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決戰前夜

作者:海明威

  馬德裡有一座被炮彈打壞了的公寓,從公寓高處可以望到那個所謂"村捨",我們當時就是以這座公寓作為工作基ヾ地的。戰鬥就在我們的眼皮底下進行。居高臨下看得見戰鬥的場面一直伸展到小山上,鼻子聞得到硝煙的氣味,舌頭上沾著戰場上飛來的塵沙,步槍聲和自動步槍聲更是如滾石下坡一般在耳邊響成一大片,時期時伏,中間還夾著劈劈啪啪的各式槍聲,以及我們背後排炮向外發射的接二連三的隆隆巨響,巨響過後總少不了轟然一聲,炮彈落地開花,沖天黃塵滾滾而起。不過要拍好電影,這個距離總還嫌稍遠了點。我們也往前挪過,可是他們老是對著攝影機打冷槍,弄得你根本沒法拍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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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ヾ所謂"村捨",在海明威的其他小說中有過一個說明,說原先是郊外的"皇家獵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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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們最貴重的東西就數那大的一架電影攝影機了,如果攝影機打壞,我們也就玩兒完了。我們簡直是在無處可拍的情況下把影片拍出來的,所以這些拍好的影片加上攝影機,便成了我們的寶貝。我們浪費不起膠卷,電影攝影機更得百般小心保護。
  就在前一天,迎面打來的冷槍逼得我們退出了一個拍片的好地方,我只好把小攝影機捧在肚子上,拚命壓低了腦袋,用胳膊肘支著地,一步一挪地爬回來,子彈呼呼地從我背上掠過,打進了磚牆,四散飛濺的泥粉磚屑兩次撒滿了我的全身。
  也不知道什麼緣故,我們方面最猛烈的進攻總是在下午發動的,那時太陽正好位於那幫法西斯的背後,攝影機鏡頭上照到了陽光,便像日光反射信號起一樣閃閃發亮,那幫摩爾人ヾ就瞅准了閃光開火。他們在裡夫人ゝ那兒見到過日光反射信號旗和軍官的望遠鏡,滿在行的,所以你如果願意飽嘗一下冷槍滋味的話,只要無遮無蔽地拿起望遠鏡來望望就行。而且他們的槍法可精著哩,所以弄得我整天緊張得唇乾舌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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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ヾ摩爾人是八世紀初進入西班牙的柏柏爾人的後裔。佛朗哥曾招募了大批摩爾人充當叛軍。
  ゝ裡夫人是柏柏爾人的一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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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到下午我們就開進公寓。在這個地方拍影片還是不錯的;我們在陽台上用破舊的花格簾子草草做了個遮陽,攝影機就可以安在下面。不過,還是我說的那句話:距離總還嫌遠了些。
  真要說太遠那也不見得,有一些場面還是可以拍到的,比如那松樹遍佈的山坡,那湖,那中了高爆榴彈後石屑四迸、粉塵瀰漫、看不清面目、依稀只見個輪廓的一幢幢石頭農家房子。轟炸機打頭上嗡嗡飛過,這就又可以拍到小山頂上轟然沖天而起的滾滾濃煙和塵霧。不過,隔著這八百碼到一千碼的距離,坦克看去到底只像些泥土色的小甲蟲,口吐細細的火光,在樹林子裡快快地爬,坦克後面的士兵都成了些小玩具人,一會兒臥倒,一會兒貓著腰往前跑,一會兒又趴了下去,有的還能起來往前跑,有的就沒再挪動過一步,星星點點的人影就這樣佈滿了山坡,而坦克還是一個勁兒往前衝。儘管如此,我們還是希望能拍出個戰鬥的輪廓來。我們已經拍到了許多近景,運氣好些的話今後還能拍到一些,如果我們還能拍到一些可以體現戰鬥輪廓的場面,諸如突然的塵土沖天,榴霰彈的空中開花,滾滾的硝煙塵霧中手榴彈爆炸的黃光一閃、白花怒放等等,那麼我們的任務就基本上可以完成了。
  這樣,到天色暗下來的時候,我們就把大攝影機搬下樓去,拆下三腳架,把東西分作三堆,然後一次一個,帶上東西飛快穿過玫瑰樹林蔭路的那個燒得光光的轉角,對面是舊日蒙大拿兵營馬廄的石牆,到石牆下就安全了。我們看到有了這麼個拍影片的好地方,個個興致很高。但是要說距離還不算太遠,那就頗有點自己騙自己了。
  到了通往佛囉哩達旅館的平道上,我就說:"來,一塊兒到奇科特酒吧去喝一杯。"
  可是他們有一架攝影機得修,還得換膠片,已經拍好的膠片也得趕快密封,因此我就一個人去了。在西班牙是決不會找不到伴兒的,換換空氣也好嘛。
  在這四月的黃昏我順著大馬路朝奇科特酒吧舉步走去時,心情是滿意的,只覺得又快活,又興奮。我們幹得很賣力,我看幹得成績也不錯。可是獨自一人在街上走著走著,得意的心情卻全消失了。孤零零一個人,頭腦冷靜了下來,我這才意識到我們離前線畢竟太遠了,而且再傻的傻瓜也看得出來:進攻是失敗了。其實我也早就清楚得很,只是心裡總還抱著希望,情緒一樂觀,往往就給蒙住了眼。但是此刻想起了前線的那個光景,我明白了這簡直就是索姆河之役ヾ的重演,傷亡慘重啊。人民的軍隊終於發動進攻了,可是這樣的進攻法只會招來一個後果:毀滅了自己。此刻我把今天一天看到的、聽到的合在一起想想,覺得心裡真不是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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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ヾ索姆河之役:第一次世界大戰的一個重大戰役。索姆河在法國,1916年法國的福煦將軍為減輕凡爾登方面所受的壓力,發動索姆河之戰,遭受慘重損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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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奇科特酒吧的一片煙霧喧囂之中,我意識到進攻是失敗了;在人頭擠擠的櫃台跟前喝第一杯酒時,我這體會就更強烈了。如果形勢大好,只是個人的情緒欠佳,那喝上一杯心情是會好起來的。可是如果形勢實在糟糕,而個人倒一切正常,那喝上一杯反而會把糟糕的局面看得愈加清楚。店堂裡這時早已擠得滿滿的,要端啤酒杯來喝,還真得用胳膊肘往外擠擠才行哩。我剛足足實實喝了一大口,就給誰撞了一下,杯子裡的威士忌蘇打水都潑了出來。我火了,扭過頭來一看,那撞我的人倒笑了。
  "哈羅,魚兒臉,"他說。
  "哈羅,你這頭老山羊。"
  "我們去找張桌子坐吧,"他說。"剛才撞了你一下,看你的樣子可是真火了。"
  "你從哪兒來呀?"我問。他的皮上裝又髒又油膩,兩隻眼睛□了進去,一臉胡子也真該刮刮了。他腰裡佩著一把大號的科爾特自動手槍,這槍據我所知以前有過三個槍主,跟槍相配的子彈我們還一直在到處找呢。他個子很高,臉上黑乎乎沾滿了硝煙和油污。頭上戴一頂皮防護帽,帽頂上由前往後加墊了一條厚厚的皮做成個護頂,帽邊上也都鑲了厚厚的皮。
  "你從哪兒來呀?"
  "從'村捨'來唄,"他故意拉著個唸經般的調子說,這是學的新奧爾良一家旅館裡的一個小聽差,從前我們在一起聽到過這小聽差就拉著那樣的調子在大廳裡傳喚,至今我們兩個私下還常常學著這腔調逗笑。
  我看見一張桌子上有兩個士兵和兩個姑娘站起來走了,我就說:"那邊有桌子空了,我們上那邊去坐吧。"
  我們就在店堂中央的這張桌子旁坐了,他舉啤酒杯來,我倒看得呆了:他兩手油污,兩個大拇指的叉彎裡黑得簡直像石墨,那是讓機槍後部倒噴的煙氣給燻黑的。拿著酒杯的手在抖。
  "你瞧我的兩隻手。"他把另一只手也伸了出來。那只手也在抖。"左右手彼此彼此,"他還是拉著那個滑稽的調子說。隨即口氣就嚴肅了起來:"你上去過啦?"
  "我們去拍了影片。"
  "拍得好嗎?"
  "不太好。"
  "看見我們啦?"
  "你們在哪兒?"
  "在進攻農莊。今天下午三點二十五分。"
  "啊,看見了。"
  "滿意嗎?"
  "哪兒能呢。"
  "我也不滿意,"他說。"告訴你,這事壓根兒就是荒唐透頂。對那樣的陣地,為什麼要發動正面進攻呢?這到底是誰的主意?"
