盜美賊
第三章 一個剽竊者的好運

    後來,有一天,我在信箱裡發現了一封字體瀟灑的信。信封是用藍色的雙層犢皮紙
精製的,非常漂亮。我想一定是哪位女讀者的恭維信。信是這樣寫的:
    
    先生:
    我剛讀完您的小說《撒旦的眼淚》。我既不跟您談情節,也不跟您談文筆。因為您
書中的情節抄自皮埃爾﹒阿爾西1895年在日內瓦出版的《迷人的鳥》;您的文筆不甚協
調,儘管您已作了巨大的努力。相反,我對您書中充斥的各種引文很感興趣;您真是窮
竭世界文學之精髓啊!我挑出一些句子,我得說那是屬於普魯斯特、左拉、泰奧菲爾﹒
戈蒂埃、索福克勒斯、谷崎潤一郎、三島由紀夫、莫拉維亞和歌德的。這些就算了。我
粗略地估計了一下,25萬字中,您自己寫的幾乎還不到1000字,而且其中大多是連接詞
和副詞。對於一本200頁的書來說,「借鑒」得未免太多了!我們為什麼不一起喝一杯,
心平氣和地談一談呢?

    信的署名是埃萊娜﹒達利安,後面有電話號碼。我嚇得渾身發抖:還有人這麼厲害
發現了我抄襲的痕跡?我趕緊燒掉筆記本上的記錄。至於存在電腦中的資料,我設了密
碼,不讓別人打開。我彷彿看到自己已被推向文學審判庭:這個形容詞應該還給維尼,
那個還給斯丹達爾;155頁第17行的那個句子完全是菲茨傑拉德的,儘管改了動詞的時
態;第18行是抄海明威的,只是加了福克納的一點東西,等等。最後,我的書被完全抽
去了主幹,剩下的東西還給了我:只有幾個元音字母,幾個介詞和賓語。
    這不可能。她在嚇唬我。她不可能知道的,我不動聲色,不予理睬,結果事情更糟
了。信像炸彈一樣傾瀉而來,信箱都快要塞爆了。每個藍色信封都宣佈一個壞消息。語
氣也變了,原先是彬彬有禮地要求與我約會,現在成了真正的命令。那個神秘的寫信人
命令我回答她。如果我繼續保持沉默,她會采取果斷措施。這我一點也不懷疑。我絕望
了,打電話給她。我們約好在王宮咖啡館見面。
    她毫不猶豫地徑直朝我走來,好像早就認識我似的。她很年輕,很自信,穿著皮茄
克和牛仔褲。這是她那代人的習慣裝束。她要了一杯礦泉水,寒暄了幾句後直奔主題。
她從包裡拿出三張紙,遞給我。這是我所抄之書的完整名單和目錄。我驚訝得喘不過氣
來:這個女人對我腦子裡的一切了如指掌。她朝我露出了微笑:
    「我知道您為什麼驚訝。放心吧!我沒有先知先覺的本領,但很有耐心和毅力。實
話告訴您,我是一年前在蓬皮杜藝術中心的圖書館裡遇到您的。我本人是大學生,學人
類學的。首先引起我注意的是您的臉,後來我又發現您喜歡獨處。您遠離別人,坐在角
落,消失在像牆一樣厚的書堆後面。您埋首書中,像個謄寫人。您獨自收集材料,充耳
不聞,詭詭秘秘,從來不從書桌上抬起頭。我了解那些書蟲的病理,知道有些瘋狂的自
學者想擁有一切知識,不懈地抄寫。」
    「我覺得您得了另一種病。我每天都去圖書館,您每天都在那裡,同一個座位,同
一個時刻,極有規律,極其專心。我多次經過您身後,朝您所查閱的書籍掃上一眼。您
在往小學生用的一個綠皮大本子上抄書。這引起了我的警覺,尤其是因為您看起來既不
像大學生,更不像教授。您的這種癖好終於吸引了我。可以說有些反常吧!我多次來到
圖書館,故意坐在您對面,發現了許多怪事:您用一支粗鉛筆在您感興趣的地方做記號,
然後用橡皮擦去。我視力很好,在您對面能看清頁碼,我把您所抄的書一一記下。您一
走,我就把您讀過的書拿來,找到有關的地方。那兒留有橡皮屑,不會弄錯。我也如法
炮製,把有關段落抄到一個本子上,準確地注上出處。我可以就這樣跟在您後面抄上幾
年,把您抄過的中長篇小說段落都抄下來。我在想您著了什麼魔,您又是怎麼把這種瘋
狂傳給我的?我幾乎要放棄了,我浪費了寶貴的時間。有一天,我一直跟您跟到您家門
口。在您開信箱關信箱的時候,我看清了您的名字。您一點都沒有起疑心,再說,您不
看女人。我悄悄地調查您的職業,收買了街區的一個頑童,就此發現了您的代書人身份。
    「後來,我還得知,有人看見你在克利希廣場的一家咖啡館和那個去年已被指控的
出版商在一起。這時,我覺得破了一個案。我不再放過您,這種剽竊引起了我極大的興
趣。我雇了一個私人偵探,他多次潛入您家,而您卻渾然不知。他查了您處理的文件,
成功地破了路徑密碼,並把您家和您寫的許多稿子都拍了下來。」
    埃萊娜﹒達利安不慌不忙地說著,觀察著她的話在我身上所引起的反應。她越講,
我就越吃驚。
    「於是,我認真研究我所有的材料,清楚地意識到這是一場惡作劇,但又不知道是
什麼惡作劇。您播撒偷來的東西,就像在色拉上面撒香芹一般。這看得出來。最後,我
逮住一個在別的地方讀到過的短句:『我喜歡放蕩的愛情之河』。這個句子喚起了我的
回憶。我努力在筆記本上查找,終於找到了這個句子的作者,甚至由此猜到了您關鍵的
辦法。我就像找到了密電碼的特務,欣喜若狂。這個句子是從莫泊桑的一個中篇——
