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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同性戀者的母親

作者:海明威

  他父親去世時他還只是個毛頭小伙子,他經理替他父親長平安葬了。就是說,這樣他可以永久享用這塊墓地的使用權。不過他母親去世時,他經理就想,他們彼此不可能永遠這麼熱乎。他們是一對兒;他一定是個搞同性戀的,你不也知道,他當然是個搞同性戀的。所以經理就替她暫且安葬五年。
  咳,等他從西班牙回到墨西哥就收到第一份通知。上面說,五年到期了,要他辦理續租他母親墓地的事宜,這是第一份通知。永久租用費只有二十美元。當時我管錢櫃,我就說讓我來辦理這件事吧,帕科。誰知他說不行,他要自己料理。他會馬上料理的。葬的是他母親,他要親自去辦。
  後來過了一星期,他又收到第二份通知。我念給他聽,我說我還以為他已經料理了呢。
  沒有,他說,他沒有料理過。
  "讓我辦吧,"我說,"錢就在錢櫃裡。"
  不行,他說。誰也不能支使他。等他抽出時間就會親自去辦的。"反正總得花錢,早點花又有什麼意思呢。"
  "那好吧,"我說,"不過你一定要把這事料理了。"這時他除了參加義賽外,訂了一份合同,規定參加六場鬥牛,每場報酬四千比索。他光是在首都就掙了一萬五千多美元。一句話,他忙得不亦樂乎。
  又過了一星期,第三份通知來了,我念給他聽。通知說如果到下星期六他還不付錢,就要挖開他母親的墓,把屍骨扔在萬人塚上。他說下午到城裡去自己會去辦的。
  "幹嗎不讓我來辦呢?"我問他。
  "我的事你別管,"他說。"這是我的事,我要自己來辦。"
  "那好,既然你這樣認為就自己去辦吧,"我說。
  雖然當時他身邊總是帶著一百多比索,他還是從錢櫃裡取了錢,他說他會親自去料理的。他帶了錢出去,所以我當然以為他已經把這事辦好了。
  過了一星期,又來了通知,說他們發出最後警告,沒有收到回音,所以已經把他母親的屍骨扔在萬人塚上了。
  "天啊,"我跟他說。"你說過你會去付錢,你從錢櫃裡取了錢去付的,如今你母親落得個什麼下場啊?我的天哪,想想看吧!萬人塚上扔掉你親生母親。你幹嗎不讓我去料理呢?本來我收到第一份通知時就可以去付的。"
  "不關你的事。這是我的母親。"
  "不錯,是不關我的事,可這是你的事。聽任人家對他母親如此作踐,這種人身上還有什麼人味啊?你真不配有母親。"
  "這是我母親,"他說。"現在她跟我更親了。現在我用不著考慮她葬在一個地方,並為此傷心了。現在她就象飛鳥和鮮花,在我周圍的空氣中。現在她可時刻跟我在一起了。"
  "天啊,"我說,"你究竟還有什麼人味沒有?你跟我說話我都不希罕。"
  "她就在我周圍,"他說。"現在我再也不會傷心了。"
  那時,他在女人身上花了各種各樣錢,想方設法裝出人模人樣哄騙別人,不過稍為知道他一點底細的人都不會上當。他欠了我六百比索,不肯還我。"你現在要錢干什麼?"他說。
  「你不信任我嗎?咱們不是朋友嗎?"
  "這不是朋友不朋友,信任不信任的問題。你不在的時候,我拿自己的錢替你付帳,現在我需要討還這筆錢,你有錢就得還我。"
  "我沒錢。"
  "你有錢,"我說。"就在錢櫃裡,你還我吧。"
  "我需要這筆錢派用場,"他說。"你不知道我需要錢去派的種種用場。"
  "你在西班牙時我一直呆在這裡,你委託我凡是碰到有什麼開支,屋裡的全部開支都由我支付,你出門那陣子一個錢兒都不寄來,我拿自己的錢付掉六百比索,現在我要錢用,你還我吧。"