  "一個叫拉爾戈﹒卡瓦列羅ヾ的混蛋,"說這話的是一個矮個子,戴著玻璃片厚厚的眼鏡,我們過來的時候他就已經在這張桌子旁坐著了。"人家給他副望遠鏡叫他看,他第一次看望遠鏡就儼然成了個將軍。這就是他的傑作。"
  我們都把眼睛盯住了這個說話的人。跟我一起的那個坦克手阿爾﹒瓦格納對我瞧瞧,還皺了皺眉--不過他的眉毛已經燒掉了。那小個子對我們笑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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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ヾ拉爾戈﹒卡瓦列羅(1869-1946):西班牙勞工領袖,1936-1937年任總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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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同志,要是附近有人懂英語的話,你要給槍斃的,"阿爾對他說。
  "哪兒的話呢,"那小矮子說。"拉爾戈﹒卡瓦列羅才要給槍斃呢。他應該槍斃。"
  "喂,同志,"阿爾說。"你就小聲點好不好?人家聽見了你的話,還當我們是跟你一起的呢。"
  "我的話可不是胡說的,"那個眼鏡片子好厚的矮個子說。我把他仔細打量了一眼。他給人一種感覺:他的話的確不是胡說的。
  "話雖如此,可不是胡說的話說出來也不一定就合適,"我說。"來一杯如何?"
  "好啊,"他說。"不過跟你說說沒關係。我了解你。你是靠得住的。"
  "我也不見得就那麼靠得住,"我說。"再說這酒吧間到底是個公共場所。"
  "只有在酒吧間這樣的公共場所才可以私下談談沒關係。我們在這兒說話誰也聽不見。你是哪個部隊的,同志?"
  "我手裡管著幾輛坦克,從這兒走著去約有八分鐘的路程,"阿爾對他說。"我們今天的任務已經執行完畢,上半夜我可以休息。"
  "你怎麼也不去洗個澡?"我說。
  "正想去洗呢,"阿爾說。"就到你的房間裡去洗吧。一會兒出了酒吧就去。你有去油污的肥皂嗎?"
  "沒有。"
  "沒有也不要緊,"他說。"我還省下了一點,在這口袋裡帶著。"
  那眼鏡片子厚厚的小個子目不轉睛地瞅著阿爾。
  "你是黨員嗎,同志?"他問道。
  "是啊,"阿爾說。
  "我知道這位亨利同志就不是,"小個子說。
  "那我就不敢信任他了,"阿爾說。"我對他本來就不信任。"
  "你這個混蛋,"我說。"打算走了嗎?"
  "還不打算,"阿爾說。"我很想再喝一杯呢。"
  "我對亨利同志是非常了解的,"那小個子說。"我再說些拉爾戈﹒卡瓦列羅的事情給你們聽聽。"
  "一定得讓我們聽?"阿爾說。"別忘了我是人民軍隊的戰士。你不覺得那會瓦解我的鬥志嗎?"
  "你不知道,他的腦袋瓜子膨脹得可厲害啦,如今都快成為個狂人啦。他當了總理又兼陸軍部長,誰也再別想跟他說一句話。你知不知道?他本來倒是個正正直直的工會領袖,可說介於已故的薩姆﹒龔帕斯ヾ和約翰﹒盧﹒劉易斯ゝ之間,要不是阿拉基斯泰因這傢伙找到了他,也就不會有那樣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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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ヾ即塞繆爾﹒龔帕斯(1850-1924):美國工會運動的保守領導人。曾任美國勞工聯合會主席。
  ゝ約翰﹒盧埃林﹒劉易斯(1880-1969):美國勞工領袖。產聯主要創建人、首任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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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說得慢點兒,"阿爾說,"我聽都聽不清楚。"
  "啊呀,是阿拉基斯泰因找到了他!就是眼下在巴黎當大使的那個阿拉基斯泰因!你知道就是這傢伙把他捧起來的。他稱他西班牙的列寧,這一來那可憐的人就硬是要做西班牙的列寧了,有人給他一副望遠鏡讓他看看,他就自以為是克勞塞維茨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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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ヾ卡爾﹒克勞塞維茨(1780-1831):德國著名軍事理論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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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話你剛才說過了,"阿爾冷冷地說道。"你有什麼根據呢?"
  "荷,三天前他還在內閣會議上大談起軍事呢。那次會議上討論的就是我們今天采取的這個行動,赫蘇﹒埃爾南德斯其實也只是跟他開個玩笑,他問他戰術和戰略有什麼區別。你知道那老兄怎麼說?"
  "不知道,"阿爾說。我看得出這個新認識的同志惹得他有點心煩了。
  「他說,'所謂戰術就是對敵人發動正面進攻。所謂戰略就是對敵人實行側面包抄。'你看這多有意思?"
  "你還是快走吧,同志,"阿爾說。"你呀,真是洩氣透了。"
  "可我們一定得把拉爾戈﹒卡瓦列羅趕下台,"那矮個子同志說。"等他這場進攻一結束,我們得馬上趕他下台。他干下了這件蠢到了家的事,也只有完蛋的份兒了。"
  "好吧,同志,"阿爾對他說。"可我明兒早上還得去參加進攻戰呢。"
  "啊,你們還要去進攻?"
  "你聽我說,同志。你要胡扯些啥你只管跟我扯好了,因為聽你胡扯蠻有意思,反正我也不是個小孩子了,是好是歹我分得清楚。可你別跟我打聽什麼,因為那樣你會招來麻煩的。"
  "我只是問你個人的事。又不是打聽什麼消息。"
  "我們彼此都還不熟,還談不上問什麼個人的事,同志,"阿爾說。"你何不請到旁的桌子上去坐坐,讓亨利同志跟我說會兒話呢?我有些事情要問他。"
  "Salud,同志,"那小個子說著便站起身來。"那就改天見吧。"
  "好,"阿爾說。"改天見。"
  我們看著他走到另一張桌子前。他表示了一下歉意,就有幾個士兵給他讓出個位置,我們的眼光還沒有收回來,看見他就已經把話匣子打開了。那些士兵好像都很感興趣。
  "你看這小個子怎麼樣?"阿爾問。
  "我弄不懂。"
  "我也弄不懂,"阿爾說。"對這次進攻他無疑是有看法的。"
  他喝了一口,伸出手來。"看見嗎?現在不抖了。我也不是個酒鬼了。我在進攻之前向來是不喝酒的。"
  "今天怎麼啦?"
  "你不是看見了嗎?你說這情況怎麼樣?"
  "太可怕了。"
  "就是這話。說得再確切也沒有了。太可怕了。我看他現在是戰略、戰術全用上了,因為我們的進攻是正面、兩翼一起上的。其他各路戰線上情況怎麼樣?"
  "杜蘭攻下了新賽馬場。就是那個hip□dromo啦。眼下ヾ部隊就收縮在通入大學城的那個走廊地帶上。北邊我們越過了科魯尼阿路。從昨天早上起部隊就被阻擋在阿吉拉爾山下。今天早上的形勢就是這樣。聽說杜蘭的旅損失了一半以上。你們那兒怎麼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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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ヾ西班牙語:賽馬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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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天我們又要去攻打那些農家房子跟那個教堂了。目標是人稱'山中隱士'的山上那個教堂。山坡上挖了那麼多的溝溝,無論攻到哪兒都至少要三面受到機槍據點的掃射。那兒的機槍據點全都是挖得深深的,而且還有很牢固的工事。我們的炮太少,組織不起像樣的炮火掩護把這些機槍火力壓下去,又沒有重型野炮好把這些機槍陣地摧毀。那三座農家房子裡都有反坦克炮,教堂旁邊還有個反坦克炮兵群。打起來那才叫要命呢。"
  "預定什麼時候開始?"
  "不要問我。那我不能告訴你。"
  "我沒有別的意思,我們得拍電影,"我說。"拍了電影所得的款子全部捐獻去買救護車。我們在阿爾加達橋的反擊戰中拍到了第十二旅。上星期在其格隆附近的進攻戰中又把十二旅拍了進去。在那一仗裡拍到的幾個坦克鏡頭是滿不錯的。"
  "那一仗坦克沒打好,"阿爾說。
  "我知道,"我說。"不過拍在電影裡還是挺不錯的。明天怎麼樣?"
  "早早出來等著就是了,"他說。"可也不要太早噢。"
  "你現在感覺如何?"
  "覺得累透了,"他說。"頭也痛得厲害。不過比剛才要好多了。我們再喝一杯,喝完了就上你那裡去洗個澡。"
  "恐怕還是應該先吃飯。"
  "我身上這麼髒,怎麼好去吃飯呢。你先去佔個座兒,我去洗個澡,回頭再到大馬路來找你。"
  "我跟你一塊兒去。"
  「不,還是先去佔個座兒,回頭我再來找你。"他把頭伏在桌子上。"老兄,我的頭真痛呵。都是讓那老爺坦克的響聲給鬧的。現在雖然聲音是聽不見了,可耳朵裡還是一個勁兒的響。"
  "你為什麼不去睡覺呢?"
