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忠貞的公牛

作者:海明威

  從前有一頭公牛,名字不叫費迪南德,它一點也不愛鮮ヾ花。它就愛鬥,跟同齡的牛鬥,跟什麼年齡的牛都鬥,這是一頭拔尖兒的好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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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ヾ美國動畫片大師瓦爾特﹒迪斯尼(舊譯華德﹒狄斯耐)有一部膾炙人口的動畫短片,名叫《公牛費迪南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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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它的一對角像硬木頭那麼堅實,像豪豬刺那麼尖利。一鬥起來,角根頂得生疼,它也毫不理會。它的頸背上隆起一大團肉,在西班牙語中這叫"莫裡略";一旦準備要鬥,它這團"莫裡略"就突得像一座小山一樣。它總是動不動就要鬥,它一身皮毛又黑又亮,一對眼睛十分明淨。
  它一旦為了什麼事要鬥起來,那是絕對頂真的,就像有些人吃飯、讀書、做禮拜一樣。它一斗就非要叫對方完蛋不可,別的牛卻也不怕它,因為它們都是良種牛,是不怕的。不過它們也不想去惹它。更不想跟它鬥。
  它並不橫行霸道,也沒有壞心服兒,可它就是愛鬥,就像人愛唱歌,巴不得做國王、當總統一樣。它根本不去想。斗是它的天職,是它的本分,是它的快樂。
  在高高的山石地上它鬥。在栓起的樹下、在河邊豐茂的草地上它也鬥。它每天離了河邊走十五英里地來到高高的山石地上,有哪頭牛膽敢對它看一眼,它就要找哪頭牛鬥。不過它是從來不發火的。
  說它不發火其實也沒說對,因為它心裡還是冒起了一股火的。只是它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要冒火,因為它不會想。它是一頭極優良的牛,它就愛鬥。
  你猜它後來怎麼樣?它的主子(假如這樣的牛也有個主子的話)知道這是一頭了不起的好牛,不過又覺得很傷腦筋,因為這牛老是跟別的牛鬥,斗掉了他那麼多的錢。一頭牛本來值到一千多塊,跟這頭好牛鬥過以後,就只值兩百塊不到了,有時還值不到這個數呢。
  它的主子是個好心人,他後來就決定不把這頭牛送到鬥牛場上去挨殺,他要留下這頭牛來在自己的牛群裡普遍配種。他挑中了這頭牛做種牛。
  可是這頭牛也真是頭怪牛。第一次把它放到牧場上,跟待配種的母牛相處在一起,它就看中了其中一頭年輕俏麗的。比起同群的母牛來,這頭母牛體形更苗條,肌肉更發達,更有光澤,也更可愛。既然不能鬥,它於是就愛上了這頭母牛,對其他的母牛連看都不去看。它只想跟這頭母牛在一起,對其他的母牛根本不屑一顧。
  那養牛的牧場主本還希望這頭牛會有所轉變,會開點竅兒,反正是不要再這樣吧。可是這頭牛就是死心眼兒,它就是只愛自己所愛的那頭母牛,不愛別的母牛。它只想跟這頭母牛在一起,對其他的母牛根本不屑一顧。
  因此牧場主就打發它跟另外五頭公牛一起到鬥牛場上去挨殺。這頭牛儘管對母牛忠貞不貳,鬥起來可還是有兩下的。在場上它鬥得果然出色,觀眾個個稱羨,不過對它最佩服的還數殺了它的那一位。殺了它的那一位行當上叫做劍手,到鬥完他的鬥牛士緊身衣已是裡外濕透了,嘴巴也幹得厲害。"Quetorom□sbravo,"劍手把劍交給他的助手時,還ヾ這麼說來著。劍只能劍柄朝上拿著了,劍鋒上還在滴血呢,一滴滴都是這勇敢的公牛心髒裡流出來的血。那牛如今已經什麼問題都一筆勾銷了,這會兒正由四騎馬給拖出鬥牛場去呢。"是啊。這就是比利亞馬約侯爵的那頭怪牛,就因為它對母牛忠貞不貳,爵爺只能把它打發掉了,"那個無所不曉的助手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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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ヾ西班牙語:這頭牛真是勇敢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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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們做人恐怕也都應該忠貞些才好,"那劍手說。
  得了條明眼狗
  "我們後來又怎麼樣了呢?"他問她。她就都告訴了他。
  "這段事我毫無印象。一點也記不得了。"
  "游獵隊臨走時的情況你還記得嗎?"
