盜美賊
第八章 奇怪的交易

    她的情況並不妙,那副丑陋的面容再次使我感到震驚,鼻子四周的黃點應該是雀斑
留下的痕跡;鼻子亮光光的,好像在油裡泡過似的;在流淚的燭光下,她的眼袋使她的
臉顯得更為浮腫;右邊的臉頰上有一塊錢幣大小的瘀斑。當時,我還不知道她剛跟埃萊
娜打過架。一看見她那副咬牙切齒的樣子,我就知道出路被堵死了。
    「他全都告訴了您,是嗎?」
    她嘟噥著,沉重的髮髻垂在脖子上。
    「邦雅曼,該您倒霉!」
    「怎麼回事,倒霉?您丈夫要我走。」
    「斯泰納在胡說。過來!」
    她抓住我的胳膊肘,把我拖出廚房,這個身強力壯的悍婦,她的手像一把真正的鉗
子,把我抓得緊緊的。我望著前廳,那裡有一個鐘,陰森森的,像一口棺材,旁邊擺著
稻草做的動物。要是我能一步跳到門口那該多好!這時,我聽見從二摟傳來一個聲音:
埃萊娜在求救。我掙扎著。
    「放開我!您對她做了些什麼?」
    弗朗切西卡把我推到一個小客廳裡。第一天晚上,我們正是在那裡暖和過來的。
    雷蒙正騎在沙發的扶手上等我們呢!他戴著一個紅色的滑雪帽,上面掛著絨球,一
副壞樣,愚蠢的臉亮光光的。在這種情況下又看見他,我的血都涼了。這個樹墩似的男
人身上,有一種惡毒的東西,就像有些小伙子,只有虐待他人才能感到幸福。現在,整
座木屋都成了敵占區,到處都是敵人。斯泰納是我最後的希望,只有他能讓別人放了我
們,但他還沒有來。弗朗切西卡和雷蒙站在我面前,擋著爐子。前者在傻傻地冷笑,他
已察覺到我害怕了;後者冷酷無情,就像一只吃得飽飽的胖胡蜂。
    「邦雅曼,」她終於開口了,聲音像刀一樣鋒利,「我們不能再讓您跑掉了。您知
道得太多了。我們要商量一下,然後決定您的命運。」
    「我希望,這是開玩笑……」
    他們非常嚴肅地離開了房間,沒有忘記鎖門。我不由自主地喝了一杯燒酒,雙手抱
頭。我必須冷靜下來。最重要的是要找到埃萊娜。兩個人,我們就強大一些。我剛在頭
腦裡想出一個計劃,「判官」們就回來了,後面跟著斯泰納。很奇怪,房東的出現竟使
我感到了安慰。
    他尷尬地低著頭,頭髮油膩膩的,貼著腦門。
    「邦雅曼,我丈夫向您道歉來了:他說得太快了。」
    弗朗切西卡不但是這夥人裡面的軍師,而且還是警察局長。只有她允許,其他人才
敢說話。她一下令,他們便噤若寒蟬。我驚恐地看著這三個魔鬼:一個悍婦,一個卑躬
屈膝的侏儒,一個服服帖帖的主人。可惡的是,這些都是真事。被我當作瘋子的人,其
實是他們當中最人道的。一陣沉重的寂靜。那個充滿哲理思想的女人搔著腿肚,好像要
從那裡挖出主意來似的。
    「邦雅曼,我們可以對您的不禮貌進行懲罰。但我們願意給您一個機會。斯泰納告
訴您了:這星期,我們將放走最後一個囚徒。『晾草架』空了。這是我們給您的建議:
我們留下埃萊娜。她符合我們的要求。作為交換,您跟雷蒙去巴黎另外找三個年輕姑娘。
這是您欠我們的,是您對我們的補償。您交給我們三個姑娘,我們就把埃萊娜還給您。」
    我聽著,心生厭惡,不知道他們在說些什麼,斯泰納走上前來,再次摟著我:
    「很抱歉,如果由我作決定,我會放走你們。我曾經求弗朗切西卡放了埃萊娜,但
她不聽。」
    他呼吸急促,心跳在我腦袋上震動。他長長的手臂可能來來回回地摸了我的身軀好