  "我不去。我寧可不睡,跟你在一期待會兒,等回去再睡覺。我可不想平白多醒一次。"
  "你該不會得了酒精中毒症吧?""不會,"他說。"我沒病。我跟你說,漢克,我這個人是不喜歡胡說一起的,可我看我ヾ明天要給打死了。"
  我拿手指尖在桌子上敲了三下。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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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ヾ亨利的暱稱。
  ゝ這是西方人的一個古老的迷信,認為說了不吉利的話,只要摸摸木頭或敲敲木頭,就可避兇趨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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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種感覺是誰都會有的。我就有過好多次了。"
  "不一樣,"他說。"我這個感覺可是平常沒有的。要知道,我們明天奉命去攻打那個目標,打得實在沒有道理。我能不能叫他們上去,心裡一點譜兒都沒有。他們不肯去,又沒辦法逼他們走。固然事後你可以槍斃他們,但是在那個當口兒上他們不肯去就是不肯去。槍斃他們他們也不肯去。"
  "大概不會有什麼事的。"
  "怎麼不會呢。我們明天上去的步兵是精銳。他們是好歹都會上的。跟頭一天派去的那幫子膽小鬼可不一樣。"
  "大概不會有什麼事的。"
  "怎麼不會呢,"他說。"才不會有好事呢。反正我盡我的力量,能辦到多好就要辦到多好。叫他們出發這沒問題,帶他們上去也行,只是難免要一個一個半途停下。可也說不定他們到得了。我手下有三個靠得住的人。只要這幾個可靠的人裡有一個沒有一開始就給撂倒,那就好。"
  "你這幾個可靠的人都是些什麼人呢?"
  "一個是芝加哥來的希臘大漢,這人刀山敢上,來時的勇氣絲毫不減。一個是馬賽來的法國人,這人左肩還上著石膏,有兩個傷口還沒收口,就要求從皇家旅館的傷兵醫院裡出來參加這次戰鬥了,身上都還綁著繃帶呢,真不知道他是怎麼幹得了的。我是說,這仗真不知道他是怎麼打的。看著他,再硬的心腸也要心碎的。他原先是個開出租汽車的。"他頓了一下。「我的話太多了。如果我話說得太多,你就趕快叫我住嘴。"
  "還有第三個是什麼人?"我說。
  "第三個?我說過有第三個?"
  "對。"
  "啊,對了,"他說。"那就是我了。"
  "那其他的人呢?"
  "他們都是技工,可不是當兵的料。他們判斷不了戰場上的形勢。而且個個都很怕死。我也做過工作,想使他們克服這種怕心,"他說。"可是每次只要一出戰,他們的老毛病就又發了。他們戴上坦克帽,在坦克旁邊一站,看著倒也很像個坦克手的樣子。爬進坦克也還是很像個樣子。可是只要頂蓋一放下,坦克裡邊實際上就等於沒人。他們根本不好算坦克兵。我們還沒有時間訓練新的坦克兵。」
  "你還打算去洗澡嗎?"
  "我們再在這兒坐一會兒吧,"他說。"這兒挺好的。"
  "想想也真滑稽,大街的盡頭就是戰場,要打仗就去,不打仗就到這兒來。"
  "可來了還得去,"阿爾說。
  "要不要找個姑娘?佛囉哩達旅館裡有兩個美國姑娘,都是新聞記者。或許有個把談得來的也說不定哩。"
  "我不想陪著她們說話了。我累透了。"
  "角落裡那張桌子上是兩個休達ヾ來的摩爾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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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ヾ摩洛哥北部港口,與直布羅陀相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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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朝她們那頭看看。兩個都是黑皮膚、濃頭髮。一個個子大,一個個子小,看去卻都很壯實、活潑,沒什麼說的。
  "算了吧,"阿爾說。"我明天看到的摩爾人還會少嗎,今兒晚上何苦還要找她們鬼混呢。"
  "姑娘有的是啊,"我說。"馬諾麗塔就在佛囉哩達旅館。跟她同居的保安部門那個傢伙到巴倫西亞去了,她對他可『忠實'哩,誰找她都行。"
  "我說,漢克,你到底要哄我干什麼呀?"
  "想讓你打起點精神來唄。"
  "小孩子見識!"他說。"多一個人又頂得什麼事?"
  "多一個人總是多一個人。"
  "死我倒一點也不怕,"他說。"死其實也算不了什麼。只是這樣去死死得犯不上。發動這次進攻是錯誤的,所以死得實在犯不上。我現在開坦克很懂行了。如果有時間的話,我還可以培養些優秀的坦克手出來。如果我們的坦克速度能稍微快些,反坦克炮也拿它們沒辦法,哪裡像現在,坦克的機動性差,就盡吃反坦克炮的虧。不過我跟你說,漢克,坦克可也並不像我們原先想象的那樣厲害。你還記得嗎,當初大家不是都有個想法,認為只要有了坦克就萬事大吉了嗎?"
  "坦克在瓜達拉哈拉還是發揮了威力的。"
  "話是不錯。可那時的坦克手都是老資格。都是軍人。對手又是意大利人。"
  "可現在又怎麼啦?"
  "情況大不一樣啦。那幫僱傭軍簽的合約期限是六個月。他們多半是法國人。前五個月他們幹得倒還很像個軍人樣,可現在他們就只想保住性命,過了這最後一個月就回國去。他們現在屁事也不頂了。俄國人是這裡政府買進那批坦克時作為示範人員派來的,那當然是沒說的。可現在他們都在陸續調回去了,說是要改派到中國去。新補充進來的西班牙人是有好有壞的。要培養一個好的坦克手得花六個月工夫,那也只能教他稍微懂些門道而已。要能判斷形勢、靈活發揮,還得有才能才行。我們現在卻只有六個星期的訓練時間,而且有才能的人又不是很多。"
  "他們當飛行員還是不錯的。"
  "他們當坦克手也應該是不錯的。但是你一定得找幹得了這一行的人。這很有點像當牧師一樣。一定要有這方面的才能。特別是如今,對方已經有大批反坦克炮了。"
  奇科特酒吧的百葉窗已經拉下,此刻連門也鎖上了。顧客已經不能進店了。不過打烊還早,還有半個小時可以勾留。
  "我喜歡這個酒吧,"阿爾說。"這會兒店裡就不是那麼鬧哄哄了。還記得嗎,那一年我在船上工作,在新奧爾良碰到了你,我們一起走進蒙特利昂旅館的酒吧去喝一杯,那個長相活脫兒像聖塞巴斯蒂安ヾ的小伙子拉著唸經一樣的怪腔怪調在喊名字找客人,我給了他一個兩毛五的銀角子,讓他代我找B.F.斯洛布先生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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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ヾ聖塞巴斯蒂安:古羅馬的衛隊長,早期的基督教徒,因在軍隊中傳播基督教,被皇帝下令綁在樹上,亂箭射之而未死,後終被亂棍打死。被認為是射手的保護神、士兵的保護神。
  ゝ阿爾很可能是存心開玩笑。因為"B.F."有個意思是大傻瓜,"斯洛布"有個意思是飯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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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是你說'從"村捨"來唄'的那個調子。"
  "是啊,"他說。"這事我一想起來就要笑。"他又把話頭接著說下去:"你瞧,現在他們對坦克已經再也不怕了。誰都不怕了。我們也不怕。不過坦克到底還是有用的。還真有用呢。只是現在一碰上反坦克炮就壓根兒經不起打。恐怕我還是應該換個行當了。不,也不見得。坦克還是有用的。只是照眼下的形勢來看,當坦克手的一定要幹得了這一行。眼下要當個出色的坦克手,沒有相當的政治素養是不行的。"
  "你就是個出色的坦克手。"
  "我很想明天就換個行當,"他說。"我盡說些洩氣透頂的話,可是洩氣話也應該可以說吧,只要別影響了人家就行。你知道,我還是喜歡坦克的,問題是我們對坦克使用不當,因為步兵還不大懂這檔子事。他們就巴不得前進的時候有坦克大爺在前邊替他們掩護。那可不行。那樣的話他們對坦克就會產生依賴性,沒有了坦克就一步也不能動彈。有時候連隊伍都不肯展開了。"
  "我明白。"
  "可是你瞧,如果你有真正懂行的坦克手,他們就會先沖在前面,發揮機槍的火力,然後退到步兵的背後,向敵人的炮兵陣地轟擊,把敵人的大炮打啞,等到步兵發動進攻的時候,再給步兵以火力掩護。另外有一部分坦克還可以發揮騎兵的作用,把敵人的機槍據點迅速拔掉。坦克還可以跨越壕溝,向縱深和壕溝兩翼三面射擊。坦克只有在合適的時候才可以帶領步兵沖鋒,只有時機成熟了才可以掩護他們推進。"
  "可眼下呢?"
