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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國太太的金絲雀

作者:海明威

  火車飛駛過一長排紅石頭房子,房子有個花園,四棵茂密的棕櫚樹,樹蔭下有桌子。另一邊是大海。接著有一條路塹穿過紅石和泥土間,大海就只是偶爾躍入眼簾了,而且遠在下面,緊靠巖礁。
  "我在巴勒莫ヾ買下它的,我們在岸上的時間只有一個小時,那天是星期天早上。這人要求付美元,我就給了他一塊半美元。它唱得可好聽呢。"美國太太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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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ヾ巴勒莫:意大利西西裡首府,位於西西裡島西北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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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火車上好熱,臥汽車廂裡好熱。窗子敞開也沒有風吹進來。美國太太把百葉窗拉下,就此再也看不見大海了,連偶爾也看不見了。另一邊是玻璃,外面是過道,對面是一扇開著的窗,窗外是灰不溜秋的樹木,一條精光溜滑的路,一片平平展展的葡萄田,後面有玄武石丘陵。
  許多高高的煙囪冒著煙--火車開進馬賽,減低速度,沿著一條鐵軌,穿越許多條其他鐵軌,進了站。火車在馬賽站停靠二十五分鐘,美國太太買了一份《每日郵報》、半瓶埃維礦泉水。她沿著站台走了一小段路,不過她緊挨著火車踏級那一面,因為在戛納,火車停靠十二分鐘,沒發出開車信號ヾ就開了,她好容易才及時上了車。美國太太耳朵有點背,她生怕發出了開車信號自己聽不見。
  火車離開了馬賽站,不但調車場和工廠的煙都落在後面,回頭一看,連馬賽城和背靠石頭丘陵的海港,以及水面上的夕陽余輝都落在後面。天快黑時,火車開過田野一所著火的農捨。沿路停著一排汽車,農捨裡搬出來的被褥衣物都攤在田野上。許多人在觀看火燒房子。天黑後,火車到了阿維尼翁。旅客上上下下。準備回巴黎的法國人在報攤上買當天的ゝ法國報紙。站台上有黑人士兵。他們穿著棕色軍裝,個子高大,緊挨著電燈光下,臉龐照得亮堂堂。他們的臉很黑,個子高得沒法逼視。火車離開阿維尼翁站,黑人還站在那兒。有個矮小的白人中士跟他們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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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ヾ戛納:法國東南部港市,旅游勝地。
  ゝ阿維尼翁:法國南部沃克呂茲省首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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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臥汽車廂裡,乘務員把壁間三張床舖拉下來,舖開準備讓旅客睡覺。夜裡,美國太太躺著,睡不著覺,因為火車是快車,開得很快,她就怕夜裡的車速快。美國太太的床靠著窗。從巴勒莫買來的金絲雀,籠子上蓋著塊布,掛在去洗手間的過道上通風處。車廂外亮著盞藍燈,火車通宵開得飛快,美國太太醒著,等待撞車。
  早上,火車開近巴黎了,美國太太從洗手間裡出來,儘管沒睡,氣色還是很好,一看就是個半老的美國婦女,她拿下鳥籠上的布,把籠子掛在陽光下,就回到餐車裡去用早餐。她再回到臥汽車廂時,床舖已經推回壁間,弄成座位,在敞開的窗子照進來的陽光裡,金絲雀在抖動羽毛,火車離巴黎更近了。
  "它愛太陽,"美國太太說。"它一會兒就要唱了。"
  金絲雀抖動羽毛,啄啄毛。"我一向愛鳥,"美國太太說。"我把它帶給我的小女兒。瞧--它在唱了。"
  金絲雀吱吱喳喳唱了,豎起喉間的羽毛,接著湊下嘴又啄羽毛了。火車開過一條河,開過一片精心護養的森林。火車開過許多巴黎郊外的城鎮。鎮上都有電車,迎面只見牆上有貝佳妮、杜博涅和潘諾等名酒的大幅廣告畫。看來火車開過這一切時似乎是在早餐前。我有好幾分鐘沒聽那個美國太太同我妻子說話。
  "你丈夫也是美國人吧?"那位太太問。
  "是的,"我妻子說。"我們倆都是美國人。"
  "我還以為你們是英國人呢。"
  "哦,不是。"
