惱。道里阿陪兩位朋友走出辦公室,談著他的刊物和盧斯
     托的報紙。呂西安心不在焉拿著《長生菊》的稿子在手里翻弄。
         艾蒂安咬著呂西安的耳朵問:“你相信你的集子道里阿真的看過,或者叫人看過嗎?”
         呂西安說:“是的。”
         “你瞧瞧我做的暗號。”
         呂西安發現繩子緊靠著墨水畫的線,根本沒有動過。
         他又气又恨,鐵青著臉問出版商:“你特別注意的是哪一首呢?”
         道里阿答道:“噢,朋友,沒有一首不精彩,寫長生菊的一首尤其妙,最后一段的思想
     細膩极了。我一看就知道你寫散文必定成功,所以馬上把你介紹給斐諾。你還是替我們寫些
     書評吧,我們給的報酬很高。一個人固然應當求名,也不能不講實際;碰到机會總不能放
     過。你有了錢再做詩還來得及。”
         詩人只怕自己按捺不住,突然走往木廊商場,心里气坏了。
         ------------------
    
    二十五 初試身手
    
         盧斯托跟著他走出來,說道:“哎啊!孩子,別急躁,人本來是我們的工具,你把人看
     做工具就行啦。你想報复嗎?”
         詩人回答:“非報复不可。”
         “拿當的作品明天要發行第二版,剛才道里阿給我這本樣書,你再去看一遍,赶出一篇
     稿子來把它打下去。韋爾努最討厭拿當,認為拿當走紅會妨礙他將來的作品。心胸狹窄的人
     有一种古怪的想法,仿佛太陽底下容不得兩件作品成名。韋爾努替一家大報工作,准會拿你
     的稿子去發表。”
         呂西安道:“可是作品挺好,怎么能說它不好呢?”
         盧斯托笑道:“啊!親愛的,你該學學你的手藝。哪怕這部書是杰作,在你筆下也得變
     成荒唐的,危險的,不健康的。”
         “用什么辦法呢?”
         “把优點說成缺點就行。”
         “我沒有這本領。”
         “朋友,新聞記者好比走繩索的,吃這行飯的難處,你要想辦法适應。我脾气痛快,讓
     我來告訴你遇到這种事情怎么對付。你仔細听著,老弟!開頭你認為作品很好,盡可以老老
     實實發表你的意見。群眾心上想:這個批評家不嫉妒人,想必是大公無私的了。從此他們以
     為你說的是良心話。你得到了讀者的信任,就用遺憾的口吻指責某种体系,那是這一類的書
     必然要把法國文學帶進去的。全世界的思想不是受法國支配嗎?你不妨這樣說。至此為止,
     法國作家憑著有力的風格,表達思想的獨特的方式,几百年來使歐洲走著分析的和哲學思考
     的路。說到這里,為了討好布爾喬亞,你歌頌一下伏爾泰,盧梭,狄德羅,孟德斯鳩,布
     丰。你給大家解釋,法國語言多么尖刻,是涂在思想外面的一層油漆。接著搬出一套公理
     來,比如說法國的大作家必然是個偉人啊,語言使作家不能不多用思想啊,別的國家并不如
     此啊。然后提出証明,拿冷嘲熱諷的德國道德學家拉貝納同我們的拉布呂耶爾做比較。提到
     一個陌生的外國作家,最能抬高批評家的聲望。康德就被庫贊當作台階。問題轉到了這方
     面,你可以造出一個名詞,一方面總括,一方面讓一般傻瓜懂得,咱們上一世紀的天才的体
     系,把他們的文學叫做觀念文學。你用這個做幌子,搬出一切過世的名人壓在現代作家頭
     上。你指出今日的新文學濫用對話(最容易的一种体裁),濫用描寫,代替思想。你做一個
     對比:伏爾泰,狄德羅,斯特恩,勒薩日的小說,內容何等充實,何等深刻;現代作品卻樣
     樣靠形象來表現,在瓦爾特•司各特筆下尤其夸張。這樣的品种,只有首創的人站得住。瓦
     爾特•司各特派的小說是一個品种,不是一個体系,你不妨這樣說。你痛罵一頓這個該死的
     品种,說它分解思想,破坏思想,替各式各樣的人大開方便之門,誰都可以利用這個形式投
     机取巧,成為作家。最后替這一派起個名字,叫做形象文學。你把這套理論應用在拿當身
     上,指出他的才華只是浮表的,實際是模仿別人。他書中沒有十八世紀的緊湊雄偉的風格,
     他用事故代替情感。然而動作并非生活,畫面并非思想:這种話說出去,群眾自會附和。拿
     當的作品雖然有它的長處,在你眼里是有害的,危險的,替群眾打開了光榮的廟堂,勢必叫
     大批小作家爭著仿效,學這個方便的文体。于是你慷慨激昂,慨嘆格調的卑下,借此對艾蒂
     安,儒依,蒂索,高斯,杜瓦爾,杰伊,邦雅曼•貢斯當,埃尼昂,巴烏-勞米安,維勒
     曼,拿破侖派自由党的頭目,韋爾努的報紙的后台,恭維一陣。你說這個光榮的隊伍不怕浪
     漫派的狂潮沖擊,堅持觀念和風格,抵制形象和廢話,繼承伏爾泰的傳統,反對英國派德國
     派,正如十七位左翼議員為了國家的利益,同右翼的极端分子斗爭。絕大多數的法國人擁護
     左翼的反對党,崇拜上面提到的那些人物;所以你用他們的名字做護身符,很容易壓倒拿
     當。他的作品雖然很美,卻不應該把毫無思想內容的文學帶到法國來占据地盤。說到這里,
     問題就不在于拿當,也不在于他的書,而在于法蘭西的威望了,你明白沒有?正直勇敢的作
     家應當堅決反對這些外國東西進口。這句話是奉承讀者。依你看來,法國人机警得很,決不
     輕易受人暗算。盡管出版商憑著一些我們不愿深究的理由,弄神搗鬼,靠這部書撈了一筆
     錢,真正的群眾很快會發覺,四五百個沖在前面的傻瓜是完全錯誤的。出版商能銷完一版是
     僥幸,印第二版是膽大妄為,想不到如此精明的一個書店老板竟不懂得同胞的心理。以上是
     你文章的骨干。你一邊說理一邊加些風趣的穿插,放些酸醋,燒熱鍋子,要不把道里阿烤焦
     才怪!臨到結束,別忘了對拿當流露一些惋惜的意思,說他要不走這條路,准能替當代文學
     產生美妙的作品。”
         呂西安听著盧斯托說話愣住了:新聞記者的議論使他睜開了眼睛,在文學方面發現了許
     多他沒有想到的真理。
         他嚷道:“你說的大有道理,非常中肯。”
         盧斯托道:“要不怎么能打倒拿當的作品?告訴你,老弟,這是打擊作品的第一种手
     法,叫做批評家的棍子。除此以外,竅門還多得很!慢慢儿你自會精通。有時候,報紙的股
     東或者主編迫不得已,非要你談論一個你不喜歡的作家,你就用消极手段打發這种所謂社論
     式的文章。你用書名做評論的標題,發一段空泛的議論,亂扯一通希腊羅馬的作家,臨了
     說:以上的討論歸結到某某先生的大作,等下一篇文章再談。而下一篇文章始終不出來。那
     部書被你開頭一句諾言,結尾一句諾言,無形中腰斬了。這一回你寫稿子不是對付拿當,是
     對付道里阿,所以要用棍子。好作品挨了棍子滿不在乎,不象坏作品一蹶不振;在前一個場
     合你只傷害出版家,在后一個場合你幫了讀者的忙。這些文學批評的方式在政治評論中照樣
     好用。”
         艾蒂安給呂西安赤裸裸的上過一課,呂西安便開了心竅,對這一行的手藝完全了解了。
         盧斯托道:“朋友們都在報館里,咱們去商量一下怎樣對拿當發動攻勢,這件事准會叫
     他們樂死,你等著瞧吧。”
         到了圣菲阿克街,兩人一同走到閣樓上的編輯室。朋友們不但答應攻擊拿當的作品,而
     且還表示高興,呂西安看著又惊又喜。埃克托•曼蘭在一小方紙上寫了几行,預備帶回他的
     報館:──
           拿當先生的作品即將再版。本報原擬保持緘默,惟鑒于本書流行頗廣,不能不發表
     評論,主要不是為了作品,而是為了新興文藝的趨向。
         盧斯托也寫了几句,准備登在第二天的小報上,放在諷刺小品欄作為第一條:──
           出版商道里阿居然把拿當先生的作品印了第二版。原來他不知道司法界有句成語,
     叫做NONBISINIDEMヾ?執迷不悟的勇气倒也值得佩服!    
    
       ヾ拉丁文:可一不可再。
    
         艾蒂安的一席話對于呂西安的作用好比一個火把,他一心一意要向道里阿報仇泄忿,出
     一口惡气的想法給了他意念,給了他靈感。他一連三天在柯拉莉房內足不出戶,在火爐旁邊
     寫作,一切由貝雷尼斯服侍,疲勞的時候還有不聲不響,体貼入微的柯拉莉給他安慰。過了
     三天,書評寫好了,大約占到三欄版面,內容意想不到的精彩。晚上九點,他赶往報館,見
     到許多編輯,對他們念了稿子。他們很認真的听著。費利西安一聲不出,抓著原稿奔下樓梯。
         “他怎么啦?”呂西安問。
         “到印刷所去發稿啊!”埃克托•曼蘭回答。“你這篇書評簡直是杰作,一字不能減,
     一字不能加。”
         盧斯托說:“對你只要指指路就行了!”
         “我真想瞧瞧,拿當明儿看了評論,臉上是什么表情,”另外一個編輯說著,神气很得
     意。
         “可見你是不好得罪的,”埃克托•曼蘭說。
         “真的不差嗎?”呂西安很迫切的問。
         “勃龍代和維尼翁看了,心里不會舒服的,”盧斯托回答。呂西安又說:“我還替你寫
     了一篇小文章,要是讀者歡迎,可以陸續再寫。”
         盧斯托說:“念給我們听听。”
         呂西安念出一篇妙不可言的稿子,斐諾的小報后來靠著這一類的文章大出風頭,版面占
     到兩欄,專談巴黎生活的花花絮絮,描寫一個人物,一個典型,再不然是平常的或者古怪的
     事。那篇樣品題目叫做《巴黎的過路人》,筆調新穎,別致,表達思想的方式是用意義相反
     的字眼放在一起,利用音調鏗鏘的副詞和形容詞的配合,引人入胜,跟批評拿當的嚴肅而深
     刻的文字比較起來,正如《波斯人信札》和《法意》一樣截然不同。
         盧斯托道:“你是天生的新聞記者;這一篇明天就發表,以后你愛寫多少篇就寫多少
     篇。”
         曼蘭道:“喝!道里阿被我們在他鋪子里扔了兩顆炸彈,气坏了。我剛從他那儿來;他
     正在破口大罵,對斐諾暴跳如雷,斐諾說小報賣給你了。我把道里阿拉過一邊,悄悄的對他
     說:你為著《長生菊》因小失大了。明明來了一個有本領的角色,我們都在拍手歡迎,你卻
     把他轟走!”
         盧斯托對呂西安說:“道里阿看到你的書評,更要昏倒了。孩子,什么叫報紙,你瞧見
     了吧?你報仇有了結果啦!夏特萊男爵今天來打听你的住址,早上我們登了一篇血淋淋的文
     章,過時的美男子沉不住气,急得無可奈何。你沒看過報嗎?文字挺滑稽,瞧這個題目:鷺
      出殯,烏賊骨痛哭流涕。德•巴日東太太在交際場中正式有了烏賊骨的綽號,夏特萊變了
     鷺 男爵。”
         呂西安拿起報來,念了韋爾努那篇滑稽的妙文,忍不住笑了。
         埃克托•曼蘭道:“他們快投降了。”
         最后,報紙還需要一些俏皮話和風趣的東西做補白,呂西安興致十足,也湊上几句。大
     家一邊抽煙,一邊閑扯,講講當天的新聞,同伴們的笑話,以及暴露他們性格的瑣碎事儿。
     從這些冷嘲熱諷,輕薄有趣的談話上面,呂西安熟悉了文壇上的風气和人物。
         盧斯托道:“趁印刷所排稿的時候,我陪你走一遭,到你需要進出的各個戲院去,向檢
     票處和后台打個招呼。過后咱們再上全景劇場找佛洛麗納和柯拉莉,到她們更衣室去說說笑
     笑,玩一下。”
         兩人便手挽著手,一個一個戲院走過來,宣布呂西安當了編輯。經理們恭維他,女演員
     們架起手眼鏡瞧他;她們全知道呂西安一篇劇評登出來,柯拉莉就被競技劇場出一万兩千法
     郎一年請去,佛洛麗納得到全景劇場的合同,八千法郎一年。群眾這些小規模的捧場使呂西
     安覺得自己聲价十倍,同時估量出自己的勢力。十一點,兩個朋友到了全景劇場。呂西安一
     派瀟洒的風度令人叫絕。拿當也在那儿,他向呂西安伸出手來,呂西安跟他握手。
         “啊,兩位大師,”拿當望著呂西安和盧斯托說,“你們要把我打下去嗎?”
         “等明天再說,親愛的,呂西安怎么對付你,你等著瞧吧。
         我相信你一定高興。這樣嚴肅的批評對作品只有好處。”
         呂西安听著羞得面紅耳赤。
         “文章厲害嗎?”拿當問。
         “相當嚴重,”盧斯托回答。
         拿當說:“不至于叫人倒霉吧?埃克托•曼蘭在滑稽歌舞劇院休息室里說,我被攻擊得
     体無完膚。”
         “別听他的,你等著瞧吧,”呂西安說完,跟著柯拉莉溜入更衣室;她穿著迷人的服裝
     正好從前台下來。
         ------------------
    
    二十六 出版商拜訪作家
    
         第二天,呂西安正和柯拉莉吃中飯,一輛輕便雙輪車在他們那條冷靜的街上停下,听那
     干脆的聲音就知道是漂亮車子,牲口步子輕快,站住也有一种特殊的方式,顯而易見是純血
     种的好馬。呂西安從窗口一望,果然看見道里阿的那匹出色的英國馬,道里阿把 繩遞給小
      ,下了車。
         呂西安對他的情婦嚷道:“書店老板來了。”
         柯拉莉立即吩咐貝雷尼斯:“讓他等著。”
         年輕的姑娘把呂西安的利益看做自己的一般,應付事情又這樣机靈,呂西安看著微微一
     笑,走回去把她熱烈擁抱,覺得她聰明透了。狂妄的書店老板會急急忙忙赶來,投机商中的
     大頭儿肯突然屈服,原是迫于形勢,這种形勢現在大家差不多忘了,因為十五年來書業的情
     形大不相同。在一八一六至一八二七年間,出版界除了托人在報紙的正文或者副刊上發表文
     章以外,沒有別的方法宣傳。一八二七年左右,本來只租閱報刊的閱覽室才另收費用,供應
     新書;而報刊在重重捐稅的壓迫之下,也想出招登廣告的辦法。到那時為止,法國的日報篇
     幅有限,便是大報的規模也未必超過今日的小報。為了抵制新聞記者的霸道,道里阿和拉沃
     卡兩人首先發明招貼來吸引主顧,用奇怪的字体,五花八門的顏色,加上各种花邊,后來還
     有石印的圖畫,把招貼弄得賞心悅目,叫讀者上當,送錢給書店。以后招貼愈變愈奇,一個
     有收藏癖的人居然收著全套的巴黎招貼。這一類的宣傳品最初限于鋪子的櫥窗,大街上陳列
     樣品的攤子,隨后遍及全國,直到報紙行出登廣告的辦法,方始減少。可是報上的廣告以及
     廣告上登的作品被人遺忘的時候,招貼始終在你眼前,所以至今有人采用,尤其從漆在牆上
     的招貼出現以后。出了錢誰都可以刊登的廣告,使報紙的第四版對于國庫和投机商同樣成為
     生財之道。其實廣告就是印花稅條例,郵政章程ヾ和創辦報刊必須繳納保証金的制度促成
     的。維萊勒先生當政的時期,定出那些限制,把報紙看作商品,很可能扼殺報紙;不料事實
     正相反,因為條例苛刻,几乎沒法再辦新的刊物,原有的刊物便變成一种專利品。因此,一
     八二一年代的報刊操著思想界和出版界的生殺大權。直要花了惊人的代价,才能在本市新聞
     欄登出几行宣傳文字。先是編輯室內部的把戲層出不窮;而夜晚拼版,決定哪篇稿子采用,
     哪篇稿子抽掉的當口,印刷所又變了各顯神通的戰場;弄到后來,資力雄厚的書店竟雇用一
     個文人,專寫短小的稿子,用极少的話表達大量的意思。這些無名記者要等稿子見報才拿到
     稿費,往往在印刷所通宵守候,把不知怎么弄來的長文章,或者只有寥寥數行的短稿所謂義
     務廣告,登出來。出版商,作家,追求榮譽的殉道者,要永遠走紅才有飯吃的可怜虫,當初
     為了爭報上的地盤,著實花過一番气力,使盡勾引籠絡,卑鄙齷齪的手段。如今文壇和書業
     的風气完全變了,許多人听到從前的事只當是無稽之談。事實上那時大家對新聞記者又是請
     客,又是送禮,奉承巴結,無微不至。批評界和出版業的關系密切到什么程度,不必一再申
     說,只消講一樁故事就可以明白。    
    
       ヾ當時報紙必須繳納印花稅,按發行額計算。寄遞報紙的郵費不但不象近代有特別
     优待的价目,反而收費很高。
    
         當時有一個气派十足,存心要做政治家的人,年少風流,當著一份大報的編輯,成為某
     家出名的書店的嬌客。有一天正是星期日,有錢的書店老板在鄉下招待各報的重要記者,年
     輕美貌的主婦把那赫赫有名的作家帶往屋外的大花園。書店的掌柜是個德國人,冷靜,古
     板,做事有條有理,一心想著買賣,挽著一個副刊編輯一邊散步,一邊商量一樁生意。談話
     之間,兩人出了花園,走近樹林。德國人瞥見林木深處有個人很象老板娘,他拿手眼鏡一
     照,急忙揮手叫年輕的記者不要開口,赶快回頭,他自己也小心翼翼的退回來。記者問:
     “你看見什么啊?”他回答說:“沒有什么。我們的長篇書評不用擔心了,明儿《辯論報》
     至少給我們三欄版面。”
         還有一件事可以說明報刊文學的勢力。夏多布里昂先生寫過一部關于斯圖亞特后人的
     書,沒人請教,在書店里變成夜鶯。一個青年僅僅在《辯論報》上發表一篇書評,七天之內
     那部書就銷售一空。社會上還不曾有出租圖書的机构,要看書只能花錢去買的時代,有些自
     由党作家的著作,靠著全体反政府派報紙的吹噓,能銷到一万;不過也得補充一句,那時比
     利時的書商還沒有翻印我們的書。呂西安的朋友們先打一陣沖鋒,再加上呂西安的評論,很
     可以使拿當的作品無人問津。拿當不過掃了面子,并無損失,他稿費早已到手;道里阿卻可
     能賠掉三万法郎。專印所謂時髦書的買賣,歸納起來只有一個公式:一令白紙的成本是十五
     法郎,印成書不是變成五法郎,便是三百法郎,看銷路而定。這個盈虧問題當時往往取決于
     報刊上的一篇書評是捧還是罵。道里阿要推銷五百令紙的書,不得不赶來同呂西安講和。出
     版商由小霸王一降而為奴隸,咕噥著等了一會,盡量鬧出響聲,一邊跟貝雷尼斯辦交涉,總
     算見到了呂西安。驕橫的出版商象朝臣進宮一般,滿面笑容,同時擺出揚揚自得而又很隨便
     的神气。
         他說:“親愛的孩子們,對不起,打攪你們了。哎喲,兩只小鳥儿多可愛啊!簡直是一
     對斑鳩!小姐,你看這家伙文文雅雅象個小姑娘,誰知他是老虎,長著鋼鐵般的爪子,撕破
     一個人的聲名跟撕破你的梳妝衣一樣容易,如果你不快快脫下的話。”道里阿大聲笑著,沒
     有把打趣的話說完,便挨著呂西安坐下,叫了聲:“老弟……”又回頭對柯拉莉說:“小
     姐,我是道里阿。”
         出版商發覺柯拉莉的招待不夠熱烈,認為必須放一炮,報出他的大名來。
         女演員道:“先生吃過中飯沒有?同我們一起吃好不好?”
         “好啊,”道里阿回答,“在飯桌上談起話來更痛快。再說,扰了你這一頓,將來我請
     我的朋友呂西安吃飯,不怕你不賞臉了,因為從今以后,咱們的交情就象手跟手套一樣。”
         柯拉莉叫道:“貝雷尼斯,來些牡蠣,檸檬,新鮮牛油,還有香檳酒。”
         道里阿望著呂西安說:“你太聰明了,不會不知道我的來意。”
         “可是來收買我的詩集?”
         “正是,”道里阿回答。“第一讓咱們放下武器。”
         他從袋里掏出一只漂亮的皮夾,拿三張一千法郎的鈔票放在一個盤子里,眉開眼笑的送
     到呂西安面前,問道:“先生滿意了嗎?”
         詩人想不到有這樣一個數目,不由得渾身舒暢,感到從來未有的快樂,回答說:
     “行。”
         呂西安好容易忍住了,心里可真想蹦蹦跳跳的唱起歌來。他相信世界上真有神燈ヾ和一
     切奇妙的力量,尤其相信自己真有天才。
         出版商道:“那么詩集歸我了?凡是我出版的書,你都不能再攻擊了。”
         “詩集是歸你了,我可不能保証以后的這支筆。朋友們的寫作要听我調度,我這支筆也
     要听朋友們調度。”
         “反正你是我的作家了。凡是我的作家都是我的朋友。就算你要損害我的買賣,動手之
     前也得通個消息,讓我有個准備。”
         “好吧。”
         道里阿端起酒杯說道:“祝你成功!”
         呂西安說:“我完全知道你是把《長生菊》念過了的。”
         道里阿聲色不動的回答:“老弟,不看內容就收買稿子,才是出版家對作者最了不起的
     恭維。要不了六個月,你准是個大詩人;人家忌憚你,自有文章替你捧場,我不用費心就能
     銷掉作品。今天的我,同四天以前并沒有分別。不是我變了,是你變了;上星期,你的十四
     行詩在我眼中等于菜葉,今天你的地位使那些詩成了《梅賽尼安納》ゝ。”    
    
       ヾ《一千零一夜》中有個故事叫做《阿拉丁──又名神燈》,那盞燈能滿足人的一切欲望。
         ゝ《梅賽尼安納》,法國詩人兼劇作家德拉維涅(1793─1843)寫的愛國詩集,于一八
     一八至一八一九年間出版,作者一舉成名。
    
         呂西安有了美麗的情婦,已經快活得象蘇丹一樣,此刻有了成功的把握,愈加嘴皮刻
     薄,放肆起來,他說:“你沒有讀我的詩,至少看過我的書評。”
         “是的,朋友,要不我會這樣急急忙忙赶來嗎?算我晦气,你那篇可怕的文章寫得真
     好。老弟,你是大才。趁你當令的時候盡量利用一下吧。”道里阿這句話好象是出于好心,
     骨子里非常無禮。“報紙送到沒有?你看過了嗎?”
         呂西安說:“還沒有,長篇的散文我還是第一次發表。大概埃克托叫人捎往夏洛街,送
     到我家里去了。”
         “那么你念吧,”道里阿做著一個塔爾瑪演曼紐斯的手勢。
         呂西安才接過報紙,就被柯拉莉搶了去。
         她笑道:“你說過你的處女作是歸我的。”
         道里阿忌憚呂西安,諂媚逢迎,無所不至;他周末本要大請客,招待新聞記者,也就請
     了呂西安和柯拉莉。他帶著《長生菊》回去之前,要他的詩人有便上木廊商場轉一轉,簽訂
     合同,文件他會准備好的。他素來气派十足,借此嚇唬淺薄的人,還要表示他是提倡文藝的
     闊佬,不是普通的出版商,當時留下三千法郎,不要收据;呂西安給他,他做了個洒脫的手
     勢拒絕了。他臨走親了親柯拉莉的手。
         柯拉莉听呂西安講過他以前的生活,便說:“親愛的,如果你呆在克呂尼街上的破屋子
     里,在圣熱內維埃弗圖書館死啃書本,你會看到這些鈔票嗎?我看哪,你那些四風街上的小
     朋友全是傻瓜!”
         他小團体里的弟兄們是傻瓜!呂西安听著居然會笑!他把印在報上的書評看了一遍,体
     會到那种無法形容的,作者的喜悅,第一次嘗到躊躇滿志的快感,而且這快感一生也不會有
     第二回的。他看了一遍又是一遍,對于文章的力量和牽涉的范圍感覺得更清楚了。手稿經過
     印刷,好比女人登上舞台,优點和缺點一齊暴露;既能給你生命,也能制你死命,哪怕只有
     一個錯誤,也和美妙的思想同樣触目。呂西安心神陶醉,再也想不起拿當,拿當只是他的墊
     腳石。他沉浸在快樂中,自以為變了富翁。當初他寒瑟瑟的在昂古萊姆走下美景街的石級,
     回到烏莫,踏進波斯泰爾的閣樓,一家只靠一千二百法郎一年過活;對這樣一個孩子,道里
     阿送來的款子簡直是波托西ヾ。有一樁事對他還印象鮮明,只是被巴黎日以繼夜的歡娛湮沒
     了,那時忽然浮上腦海,使他的心回到了桑樹廣場,想起他的美麗的,有情有義的妹子夏
     娃,他的大衛,他的可怜的母親。他立刻拿一張鈔票叫貝雷尼斯去兌換,趁此給家里寫了一
     封短信,打發貝雷尼斯赶往驛車公司,好象遲了一步就不能把五百法郎寄給母親似的。在他
     眼中,在柯拉莉眼中,歸還家里這筆錢是做了一樁好事。女演員認為呂西安是孝子賢兄,抱
     著他百般撫愛;這些好心的姑娘都很厚道,喜歡這一類的行為。    
    
       ヾ南美玻利維亞國的城市,有銀礦錫礦。
    
         她說:“這個星期咱們天天有飯局,你也夠辛苦了,應當來一次小小的狂歡。”
         柯拉莉有了每個婦女見了都眼紅的呂西安,只想欣賞他的美貌,認為他的衣衫不夠漂
     亮,帶他上斯托勃鋪子。走出成衣鋪,兩個情人到布洛涅森林兜風,回來赴杜•瓦諾布勒太
     太的飯局。呂西安在席上遇到拉斯蒂涅,畢西沃,德•呂卜克斯,斐諾,勃龍代,維尼翁,
     德•紐沁根男爵,博德諾,菲利普•勃里杜,大音樂家孔蒂,反正是些藝術家,投机商,不
     但要做大事業,還要追求強烈的刺激的人。他們對呂西安都很殷勤。呂西安信心十足,談笑
     風生,可沒有一點賣弄的意味;大家用酒肉朋友常用的恭維話,夸他气魄不小。
         “嘿!不知他肚里打的什么主意,”泰奧多爾•迦亞對一個詩人說。那詩人受著宮廷保
     護,正想辦一份小型的保王党刊物,就是后來的《覺醒報》。
         吃過晚飯,兩個記者陪著各人的情婦上歌劇院;曼蘭有個包廂,全部客人跟著一起去
     了。几個月之前,呂西安在歌劇院栽過一個大斤斗,此番再去可威風十足。他在休息室中挽
     著曼蘭和勃龍代的手臂,眼睛直瞪著以前捉弄他的公子哥儿,夏特萊更不在他眼里!當時的
     一般獅子ヾ,德•瑪賽,旺德奈斯,瑪奈維爾,對呂西安擺出傲慢的神气,呂西安不甘示
     弱,照樣回敬。拉斯蒂涅在德•埃斯巴太太的包廂里耽擱了好久,侯爵夫人和德•巴日東太
     太架著手眼鏡打量柯拉莉,可見那儿在談論風流俊美的呂西安。德•巴日東太太見了呂西安
     是不是心中后悔呢?這個念頭老是在詩人的腦子里打轉;他一看到昂古萊姆的柯麗娜ゝ,立
     刻想到報复,象那天在愛麗舍田園大道上受到這女人和她弟媳婦輕視的時候一樣。    
    
       ヾ法國人每個時代對花花公子都有一個特殊的名稱,王政复辟時代的漂亮哥儿叫做獅子。
         ゝ參看本書第68頁注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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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十七 出爾反爾的技術
    