  "眼下呀,反正看明天你就知道了。因為我們的大炮少得實在可憐,所以我們完全是被當作半機動裝甲炮隊來使用的。一旦停止了運動,實際就成了輕型炮隊,機動性沒有了,還有什麼安全可言呢,敵人的反坦克炮正好拿你當靶子打。要是不想呆著挨打,也只能充當鐵甲開道車那樣的角色,在步兵的前頭推進。到了最近,連這開道車還會不會往前開,這車裡的人還想不想往前開,都沒有一點把握了。就是開到了目的地,誰知道車子背後還有人沒有呢。"
  "現在你們一個旅有幾輛坦克?"
  "一個營是六輛。一個旅就是三十輛。大體上是這個數目。"
  "你這就跟我一塊兒去洗個澡,洗完澡再一塊兒去吃飯,不好嗎?"
  "也好。可你千萬不要為我操心,也別當我心裡感到憂慮什麼的,因為我沒什麼可憂慮的。我不過是累了,很想找個人說說。你也用不到拿話給我打氣,因為我們那裡有個政治委員,我很明白自己在為什麼而戰鬥,我沒什麼可憂慮的。我就是希望凡事都要辦得效率高一些,使用東西總要盡量多動動腦子。"
  "你憑什麼認為我要拿話給你打氣了?"
  "看你的面色就知道了。"
  "其實我也只是想看看你是不是要找個姑娘,好讓你別盡說那些打死呀什麼的洩氣話。"
  "得了,我今兒晚上是不想找什麼姑娘了,洩氣話嘛,我也愛怎麼說就怎麼說了,只要別傷了人家就行。我的話傷了你沒有?"
  "走吧,洗澡去吧,"我說。"你愛怎麼說就怎麼說吧,氣洩光了也不干我事。」
  "你看那小個子是個什麼人,聽他的口氣好像挺了解情況似的?"
  "不知道,"我說。"我去打聽打聽。"
  "他的話說得我心都沉了,"阿爾說。"好,我們走吧。"
  禿了頂的老侍者打開了奇科特酒吧的外大門,讓我們出了店堂來到街上。
  "反攻打得順利嗎,同志?"他在門口說。
  "沒問題,同志,"阿爾說。"打得很順利。"
  "我很高興,"那侍者說。"我的孩子在一四五旅。你們見到他們嗎?"
  "我是坦克部隊的,"阿爾說。"這位同志是拍電影的。你見到了一四五旅嗎?"
  "沒有,"我說。
  "他們在埃斯特雷馬杜拉路那頭,"老侍者說。"我的孩子是營裡機槍連的政委。他是我的小兒子。今年二十歲。"
  "同志,你是哪個黨的?"阿爾問他。
  "我是無黨派的,"那侍者說。"不過我的孩子是個共產黨員。"
  "我也是,"阿爾說。"同志,反攻的成敗還沒有最後決定。當前的困難是很大的。法西斯分子據守的陣地非常牢固。你們在後方,也應該跟我們在前方一樣堅定。我們即使在目前還一時攻不下這些陣地,可也已經證明我們如今有了一支能夠發動進攻的軍隊,我們的軍隊將來會取得勝利的,你等著看吧。"
  "那埃斯特雷馬杜拉路那邊呢?"老侍者還是沒有關門,又繼續問。"那邊是不是非常危險?"
  "沒什麼,"阿爾說。"那邊很好。他在那兒,你只管放心好了。"
  "願上帝保佑你,"那侍者說。"願上帝衛護你、照應你。"
  來到了黑沉沉的街上,阿爾說道:"哎,他政治上有點糊塗,是不?"
  "他可是個好人,"我說。"我認識他已經有很長時間了。"
  "他看來是個好人,"阿爾說。"不過他的政治覺悟還有待提高。"
  佛囉哩達旅館的房間裡滿是人。屋裡放棄了留聲機,只見四下一片煙霧騰騰,地上還有人在那裡擲骰子。來洗澡的同志接連不斷,滿屋子盡是一股煙氣、肥皂氣,還有髒軍裝的味兒和浴間裡散出來的水氣味兒。
  那個叫馬諾麗塔的西班牙姑娘正坐在床上跟一個英國記者說著話兒。她打扮得十分齊整、端莊,卻又有點仿法國流行式樣的味道,神氣顯得非常快活,也非常穩重,兩只冷靜的眼睛靠得很近。屋裡也不算太鬧,就是留聲機聒耳。
  "這是你的房間吧?"那英國記者說。
  "服務台那兒是用我的名字登記的,"我說。"我有時候也就在這兒睡覺。"
  "可這威士忌是誰的呢?"他問。
  "是我的,"馬諾麗塔說。"那一瓶已經給大家喝完了,所以我又買了一瓶。"
  "你真會辦事,姑娘,"我說。「這麼說我總共欠你三瓶了。""兩瓶,"她說。"還有一瓶算我送的。"
  桌子上,我的打字機旁邊,一只打開一半的罐頭裡有好大一方熟火腿,邊上紅白紋理分明。時不時就會有個同志探起身來,拿小刀切上一片,然後又蹲下去擲他的骰子。我也切了一片吃。
  "下一個就輪到你洗了,"我對阿爾說。他一直在滿屋子打量。
  "你這房間不賴,"他說。"這火腿是哪兒來的?"
  "是我們向一支部隊的intendencia買的,"她說。"太棒ヾ了,是不是?"
  --
  ヾ西班牙語:軍需部。
  --
  "這我們是說誰?"
  "他和我,"說著她轉過頭去望了望那個英國記者。"你看他不是挺有辦法的嗎?"
  "馬諾麗塔待人最厚道了,"那英國人說。"我們該沒有打攪你吧?"
  "沒事兒,"我說。"這床我回頭恐怕要用,不過要用也還得過好久呢。"
  "那我們可以到我的房間裡開晚會去,"馬諾麗塔說。"你該不會生氣吧,亨利?"
  "沒有的事,"我說。"那幾個擲骰子的同志都是什麼人?"
  "我不知道,"馬諾麗塔說。"他們是來洗澡的,後來就留下擲起骰子來了。人倒都是挺不錯的。我的壞消息你聽說了沒有?"
  "沒有呀。"
  "消息壞透了。我的未婚夫你該認識吧--他是公安部門的,前些時到巴塞羅那去了?"
  "認識,當然認識。"
  阿爾到浴間裡去了。
  "唉,他在一次意外事故中給打死了。我在公安部門裡又沒有個靠山,他答應給我弄的證件始終沒有給我弄到,今天我聽說我就要被逮捕了。"
  "為什麼?"
  "因為我沒有證件,他們說,我老是跟你們這班人混在一起,還老是跟部隊裡的人混在一起,所以很可能是個間諜。要是我的未婚夫沒有給打死的話,根本什麼事也不會有。你肯不肯幫幫我的忙?"
  "當然,"我說。"你要是沒有問題的話,也不會拿你怎麼樣的。"
  "我想我還是待在你這兒穩當些。"
  "可你萬一要是有什麼問題,那不是要我好看嗎?"
  "我待在你這兒不行?"
  "不行。你要是遇上什麼麻煩,打電話給我好了。我從來沒有聽見你向誰打聽過什麼涉及軍事的問題。我相信你是個好人。"
  "我可真是個好人呀,"她這時背對著那英國人,探過身來說。"你看我待在他那兒行嗎?他不是個壞人吧?"
  "我怎麼知道?"我說。"我以前從來也沒有見過他。"
  "你生氣了,"她說。"這事就暫時先擱一擱吧,讓我們大家都快快活活的,一起去吃飯吧。"
  我走到那幾個擲骰子的人跟前。
  "你們打算去吃飯嗎?"
  "不去,同志,"那個手拿骰子的人頭也沒抬就說。"你要來一塊兒玩玩嗎?"
  "我要去吃飯了。"
  "那我們留在這兒等你回來,"另一個一起擲骰子的人說。
  「快擲下去呀。我已經照你的數押了呀。"
  "你要是撈到了什麼外快,可帶了來玩玩呀。"
  這房間裡除了馬諾麗塔以外,還有一個人我認識。他是十二旅的,正在那裡放留聲機。他是個匈牙利人,是個憂傷的匈牙利人,不是那種快快活活的匈牙利人。
  "Saludcamarade,"他說。"謝謝你的友好款待。"ヾ
  --
  ヾ西班牙語:敬禮,同志。
  --
  "你不擲骰子嗎?"我問他。
  "我可沒有那份閒錢,"他說。「他們是簽了合約的飛行員。是僱傭兵......他們要掙到一千塊錢一個月。他們本來是在特魯埃爾前線的,如今都到這兒來了。"
  "他們怎麼會上我這兒來的?"