  "應該記得。不過這會兒卻想不起。我只記得有好些女人頭頂水罐順著小徑到河灘上去打水,還記得有個伢子把一群鵝趕到水裡,趕了一次又一次。我記得鵝全是走得那麼慢吞吞的,老是剛一下去就又回了上來。當時的潮水漲得也真高,河邊的低地上是黃黃的一片,航道是從遠處的島前過的。風吹個不停,沒有蒼蠅也沒有蚊子。上面是屋頂,下面是水泥地,屋頂是用支桿撐著的,所以整天透風。白天一直都很風涼,晚上更是涼快。"
  "你還記得嗎,有一回正遇上低潮,有條大獨桅船是側著船身駛進來的?"
  "記得,我記得有這麼條船,船上的人都上了岸,從河灘上順著小路走來,那群鵝見了他們害怕,女人也都見了他們害怕。"
  "就在那一天我們打到了許許多多魚,可是因為風浪太大,所以只好回來了。"
  "這我記得。"
  "你今天已經回想豈不少了,"她說。"不要過於用心思了。"
  "遺憾的是當時你沒有能弄架飛機到桑給巴爾去,"他說。
  「我們當時住在那片河灘上,其實順著河灘再往裡去,裡邊倒是很適合飛機降落的。在那兒飛機降落、起飛,都沒問題。"
  "桑給巴爾我們隨時都可以去。你今天就不要太用心思去回想了。要不要我找篇文章念給你聽聽?過期的《紐約客》雜誌裡倒常常有些好文章是我們當時沒有注意的。"
  "不,請別給我念,"他說。"就這麼說話吧。談談當年的好時光。"
  "要不要給你講講外邊的情況?"
  "外邊在下雨,"他說。"這我知道。"
  "雨下得很大呢,"她對他說。"這樣的天氣,游客是不會出門的了。風也刮得挺猛的,我們還是下樓去烤烤火吧。"
  "也好。我對他們早已不感興趣了。我只是想聽聽他們說話。"
  "游客裡有些人是夠討厭的,"她說。"不過也有些人比較高雅。依我看,到托爾皮羅ヾ來觀光的游客氣實應該說還是最高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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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ヾ意大利威尼斯湖中的一個小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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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話也有些道理,"他說。"我倒沒有想到過這一層。真的,要不是高雅到十二分的游客,到這兒來實在也沒有什麼可看的。"
  "要不要給你來一杯酒?"她說。"你知道這護理的工作我是干不好的。我沒有學過護士,也沒有這份才能。不過調酒我倒是會。"
  "我們就喝一杯吧。"
  "你喝什麼酒?"
  "什麼酒都行,"他說。
  "我先不告訴你。我到樓下去調。"
  他聽見房門開了又關,聽見她下樓的腳步聲,心想:我一定要讓她出門去作一次旅游。我一定要想個巧法兒把這事辦到。找由頭也得找個切合實際的。我是只能一輩子這樣了,我一定得想些辦法,可千萬不能因此而毀了她的一生,毀了她的一切。這些時候來她倒是一直好好的,其實論她的體質也不見得怎麼樣。說好也好得那麼勉強。只是每天能保持沒有什麼病痛,勁頭是一點不粗的。
  他聽見她上樓來了,他聽得出她手裡端著兩杯酒跟剛才空手下樓的腳步聲是不一樣的。她聽見了窗玻璃上的雨聲,聞到了壁爐裡燒山毛櫸木柴的氣息。她進房裡來了,他就伸手去接,手碰到酒杯握了攏來,還感覺到她來碰了杯。
  "是我們來這兒以後最愛喝的那話兒,"她說。"堪培利ヾ配戈登金酒加冰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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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ヾ堪培利是一種意大利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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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極了,你不學那些姑娘,好好的一句話'加冰塊'她們不說,偏要說'埋幾顆暗礁'。"
  "我不會這麼說,"她說。"我才不會這麼說呢。我們都是『觸過礁'的人啦。"
  "既然命運已經決定,再難挽回,那我們就要自己努力挺住,"事情他都回想起來了。"你記不記得我們是打什麼時候起忌諱那種話的?"