  "我不久就還你,"他說。"眼下我可急需錢用。"
  "派什麼用場?"
  "我自己的事。"
  "你幹嗎不先還我一點?"
  "不行,"他說。"我太急需錢用了。可我會還你的。"
  他在西班牙只鬥過兩場,他們那兒受不了他,他們很快就看穿他了,他做了七套鬥牛時穿的新服裝,他就是這種東西:馬馬虎虎把這些服裝打了包,結果回國途中有四套受海水損壞,連穿都不能穿。
  "我的天哪,"我跟他說,"你到西班牙去。你整個鬥牛季節都呆在那裡,只斗了兩場。你把帶去的錢都花在做服裝上,做好又讓海水糟蹋掉;弄得不能穿。那就是你過的鬥牛季節,如今你倒跟我說自己管自己的事。你幹嗎不把欠我的錢還清讓我走啊?"
  "我要你留在這兒,"他說。"我會還你的。可是現在我需要錢。"
  "你急需錢來付墓地租金安葬你母親吧?"我說。
  "我母親碰上這種事我倒很高興,」他說。"你不能理解。"
  "幸虧我不能理解,"我說。"你把欠我的錢還我吧,不然我就自己從錢櫃裡拿了。"
  "我要親自保管錢櫃了,"他說。
  "不成,你不能,"我說。
  那天下午,他帶了個小流氓來找我,這小流氓是他同鄉,身無分文。他說:"這位老鄉回家缺錢花,因為他母親病重。"要明白這傢伙只不過是個小流氓而已,他以前從沒見過的一個小人物,不過倒是他同鄉,而他竟要在同鄉面前充當慷慨大度的鬥牛士。
  "從錢櫃裡給他五十比索,"他跟我說。
  "你剛跟我說沒錢還我,"我說。"現在你倒要給這小流氓五十比索。"
  "他是同鄉,"他說,"他落難了。"
  "你混蛋,"我說。我把錢櫃的鑰匙給他。"你自己拿吧。我要上城裡去了。"
  "別發火,"他說。"我會付給你的。"
  我把車子開出來,上城裡去了。這是他的車子,不過他知道我開車比他高明。凡是他做的事我都能做得比他好,這點他心中有數。他連寫都不會寫,念也不會念。我打算去找個人,看看有什麼辦法讓他還我錢。他走出來說,"我跟你一起去,我打算還你錢。咱們是好朋友。用不著吵架。"
  我們驅車進城,我開的車。剛要進城城,他掏出二十比索。
  "錢在這裡,"他說。
  "你這沒娘管教的混蛋,"我跟他說,還告訴他拿著這錢會怎麼著。"你給那小流氓五十比索,可你欠了我六百,倒還我二十。我決不拿你一個子兒。你也知道拿著這錢會怎麼著。"
  我兜裡一個子兒都沒有就下了車,不知當夜到哪兒去睡覺。後來我同一個朋友出去把我的東西從他那兒拿走。從此我再也不跟他說話,直到今年,有一天傍晚,我在馬德裡碰見他跟三個朋友正一起走到格朗維亞的卡略電影院去。他向我伸出手來。
  "嗨,羅傑,老朋友,"他跟我說,"你怎麼樣啊?人家說你在講我壞話。你講了種種冤枉我的壞話。"
  "我只說你根本沒有母親,"我跟他說。這句話在西班牙話裡是最損人的。
  "這話倒不錯,"他說。"先母過世那時我還很年輕,看上去我似乎根本沒有母親。這真不幸。"
  你瞧,搞同性戀的就是這副德性。你碰不了他。什麼都碰不了他,什麼都碰不了。他們在自己身上花錢,或者擺譜兒,可是他們根本不出錢。想方設法叫人家出錢。我在格朗維亞當著他三個朋友的面,當場跟他說了我對他的看法;可這會兒我碰到他跟我說話竟像兩人是朋友似的。這種人還有什麼人味啊?

                       陳良廷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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