         几天以后,早上十一點光景,呂西安還沒起床,勃龍代闖進來說:“你從外省來的時候
     是不是身上帶著符咒?”他親了親柯拉莉的額角,指著呂西安道:“這個美男子真是迷人,
     從地下室到頂樓,上上下下都被他扰亂了。”勃龍代跟詩人握握手,說道:“我是來動員你
     的,朋友;德•蒙柯奈伯爵夫人昨天在意大利劇院囑咐我帶你到她家里去。一個年輕可愛的
     女人請你,在她府上還能遇到上流社會的精華,你總不至于拒絕吧?”
         柯拉莉道:“要是呂西安待我好,決不去見你的伯爵夫人。
         他為什么要在上流社會里拋頭露面?他會厭煩的。”勃龍代道:“你可是想管束他?難
     道你忌妒良家婦女嗎?”
         “是的,”柯拉莉回答,“良家婦女比我們更要不得。”
         勃龍代問:“你怎么知道,我的小貓咪?”
         她說:“從她們丈夫那里啊。你忘了我跟德•瑪賽打過六個月交道。”
         勃龍代說:“孩子,難道我真的愿意把這樣一個美男子介紹給德•蒙柯奈太太嗎?你要
     反對,剛才的話就算我沒有說。可是我相信,問題不在于什么女人,而是要呂西安寬宏大
     量,饒赦那個可怜虫,在呂西安的報上變做箭靶子的家伙。夏特萊太不聰明,把那些文章當
     真了。德•埃斯巴太太,德•巴日東太太,還有德•蒙柯奈太太府上的一般常客,都關心鷺
      ,我答應替洛爾和彼特拉克,德•巴日東太太和呂西安講和。”
         呂西安好似渾身添了新鮮的血液,報仇雪恥的快感使他陶醉了,他回答說:“啊!他們
     終究被我踩在腳下了!我感謝我這支筆,感謝我的朋友們,感謝新聞界的可怕的威力。我自
     己還沒寫過對付烏賊魚和鷺 的文章呢。老弟,我可以去,”他把手攏在勃龍代腰里,“是
     的,我可以去,不過先要他們領教一下,我這樣輕飄飄的東西有多少分量!”他把寫拿當書
     評的筆揚了一揚。“明儿我短短的寫上兩欄擺布他們一頓,以后咱們再瞧著辦。柯拉莉,你
     放心!這不是談戀愛,是報仇,我報仇一定要報得徹底。”
         勃龍代道:“這才是男子漢大丈夫!對什么都厭倦的巴黎社會難得會這樣騷動的;呂西
     安,你知道了這一點,也可以自豪了。你將來准是個大混蛋,”勃龍代用了一個有分量的字
     眼,“這樣下去,不怕不得勢。”
         柯拉莉道:“他一定成功。”
         “他六個星期已經走了很多路了。”
         柯拉莉說:“等到呂西安只差一個尸首的距离就能登上寶座的時候,他可以拿我柯拉莉
     的身体做墊腳石。”
         勃龍代說:“你們這樣相愛,倒象太古時代的人物。”又望著呂西安道:“你的大作我
     很佩服,其中頗有些新東西。這一下你變了名家了。”
         盧斯托,埃克托•曼蘭,韋爾努,一同來看呂西安,呂西安看他們對他這樣巴結,得意
     极了。費利西安•韋爾努送來一百法郎稿費。報館要拉攏作者,認為一篇這樣出色的稿子應
     當多給報酬。柯拉莉一看見這幫記者,派人到距离最近的藍鐘餐廳叫了一桌菜;她听見貝雷
     尼斯報告一切准備好了,就把客人請入華麗的餐室。飯吃到一半,大家喝著香檳,有了酒
     意,朋友們把來意透露了。
         盧斯托道:“你總不愿意叫拿當和你作對吧?他是記者,有的是朋友,你第一部作品出
     版,就可跟你搗亂。你不是還有《查理九世的弓箭手》要脫手嗎?我們今天早上碰到拿當,
     他急坏了;你最好再來一篇評論,把贊美的話淋漓盡致的澆在他頭上。”
         “怎么?”呂西安說,“我寫了文章攻擊他,你們又要……”
         愛彌爾•勃龍代,埃克托•曼蘭,艾蒂安•盧斯托,費利西安•韋爾努,一齊哈哈大
     笑,打斷了呂西安的話。
         勃龍代說:“你不是請他后天到這里來吃消夜嗎?”
         盧斯托說:“你上一篇書評沒有署名。費利西安不象你初出茅廬,替你寫上一個C,以
     后你在他報上都可用這個名字。他的報是清一色的左派。我們都是反政府党。費利西安特別
     鄭重,替你的政治主張貿著余地。埃克托的報紙屬于中間偏右的一派,你可以署名L。攻擊
     用假名,捧場盡可用真名實姓。”
         呂西安回答:“署名倒不在乎,可是我對那部書沒有一句好話可說。”
         埃克托說:“難道你的意見真的跟你文章上寫的一樣嗎?”
         “是的。”
         勃龍代說:“啊!老弟,我還以為你是厲害角色呢!真的,看你的額角,你魄力不小,
     很象思想卓越的人,秉性堅強,有本事對樣樣事情從兩個方面考慮。朋友,文學上每种觀念
    
     都有正有反,沒有人能斷定哪一面是反面。在思想領域中,一切都是雙重的。任何觀念都是
     二元的。一個身体兩個面孔的神道雅呂斯,正好做批評的比喻,天才的象征。除非上帝才有
     三個方面ヾ!莫里哀和高乃依所以与眾不同,就在于有本領提出一個問題叫阿爾賽斯特肯
     定,菲蘭特否定,叫奧太維肯定,西拿否定。盧梭在《新愛洛伊絲》中寫了一封贊成決斗的
     信,又寫一封反對決斗的信,盧梭的真意如何,你說得上嗎?在克拉麗莎和洛弗拉斯之間,
     赫克托耳和阿喀琉斯之間,ゝ誰能夠下斷語?究竟哪一個是荷馬的英雄?理查遜的用意怎么
    
     樣?所謂批評,應當根据作品所有的面貌去觀察。總而言之,我們是審查官。”    
    
       ヾ舊教教義有圣父,圣子,圣靈三位一体之說。
         ゝ前二人是理查遜小說《克拉麗莎•哈洛》中的男女主人翁,后二人是荷馬史詩《伊利
     昂紀》(又譯《伊里亞特》)中的英雄。
    
         韋爾努帶著訕笑的神气和呂西安說:“你寫出來的意見,你真的堅持嗎?我們是拿文字
     做買賣,以此為生的。如果你想寫一部偉大的精彩的書,真正的作品,那你自然可以放進你
     的思想,靈魂,重視你的作品,保護你的作品。至于今天看過,明天就忘掉的報刊文章,我
     覺得只有拿稿費去衡量它的价值。要是這樣無聊的東西也值得看重,那么你替人寫一份說明
     書,先得划一個十字,向圣靈做禱告了!”
         眾人看呂西安有顧慮,覺得奇怪,便一齊動手,替他把童年的服裝撕得粉碎,穿上新聞
     記者的大人衣衫。
         盧斯托說:“你可知道拿當讀了你的評論用什么話安慰自己?”
         “我怎么會知道?”
         “拿當說:零碎文章過目即忘,大作品始終存在!──這家伙過兩天要到這里來吃消
     夜,你應當叫他扑在你腳下,吻你的腳跟,說你是個大人物。”
         呂西安道:“那才滑稽呢。”
         勃龍代接著說:“不是滑稽,而是必要的。”
         略有醉意的呂西安說道:“諸位,我很愿意听你們的話,可是怎么辦呢?”
         盧斯托道:“你不妨在曼蘭的報上寫三欄出色的文字,駁斥你自己的主張。我們剛才看
     拿當發火,先樂了一陣,接著告訴他不久就會感謝這場激烈的論戰,幫他的書在八天之內銷
     完。此刻你在他眼中是奸細,惡棍,坏蛋;后天你可變了大人物,本領高強,竟是普盧塔克
     傳記中的英雄了!拿當還要來擁抱你,當你最好的朋友。道里阿來過了,三千法郎到手了,
     戲法變完了。現在你的問題是要得到拿當的尊重跟友誼。我們只能叫出版商受累,只能損害
     我們的敵人。若要對付一個不經我們的手而冒出來的角色,一個有才能而強頭倔腦,非把他
     消滅不可的人,我們決不寫了批評再自己推翻。拿當卻是我們的朋友,勃龍代先叫人在《信
     使報》上攻擊,再自己出面在《辯論報》上反駁;拿當的第一版書就這樣銷完了!”
         “諸位,說良心話,我現在對這部書連一個贊美的字也寫不出來……”
         曼蘭說:“你還有一百法郎到手,就是說拿當替你掙了十個路易ヾ;將來你在斐諾的周
     刊上寫一篇,再拿一百法郎稿費,道里阿另外送你一百:一共是二十路易!”    
    
       ヾ等于二百法郎。
    
         “可是說些什么呢?”呂西安問。
         勃龍代定了定神,說道:“孩子,讓我告訴你怎么辦。你可以說,好果子要長虫,好作
     品要招忌;拿當的書有人忌妒,想破坏。批評界吹毛求疵,不能不為著這部書發明一些理
     論,分什么兩种文學,一种以觀念為主,一种以形象為主。老弟,你說最高的藝術是要把觀
     念納入形象。你想法証明形象最富于詩意,同時抱怨我們的語言詩意太少,怪不得外國人責
     備我們的風格偏重實証主義;然后贊美卡那利和拿當的貢獻,說他們使法國語言不至于太平
     淡。你推翻你上次的論証,指出我們比十八世紀進步;要把進步兩字大做文章,叫布爾喬亞
     听著入迷!新興文藝運用許多畫面,集中所有的体裁,包括喜劇,戲劇,描寫,性格的刻
     划,對話,用有趣的情節做關鍵,把那些因素鑲嵌起來。小說是近代最了不起的創造,既需
     要情感,也需要風格和形象。喜劇受著舊規律的限制,不适合現代人的生活習慣了,只能由
     小說來代替。小說在构思的過程中就包括事實和觀念,也需要拉布呂耶爾式的才智和他的嚴
     格的道德觀念,要象莫里哀一般刻划性格,要有莎士比亞式的偉大的結构,描繪最微妙的情
     欲,──那是前人留下的最寶貴的財富。同十八世紀那种冷冰冰的,數學式的討論,枯燥的
     分析比較起來,小說不知要高明多少。你盡可一本正經的宣布:小說是有趣的史詩。你舉
     《柯麗娜》為例,提出德•斯塔爾夫人做根据。十八世紀怀疑一切,十九世紀不能不下結
     論,而十九世紀就憑現實,生動活潑的現實下結論,同時也發揮情欲的作用,這個因素伏爾
     泰是不知道的。接下來批評一頓伏爾泰。至于盧梭,他僅僅把議論和主義穿上衣衫,朱麗和
     克萊爾ヾ沒有血肉,只是完滿的典范。然后借題發揮,說我們全靠和平跟波旁王室的統治,
     才有這派別具一格的新文藝,因為你是替中間偏右的報紙寫稿。對一般開口体系閉口体系的
     人,盡可諷刺一番。你不妨裝著漂亮的姿勢大喝一聲:我們的同道錯了,說的全是胡話!為
     什么呢?因為要貶低一部优秀作品的价值,欺騙大眾,使一部應該暢銷的書銷不出去!
     Prohpudorゝ!你這樣說就是了,這句話准會刺激讀者。臨了你對批評界的沒落表示感慨。
     結論是:只有一种文學,有趣的文學。拿當走的是一條新路,他懂得時代,能适應時代的需
     要。時代要求戲劇式的故事。目前的政治便是一出無窮無盡的啞劇,在這樣一個世紀,大家
     當然要看戲劇了。二十年來我們不是看到大革命,執政時期,帝政時期和王政复辟四場戲
     嗎?說到這里,你大捧一陣拿當的作品,不用怕肉麻,他的第二版要不馬上銷完才怪!告訴
     你,下星期你再替我們的雜志寫一篇,簽上德•呂邦潑雷,一字不要省略。你說好作品的特
     點在于能引起廣泛的討論。本星期某報對拿當的書說了如此這般的話,另外一份報紙加以有
     力的反駁。你把C和L兩位批評家一齊批評几句,順便稱贊一下我替《辯論報》寫的書評;
     最后肯定拿當寫出了本時代最美的作品。大家對每本書都這樣說,因此說了也等于不說。一
     個星期之內,你除了到手四百法郎,還說出一些真理。有頭腦的人或者贊成C,或者贊成
     L,或者贊成呂邦潑雷,說不定對三個人都贊成。人類最偉大的發明,神話,把真理放在井
     底ゞ,那不是要用吊桶去吊出來嗎?現在你不是給人一個吊桶,而是給了三個!孩子,我的
     話完了。你動手吧!”    
    
       ヾ盧梭的書信体小說《新愛洛伊絲──又名朱麗》中的兩個人物,朱麗是書中的女主人公。
         ゝ拉丁文:可恥啊,可恥!
         ゞ公元前五世紀時希腊哲學家德謨克利特說過:“真理藏在井底,深不可測,很少希望掘出來。”
    
         呂西安愣住了。勃龍代親了親他的腮幫,說道“我要到鋪子里去了。”
         各人上各人的鋪子去了。在那些好漢眼里,報館不過是個鋪子。晚上大家還得在木廊商
     場見面,呂西安要到道里阿書店簽合同。杜•勃呂埃在王宮市場請全景劇場的經理吃飯,佛
     洛麗納和盧斯托,呂西安和柯拉莉,勃龍代和斐諾,都有份儿。
         客人散了,呂西安對柯拉莉道:“他們說的不錯!英雄好漢應當拿別人做工具。三篇書
     評換到四百法郎!我花兩年心血寫的一部書,道格羅也僅僅出到這個价錢。”
         柯拉莉道:“就寫評論吧,樂得散散心!我不是今晚扮安達盧西亞女人,明儿扮波希米
     亞女人,后天扮男人嗎?你跟我一樣辦就是了,看在金錢份上,他們要你做鬼臉就做鬼臉,
     只要咱們日子過得快活。”
         呂西安被似是而非的怪論迷惑了,精神興奮,仿佛騎上了一匹使性的騾子,──飛馬珀
     伽索斯和巴蘭的驢子ヾ交配出來的牲口。他在布洛涅森林中兜風,思想也在奔騰馳騁,發現
     勃龍代的論調頗有獨到的地方。他興高采烈吃過晚飯,在道里阿那儿簽了合同,把《長生
     菊》的版權全部出讓了,不覺得有什么不妥。隨后上報館去轉一轉,匆匆忙忙寫好兩欄稿
     子,回到旺多姆街。他如同那般元气充沛,精力還沒有怎么消耗的人,隔天的念頭第二天早
     上已經醞釀成熟。他快快活活的考慮書評,一團高興的動起手來。既是翻案文章,筆下自有
     一些精彩的段落。他幽默,詼諧;對文藝上的情感,觀念,形象等等,居然有新的見解。他
     又巧妙,又机靈,想起在商業巷上的閱覽室中第一次讀那部書的印象,用來贊美拿當。他只
     用几句話就從苛刻的批評家,滑稽的嘲弄者,一變而為詩人:抑揚頓挫的字句好比提著滿爐
     的香朝著神壇來回擺動ゝ。    
    
       ヾ神話中的飛馬珀伽索斯,通常用來譬喻富有詩意的幻想。巴蘭的驢子在急難時能
     作人言,見本書第140頁注ヾ。
         ゝ舊教儀式,常用鏈條吊著小香爐向神壇來回擺動,使香煙沖往神壇。
    
         呂西安把他在柯拉莉梳妝的時候寫的八頁稿子在柯拉莉面前一揚,說道:“又是一百法
     郎,柯拉莉!”
         他趁著才思煥發的當口,細磨細琢的寫了一篇向勃龍代預告過的惡毒的稿子,攻擊夏特
     萊和德•巴日東太太。那天上午呂西安体會到做新聞記者的最大的樂趣:推敲諷刺的警句,
     把寒光閃閃的刀鋒磨得銳利無比,拿敵人的心窩當做刀鞘,還雕刻刀柄給讀者欣賞。群眾只
     曉得贊美刀柄的做工,看不出惡意,不知道俏皮話的鋒芒淬著仇恨的毒素,把敵人的自尊心
     亂翻亂攪,戳成無數的窟窿。這种陰森森的作惡的快感,只有私下咂摸而無人知道的快感,
     好比同一個不在眼前的人決斗,用筆杆子把對方殺死,也好比做記者的具有不可思議的魔
     力,能為所欲為,象阿拉伯故事中身藏符咒的人物。冷嘲熱諷是仇恨的結晶,而仇恨是集邪
     欲之大成,正如愛是集美德之大成。沒有一個人不感到愛的快樂,也沒有一個人報复的時候
     不絕頂俏皮。雖然這种聰明在法國极其普遍,不足為奇,可是始終受人歡迎。呂西安這篇文
     章准會替小報助長陰險惡毒的名聲,事實也的确如此。他刺到兩個人的內心深處,大大傷害
     了他的情敵夏特萊和他以前的洛爾,德•巴日東太太。
         柯拉莉對呂西安道:“行啦,咱們上布洛涅去兜風。馬早已套好,等得不耐煩了。你也
     不能太辛苦。”
         “咱們先把批評拿當的稿子送給曼蘭。真的,報紙競象阿喀琉斯的神槍,傷了人能把他
     治好的ヾ,”呂西安一邊說一邊又改動几處文字。    
    
       ヾ荷馬史詩《伊利昂紀》中,曾描寫英雄阿喀琉斯的槍傷了人,只消用他槍上的鏽
     屑涂在傷口上,就能治愈。
    
         一對情人出發了,在巴黎城中炫耀他們闊綽的排場;以前大家眼里根本沒有呂西安,現
     在開始注意他了。既然懂得這個都市有如汪洋大海,要在里頭當個角色多么困難,呂西安受
     到注意自然心花怒放,快樂得如醉如狂。
         柯拉莉道:“孩子,到你裁縫那儿轉一轉,倘若衣服做好了,就試樣子,要不也得催一
     下。你去見那般漂亮太太,就要你把魔王德•瑪賽,小拉斯蒂涅,阿瞿達一潘托,馬克西
     姆•德•特拉伊,旺德奈斯,把所有的公子哥儿一齊比下去。別忘了你的情人是柯拉莉!再
     說,你不會對我不忠實吧,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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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十八 報紙的威風与屈辱
    
         過了兩天,正是呂西安和柯拉莉請朋友們吃消夜的前夕,昂必居喜劇院上演新戲,輪到
     呂西安寫劇評。呂西安和柯拉莉吃過晚飯,從旺多姆街走往全景劇場,經過土耳其咖啡館那
     一段的神廟街,當時最時髦的散步場所。呂西安一路听人夸他的艷福,贊他的情婦漂亮。有
     的說柯拉莉是巴黎最美的女人,有的認為呂西安也配得上柯拉莉。呂西安如魚得水,覺得這
     种生活才是他的生活。至于阿泰茲的小團体,差不多已經不在他心上。兩個月以前,他多佩
     服那些思想出眾的人物,此刻想到他們的主張和禁欲主義,竟怀疑他們是不是有些愚蠢了。
     柯拉莉隨隨便便說過他們是傻瓜,這句話在呂西安腦子里長了芽,結了果。他把柯拉莉送往
     更衣室,自己在后台閑蕩,气派象王爺:所有的女演員都用熱烈的眼風和好听的說話奉承他。
         他說:“我要到昂必居喜劇院去上班了。”
         那晚昂必居客滿,呂西安找不到座儿。他到后台去發牢騷,抱怨人家不給他安排位置。
     舞台監督還不認識呂西安,告訴他兩個包廂的票子早已送往報館,說完不理他了。
         “好吧,那么我對今天的戲就按照我的印象來報導,”呂西安气憤憤的說。
         年輕的女主角對舞台監督說:“你好糊涂!他是柯拉莉的情人啊。”
         舞台監督立刻回過身來招呼呂西安:“先生,我去報告經理。”
         可見報紙在小事情上也顯出無邊的威力,使呂西安的虛榮心感到滿足。經理出來和
     德•雷托雷公爵和舞蹈明星蒂麗婭商量,要求把呂西安安插在他們緊靠前台的包廂里。公爵
     見是呂西安,答應了。
         年輕的雷托雷提到夏特萊男爵和德•巴日東太太,說道:
         “兩個人被你擺布得好苦啊。”
         呂西安道:“再看明天吧。到此為止,都是我的朋友們出場,只能算輕裝的步兵,今晚
     我才親自放炮。明天你就知道為什么我們取笑波特萊。文章的題目叫做《從一八一一年的波
     特萊到一八二一年的波特萊》。在不認恩主,向波旁家賣身投靠的人里頭,夏特萊是個典
     型。我的本事要他們完全領教過了,再上德•蒙柯奈太太家。”
         呂西安和青年公爵談話之間盡量賣弄才華,急于向這位爵爺証明,德•埃斯巴太太和
     德•巴日東太太瞧他不起是有眼無珠,大錯特錯。可是他終于顯了原形:他想自稱為德•呂
     邦潑雷,而德•雷托雷公爵偏偏捉弄他,叫他沙爾東。
         公爵說:“你應該做保王党。你已經顯出你的才气,現在要表示你識時務了。要得到王
     上的詔書准許你改用母系的姓,唯一的辦法是先為宮廷出一番力,再要求這個恩典。自由党
     永遠不能使你成為伯爵!真正可怕的力量,報刊,早晚要被政府壓倒的。報刊非加以箝制不
     可,這件事已經拖延太久了。言論自由此刻到了最后階段,你該盡量利用,造成你的聲勢。
     再過几年,在法國用姓氏和頭銜做資本,比才干更可靠。有了這兩樣,一切都不成問題:才
     智,門第,美貌,要什么有什么。你此刻做自由党,目的只應該是將來投靠保王党的時候多
     沾一些便宜。”
         公爵告訴呂西安,他在佛洛麗納的半夜餐席上遇到的公使,要請他吃飯,希望他不要拒
     絕。呂西安被公爵的議論打動了;几個月之前以為永遠走不進去的上流社會向他開了門,更
     使他喜出望外。他暗暗贊嘆筆杆子的力量。報刊,才智,竟是現代社會的敲門磚。呂西安心
     上想,說不定盧斯托正在后悔,不該把他引進廟堂;呂西安為自己打算,已經覺得需要筑起
     壁壘,把從外省赶到巴黎來的野心家攔在外面。他不敢問自己,倘若有個詩人象他當初投奔
     艾蒂安那樣來找他,他會采取什么態度。呂西安心事重重的神气瞞不過年輕的公爵,原因也
     被他猜著了;因為公爵向這個缺乏意志而欲望不小的野心家揭露了政治舞台的遠景,正如早
     先記者們象魔鬼把耶穌帶到圣殿的頂上ヾ,讓呂西安看到文壇和文壇的財富。呂西安不知道
     被他的小報傷害的一些人正在設計划策對付他,其中也有德•雷托雷公爵參加。公爵向
     德•埃斯巴太太圈子里的人提到呂西安的才气,叫他們听著吃惊。他受德•巴日東太太委
     托,做一番試探工作,本來希望在昂必居喜劇院遇到呂西安。其實上流社會也罷,新聞記者
     也罷,都談不到深謀遠慮,別以為他們的陷阱經過什么周密的安排。他們并沒定下方案,奸
     詐的權術也不過做到哪里是哪里,主要是始終存著心,隨机應變,不管好事坏事,都准備利
     用,但等對方在情欲播弄之下自己送上門來。在佛洛麗納家吃消夜那天,青年公爵就摸清呂
     西安的性格,剛才便覷准他的虛榮心進攻,同時借他來練練自己的外交手腕。    
    
       ヾ魔彈試探耶穌,忽而帶他到曠野里,忽而帶往殿堂頂上,忽而帶上高山。見《新
     約•馬太福音》第四章。
    
         散了戲,呂西安赶往圣菲阿克街寫劇評,有心寫得潑辣,尖刻,想試試自己的力量。那
     出戲比上回全景劇場的那一出高明;可是他想知道是否真象人家說的,能夠把一本好戲壓下
     去,把一本坏戲捧出來。第二天他和柯拉莉吃著中飯,翻開報紙;他跟昂必居喜劇院搗亂的
     事已經先和柯拉莉說了。呂西安念了他攻擊德•巴日東太太和夏特萊的文章,然后很奇怪的
     發現,他的劇評一夜之間忽然變得非常緩和,除掉他极風趣的分析原封不動之外,結論竟是
     贊美。這出戲盡可使劇院大大的賺一筆。呂西安的气惱簡直沒法形容,決意向盧斯托抗議。
     他已經以為人家少不了他了,他不愿意做傻子,听人支配,受人宰割。呂西安為了肯定自己
     的勢力,替道里阿和斐諾的雜志寫好一篇文章,把批評拿當作品的議論歸納起來,做一番比
     較。答應給小報長期執筆的小品,也乘興寫了一篇。年輕的記者都有一股熱情,寫稿很認
     真,往往很冒失的拿出自己的全部精華。全景劇場的經理貼了一出新排的喜劇,讓佛洛麗納
     和柯拉莉當晚輪空。吃消夜之前還要賭錢。呂西安看過新戲彩排,預先寫好評論,免得臨時
     鬧稿荒;盧斯托上門來拿稿子。小報靠呂西安寫的巴黎花絮風行一時;呂西安把才寫的一個
     有趣的短篇念給盧斯托听了,盧斯托親著他兩頰,說他真是新聞界的天使。
         “那么干嗎你忽發奇想,要改我的稿子呢?”呂西安問。他寫那篇精彩的文章原是想發
     泄他的怨气的。
         “我改你稿子?”盧斯托叫起來。
         “那么誰改的?”
         艾蒂安笑道:“朋友,你還不懂生意經。昂必居訂我們二十份報,實際只送去九份,就
     是經理,樂隊指揮,舞台監督,他們的情婦,另外還有三個股東。大街上的戲院每家都用這
     個方式報效我們報館八百法郎。白送斐諾的包廂也抵得這個數目,演員和編劇訂的報還不算
     在內。坏蛋斐諾在大街上撈到八千法郎。小戲院如此,大戲院可想而知!你明白沒有?咱們
     不能不盡量客气。”
         “我明白了,我不能照我的心思寫稿子……”
         盧斯托道:“那跟你有什么相干,只要你油水撈飽就行了。再說,你對戲院有什么過不
     去呢?要砸掉昨天的戲,總得有個理由。為破坏而破坏,只能損害報紙。按照是非曲直去打
     擊人,報紙還有什么作用?可是經理招待不周嗎?”
         “他沒有替我保留位置。”
         “好吧,”盧斯托道,“我可以給經理看你的原稿,說我勸了你一番,你才平了气;那
     比登出你的文章對你更實惠。明儿你問他要戲票,包管每月給你四十張空白票子;我再替你
     介紹一個人,商量怎么銷出去;他會全部收進,照票面打一個對折。市面上有圖書販子,也
     有戲票販子。這一行也有一個巴貝,他是鼓掌隊的頭目,住的地方离此不遠,咱們還有時
     間,去走一遭吧?”
         “可是朋友,斐諾在文化界抽這种間接稅,不是混賬嗎?
         早晚……”
         盧斯托嚷道:“哎啊!你真是鄉曲!你拿斐諾當什么人?別看他假裝忠厚,神气象杜卡
     萊ヾ,一竅不通,荒唐可笑,骨子里他仍是帽子司務的儿子,才精明呢。在他鴿籠式的報館
     里,你不看見那帝政時代的老軍人,斐諾的舅舅嗎?那舅舅非但老實,還會裝傻。凡是不清
     不白的銀錢出入,都由他經手。在巴黎,一個野心家身邊有人肯充當他的替死鬼,准發大
     財。政界同報界一樣,有許多場合當頭儿的永遠不能犯嫌疑。万一斐諾做了官,他的勇舅便
     是他的秘書,人家為著大筆頭的買賣孝敬科室的錢,都由秘書代收。吉魯多初看似乎是個蠢
     東西,其實很狡猾,正好做一個神秘莫測的助手。現在他當著警衛,我們才不至于被大聲的
     叫囂,初出道的作家,跑來評理的當事人,吵得頭昏腦脹;我相信別的報館就沒有他這樣的
     角色。”    
    
       ヾ法國勒薩日(1668─1747)的喜劇《杜卡萊先生》中的主人公,卑鄙無恥,刻薄
     吝嗇,同時也愚蠢可笑。
    
         呂西安道:“他做功很好,我領教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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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十九 戲劇作家的錢庄老板
    
         艾蒂安和呂西安走往神廟城關街,總編輯在一所漂亮屋子前面站住了。
         “勃羅拉先生在家嗎?”他問看門的。
         “什么先生!”呂西安說。“鼓掌隊的頭目也稱先生嗎?”
         “朋友,勃羅拉一年有兩万進款,大街上的編劇都有票据在他手里,把他當做錢庄老
     板,在他那儿開著一個往來戶。編劇拿到的戲票,專門請客的送票,都能賣錢。這樣商品就
     歸勃羅拉經銷。告訴你,統計學很有用處,只要你不濫用;我們不妨統計一下。每家戲院每
     晚發出五十張送票,一天就是二百五;票价統扯兩法郎,勃羅拉每天花一百二十五法郎向編
     劇收進票子,還能淨賺一百二十五。單靠編劇手中的戲票,勃羅拉每月差不多有四千法郎進
     賬,一年四万八。假定損失西万,因為他的票子不能全部銷完……”
         “為什么?”
         “啊!除了不保留座儿的送票,還有群眾直接向戲院買的票子。并且定座的權始終操在
     戲院手里。有些日子天气很好,偏偏戲碼不好。因此勃羅拉在這樁生意上也許只賺三万一
     年。此外他還有一种企業,叫做鼓掌隊。佛洛麗納和柯拉莉都是他的主顧;她們要不送他津
     貼,每次上場下場哪儿來的掌聲!”
         盧斯托一邊上樓一邊輕輕的向呂西安解釋。
         呂西安發見每個角落都有金錢的影子,說道:“巴黎真是一個怪地方。”
         一個衣衫整洁的女佣人帶兩位記者去見勃羅拉。戲票商面對著一張有拉蓋的大書桌,坐
     在寫字椅上,見了盧斯托站起身來。他穿著灰色厚羊毛外套,有鞋罩的長褲,大紅的軟底
     鞋,活脫象個醫生或者訴訟代理人。呂西安看出他是平民出身的暴發戶:一張俗气的臉,灰
     色眼睛很狡猾,一雙手用來鼓掌正合适,皮色說明他過慣放蕩的生活,象屋頂淋慣雨水一
     樣,頭發花白,說話的聲音很悶。
         他說:“你准是為佛洛麗納小姐來的,這位先生是為柯拉莉小姐。”又對呂西安說:
     “我對你很熟悉。先生,你放心,競技劇場的地盤我買下了,一定替你情人幫忙,有人搗
     亂,會預先通知她的。”
         盧斯托說:“親愛的勃羅拉,你的好意,我們當然接受;不過我們是為戲院的送票來
     的,包括大街上所有的戲院;我是以總編輯身份拿的票子,這位先生是專跑戲院的記者。”
         “對,斐諾的報紙出讓了,這筆生意我知道。他混得不坏,斐諾。本星期末我請他吃
    