  "那是我弄到了那頭獅子的時候。這頭獅子雄壯不雄壯?我真想再見見它。"
  "我也很想。"
  "啊,對不起。"
  "你記不記得我們是打什麼時候起忌諱那句話的?"
  "我剛才差點兒又說漏了嘴呢。"
  "你知道,"他對她說,"我們能夠來到這兒也真是萬幸。當時的情景我還記得清清楚楚,一切都還歷歷在目。這句成語我倒還是第一次用,今後也要忌諱了。可當時的情景真是太美了。我現在一聽到雨聲,眼前就能看見雨點紛紛打在石子路上,紛紛打在運河裡和湖面上,我知道刮怎樣的風那樹便怎樣彎,在怎樣的天色下那教堂和塔樓便是怎樣的光景。哪兒還有對我更合適的地方呢。這兒真是再完美也沒有了。我們有很好的收音機,有很好的磁帶錄音機,我一定要寫出以前從來也寫不出的好文章來。有了這錄音機只要捨得花工夫,字字句句都可以改到稱心為止。我可以慢慢兒干,一字一句只要嘴裡這麼一說,眼前也就都看見了。有什麼不妥的話,倒過來一聽就可以聽出來,我可以再重新來過,一直修改到稱心為止。親愛的,這優點太多了,真是再理想不過了。"
  "喔,菲利普......"
  "嘿"他說。"兩眼一抹黑也不過就是這麼兩眼一抹黑。這跟落在真正的黑暗裡感覺不一樣。我的心眼兒裡看得可挺清楚的,我的腦子也在一天天好起來了,我能回想起過去的事了,我還能充分發揮想象。你等著看吧。我今天的記憶力不是有進步了嗎?"
  "你的記憶力一直在不斷進步。你的身體也一天天強壯起來了。"
  "我身體很強壯,"他說。"我看你是不是可以......"
  "可以怎麼樣?"
  "可以出一趟門,換個環境,去休息一陣子。"
  "你不需要我了嗎?"
  "我當然需要你啦,親愛的。"
  "那何必還要提讓我出門的事呢?我知道我對你照應不好,不過有些事別人幹不了,我卻幹得了,而且我們彼此早就相愛了。你是愛我的,這你自己也知道,還有誰能像我們這樣知心呢?"
  "在黑咕隆咚中我們過得挺幸福的,"他說。
  "在大白天我們過得也挺幸福的。"
  "你知道,我倒很喜歡這麼兩眼一抹黑的。從某些方面來說這倒要比本來好。"
  "別把高調唱過了頭,"她說。"何苦呢,裝得這樣胸懷有多寬廣似的。"
  "你聽這雨聲,"他說。"這會兒潮情怎麼樣了?"
  "退得很低了,再加給風一次,水位就更低了。連布拉諾都差不多可以走著去了。"
  "這麼說除了一個地方都不能走著去了,"他說。"鳥兒多嗎?"
  "多半是海鷗和燕鷗。都棲息在沙洲淺灘上,風大,飛起來吃不住。"
  "沒有水鳥嗎?"
  "有一些,遇上這樣的大風、這樣的潮位,平時不露頭的沙洲淺灘都露出水面來了,水鳥都在那兒踏著沙走呢。"
  "你看會不會春天就要到了?"
  "我也說不上,"她說。"不過看這樣子無疑還不會。"
  "你的酒喝完了嗎?"
  "快喝完了。你為什麼自己不喝?"
  "我要留著慢慢兒喝。"
  "喝了吧,"她說。"那會兒你一點一滴都不能喝,不是難受得要死嗎?"