幾遍。我靠在他的襯衣上,有個解開的紐扣鑽進了我的鼻孔。要是陌生人突然看到這一
情景,還以為我們是兩個難分難捨的好朋友呢!我討厭他那種纏綿的同情。
    但弗朗切西卡並沒有睡著。
    「夠了,斯泰納,別胡鬧了!」
    斯泰納受了侮辱,驚跳起來,像是被人吐了一口痰。當他松開我的時候,我在尋找
逃跑的機會。是時候了,否則就永遠逃不走了。客廳的門開著,我幾步就可以穿過客廳,
來到前廳,上樓梯,把自己關在埃萊娜的房間裡,然後再想辦法。於是,我突然掙脫斯
泰納的臂膀,飛快地向主臥室跑去。弗朗切西卡來攔我,被我一把推開,她就像一座沉
重的塔,倒在地上,但我雙腿發軟,很快就跑不動了。
    突然,那個侏儒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抓住我的衣領。我的頭差點撞到地板上,我
一陣目眩。我揮拳擊向突然把我抓住的那個侏儒,但無濟於事。我無法推開他,我太虛
弱了,他爬到我身上,那張可憎的臉壓在我臉上,不慌不忙地打我的嘴巴。我又看見了
那只舉起來的手:他並不想打死我,而是要教訓我,好像我是一個缺乏教養的頑童。我
把臉藏進地毯裡,他把我拉出來,手指像鉗子一樣抓住我的胳膊,把我拖到小客廳裡。
弗朗切西卡氣瘋了——我剛才把她推倒在地——忍不住想打我。斯泰納戰戰兢兢地在勸
她。剛才,他當著我的面受到了侮辱,現在臉色還很難看。
    「說,您答不答應?」
    她吼叫道。我到那時還認為這是一個惡意的玩笑呢!他們打我耳光,把我當成了一
個無賴,我也忍不住叫起來:
    「我日你娘的!你聽好了,我日你娘!」
    我真的成了一個瘋子了,破口大罵。
    雷蒙不時地用胳膊肘擊我的腰,使我喘不過氣來,他從口袋裡掏出一個只露出兩只
眼睛的風帽,套在我頭上。他冷酷無情,動作熟練,看得出,這是個行家。他已不僅僅
是看門狗、管家和廚師了。他那種封建式的奴性使他悉聽吩咐,百依百順。他一手扭著
我的胳膊,另一只手抓住我毛衣的領子。我痛得只能任其擺佈。
    「斯泰納先生,你們要把我帶到哪裡?幫幫我,求您了!」
    侏儒推了我一把,我差點被那只粗糙的風帽窒息。我跺著腳,大喊大叫。門一扇扇
開了,又一扇扇關上,我們走下樓梯,想到他們要把我關到地窯裡,我洩氣了。那個獄
卒般的雷蒙,拳頭捏得緊緊的,把我帶下樓。他並不想攻擊我。聽聲音,我知道我們已
來到鍋爐房上面。我聽到鍋爐的顫抖聲了。
    接著,雷蒙用一串「叮叮噹噹」的沉重的鑰匙把一扇扇門打開又鎖上。我們穿過無
數潮濕的走廊和彎彎曲曲的隧道,我不得不彎腰行走。我都糊塗了,不知道在什麼地方。
木屋的地下室有可能這麼大嗎?想到那些漂亮的女人就被關在這直不起腰的地方,成天
叫喊,以淚洗臉,我便感到一陣噁心。我們沿著陡峭的通道又走了幾步,我把牙齒咬得
「格格」響。最後,雷蒙讓我跪下,我爬進了一個小房間,一股霉味撲鼻而來,他取下
我的風帽,一言不發,關上門走了。
    我馬上就發現屋頂掛著一個大鐘,在小屋裡發出幽光。這鐘被調亂了,發出「嗡嗡」
的聲音。胡蜂和蒼蠅臨死前躺在地上,蹬著四腳時,就是這種聲音。鐘上的玻璃如同一
只大眼睛盯著我:用來監視的攝像機一定裝在那裡面。聽著這連續不斷的「嗡嗡」聲,
聞著惡臭的空氣,我的呼吸怎麼能正常?我吸得太快,來不及呼氣,心跳得非常激烈。