  "他們中間有個人認識你。可是他後來有事到機場上去了。是有輛汽車來接他去的,當時他們早已賭開了場了。"
  "歡迎你到我這兒來,"我說。"以後請隨時來好了,用不到客氣。"
  "我來聽聽這幾張新唱片,"他說。"不會打攪你吧?"
  "哪兒的話呢。沒有關係。來喝一杯吧。"
  "還是來點兒火腿吧,"他說。
  一個擲骰子的卻探起身來管自切了一片火腿。
  "你有沒有見到這個房間的主人叫亨利的?"他問我。
  "那就是我。"
  "啊,"他說。"對不起。想來一塊兒玩玩嗎?"
  "回頭再奉陪,"我說。
  "好吧,"他說。隨即又含著一嘴的火腿嚷嚷:"嗨,你這個焦油腳的混蛋!你骰子擲出去一定要撞在牆上彈回來才ヾ好算數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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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ヾ"焦油腳"是美國人給他們北卡羅來納州人品的綽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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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也幫不了你什麼忙啊,同志哎,"手拿骰子的那個人說道。
  阿爾從浴間裡出來了。看他周身都很乾淨了,只是眼圈四周還留著些污跡。
  "拿塊毛巾擦一擦,"我說。
  "擦什麼呀?"
  "你再到鏡子前面去照一照嘛。"
  "鏡子上盡是水氣,"他說。"管它呢,我覺得蠻幹淨了。"
  "我們吃飯去吧,"我說。"來吧,馬諾麗塔。你們兩個認識嗎?"
  我看她拿眼睛把阿爾上下一打量。
  "你好,"馬諾麗塔說。
  "我說這主意不壞,"那英國人說。"我們就吃飯去吧。可上哪兒去吃呢?"
  "他們在擲骰子?"阿爾說。
  "你進來的時候沒看見?"
  "沒看見,"他說。"我只看見了火腿。"
  "是在擲骰子。"
  "你們去吃吧,"阿爾說。"我留在這兒。"
  我們跨出房門的時候,蹲在地上一共是六個人,阿爾﹒瓦格納正探起了身子在切一片火腿。
  "你是干什麼的,同志?"我聽見一個飛行員在問阿爾。
  "坦克部隊的。"
  "坦克八成兒已經不頂用了吧,"那飛行員說。
  "不好的消息多啦,"阿爾說。"你們手裡那是什麼?是骰子嗎?"
  "要看看嗎?"
  "我不要看,"阿爾說。"我想來玩玩。"
  馬諾麗塔,我,還有那高個兒英國人--我們三個人順著過道一路走去,發現人家都已上大馬路的飯店去了。那匈牙利人還留在我的房間裡聽新唱片。我已經餓透了,不過大馬路的飯店裡飯菜是極蹩腳的。跟我一起拍電影的那兩位早已吃好,回去修那架損壞的攝影機去了。
  這家飯店開在地下室裡,要進去得經過一個門警,穿過廚房,再走下一道樓梯。裡面一派喧鬧。
  店裡供應的是小米清湯、馬肉炒黃米飯,餐後水果是橘子。本來還有一種鷹嘴豆炒香腸供應,大家都說那味道難吃透了,可是現在連這個菜也已經賣完。報紙記者都集中在一張桌子上,其他的桌子上都滿滿地坐著軍官和奇科特酒吧來的姑娘,還有新聞檢查人員,因為當時新聞檢查機構就設在大街對面的電話公司大樓裡,此外便盡是些形形色色的陌生市民了。
  這家飯店是一個無政府主義工團辦的,店裡賣的酒瓶子上都貼有皇家酒窖的標簽,標有入窖的日期。這些酒多半已經年代極其久遠,所以不是帶有瓶塞味,就是已經完全走了氣,沒有一點酒味了。喝酒總不能喝酒瓶上的標簽吧,我連退了三瓶一樣不堪入口的壞酒,才算換到了一瓶勉強可喝的。為此還吵了一架。
  這裡的侍者根本不懂酒的名目,給你拿來什麼是什麼,你只能自己碰運氣。他們跟奇科特酒吧的侍者真有天壤之別。這裡的侍者都不講禮數,都拿慣了超額的小費,他們經常備有一些特色菜,如龍蝦、子雞之類,那是要另外賣高價的。可是今天就連這些也早已在我們踏進店門之前都給人買光了,所以我們只好要了清湯、米飯和橘子。我見了這家飯店就有氣,因為這裡的侍者簡直是一夥不擇手段的奸商,在這裡吃飯,如果要上一客特菜的話,所花的錢簡直不下於在紐約上一趟"二十一點"或"可樂您"。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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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ヾ都是紐約的著名餐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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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一瓶雖然馬馬虎虎還可以不算是壞酒,不過你喝得出來那酒也快走味了,只是再去吵一架未免太不值得。正坐在那兒喝著時,阿爾﹒瓦格納來了。他朝店堂裡四下一打量,看見了我們,就走了過來。
  "怎麼啦?"我說。
  "他們搞得我光了屁股。"
  "才沒有多少工夫呀。"
  "跟這班傢伙賭錢要得了多少工夫呢,"他說。"他們下的注大啦。這兒有什麼可吃的?"
  我叫來了一個侍者。
  "時間太晚了,"那侍者說。"我們已經沒有東西可供應了。"
  "這位同志是坦克部隊的,"我說。"他打了一天的仗,明天還要去打,可還沒有吃過飯。"
  "這我不能負責,"那侍者說。"時間太晚了。已經什麼東西也沒有了。這位同志為什麼不到部隊裡去吃呢?部隊裡吃的東西才多啦。"
  "是我請他吃飯的。"
  "那你也應該先關照一聲呀。現在已經太晚了。我們已經沒有東西供應了。"
  "叫領班來。"
  侍者領班說大師傅已經回家,廚房已經熄火。他說完就走。為了我們退換壞酒的事,他們心裡可惱火了。
  "算了吧,"阿爾說。"我們就上別處去吃吧。"
  "都這個時候了,別處也沒有地方可吃了。他們有東西的。我只要去給領班說上幾句好話,多給他幾個錢就成。"
  我就去照此辦理,那虎著臉兒的侍者端來了一盆凍肉片,接著又是半只蛋黃醬龍蝦,還有一客生菜小扁豆色拉。那是侍者領班的私貨,他留著或是帶回家去,或是賣給遲來的顧客。
  "花了不少錢吧?"阿爾問。
  "沒有,"我撒了個謊。
  "一定花了不少錢,"他說。"等我領到了餉,就還給你。"
  "你現在掙多少?"
  "還不知道。本來是十個比塞塔一天,可我當了軍官,就提了薪。不過我們都還沒有領到,我也沒有去問過。"
  "同志,"我叫那侍者。他過來了,為了剛才領班越過他賣菜給阿爾,他還在那裡生氣。"請再來一啤酒。"
  "要哪一種?"
  "隨便哪一種,只要不是陳得變了顏色的就行。"
  "反正都是一個樣。"
  我用西班牙語罵了一句相當於"活見鬼"一類的話,一會兒那侍者就拿來了一瓶1906年的穆通-羅特希爾德國釀。我們剛才那一瓶紅葡萄酒極糟,這一瓶卻絕妙。
  "哎呀,好酒好酒,"阿爾說。"你剛才跟他說了什麼來著,他就給你拿來了這樣的好酒?"
  "沒說什麼呀。他完全是碰巧,從酒庫裡抽出了這麼一瓶好酒。"
  "皇宮裡出來的酒多半是不行的。"
  "藏得太久了。這裡的氣候條件太糟,酒容易壞。"
  "那個消息靈通的同志在那兒呢,"阿爾朝對面一張桌子上一擺頭。
  跟我們大談起拉爾戈﹒卡瓦列羅的那個眼鏡片子厚厚的小個子,正在那裡跟幾個人說話,據我所知那幾個人可都是地位極高的大人物。
  "我看他準是個大人物,"我說。
  "人的地位一高,說話就沒有一點顧忌了。不過他那些話要是放到明天以後再說就好了。聽他這麼一說,我明天去作戰還有什麼意思呢?"