     飯。你們要是肯賞光,不妨帶你們的女伴一塊儿來。大家開怀暢飲,鬧個通宵。客人有阿黛
     爾•迪皮伊,杜康熱,弗雷德里克•迪珀蒂-梅雷,還有我的情婦米約小姐;咱們要玩得痛
     快,酒也喝得痛快!”
         “杜康熱大概手頭很緊,他的官司輸了。”
         “是的,他問我借了一万法郎,等《卡拉》那出戲叫座以后還我;所以我拼命捧場。杜
     康熱有才气,有天分……”呂西安听見這家伙賞識作家的文才,只道是做夢。勃羅拉擺出內
     行的樣子對呂西安說:“柯拉莉進步了,只要她脾气隨和,我必定暗中幫忙,不讓她第一天
     在競技劇場登台遭人暗算。我可以安排一批衣冠端整的人坐在樓廳上,笑嘻嘻的交頭接耳,
     引起觀眾的彩聲。替女人捧場,這是一個辦法。我喜歡柯拉莉,她心地好,你也該滿足了。
     嘿!不論是誰,只要我高興,都能叫他一個斤斗栽下來……”
         “咱們先把戲票生意談妥了吧?”盧斯托說。
         “行!每個月月初我到這位先生府上去拿。先生是你的朋友,我對他跟你一樣看待。你
     有五家戲院,三十張票子,大約合到七十五法郎一月。也許你要預支一些吧?”戲票商回到
     書桌旁邊,打開抽屜,里頭全是現洋。
         盧斯托說:“不用,不用,我們留著這筆錢防飢荒……”
         勃羅拉對呂西安說:“先生,這兩天我要去和柯拉莉商量正事,我們一定談得攏。”
         勃羅拉的辦公室里有一口書柜,有版畫,擺著体面的家具,呂西安看著很詫异。他穿過
     客室,發覺陳設既不寒傖,也不太奢華。最講究的是飯廳,呂西安為此說了几句笑話。
         盧斯托道:“你不知道勃羅拉是講究吃喝的專家。他請客的場面跟他的家私完全相稱,
     戲文里也提到呢。”
         勃羅拉謙遜的回答:“我的酒還不坏。”他听見樓梯上有嘶嗄的說話聲和特別的腳聲,
     便道:“啊!捧角的嘍羅來了。”
         呂西安走出來碰到一幫鼓掌隊和戲票販子,身上臭不可當,頭戴鴨舌帽,褲子快破了,
     外套露出經緯,一副囚犯面孔,青不青,藍不藍,烏七八糟,形容憔悴,留著長胡子,眼神
     又凶橫又諂媚。這批丑惡的家伙平時擠在大街上,白天兜售挂鑰匙的鏈子,二十五鍋子一件
     的金首飾,夜晚在戲院的挂燈底下拍手,總之巴黎無論什么肮臟事儿他們都干。
         盧斯托笑道:“這些就是羅馬人ヾ!女演員和戲劇作家的名气就是這樣來的。他們的內
     幕細看起來也不比我們的光彩。”    
    
       ヾ羅馬人是鼓掌隊的別稱,因為雇人拍手喝彩的風气,相傳為古羅馬的尼祿皇帝首倡。
    
         呂西安一邊回家一邊回答:“反正在巴黎對什么都不能抱幻想。樣樣要抽稅,樣樣好賣
     錢,樣樣能制造,連名气在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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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十 新聞記者的洗禮
    
         呂西安請的客有道里阿,全景劇場的經理,瑪蒂法和佛洛麗納,卡繆索,盧斯托,斐
     諾,拿當,埃克托•曼蘭和杜•瓦諾布勒太太,費利西安•韋爾努,勃龍代,維尼翁,菲利
     普•勃里杜,瑪麗埃特,吉魯多,卡陶和弗洛朗蒂納,畢西沃。他也邀請們貝小團体的朋友
     們。舞蹈明星蒂麗婭据說對杜•勃呂埃不太冷,淡,也參加飯局,只是沒有和她的公爵同
     來。此外還有几家報紙的老板,拿當,曼蘭,維尼翁和韋爾努的東家。來客一共三十位,柯
     拉莉的飯廳容納不下更多的人。八點左右,燈火通明,屋內的家具,壁上的花綢,供的鮮
     花,全都喜气洋洋,使巴黎的那派豪華象個夢境。呂西安眼看自己做了這個地方的主人,弄
     不明白這奇跡是靠什么法術,誰的力量變出來的,只覺得說不出的幸福,得意,還有無窮的
     希望。佛洛麗納和柯拉莉拿出女演員的手段,打扮得雍容華貴,不知有多么講究,朝著外省
     詩人微笑,仿佛兩個仙女特意來替他打開夢中的宮殿。而呂西安也差不多在做夢了。几個月
     功夫他的生活改了樣子,從极端的貧窮變成极端的富裕,而且是突如其來,變得那么快,有
     時他甚至于心中惊慌,象正在做夢而明知睡著的人一樣。可是面對著美麗的現實,他的眼風
     充滿著信心,在忌妒的人說來也許是臭得意。他本人也起了變化。天天在溫柔鄉中消磨,皮
     色蒼白了,眼神軟綿綿,懶洋洋的,用德•埃斯巴太太的說法,他的神气是享盡了艷福。他
     因之更俊美了。有了愛情和經驗,眉宇之間表示他對自己的威勢和力量感覺很清楚。他瞪著
     眼睛望著文壇和上流社會,自以為盡可象主人翁一般出入。惟有遭到患難才肯反省的詩人,
     認為眼前沒有什么可操心的。順利的事業正在使他的小艇揚帆前進,實現計划的工具听憑他
     調度:一個現成的家,一個人人艷羡的情婦,車輛馬匹,還有他筆下無法估計的財富。他的
     靈魂,他的心地,他的頭腦,也都起了變化,他看到這樣輝煌的成績,再也不考慮手段了。
     住過巴黎的經濟學家准會覺得呂西安的排場大有問題,所以我們不能不說明一下,女演員和
     她詩人的物質享受到底建筑在什么基礎之上,不管這基礎多么薄弱。原來卡繆索要求供應柯
     拉莉的一些鋪子給柯拉莉至少賒三個月賬,可是他不作擔保。因此,車馬,仆役,全部享
     用,好象有魔術似的,對兩個只圖享受的孩子毫不缺少,而他們倆也只管歡天喜地的享受。
     柯拉莉挽著呂西安的手,要他先見識見識飯廳里意想不到的變化:富麗堂皇的桌面,點著四
     十支蜡燭的燭台,精致非凡的點心,舍韋酒家的菜單,呂西安把柯拉莉摟在怀里,親著她的
     額角。
         他說:“孩子,我一定成功,一定要報答你這樣的深情,這樣的忠心。”
         柯拉莉說:“你滿意了嗎?”
         “再不滿意也說不過去了。”
         “好啦,你這笑容就是我的報酬,”柯拉莉說著,象蛇一般扭著身子把嘴唇送到呂西安
     嘴邊。
         他們看見佛洛麗納,盧斯托,瑪蒂法和卡繆索忙著布置牌桌。朋友們陸續來了,因為所
     有的來客都自稱為呂西安的朋友。大家從九點賭到半夜。呂西安幸而賭博的玩意儿一樣都不
     會ヾ。盧斯托輸了一千法郎,向呂西安借;既是朋友開口,呂西安當然不便拒絕。十點左
     右,來了米歇爾•克雷斯蒂安,費爾讓斯,約瑟夫•勃里杜。呂西安陪他們走到一邊去談
     天,覺得他們即使不顯得勉強,也是冷冷的一副正經面孔。阿泰茲正在赶寫他的書,不能
     來。萊翁•吉羅為他的雜志忙著編創刊號。小團体派了三個藝術家來,在吃喝玩樂的場合他
     們不象別的几個感到拘束。    
    
       ヾ巴爾扎克忘了他上面說過呂西安賭輸了錢,第二天柯拉莉在他袋里放進一筆錢,
     參看本書第345頁。
    
         呂西安略微帶著賣弄的口气說:“喂,朋友們,輕骨頭也會變成大策略家,你們等著瞧
     吧。”
         米歇爾道:“但愿我以前看錯了。”
         費爾讓斯問道:“你是不是在過渡期間和柯拉莉同居?”
         “是的,”呂西安裝著天真的樣子回答,“本來有個做買賣的老頭儿迷著柯拉莉,被柯
     拉莉打發了。”他又望著約瑟夫•勃里杜補上兩句:“我比你的哥哥幸福,他沒有本領控制
     瑪麗埃特。”
         費爾讓斯道:“現在你跟別人沒有分別了,必定成功。”
         呂西安回答:“不管在什么情形之下,我對你們永遠和從前一樣。”
    
         米歇爾和費爾讓斯彼此望了望,冷笑一下;呂西安才覺得自己的話說得可笑。
         約瑟夫•勃里杜道:“柯拉莉真美,畫成肖像可出色呢!”
         “而且心地好,”呂西安回答,“說良心話,她純洁得很。你就替她畫個像吧。只要你
     愿意,你畫老婆子帶一個姑娘去見參議員的作品,不妨拿她做模特儿,代表那個威尼斯的姑
     娘。”
         米歇爾•克雷斯蒂安道:“女人動了真情都是純洁的。”
         這時拉烏爾•拿當向呂西安直扑過來,親熱得了不得,抓著呂西安的手握著。
         他說:“好朋友,你不但偉大,而且有良心,此刻良心比天才更難得。你對朋友真義
     气。從此我跟你是生死之交了,我永遠忘不了這個星期你幫我的忙。”
         呂西安受到這樣一位名流奉承,不禁心花怒放,帶著自命不凡的神气望著小團体里的三
     個朋友。捧拿當的稿子要在明天的報上發表,曼蘭先給拿當看了清樣,拿當才有這番表現。
         呂西安咬著他耳朵說:“我當初答應攻擊你的時候就提出條件,要讓我自己來反駁。我
     素來是你朋友。”
         呂西安回到小團体的三個朋友身邊。費爾讓斯剛才听著他的話冷笑,現在拿當的事幫他
     辯白了,他因之很高興。
         “阿泰茲的書一出版,我就好替他出力了。單為這一點,我也要留在新聞界。”
         米歇爾道:“你作得了主嗎?”
         呂西安假裝謙虛,回答說:“只要人家還用得著我,總能夠辦到吧。”
         半夜前后,客人一齊入席,開始大吃大喝。他們在呂西安家談話比在瑪蒂法家更放肆,
     誰也沒想到小團体的三個代表和報界的代表志趣不合。那般年輕的記者出爾反爾成了習慣,
     早已心術敗坏,當下便舌劍唇槍,交起鋒來,拿新聞界的駭人的理論作為詭辯的根据。克洛
     德•維尼翁主張維持批評的尊嚴,反對小報界專門作人身攻擊的傾向,說結果作家只會貶低
     自己的价值。盧斯托,曼蘭,斐諾,公開維護那個辦法,報界的俗話叫做尋開心,認為這是
     標識一個人的才能的戳子。
         盧斯托說:“經得起這個考驗的才是真正的好漢。”
         曼蘭說:“大人物受到歡呼的時候也得有人叫罵,象羅馬的胜利者一樣。”
         呂西安說:“那么受到嘲笑的人都可以自命為胜利了!”
         斐諾說:“這話不是跟你自己有關嗎?”
         米歇爾•克雷斯蒂安說:“咱們的十四行詩不是應當跟彼特拉克的一樣轟動嗎?”
         道里阿說:“黃金(洛爾)ヾ已經出了一把力,幫助詩集成功。”
         大家听了這句雙關語一致叫好。
         呂西安微笑道:“FaciamusexperimentuminanimaViAi.ゝ”    
    
       ヾ彼特拉克的戀人洛爾(Laure),与法文中黃金(IBor)一字諧音;而道里阿是花
     三千法郎收買呂西安的詩集的。
         ゝ拉丁文:我們不妨拿一個毫無价值的人做試驗。過去呂西安自命為彼特拉克,德•巴
     日東太太也以洛爾自居。“毫無价值的人”,暗指德•巴日東太太。
    
         韋爾努道:“新聞界對有些人毫不爭論,一出台就送他們花冠,這樣的人才倒霉呢!那
     好比圣者關進神龕,從此沒人理睬。”
         勃龍代道:“當初尚瑟內茲看見德•冉利侯爵一往情深的望著老婆,對他說:得了吧,
     好家伙,人家已經給了你了。社會上對一開場就順利的人也會說這個話。”
         斐諾道:“在法國,成功可以制人死命。我們彼此忌妒得厲害,只想忘掉別人的胜利,
     叫大家也跟著忘掉。”
         克洛德•維尼翁說:“可是有矛盾,文學才有生命。”
         費爾讓斯說:“同自然界一樣,生命的來源是兩种原素的斗爭。有一個原素胜利了,生
     命就完了。”
         “政治也這樣,”米歇爾•克雷斯蒂安補上一句。
         “我們最近証明了這一點,”盧斯托說。“一星期之內道里阿就好銷完兩千部拿當的作
     品。為什么?因為受到攻擊的書必然有人竭力保護。”
         曼蘭拿著明天報紙的清樣說:“有了這樣的稿子,一版書還怕銷不完嗎?”
         道里阿說:“念給我听听。我离不開本行,吃消夜也忘不了出版事業。”
         曼蘭念出呂西安的得意之作,全場一致鼓掌。
         盧斯托說:“沒有上一篇,怎么寫得出這一篇!”
         道里阿從他口袋里掏出第三篇稿子的清樣,念了一遍。這篇評論將要在斐諾的第二期雜
     志上發表,斐諾留神听著,他因為是主編,把文章捧得更過火。
         他說:“諸位,博敘埃生在今天,也只能這樣寫。”
         曼蘭說:“當然。博敘埃生在今天,也要當記者的。”
         克洛德•維尼翁端起酒杯,向呂西安含譏帶諷的行著禮,說道:“為博敘埃第二干杯!”
         呂西安向道里阿舉杯道:“為我的哥倫布干杯!”
         “好极了!”拿當叫道。
         曼蘭狡猾的望著斐諾和呂西安,問:“是個綽號嗎?”道里阿道:“你們這樣下去,我
     們要攪糊涂了。”又指著瑪蒂法和卡繆索道:“這兩位怎么听得懂?波拿巴說的好:笑話好
     比紡棉紗,紡得太細,要斷的。”
         盧斯托道:“諸位,咱們親眼目睹一樁重大的,出乎意想的,聞所未聞的,真正的怪
     事。我們這位朋友從外省人變做新聞記者有多么快,你們不覺得惊奇嗎?”
         道里阿說:“他是天生的新聞記者。”
    
         斐諾拿著一瓶香檳站起來說:“弟兄們,咱們的主人初出台的時候,大家都替他撐腰,
     給他鼓勵;現在他的事業超過了我們的期望。他兩個月之內顯了本領,寫出那些大家知道的
     好文章;我提議替他舉行洗禮,正式命名他為新聞記者。”
         “再來一個薔薇花冠,祝賀他的雙重胜利,”畢西沃望著柯拉莉說。
         柯拉莉向貝雷尼斯揮揮手,貝雷尼斯進去在女演員的帽匣內找出一些用過的紙花。胖老
     媽子捧到外面,大家馬上編成一個花冠;醉得特別厲害的客人還搶著紙花亂戴,樣子挺滑
     稽。大祭司斐諾在呂西安漂亮的淡黃頭發上洒几滴香檳,裝著一副怪有趣的正經面孔,仿照
     宗教儀式宣布:“我以印花稅,保証金,罰款的名義,命名你為新聞記者。但愿你寫起稿子
     來覺得輕松愉快!”
         曼蘭接口道:“并且稿費不扣除空白!”
         這時呂西安瞥見米歇爾•克雷斯蒂安,約瑟夫•勃里杜,費爾讓斯•里達,三個人怏怏
     不樂的拿起帽子,在一片詛咒聲中走了。
         曼蘭道:“看見沒有?這些怪物!”
         盧斯托道:“費爾讓斯脾气挺好,可惜被那些道學家帶坏了。”
         “誰?”克洛德•維尼翁問。
         勃龍代回答:“一批古板的青年聚在四風街上一個小酒店里討論哲學,宗教,操心人類
     的前途……”
         “噢!噢!噢!”
         勃龍代往下說:“……他們想知道人類是在老地方打轉還是在進步。到底走的是直線還
     是曲線,他們決定不下,只覺得《圣經》上的三角ヾ荒唐可笑;于是他們發見一個先知,說
     人類走的路線是螺旋形。”    
    
       ヾ指三位一体說。
    
         呂西安有心替小團体辯護,說道:“這不算什么。一群人聚在一起,可能發明更危險的
     玩意儿呢。”
         費利西安•韋爾努道:“你不要以為那些理論是空話,臨了不是變成子彈便是斷頭台。”
         畢西沃道:“眼前他們還不過在香檳酒里找天意,在褲子里追求人道主義,找尋推動世
     界的小家伙。ヾ他們重新捧出過時的大人物,什么維柯ゝ啊,圣西門啊,傅立葉啊。我真怕
     他們把可怜的約瑟夫•勃里杜迷昏了頭。”
         盧斯托道:“畢安訓是我同鄉,還是中學同學,受了他們的影響對我冷淡了……”
         曼蘭問:“他們可傳授什么訓練思想矯正思想的技術?”
         斐諾回答說:“很可能。畢安訓不是把他們的夢想當真嗎?”
         “不管怎樣,”盧斯托說,“畢安訓將來准是了不起的名醫。”
         拿當說:“他們出面的領袖不是叫做阿泰茲,恨不得把我們一齊吞掉的一個青年嗎?”
         “他是天才!”呂西安嚷道。
         “我倒更喜歡來一杯赫雷斯酒ゞ,”克洛德•維尼翁微笑道。    
    
       ヾ以上一段是挖苦阿泰茲一幫人的空想。──法國人回答儿童關于鐘表的問題,常
     說是個小家伙使鐘表走動的,“推動世界的小家伙”一語便是借用這個意思。
         ゝ維柯(1668─1744),意大利哲學家,首倡歷史哲學,對十九世紀初的圣西門派頗有影響。
         ゞ西班牙著名的白葡萄酒。
    
         那時每個人爭著向鄰座的人解釋自己。等到風雅人物肯作自我介紹,向你吐露心事,那
     一定是醉得不象話了。過了一小時,同桌的人都變了最知己的朋友,覺得彼此都是大人物,
     英雄好漢,前途無量。呂西安因為是主人,還保持清醒,听著他們的詭辯很感興趣,他的已
     經敗坏的心術也愈加敗坏了。
         斐諾道:“弟兄們,自由党非重新挑起筆戰不可,此刻沒有材料好攻擊政府,你們知道
     這對反對派多么不利。你們之中誰愿意寫一本要求恢复長子特權的小冊子,讓我們借此起
     哄,說是宮廷的陰謀?小冊子報酬從丰。”
         曼蘭道:“我來寫,恢复長子特權本是我的主張。”
         斐諾回答說:“不行,你党內的人要說你連累他們的。費利西安,還是你動筆,道里阿
     負責印刷,咱們保守秘密就是了。”
         “給多少稿費呢?”韋爾努問。
         “六百法郎!署名用C……伯爵。”
         “行!”韋爾努道。
         “你們在政治上也培養鴨子ヾ了,”盧斯托道。
         “不過是拿夏博案子ゝ搬到思想方面去利用一下,”斐諾回答。“我們說政府有某种用
     意,煽動輿論反對政府。”
         克洛德•維尼翁說:“我始終弄不明白,一個政府怎么會听憑我們這批無賴支配大家的
     思想。”    
    
       ヾ鴨子是謠言和謊話的別名,參看本書第370頁。
         ゝ夏博案是大革命時期一樁假造法令的舞弊案。
    
         斐諾接著說:“倘若內閣輕舉妄動,出場交手,我們就狠狠的斗它一斗;要是它生气,
     我們就把事情鬧大,叫政府大失人心。反正政府動輒得咎,報紙永遠不擔風險。”
         克洛德•維尼翁說:“在沒有取締報紙之前,法國只好繼續癱瘓。”又對斐諾說:“你
     們每小時都在發展,將來會象耶穌會一樣,差別只是沒有信仰,沒有固定的主張,沒有紀
     律,沒有團結。”
         大家又坐上牌桌,不久東方發白,室內的燭光黯淡了。
         柯拉莉和她的情人說:“你那些四風街上的朋友愁眉苦臉,象判了死刑的囚犯。”
    
         “不是囚犯,是審判官,”詩人回答。
         “審判官還比他們有趣得多,”柯拉莉說。
         ------------------
    
    三十一 上流社會
    
         一個月之內,呂西安不是出去吃中飯,便是吃晚飯,吃消夜,或是參加晚會,時間就這
     樣消磨了;他被一股不可抵抗的浪潮卷進漩渦,除了吃喝玩樂,只做些輕松的工作。他不再
    
     作什么打算。在复雜的人事中間能夠計算籌划原是意志堅強的標記,不是富于幻想的人,懦
     弱的人,或者單單是風雅的人,所能假裝。呂西安象多數新聞記者一樣,過一天算一天,掙
     多少花多少。巴黎的定期開支對落拓的文人壓力最重,呂西安干脆不去想它。他的服裝气派
     比得上最出名的花花公子。柯拉莉好比狂熱的信徒,只想裝扮她的偶像,不惜傾其所有,替
     親愛的詩人置辦他第一次逛杜伊勒里公園時不胜羡慕的漂亮行頭。新奇的手杖,美麗的手眼
     鏡,金剛鑽的紐子,扣領帶的別針,闊鑲邊的戒指,呂西市全有了;鮮艷的背心數量充足,
     可以搭配衣衫的顏色。不久他成了漂亮哥儿。赴德國公使的宴會那天,呂西安脫胎換骨的變
     化引起在座的青年暗中妒羡,例如德•瑪賽,旺德奈斯,阿瞿達-潘托,馬克西姆•德•特
     拉伊,拉斯蒂涅,德•摩弗里紐斯公爵,博德諾,瑪奈維爾等等,全是時髦社會中的領袖人
     物。交際場中的男人和女性一樣互相嫉妒。當夜的宴會主要是請德•蒙柯奈伯爵夫人和
     德•埃斯巴侯爵夫人;呂西安坐在她們倆中間,被她們灌足迷湯。
         “為什么你离開上流社會呢?”侯爵夫人對他說,“大家正預備好好款待你,歡迎你來
     著。我不能不生你的气,你答應來看我,我等到現在。前几天我在歌劇院瞧見你,你竟不屑
     過來看看我,連打個招呼也不愿意。”
    
         “太太,令親毫不含糊的下了逐客令……”
         德•埃斯巴太太打斷呂西安的話,回答說:“你不了解女性。你傷害了我認為最純洁的
     一顆心,最高尚的一個人。你不知道路易絲預備替你出多少力,定的計划多么巧妙。”她看
     見呂西安不聲不響的表示不信,便道:“噢!她的确有希望成功。路易絲的丈夫不是早晚要
     讓她恢复自由嗎?這一回果然鬧消化不良死了,那也是活該。你想路易絲怎么肯做沙爾東太
     太?德•呂邦潑雷伯爵夫人的名銜才值得爭取。你明白沒有?愛情是极大的虛榮,必須和其
     他方面的虛榮配合,尤其為了婚姻大事。就算我愛你愛得神魂顛倒,愿意嫁給你,要我稱為
     沙爾東太太可受不了。這一點你同意嗎?此刻你看到了巴黎生活的難處,知道要拐多少彎儿
     才能達到目的;你不能不承認,路易絲要為一個無名的沒有財產的男人,求一個几乎沒有希
     望的恩典,必須把問題考慮周到。你固然聰明絕頂,不過我們一朝動了真情,比最聰明的男
     人還要聰明。我大姑想利用那可笑的夏特萊……”說到這里她插進兩句:“你真會逗笑,你
     挖苦他的文章,我看著樂死了!”
         呂西安听著莫名其妙。他只見識過新聞界的欺騙和奸詐,不知道上流社會的欺騙和奸
     詐,所以他盡管眼力不錯,照樣吃了大虧。
         他大為惊奇的說道:“怎么,太太,你不是在提拔鷺 嗎?”
    