我在一張草墊上坐下,大腿被草扎得生疼。角落裡,有個小蓮蓬頭和簡易廁所。我不敢
看鐘,怕立即變老。我大聲呼救,卻連自己都聽不到聲音。隔音太好了,把聲音都吸走
了。有時,空氣中傳來一絲輕微的顫抖,儘管氣溫在零度以下,我卻汗流滿面。這地牢
就像是一個石頭的瘤,像是礦群中的一個氣泡。
    慢慢地,我感到恐慌起來,腦袋裡像刮起了一場龍捲風,人變得又糊塗又遲鈍,肚
子也痙攣起來。我甚至懶得脫長褲,也顧不上什麼羞恥了,直接躺在地上……我爬到地
牢的另一頭,被自己排泄的惡臭味熏得渾身難受,我後悔拒絕了他們的交易,尤其恨埃
萊娜。說到底,都是她的錯:她挑逗那個老頭,引起了弗朗切西卡的護嫉。我疲憊不堪,
心煩意亂,摀住耳朵,不想聽見鐘的「哺咯」聲,我想避開這瘋狂的計時器,它吞噬著
我的內心,加速我的衰老。我完蛋了。我事先就投降了。榮譽感、忠誠感一掃而光。怎
麼都比霉爛在這個洞裡好啊!
    很久以後,我聽見有人開門。火把照亮了牆角,我從呼吸聲中馬上就認出是誰了。
我連忙撲向我的救命恩人。
    「斯泰納先生,放我出去,求您了。我什麼都同意。」
    我跪在他面前,聞到了一股可怕的酒肉味。
    我指指身後,對他說:「我很抱歉。」
    斯泰納沒有進來,他掃了一眼隔板上的燈光,又望了望鐘。
    「我每次下到這兒,都跟以前一樣,有一種進墳墓的感覺,我知道你害怕了。」
    想不到他竟以「你」相稱,我被這種寬容感動了。他抓住我的手,說:
    「你不該遭這種罪,他們對你太狠了,不要怪他們。弗朗切西卡歇斯底裡了:埃萊
娜差點毀了她的容。那個女人真難對付。而且,最近幾天,老矛盾又激化了:『晾草架』
裡沒有英俊的小伙子。弗朗切西卡覺得這樣不公平,她瘋了。小伙子力氣大,綁架和看
守都要難得多。我們得設法補救。說到底,你對她太粗暴了。你把她撞得夠嗆。」
    「我……我很抱歉。」
    「好了,別再說了。計劃是這樣的:你現在就跟雷蒙出發。他怎麼說你就得怎麼辦。
好好想想。用三個年輕女於換埃萊娜。」
    「三個年輕女子?好……不過,為什麼要三個?」
    他勉強從喉嚨裡擠出一點笑:
    「因為你的埃萊娜值三個年輕女子。這是我們的願望。現在,跟我走吧。」
    上去好像比下來近一些(我想,雷蒙一定讓我在原地兜了幾個圈,用來嚇我),斯
泰納很細心,沒有提到我的不幸。我在樓梯旁邊的小盥洗室裡洗了一個澡。斯泰納遞給
我幾件乾淨的衣服,這是他從我的箱子裡找出來的。他看守著我。熱水使我冷靜下來,
我不再發抖了。然而,最艱難的事還在等待著我呢:通知埃萊娜。雷蒙把我帶到二樓,
用鑰匙打開房門,等我進去後,又把門鎖了。我有10分鐘的時間向埃萊娜告別。
    一跨進門檻,我的心就「怦怦」直跳,眼前的景象使我心慌意亂:房間裡一片狼藉,
床單被單從床上扯了下來,椅子桌子東歪西倒,暖氣管凹凸不平,化妝盒裡的東西被倒
在地上。窗上的玻璃破了兩塊,還有一些裂了。在這戰場似的地方有一股令人噁心的香
味。地毯上有幾塊碎玻璃在閃光。埃萊娜正縮在一個角落裡哭呢!她的下巴上有血印,
已經干了。臉繃得緊緊的,皮膚就像一張必須曬乾的床單。
    「親愛的,我可憐的邦雅曼,他們沒傷害你吧?」
    她的臉又焦急得抽搐起來,青春和美貌已蕩然無存。她翹著嘴唇,縮著嘴。真是可
