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甘正傳
               
               
                                第一章            


    朋友:當白痴的滋味可不像巧克力。別人會嘲笑你,對你不耐煩,態度惡劣。吶,人家
說,要善待不幸的人,可是我告訴你──事實不一定是這樣。話雖如此,我并不埋怨,因為
我自認生活過得很有意思,可以這么說。

    我生下來就是個白痴:我的智商將近七十,這個數字跟我的智力相符,他們是這么說
的。不過,我可能比較接近智商三到七歲的低能儿,或甚至更好一點智商八到十二歲的智
障;但是,我個人宁愿把自己當作是個半智,或是什么的──絕不是白痴──因為,別人一
想到白痴,多半會把它想成蒙古症白痴──就是那种兩個眼睛長得很近,而目嘴巴常常挂著
口水,只跟自己玩的人。

    晤,我反應遲鈍──這一點我同意;不過我可能比旁人以為的聰明得多,因為我腦子里
想的東西跟旁人眼睛看見的有天地之別。比方說,我很能思考事情,可是等我試著把它說出
來或是寫下來,它就變成果醬似的糊成一團。我舉個例子解釋給你听。

    前些日子,我走在街上,有個人正在他家院子里忙活儿。他弄了一堆灌木要栽种,于
是,他跟我說:“阿甘,你想不想嫌點錢?”我說:“嗯,想,”于是他派我去攢泥土。用
獨輪手推車搬了十一、二車的泥土,大熱天里,推著車走遍大街小巷倒掉它。等我搬完了。
他從口袋里掏出一塊錢。當時我應該為工資這么低大鬧一場,可是我卻收下了那一塊錢,嘴
里只說得出一句“謝謝”之類的蠢話,然后走上街,手里拿著那張鈔票──摺上,打開,摺
上,覺得自己真橡個白痴。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吧?

    說真的,我對白痴略有所知。這大概是我唯一懂得得的學問,不過我真的讀過這方面的
東西──從那個叫什么杜耶奇耶夫斯基的家伙筆下的白痴,到李爾王的傻瓜,還有福克納的
白痴,班吉,甚至《殺死后舌鳥》里頭的瑞德利──哦,他可是個嚴重的白痴。我最喜歡的
是《人与鼠》里頭的連尼。那些寫文章的人多半說得對──因為他們寫的白痴都比旁人以為
的聰明。嘿,這一點裁同意,隨便哪個白痴都會同意。嘻嘻。

    我出生后,我媽媽給我取名福雷斯特,因為內戰期間有個將軍名叫納森•貝福•福雷斯
特。媽媽總說我們跟福雷斯特將軍有什么親戚關系。而且他是個偉人,她說,不過內戰結束
之后他創立了“三K党”,連我奶奶都說他們是一幫坏蛋。這一點我倒是會同意,因為我們
這儿有個自稱“尊貴的狗屁”還是什么的家伙,他在城里開了一家店賣槍,有一次,當時我
大概十二歲左右,我經過那家店,從窗予往里望,他在店里吊了一根絞刑用的那种大大的繩
環。他瞧見我在看,居然真的把它套在脖子上,然后把繩子往上一抽,好像上吊似的,還吐
出舌頭等等來嚇我。我嚇得拔腿就跑,躲在一座停車場的車子后面,直到有人報警把我送回
家交給我媽。所以,不管福雷斯特將軍有啥丰功偉績、創立那個三K党的玩意可不是什么好
心腸──隨便哪個白痴都會這么告訴你。不管怎么說,我的名字就這么來的。

    我媽是個大好人。人人都這么說。我爸,他在我剛出生之后不久就死了,所以我從來不
了解他。他在碼頭當裝卸工,有一天,一台起重机從一艘“聯合水果公司”的船上吊了一大
网的香蕉,結果不知道是什么東西斷了,香蕉砸在我爸身上.把他壓成煎餅。有一次我听到
一些人在談論那次意外──說當時情況慘不忍睹,半吨重的香蕉把我爸砸得稀爛,我個人不
太喜歡吃香蕉,除了香蕉布丁。這個我倒是喜歡。