《愛情》中抽出來的。那部中篇是這樣開頭的:『我喜歡放蕩的激情之水』。這明擺是
一種抄襲。這麼著名的作家您也敢剽竊,您也太膽大了一點。這個中篇一定使您得到了
啟發,我數了一下,發現您在同一章裡另外還抄了五處。您的方法並非萬無一失。我開
始工作,好奇地重新進行拼湊。我又發現了一些抄襲的地方。我的私人偵探非常勤奮,
您一出門,他就潛人您家。多虧了他,我才能一天天跟上您寫小說的進度。每讀一行,
我都對自己說:『這不是真的,他不敢這樣做!』然而,您敢。我甚至覺得連那些感歎
詞、問候語,如『您好』,『身體如何』都是從別人那兒抄來的。由於您的努力,我得
說抄襲很成功,一般的讀者會上當的。
    「幾個月後,您的作品出版了。聽到了一些反映:有人說語氣不一致,像個大雜燴;
有人甚至發現了拉伯雷遙遠的影子。僅僅是拉伯雷的影子那就好了!我解剖了您的作品,
一字一句地與我抄在本子上的東西進行對比。這花了我幾個月的時間。您確實弄亂了痕
跡,但只要堅韌不拔,還是能理出頭緒來的。把霍夫曼、塞內克和薩特的東西糅進同一
個句子裡面,這的確很聰明,能遮人耳目。但在這極其複雜的表面背後,手法卻是天真
而幼稚。我一旦掌握了辦法,就敲重新編織大地毯。還有幾個空白我沒能填上,但我想
它們和別的句子一樣,也是抄來的。因為書中沒有一個地方是您自己寫的,不是嗎?告
訴我!」
    我狼狽不堪,眼見幾年的艱辛毀於一旦。我渴望榮譽的夢想破滅了,我將蒙受恥辱,
身敗名裂,讓人恥笑。我將繼續干我那份卑賤的工作,給街坊代寫書信。我瞪大眼睛看
著毀滅我的那個女人:達利安小姐一邊咬著礦泉水的吸管,一邊漫不經心地把杯裡的冰
塊弄得「卡卡」直響。她皮膚很白,身體瘦長,束著褐色的馬尾長髮。兩個藍色的水晶
耳環隨著她說話的節奏一晃一晃的。這個把我擊敗的女人裝出一副頑皮的樣子,就像個
小姑娘。她似乎有些同情地望著我。這是徒勞的。她到這兒來是為了打擊我,而不是討
我的歡心。我等待著判決。她盡量詼諧地對我說:
    「托隆先生,您是個小壞蛋!」
    她明亮的大眼睛盯著我,我卻感到是那麼殘酷。行行好,別再和我逗著玩了。
    「我可先告訴您,我沒有錢。敲詐我沒用。」
    她皺起眉頭:
    「誰跟您說這些骯髒的東西啦,托隆先生?我並不想要您怎麼的,只是想認識您,
跟您聊聊。也許還想不時地跟您見見面。」
    這時,似乎有一個愛開玩笑的精靈變成了一股小小的龍捲風,掃過咖啡座的桌子,
把所有的紙張都吹跑了。
    「怎麼辦?就讓這些證據飛走?」這個女人笑嘻嘻地問我。
    我急忙去撿,跑到客人們的腳下,把它們一一撿了回來。
    「不管怎麼說,我還有複印件。」
    我還來不及頂嘴,埃萊娜﹒達利安就告辭了,留下我付飲料錢。我很沮喪,在接下
去的幾天裡,我等待警察來抓。我確信自己的書會被查禁,我會名譽掃地。
    什麼事也沒發生。但我完全放棄了寫第二部小說的念頭:自從埃萊娜拆穿了我的西
洋鏡後,我就沒干什麼像樣的事了。一星期後,她打電話給我,請我吃中飯。我別無選
擇。我哪敢拒絕?我們像志同道合的朋友一樣聊天。她很自如,我卻很拘謹。她舉止優
雅,守口如瓶,弄得我惶恐不安。我仍然那麼笨拙,十足一個鄉巴佬,連拒絕的方式都
那麼土裡土氣。我絲毫沒有社交界的習慣和作派。缺乏那種跟誰都談得來的沉穩,連我
的身體也不幫我的忙:我在鏡中瞥見了我這個37歲的小老頭的尊容,這足以使我一輩子
都抬不起頭來。我坐在椅子上,手腳亂動。種種跡象表明我心亂如麻,侷促不安。埃萊
娜的好意激怒了我:她覺察到我的不安,遲遲不下手,不把我交給官方。
    不久以後,她請我去她家做客。她住在十七區的一棟建築裡,離塞納河只有幾步之
遙,屬比西ヾ片。她的三居室非常漂亮,是一個考究的安樂窩。天花很高,帷幕精美,
房間寬敞而明亮,全無外省有錢人家的那種壓抑。埃萊娜的雙親幾年前去世了,給她留
下大筆遺產。她是孤兒,我也是孤兒,心靈上的孤兒,因為我和親屬斷絕了一切關係。
這一點,使我們倆靠得更近了。她剛剛25歲,讀完了人類學,不知道從事什麼職業好。
她最感興趣的,是看書。她有個書房,對她這個年齡的女孩子來說,這個書房太了不起
了。那天晚上,我終於了解到一部分似乎不像是真的事實:她根本不想懲罰我,更不想
敲詐我的錢,因為她有的是錢。那麼,她為什麼要這樣騷擾我呢?這第一次去她家,對
我來說是一種折磨。我假裝無動於衷,但是徒勞,那華麗的織物、精美的家具、名人的
真跡和飽滿如唇的長窗簾使我發出由衷的贊歎。名貴的木地板照得見人影,似很柔軟。
我真想脫掉鞋子,看看踩上去是什麼感覺。埃萊娜的彬彬有禮,讓我疑心四起:她邀請
我,是出於好意,還是想讓我看看我永遠也望塵莫及的這些財富?她來找我,也許僅僅
是一種好奇,也可能是一種蔑視,想玩弄玩弄一個一貧如洗、被她捏在手心的可憐蟲。
    