怕:我再也見不到她昔日的影子,眼前的埃萊娜跟斯泰納畫的那個模擬像一模一樣。模
仿影響了現實。對我們每個人來說都這樣,最真實的總是最後的模樣。我把下午發生的
主要事情告訴了她,向她揭開了「晾草架」的秘密,並且誇大了事情的嚴重性。她不斷
地重複道:「真是不可思議!讓人難以置信!」最後,我終於提到了那樁交易,字斟句
酌,並輕聲向她承認說我已經同意了。她開始還以為我在欺騙她。
    「親愛的,你爭取了時間,你做得對。你一定吃了不少苦,不過,你不會離開,是
嗎?」
    我剛給她講完這個可怕的故事,她還問出這樣的問題,我感到心灰意冷。我告訴她,
我別無選擇,我要麼服從,要麼死。斯泰納答應過我,一切都會好的。埃萊娜松開我,
發起火來:
    「邦雅曼,他們撒謊,你想想,他們對我們了如指掌,我住哪裡,學什麼,他們全
都知道。我們闖進他們家裡,就像蒼蠅撞上了蜘蛛網。冬夜的一場偶然事故使他們輕易
地得到了他們本來要到數百公里外尋找的東西。你一敲他們的門,暴露了我們的汽車牌
照號碼,他們就得到了關於我們的信息。確實有一條電話線壞了,但他們有一台通訊完
全正常的無繩電話。」
    她提供了詳細的證據,證明這是個陷阱,越講聲音越大。
    「你就不問問我,為什麼這裡的東西都被砸得稀爛,不問問我是怎麼知道這一切
的?」
    我的自私一直使她感到震驚。
    「你一離開這兒,弗朗切西卡就來到了房間。當時,我正在休息。她陰沉著臉,毫
不客氣地摸我,檢查我的牙齒和頭髮,就像一個馬販子。我推開了她,她把我當作了一
個婊子,一個娼妓。爭吵中,她對我破口大罵,恨之入骨。我胡亂抓起手邊的東西砸她。
你看見了,她的左眼下面有一塊青腫,那是我用厚厚的《米什蘭指南》砸的。當時,我
正在翻看那本書,想知道我們今晚將在哪裡吃晚飯。再高一厘米,我就砸瞎她了。她敗
退了,然後又殺回來,把我按在床上,並用一只袖套塞住我的嘴。臨走之前,她還警告
我:
    『小婊子,你完了。你再也回不了巴黎了。』」
    埃萊娜用拳捶著我的胸,表示她理由充分。她左邊的臉跳著,臉上的肌肉繃得緊緊
的。
    「等等,還沒完呢!我覺得從第一個晚上起,斯泰納就真心想讓我們走。他喜歡上
了我。但那個侏儒通知了女主人,於是女主人從里昂火速趕回,他們強迫老頭把我們留
下。第二天,老頭勃然大怒,原因就在這兒。至於今天下午的這場戲,他們表演得非常
出色:他們把你引進地窯,讓你感到理虧。他們假裝離開,過了一個斜坡,雷蒙就把斯
泰納和弗朗切西卡放下,自己繼續前進,到修理廠去找我們的汽車。而斯泰納和弗朗切
西卡則從暗門回到木屋,前者到地下室等你,後者直奔我的房間。他們仔細地在客廳、
房間和廚房裡做了一些記號吸引你。他們立即就了解了你性格中的某些方面。哪怕你一
直呆在我身邊,他們也能找到借口來指責我們。」
    埃萊娜和我都有對的地方,但她說的話使我感到很沮喪。
    「邦雅曼,你明白嗎?我們是他們的人質!我們不能相信他們。」
    埃萊娜的頑固差點使我發瘋。她站在我面前,神情激動地指責我。不管我是受人操
縱還是被人蒙蔽,這一點無法改變:他們占優勢,我們不得不讓步。反抗無異於自殺。
我在「晾草架」已經忍受夠了。我毫無表情地對埃萊娜重複說,這是一個合同,我不能
放棄。我向她保證,任務一完成我就回來。我把她緊緊地摟在懷裡,她推開了我,說我