         “我們在交際場中不能不敷衍最凶狠的敵人,見了討厭家伙也得表示愉快,而為了更好
     的幫助朋友,往往表面上要把他們犧牲。難道你還這樣不通世故嗎?你要做作家,怎么連交
     際場中一些普通的騙局都不知道?我大姑好象為了鷺 而犧牲你;可是不這樣辦,怎么能利
     用他的勢力來幫助你呢?因為在眼前這個政府底下,他很得寵。我們向他解釋,你的攻擊在
     某個限度之內對他有好處;我們這樣說,預備將來替你們倆講和。上面看他受你羞辱,給了
     他補償。德•呂卜克斯告訴部長們:報紙跟夏特萊搗亂,政府可以清靜一個時期。”
         正當侯爵夫人說完話,讓呂西安去推敲的時候,德•蒙柯奈太太和他說話了:“勃龍代
     先生告訴我,你不久會賞光到我家里去。你可以遇到一些藝術家,作家,還有渴望認識你的
     德•圖希小姐。她的才華在我們女人中間是少有的,將來你一定會上她家里去。德•圖希小
     姐,或者用她的筆名稱為卡米葉•莫潘,有巨万家私,她的沙龍是巴黎最出名的一個;
         她听人說起你的風雅和相貌不相上下,一心想見見你。”
         呂西安只能一疊連聲的道謝,不胜艷羡的望了望勃龍代。气派人品象蒙柯奈伯爵夫人那
     樣的女子跟柯拉莉的差別,不亞于柯拉莉同街頭神女的差別。這位年輕,俊俏,風雅的伯爵
     夫人,有一种特殊的美:皮膚象北方女子,白得异乎尋常;她的母親出身是賽布洛夫公主,
    
     德國公使在飯前對伯爵夫人很恭敬,招待周到。
         德•埃斯巴太太旁若無人的咂完了一只雞翅膀,對呂西安說道:“可怜的路易絲當初對
     你太好了!她為你設計的美好的前途,我完全知道。她什么都能忍受,就是沒想到你會還她
     的信,表示你瞧不起她到這個田地!我們能原諒人家的殘酷,人家傷害我們實際還是忘不了
     我們;可是漠不關心等于南北极的冰山,把一切都埋葬了。你不能否認你做錯了事,損失浩
     大。你為什么要決裂呢?就算受到輕視,你不是還得求功名,取富貴嗎?路易絲把這些問題
     都想到了。”
         “那么為什么對我一字不提呢?”呂西安問。
         “哎!天哪,那是我勸她瞞著你的。老實說,那時看你不曾經過世面,我很擔心,怕你
     缺乏經驗,感情沖動,可能破坏她的計划,打亂我們的方案。當時你是怎么樣的人,你記得
     不記得?真的,如果你今天能看到當初的你,准會同意我的意見。現在你完全變了一個人。
     我們唯一的錯誤就是不曾料到這一著。可是既有這樣了不起的聰明才智,又有這樣了不起的
     适應力的人,一千個之中也未必能碰到一個。我過去不相信你是一個出人意料的例外。誰知
     一眨眼你就脫胎換骨,輕而易舉的學會了巴黎气派,上個月我在布洛涅森林竟認不得你了。”
         呂西安听著這個貴婦人的談話,心里說不出的快樂。她夸獎人的時候有一副完全信任你
    
     的,天真的,活潑的神態,似乎對呂西安的關切真是無微不至。呂西安只道又遇到了奇跡,
     象他第一次在全景劇場的遭遇。從那個幸運的夜晚起,所有的人都對他笑臉相迎,他以為自
     己的青春真有符咒一般的魔力。可是他打定主意不落圈套,要把侯爵夫人摸清底細。
         他說:“太太,你所謂變了一場空的計划,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路易絲本想向王上求一道詔書,允許你改用德•呂邦潑雷的姓氏和頭銜。她要埋葬沙
     爾東的姓。這一步當時很容易做到,而對你說來是一筆資本;此刻你的言論差不多把這條路
     阻斷了。或許你認為這些念頭是幻想,不值一提,可是我們多少懂得一些人生,知道伯爵的
     頭銜加在一個漂亮人物,一個風流倜儻的青年身上有多少實惠。比如在這里當著几百万家財
     的英國小姐或是有陪嫁的姑娘們通報:沙爾東先生或者德•呂邦潑雷伯爵,反應完全兩樣,
     伯爵哪怕債台高筑,還是能打動人心,俊美的相貌也格外惹人注目,象一顆精工鑲嵌的鑽
     石。沙爾東先生可干脆沒人注意。我們并不曾制造這觀念,而是發現這觀念到處占著优勢,
     便是在布爾喬亞中間也很普遍。如今你是跟好運背道而馳。你瞧那個漂亮青年,費利克
     斯•德•旺德奈斯子爵,他是王上兩個机要秘書中的一個。王上挺喜歡有才干的青年,這一
    
     位當初從外省來的時候行裝不見得比你多;你的聰明才智胜他百倍;可是你是不是世家出身
     呢?有沒有顯赫的姓氏呢?你不是認識德•呂卜克斯嗎?他的本姓跟你的差不多,叫做沙爾
     丹;他在呂卜克斯的那塊田產,便是給他一百万也不肯出讓;ヾ將來他准是德•呂卜克斯伯
     爵,傳到他孫子一輩或許竟是大貴族了。你走上了歧路,再走下去就完啦。愛彌爾•勃龍代
     比你乖巧多了,他加入一份擁護政府的報紙,當前的權貴都對他另眼相看;他思想正确,跟
     自由党來往沒有危險;他遲早會成功,因為他的政見,他的靠山,都挑選得好。坐在你旁邊
     的漂亮太太是特雷維爾家的小姐,族中有兩個貴族院議員,兩個國會議員,她靠著門第攀上
     一門有錢的親事;如今在家廣結交游,培養勢力,將來要替這位小小的勃龍代先生拉攏政界
     要人。你依靠一個柯拉莉有什么出路?几年以后還不是背上一身債,對尋歡作樂感到厭倦為
     止?你的愛情放錯了地方,生活沒有安排好。這就是德•巴日東太太前天在歌劇院對我說的
     話,而你還傷害她,當作一种樂趣。她惋惜你濫用才气,糟蹋你的青春,當然不是為她,而
     是為你著想。”    
    
       ヾ法國大革命以前和王政复辟時代,沒有相當的不動產不能封爵。
    
         呂西安道:“啊!太太,要是你說的是真話!”
         “你想我騙你有什么好處?”侯爵夫人冷冷的瞪著呂西安,神態傲慢,叫他置身無地。
         呂西安愣住了,不敢再開口;侯爵夫人慪了气,不再和他交談。他心中惱恨,可也承認
     自己魯莽,決定想辦法挽回。他轉身和德•蒙柯奈太太談論勃龍代,稱贊青年作家的才干。
     伯爵夫人對他很客气,德•埃斯巴太太向伯爵夫人遞了一個眼色,伯爵夫人便邀請呂西安參
     加她下一次的晚會,問他是否愿意見見德•巴日東太太;她雖則孝服在身,還是會來的。那
     不是大規模的招待,只是平時的小敘,來的都是比較接近的朋友。
         呂西安道:“侯爵夫人認為錯處都在我這方面,那不是還得由她的大姑來原諒我嗎?”
         “只要你叫人停止攻擊,講和不成問題;那些荒唐的讕言使她為著夏特萊大大的受累,
     其實她根本不把那男人當真。听說你自以為受她愚弄,我卻看見她因為你薄情而傷心得很。
     她可是真的同你一起离開外省,并且是為了你才离開的嗎?”
         呂西安笑嘻嘻的望著伯爵夫人,不敢回答。
         “一個女人為你作了這樣的犧牲,你怎么能怀疑她?何況象她這樣美,這樣風雅的人
     物,在無論什么情形之下都是值得愛的。德•巴日東太太愛你的才華胜過你的相貌。老實
     說,女人愛的是才,美還在其次,”伯爵夫人說著,偷偷瞧了瞧勃龍代。
    
         呂西安在公使府上看出高等社會和他近來所處的特殊社會的差別。兩种豪華沒有一點儿
     相似,沒有一個共同點。屋子是圣日耳曼區最闊綽的一所,房間的高度,分配的格式,客廳
     里古老的描金,堂皇的裝飾,貴重的附屬品,在呂西安眼中都是陌生的,新鮮的;幸而他對
     于奢華的享用很快就習慣了,不曾流露出詫异的神气。他的態度既沒有自命不凡的得意樣
     儿,也沒有卑躬屈節,曲意逢迎的意味。詩人舉止大方,叫毫無惡意的人看了稱贊,只有那
     些青年因為他突然闖進上流社會,又漂亮,又受人器重,對他嫉妒。离開飯桌的時候,呂西
     安攙扶德•埃斯巴太太,德•埃斯巴太太并不拒絕。拉斯蒂涅發現侯爵夫人討好呂西安,便
     過來和他攀同鄉,提到在杜•瓦諾布勒太太家初次相會的話。看來這青年貴族有心結交他本
     省的名人,定了日期請呂西安吃中飯,預備替他介紹几個時髦公子。呂西安答應了。
         “我也請了勃龍代,”拉斯蒂涅說。
         德•龍克羅爾侯爵,德•雷托雷公爵,德•瑪賽,蒙特里沃將軍,拉斯蒂涅,呂西安,
     圍在一處談天,公使也過來了。
         他故意裝出一派德國人的忠厚樣儿,遮蓋他的精明厲害,對呂西安說:“好极了,你同
     德•埃斯巴太太講和了,她對你很高興,而我們都知道,”他望著周圍的人說,“要討她喜
     歡多么不容易。”
         拉斯蒂涅說:“對,不過她最是愛才,而我這位大名鼎鼎的同鄉就在拿才气做交易。”
         勃龍代搶著說:“他很快就要發現他做的買賣并不好,會站到我們這邊來,早晚是我們
     的人。”
         呂西安听見周圍你一句我一句,都在這個題目上發揮。几個正經人用斬釘截鐵的口吻說
     了几句深刻的話,年輕人拿自由党打哈哈。
         勃龍代道:“我相信他當初在党派問題上是象拈鬮一般決定的,此刻可要挑選一下了。”
         呂西安想起在盧森堡公園和盧斯托的談話,笑了。
         勃龍代又道:“他找的向導叫做艾蒂安•盧斯托,小報界的一個打手,寫文章只看見五
    
     法郎一欄的稿費;他相信拿破侖會回來,更可笑的是相信左派的頭目愛國,將來會酬勞他
     們。呂西安既然要姓呂邦潑雷,應當有貴族色彩;要做新聞記者也該擁護政府;要不他永遠
     姓不成呂邦潑雷,當不了秘書長。”
         公使請呂西安抽一張牌打惠斯特ヾ,呂西安回答說此道不通,大家听了很詫异。
         “朋友,”拉斯蒂涅咬著呂西安耳朵說:“你到我家吃便飯那天,早點儿去,我來教你
     惠斯特。咱們昂古萊姆也是王者之都ゝ,不能丟它的面子。我可以引用塔萊朗先生的一句話:
         不學會這玩意儿,老來定要大大的吃苦。”    
    
       ヾ惠斯特是橋牌的前身,入局之前也需要抽一張牌,用花色來決定与誰合伙。
         ゝ昂古萊姆在九世紀是伯爵領地的首府,十六世紀起改為公爵領地的首府。十八世紀初
     方始正式并入法蘭西王國。
    
         當差通報德•呂卜克斯來了。他是個得寵的參事院評議官,替部長們干些机密事儿,人
     很精明,又有野心,什么地方都能混進去。他在杜•瓦諾布勒太太家見過呂西安,當下裝得
     很親熱的招呼呂西安,呂西安信以為真。德•呂卜克斯在政治上對誰都拉攏,免得猝不及
     防,受人暗算;他發覺呂西安在場,知道呂西安要在上流社會象在新聞界一樣得勢。他看出
     詩人是個野心家,便對他大獻殷勤,表示友好,關切,仿佛跟他是老朋友了,不讓呂西安看
     穿他空口白舌的許愿和說話。德•呂卜克斯抱定主張,凡是可能成為自己的敵手而需要擺脫
     的人,都要摸清性格。因此,呂西安在上流社會中大受歡迎。他很明白,一切都是仰仗
     德•雷托雷公爵,德國公使,德•埃斯巴太太和德•蒙柯奈太太的力量;動身之前特意和兩
     位太太分別談了一會,极力賣弄才情。
         德•呂卜克斯等呂西安走開了,對侯爵夫人說:“看他那副得意樣儿!”
         “他來不及成熟就要爛掉的,”德•瑪賽對侯爵夫人笑著說。“你使他頭腦發熱,想必
     是別有用心。”
    
         呂西安的車停在院子里,柯拉莉在車上等著;呂西安看她這樣体貼,很感動,告訴她當
     晚的情形。出乎呂西安意料之外,已經在他腦子里活動的簇新的主意,柯拉莉表示贊成,竭
     力慫恿他轉入政府党。
         “你跟自由党走只會挨打,他們詭計多端,暗殺了德•貝里公爵。可是他們能推翻政府
     嗎?休想!你依靠他們將來一無結果;投靠另一方面才能成為德•呂邦潑雷伯爵。再替政府
     出一番力,包你當上貴族院議員,娶到一個有錢的老婆。還是做极端派吧。并且這樣才有气
     派。”在柯拉莉心目中,最要緊的是气派。“那天我在杜•瓦諾布勒太太家吃飯,听她說起
     泰奧多爾•迦亞正在籌備一份保王党的小報,叫做《覺醒報》,用來反擊你們的和《明鏡
     報》的惡作劇。据瓦諾布勒說,維萊勒先生和他的一派不出一年就要登合。你該利用這個變
     動,趁他們還沒有得勢就站在他們一邊。只是對艾蒂安和別的朋友們一個字都不能提,他們
     會跟你搗亂的。”
         八天以后,呂西安到德•蒙柯奈太太家里去;他從前愛得要命,而最近被他挖苦打趣,
     大大傷害過的女人,重新見到了,心里激動得了不得。路易絲也脫胎換骨了!她又變了尊嚴
     的貴夫人,似乎從來沒住過外省。她穿著孝服另有一番風韻,另有一套講究的打扮,可見她
     做了寡婦很快活。呂西安覺得路易絲的賣弄風情多少是為了他,這倒是事實;可是他好比吃
     過鮮肉的妖魔,整個黃昏遲疑不決,在美麗,多情,嬌滴滴的柯拉莉,和干癟,高傲,狠心
     的路易絲之間,不知道如何選擇。他不能打定主意,為著名門貴婦而犧牲柯拉莉。德•巴日
     東太太眼巴巴的等了他一晚,希望他作這個犧牲。她看見呂西安這樣風趣,這樣美,又動了
     愛情;不料她勾引撩撥的說話,賣弄風情的眉眼,完全不起作用,她便走出客廳,決心要報
     复了。
         “喂,親愛的呂西安,”她的慈祥的態度既有巴黎女人的風韻,也顯得尊嚴高貴,“我
     沒有分享你的光榮,反而做了你的第一個犧牲品。不過,孩子,想到你這樣拿我出气說明你
    
     還沒有完全忘情,我就原諒你了。”
         德•巴日東太太气概不凡的說到最后一句,又占了优勢。呂西安自以為理直气壯,原來
     是錯盡錯絕。他寫的那封措辭激烈的決絕的信,以及決絕的原因,都不曾提到。上流社會的
     婦女有一套巧妙的本領,能夠在談笑之間縮小自己的錯處。或是微微一笑,或是假作惊奇反
     問一句,把一切抹得干干淨淨。她們什么都記不起來了,樣樣事情都能辯解,忽而詫异,忽
     而發問,這里申辯几句,那里夸大一番,再不然跟你爭論一場,臨了她們的過失便化為烏
     有,象用肥皂洗去污跡一樣:你明知道她們渾身烏黑,一眨眼卻變得雪白干淨。至于你這方
     面,如果沒有犯下十惡不赦的大罪,就算大大的僥幸。一會儿呂西安和路易絲彼此又有了幻
    
     想,用朋友的口吻談起心來。可是呂西安正為著虛榮心滿足而陶醉,為著柯拉莉而陶醉,─
     ─老實說,他靠著柯拉莉,生活才這樣好過,──所以路易絲吞吞吐吐嘆了口气問:“你幸
     福嗎?”的時候,他竟不能給一個明确的答复。如果他帶著傷感的意味說一聲不,從此就能
     飛黃騰達。偏偏他自作聰明,向路易絲解釋柯拉莉,說她完全是愛他的人,還有許多痴情的
     傻話。德•巴日東太太听著咬咬嘴唇。事情就此定局。德•埃斯巴太太和德•蒙柯奈太太走
     到路易絲身邊來。呂西安發覺自己成了當晚的紅人:三個婦女使盡手腕籠絡他,趨奉他,寵
     他,捧他。可見他在豪華顯赫的社會中跟他在新聞界中同樣成功。美麗的德•圖希小姐,就
     是赫赫有名的卡米葉•莫潘,經過德•埃斯巴和德•巴日東兩位太太的介紹,請呂西安在星
     期三,她經常招待賓客的日子,到她家里去吃飯。她看了呂西安名不虛傳的相貌似乎也動心
     了。呂西安竭力炫耀,表示他的才華胜過他的美貌。德•圖希小姐的贊嘆表現得十分親切,
     天真,加上那种熱烈的浮表的友誼,往往叫一般沒有徹底認識巴黎生活的人上當;殊不知巴
     黎人連續不斷的享樂成了習慣,特別喜歡新奇。
         呂西安對拉斯蒂涅和德•瑪賽說:“如果她對我的情意跟我對她的情意不相上下,我們
    
     的小說可以縮短……”
         拉斯蒂涅回答:“你們倆都太會寫小說了,不宜于親自登場。作家同作家能夠談戀愛
     嗎?雙方早晚會說出刻薄的話來互相傷害。”
         德•瑪賽笑道:“你這個夢做得不錯。固然,這位迷人的小姐已經三十歲,可是有將近
     八万法郎一年的進款。她使起性子來著實可愛,她那种姿色可以支持一個很長的時期。告訴
     你,朋友,柯拉莉是個傻丫頭,只好替你裝裝門面,因為漂亮哥儿不能沒有情婦;可是你要
     不在上流社會交上一個美人儿,日子久了,和女戲子同居對你只有害處。所以,親愛的,你
     還是代替等會要同卡米葉•莫潘一起唱歌的孔蒂吧。從古到今,詩歌一向占音樂上風。”
         呂西安听了德•圖希小姐和孔蒂的表演,他的希望立刻煙消云散。
         “孔蒂唱得太好了,”他對德•呂卜克斯說。
         呂西安回到德•巴日東太太身邊,德•巴日東太太帶他往另外一間客廳去找德•埃斯巴
     太太。
         “喂,你說,你可愿意提拔他嗎?”德•巴日東太太問弟媳婦。
         侯爵夫人態度又傲慢又溫和,回答說:“只要沙爾東先生改變他目前的地位,不要連累
     他的保護人。如果他想得到王上的詔書,允許他丟掉那可怜的父親的姓,改用外家的姓,不
     是至少先得站到我們這邊來嗎?”
         呂西安說:“兩個月之內我一切都可以安排好。”
         侯爵夫人說:“好吧,那時我去見我的父親和表叔,他們都在王上身邊當差,可以向掌
     璽大臣提到你。”
         當過外交官的夏特萊和這兩位太太完全看透呂西安的弱點。詩人被貴族階級的光彩迷了
     心竅,發覺踏進交際場的人物個個有頭銜,有響亮的姓氏,自己被稱為沙爾東說不出有多么
     難堪。几天之內他到處感到這种痛苦。仗著柯拉莉的車馬隨從,在上流社會体体面面的出現
     過了,再去干他的本行,他心里格外不舒服。他學會了騎馬,能挨著德•埃斯巴太太,
     德•圖希小姐,德•蒙柯奈伯爵夫人的車馬奔馳,這是他初到巴黎的時期不胜艷羡的特權。
     斐諾很樂意為他的主要編輯弄到一張歌劇院的送票,讓呂西安浪費了不知多少夜晚。從此以
     后,在當時那個漂亮哥儿的畸形社會中,他也算一個人物了。他請了一頓体面的中飯,回敬
     拉斯蒂涅和交際場中的一般朋友,不幸他做錯了事,酒席擺在柯拉莉家里。呂西安太年輕,
     詩人气息太重,太單純,不懂得某些處世的分寸;一個沒有教育的女演員,心腸再好也不能
     教他通達人情世故。在對他不怀好意的青年前面,外省人公然暴露他和女演員在金錢方面有
     默契:這是每個年輕人心中忌妒而嘴里批評的。當天晚上為此挖苦呂西安最凶的是拉斯蒂
     涅,他雖然用著同樣的手段在交際場中混過日子,做出事來卻十分得体,所以盡可把難听的
    
     議論當作毀謗。呂西安很快學會惠斯特。他對賭博入了迷。
         ------------------
    
    三十二 浪  子
    
         柯拉莉惟恐呂西安被人搶去,非但不反對他生活放蕩,反而加以鼓勵,鼓勵的時候和一
     般痴情的人一樣盲目,只顧著現在,為了當前的快活犧牲一切,甚至于犧牲前程。真正的愛
     情始終和童年的情形相仿:輕率,冒失,放蕩,逞著性子哭哭笑笑。
         那個時期出現一幫年輕人,窮富不等,全都無所事事,社會上稱為浪子。他們過的醉生
     夢死的生活的确不可思議,胃口奇好,喝起酒來尤其勇猛。他們見了錢賽過冤家對頭,拚命
     的使花,再加撒野胡鬧,生活不僅荒唐,竟是發瘋;任何做不到的事都要試一試,還夸耀自
     己的胡作非為,可是也不敢過分越軌;搗亂的時候用別出心裁的聰明掩飾,叫人不能不加以
     原諒。复辟政府把青年人逼上腐化墮落的路,在這件事情上表現得再清楚沒有了。他們的精
     力沒有地方發泄,不僅消耗在新聞事業,政治陰謀,文學方面和藝術方面,而且年輕一代的
     法國人元气太旺,還要做出奇奇怪怪的過火的事來。用功的人要求權勢和享受,從事藝術的
     要求金銀財富,游手好閑的要求情欲的刺激;他們無論如何要一個位置,政府卻不給他們安
     插。所謂浪子几乎都有一些出眾的才能,有的經不起生活的消耗,喪失了能力;有的頂過去
     了。其中最出名最風趣的一個,拉斯蒂涅,后來跟著德•瑪賽,走上正路,居然出人頭地。
     那幫青年鬧的笑話遐邇聞名,給人做了好几出戲劇的題材。呂西安被勃龍代引進浪子集團,
     同畢西沃兩人著實出了一番風頭;畢西沃是當時說話最尖刻的家伙,一張貧嘴老是滔滔不
     絕。整整一冬,呂西安的生活賽過長時期的沉醉,清醒的時候只替報紙做些容易的工作;他
     繼續供應他的巴黎小品,有時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寫出几篇用心的精彩的評論。而這种情形是
     例外,詩人直要迫不得已才肯用功;中午和晚上的宴會,花天酒地的作樂,上流社會的應
     酬,打牌賭錢,占去他所有的時間,剩下的一部分又給了柯拉莉。呂西安不讓自己想到明
     天。他看見一般自稱為他朋友的人行動和他一樣,代出版商起草報酬优厚的內容提要,為投
     机事業寫寫稿子,到手一些外快作為開銷,把自己的前程都吃到肚里去了,好在他們也不在
     乎前程。呂西安發覺,在報界和文壇上一朝受到和別人同等的待遇以后,再要跨上一步就難
     而又難:個個人答應他平起平坐,誰也不愿意他高人一等。他不知不覺的放棄了靠文學成名
     的念頭,以為進政界更容易發跡。
         呂西安已經同夏特萊言歸于好,有一天夏特萊和他說:“權術不象才干挑起那么多利欲
     的沖突,暗地里的活動不會引人注意。并且權術胜過才干,能夠無中生有打出一個局面來;
         能干角色有了天大的本領,往往惹禍招殃。”
         在俾晝作夜的狂歡生活中,呂西安答應人家的工作老是交不出來,只抱著一個主要的念
     頭:他不斷的出入上流社會,趨奉德•巴日東太太,德•埃斯巴侯爵夫人,德•蒙柯奈伯爵
     夫人,決不錯過一次德•圖希小姐的晚會。他或是出席了作家或出版商的飯局,在參加后半
     夜的宴會之前赶往上流社會;或是從上流社會的客廳中出來,還有人輸了東道請吃消夜。沉
     湎無度的生活只給他留下很少的一點儿思想和精力,而這點儿思想和精力還要消耗在巴黎式
     的談天和賭博上面。詩人喪失了清明的理智,冷靜的頭腦,也就沒法觀察周圍的形勢,再沒
     有暴發戶所必不可少的那种隨机應變的本領。他分辨不出什么時候德•巴日東太太對他回心
     轉意,什么時候對他生气,回避,什么時候原諒他,什么時候責備他。夏特萊發現他的情敵
     還有机會成功,盡量同呂西安親熱,引誘他繼續放蕩,浪費精力。拉斯蒂涅嫉妒他的同鄉,
     又覺得和男爵結成党羽比呂西安更可靠更得力,也就站在夏特萊一邊。昂古萊姆的彼特拉克
     和洛爾相會過后几天,拉斯蒂涅在牡蠣岩飯店請一頓場面闊綽的消夜,趁此替詩人同帝政時
     代的美男子勸和了。呂西安經常天亮回家,中午起床,對于近水樓台的愛情不能克制。他的
     懶惰使他把看清自己處境的時候的英勇的決心置之腦后,讓意志的動力不斷軟化,終于完全
     消滅,到了貧窮潦倒的緊急關頭再也得不到意志的幫助。柯拉莉先是鼓勵他游蕩,以為一手
     養成了他的嗜好,他就受著自己束縛,長時期內不會變心,所以看見呂西安作樂很高興。到
     了后來,溫柔和順的柯拉莉也鼓著勇气,勸情人別忘了工作,好几次迫不得已的提醒他本月
     份沒有掙多少錢。兩個情人虧空的速度惊人。出賣詩集剩下的一千五百法郎,呂西安開頭掙
     的五百法郎,很快的花完了。三個月之內,詩人自以為做了一大堆工作,其實稿費并沒超過
     一千法郎。可是呂西安已經用浪子的輕佻的態度對待債務。殊不知二十五歲的青年背債還表
     示他們風流,過后就沒人原諒了。值得注意的是,某些真有詩人气質而意志薄弱的人,為了
     要用形象來表達自己的感覺,只知道感受,而完全缺乏作任何觀察都需要的道德觀念。詩人
     只接受自己的印象,不愿深入別人的內心,去研究思想感情的作用。呂西安從不追問那批浪
     子,他們之中怎么有些人會銷聲匿跡;他也看不見他的酒肉朋友的前途,有的遺產已經到
     手,有的十拿九穩,有的才能已經得到社會的承認,有的對自己的前程抱著堅強的信念,存
     心玩弄法律。呂西安對于自己的前途只是相信勃龍代說的一些至理名言:
         “船到橋,自會直。──一無所有的人沒有什么可損失。──大不了我們追求的家業到
     不了手!──隨波逐流,到頭總有一個歸宿。──有才气的人只要踏得進上流社會,隨時可
     以發跡!”
         那個盡情歡樂的冬天,泰奧多爾•迦亞和埃克托•曼蘭正好用來為《覺醒報》籌措基
     金,創刊號到一八二二年三月才出版。這件事就是在杜•瓦諾布勒太太家策划成功的。那漂
     亮風趣的交際花曾經指著她華麗的屋子說:“這不是‘一千零一夜’嗎?”她在保王党的銀
     行家,大貴族和作家中間有些勢力,他們常常在她家里集會,商量一些別處不便商量的事。
     克托•曼蘭內定為《覺醒報》的總編輯,要呂西安做他的副手。呂西安變了他的知己,還有
     希望進一家政府党的報館編副刊。呂西安一邊作樂,一邊私下活動,准備轉移陣地。天真的
     孩子自以為精明透頂,把這樁惊人的把戲瞞得緊緊的;他一心指望政府党慷慨解囊,讓他彌
     補虧空,消除柯拉莉暗地里的煩惱。女演員老是笑盈盈的,不露出心中的焦急;貝雷尼斯卻
     大著膽子告訴呂西安。未來的大人物和所有的詩人一樣,看見苦難臨頭,一下子動了感情,
     說要用功了,結果是句空話,他用吃喝玩樂來排遣暫時的愁悶。柯拉莉有一天發見情人愁云
     滿面,便埋怨貝雷尼斯,告訴詩人風浪已經平靜。德•埃斯巴太太和德•巴日東太太但等呂
     西安改變党派,她們說那時就托夏特萊請求部長,把他渴望已久的詔書弄到手,准許他改
     姓。呂西安向侯爵夫人許愿,要拿《長生菊》題獻給她,她表示很高興;自從作家在社會上
     成為一股勢力以后,這一類的獻禮難得看到了。晚上呂西安去見道里阿,打听他的詩集進行
     得怎么樣,出版商振振有辭的說出一番理由,認為暫時不宜付印。道里阿手上有好几樁買
     賣,一時忙不過來;卡那利有一部新的集子要出版,你不能跟他唱對台;拉馬丁先生的第二
     部《沉思集》正在印刷,兩部重要的詩選不宜于同時出現;況且作者應當相信出版家的手
     腕。呂西安急于用錢,只能向斐諾通融,預支一部分稿費。晚上吃消夜的時候,兼做新聞記
     者的詩人同一般酒肉朋友談起他的境況,他們一邊用香檳酒解除他的心事,一邊說笑打趣。
     背債嗎?哪個有气魄的人不背債!債務是說明你的需要和嗜好得到滿足。一個人只有在貧窮
     的鐵掌壓迫之下才能發跡。
         勃龍代對呂西安嚷道:“當鋪最感激大人物!”
         畢西沃道:“樣樣要,就是樣樣賒欠。”
         “不是的,”德•呂卜克斯說,“樣樣賒欠,就是樣樣享受過了!”
         那些浪子向天真的孩子証明,他的債務是一條黃金的鞭子,可以鞭策他的坐騎去追求榮
     華富貴。他們搬出老故事來,說愷撒欠過四千万債,弗里德里希二世從老子手里只領到一個
     杜加的月費,還舉出許多大人物的出名的,敗坏人心的榜樣,揭露他們行為惡劣的一面,而
     不提他們的勇气和想象的力量!最后,柯拉莉欠到四万法郎,車輛,馬匹,家具,被几家債
     主查封了。呂西安赶去向盧斯托討還一千法郎,盧斯托拿出几件公文來,說明佛洛麗納的處
     境跟柯拉莉差不多。盧斯托還有几分情義,自愿代他活動,想法賣掉《查理九世的弓箭手》。
         呂西安問:“怎么佛洛麗納會落到這一步的?”
         盧斯托回答說:“瑪蒂法著了慌,丟下我們不管了。他來這一手,我們也有辦法報仇,
     只要佛洛麗納愿意。事情慢慢講給你听。”
         ------------------
    