    ヾ比西:巴黎街區名。

    第二天,她突然來到我家,儘管我死活不讓她參觀我那個像是女傭住的房間。我住
在頂層,那棟房子在貝爾維和梅尼爾蒙唐之間,是奧斯曼ヾ時期修建的。一條便梯通往
房間,樓梯兩側的木板上貼滿了淫穢圖片。房間裡只有一個窗,從那裡可以看到蒙馬特
爾高地、聖心教堂和整個巴黎平原。夏天,太陽直射進來,髒髒的窗簾擋不住陽光;冬
天,屋頂被風吹得「僻啪」作響,呻吟嗚咽,就像暴風雨當中的一艘船。冰冷的穿堂風
從門底下鑽進來。走廊裡一年到頭都有剩菜味和廁所的臭味。埃萊娜臉上掛著僵硬的微
笑,仔細察看著我的陋室,每走一步都說:「啊,哦,很漂亮。」這簡直傷透了我的心。
    
    ヾ喬治﹒奧斯曼(1809-1891):曾任巴黎行政長官,主持修建巴黎的部分建築。

    經過前一天晚上的拜訪,現在的這種對比無疑是殘酷的。這個女城堡主下來考察民
情了,看看是否還有窮人。她對這幾平方米大的髒窩,對斑駁的牆和深陷的床心醉神迷,
她想在骯髒的洗手盆裡用肥皂洗手,全然不顧裡面有一個變質的麵包。這真是活剝我的
皮啊!我會繼續住在這個髒窩裡,只要沒人看見。我最擔心的是她會遇到我同樓的夥伴:
像我一樣沒有社會地位的窮人、勤奮的大學生、失業的電影人、找不到僱主的歌手、無
名演員、躲在屋簷下的失敗者共濟會成員。她在我掛衣服的壁櫥前停下腳步,看著我僅
有的兩件破衣服,並且盯著書,問:「這些書您全都讀過嗎?」她望著窗外,不斷地重
覆道:
    「不管怎麼說,視野很好!」
    埃萊娜的這種贊美是一種居高臨下的屈尊。作了一番巡視後,她向我轉過身來,開
心地說:
    「現在,我親愛的邦雅曼,請我吃晚飯吧!」
    還沒等我明白過來,我們已坐在一輛出租車裡,朝一家著名飯店駛去。我心裡很驚
慌。我覺得自己衣著破舊,很不得體。我尤其擔心這頓飯會耗盡我可憐的積蓄。但就在
我們下車之前,埃萊娜把一張500元面值的紙幣塞到我口袋裡,說:「拿著,邦雅曼。
今晚要像個男人。您付錢!」
    我本來應該把這張錢扔到她臉上,扭頭便走的。但是沒有。我用指頭揉著錢,想知
道是真錢還是假幣。木已成舟。從此,我將成為她的囚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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