  我替他把酒滿上。
  "他的話聽起來也相當有道理,"阿爾又接著說。"我一直在翻來覆去想他的話。但是執行命令是我的天職。"
  "別多想了,還是去睡會兒吧。"
  "你要是能借我一千比塞塔,我倒想再去跟他們賭一場,"阿爾說。"我應得的進款遠不止這個數,我可以寫個借條把餉金押給你。"
  "我不要你寫借條。你領到了餉還給我就行。"
  "我看我自己是領不了的了,"阿爾說。"我這話說得真有些洩氣,是不是?我也很明白賭博是醉生夢死的行為。可是我只有這樣把心思放在了骰子上,才能不去想明天。"
  "你喜歡那個叫馬諾麗塔的姑娘嗎?她可喜歡你呢。"
  "她一雙眼睛活像條蛇。"
  "她倒不是個邪路的女人。人很和氣,心眼兒也不錯。"
  "我什麼女人也不要。我只想再去跟他們擲骰子。"
  桌子的那一頭,那個新認識的英國人用西班牙語說了些什麼,馬諾麗塔聽得哈哈大笑。這餐桌上的人多半已經走了。
  "我們把酒喝完了就走吧,"阿爾說。"你不想一塊兒擲骰子玩玩?"
  "你玩,我看看,"我說著就招呼侍者拿帳單來。
  "你們上哪兒去呀?"桌子那頭的馬諾麗塔喊道。
  "回旅館去。"
  "我們一會兒過來,"她說。"這個人可有趣呢。"
  "她拿我捉弄得真夠我受的,"那英國人說。"她盡挑我西班牙話裡的錯兒。請問,Ieche這個詞的意思不就是牛奶嗎?"
  "那只是這個詞的一種解釋。"
  "難道還有什麼下流的意思嗎?"
  "恐怕是有的,"我說。
  "那西班牙話可真是太下流了,"他說。"好了,馬諾麗塔,別再拿我開心了。聽見啦,別再拿我開心了。"
  "我可沒拿你開心啊,"馬諾麗塔笑個不停。"你的心我可連碰也沒有碰啊。我是笑Ieche這個詞有意思。"
  "可這個詞的意思是牛奶呀。你剛才不聽見埃德溫﹒亨利都這麼說了嗎?"
  馬諾麗塔一聽又笑了起來,我們就站起來走了。
  "這人真是個傻瓜蛋,"阿爾說。"看他這副傻勁兒,我真差點兒忍不住想把那姑娘帶走算了。"
  "英國人誰猜得透呵,"我說。這樣刻薄的話都說出來了,我意識到我們的酒已經喝得太多了。外邊街上,天冷起來了,月光下大片大片的白雲在高樓林立的寬廣的大馬路上空推過。我們順著人行道一路走去,水泥路面上有些白天新打出來的彈坑,邊痕清楚,石子碎片都還沒有掃掉。一路上坡,向著卡裡奧廣場走去,佛囉哩達旅館就矗立在廣場上,相形之下廣場另一頭的那一段緩坡就顯得毫無氣勢了。寬闊的大馬路順著那一段緩坡一直向前伸去,盡頭處便是前沿陣地。
  旅館門外的黑暗裡有兩個崗哨,我們過了崗哨,到了門口,聽得大馬路那頭的槍聲密集了起來,就站住聽了聽,交火聲乒乒乓乓鬧了好一陣,才漸漸平息。
  "要是再這麼鬧下去的話,我恐怕得去看看了,"阿爾一邊說一邊還是用心聽。
  "沒事兒,"我說。"反正是在老遠的左方,估計在卡拉萬切爾一帶。"
  "聽起來好像就在'村捨'裡。"
  "一到晚上總是這樣,聲音都直傳到這兒。常常要上當的。"
  "他們今兒晚上是不會向我們發動反擊的,"阿爾說。"他們佔著那樣有利的陣地,我們卻是在那麼條'河'裡,他們ヾ才不會離開自己的陣地,把我們從那麼條'河'裡給趕出來呢。"
  --
  ヾ"在河裡"(亦作"在河裡又沒槳",見下文)是一句俗語,有"處境困難"、"毫無辦法"或"動彈不得"之意。亨利一時沒有領會,錯誤地從字面上去理解這句話了。
  --
  "什麼河?"
  "該叫什麼河,你還會不知道?"
  "哦。是那麼條'河'。"
  "對了。'在河裡又沒槳'。"
  "進裡邊來吧。這樣的交火聲用不著去聽。天天晚上都是這個樣。"
  我們就進了旅館,穿過大廳,走過服務台前,服務台上那個值夜班的站起身來陪我們來到電梯間。他把個電鈕按了一下,電梯就下來了。電梯裡有個男人,身上反穿著一件白色的卷羊毛茄克衫,光禿禿的頭皮微微發紅,怒氣沖沖的臉也一樣漲紅了。他腋下夾的夾,手裡拿的拿,總共帶了六瓶香檳。"混蛋,把電梯開到下面來干什麼?"
  "你在電梯裡已經待了個把鐘頭了,"那值夜班的人說。
  "我有什麼辦法,"穿羊毛茄克衫的那人說。然後衝著我問:"弗蘭克在哪兒?"
  "哪個弗蘭克?"
  "你還會不認識弗蘭克嗎,"他說。"來,幫我把這電梯開一開。"
  "你喝醉了,"我對他說。"好了,別提了,讓我們上樓去吧。"
  "你也會喝醉的,"那個穿白色羊毛茄克衫的人說。"你也會喝醉的,同志哎,同志哥哎。告訴我,弗蘭克在哪兒?"
  "你看他在哪兒呢?"
  "在亨利那小子的房間裡,那兒在擲骰子耍錢。"
  "跟我們一塊兒走吧,"我說。"別胡弄那些按鈕了。你就是因為胡弄,所以電梯才老是動不了。"
  "我再大的飛機都開得來,"穿羊毛茄克衫的那人說。"這架小乖乖的電梯我還會開不來?要不要我來作個特技表演?"
  "得了得了,"阿爾對他說。"你喝醉了。我們要跟他們擲骰子去。"
  "你是什麼人?看我拿原起的香檳酒來砸你。"
  "你敢!"阿爾說。"我倒要叫你清醒清醒,你這個酒鬼也來冒充聖誕老人。"
  "酒鬼冒充聖誕老人!"那個禿頂的人說。"說我是酒鬼冒充聖誕老人!看共和國就是這樣來報答我的。"
  電梯在我住的那一層樓上停下,我們順著過道一路走去。「分兩瓶拿拿,"那個禿頂的人說。接著話頭一轉:"你知道我是怎麼會喝醉的嗎?"
  "不知道。"
  "那好,我也不告訴你。不過告訴你你會吃一驚的。酒鬼冒充聖誕老人!好,好,蠻好!你是干什麼的,同志?"
  "開坦克的。"
  "你呢,同志?"
  "拍電影的。"
  "可我卻是個酒鬼冒充聖誕老人。好,好,蠻好!我再說一遍。好,好,蠻好!"
  "你快去泡在酒裡吧,"阿爾說。"你這個酒鬼也來冒充聖誕老人!"
  到了我的房間門外了。那個穿白色羊毛茄克衫的人拿拇指和食指捏住了阿爾的胳膊。
  "你倒是有趣,同志,"他說。"你倒真是有趣。"
  我開了門。屋裡煙霧騰騰,賭局依舊,真跟我們走時一個樣,只是桌上火腿已經一點不剩,起裡的威士忌也已倒了個精光。
  "是阿禿來了,"一個擲骰子的人說。
  "你們好嗎,同志們?"阿禿連鞠躬帶說。"你好?你好?你好?"
  賭局一哄而散,大家都連珠炮一般紛紛向他提問。
  "我已經報告上去啦,同志們,"阿禿說。"這裡有點香檳酒請大家喝。這件事呀,我現在覺得別的都無所謂,就是那個場面精彩,才真叫有意思。"
  "那時你的僚機都溜到哪兒去啦?"
  "那可不能怪他們,"阿禿說。"當時我眼前的景象可嚇人了,我專心一意看得眼也不眨,壓根兒就忘了我還有僚機哪,直到那群'菲亞特'一起向我沖來,有從頭頂上擦過去的,ヾ有從旁邊掠過去的,有從肚子底下鑽過去的,這時我才想起了他們,我才發現我那架忠實的寶貝飛機已經沒了尾巴。"
  "哎呀,你當時可別喝醉了才好啊,"一個飛行員說。
  "我當時沒醉,現在倒是醉了,"阿禿說。"希望各位先生、各位同志也陪著我喝個醉,因為我今兒晚上心裡高興,儘管我剛才被一個無知的坦克手罵了,他罵我是酒鬼冒充聖誕老人。"
  "你當時沒有糊塗就好,"另一個飛行員說。"你是怎麼回到機場的呢?"