  "不,我跟你說,"他說。"剛才你下樓去的時候,我心裡在琢磨這麼回事兒:我覺得你可以到巴黎去,去過巴黎再去倫敦,去看看各色人物,去痛快點兒玩玩,到你回來肯定已是春天了,那時你就可以詳詳細細把一切都講給我聽。"
  "不行,"她說。
  "我看這樣做還是比較明智的,"他說。"你知道,我們這種傷腦筋的處境可並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我們得學會調整自己的生活節奏。再說我也不想把你給累垮了。你知道......"
  "你說話別老是這麼'你知道''你知道'的好不好?"
  "你聽明白了嗎?這可是我們眼前的一件要緊事兒。至於說話嘛,我注意學著點兒就是,一定不叫你聽著生氣。等你回來一聽,說不定還會讓你喜歡得發狂呢。"
  "你晚上怎麼辦?」
  "晚上好辦。"
  "我就知道你會說好辦!你大概連睡覺也學會了吧。"
  "我會學會的,"他對她說,這才喝下了半杯酒。"這也是我計劃的一部分。你知道我這計劃有這樣的妙處:你去好好玩兒了,我的心也就安了。這樣,我生氣第一次心上無愧,自然而然就睡得著了。我拿個枕頭,代表我那顆無愧的心,我抱著它,就會漸漸睡著的。萬一要是醒來的話,我可以去想一些上不得台面的甜絲絲、美滋滋的想頭。要不就想想自己有些什麼不好的地方,好好的下個決心改正。再不就想想過去的事。你知道,我就希望你去痛痛快快玩兒......"
  "請你不要再說'你知道'了。"
  "我一定盡量注意不說。我已經把這三個字當成了禁忌,只是一不留神,說漏嘴了。總之我不希望你就光是起一只明眼狗ヾ的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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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ヾ美國新澤西州莫裡斯敦有一所導盲犬訓練所,招牌叫"明眼",意思是盲人有了導盲犬可以像明眼人一樣。所以正確的說法應該把這種狗叫做"明眼"導盲犬(seeingeyedog),叫明眼狗(seeingeyeddog)便生出了岐義,因此下文要加以糾正。又:本文的題目故意用錯誤的說法:明眼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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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才不是這麼個人呢,你難道會不知道?再說,那也不能叫明眼狗,該叫'明眼'導盲狗。"
  "這我知道,"他對她說。"來坐在我身邊,好嗎?"
  她就過來挨著他坐在床上,兩人都只聽見緊密的雨點打在玻璃窗上,他很想別用盲人那樣的動作去撫摸她的頭和她可愛的臉龐,可是不這樣去撫的話,他又能怎樣摸到她的臉呢?他緊緊抱住了她,親著她的頭頂。他心想:我只能改天再勸勸她了。我可千萬不能胡來一氣。她撫上去是那麼可愛,我太愛她了,我給她造成的損失太大了,我一定要學會好好照應她,盡可能多多照應她。我只要想著她,只一心想著她,事情總都會滿意解決的。
  "我再也不把'你知道''你知道'老是放在嘴上了,"他對她說。"我們就以此作為個開頭吧。"
  她搖了搖頭,他感覺到她在哆嗦。
  "你愛怎麼說就只管怎麼說吧,"說著她把他親了親。
  "請不要哭,我的好姑娘,"他說。
  "我可不能讓你抱著個臭枕頭睡覺,"她說。
  "那好。就不抱臭枕頭睡覺。"
  他心裡暗暗命令自己:煞住!趕快煞住!
  "哎,我跟你講,"他說。"我們快下樓去,到爐邊舒服的老位子上一坐,一邊吃午飯,一邊讓我細細說給你聽,我要說說你這貓兒有多好,我們這對貓兒有多幸福。"
  "我們真是挺幸福的。"
  "我們一切都會安排妥貼的。"
  "我就是不想叫人給打發走。"
  "怎麼會有人把你打發走呢。"
  可是,扶著扶手小心翼翼一磴一探走下樓梯的時候,他心裡卻在想:我得讓她去,得盡快想個法兒讓她去,可絕不能傷了她的感情。因為,這事我辦得是不大地道。的確不大地道。可不這麼辦叫我還能怎麼辦呢?無法可想啊--他心裡想。實在是無法可想。不過,且自走著瞧吧,也許慢慢兒的你會摸出門道來的。

                 蔡慧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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