  "也許因為我用背帶ヾ的緣故,"我說。我原想開口說吊帶ゝ,後來為了保持我的英國特色,才改了口說背帶。美國太太沒聽見。她耳朵真是背極了;她看人家嘴唇動來辨別說話的意義,我沒朝她看。我望著窗外呢。她逕自同我妻子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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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ヾゝ英國男子長褲上常系用背帶(braces),此字在美國稱為吊帶(susDpende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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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很高興你們是美國人。美國男人都是好丈夫,"美國太太說著。"不瞞你說,所以我們才離開大陸。我女兒在沃韋ヾ愛上一個男人。"她停了一下。"他們瘋狂地愛上了。"她又停了一下。"我當然把她帶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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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ヾ沃韋:瑞士西部城鎮,在日內瓦湖東岸,洛桑和蒙特勒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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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斷念了沒有?"我妻子問。
  "我看沒有,"美國太太說,"她根本不吃也不睡。我想盡辦法,可是她似乎對什麼都不感興趣。她對世事不聞不問。我不能把她嫁給外國人啊。"她頓了一下。"有個人,是個很好的朋友,有一回告訴我,'外國人做不了美國姑娘的好丈夫。'"
  "對,"我妻子說,"我看做不了。"
  美國太太稱讚我妻子的旅裝,原來這位美國太太二十年來也是一直在聖昂諾路這家裁縫店買衣服的。店裡有她的身架尺寸,有個熟悉她,知道她口味的店員替她挑選衣服,寄到美國去。衣服寄到紐約她所在住宅區附近的郵局,關稅一點也不算高,因為郵局當場打開來看,式樣總是很樸素,沒有金邊,也沒有裝飾品,看不出衣服是貴重服裝。現在的店員名叫泰雷茲,從前一個叫阿梅莉。二十年來一共就只用過這兩個。裁縫也始終是一個。可是,價錢倒上漲了。不過,外匯兌換還是相等。現在店裡也有她女兒的身架尺寸了。她成人了,現在尺寸不大有變化的可能了。
  火車這會兒進入巴黎了。防御工事都夷為平地了,不過野草還沒長出來。鐵軌上停著許多節車廂--棕色木頭的餐車、棕色木頭的臥汽車,要是那列車還在當晚五點鐘發車的話,這些車廂就都要拉到意大利去;這些車廂上都標著巴黎-羅馬,還有定時來往市區和郊區間的車皮,車頂上安著座位,座位上和車頂上都是人,過去如此,現在還是如此。火車經過粉牆和許多房屋的窗子。早餐什麼都沒得吃。
  "美國人做丈夫最好,"美國太太跟我妻子說。我正往下拿行李包。"美國男人是世界上唯一值得嫁的人。"
  "你離開沃韋有多久了?"我妻子問。
  "到今年秋天就兩年了。不瞞你說,我就是把金絲雀帶去給她的。"
  "你女兒愛上的人是瑞士人嗎?"
  "是的,"美國太太說。"他出身沃韋一個很好的門第。他就要當工程師了。他們在沃韋相遇。他們經常一起散步走遠路。"
  "我熟悉沃韋,"我妻子說。"我們在那兒度過蜜月。"
  "真的嗎?那一定很美。當然,她愛上他,我也沒意見。"
  "那是個很可愛的地方,"我妻子說。
  "是啊,"美國太太說,"可不是嗎?你們住在哪兒?"
  "我們住在三冠飯店,"我妻子說。
  "那是家高級的老飯店,"美國太太說。
  "是啊,"我妻子說。"我們租了間很講究的房間,秋天裡這地方真可愛。"
  "你們秋天在那兒?"
  "是的,"我妻子說。
  火車開過三節出事的車皮。車皮都四分五裂了,車頂也凹了進去。
  "瞧,"我說,"出過事了。"
  美國太太瞧了瞧,看見最後一節車。"我整夜就擔心出這事,"她說。"我往往有可怕的預感。我今後夜裡決不乘坐快車了。一定還有別班開得不這麼快的舒服火車。"
  這時火車開進里昂車站的暗處,停下了,乘務員走到窗口前。我從窗口遞下行李包,我們下車來到暗沉沉的站台上,美國太太就找了科克斯旅行社ヾ三個人員中的一個,那人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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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ヾ科克斯旅行社是世界著名旅行社,全稱為托馬斯﹒科克斯旅行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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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等一下,太太,我要查一下你的姓名。"
  乘務員提看一只箱子,堆在行李上,我妻子跟美國太太告了別,我也跟她告了別,科克斯旅行社的人在一疊打字紙中的一頁上找到她的姓名,又把那疊紙放回口袋裡了。
  我們跟隨提著箱子的乘務員走到火車旁的一長溜水泥站台上。站台盡頭有扇門,一個人收了車票。
  我們回到巴黎去辦理分居手續。

                     陳良廷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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