    三十三 第五种書店老板
    
         呂西安在盧斯托家空跑一次以后,過了三天,兩個情人在漂亮的臥室內靠著火爐垂頭喪
     气的吃中飯;貝雷尼所在壁爐上替他們煮了几個雞子。廚娘,馬夫,當差,都走了。查封的
     家具沒法變賣。屋子里的金銀器皿,真正值錢的東西,一樣都不剩了,全部變為當鋪的收
     据,可以釘成一冊小小的八開本,增長我們的見識。貝雷尼斯保存著兩份刀叉。小報幫了呂
     西安和柯拉莉极大的忙,男女裁縫和做帽子的還跟他們維持關系,惟恐得罪了記者,影響營
     業。吃飯中間,盧斯托進來叫道:“好啊!《查理九世的弓箭手》万歲!孩子們,我賣了一
     百法郎的書,咱們來對分!”
         他給柯拉莉五十法郎,要貝雷尼斯去叫一席丰盛的飯菜。
         “昨天我和埃克托•曼蘭同几個書店老板吃飯。我們旁敲側擊,花了一番功夫推銷你的
     小說,說你正在跟道里阿談判,你要六千,道里阿嗇刻,只肯出四千法郎印兩千部。我們把
     你說得比瓦爾特•司各特偉大兩倍,肚子里不知有多少部精彩的小說!你不是給人家一部稿
     子,而是一筆大交易;你這個作家不是只寫一部有趣的小說的人,將來會寫出一部叢書!叢
     書這句話發生了效果。所以你別忘了你的台詞:你存的稿子有《蒙邦蒂埃公爵夫人,一名路
     易十四朝的法蘭西》,──《柯蒂翁一世,一名路易十五的初期》,──《王后和紅衣主
     教,一名福隆德党時代的巴黎景象》,──《孔契尼的儿子,一名黎塞留的一樁陰謀》……
     這些題目將來在封面上做預告。我們這個手法叫做釣魚。書名在封面上不斷的登下去,弄得
     家喻戶曉,那你沒有寫的書可以比你已經寫的書使你名气更大。印刷中三個字可以在文壇上
     做抵押品!好吧,快活一下吧。──噢,香檳來啦。告訴你,呂西安,那几個家伙听著,眼
     睛睜得象你碟子那么大……哦,你居然還有碟子?”
         “碟子也查封了,”柯拉莉道。
         “我明白了,我的話還沒完呢,”盧斯托接著說,“書店老板只要見到一部稿子,隨你
     說還有多少部他都相信。出版商老是問你討稿子看,好象要拿去拜讀。其實是裝腔,他們從
     來不看書,否則也不會出版那么多了!我和埃克托兩人露了些口風,說給你五千法郎發行兩
     版,印三千部,大概你會答應的。你把《弓箭手》的原稿給我,后天咱們到出版商那儿吃中
     飯,叫他們上鉤就是了!”
         “他們是什么人呢?”呂西安問。
         “兩個合伙老板,脾气不錯,做交易還痛快,一個姓方當,一個姓卡瓦利埃。方當在維
     達爾和波雄的鋪子里做過領班伙計,卡瓦利埃是奧古斯丁河濱道上最能干的掮客。兩人開店
     才開了一年,印過几部翻譯的英國小說,蝕掉一點儿資金,現在想改做國產小說了。听說兩
     個做字紙生意的只拿別人的本錢冒險,我想你也未必關心稿費是誰拿出來的。”
         第三天,兩個新聞記者應邀到賽爾邦特街去吃中飯。呂西安住過那個區域,盧斯托還保
     留豎琴街上的房間。呂西安先去接他的朋友,發現盧斯托的情形同他第一次進文藝界的那天
     晚上沒有分別,可是這一下呂西安不以為奇了:他受的教育使他懂得記者生活的動蕩,一切
     都在他意料之中。就拿外省大人物自己來說吧,他在牌桌上送掉多少稿費,連帶把寫作的興
     致也掃盡了。當初和盧斯托從豎琴街到王宮市場,一路听他描寫一套巧妙的手法,呂西安已
     經用那套手法寫過不少稿子。如今他不但仰仗巴貝和勃羅拉兩人,拿贈書和戲票做買賣;并
     且要他寫無論什么捧場文章或者罵人文章,他都不會推辭了;那時他還覺得,在脫离自由党
     之前盡量利用一下盧斯托非常痛快,認為對自由党人看得越透,將來攻擊起來越有力。至于
     盧斯托,他也沾了呂西安的便宜,以佣金的名義從方當和卡瓦利埃手中拿到五百法郎現款,
     因為他替正在訪求法國司各特的兩個出版商找到了未來的瓦爾特•司各特。
         方當和卡瓦利埃一點資金都沒有就開起鋪子來。當時這一類書店很多,將來也不會絕
     跡,只要紙鋪和印刷所繼續賒賬,讓書店老板能發行七八种新書來博一博。那個時候和現在
     一樣,收買作者原稿是出的六個月,九個月,一年的期票,這個付款的方式是根据書店收賬
     的方式,書店同業之間出的票据期頭還要長。書店老板欠的紙張費和印刷費,也用期票支
     付,所以一年之內能不花一個錢出到一二十种作品。假如有兩三鐘書暢銷,賺的錢正好貼補
     冷門貨,老板就能把書一部接一部的印出來,維持下去。万一每樁買賣都成問題,或者倒霉
    
     碰上一些好作品,要等真正的讀者愛好和賞識之后才能脫手,或者送去貼現的票据出了毛
     病,再不然受了別人破產的累,他們便滿小在乎的宣告清理,一點不著急,這個結局本在他
     們意料之內。可見無論什么局面都對他們有利,在投机的賭台上下的注是別人的資本,不是
     他們的。方當和卡瓦利埃的鋪子就是這個情形。卡瓦利埃有的是做生意的門道,方當有的是
     巧妙的手段。所謂合伙的本錢倒是名副其實,是他們的情婦熬辛吃苦攢下的几千法郎;兩人
     從中支一份优厚的薪水,小心翼翼的使花,或者用來請記者和作家吃飯,或者上戲院,据說
    
     也是為了做生意。兩個半真半假的騙子似乎都有一手,可是方當比卡瓦利埃更狡猾。卡瓦利
     埃不辜負他的姓氏ヾ,專門跑碼頭;方當專管巴黎的業務。這樣的合作關系也免不了鉤心斗
     角,兩個書店老板碰在一起反正是這么回事。
         賽爾邦特街上有些古老的住宅,兩個合伙人就在這樣一幢屋子里租著一個底層,原來的
     几間大客廳改成貨棧,后面一部分做辦公室。他們出過好几部小說,例如《北塔》,《貝那
     蘭斯的商人》,《墓地噴泉》,《丹格里》,還有在法國不受歡迎的英國作家高爾特的小
     說。自從瓦爾特•司各特風行以后,出版界特別注意英國出品,書店老板都拿出諾曼人的本
     色ゝ,想征服英吉利,拼命物色瓦爾特•司各特的著作,正如后來大家在砂礫區找柏油,在
     沼澤地帶尋瀝青,拿計划中的鐵路做投机。巴黎的商人犯一樣极可笑的毛病,想做同樣的生
     意發財,其實只有走相反的路才行。他們不知道第一個人的成功阻斷了別人的成功,尤其在
     巴黎。方當和卡瓦利埃在《斯德累列茲民兵,一名百年前的俄羅斯》的題目底下,用大字印
     著:瓦爾特•司各特派的小說。他們急于要一部暢銷的作品,一本好書可以幫助她們出清存
     貨;能在報紙上有些文章吹噓他們的出品,對他們更是一种誘惑。那時圖書的銷路主要靠報
     紙推廣,而讀者買書難得是為了一部書本身的价值,一部作品能夠出版也往往不是為了內容
     精彩。方當和卡瓦利埃看中呂西安是新聞記者,以為他的書銷掉一版就好幫他們過一個月的
     關。兩位記者在辦公室里見到兩個老板,合同早已寫好,期票也簽了。事情辦得這樣迅速,
     呂西安喜出望外。方當是瘦瘦的矮個子,相貌陰險,神气象蒙古族的卡爾梅克人:額角又低
     又窄,塌鼻梁,癟嘴巴,一雙小眼睛很精神,臉孔歪歪扭扭,皮色難看,聲音象破鐘,總
     之,老奸巨猾的外表一應俱全;可是他有辦法補救這些缺點,他嘴巴很甜,能夠用花言巧語
     來達到他的目的。卡瓦利埃身子滾圓,你看了只道是赶班車的,想不到他會開書店;頭發似
     黃非黃,臉色很紅,肩背厚實,滿嘴都是掮客的談吐。    
    
       ヾ卡瓦利埃一字的本義是騎馬的人或騎兵。
         ゝ法國人慣于把法國北部的諾曼底人(即諾曼人)說做善于經營的商人,此處又借用歷
     史上諾曼人征服英吉利的故事作雙關語。
    
         方當朝著呂西安和盧斯托說:“咱們不用費口舌,我看過作品,文學气息很濃,對我們
     再合式沒有,原鎬已經發給印刷所了。合同是照談好的條件訂的;其中的細目我們決不違
     反。我們出的本票有六個月的,九個月的,一年的,貼現很方便,利息歸我們負擔。我們保
     留更改書名的權利,《查理九世的弓箭手》這個題目,我們不喜歡,不夠刺激讀者的好奇
     心,好几個國王都叫查理,中世紀的弓箭手也多的是!如果說《拿破侖的兵》,當然誰都明
     白,《查理九世的弓箭手》可不同了!……將來卡瓦利埃到外省去推銷,簡直需要講一堂法
     國史。”
         卡瓦利埃說:“你們不知道我們接触的是怎么樣的人。”
         方當說:“改為《圣巴托羅繆之夜》好多了。”
         卡瓦利埃說:“再不然叫做《卡特琳娜•德•梅迪契或者查理九世時代的法蘭西》,那
     更象瓦爾特•司各特的題目。”
         方當說:“等書印好了再決定吧。”
         呂西安回答:“隨你們吧,只要我認為題目合式。”
         合同宣讀了,簽過字,雙方各執一份;呂西安心滿意足,把票据放進口袋。然后四個人
     上樓到方當家吃了一頓极普通的中飯:牡蠣,炸牛排,香檳煨腰子,布里乳餅;酒倒挺好,
     因為卡瓦利埃認識一個做酒生意的掮客。正要入席,排小說的印刷商來了,出乎呂西安意
     外,帶來開頭兩頁校樣。
         “我們想快快進行,”方當告訴呂西安,“我們對你的作品抱著很大的希望,我們急于
     要一部暢銷書。”
         一頓飯從中午開始,吃到五點。
         “哪儿去弄現款呢?”呂西安問盧斯托。
         “找巴貝去,”艾蒂安回答。
         兩個朋友熱烘烘的帶著酒意,走往奧古斯丁河濱道。
         ------------------
    
    三十四 敲竹杠
    
         呂西安和盧斯托說:“柯拉莉听說佛洛麗納倒霉,詫异得不得了。佛洛麗納昨天才告訴
     柯拉莉,說被你害苦了,她气得要命,甚至要跟你拆伙了。”
         盧斯托一時冒失,向呂西安說出真話來。他道:“不錯。呂西安,你是我的朋友,你借
     給我一千法郎,只問我討過一次。我勸你一句話:千万賭不得。我要不賭錢,日子過得挺舒
     服。如今欠了一身債,被商務法庭的差役到處釘著,上王宮市場也得繞遠儿了。”
         在浪子嘴里,在巴黎繞遠儿的意思是不在債主門前走過,或者避開可能遇到債主的地
     方。呂西安也不能在每條街上隨便出現了,他懂得這門道,只不知道名稱。
         “你欠的數目很大嗎?”
         “小意思!”盧斯托回答。“只要三千法郎就好解圍。我打算戒賭,從此收心;為了料
     清賬目,我敲了一下竹杠。
         ”“什么叫做敲竹杠?”呂西安沒听見過這句話。
         “敲竹杠是英國出品,最近才進口到法國來。敲竹杠的人總是有辦法控制報紙的人。經
     理和總編輯從來不插手,只讓吉魯多和菲利普•勃里杜一流的角色出面。這幫好漢去拜訪一
     般為了某些理由不愿被人提到的人物。好多人良心上有些小疙瘩,有的性質比較特別,有的
     比較普通。來歷不明的財產,走著合法或者不合法的路子,往往還是用犯罪的手段弄來的家
     業,巴黎多的很,說出來全是怪有趣的故事,例如富歇手下的憲兵包圍警察總署的暗探,因
     為暗探不知道假造英國鈔票的底細,跑去搜查秘密的印刷厂,不料印刷厂有部長做靠山。還
     有加拉蒂奧訥公主的鑽石案,奠勃勒伊案,蓬布勒通遺產案等等。敲竹杠的人拿到一些証
     据,一宗重要文件,去跟發橫財的人約期面洽。如果當事人不拿出一筆錢來,就給他看報紙
     的清樣:揭露秘密,向他開火的文字已經排好。有錢的家伙害怕了,只得破鈔。事情也就得
     手了。再不然你正在經營一樁擔風險的買賣,惟恐報上來几篇文章拆你的台,那時便有敲竹
     杠的朋友來我你,請你收買稿子。有些部長和敲竹杠的人談判,要求報紙攻擊他們的政治措
     施,而不要攻擊他們本人,或者宁可本人受攻擊而要人放過他們的情婦。你認識的那個漂亮
     評議官,德•呂卜克斯,天天同新聞記者開這一類談判。那小子靠著各方面的關系,在政府
     里极有地位:他既是報界的代理人,又是部長們的全權代表,忙著替人遮面子,甚至把這种
     交易擴展到政治方面,疏通報界不要提某一項借款,不要披露某一樁私相授受的好處,那是
     既不張揚,也不許別人競爭,只讓自由党金融界的豺狼獨吞的。你也敲過道里阿竹杠,他給
     你三千法郎,要你停止誹謗拿當。十八世紀,新聞事業還在搖籃里的時候,敲竹杠的方法是
     印小冊子,叫一般勛貴近臣買去銷毀。發明敲竹杠的老祖宗是一個偉大的意大利人,阿雷蒂
     諾ヾ,我們此刻要挾演員,他當時要挾國王。”    
    
       ヾ阿雷蒂諾(1492─1556),意大利文藝复興時期有名的文學家,有才無行,寫過
     不少小冊子,揭發帝王諸侯的陰私,借此勒索巨款。權傾一世的西班牙王兼日耳曼皇帝查理
     五世及法王弗朗索瓦一世都受過他的敲詐。
    
         “你用什么方法敲詐瑪蒂法三千法郎?”
         “我叫人在六家報紙上攻擊佛洛麗納,佛洛麗納向瑪蒂法訴苦,瑪蒂法托勃羅拉打听搗
     亂的原因。勃羅拉上了斐諾的當。我本是為斐諾的利益敲竹杠的;斐諾卻告訴藥材商,說是
     你呂西安為著柯拉莉而破坏佛洛麗納。另一方面,吉魯多跑去點醒瑪蒂法,只要他肯把斐諾
     雜志的六分之一股權作价一万法郎出讓,就好風平浪靜。事情成功的話,斐諾給我三千法
     郎。瑪蒂法正要應允,以為三万法郎的投資大有問題,能夠收回一万也很僥幸了;前几天他
     听佛洛麗納說,斐諾的雜志銷路不好,非但分不到紅利,還需要股東增資。不料全景劇場的
     經理在宣告清理以前,有几張徇情票据ヾ要托瑪蒂法周轉,把斐諾的把戲告訴瑪蒂法。瑪蒂
     法這個精明的生意人,看穿了我們的主意,便丟開佛洛麗納,留著六分之一的股權。斐諾和
     我急得直嚷,算我們倒霉,碰到那家伙不在乎姘頭,竟是個沒心沒肺的混賬東西。可恨瑪蒂
     法做的買賣不受報紙管轄,不怕我們損害他利益。藥村不象帽子,時裝用品,戲劇,文藝,
     可以任意中傷。可可粉,胡椒,顏料,染料,鴉片,你沒法叫他們貶值。佛洛麗納走投無
     路,全景劇場明天關門了,她不知道怎么辦。”    
    
       ヾ凡并無銀錢來往而允許出票人開出本票,把自己作為付款人,以便出票人在外周
     轉的票据,法律上稱為徇情票据。
    
         呂西安道:“既然全景劇場關了門,過几天柯拉莉就能在競技劇場登台,可以幫佛洛麗
     納的忙。”
         “才不會呢,”盧斯托說。“柯拉莉盡管沒有頭腦,也不至于那么傻,肯荐個角儿去同
     自己競爭!我們的事糟糕透了!斐諾又等不及的要收回六分之一的股權……”
         “為什么?”
         “因為是筆好生意啊,朋友。雜志有希望盤出去,作价三十万。斐諾除了到手三分之
     一,還有合伙人給的佣金讓他和德•呂卜克斯兩個均分。所以我要向斐諾提議再敲一次竹
     杠。”
         “難道敲竹杠象攔路搶劫,不留下頭路錢就要人性命不成?”
         “比這個可怕多呢,”盧斯托回答。“不留下買路錢叫你身敗名裂。前天有一家小報因
     為老板向人借款碰了釘子,登出一條新聞,說巴黎某名人有一只鑲滿鑽石的打簧表,不知怎
     么落在王家衛隊的一個士兵手里,內幕离奇不亞于《一千零一夜》,不久就好向讀者報導。
     那位名人赶緊約小報的主編吃飯。主編當然得了好處,可惜近代史上少了一段打簧表的掌
     故。每逢你看到報紙拼命攻擊某個有勢力的人物,就該知道幕后准是借錢不遂,或者有什么
     請托遭到拒絕。英國的財主最怕涉及陰私的敲詐,英國報紙的秘密收入多半是這個來源,他
     們的新聞界比我們的行知要腐敗多少!相形之下,我們是小孩儿!在英國,有人花到五六千
     法郎收買一封名譽攸關的書信,拿去轉賣。”
         呂西安道:“你有什么辦法挾制瑪蒂法呢?”
         “告訴你,朋友,”盧斯托回答,“這個下流的雜貨商ヾ給佛洛麗納寫過一些挺好玩的
     信:拼法,文字,內容,沒有一樣不滑稽透頂。瑪蒂法怕老婆怕得厲害,他自以為在家太平
     無事,我們偏偏跑進他家庭里去傷害他,不提姓名,叫他沒法控告。我們編一段短短的社會
     小說,題目叫做:《一個藥材商的痴情》,只要登出第一篇,你想他看了會急成什么樣子!
     我們派人坦坦白白通知他,說他有些信件碰巧落在某報的主編手中,他在信里提到什么小愛
     神,把從來寫做重來,說佛洛麗納幫他渡過人生的沙漠,口气仿佛佛洛麗納是一匹駱駝。總
     之,這批笑話百出的書信可以叫讀者笑痛肚子,消遣半個月。我們再嚇他一下,說要寫匿名
     信給他老婆,報告這件妙事。問題在于佛洛麗納肯不肯跟瑪蒂法公然作對。現在她還講道
     德,就是說還存著希望。也許她要把信抓在自己手中,分點儿好處。她是我的徒弟,精明得
     很。可是等她知道差役上門不是儿戲,等斐諾送她一份相當的禮,或者答應她弄一份戲院合
     同,她准會交出信件,讓我賣給斐諾,斐諾再交給他舅舅,由吉魯多去叫藥材商投降。”    
    
       ヾ雜貨商是一般法國人鄙薄生意人的通稱。
    
         這番心腹話使呂西安頭腦清醒了。他先是覺得他的一幫朋友非常危險,其次認為不能和
     他們鬧翻,万一德•埃斯巴太太,德•巴日東太太和夏特萊對他不守信用,還用得著他們的
     惡勢力。說話之間,呂西安和盧斯托在河濱道上到了巴貝那個破爛書店前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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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十五 貼現商
    
         艾蒂安對書店老板說:“巴貝,我們拿到方當和卡瓦利埃的五千法郎本票,期頭有六個
     月的,九個月的,一年的。你愿不愿貼現?”
         “我出三千法郎收進,”巴貝非常冷靜的回答。
    
         “三千法郎!”呂西安叫起來。
         “這個數目只有我肯出,”書店老板接著說。“那兩位先生三個月之內要破產。我知道
     他們店里有兩部好書,一時銷不出,他們又等不及;我用現錢去批發,拿他們的票据付賬,
     我進貨的成本可以減少兩千法郎。”
         艾蒂安問呂西安:“損失兩千法郎你肯不肯?”
         這第一筆交易把呂西安嚇了一跳,他說:“不行!”
         “你錯了,”艾蒂安回答。
         巴貝說:“他們的票子,隨你上哪儿都換不到現錢。你先生的書是方當和卡瓦利埃的最
     后一張牌,出了書還得押在印刷所里,要不根本就沒法印。一本暢銷書也不過讓他們拖六個
     月,早晚要倒掉的!那些家伙賣出的書還沒有灌在肚里的老酒多!他們的票据對我來說是一
     筆交易,所以出的价比隨便哪個貼現商都高。換了別人,不要估量一下票子上每個簽名值多
     少錢嗎?你的票子只有兩個人簽名,每個人的身价還抵不到票面的十分之一。”
         兩個朋友听著面面相覷,沒想到這個酸溜溜的家伙三言兩語道破了貼現的關鍵。
         盧斯托說:“廢話少說。我們找哪個去貼現呢?”
         “方當上個月底是向圣米迦勒河濱道上的夏布瓦梭老頭調的頭寸;你們不接受我的條
     件,不妨上他那儿去試試。可是你們仍舊要回來的,那我只給兩千五了。”
         夏布瓦梭專門做出版業的貼現。艾蒂安和呂西安在圣米迦勒河濱道上找到一幢有過道的
    
     屋子,夏布瓦梭住在二樓,室內的陳設非常別致。等級雖低而也有百万家財的銀行家愛好希
     腊風格。牆角頂上的嵌線是希腊式。紫紅帳帷按照希腊款式沿壁挂下來,象大衛畫上的背
     景;式樣很標准的床還是帝政時代的出品,那時樣樣東西都是這個派頭。靠椅,桌子,油
     燈,燭台,零星雜物,全是從木器店里耐心挑選得來的,有一种古代的細巧,苗條,典雅的
     風味。帶著神話色彩的輕巧的陳設,和貼現商的生活成為一個奇怪的對比。值得注意的是,
     銀錢幫中頗有些不可思議的怪物。他們可以說在思想上貪歡縱欲。因為要什么有什么,對樣
     樣東西感到膩味,他們直要花足气力才能擺脫那种麻木的心情。你如果善于研究,准能發現
     他們都有一种嗜好,心坎里必有一個地方可以打動。夏布瓦梭似乎把古希腊作為藏身之處,
     當做他的堡壘。
         “有怎么樣的招牌必有怎么樣的人物,ヾ”艾蒂安笑著對呂西安說。    
    
       ヾ招牌是指屋內的希腊式陳設,希腊人是騙子与坏蛋的代名詞。此外以希腊裝飾影射主人是坏蛋。
    
         矮小的夏布瓦梭頭發扑著粉,穿著似綠非綠的外套,栗色背心,黑扎腳褲,花襪子,一
     雙皮鞋踏在地上格吱格吱的響。他接過票据,仔細看了看,鄭重其事的交還呂西安。
    
         他聲气柔和的說:“方當和卡瓦利埃兩位先生人都挺好,年紀輕輕,很聰明,可是我手
     頭沒有錢。”
         艾蒂安答道:“我朋友對貼現的條件很遷就。”
         “條件再好我也不收這些票子,”小老頭儿回答盧斯托的話,象斷頭台上的刀子落在你
     頭上。
         兩個朋友告辭了,夏布瓦梭小心翼翼的送他們到穿堂。開過書店的貼現商在穿堂里放著
     一堆買來的舊書;呂西安眼睛一亮,看見建筑師杜塞爾索的一部著作,描寫法國的王宮和有
     名的古堡,圖樣畫得非常准确。
         呂西安問道:“這部書能讓給我嗎?”
         “可以,”做貼現的夏布瓦梭又變了書店老板。
         “多少錢?”
         “五十法郎。”
         “好貴啊,書倒用得著,只是付不出錢,你又不收我的票子。”
         夏布瓦梭道:“你有一張六個月期五百法郎的票子,我可以收下來。”他大概有這樣一
     個零數要跟方當和卡瓦利埃清賬。
         兩個朋友回進希腊式的房間,夏布瓦梭開好一張單子,寫明六厘利息,六厘佣金,一共
     扣除三十法郎,再去掉杜塞爾索的書价五十法郎。他打開柜子,里頭全是雪白的現洋,拿出
     四百二十法郎。
         “啊!怪了,夏布瓦梭先生,一樣的本票,或者全要得,或者全要不得。為什么別的几
     張你不肯貼現呢?”
         老頭儿說:“我這不是貼現,是收一筆賬。”
    
         艾蒂安和呂西安到道里阿書店的時候還在笑話夏布瓦梭,始終不了解這個人。盧斯托在
     書店里要迦比松介紹一個貼現商。兩個朋友拿著介紹信,雇了一輛街車,講明按鐘點計算,
     直奔魚販子大街。照迦比松說來,對方是個最特別最古怪的怪物。
         他說:“薩瑪農要不收你們的票据,沒有人會收的了。”
         薩瑪農在樓下賣舊書,二樓賣舊衣服,三樓賣違禁的畫片;另外還做押款。哪怕是霍夫
     曼小說中的人物,瓦爾特•司各特筆下的凶惡的守財奴,也沒有一個可以同巴黎社會產生的
     這個人相比,假如薩瑪農還能算一個人的話。干癟的小老頭儿,骨頭差不多要戳破暗棕色的
     皮,臉上青一塊黃一塊,好似你近看一幅提香或者保爾•韋羅內茲ヾ的油畫,呂西安見了渾
     身一震。薩瑪農一只眼冷冰冰的一動不動,一只眼亮晶晶的很精神。吝嗇鬼仿佛用那只死人
     眼睛做貼現,用另外一只眼睛賣猥褻畫片。頭上戴一副小小的扁平的假頭發,黑里帶紅,底
     下露出白頭發;黃黃的腦門有股殺气,腮幫完全癟了,只看見凸出的牙床骨,牙齒還白,似
     乎長在嘴唇外面,象打呵欠的馬。兩只表情相反的眼睛,歪七扭八的嘴巴,看上去猙獰可
     怖。又硬又尖的胡子象針一樣,准會刺人。緊窄的外套經緯畢露,同火絨差不多,褪色的黑
     領帶被胡子磨烊了,露出火雞般打皺的脖子,說明他并不想用衣著來補救他凶惡的長相。兩
    
     個記者看見他坐在一張肮臟透頂的賬台后面,在拍賣來的舊書背后貼標簽。呂西安和盧斯托
     對著這樣一個人物不知有多少感想,彼此望了一眼。他們向薩瑪農打了招呼,把迦比松的
     信,連同方當和卡瓦利埃的票据遞過去。薩瑪農看著信,黑洞洞的鋪子里忽然走進一個极有
     才气的人,短小的外套用許多不相干的東西打滿補釘,硬得象白鐵皮。
         他給薩瑪農一張號碼卡,說道:“我要拿我的禮服,黑褲子和緞子背心。”    
    
       ヾ韋羅內茲(1528─1588),意大利文藝复興時期威尼斯派畫家,以顏色鮮艷著
     稱,青黃二色用得特別多。
    
         薩瑪農抓著銅鈕拉了一下鈴,樓上走下一個女的,皮色紅里泛白,大概是諾曼底人。
         薩瑪農吩咐道:“把這位先生的衣服借給他。”一邊向作家伸出手去,說道:“跟你打
     交道我很高興;可是你有位朋友介紹一個年輕人來,給我上了一次大當。”
         “他會上當!”作家用一個挺滑稽的手勢指著薩瑪農對兩位記者說。
         那不勒斯的窮光蛋往往向當鋪出了錢把自己的衣衫借出去穿一天,那個大人物也付了三
     十銅子,貼現商伸出蜡黃的開裂的手接過去,丟入錢柜。
         “你這种交易倒很古怪!”盧斯托對那藝術家說。那藝術家抽上鴉片,只管騰云駕霧,
    
     欣賞仙山樓閣,不愿意創作或是不能創作了。
         他回答說:“向薩瑪農當東西比一般當鋪錢多一些。他還有這种可怕的慈悲心,肯讓你
     需要穿扮的時候把衣服借出去。今晚我要帶著情婦上凱勒弟兄家吃飯。三十銅子比兩百法郎
     容易張羅,所以我來領我的衣服。六個月到現在,我的衣服已經替這位慈悲的債主賺到一百
     法郎。我的藏書被薩瑪農一本一本的吞掉了。”
         “也是一個子儿一個子儿ヾ吞掉的,”盧斯托笑著說。    
    
       ヾ法文中livre一字,陽性是書,陰性是舊時代貨幣利勿爾(值一法郎)。上文說
     到一本一本的書,故此處借用銅子作雙關語。
    
         “你的票据,我出一千五百法郎收進,”薩瑪農對呂西安說。
         呂西安直跳起來,仿佛被薩瑪農拿一根燒紅的鐵簽戳進胸膛。薩瑪農瞧著票面,查看日
     期。
         貼現商說:“不過我還得和方當談一談,要他送書來抵押。你談不到什么身价,”他對
     呂西安說,“你和柯拉莉同居,家具都查封了。”
         盧斯托只見呂西安抓起票据,從鋪子里直竄到大街上,說道:“莫非是魔鬼嗎?”詩人
     呆呆的望了一會那個小店。可怜巴巴的門面,又臟又單薄的小木箱插著貼好標簽的舊書,每
     個過路人看著都要微笑,心上想:“這里頭做的什么生意啊?”
         一忽儿,了不起的陌生人,十年以后參加圣西門派那個偉大而沒有根基的事業ヾ的人,
     衣冠楚楚的出來,朝兩個記者笑笑,和他們一同走到全景巷;他要把渾身上下都收拾干淨,
     預備在那儿叫人擦靴子。
         他和兩位作家說:“開書店的,做紙生意的,開印刷所的,只要看見薩瑪農上門就完
     啦。那時薩瑪農好比殯儀館的執事跑來量棺材的尺寸。”
         艾蒂安和呂西安說:“現在你不用再想貼現了。”
         陌生人說:“薩瑪農拒絕了,沒有人再會接受,他說的是ultimaratioゝ!他是羊腿
     子,帕爾馬,韋布律斯特,高布賽克,一切在巴黎市場上游來游去的鱷魚ゞ的爪牙。不管你
     是誰,在成家立業或者傾家蕩產的時候,早晚都得碰上這些鱷魚。”    
    
       ヾ一八三二年,圣西門派安方丹(1796─1864)所領導的一支組織了一個宗教性質
     的社會主義集團,被警察局解散。
         ゝ拉丁文:最后一句話。
         ゞ稱呼高利貸者或債主的俗語。
    
         艾蒂安接著說:“你的票据連對折都貼不到,就得全部兌現。”
         “用什么辦法?”
         “把票子給柯拉莉,讓她交給卡繆索。”盧斯托看見呂西安跳起來打斷他的話,又道:
    
     “你听不下去,真是孩子气!難道這樣無聊的顧慮抵得上你的前途嗎?”
         呂西安說:“反正我手頭這筆錢可以交給柯拉莉。”
         盧斯托說:“又來胡鬧了!你要四千法郎才能應付,四百管什么用!不如上賭台去,先
     留下一個數目,賭輸了咱們還能大醉一場。”
         了不起的陌生人說:“這主意不錯。”
         他們离開弗拉斯卡蒂ヾ只有几步路,這几句話的作用就象吸鐵石一樣。兩個朋友打發了
     車子,走進賭場。先贏到三千,退到五百;又贏到三千七;后來只剩五法郎,又回到兩千,
     想馬上倍一倍,把兩千法郎全部押“雙”;連續五次不出“雙”了,不料出來的又是
     “單”。呂西安和盧斯托神魂顛倒的消磨了兩小時,奔下那所有名的屋子的樓梯。他們還有
     保留的一百法郎。門外是個小小的廊子,只有兩根柱子,上面是鐵皮頂;瞧著頂棚得意揚揚
     或者灰心絕望的人不止有過一個。盧斯托站在台階上看見呂西安兩眼通紅,便說:“咱們只
     吃五十法郎吧。”
         兩個記者回到樓上,不出一小時贏了三千法郎。“紅”ゝ連出了五次,想到剛才連出六
     次“單”,害他們輸了錢,這回說不定會出第六次“紅”,便把三千法郎一齊押上,結果出
     了黑。
         那時正是下午六點。    
    