是傻瓜、笨蛋。她精神緊張,臉變了樣,失去了理智。她想方設法勸我,臉色蒼白得像
個死人,淚水汪汪地撲到我腳下,緊抱著我的大腿。
    「別扔下我,邦雅曼。求你了,不要走。」
    她哽咽得說不出話來。
    這時,雷蒙進來了——10分鐘的限期到了——粗暴地把我們分開。他把埃萊娜的手
從我的大腿上掰開,就像解開船上的纜繩。埃萊娜笑了起來,由於恐懼,事情變得可笑
起來。她的瘋狂變成了暴怒:她猛地撲向那個僕人,那種樣子我從來沒見過。雷蒙輕輕
的一把就推開了她,她抓起椅子的一節短腿又向他撲去。雷蒙一手把我拖出門外,一手
擋住進攻。埃萊娜罵他,侮辱他,想打他的太陽穴。她比雷蒙高大。雷蒙松開我,把她
甩回屋裡,我卻幫不上忙。埃萊娜就像一個散了架的玩具,倒在地上,眼睛睜得大大的,
嚇得魂不附體。這就是她留給我的最後回憶。我氣憤極了,推了雷蒙一把,叫道:「埃
萊娜,我愛你!我會回來的。」雷蒙把我拉到樓梯平台上,用鑰匙鎖上門,然後轉過身
來。我正想打他耳光,被他擋住了。他把我絆倒在地,用一把鑰匙制止了我。
    「你別插手!」
    他的臉離我只有幾厘米,我都能感覺到他的呼吸,聞到他口中的青菜味。這個嘴裡
嚼著口香糖的侏儒教訓了我一頓。埃萊娜在門後恢復了理智,一邊敲著門框,一邊破口
大罵:
    「我矮小,丑陋,長著瘡,穿著馬褲,而且還有粉刺。我不符合你們的要求。放我
走!」
    這時,弗朗切西卡來了,三腳並兩步地把我拖下樓梯。她臉上的瘀斑已呈輻射狀擴
大至眼睛底下,使她的酒糟鼻顯得更加難看。我們來到大門口,天已經黑了,外面飄著
雪花。吵架之後,嚴寒一下子把我凍醒了。燈光把院子照得一片銀白,我們的車子橫停
在門口,落了薄薄的一層雪,雪已黏結成粒。斯泰納的車子響著發動機,亮著燈。他抱
著雙臂,靠在發動機罩上,正在等我呢!他裹在一件長長的皮大衣裡面,豎著領子,頭
發都結成塊了。他顯得非常鎮靜,與慌亂不安的其他人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對不起,邦雅曼,讓您受驚了。別為埃萊娜擔心,我們會像照顧自己的女兒一樣
照顧她。您會天天得到她的消息的。」
    我失望了:這個肩寬體壯的保護人又以「您」相稱了。我跟他的距離又拉大了。我
們僅僅認識而已。他就像隱居在山中的方濟各會修士一樣,又跟人疏遠起來。但他的手
使我感到了溫暖。我們倆握著手,沉浸在歡樂之中,站在這座吞噬著我們的靈魂、不祥
的屋子前面。突然,「乒乓」一聲,傳來玻璃打碎的聲音,埃萊娜在樓上的房間裡大肆
破壞。我們的告別因此被打斷。
    「我去看看。」弗朗切西卡咬牙切齒地說。
    「千萬別動粗。」斯泰納提醒她。
    他說了我想說的話。雷蒙穿著暖暖的皮襖,已坐在駕駛座上,行李也已在車廂裡放
好。斯泰納站在我面前,替我扣好安全帶,往我口袋裡塞了一張紙,並輕輕地拍了拍我
的臉。
    「勇敢點,小伙子!我們會有機會進一步認識的。」
    一切都過去得那麼快,我都沒反應過來。在出發前幾分鐘,我突然想起了一個問題,
但直到車子開動時我才說出來:
    「用什麼向我保證你們會放了她?」
    但車子已經開走了,車輪發出輕輕的聲音,在雪中留下兩道深深的印痕。我在倒視
鏡裡看見斯泰納激動地朝我做著手勢,作為回答。而埃萊娜則沒有向我告別。