  "不要插嘴,聽我說嘛,"阿禿神氣十足地說。"我是坐十二旅的指揮車ゝ回到機場的。我靠了我那頂忠實的降落傘落到了地面,只怪我牙班西話ゞ說不好,人家差點兒把我當成了法西斯壞蛋。不過麻煩事兒後來總算都解決了,因為經我好歹那麼一說,他們終於相信了我的身份,我居然還受到了少有的優待。哎呀呀,那架'容克'機起火的情景可惜你們沒有看見呢。那群'菲亞特'向我沖來的時候我就是在看這檔子事。哎呀呀,可惜我沒法給你們描繪出來。"
  --
  ヾ意大利制造的飛機。
  ゝ指專供指揮官及參謀人員乘坐的車。
  ゞ舌頭不聽使喚,把"西班牙話"說成了"牙班西話"。
  --
  "今天他在哈拉馬上空擊落了一架三引擎的'容克'機,他隊裡的飛行員卻扔下他跑了,他飛機給打了下來,人跳傘逃了,"一個飛行員說。"你認識他的。他叫阿禿傑克遜。"
  "你是掉了多少高度才把傘打開的,阿禿?"另一個飛行員問道。
  "掉了足足六千英尺哪,我胸口下的橫膈膜至今還像裂開了似的,因為那會兒繃得可緊啦。我當時真擔心我的身子會斷成兩截呢。那群'菲亞特'少說總有十五架,我都得一架架躲開。我只好盡量操縱降落傘,好歹得降落到河的右岸來。飄啊飄的"飄了好半天,著地的時候摔得還真不輕。幸而風向還順。"
  "弗蘭克有事到阿爾卡拉去了,"另一個飛行員說。"我們都在這兒擲骰子玩兒。天亮以前我們都得趕回阿爾卡拉去。"
  "我可不想玩骰子,"阿禿說。"我只想喝香檳酒--就用扔香煙屁股的那幾隻杯子喝。"
  "我來洗吧,"阿爾說。
  "為冒牌聖誕老人同志效勞啦,"阿禿說。"不,是為親愛的聖誕老人同志效勞啦。"
  "得了得了,"阿爾說。他拿起杯子就到浴間裡去了。
  "他是坦克部隊的?"有個飛行員問。
  "是啊。一開仗就在坦克部隊裡了。"
  "聽人家說我們的坦克已經不頂用了,"一個飛行員說。
  "你已經跟他說過一回了,"我說。"幹嗎不少說兩句呢?他打了一天仗啦。"
  "我們誰不是打了一天呢。我其實只是想問問,難道我們的坦克真的已經不頂用了?"
  "已經不太頂用了。不過他還是不錯的。"
  "我看他也錯不了。看上去就是個好樣兒的。他們那邊掙多少錢?"
  "十個比塞塔一天,"我說。"現在他領中尉的餉了。"
  "給西班牙人去當中尉?"
  "對。"
  "我看他肯定瘋了。要不就是有政治色彩?"
  "他有政治色彩。"
  "哦,是這麼回事,"他說。"那就怪不得了。嗨,阿禿,你飛機沒了尾巴,風壓又是那麼大,跳傘不容易,一定夠你受的吧?"
  "可不是,同志,"阿禿說。
  "你當時是怎麼個感覺呢?"
  "我當時腦子動得一刻兒也沒有停過,同志。"
  "阿禿,那架'容克'機裡有幾個人跳了傘?"
  "四個,"阿禿說,"機組人員總共是六個。駕駛員肯定給我打死了。我當時就注意到他馬上停止了射擊。還有個副駕駛兼機槍手,我看十之八九也讓我給撂倒了。證據是他也停止了射擊。不過這也可能是機槍太燙的緣故。反正只有四個人跳了傘。要不要我把那個情景講給你們聽聽?我講起來包你還滿好聽呢。"
  他這時已經在床上坐下了,手裡端著一大杯香檳酒,紅紅的腦袋紅紅的臉,都是汗晶晶的。
  "怎麼誰也不來跟我乾杯呀?"阿禿問道。"還望同志們都為我乾一杯,乾了杯我再把這絕頂嚇人、也絕頂美妙的場面講給你們聽。"
  我們都乾了杯。
  "我都說到哪兒啦?"阿禿問道。
  "還說呢,我看你喝得都糊塗啦,"一個飛行員說。"還絕頂嚇人、絕頂美妙呢--別開玩笑啦,阿禿。也真怪了,我們怎麼都會來聽你的。"
  "我一定詳詳細細講給你們聽,"阿禿說。"不過我先得再來一杯香檳。"我們為他乾杯的時候他那一杯也早已一飲而盡。
  "他這樣喝下去要醉倒的,"另一個飛行員說。"給他倒個半杯吧。"
  阿禿一口就喝乾了。
  "我一定詳詳細細講給你們聽,"他說。"讓我再喝點兒。"
  "我說,阿禿,你別這樣拚命喝好不好?有句話可得跟你說清楚。你這幾天是沒有飛機可飛了,可我們明天還得上天,這好玩是好玩,可也不是鬧著玩兒的。"
  "我的報告已經上去啦,"阿禿說。"到了機場你們就能看到我的報告了。機場上一定有一份的。"
  "好了,阿禿,快別嚕蘇了。"
  "我總會詳詳細細講給你們聽的,"阿禿說。他眼睛幾次閉上了又睜開,然後又衝著阿爾叫了聲:「嗨,聖誕老人同志。"這才又繼續說:"我總會詳詳細細講給你們聽的。同志們,你們只要聽著就是了。"
  於是他就講了。
  "這真是新鮮極了,精彩極了,"阿禿說著,把杯子裡的香檳一口喝乾。
  "別再胡鬧啦,阿禿,"一個飛行員說。
  "我的感受真是深刻,"阿禿說。"真是絕頂深刻。深刻得不能再深刻了。"
  "我們回阿爾卡拉去吧,"一個飛行員說。"這個紅皮腦袋一時還清醒不過來呢。骰子還要不要擲下去?"
  "他會清醒過來的,"另一個飛行員說。"他這不過是情緒過於激動罷了。"
  "你們在數落我是嗎?"阿禿問道。"共和國就是這樣報答我的嗎?"
  "我說,聖誕老人,"阿爾說。"那到底是怎麼個情景?"
  "你也要來問我?"阿禿對他瞪大了眼睛。"連你也要來問我?你難道從來沒有上過火線嗎,同志?"
  "沒有呢,"阿爾說。"我這眉毛可是刮臉的時候不小心給燈火兒燒掉的。"
  "耐心點兒嘛,同志,"阿禿說。"這個新鮮、精彩的場面我會詳詳細細講出來的。要知道,我不但是個飛行員,還是個作家呢。"
  他說著還直點頭,表示自己所說確實一點不假。
  "他專給密西西比州默裡迪安城的《百眼神報》寫文章,"一個飛行員說。"一直沒有停過。人家又不能叫他別寫。"
  "我有當作家的天才,"阿禿說。"我有新穎獨到的描寫才能。我有一份剪報,可惜已經丟了,那報上就說我有這種才能。現在我可要開始詳詳細細講啦。"
  "好吧。你說到底是怎樣的情景?"
  "同志們,"阿禿說。"那情景可真是沒法形容。"說著又把酒杯伸了出來。
  "我跟你們說什麼來著啦?"一個飛行員說。"他這糊塗病一個月裡好不了。永遠也好不了了。"
  "你呀,"阿禿說,"你這個小晦氣精!好吧,我講。當時我的飛機側身一轉彎飛開了,我向下一望,可不,那傢伙在直冒煙了,不過還一直保持著自己的航向,想往山的那邊飛去。那傢伙高度跌落很快,我就拉起來爬到高空,再次向它發動俯衝。那時我還有僚機掩護,只見那架敵機身子一歪,煙冒得加倍厲害了,隨後座艙門就打開了,裡面望去真像座鼓風爐的爐膛一樣,跟著他們就開始跳傘了。我那時早已來了個半滾,從下面迅速拉起飛開了,我回頭向下望去,見他們一個個從機艙裡鑽出來,穿過這鼓風爐的爐門,跳出去逃命,降落傘一打開來,看去就像一朵朵奇大奇美的大喇叭花開了花,那架敵機這時已成了一大團烈火,一個勁兒打轉,真叫人大開了眼界,四頂降落傘在天空中緩緩劃過,那個壯觀也是天底下沒有第二份的,後來一頂降落傘邊上著了火,傘一著火那人就很快掉下去了,我正看著他時,只覺得邊上掠過一連串子彈,緊跟著就來了'菲亞特',又是子彈又是'菲亞特',一陣接著一陣。"
  "你真不愧是個作家,"一個飛行員說。"你應該去給《空戰英雄》寫文章。你可不可以爽爽快快告訴我到底怎麼啦?""行啊,"阿禿說。"我就告訴你。不過我不跟你說瞎話,那可真是個奇觀哪。我以前還從來沒有打下過這麼大的三引擎'容克'機呢,我心裡真高興。"
  "誰都高興的,阿禿。可你告訴我們到底怎麼啦。""好啊,"阿禿說。"我再稍微喝點兒酒,就告訴你們。"
  "你發現他們的時候,你們自己是怎麼個情況?"