       ヾ當時巴黎最大的一家賭場。
         ゝ輪盤賭除了三十六門(即三十六個數目)以外,還有紅黑單雙,庄家賠錢的倍數和三十六門不同。
    
         呂西安說:“咱們只吃二十五法郎吧。”
         這回新的冒險不久就結束,押了十次,二十五法郎全部送光。呂西安發瘋似的把最后二
     十五法郎押在他年齡的數目上,贏了。庄家把賠的錢一塊一塊丟在桌上,呂西安抓起耙子收
     錢,手索落落發抖的樣子簡直沒法描寫。他給盧斯托十個路易,說道:“赶快上韋里酒家!”
         盧斯托懂得呂西安的意思,上飯館定菜去了。呂西安獨自留下,把三十路易押“紅”,
     贏了。賭客耳朵里有時會听見一個聲音給他指點門道;呂西安受著這聲音鼓勵,連本帶利再
     押一次“紅”,又贏了;他肚子里熱得象火燒。接著他不听那聲音勸告,把一百二十路易押
     “黑”,輸了。他經過那陣可怕的激動,倒反渾身舒暢;賭棍弄到無可再輸,做了多少短促
     的夢,离開灼熱的迷宮的時候,都有這個感覺。他到韋里酒家和盧斯托相會,象拉封丹說的
     直扑菜肴,把煩惱淹沒在酒里。到九點,他完全醉了,不懂為什么旺多姆街上的看門女人打
     發他上月亮街。
         “柯拉莉小姐搬走了,地址在這張紙上。”
         呂西安醉得厲害,听著不以為意,踏上來時的街車,轉往月亮街,還對著這個街名想起
    
     許多雙關語ヾ。當天早上,全景劇場宣告破產。柯拉莉著了慌,馬上商得債主同意,把全部
     家具轉讓給卡陶老頭;屋子被卡陶派作同樣的用場,安插了弗洛朗蒂納。柯拉莉還掉所有的
     欠賬,房租也付清了。正當她赶辦這些手續,象她所謂來一次大清洗的時候,貝雷尼斯出去
     置辦一些必不可少的舊家具,在月亮街上緊靠競技劇場的地方,一所屋子的五層樓上,布置
     一套三個房間的小公寓。柯拉莉在那儿等候呂西安。她在大風浪中保住了她純洁的愛情,還
     搶救出一千兩百法郎。呂西安醉醺醺的把他的倒霉事儿講給柯拉莉和貝雷尼斯听了。    
    
       ヾ法文中月亮一字常用來譬喻荒唐的幻想。還有一句俗語叫做:“把月亮戳一個窟
     窿”,指欠了債逃走或破產倒閉的意思。
    
         女演員抱著他說:“你做的對,小寶貝。貝雷尼斯准有辦法拿你的票子去向勃羅拉商
     量。”
         ------------------
    
    三十六 轉移陣地
    
         第二天,呂西安早上醒來,受著柯拉莉的撫慰,十分快活。女演員對他格外溫柔,恩
     愛,似乎要用最丰富的感情補償他新生活的清苦。那天她嬌艷無比,又白又嫩,團皺的頭巾
     底下露出几綹頭發,眼睛笑眯眯的,說話興高采烈,象窗里射進來的朝陽,把這個寒傖而動
     人的場面蒙上一層金光。臥房還過得去,壁上是紅鑲邊的湖色花紙,有兩面鏡子,一面在壁
     爐架上,一面在五斗柜上面。貝雷尼斯不听柯拉莉阻止,自己花錢買來一條舊地毯,把光禿
     寒冷的地磚遮蓋了。一口有鏡子的大櫥和一口五斗柜放著兩個情人的衣衫。桃花心木的家具
     釘著藍布面子。貝雷尼斯在患難中搶救出一只座鐘,一對瓷花瓶,四套銀刀叉,六把小羹
     匙。臥室外面的餐室,同年薪一千二的公務員家里的差不多。廚房在樓梯台對面。貝雷尼斯
     睡在廚房頂上的閣樓上。房租不超過三百法郎一年。難看的屋子,臨街的大門有一扇堵死
     了,改做看門人住的小房間,開著一個小窗洞監視十七個房客的進出。在公証人嘴里,這种
     鴿籠式的屋子叫做生息的房產。呂西安發現房內擺著一張書桌,一把靠椅,紙筆墨水一應俱
     全。貝雷尼斯相信柯拉莉在競技劇場登台一定成功,柯拉莉看著用藍緞帶釘的台詞本子,她
     們倆都興致挺好,把詩人酒醒以后的憂急跟愁悶一掃而空。
         他說:“只消上流社會不知道我這個斤斗,咱們就好爬起來。不管怎么樣,眼前還有四
     千五百法郎!我要在几家保王党的報紙上盡量利用我的地位。《覺醒報》明天創刊,現在我
     對新聞界內行了,要好好的干一下!”
         柯拉莉親著呂西安,只覺得他的話是一片深情。貝雷尼斯在火爐旁邊擺好桌子開飯,端
     上几樣家常菜:一盤炒雞子,兩塊豬排,還有咖啡和奶油。有人敲門。進來三個真心朋友:
     阿泰茲,萊翁•吉羅,米歇爾•克雷斯蒂安。呂西安又詫异又感動,請他們坐下來一同吃飯。
         “不客气,”阿泰茲說。“我們有事找你,比慰問更要緊;我們才從旺多姆街來,你的
     事都知道了。呂西安,我的主張,你清楚得很。在別的情形之下,看見你采取我的政治立
     場,我只有高興;可是以你眼前的地位,參加了自由党的報紙再變為极端派,你不能不喪失
     人格,一輩子都洗刷不了你的污點。希望你看在我們的友誼份上,不管這友誼減淡了多少,
     別這樣污辱自己。你攻擊過浪漫派,右派,政府,如今不能再替浪漫派,右派,政府辯護。”
         呂西安說:“我的行動自有不平凡的想法做根据。目的正當,任何手段都行。”
         萊翁•吉羅說:“或許你還不了解目前的局勢。政府,宮廷,波旁王室,專制派,總括
     一句,一切反對立憲制的政体,盡管對于鎮壓革命的方法分成許多不同的派別,至少在必須
     取締輿論這一點上是一致的。《覺醒報》,《霹靂報》,《白旗報》的創立,都是為反擊自
     由党的誹謗,侮辱和嘲笑。這些行為我也不贊成。正因為作家的神圣的天職受到褻瀆,我們
     才創辦一份態度嚴正的刊物,不久就能發生顯著的影響,成為一股有威信的,受人尊重的勢
     力,”吉羅順便插進這几句。
         “保王党和政府派的炮火是報复的第一步,准備對自由党以牙還牙,以眼還眼。呂西
     安,你知道結果怎么樣?報紙的訂戶多數在左派方面。輿論跟戰爭一樣,總是人多的一邊得
     胜。將來你們全是無賴,說謊的人,國民公敵;對方卻是衛國的戰士,正直的君子,殉道的
     圣者,其實他們也許比你們更虛偽,更惡劣。這种以毒攻毒的辦法勢必助長報紙的惡勢力,
     把新聞界最卑鄙的行為肯定為正當的。謾罵啊,人身攻擊啊,都成為報紙應有的權利,用來
     迎合訂戶的利益,而且因為雙方都用,變了沒法推翻的力量。等到禍害的范圍全部顯出來
     了,為了貝里公爵被刺而頒布的,從國會開幕以來暫停執行的,限制和取締的法令,又要恢
     复。臨了法國公眾如何看待兩派報紙的論戰,你知道沒有?他們會听信自由党的暗示,以為
     波旁家有心取消大革命的物質成果,大家已經到手的成果,他們早晚要起來把波旁家轟走
     的。你不但污辱了自己的人格,將來還落在打敗的一面。你年紀太輕,在報界中資格太淺,
     對于幕后的策動,种种的陰謀詭計,認識不足,而嫉妒你的人只嫌太多,自由党的報刊對你
     一齊喊打的時候,你可抵抗不住。你勢必卷入党派的惡斗。那些党派至今還在發高熱,不過
     他們的瘋狂從一八一五和一八一六年的暴行ヾ轉到了思想方面,變成議會中的舌戰和報上的
     筆戰。”    
    
       ヾ拖拿破侖二次下野,王政复辟以后,大量屠殺拿破侖党徒及共和党人。
    
         “各位朋友,”呂西安說,“我不是你們想象中的糊涂虫,詩人。不管將來有什么遭
     遇,反正好處已經到了我手里,那是自由党即使成功也不可能給我的。等到你們胜利,我的
     目的早已達到了。”
         米歇爾•克雷斯蒂安笑道:“我們可以割掉你的……頭發!”
         呂西安回答:“那時我有了孩子,割掉我腦袋也沒用。”
         三個朋友不懂呂西安的意思。他自從交結了上流社會,貴族的驕傲和虛榮心發展到頂
     點。詩人看得很准,認為仗著德•呂邦潑雷伯爵的姓氏和頭銜,他的美貌和才气便是一筆巨
     大的財產。德•埃斯巴太太,德•巴日東太太,德•蒙柯奈太太,用這根線象小孩儿拴一個
     金殼虫一般拴著呂西安。呂西安再也飛不出那個固定的圈子。三天以前,德•圖希小姐的客
     廳里有人說:“他是我們的人,他思想正确!”叫呂西安听著得意非凡,何況德•勒農庫,
     德•納瓦蘭,德•葛朗利厄三位公爵,拉斯蒂涅,勃龍代,美麗的德•摩弗里紐斯公爵夫
     人,德•埃斯格里尼翁伯爵,德•呂卜克斯,一般最有勢力的人物,在宮廷中最得寵的保王
     党,都祝賀他轉移陣地。
         阿泰茲道:“話說完了。將來你的清白跟自尊心,比誰都不容易保持。即使你真心對待
     的人也要瞧你不起,那時你就非常痛苦了,我知道你的性格。”
         三個朋友和呂西安告別,沒有向他親熱的伸出手來。呂西安郁郁不樂,愣了一會。
         “噯!別把那些傻瓜放在心上,”柯拉莉說著,跳上呂西安的膝蓋,拿鮮嫩美麗的手臂
     繞著他的脖子。“人生是儿戲,他們竟那么當真!何況你馬上要成為呂西安•德•呂邦潑雷
     伯爵了!必要的話,我可以和掌璽局勾搭一下。我也有辦法進攻那色迷迷的德•呂卜克斯,
     要他把詔書弄到手。我不是早說過嗎,如果你只差一塊墊腳石達到你的目的,盡管踩在柯拉
     莉的尸首上!”
         第二天,呂西安同意《覺醒報》把他列入撰稿人的名單。政府發出十万份說明書,提到
     呂西安的名字仿佛保王党收服了一個人。呂西安參加慶功宴,在弗拉斯卡蒂附近的羅貝爾酒
     家吃了九個鐘點,出席的全是保王党新聞界的要人:瑪丹維爾,奧日,德斯坦,還有至今在
     世的一大批作家,照流行的說法,他們都跟君主政体和教會勾搭上了。
         埃克托•曼蘭說,“咱們一定要給自由党看看顏色!”
         拿當打算弄戲劇,認為在這方面打天下不能讓官方跟自己作對,也就投入這個陣營。他
     說:“諸位,要同他們開仗就得一本正經的干,不能拿軟木塞當子彈!所有古典派的自由党
     作家,不問年齡性別,都是我們笑罵的對象,一個都不能放過。”
         “咱們要清清白白,不受出版商的樣書,禮物,金錢的勾引。新聞事業也得整頓一番。”
         “對,”瑪丹維爾說,“Justumettenacempropositivi-rum!ヾ要跟敵人勢不兩立,
     說話越尖刻越好。我要揭穿拉斐特的真面目,說明他是吉勒一世ゝ!”    
    
       ヾ拉丁文:不屈不撓,拿定主意。
         ゝ走江湖戲班的戲碼中有一個愚蠢可笑,膽小無用的丑角,叫做吉勒。從十八世紀起這
     個人物被戲劇界普遍采用。
    
         呂西安道:“我嗎,我來對付《憲政報》上的英雄,梅爾西愛軍曹,儒依先生的全集,
     以及有名的左派議員!”
         清早一點,撰稿人一致通過要跟自由党拼個你死我活,一邊喝著火剌剌的雜合酒,把他
     們各种不同的見解和所有的主張淹沒了。
         在飯店門口,浪漫派中最出名的一個作家說:“我們為了頌揚君主政体和教會,說了不
     知多少廢話。”
         這句有歷史意義的話被參加宴會的一個出版商泄漏了,第二天登在《明鏡報》上,透露
     的人變了呂西安。呂西安叛變的消息引起自由党報紙大叫大罵;呂西安變成他們的死冤家,
     受到最惡毒的攻擊:他們講他的十四行詩如何如何碰釘子,告訴讀者道里阿宁可損失三千法
     郎,不愿意印出來;他們稱呂西安為空頭詩人!
         有一天,就在呂西安發表輝煌的處女作的報上,呂西安讀到下面一段文字,顯見是寫給
     他看的,群眾不可能了解這种諷刺:
           未來的法國彼特拉克的十四行詩,雖然出版家道里阿堅決不印,我們做敵人的倒愿
     意寬宏大量,騰出篇幅來發表。下面一首是從作者的朋友那儿得來的,我們讀了這件樣品,
     不難推想他的詩歌多么有趣。
         說明后面登著一首十四行詩,呂西安讀了大哭一場。
           一株瘦小的植物,模樣儿鬼鬼祟祟,
         忽然有一天在花壇中探出頭來,
         自稱憑著華麗的色彩,
         將來能証明她种子高貴。
         大家也就勉強容忍。誰知她不知感謝,
         反而作踐比她美麗的姊妹。
         她們气不過她耀武揚威,
         要她把家世細細交代。
         她居然開了花。誰知整個庭園
         對惡俗的花朵厲聲噓斥,
         連下賤的小丑也沒受過這种羞辱。
         主人過來,隨手把她連根拔起,
         黃昏時只有一匹驢子在她墓旁哀叫,
         原來她只是一棵不登大雅的薊草ヾ。    
    
       ヾ薊草是影射呂西安的本姓沙爾東,參看本書第56頁注々。
    
         韋爾努提到呂西安好賭,預告《查理九世的弓箭手》是一部反民族的作品,說作者袒護
     殺人不眨眼的舊教徒,攻擊受難的加爾文主義者。不到一星期,報上的叫罵更凶了。呂西安
     只道他的朋友盧斯托會替他解圍,盧斯托欠他一千法郎,還同他有過默契;誰知盧斯托也變
     了呂西安的死敵。內情是這樣的:三個月以來,拿當愛上盧斯托的命根子佛洛麗納,想不出
     辦法把她從盧斯托手中搶過去。那女演員沒有戲院聘請,境況艱苦,心里焦急。拿當既是呂
     西安的同道,便去找柯拉莉,要她約佛洛麗納在拿當編的一出戲里當個角色,拿當負責安插
     她進競技劇場,作為編劇向戲院提的條件。雄心勃勃的佛洛麗納一口答應了。她早已看透盧
     斯托。拿當在文壇上政界上都有野心,欲望不小,魄力也大,不象盧斯托的意志完全被坏習
     气消磨了。女演員只想登台露面,重放光輝,把藥材商的信給了拿當;拿當叫瑪蒂法交出斐
     諾覬覦的六分之一股單,贖回信件。于是佛洛麗納住進高城街上一所華麗的公寓,當著新聞
     界和戲劇界的面投靠拿當。盧斯托為此大受打擊,朋友們安慰他,請他吃飯,吃到末了他哭
     了。在那次大吃大喝的席面上,在座的人認為拿當是明槍交戰。有些作家,如斐諾,韋爾努
     等等,早知道拿當迷著佛洛麗納,可是呂西安從中牽線,照眾人的說法,是違反了朋友之間
     最神圣的原則。党派觀念和巴結新朋友的心思,使初進保王党的呂西安變得無可原諒。
         畢西沃道:“拿當是動了情,身不由主;外省大人物卻象勃龍代說的,完全出于陰謀!”
         于是呂西安成為混進隊伍的搗亂分子,想把所有的人一齊吞掉的小坏蛋,大家一致同意
     要打倒他,還定下周密的計划。韋爾努素來討厭呂西安,決意釘著他不放。斐諾有心賴掉盧
     斯托三千佣金,怪怨呂西安不該把對付瑪蒂法的秘密告訴拿當,使他斐諾沒有賺到五万法
     郎。事實上拿當听著佛洛麗納勸告,為了要斐諾撐腰,仍把六分之一的股權賣給斐諾,得了
     一万五。盧斯托三千法郎沒拿到,再也不肯原諒呂西安使他經濟上受這么大的損失。一個人
     傷了面子,再加銀錢的氧化作用,創口越發醫不好了。
         ------------------
    
    三十七 弄神搗鬼
    
         作家的自尊心受傷以后的憤怒,或者中了諷刺的毒箭以后所表現的精力,無論用什么辭
     藻什么手法都描寫不出。凡是受了攻擊而鼓足力量抵抗的人,很快要倒下來的。惟有頭腦冷
    
     靜,把報上的辱罵看作過目即忘的東西,才真正表現一個作家的勇气。弱者初看象強者,其
     實只能抵抗一時。最初半個月,呂西安怒不可遏,在他和埃克托•曼蘭兩人分擔批評的保王
     党報刊上,象下冰雹一般發表一大堆文章。他每天伏在《覺醒報》的垛口后面,拿出他所有
     的才情向敵人開火,同時有瑪丹維爾在旁支持。沒有企圖而真心幫助他的作家只有這一個,
     人家也不讓瑪丹維爾知道,始終維持關系的兩派記者在酒后說笑的時候,在木廊商場的道里
     阿書店或者在戲院的后台見面的時候,彼此有過默契。呂西安跨進滑稽歌舞劇院的休息室,
     誰也不再當他朋友,只有保王党的人跟他握手。可是拿當,埃克托•曼蘭,泰奧多爾•迦
     亞,見了斐諾,盧斯托,韋爾努,以及一般號稱為脾气隨和的記者,照樣老著面皮很親熱。
     那個時期,滑稽歌舞劇院的休息室是文壇上飛短流長的大本營,近乎女太太們的小客廳,看
     得見各党各派的人,有政客,有法官。在某次司法官會議上,庭長指責一位同僚不該跑到戲
     院后台,褻瀆法官的尊嚴;受批評的法官事后在滑稽歌舞劇院休息室中遇到庭長,原來他也
     褻瀆了法官的尊嚴。盧斯托終于在那儿跟拿當握了手。斐諾几乎每晚必到。呂西安空閑的時
     候也去研究敵人的意向,倒霉的孩子始終只看見冷冰冰的敵意。
         党派的意气所產生的仇恨,當時比現在嚴重得多。現在發條上得太緊,樣樣變成強弩之
    
     末,勁頭不大了。如今批評家打擊了某人的作品,依舊向他伸出手去。作者受了鞭撻,還得
     擁抱劊子手,否則就被人笑話,說他脾气坏,不容易相處,死要面子,沒法接近;只曉得記
     恨,報仇。如今一個作家受到暗算,背上挨了一刀,或者看破了別人的虛假,不上圈套,或
     者吃了最卑鄙的手段的虧,凶手不但會向他問好,還自以為應當得到作者的尊重,甚至于友
     誼。在美德變做缺點,某些缺點成為美德的時代,一切都可原諒,都可辯解。同道之間的親
     昵,在各种自由中變了最神圣的一項。政見截然相反的一些領袖,彼此交談措辭都很溫和,
     俏皮話也說得很客气。可是在過去那個時代,倘使我們還記得的話,某些保王党作家和自由
     党作家的确要有些勇气才敢在同一個戲院露面。那時他們會听到咬牙切齒的挑戰。惡狠狠的
     眼睛賽過子彈上膛的手槍,一點儿火星就好挑起一場惡斗。每個党派都有几個人在對方眼中
     是眾矢之的,他們一進場,你旁邊的看客立刻大聲咒罵,這种情形不是誰都見過的嗎?當時
     只有兩派,保王党和自由党,浪漫派和古典派,同一仇恨的兩种面目,這仇恨可以使你對國
     民議會的斷頭台有所了解。呂西安一開場是狂熱的自由党和伏爾泰派,此刻變為狂熱的保王
     党和浪漫派,壓在瑪丹維爾身上的敵意也就壓在呂西安身上。瑪丹維爾是那時自由党深惡痛
     絕的人,也是唯一回護而喜歡呂西安的人。他的幫助害了呂西安。党派對手下的哨兵素來不
     講情義,子弟們倒了霉就一腳踢開。尤其在政界,想向上爬的人非跟大隊人馬走不可。小報
     界的坏主意主要是拿呂西安同瑪丹維爾配對,就是說自由党硬把這一個推入另一個怀抱。這
     番友誼,不管是真是假,替兩人招來韋爾努許多惡毒的文章。韋爾努看見呂西安在上流社會
     走紅,气憤不過,并且和詩人所有過去的伙伴一樣,以為他不久就要高升。所謂詩人的叛
     變,被他們添枝接葉加上一些嚴重的罪狀,更顯得惡劣。呂西安被稱為小猶大,瑪丹維爾被
     稱為大猶大,因為有人指控瑪丹維爾,也不知有無根据,說他替外國軍隊做過向導,帶他們
     過佩克僑ヾ。呂西安笑著回答德•呂卜克斯,說他呂西安的确把驢子帶過了橋ゝ。呂西安的
     奢華生活雖是空架子,而且只建筑在未來的希望上面,朋友們看了卻大起反感,對于他以前
     在旺多姆街上的闊綽,高車肥馬,招搖過市的排場,絕對不肯原諒;在他們心目中,呂西安
     始終坐著車子。大家隱隱然感覺到,一個年輕貌美,風趣十足,被他們一手教坏的人,快要
     万事如意了,因此要用盡手段打倒他。    
    
       ヾ在歷史上實有瑪丹維爾(1776一1830)其人,是极頑固的保王党作家,《白旗
     報》的創辦人。相傳一八一五年拿破侖敗退時,瑪丹維爾住在佩克,帶領普魯士軍隊渡過塞
     納河。
         ゝ驢子在法文中本是罵人話,驢子過橋又是一句成語,意思是笨蛋見到困難就象驢子過
     橋一樣害怕;這里是罵自由党。
    
         正當柯拉莉在競技劇場登台的前几天,呂西安和埃克托•曼蘭手挽著手走進滑稽歌舞劇
     院的休息室。曼蘭埋怨他的朋友不該幫拿當勾引佛洛麗納。
         “盧斯托和拿當成了你兩個死冤家,這都是你自己招來的。我勸過你一番好話,你沒有
     听。你贊美人家,幫人家忙,你做的好事只會受到殘酷的懲罰。佛洛麗納和柯拉莉同在一個
    
     戲院登台決不會和睦,將來只想你壓倒我,我壓倒你。你只有咱們的報紙替柯拉莉撐腰。拿
     當除了以編劇的身份占到便宜之外,在戲劇方面還能調動自由党的報刊,而且他在新聞界混
     的時間比你長一些。”
         呂西安暗地里擔的心事被這句話說中了。無論是拿當,是迦亞,對他都并不坦白,照理
     他是有權利要人推誠相見的;可是他不能抱怨,他才投到這邊來,資格太淺了!迦亞告訴
     他,新人要經過長時期的考驗才能取得党內的信任,呂西安听著很喪气。在保王党和政府派
     報紙的內部,詩人發現他從來沒想到的嫉妒,那些人在贓物面前竟象群犬爭食一樣的狺狺狂
    
     吠,張牙舞爪,本性畢露。作家們暗中玩著層出不窮的手段,在當局面前互相陰損,指控別
     人對党不夠熱心;為了排擠一個對手,什么惡毒的計策都想得出。自由党政權不在手中,沒
     有好處可得,也就沒有引起內訌的題目。呂西安看出保王党內錯綜复雜的野心,沒有勇气用
     快刀斬亂麻的辦法對付,也沒有耐性去理出一個頭緒來;他既不能做阿雷蒂諾,也不能做博
     馬舍或者弗雷隆,ヾ他只存著一個愿望,就是拿到詔書,以為改了姓准能攀上一門有錢的親
     事。可見他的前程除了美麗的相貌多少有些幫助而外,完全要靠運道。過去多么信任他的盧
     斯托完全知道他的秘密,知道在哪一點上可以擊中昂古萊姆詩人的要害;曼蘭帶著呂西安上
     滑稽歌舞劇院那一天,艾蒂安就設下一個可怕的圈套,這孩子鑽進去,摔倒了。    
    
       ヾ十八世紀的劇作家博馬舍和文人弗雷隆都寫過不少激烈的小冊子攻擊當時的人。
     阿雷蒂諾見本書第448頁注ヾ。
    
         斐諾正在和德•呂卜克斯談話,見了呂西安便挽著德•呂卜克斯過來跟他握手,一副奉
     承討好的神气裝得逼真,說道:“啊,我們的漂亮呂西安來了。象他這樣一步登天的人,我
     從來沒見過,”斐諾說著望望呂西安,望望德•呂卜克斯。
         “在巴黎,發跡有兩种:一种是物質方面的,就是誰都可以撈到的金錢;一种是精神方
     面的,包括交游,地位,進入某個階層,那是有些人財運再好也走不進的,而我的朋
     友……”
         “我們的朋友,”德•呂卜克斯插進一句,好不親熱的瞟了呂西安一眼。
         斐諾輕輕拍著呂西安的手,往下說:“我們的朋友在這方面的成功簡直了不起。呂西安
     的手腕,能力,聰明,的确比所有對他眼紅的人高出一等,再加他長得這樣美;他過去的一
     些朋友看他走紅,心里不服,說他是運气好。”
         德•呂卜克斯說:“這种運气永遠輪不到傻瓜或者飯桶。嘿!波拿巴的一生,能夠用好
     運气來解釋嗎?在他之前,統率意大利方面軍的將領有過一二十,正如此刻想踏進德•圖希
     小姐府上的青年有上百個;可是交際場中已經把她和你看做天生的一對了,親愛的朋友!”
     德•呂卜克斯說著,拍拍呂西安的肩膀。“啊!你真是大紅特紅了。德•埃斯巴太太,
     德•巴日東太太,德•蒙柯奈太太,都為你入迷了。今天菲爾米亞尼太太家的晚會不是請了
     你嗎?明儿你不是要上德•葛朗利厄公爵夫人家應酬嗎?”
         “是的,”呂西安說。
         “允許我替你介紹一位年輕的銀行家,杜•蒂耶先生,他跟你异曲同工,短時間內掙了
     一筆可觀的家業。”
         呂西安和杜•蒂耶彼此打了招呼,談起話來,銀行家定了日子約呂西安吃飯。滑稽歌舞
     劇院的休息室里擺著几張半榻,斐諾和德•呂卜克斯朝一張半榻走過去,似乎要繼續他們剛
     才的談話。兩人都极有心計,而且知己知彼,永遠不會反目。他們讓呂西安,曼蘭,杜•蒂
     耶,拿當,另外在一塊儿談天。
         斐諾對德•呂卜克斯說:“喂,親愛的朋友,老實告訴我,呂西安可是真的有人幫襯?
     我的編輯都把他當作眼中釘;我還沒決定支持他們,先要向你討教一下,假定破坏我編輯們
     的計划,反過來幫呂西安,是不是更好?”
         談到這里,參事院的評議官和斐諾聚精會神,對瞧了一會。
         “怎么,朋友,”德•呂卜克斯回答,“你以為德•埃斯巴侯爵夫人,夏特萊,德•巴
     日東太太,受過呂西安的攻擊,還肯原諒他嗎?德•巴日東太太替夏特萊男爵謀到夏朗德省
     省長的缺,讓他封了伯爵,准備得意揚揚的回昂古萊姆。兩位太太就是要毀掉呂西安,才送
     他進保王党的。此刻大家正在找借口把答應這孩子的話推翻;只要你想得出辦法,便是幫了
     兩個女人极大的忙,她們不會忘記你的功勞的。我知道兩位太太的心思,她們恨這個小家伙
     恨到這個田地,我也覺得奇怪。當初呂西安很可以把他凶狠的敵人,德•巴日東太太,徹底
     解決,只消在報上停止攻擊之前,提出所有的女人都喜歡接受的條件,你明白沒有?他漂
     亮,年輕,盡可以用愛情來淹沒對方的仇恨,那么一來,他就成了德•呂邦潑雷伯爵,烏賊
     魚還會替他在宮中謀一個差事,領干薪呢!叫呂西安做路易十八的內廷侍讀,不是妙得很
     嗎?再不然當個圖書館館員啊,挂名的評議官啊,宮廷的娛樂總管啊,都可以。傻小子錯過
     了机會。人家不原諒他也許就在這一點。他自己不提條件,反而接受別人的條件。人家答應
     他活動王上的詔書,他相信了;從那天起夏特萊就邁了一大步。柯拉莉把這個孩子斷送了。
     呂西安要沒有柯拉莉愛他,會仍舊要烏賊魚,而且准定成功。”
         斐諾道:“那么我們好把他打下去了。”
         “用什么方法呢?”德•呂卜克斯漫不經意的問,他想先拿這件事在德•埃斯巴太太面
     前邀功。
         “他簽好合同,不能不替盧斯托的小報寫稿,此刻他一個錢沒有,要他動筆更容易。如
     果有篇俏皮文章把掌璽大臣給得罪了,再有人証明作者是呂西安,掌璽大臣必定認為他不配
     得到王上的恩典。為了叫外省大人物發慌,我們已經做好手腳轟柯拉莉下台,讓呂西安眼看
     他的情婦被人大喝倒彩,沒有戲做。等到王上的詔書無限期擱置以后,我們再取笑他痴心妄
     想做貴族,談談他那個做收生婆的娘,開藥房的老子。呂西安只有一些浮面的勇气,不堪一
     擊,我們要不打發他回家鄉去才怪呢。瑪蒂法所有的六分之一的雜志股份,拿當叫佛洛麗納
     弄來賣給我了,紙商的一份也被我收回了,現在只剩我和道里阿兩個。我和你不難講好條件
     把刊物轉換方向,靠攏宮廷。我為了要收回六分之一的股權,才給佛洛麗納和拿當撐腰;他
     們既然把股權賣給我了,我就得幫襯他們;不過先要知道呂西安的地位到底怎么樣……”
         德•呂卜克斯笑道:“你真是名副其實ヾ。老實說,我就喜歡你這种人……”    
    