    於是,所有困難的東西在那天早上都變得簡單了:路通了,村莊有人煙了,我們遇
到了別的汽車,一輛掃雪車,一輛往路面撒鹽的卡車。經過一個小鎮時,我借著路燈的
燈光,看了看斯泰納塞給我的東西:那是埃萊娜40歲時的一張畫像。我淚流滿面,不住
地說:「對不起,埃萊娜,對不起。」
    雷蒙像瘋子一樣取笑我。那種笑,我即使閉上眼睛也看得見。他的臉油光光的,就
像中國的小漆器。我越哭越傷心,抽泣起來。雷蒙從手套盒裡抓起一頂司機的鴨舌帽,
戴在頭上,說:
    「先生,願為您效勞!」
    邦雅曼﹒托隆沉默了,好像聲音被掐斷了一樣。幾分鐘來,他的聲音越來越小。我
伸了伸腿,關節硬邦邦的,幾乎都僵死了。我輕聲問:
    「後來呢?」
    他用手指指天空。黎明了,天馬上就要亮了。最早醒來的鳥兒已經在抖動身體,廣
場上有人在開水龍頭沖地。水開得很大。聖母院的鐘敲了五下,塞納河兩岸的教堂也都
敲起鐘來。有只鴿子在「咕咕」叫著。
    「您不想再講下去了?」
    不想了。他講夠了。在醫生到來之前,他想睡上一會。他的面具就像是包著傷口的
一副繃帶,外殼已被唾沫弄黃了。他戴著羊毛圓帽,活像個穿睡衣的滑雪者,在盛夏時
節迷了路。他隱約有點讓人厭惡。
    「我什麼時候可以見到您的臉?」
    他摸了模自己的嘴唇,好像在碰一個傷口似的。
    「當我給您講完這個故事的時候。」
    「什麼時候可以講完?」
    「快了。」
    「您知道,我值班值到明天晚上。我們也有個合同。」
    在內科大樓的門口,已經有病人在那兒喝咖啡了。也有幾個病人在露台上一邊抽煙,
一邊聊天。天邊發白了,照亮了屋頂的鐘樓、鴿子和天線。邦雅曼經過時引起了一陣笑
聲,有人驚異地望著他。看著他矮小的身軀漸漸地消失在走廊盡頭,我有點悵然若失。
    我突然感到很沮喪。我竟然能在兩個多小時裡不想費迪南,真是不可思議!只要我
被邦雅曼的故事吸引住了,我便會忘了一切。慘白的天空好像要出太陽,又好像要下雨。
天邊那塊黑色的東西,似乎是已經過去的黑夜留下的殘餘,就像一道烏雲。我去睡覺了。
    在床上,我發現阿伊達縮成一團,半邊臉埋在枕頭中,雙腿彎著,夾著合抱的雙臂,
被子一直被掀到腰部,露出嫩嫩的肌膚。她這樣躺著,好像特別容易受到傷害。她又成
了一個小姑娘。
    我脫掉衣服,在她身邊躺下,用一條薄薄的床單蓋起兩人。一束頭髮粘在她的額頭
上,我把它撥開了。我輕輕地翻轉她的身體,讓她對著我。她均勻的呼吸輕輕地掃在我
的脖子上,耳朵就像兩枚貝殼,我真想對著它們講一些好聽的故事。她散發出孩子半睡
半醒時好聞的香味,一種溫熱的奶味。她的四肢像昆蟲一樣精美,紅紅的舌尖露在唇邊,
長長的睫毛輕輕地顫動著。她是個典型的孩子,處於人被徹底地分成男性和女性之前的
第三態。她不像我們這些按部就班的愚蠢的成年人。
    我吻了吻她的眼簾,輕輕地摟著她:「小孤兒,我該拿你怎麼辦?」我希望自己既
不要發火,也不要失望。一小時後,一個問題突然把我驚醒:邦雅曼是否親眼看見過
「晾草架」的女囚?畫像和錄像帶證明不了什麼。隨後,我又進入了夢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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