  "我們原來是V形左梯隊編隊。一發現他們,我們就改為梯狀左梯隊編隊,開足了馬力向他們沖去,一直衝到差點兒撞上了他們,這才來一個橫滾飛開了。我們另外還打傷了他們三架。那幫'菲亞特'卻一直躲在陽光裡。等到我獨自個兒在那裡溜野眼的時候,他們就撲過來了。"
  "你的僚機都溜了嗎?"
  "不。那得怪我。我要緊看好看,他們都飛走了。看好看哪裡還顧得上什麼隊形呢。我想他們大概是重整了隊形又往前飛了。我不知道。你別問我。再說我也累了。我當時可得意呢。可現在我累了。"
  "你是說困了吧。你醉糊塗了,困了。"
  "我就是累了,"阿禿說。"處在我這樣的境地,累,總還是應該的吧。就算我是困了,也總不能說我不應該困吧。你說呢,聖誕老人?"他對著阿爾說。
  "對,"阿爾說。"困有什麼不應該的呢。我自己就很困了。骰子還擲下去嗎?"
  "我們得把他送到阿爾卡拉去,我們自己也得上那兒去報到了,"一個飛行員說。"怎麼啦?你輸錢了?"
  "輸了一點。"
  "你還想來一次翻翻本看是嗎?"那飛行員問他。
  "我賭一千,"阿爾說。
  "我來奉陪,"那飛行員說。"你們那裡錢掙得不多吧?"
  "不多,"阿爾說。"我們錢掙得不多。"
  他把那張一千比塞塔的鈔票往地上一放,拿起骰子合在兩個手心之間,卡嚓卡嚓搖了又搖,然後啪的一聲扔在地上。兩個都是一點。
  "要來的話可以再來,"那飛行員收起鈔票,望著阿爾說。
  "不來了,"阿爾說。他站了起來。
  "缺錢花嗎?"那飛行員問他。眼光裡滿含著好奇。
  "用不著了,"阿爾說。
  "我們得快些趕到阿爾卡拉去了,"那飛行員說。"改天晚上我們還要來玩它一場。我們要把弗蘭克跟另外一些弟兄都一起拉來。我們可以好好玩它個痛快。要不要搭我們的便車回去?"
  "對。要搭車嗎?"
  "不用了,"阿爾說。"我走回去。反正大街盡頭就是。"
  "好吧,那我們要到阿爾卡拉去了。有人知道今兒晚上的口令嗎?"
  "啊,汽車司機肯定知道。他天黑以前去過,肯定聽說了。"
  "來吧,阿禿。你這個醉得只想睡覺的酒鬼。"
  "我才不是呢,"阿禿說。"我說不定還能當個人民軍隊的王牌飛行員呢。"
  "要當王牌飛行員得打下十架飛機--就算意大利飛機也算。你才打下了一架呢,阿禿。"
  "我打下的不是意大利飛機,"阿禿說。"是德國飛機。你沒有看見呢,當時機艙裡燒得那個厲害啊。真是熊熊的一片火海。"
  "把他扶出去,"一個飛行員說。"他又在為密西西比州默裡迪安城的那家報紙寫文章了。好啦,再見啦。多謝你讓我們用你的房間。"
  他們一一握過手,就走了。我送他們到樓梯口。電梯已經停駛,我就看著他們走下樓去。阿禿讓人一邊一個扶著,腦袋慢悠悠一點一顛的,已經在打盹了。他此刻可真是只想睡覺了。
  跟我一起拍電影的那兩位還在他們的房間裡修理那架壞了的攝影機。那可是個細活,挺費眼力的。我問了聲:"你們看能修好嗎?"那個高個子說:"行,準能修好。不修好也不行啊。我現在發現有個部件裂開了。"
  "來了什麼客人?"另一個問。"我們一直在修理這架要命的攝影機。"
  "是些美國飛行員,"我說。"另外還有一個坦克手,以前跟我認識的。"
  "有趣嗎?我來不了,真遺憾。"
  "不錯,"我說。"相當有趣。"
  "你該去睡了。我們明天都得起早。早上起來沒有精神可不行啊。"
  "這架攝影機還有多少要修?"
  "瞧,又壞了。這種彈簧可真要命。"
  "讓他去修吧。我們好歹得修好了再睡。你明天幾點鐘來叫我們?"
  "五點鐘怎麼樣?"
  "好吧。天一亮就來叫好了。"
  "明天見。"
  "Salud!好好睡一覺吧。"
  "Salud,"我說。"我們明天還得再往前靠近點兒。"
  "對,"他說。"我也是這麼想的。得盡量靠近些。很好,都想到一塊兒了。"
  回到房間裡,見阿爾臉對著燈光,已經在大椅子裡睡著了。我拿條毯子替他蓋上,他卻醒了。
  "我要去了。"
  "就睡在這兒吧。我替你把鬧鐘撥好,到時候會叫醒你的。"
  "萬一鬧鐘出了毛病呢,"他說。"我還是去的好。我可不能遲到哇。"
  "真遺憾,你輸錢了。"
  "他們反正遲早總會弄得我光了屁股的,"他說。"這班傢伙擲骰子賭起錢來手段才叫毒呢。"
  "那最後一盤骰子是你擲的嘛。"
  "他們也有毒招呀,就是一直釘著你下注,叫你輸光才完。這班傢伙也真叫人弄不懂。我看他們錢也不會掙得太多。一個人要是為了錢而賭錢的話,我看他的錢就總是不夠他賭的。"
  "要我陪你走回去嗎?"
  "不了,"他說著就站起身來,把他那把繫著綬帶的大號科爾特槍扣好,那是他吃過了飯又來擲骰子的時候摘下的。「不必了,我現在覺得很好了。我又能看到前途了。人只要能看到前途就好。"
  "我倒很想去走走。"
  "別去了。好好睡一覺吧。我走了,戰鬥打響以前還可以讓我足足睡上五個鐘頭。"
  "這麼早就干?"
  "是啊。天還不亮,你們電影也拍不成。你還是多睡會兒吧。"他從皮上裝裡取出一只信封,放在桌子上。"請你把這些東西收好,給我在紐約的兄弟寄去。他的地址在信封的反面寫著。"
  "好。不過我看不會有寄去的必要。"
  "是啊,"他說。"暫時大概沒有這個必要。不過裡邊有些照片什麼的,他們也許要留個紀念。他有一個很漂亮的妻子。要不要看看她的照片?"
  他從口袋裡取了出來。照片夾在他的身份證本子裡。
  照片上是一個淺黑膚色的漂亮姑娘,站在湖邊的一只划船旁。
  "那是在卡茨基爾山區ヾ照的,"阿爾說。"可不是,他的妻子長得挺漂亮的。她是個猶太姑娘,一點不假,"他說。「不說了吧,免得我再漏出些什麼洩氣話來。再見了,老弟。放心吧。我不跟你說瞎話,我現在覺得很好了。今天下午出來的時候我心裡的確不大好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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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ヾ在紐約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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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讓我陪你去走走。"
  "不用了。你回來還要經過西班牙廣場,弄不好要碰上麻煩的。那裡的崗哨有的一到晚上就疑神疑鬼的。再見了。明兒晚上我們再碰頭。"
  "這樣說才像句話。"
  頭頂上的房間裡,馬諾麗塔跟那個英國人的聲響很大。由此可見她並沒有被逮捕。
  "對。這樣說才像句話,"阿爾說。"不過,有時候不過上三四個鐘頭還真說不出這樣的話來。"
  他這時已經把那頂加墊皮護頂的皮防護帽戴上了,所以看去臉色黑沉沉的,我注意到他的眼下還有兩個烏黑的眼圈。
  "明兒晚上我們在奇科特酒吧碰頭。"
  "好的,"他說,卻避開了我的眼光。"明兒晚上在奇科特酒吧碰頭。"
  "幾點呢?"
  "得,話說到這兒就可以了,"他說。"明兒晚上在奇科特酒吧碰頭。幾點就不一定要說定了。"說完便出去了。
  你要是不很了解他的為人,也沒有見過他明天要去進攻的那一帶地方是怎麼個地形,你一定會當他為什麼事生了很大的氣。我看他內心有個角落也確是在生氣,生了很大的氣。讓人生氣的事情多得很,自己要去白白犧牲便是其中的一條。不過話得說回來,既然要去進攻,恐怕還是心中憋著那麼股氣最好!

                 蔡慧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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