       ヾ參看本書第309頁注ゝ。
    
         “那么你能替佛洛麗納弄一份正式的合同嗎?”斐諾問評議官。
         “沒有問題,不過你先要解決呂西安;拉斯蒂涅和德•瑪賽不愿意再听到他的名字。”
         斐諾說:“你放心。迦亞答應拿當和曼蘭,他們倆的稿子有一篇登一篇,可不讓呂西安
     發表一個字,這樣我們就斷了他的生路。他只能利用瑪丹維爾的報紙保衛他自己跟柯拉莉。
         一份報對抗所有的報,有什么用!”
         “我可以把部長的痛瘡告訴你,將來你叫呂西安寫的文章,原稿要交給我,”德•呂卜
     克斯回答斐諾,他絕口不提答應呂西安的詔書根本是個騙局。
         德•呂卜克斯离開了休息室。斐諾過去找呂西安,說明為什么他不能放棄預約的稿子,
     那种親切的口气,不少人上過當。斐諾不愿意打官司,破坏呂西安在保王党內的希望。斐諾
     喜歡有魄力的,不怕改變主張的人。呂西安和他見面的日子不是長得很嗎?需要彼此幫點儿
     小忙的地方不是多得很嗎?呂西安應當在自由党內有個可靠的朋友,万一政府派或极端派不
     講交情,可以替他報仇。
         最后斐諾還說:“如果人家玩弄你,你怎么辦?如果有個部長以為你叛變了自由党,從
     此他便拴著你的脖子,對你不再忌憚,不再理睬,你不是需要放出几條狗去咬他的腿肚子
    
     嗎?可是你已經跟盧斯托鬧翻,他恨不得砍下你的腦袋。費利西安和你,見了面連話都不說
     了。同你來往的人只剩我一個了!干我這一行,最要緊的是同真有魄力的人和睦相處。我在
     新聞界幫你的忙,你在你的圈子里回敬我。不過閑話少說,正事第一!你得給我送几篇純文
     藝的稿子來,對你沒有妨礙,同時你履行了咱們之間的合同。”
         呂西安覺得斐諾的建議除了算盤精明之外,還有几分交情。斐諾和德•呂卜克斯的恭維
     使他心情快活,他還向斐諾道謝呢!
         ------------------
    
    三十八 生死關頭
    
         凡是有野心的人,凡是要靠別人和形勢的幫助,要依賴一個多多少少經過安排,貫徹,
     堅持的行動方案才能成功的人,一生必有一個危險時間,有种莫名其妙的威力給他們受一些
     艱苦的考驗:樣樣事情同時失敗,各方面的線不是斷了就是攪亂了,碰來碰去都是倒霉事
     儿。遇到這种精神上的騷亂,只要心里一慌就完事大吉。頂得住惡劣的形勢,能站定腳跟等
     風暴過去,拚命爬到高地上去躲避的人,才算得上真有魄力。無論是誰,除非是生來有錢
     的,都有他的生死關頭。拿破侖的生死關頭是莫斯科的潰退。這個危險時間現在臨到呂西安
     頭上了。他前前后后在上流社會和文壇上的遭遇太順利了;他太得意了,如今要看到所有的
     人,所有的事情,一齊跟他作對。第一陣痛楚最劇烈最難受,傷害到他自以為最安全的地
     方,傷害到他的心和他的愛情。柯拉莉也許談不上風雅,卻有一顆高尚的靈魂,能在熱情沖
     動之下表現出來,這沖動便是造成名演員的主要因素。這個奇怪的現象,在沒有經過長期的
     應用而成為習慣之前,完全受捉摸不定的气質支配,也往往受羞恥心支配;而在一般年紀還
     輕的女演員身上,這种值得贊美的羞恥心是很強的。柯拉莉表面上輕狂,放肆,和普通的女
     角儿沒有分別,骨子里卻天真,膽怯,而且還充滿愛情,她對于自己在舞台上的嘴臉本能的
     感到厭惡。表達感情的藝術是一种崇高的做作,柯拉莉還不能讓這作假的藝術克服她的本
     性。她不能鈍皮老臉,把只屬于愛情的東西向觀眾公開。此外她還有真正的女性所特有的一
     個弱點:明知道自己壓得住台,仍舊需要觀眾的稱贊。她怕面對她不喜歡的群眾,上台老是
     戰戰兢兢:看客的冷淡可以使她毛骨悚然。因為情緒這樣緊張,她每次扮一個新角色都等于
     第一次登場。掌聲使她心神陶醉,她并非要滿足自尊心,而是要用來鼓動自己的勇气。場子
     里唧唧噥噥表示不滿,或是靜悄悄的表示觀眾心不在焉,她的本領會不知去向。倘若賣了滿
     座,台下聚精會神,對她只有欽佩和友好的目光,她就精神興奮,可以和觀眾高尚的品質交
     流,覺得自己有感動人心的力量,能使它們向上。這一類的消沉和興奮說明她有神經質的性
     格和天才的素質,也顯出這可怜的女孩子的敏感和溫柔。呂西安終究賞識了她的內心的寶
     藏,看出他的情婦還是單純的少女。柯拉莉沒有一般女角儿弄虛作假的能耐,無法拒抗同事
     之間的傾軋,后台的鉤心斗角,不象佛洛麗納是此中老手,她的陰險可怕同柯拉莉的忠厚慷
     慨正好是极端。柯拉莉擔任角色是要人家邀請的,她生性高傲,不肯央求作家,接受他們的
     屈辱的條件,不能因為有什么記者用愛情和筆杆子威脅她而投降。在性質非常特殊的舞台藝
     術中,卓越的才能已經极其少有,但只不過是成功的條件之一;倘使象柯拉莉那樣不同時具
     備玩弄手段的本領,才能反而使人長期受累。呂西安料到柯拉莉在競技劇場第一次出台的痛
     苦,不惜代价要保証她成功。變賣家具剩下的款子和呂西安的稿費,統統拿去置辦服裝,布
     置更衣室,開發第一次出場的各种費用。几天以前,呂西安為愛情所迫,做了一件屈辱的
     事:他帶著方當和卡瓦利埃的票据,到布爾東奈街上金茧子鋪子去見卡繆索,要求貼現。詩
     人還沒墮落到能夠滿不在乎的干這种勾當。他一路受著痛苦煎熬,想著許多可怕的念頭,翻
     來覆去對自己說著:去吧──不去!臨了還是走進一間又冷又黑,只靠天井取光的辦公室:
     里面一本正經坐著的可不是那個迷著柯拉莉的老頭儿,忠厚沒用,游手好閑,愛女人,不相
     信宗教,呂西安一向認識的卡繆索;而是一個嚴肅的家長,精明而又規矩的商人,擺著一副
     商務裁判的道學面孔,用冷冰冰的老板神气做擋箭牌,周圍簇擁著伙計,出納,綠的文件
     夾,發票,貨樣,還有他的老婆保駕,還有他的衣著朴素的女儿陪著。呂西安走近去從頭到
     腳打了一個寒噤,因為尊嚴的商人把他瞅了一眼,那副冷淡傲慢的目光就是呂西安在一般貼
     現商臉上領教過的。
         卡繆索坐著,呂西安站著說:“先生,你要肯收下這几張票子,我非常感激。”
         卡繆索說:“我記得,先生,你拿過我的東西。”
         呂西安湊著絲綢商的耳朵悄悄的說出柯拉莉的處境,卡繆索連屈辱的詩人心跳的聲音也
     听見了。卡繆索沒有意思讓柯拉莉栽斤斗。他一邊听一邊看著票据上的簽名,微微一笑,他
     是商務法庭的裁判,知道兩個出版商的情形。卡繆索給了呂西安四千五百法郎,要他在票子
     上加一個背書,寫明付絲綢賬。呂西安馬上去找勃羅拉,把保証柯拉莉成功的辦法談妥了。
     勃羅拉答應彩排的時候到場(那天他的确到了),約定在哪些段落叫他的羅馬人鼓掌,使柯
     拉莉成功。呂西安把剩下的錢,不說向卡繆索調來的,交給柯拉莉,讓她和貝雷尼斯定下心
     來,她們已經不知道怎么維持生活了。瑪丹維爾是當時精通戲劇的行家,好几次跑來幫柯拉
     莉排練。呂西安請几個保王党記者寫文章捧場,他們應允了,因此他想不到會出亂子。柯拉
     莉上台的前一天,呂西安卻遇到一樁极不幸的事。阿泰茲的書出版了。埃克托•曼蘭的報紙
     的主編把作品交給呂西安,認為由他來評論最胜任:算他倒霉,他批評過拿當,出名會寫這
     一類稿子。辦公室里人很多,全体編輯都在場。瑪丹維爾為了攻擊自由党報刊,有問題要商
     量,也在那儿。拿當,曼蘭,所有參加《覺醒報》的記者正在談論萊翁•吉羅的半周刊,認
     為那刊物措辭謹慎,有分寸,有節制,所以對社會的影響更有害。那時大家開始注意四風街
     上的小團体,叫它新國民會議。保王党的刊物決定同這批危險的敵人展開一場你死我活的,
     有計划的斗爭。后來這些敵人果然組成理論派ヾ,成為一個決定大局的党團,等到保王党內
     最有才華的作家出于卑鄙的報复心理和他們聯盟ゝ以后,把波旁家推翻了。外邊不知道阿泰
     茲主張專制政体,把阿泰茲包括在他們認為死敵的小團体內,作為第一個開刀的對象。他的
     書,照那時流行的說法,非一棍子打死不可。呂西安不肯寫稿。在場聚會的保王党要人不胜
     憤慨,認為他的拒絕豈有此理。他們老實告訴呂西安,剛轉變過來的新党員談不到自由;他
     要感到投靠王上和教會不方便,盡可回到他原來的陣營。曼蘭和瑪丹維爾把呂西安拉過一
     邊,好意點醒他,失去了保王党和政府派報紙的援助,等于听憑自由党報刊拿柯拉莉出气。
     否則的話,柯拉莉可以引起一場激烈的筆戰,借此出名,這是所有的女演員求之不得的。    
    
       ヾ王政复辟時期保王党內的一個支派,亦稱正中派,主張君主立憲政体;一八三○
     年七月革命以后成為執政党,首領即有名的史學家基佐(1787─1874)。
         ゝ指夏多布里昂于一八二四年被政府免去部長職位以后的行動。
    
         瑪丹維爾對呂西安說:“你完全不懂此中奧妙。她將來在兩派報刊交鋒的期間演上三個
     月戲,再利用三個月假期到外省去走一遭,可以撈進三万法郎。你那些顧慮一定要破除,否
     則你當不了政治家,只能斷送柯拉莉,破坏你的前途,砸破你的飯碗。”
         呂西安發現對阿泰茲和柯拉莉沒有兩全的辦法:要不在大報和《覺醒報》上扼殺阿泰
     茲,就得犧牲自己的情婦。可怜的詩人回到家里傷心之极;他坐在臥房的火爐旁邊念了阿泰
     茲的書,近代文學中最美的一部作品。他一邊看一邊哭,每一頁上都留著淚痕,遲疑了半
     天。可是他終于用他的拿手好戲寫下一篇含譏帶諷的稿子,象孩子抓著一只美麗的鳥,拔掉
     羽毛,叫它受盡毒刑。他的惡毒的嘲笑完全是損害作品。等到把精彩的原作重讀一遍的時
     候,呂西安所有的高尚的感情又冒起來了;他在半夜里穿過巴黎城赶往阿泰茲家。這個真正
     的大人物的始終不渝的操守,他是佩服過來的;阿泰茲窗上的燭光,他從前抱著敬仰的心情
     不知望過多少回,此刻他又透過窗子看到那道搖曳不定的純洁的微光。他沒有勇气上樓,靠
     著路旁的界石站了一會。最后他受著良心鼓勵,敲敲門,進去了,發現阿泰茲正在看書,屋
     子里沒有生火。
         阿泰茲見了呂西安,問道:“出了什么事啊?”他猜到呂西安只有大禍臨頭才會來。
         呂西安眼淚汪汪的回答:“你的書真了不起,他們卻要我攻擊。”
         阿泰茲道:“可怜的孩子,你這碗飯可不容易吃!”
         “我只懇求你一件事,別讓人家知道我到這儿來過。就讓我在地獄里做苦工吧。也許良
     心上不長點儿肉茧永遠成不了事。”
         “還是老脾气!”阿泰茲說。
         “你以為我沒有骨气嗎?不,阿泰茲,我是一個孩子,被愛情纏住了。”
         接著他說出他的處境。
         阿泰茲听到柯拉莉的情形,感動了,說道:“讓我看看你的文章。”
         呂西安拿出原稿,阿泰茲念著笑了笑,嘆道:“聰明誤用到這個田地!”他看見呂西安
     在椅子上垂頭喪气,的确很痛苦,便不說下去了。一會儿又道:“我替你修改一下行不行?
     明天還你。輕薄的訕笑是侮辱作品,認真嚴肅的批評有時等于贊美;我能使你的書評保持你
     我的尊嚴。并且我的缺點也只有我自己知道!”
         “一個人爬上荒涼的山坡,渴得要死的時候,偶而會發現一個果子給他解渴;這個果子
     就是你!”呂西安說著,扑在阿泰茲怀里,一邊哭一邊親他的額角。“我把良心寄存在你這
     里了,將來再還我吧。”
         阿泰茲庄嚴的說道:“我認為定期的忏悔是個騙局。那么一來,忏悔變了作惡的獎品。
     忏悔可是一种貞操,是我們對上帝的責任。忏悔過兩次的人是最可惡的偽君子。我怕你只想
     用忏悔來抵消你的罪孽!”
         呂西安听著這几句話失魂落魄,慢吞吞的走回月亮街。第二天,稿子經過阿泰茲修改,
     送回來了,呂西安帶往報館。從此他郁郁不樂,有時面上也遮蓋不了。晚上他看見競技劇場
     客滿,少不得感到第一次登台的激動,再加他對柯拉莉的愛情,情緒越發緊張。各式各樣的
     虛榮心成了問題,他眼睛望著觀眾的表情,象被告望著法官和陪審員的臉:听見場子里一有
     唧唧噥噥的聲音就發抖;台上有一點儿小事,柯拉莉上場下場,音調略微有些高低,都使他
     心惊膽戰。柯拉莉演的是一出開始可能失敗而以后仍會走紅的戲,那天可是失敗了。柯拉莉
     出場沒有人鼓掌,正廳里冷冰冰的使她吃惊。除了卡繆索的包廂,別的几個都沒有掌聲。二
     樓和三樓上的人把卡繆索噓了好几回。鼓掌隊拍手的方式明明過火,被樓廳的看客喝住了。
     瑪丹維爾很勇敢的鼓掌,假仁假義的佛洛麗納,拿當,曼蘭,在旁附和。戲完全砸了。柯拉
     莉的更衣室里來了一大批人,他們的安慰使她愈加難受。女演員回去,灰心絕望,主要還不
     是為她自己,而是為了呂西安。
         “咱們被勃羅拉出賣了,”呂西安說。
         柯拉莉內心受到傷害,發了一場高燒,第二天不能登台。她的藝術生涯眼看擱淺了。呂
     西安藏起報紙,躲在飯間內拆看。所有的副刊編輯都說,戲失敗的責任在于柯拉莉:她對自
     己估价太高,她在大街上討人喜歡,可不适宜進競技劇場;她固然有心向上,可惜不自量
     力,不該擔任那個角色。呂西安看到許多評論柯拉莉的文章,跟他當初對付拿當的一套假仁
     假義的手法沒有分別。他好比克羅托內人米龍ヾ劈開了橡樹,一雙手被樹干卡住了一樣,气
     得臉色發青。他的朋友們用殷勤,關切,仿佛是一片好心的話,替柯拉莉出了一些极惡毒的
     主意。他們勸她演另外几种人物,正是奸詐的記者明知道跟她的路子完全相反的角色。這些
     保王党刊物的論調,准是拿當教唆出來的。至于自由党的大報和小報,用的又是呂西安常用
     的一派卑鄙和挖苦的手段。柯拉莉听見一兩聲抽噎,從床上起來走到呂西安身邊,發現了報
     紙,拿來看了,看完一聲不響又去睡了。佛洛麗納跟打擊柯拉莉的一伙通同一气,早就料到
     這個結局,把柯拉莉的台詞背熟了,還由拿當幫她排練。戲院當局不肯放棄這本戲,打算叫
     佛洛麗納接替柯拉莉。經理來探望可怜的女演員,她流著眼淚,生气全無;等到經理當著呂
     西安說出當晚不能不照常開演,佛洛麗納能夠擔任柯拉莉的角色,柯拉莉卻一骨碌坐起來,
     跳下床,叫道:
         “我照樣能上台。”    
    
       ヾ米龍,公元前六世紀希腊的大力士和運動健將。
    
         說完她暈過去了。佛洛麗納補了她的缺,一舉成名,因為她把戲救活了,受到所有的報
     紙贊揚,從此變了你們都知道的名角儿。呂西安看見佛洛麗納成功,气坏了。
         他對柯拉莉說:“這個不要臉的女人,還是你給她的飯碗!競技劇場要是愿意,盡可以
     取消你的合同。等我做了呂邦潑雷伯爵,發了財,和你正式結婚。”
         “廢話!”柯拉莉說著,兩眼無神瞅了他一下。
         “廢話?”呂西安叫道。“要不了几天,你就好住進一所漂亮的屋子,有自備馬車;讓
     我來給你寫個劇本!”
         他拿著兩千法郎奔往弗拉斯卡蒂。倒霉鬼一連呆了七小時,心情激動得象發瘋,臉上冷
     冰冰的裝做若無其事。從白天到上半夜,他不知經過多少風浪:最多贏到三万,出門的時候
     一文不剩。回去發現斐諾在他家中等著,要他的小品文。
         呂西安還不聰明,在斐諾面前發牢騷。
         斐諾回答說:“嗯!情形不妙,是不是?你這次向后轉,動作太快了,當然要失去自由
     党報刊的支持,他們的力量比保王党和政府派的報紙大得多。事先要不留好退步,補償你意
     料中的損失,就不應該轉移陣地;無論如何,聰明人總是先去看看朋友,說明自己的理由,
     把脫党的事跟他們商量一下,那他們就變成你的同謀,向你表示同情,約好互相幫助。拿當
     和曼蘭對他們的伙伴就用這個辦法。豺狼雖狠,不傷同類。你對付這件事老實得象綿羊。你
     在新加入的党內要不張牙舞爪,休想分到一根骨頭一個翅膀。人家為著拿當自然要犧牲你
     了。老實告訴你,你攻擊阿泰茲的文章惹動了公憤,外面鬧得沸沸揚揚。据說和你相比,馬
     拉ヾ竟是圣人了。大家正在布置,預備向你進攻,將來你的書非被他們打下去不可。
         說起你的小說,進行得怎樣啦?”    
    
       ヾ馬拉(1743─1793),法國大革命時期左派領袖之一,當時被稱為“人民之友”。
    
         呂西安指著一包校樣說:“這是最后几頁了。”
         “政府派和极端派報刊上攻擊阿泰茲的文章,有些沒有署名,大家說是你寫的。此刻
     《覺醒報》天天向四風街上的一幫人放冷箭,諷刺的話說得挺滑稽,所以更惡毒。萊翁•吉
     羅的刊物背后,的确有一個小小的政治集團,態度很嚴肅,我看那一派早晚能抓到政權。”
         “我八天沒有進《覺醒報》的門了。”
         “啊!別忘了我的小文章。馬上寫五十條來,稿費一次給你,不過要配合報紙的色彩才
     行。”
         接著斐諾隨隨便便講了一個關于掌璽大臣的小故事,說是在交際場中流傳,正好給呂西
     安做題目,寫一篇逗笑的稿子。
         呂西安雖然疲倦,為了掙回賭輸的錢,照樣頭腦敏捷,思想清新,一口气寫了三十條,
     每條兩欄。稿子寫完,呂西安帶著上道里阿書店,打算碰到斐諾,私下交給他;同時也想問
     問出版商,為什么他的詩集擱著不印。他看見鋪子里擠滿了人,都是他的對頭。他一進去,
     大家寂靜無聲,不說話了。呂西安發覺被新聞界列入黑單,反而勇气百倍,象以前在盧森堡
     走道上一樣暗暗發誓:“我一定胜利!”道里阿態度不軟不硬,只是嘻嘻哈哈,推說他有他
     的權利:印《長生菊》要趁他高興,要等呂西安的地位能保証詩集暢銷,他是把全部版權買
     下來的。呂西安指出按照合同規定,道里阿有印行《長生菊》的義務。道里阿的意見正好相
     反,說是在法律上誰也不能強制他做一樁他認為要虧本的買賣,時机是否恰當只有他能決
     定。此外,有一個無論哪個法院都會同意的辦法:呂西安不妨歸還三千法郎,把作品收回去
     交給一個保王党的出版商承印。
         呂西安走出鋪子,覺得道里阿的緩和的口气比第一次見面時的傲慢更气人。這么說來,
     詩集要等呂西安有一個強大的幫口撐腰,或者他本人有權有勢的時候,才能出版的了。詩人
     慢吞吞的回家;倘若一有念頭立刻行動的話,他那時的絕望竟可以使他自殺。他發現柯拉莉
     躺在床上,面無人色,病得厲害。
         貝雷尼斯對呂西安說:“要不讓她登台,她活不成啦。”那時呂西安正在穿扮,要到勃
     朗峰街去赴德•圖希小姐家的晚會,他可以在那邊遇到德•呂卜克斯,維尼翁,勃龍代,
     德•埃斯巴太太,德•巴日東太太。
         那晚會是為一般歌唱家舉行的:先是大作曲家孔蒂,業余歌唱家中聲音最好的一個,還
     有森蒂,芭斯塔,加西亞,勒瓦瑟,以及兩三個在上流社會里出名的好嗓子。呂西安溜到侯
     爵夫人,侯爵夫人的大姑和德•蒙柯奈太太的位置旁邊。倒霉的青年面上裝做輕松,愉快,
     有說有笑,同他全盛時期一樣,不愿意露出要人幫忙的樣子。他滔滔不絕的談到他替保王党
     立的功,提出自由党對他的咒罵作証明。
         德•巴日東太太嫣然一笑,說道:“朋友,你一定能得到充分的報酬。后天你同鷺 和
     德•呂卜克斯上掌璽局去領王上的詔書。掌璽大臣明儿親自送到宮里去簽字,宮中有會議,
     他回家比較晚;我要是當夜知道結果,立刻派人給你報信。你住哪儿呢?”
         “還是我自己來吧,”呂西安不好意思說他住在月亮街。
         侯爵夫人接口道:“勒農庫和納瓦蘭兩位公爵在王上面前提起你,稱贊你全心全意,毫
     無保留的效忠王室,說應當給你一個特殊的榮譽,才能報复自由党對你的侮辱。況且呂邦潑
     雷的姓氏和爵位是你在母系方面應得的權利,將來還要在你身上發揚光大。陛下當晚吩咐掌
     璽大臣起草上諭,准許呂西安•沙爾東以最后一個呂邦潑雷伯爵的外孫身分改姓,承襲伯爵
     的頭銜。幸而我大姑記得你那首歌詠百合花的十四行詩,抄給公爵,王上看過了說:平達斯
     山上的薊鳥ヾ應當提拔。──德•納瓦蘭先生回答說:是的,尤其在陛下能產生奇跡,化薊
     鳥為鷹隼的時候。”    
    
       ヾ希腊的平達斯山是古代祭文藝之神阿波羅和詩神繆斯的地方。因為呂西安是詩
     人,又姓沙爾東(薊草),故說他是平達斯山上的薊鳥。
    
         換了一個不象路易絲•德•埃斯巴•德•奈格珀利斯那樣受過嚴重傷害的女子,看著呂
     西安感激涕零的表現,准會心腸軟下來。可是呂西安越美,路易絲報仇的心越強。德•呂卜
     克斯說的不錯;呂西安不夠机警,識不透所謂詔書根本是德•埃斯巴太太設下的騙局。成功
     的消息和德•圖希小姐的另眼相看,使他壯起膽子,在德•圖希府上守到深夜兩點,打算和
     女主人單獨談談。呂西安在保王党報館里听說德•圖希小姐暗中同人家合編一個劇本,將要
     由當時的名角儿小費伊演出。客廳里人走空了,他和德•圖希小姐坐在內客室的沙發上,講
     出他和柯拉莉的不幸,話說得非常動人,那位頗有男子性格的女作家听了,答應把她劇中的
     主角派給柯拉莉。
         第二天,柯拉莉听到德•圖希小姐的許愿很快活,有了精神,正在和她的詩人一同吃中
     飯。呂西安看著盧斯托的小報,諷刺掌璽大臣夫婦的那個憑空捏造的故事登出來了。文章詼
     諧百出,骨子里是惡毒透頂。路易十八也被呂西安很巧妙的牽引出來,寫得很可笑,只是檢
     察署沒法干涉。自由党有心把下面的事說得逼真,其實只是在他們俏皮的毀謗中間多添了一
     樁毀謗罷了。
         路易十八特別喜歡同人家交換文字雕琢而多情的書信,其中摻雜著情歌和撩撥的話。呂
     西安的小品文把這個嗜好說做路易十八的風流到了最后階段,變為純粹的理論,從行動化為
     思想了。受過貝朗瑞猛烈抨擊,被他稱為奧太維的那個大名鼎鼎的情人ヾ,近來大起恐慌,
     因為王上的來信變得無精打采了。奧太維越賣弄才情,她的情人的態度越冷淡越灰色。
         奧太維終于發現她失寵的原因是王上有了一個新的通信對象,掌璽大臣的太太;新鮮的
     刺激動搖了奧太維對王上的影響。据說那賢慧的大臣太太事實上連一個便條都寫不起來,可
     知幕后必有一個大膽的野心家捉刀,她不過是出面的傀儡罷了。躲在她裙子底下的到底是誰
     呢?奧太維留神觀察之下,發覺王上原來是跟他的大臣通信。于是她定了計划。靠著一位忠
     心的朋友幫助,她有一天讓大臣在議會里被激烈的辯論絆住身子;她自己單獨去見王上,揭
     穿騙局,激惱王上的自尊心。路易十八的火气不愧為波旁家出身,他對奧太維大發雷霆,不
     相信她的話。奧太維建議當場証明,請王上寫一個條子去立等回音。可怜的大臣夫人猝不及
     防,派人到議會去請丈夫;可是一切都算准了,大臣正在講壇上。那女的只得滿頭大汗,搜
     索枯腸,好容易擠出一點聰明寫了回信。王上大失所望,奧太維笑著說:“下文如何,讓大
     臣來向陛下說明吧。”    
    
       ヾ指杜•凱拉伯爵夫人,以才思与美貌受到路易十八的寵愛。貝朗瑞在王政复辟時
     代不能不用另一個名字(奧太維)影射她。
    
         內容雖是無中生有,那篇文章卻大大的傷害了王上和掌璽大臣夫婦。据說故事是德•呂
     卜克斯造出來的,可是斐諾始終替他保守秘密。自由党和王弟ヾ的一派看了這篇詼諧尖刻的
     小品樂不可支;呂西安只當做有趣的謠言,除了覺得好玩之外,看不出有什么作用。第二天
     他去找德•呂卜克斯和杜•夏特萊男爵一同出發。男爵要向掌璽大臣道謝。他當上了參事院
     特別參議,封了伯爵,上面還答應他補夏朗德省省長的缺;現任省長再做几個月,能領到最
     高額的養老金的時候就要退休。杜•夏特萊伯爵──他的“杜”字已經正式寫在上諭上,─
     ─邀呂西安坐上他的馬車,把他平等相待。要沒有呂西安攻擊他的那些文章,也許夏特萊不
     會爬得那么快。自由党的迫害等于做了他加官晉爵的墊腳石。德•呂卜克斯先到部里,等在
     秘書長的辦公室內。那位官員一見呂西安,詫异得直跳起來,眼睛望著德•呂卜克斯。    
    
       ヾ即后來的查理十世,未登王位時稱德•阿圖瓦伯爵,為极端派保王党的領袖,他
     對路易十八的施政方針不滿,認為太溫和,太妥協。
    
         “怎么!先生,你還敢到這儿來?”秘書長對呂西安說,呂西安吃了一惊。“部長大人
     把准備好的上諭撕掉了,你瞧!”他隨手指著一張撕成几片的紙。“部長要追究昨天那篇該
     死的文字是誰寫的,我們把底本找來了,”秘書長說著,給呂西安看他的原稿。“先生,你
     說你是保王党,事實上你同這份万惡的報紙合作,這份報害得部長們添了不少白頭發,給中
     間派ヾ添了許多煩惱,把我們推入泥坑。你拿《海盜報》,《明鏡報》,《憲政報》,《郵
     報》ゝ當中飯,拿《每日新聞》和《覺醒報》ゞ當晚飯,再同瑪丹維爾吃消夜;瑪丹維爾是
     跟政府搗蛋最凶的人,他要王上走專制的路,那不是要煽動革命,同倒向左派一樣快嗎?你
     是一個挺俏皮的記者,可永遠當不了政治家。部長已經報告王上,那篇稿子是你寫的,王上
     气憤之极,責備他的內廷供奉德•納瓦蘭公爵。這一下你招了不少冤家,他們過去越器重
     你,現在越恨你!敵人做出這种事來倒還罷了,你卻自稱為政府的朋友,豈不可怕!”    
    
       ヾ指當時的執政党──保王党中的主憲派。
         ゝ以上都是反政府的自由党報刊。
         ゞ《每日新聞》屬于保王党中的立憲派,《覺醒報》屬于保王党中的政府派。
    
         德•呂卜克斯道:“親愛的,難道你是小孩儿嗎?你使我受累不淺。德•埃斯巴太太,
     德•巴日東太太,德•蒙柯奈太太,都保舉過你,准要气坏了。德•納瓦蘭公爵要埋怨侯爵
     夫人,侯爵夫人要嗔怪她大姑。我勸你別去拜訪她們,過一陣子再說吧。”
         秘書長道:“大人來了,快快出去!”
         呂西安站在旺多姆廣場上呆若木雞,仿佛當頭挨了一棍。他從大街上一路回去,一路反
     省。他發覺被一般嫉妒,貪婪,奸詐的人玩弄了。在這個名利場中他是怎樣的人呢?不過是
     個孩子,貪快樂,愛虛榮,為了這兩樣犧牲一切;不過是個詩人,不會作深刻的思考,象飛
     蛾扑火似的到處亂撞,沒有固定的計划,完全被形勢支配,想的是好主意,做的是坏事情。
         他的良心變了一個無情的劊子手。并且他的錢花光了,只覺得工作和痛苦把他磨得精疲
     力盡。報紙先要登載曼蘭和拿當的文章才輪到他的。他信步走去,千思百想,出神了。他一
     邊走一邊瞧見某些閱覽室的招貼,那時才行出新辦法,圖書和報刊同樣可以借閱;廣告上有
     一個古怪的,對他完全陌生的題目,底下寫著他的姓名:呂西安•沙爾東•德•呂邦潑雷
     著。他的小說出版了,他可不知道,報上一個字都沒有提。他耷拉著胳膊,一動不動的站
     著,沒看見前面來了一群最漂亮的青年,其中有拉斯蒂涅,德•瑪賽,還有另外几個熟人。
     他也不曾留意米歇爾•克雷斯蒂安和萊翁•吉羅兩個朝著他走過來。
         “你是沙爾東先生嗎?”米歇爾說話的聲音使呂西安听了心惊肉跳。
         他臉色發白,回答說:“你認不得我了?”
         米歇爾朝他臉上唾了一口。
         “這是你寫文章罵阿泰茲的報酬。如果每個人為自己為朋友象我一樣做法,報紙就不敢
     胡來,就能成為值得尊重而受人尊重的講壇!”
         呂西安身子一晃,靠在拉斯蒂涅身上,對拉斯蒂涅和德•瑪賽說:“請你們兩位做我的
     証人。不過我先要回敬一下,讓事情沒法挽回。”
         米歇爾猝不及防,被呂西安狠狠的打了一巴掌。几個花花公子和米歇爾的朋友扑上來把
     共和党人和保王党人拉開,免得兩人的爭吵變成扭毆。拉斯蒂涅抓著呂西安,帶到泰布街上
     他的家里去,离開出事的根特大街只有几步路。幸而那是吃晚飯的時間,沒有人圍攏來看熱
     鬧。德•瑪賽跑來找呂西安,和拉斯蒂涅兩人硬把他拉往英國咖啡館去快快活活的吃飯,臨
     了三個人都喝醉了。
         德•瑪賽問呂西安:“你劍法高明嗎?”
         “從來沒上過手。”
         “手槍呢?”拉斯蒂涅問。
         “一輩子沒放過槍。”
         德•瑪賽道:“那你運气一定好。你這种敵人最可怕,會把對方打死的。”
         ------------------
    
    三十九 一文不名
    
         呂西安回去,虧得柯拉莉已經上床,睡著了。她臨時演了一出小戲,受到群眾鼓掌,吐
     了一口气,因為那掌聲不是花錢買來,而是憑她的藝術得來的。那天晚上的演出,敵人沒料
     到;經理看到成績,決意讓柯拉莉擔任卡米葉•莫潘劇中的主角;柯拉莉第一天登台失敗的
     原因,經理也弄明白了。他鑒于佛洛麗納和拿當暗中搗鬼,想打倒一個他重視的女演員,十
     分气惱,答應從今以后支持柯拉莉。
         清早五點,拉斯蒂涅來陪呂西安出發。
         “親愛的,你住這條街再合适沒有,”ヾ拉斯蒂涅用這句話代替寒暄。“咱們最好先
     到,地點在通往克利尼昂庫爾堡壘的大路上;到的早表示有气派,咱們應當立個好榜樣。”
     雇的街車經過圣德尼城關的時候,德•瑪賽說:“讓我把節目告訴你。你們倆用手槍決斗;
     距离二十五步,各人可以隨便向前,到相隔十五步為止。各人走五步,放三槍,不能再多。
     不論結果怎樣,事情從此結束。對方的手槍由我們上子彈,他的証人替你上子彈。武器是四
     個証人在一家軍火鋪里會同挑選的。我向你擔保,我們的确想促成你的運气,挑了騎兵用的
     手槍。”    
    
       ヾ隱射月亮街的含義,參看本書第459頁注ヾ。
    
         在呂西安看來,人生變了一場惡夢;活也罷,死也罷,對他都無所謂。自殺的勇气使他
     在目睹決斗的人眼中大有英雄好漢的气概。他站在他的位置上一動不動。這個滿不在乎的態
     度仿佛他胸有成竹,大家覺得這詩人厲害得很。米歇爾•克雷斯蒂安向前走了五步。兩人同
     時發槍,因為雙方受的侮辱相等。第一槍,克雷斯蒂安的子彈擦過呂西安的下巴,呂西安的
     子彈比對方的頭高了十尺。第二槍,米歇爾的子彈打中詩人外套的領子,幸而領子是細針密
     縫的,里面還襯一層硬麻布。
         第三槍,呂西安胸部中了子彈,倒下去了。
         “死了嗎?”米歇爾問。
         “沒有,”外科醫生ヾ回答,“他死不了的。”    
    
       ヾ決斗時照例有外科醫生在場。
    
         “糟糕,”米歇爾說。
         “噢!是的,糟糕,”呂西安應聲說著,眼淚直淌下來。
    
         中午,可怜的孩子給抬進臥房,放在床上;人家花了五個鐘點,費了好多手腳才把他送
     回家。雖然傷勢不重,還是得小心照料,熱度可能引起危險的并發症。柯拉莉把悲痛和憂急
     咽在肚里。在朋友危急的期間,她從頭至尾和貝雷尼斯兩人陪夜,念著她的台詞。呂西安的
     危險期共有兩個月。可怜的姑娘有時上演快活的角色,心里想著:“親愛的呂西安或許就在
     這個時候死了!”
         那時呂西安由畢安訓護理,他的性命就靠這位熱心朋友挽救的。畢安訓雖然受過呂西安
     嚴重的傷害,阿泰茲卻告訴他呂西安上門的事,替不幸的詩人洗刷。畢安訓疑心阿泰茲寬宏
     大量,便在呂西安神志清醒的時候盤問他,因為他一度發過神經性的高熱,病情嚴重;呂西
     安說只有在埃克托•曼蘭的報上發表那篇嚴肅的批評,此外不曾寫過別的稿子攻擊阿泰茲。
         第一個月末了,方當和卡瓦利埃的合營書店宣告破產。這個可怕的打擊,畢安訓吩咐柯
     拉莉不給呂西安知道。《查理九世的弓箭手》那部有名的小說,換了一個古怪的題目出版,
     一點銷路都沒有。方當在清理之前要撈一筆現款,瞞著卡瓦利埃把作品整批賣給雜貨商,雜
     貨商三錢不值兩文的轉賣給貨郎擔。呂西安的書那時擺在巴黎橋頭和河濱道的石欄杆上。奧
     古斯丁河濱道的書業批進不少,市价暴跌,損失不貲:四冊十二開本的小說進价四法郎五十
     生丁,只賣到兩法郎半。書商急得直嚷,而報上始終絕口不提。巴貝沒料到這陣跌風,他相
     信呂西安的文才,一反平時習慣,進了兩百部;眼看要蝕本了,他暴跳如雷,大罵呂西安。
     同業盡管削价脫手,他卻狠了狠心,拿出守財奴的固執脾气,把兩百部書送進棧房存起來。
     以后到一八二四年,靠著阿泰茲那篇精彩的序,小說本身的优點,萊翁•吉羅的兩篇評論,
     作品的价值顯出來了;巴貝的存貨一部部的零賣,賣到十法郎一部。貝雷尼斯和柯拉莉盡管
     提防,也沒法攔著埃克托•曼蘭不來看他病勢凶險的朋友;曼蘭把那碗苦味的肉湯一滴滴的
     給呂西安喝下去。象方當和卡瓦利埃那樣,印一個初出道的作家的書而做的倒霉生意,書業
     的行話叫做肉湯。忠于呂西安的朋友只有一個瑪丹維爾,他寫了一篇出色的書評贊美呂西安
     的作品;可是不論政府派還是自由党,都痛恨這位《評論報》,《王旗報》和《白旗報》的
     主編,所以瑪丹維爾雖是勇將,自由党罵一句,他回敬十句,他的幫助對呂西安反而不利。
     英勇的保王党人的攻擊無論如何凶狠,也沒有一份報紙出來應戰。柯拉莉,貝雷尼斯和畢安
     訓,把所謂呂西安的朋友一律擋駕,听憑他們大呼小叫的生气;可是執達員上門是不好阻攔
     的。方當和卡瓦利埃破產了,他們的票据需要立刻兌現,商法上這一條規定對第三者損害最
     大,剝奪了他們票子沒有到期不用負責的權利ヾ。呂西安被卡繆索告了一狀,逼得很緊。柯
     拉莉看到原告的姓名,才明白她認為多么天真的詩人做過一件又可怕又屈辱的事;她因之更
     愛呂西安了,可是她還不愿意去央求卡繆索。商務警察上門逮捕,看見被告病在床上,不敢
     帶走,在請示庭長指定一所療養院,把債務人送往寄押之前,先去告訴卡繆索。卡繆索立刻
     赶往月亮街。柯拉莉下樓見他,回來手里拿著法院的公事,公事根据呂西安的背書,确定呂
     西安是商人身分ゝ。柯拉莉用什么方法從卡繆索手中拿到這些文件的呢?許了什么愿呢?她
     沉著臉一聲不出,回到樓上象死人一般。她演了卡米葉•莫潘的戲,半男半女的名作家ゞ那
     一回的成功,多半是柯拉莉的功勞。扮這個角色也是這明星的最后一道光彩。演到二十場,
     正當呂西安身体复元,開始散步,吃飯,說要重新工作的時節,柯拉莉受不住暗中的痛苦,
     病倒了。貝雷尼斯始終相信,柯拉莉因為要救呂西安,答應卡繆索將來回到他身邊去。柯拉
     莉眼看她擔任的角色被佛洛麗納搶去,又羞又恨。拿當恐嚇說,要不讓佛洛麗納補缺,就向
     競技劇場開火。柯拉莉竭力抵抗,直演到最后一刻,因此大傷元气。她在呂西安病中向戲院
     預支過錢,此刻不能再要;呂西安雖有決心,還不能工作,同時他也得服侍柯拉莉,減輕貝
     雷尼斯的負擔。可見這一家的生活到了山窮水盡的田地,幸虧還有畢安訓這樣一個高明而熱
     心的醫生,替他們向藥房說情,讓他們賒賬。柯拉莉和呂西安的境況不久傳到房東和街坊上
     的小商人耳里,家具查封了。男女裁縫也不再怕新聞記者,要求法院嚴追兩個窮藝人的欠
     賬。最后只剩藥房和豬肉鋪讓兩個可怜的孩子賒欠。呂西安,貝雷尼斯和病人吃了一星期光
     景的豬肉,老板把供應的花色都翻盡了。豬肉火气大,女演員的病越發重了。呂西安窮愁交
     迫,只能去找那出賣他的朋友盧斯托,討還一千法郎。在他連續遭難期間,那一次的奔走最
     難堪。盧斯托已經回不了豎琴街,晚上睡在朋友家里,象野兔似的被人搜索,跟蹤。帶呂西
     安踏進文壇的該死的介紹人,呂西安只能在弗利谷多鋪子里找到。果然,盧斯托坐在老位置
     上,和呂西安不幸碰到他而离開阿泰茲的那天一樣。盧斯托請呂西安吃飯,呂西安居然接受
     了!    
    
       ヾ第三者指原來的受票人。受票人將未到期的本票向人貼現,必須在票上簽字,叫
     做背書;原出票人到期不能支付時,當由受票人清償。倘出票人宣告破產,即使所出票据尚
     未到期,貼現人卻可勒令受票人立刻償付。
         ゝ上文提過,呂西安向卡繆索貼現時,背書上寫明付絲綢賬,故呂西安有了商人身分。
         ゞ巴爾扎克小說中的卡米葉•莫潘是影射喬治•桑,喬治•桑性格剛強,獨立不羈,故
     稱之為半男半女的作家。
    
         那天在弗利谷多鋪子吃飯的還有克洛德•維尼翁,還有向薩瑪農典押衣服的那個了不起
     的陌生人。盧斯托和呂西安同他們一起走出飯店,想到伏爾泰咖啡館去喝咖啡,大家把口袋
     里叮叮當當的零錢統統掏出來,還湊不足三十銅子。四人便往盧森堡公園閑蕩,希望碰上一
     個書店老板;果然有個當時最出名的印刷商被他們撞見了,盧斯托向他借了四十法郎,平均
     分做四份,每個作家拿一份。呂西安人窮志短,一點傲气都沒有了,對三個藝術家淌眼抹
     淚,訴說他的遭遇;誰知這些同伴都有一段慘痛的經歷說給他听;各人吐完了苦水,四個人
     中還算呂西安受的打擊最輕。因此他們都需要忘掉痛苦,忘掉使他們苦上加苦的思想。盧斯
     托奔向王宮市場,拿剩下的九法郎做賭本。了不起的陌生人雖有天使般的情婦,也到一個下
     等地方追求危險的快樂去了。維尼翁走往小牡蠣岩飯店,打算喝兩瓶波爾多酒,叫理智和記
     憶力失去作用。呂西安不愿參加消夜,在飯店門口和維尼翁作別。從來沒有跟呂西安作對的
     記者只有這一個,外省大人物一陣心酸,握著他的手問:
         “怎么辦呢?”
         大批評家回答:“只有逆來順受。你的書很精彩,可是遭到忌妒,你的斗爭必定時期很
     長,很艱苦。天才是一种可怕的病。所有的作家心坎里全有一個妖魔,賽過胃里的絛虫,一
     邊發展一邊吞掉你的感情。將來到底哪個得胜呢?是疾病戰胜人還是人戰胜疾病?當然,天
     才要跟性格平衡,只有大人物才辦得到。才能一天天的長大,心一天天的枯萎。除非是巨
     人,除非有赫丘利ヾ式的肩膀,一個人不是沒有心肝,就是沒有才能。你身体又瘦又嬌,我
     看你是支持不住的,”維尼翁走進飯店補上一句。    
    
       ヾ赫丘利,羅馬神話中的大力士,即希腊神話中的赫拉克勒斯。
    
         呂西安一路想著這番沉痛的議論回家,其中有些千真万确的道理使他把文藝生涯看清楚
     了。
         “要錢啊!”有個聲音在他耳邊叫著。
         呂西安開了三張期票,一個月的,兩個月的,三個月的,各一張,每張票面一千法郎,
     寫著自己的抬頭,簽上大衛•賽夏的字,筆跡學得象极了,還加上背書。第二天他拿著票子
     送給賽爾邦特街上的紙商梅蒂維埃,梅蒂維埃毫不留難,給他兌了現款。呂西安寫一封短信
     通知妹夫,說是給了他這筆負擔,呂西安答應按照生意上的規矩,到期把款子解給紙鋪。柯
     拉莉和呂西安還清欠賬,剩下三百法郎,詩人交給貝雷尼斯收起,吩咐她如果他開口要錢,
     一個子儿都不能給,他怕自己賭性發作。
         ------------------
    
    四十 告別
    
         呂西安憋著一肚子怒火,臉上冷冷的一聲不響,守著柯拉莉在燈光底下寫出他几篇最有
     風趣的文章。他一邊思索一邊望著他心愛的柯拉莉,只見她面色白得象磁器,那种美是臨死
     的人的美;她咧著慘白的嘴唇向呂西安微笑,眼睛很亮,凡是被疾病和悲傷同時壓倒的女子
     都有這种眼神。呂西安叫人把文章送往報館;因為自己沒法上辦公室去逼總編輯,稿子就沒
     登。等到他親自出馬,從前竭力拉攏他而利用過他的精彩的稿子的泰奧多爾•迦亞,對他很
     冷淡。
         迦亞說:“親愛的,你小心點儿,你的文章沒有風趣了。
         別泄气,拿出才情來!”
         費利西安•韋爾努,曼蘭,以及一切恨呂西安的人,在道里阿書店或者滑稽歌舞劇院提
     到他時,總說:“呂西安那小家伙,肚子里只有一部小說和開頭几篇文章。現在送來的稿
     子,簡直要不得。”
         新聞界有句行話,叫做肚子里空空如也,作用等于終審判決,一朝宣布就不容易推翻。
     這句話傳來傳去,把呂西安說得一文不值;呂西安蒙在鼓里,他窮于應付的煩惱太多了。除
     了繁重的工作,用大衛•賽夏的名義簽出去的票据又被人追索,只能去請教老經驗的卡繆
     索。柯拉莉過去的朋友倒還慷慨,肯幫呂西安的忙。焦頭爛額的時期一共有兩個月,法院的
     公文送來一大堆,呂西安听著卡繆索指點,一齊交給訴訟代理人德羅什,他是畢西沃,勃龍
     代,德•呂卜克斯的朋友。
         八月初,畢安訓告訴詩人,柯拉莉沒有希望,活不了几天了。那几天凄慘的日子,貝雷
     尼斯和呂西安只會哭,在病人面前顧不得再遮蓋。可怜的姑娘想到自己快死,為著呂西安傷
     心得不得了。她忽然心思大變,打發呂西安請教士。女演員要恢复信仰,平平安安的死去。
     她終于象基督徒一樣結束她的生命,表示真誠忏悔。臨終和死亡的景象把呂西安的精力和勇
     气消耗完了。詩人失魂落魄,坐在柯拉莉床前一張靠椅上,一刻不停的望著柯拉莉,直到她
     的眼睛被死神闔上為止。那是清早五點。一只鳥飛來停在窗外的花盆上,吱吱喳喳唱了一
     陣。貝雷尼斯跪下來吻著柯拉莉的手,眼淚直掉奮逐漸冷卻的手上。壁爐架上只有十一個銅
     子。悲痛絕望的情緒逼著呂西安出門,想用募化的辦法埋葬他的情婦,不是去見德•埃斯巴
     侯爵夫人,杜•夏特萊伯爵,德•巴日東太太,德•圖希小姐,扑在他們腳下,便是去央求
     刻薄的花花公子德•瑪賽;那時他既沒有傲气,也沒有精力了。只要能弄到几個錢,便是叫
     他當兵也愿意!他垂頭喪气,跌跌撞撞的走著,完全是倒霉鬼的形景;他不覺得自己衣冠不
     整,徑自走進卡米葉•莫潘的住宅,要求通報。
         當差回答說:“小姐早上三點才睡,她不打鈴,誰也不敢進房。”
         “她几點鐘打鈴呢?”
         “最早十點。”
         呂西安寫了一封凄慘的信留下,在那种信里,落魄的漂亮哥儿再也顧不得面子了。有一
     天晚上,盧斯托講起某些有才气的青年央求斐諾,呂西安還不相信那种卑躬屈節的態度;如
     今他的一支筆或許比他們迫于患難的表現還要進一步。他渾身火熱,象呆子似的從大街上走
     回去,根本不覺得剛才絕望之下寫了一封慘絕人寰的信。他路上遇到巴貝。
         他伸著手說:“巴貝,給我五百法郎好不好?”
         “不,只能給兩百,”書店老板回答。
         “啊!你倒是熱心人。”
         “對,可是我有我的生意經。”巴貝接著告訴他方當和卡瓦利埃的倒賬,說道:“你害
     我損失了許多錢,應當幫我賺回來。”
         呂西安打了一個寒噤。
         書店老板接下去說:“你是詩人,應該各式各樣的詩都會寫。我此刻要一些香艷的歌,
     拿來跟別的現成歌曲混在一起,不讓人家控告我翻版;我想印這樣一部有趣的集子,在街上
     賣十個銅子一本。你要是明天交出十支出色的酒歌或者色情的小調……你該明白我的意
     思……就給你兩百法郎。”
         呂西安回家看見柯拉莉直僵僵的橫在一張帆布床上,裹著一條粗布被單,貝雷尼斯一邊
     哭一邊縫。諾曼底的胖老媽子在床的四角點了四支蜡燭。柯拉莉面上光采奕奕,平靜到极
     點,叫活著的人看了十分感動。她很象害貧血症的少女:暗紅的嘴唇有時好象還會張開來,
     輕輕的叫几聲呂西安。她斷气之前就念著上帝和呂西安的名字。呂西安打發貝雷尼斯上殯儀
     館辦手續,開銷不能超過兩百法郎,還得包括在簡陋的佳訊教堂舉行的喪事彌撒。貝雷尼斯
     一出門,詩人便坐在書桌前面,靠近可怜的女朋友的尸体,預備按照流行的曲調寫十首快活
     的歌。他苦不堪言,花了多少气力沒法動筆;后來總算心竅大開,救了他的急難,仿佛他根
     本不曾有過痛苦。克洛德•維尼翁關于感情和頭腦分离的現象發表過沉痛的議論,此刻在呂
     西安身上應驗了。教士替柯拉莉做著禱告,可怜的孩子湊著靈前的燭光,為狂歡的酒會推敲
     歌詞。那一夜不知他怎么過的!第二天早上,呂西安寫完最后一首,想配一個當時流行的調
     子,貝雷尼斯和教士听見他唱起歌來,只道他瘋了:
           朋友們,歌詞要帶說教,
           我听著受不了。
         要人快活与開心,
           為何又要講理性?
         复唱的詞儿句句精彩,
         叫我們嘻嘻哈哈干杯:
           古希腊的哲人也是這般議論。
         我們用不到高雅的辭藻,
         掌酒行令自有酒神代勞。
           勸你們盡情歡笑奠停杯,
         万事皆空休挂怀。
         名醫常說,誰要能終年沉醉,
           包管他長命百歲。
         怕什么老態龍鐘,
           兩腿搖搖走不動,
         赶不上健步如飛的青春年少!
         只要能滿滿的金樽高捧,
           雙手輕便歲歲相同;
         只要能沉湎醉鄉直到老,
         傳杯換盞意興豪。
           勸你們盡情歡笑莫停杯,
         万事皆空休挂怀。
         若要問,我們從哪條路上來,
           倒很容易說分明;
         要知身后何處去,
           休問我輩痴与愚。
         何必思前想后多愁苦,
         有福且享莫蹉跎,
           享盡榮華才不算此生虛度。
         天年有限數難逃,
         一息尚存趁今朝!
           勸你們盡情歡笑莫停杯,
         万事皆空休挂怀。
         詩人唱到慘痛的最后一節,來了畢安訓和阿泰茲,發見呂西安傷心之极,眼淚象潮水一
     般涌出來,沒有力气再把歌詞謄清。等到他抽抽噎噎的說出他的處境,听的人眼睛都濕了。
         阿泰茲道:“這一下許多罪孽都補贖了!”
         教士正色道:“在現世見到地獄的人還是幸福的。”
         美麗的死者對著永琲漸@界微笑,情人用香艷的歌詞替她換來一塊墳地;巴貝付了她的
     棺木;穿著短裙和綠頭綠跟的紅襪,煽動過整個戲院的女演員,如今給四支蜡燭圍繞著;教
     士帶她回到了上帝身邊,正預備回教堂去替這個多情的女子做一台彌撒。這些又庄嚴又丑惡
     的場面,這些被急難壓制的痛苦,把大作家和大醫生看得惊心動魄,坐著一句話都說不出
     來。那時走進一個當差,報告德•圖希小姐來了。這個美麗的了不起的女子一切都很明白,
     急急忙忙過來和呂西安握手,塞給他兩張一千法郎的鈔票。
         “太晚了,”呂西安說著,死气沉沉的望了她一眼。
         阿泰茲,畢安訓,德•圖希小姐,臨走說了許多溫暖的話安慰呂西安,無奈他生命的動
     力都斷了。中午,小團体的朋友們,除了克雷斯蒂安(他也已經知道呂西安并沒真正出賣朋
     友),一齊來到小小的佳訊教堂,還有貝雷尼斯,德•圖希小姐,競技劇場的兩個小角儿,
     服侍柯拉莉化裝的女仆,傷心的卡繆索。男客都把女演員送往拉雪茲神甫公墓。卡繆索涕淚
     縱橫,向呂西安發誓,一定買一塊永久墓地,立一個小小的石柱,刻上几個字:柯拉莉,享
     年一十九歲──一八二二年八月。
         呂西安一個人留在那儿,直到太陽下去的時候,他站在高崗上了望巴黎,心里想:“現
     在還有誰愛我呢?那些真正的朋友瞧不起我了。只有在此長眠不醒的人覺得我的所作所為都
     是高尚的,好的。如今只剩我的妹妹,大衛和母親了!他們在家鄉對我作何感想呢?”
         可怜的外省大人物回到月亮街,看著空蕩蕩的屋子不能忍受,搬往同一條街上的一家小
     旅館。德•圖希小姐的兩千法郎,湊上變賣家具的錢,付清各方面的欠賬。剩下一百法郎,
     貝雷尼斯和呂西安維持了兩個月。呂西安精神癱瘓,象病人一樣:他既不能動筆,也不能思
     索,一味往痛苦里鑽,叫貝雷尼斯看看可怜。
         呂西安想起母親,妹子和大衛•賽夏,不禁長嘆一聲;貝雷尼斯听著問道:“你要是回
     本鄉,怎么去呢?”
         他說:“走回去@!
    
         “可是一路也要吃,也要住。一天走四五十里,至少也得二十法郎。”
         他說:“我會想辦法的。”
         他留著身上穿的几件必不可少的衣衫,把禮服和講究的內衣送去給薩瑪農,薩瑪農出价
     五十法郎。呂西安央求放高利貸的多給一些,讓他能夠坐班車回去,薩瑪農始終不答應。呂
     西安气憤之下,立刻赶往弗拉斯卡蒂碰運气,結果把錢輸得精光。他回到月亮街上破爛的臥
     房,問貝雷尼斯討柯拉莉的披肩。好心的姑娘看他眼神不對,又听說他賭輸了錢,猜到可怜
     的詩人無路可走,想上吊了。
         她說:“你瘋了嗎,先生?你先去散步,半夜再回家。我來替你弄路費;不過你只能待
     在大街上,別走往河濱。”
         呂西安在大街上閑蕩,痛苦得如醉如痴;他望著漂亮的車馬,行人,看他們受著巴黎成
     千上万的利益鞭策,象旋風般打轉,更感到自己無依無靠,渺小到极點。夏朗德河畔的風光
     在腦子里閃過,他忽然渴望家庭的歡樂,精神為之一振;性格近于女性的人最容易把這种沖
     動當做勇气。他不愿意就此屈服,先要向大衛•賽夏傾吐心里的話,听听僅有的三個親人的
     意見。他正走著,冷不防瞧見貝雷尼斯打扮得齊齊整整,在泥泞的佳訊大街和月亮街的拐角
     儿上同一個男人說話。
         呂西安看到諾曼底姑娘便起了疑心,害怕起來,問道:
         “你干什么?”
         她把四枚五法郎的錢塞在詩人手里,說道:
         “二十法郎你拿去吧,代价不小,不過你總算動身了。”
         貝雷尼斯一溜煙走了,呂西安來不及看清她走的方向。我們還得說句公道話,呂西安天
     良未泯,覺得那几塊錢燙手,想還給她;結果他不能不收下,這是巴黎生活的最后一個瘡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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