    我媽從“聯合水果公司”領到了一點儿撫恤金,而且她還把我們的房子分租出去,所以
我們的日子還過得去。我小時候,她總是把我關在屋里,免得其他小孩子騷扰我。夏天下
午,天气熱坏了,她會把我安頓在客廳里,拉乞窗帘,讓房間略一點,涼快些,再給我弄杯
檸檬汁。然后她就坐在那儿跟我聊天,就那么一直說個不停,也沒什么特別的話題,就好像
一般人跟貓狗說話那樣,不過我也習慣了,而且滿喜歡,因為她的聲音讓我覺得好安全又舒
服。

    我成長期間,一開始她都准我出去跟大家玩,可是后來她發現他們是在捉弄我.有天他
們在追我的時候,一個男孩用棍子打我的背,弄出好可怕的傷痕。那以后,她叫我不要再跟
那些男孩子玩。我就開始試著跟女孩子玩,但情況也好不到哪儿去,因為她們都躲著我。

    媽媽認為念公立學校對我有益.因為也許這樣會幫助我變得跟其他人一樣,但是上了几
天學之后,校方告訴螞媽我不該跟大家一起上學。不過他們讓我念完了一年級。有時候.老
師在講課,我坐在那儿,也不知道自己腦子里在想什么,總之.我開始看窗子外頭的鳥、麻
雀,還有在外頭那棵大橡樹上爬來爬去,一會儿又坐下的東西,老師就會走過來教訓我一
頓。有的時候,我會被─种很奇怪的感覺沖昏了頭,大吼火叫,她就叫我出去坐在走廊里的
長板凳上。其他孩子從來不跟我玩耍什么的;除了追我或是惹得我嚎陶大哭,這樣他們就可
以嘲笑我一─只除了珍妮•可蘭,起碼她不會躲著我.有時候放了學她還讓我跟她一起走路
回家。

    可是第二年,他們安排我念另一种學校,我告訴你,那學校真古怪。就好像他們把所有
找得到的怪人統統集攏在一道,有跟我一樣年紀的,有比我小的,還有大到十六、七歲的大
男孩。他們都是各种程度的智障、瘋癇病患,還有甚至不會自己上廁所吃東西的小孩。我大
概是其中的佼佼者,

    有個胖胖的大塊頭,起碼有十四歲左右,他患了一种病,發作起來會全身發抖,就好像
坐電椅什么的。我們老師瑪格麗特小姐每次都叫我陪他去上廁所.免得他做出什么怪舉動。
不過,他還是照做不誤。我不知道要怎么攔阻他,所以,索性把自己鎖在一間廁所里等他做
完,再陪他走回教室。

    我在那同學校待了大概五、六年。其實那個學校并不太坏他們會讓我們用手指繪畫,做
些小東西,不過多半時間,他們只教我們怎么系鞋帶啦,怎么做就不會把食物弄翻啦,不要
發狂大叫大哭、把大便扔得到處都是等等。他的沒教我們念書──除了認識路標記號,還有
分辨男女廁所之類的。總之,學校里有那么多嚴重的傻瓜,要想教點別的東西其實是不可能
的事。而且,我認為這种學校的宗旨是免得我們惹別人煩。誰愿意讓一群傻瓜在外頭亂跑?
這個道理連我都懂。

    快滿十三歲,我開始發生一些极不尋常的事。第一,我開始長高。半年之內我長了六
寸,我媽一天到晚得把我的褲子放長。再就是,我開始橫著長。到了十六歲,我有二米二
高.重兩百四十二磅。我知道是這個緣故他們才帶我去量体重。他們說簡直無法相信。

    之后發生的事使我的生活徹底改變。一天.我從傻瓜學校放學回家,悠悠哉哉走在街
上,一輛汽車停在我旁邊。那家伙叫我過去,問找叫什么名字。我告訴他,他又問我念什么
學校,他從來都沒在附近見過我。我告訴他那間傻瓜學校之后,他就問我有沒有打過美式足
球。我搖頭。其實我大可告訴他我見過別人玩,只是他們從不讓我玩。不過,我說過廣我不
太擅長跟人長時間談話,所以我只點個頭。那大概是開學兩個星期的事。

    過了三天左右,他們把我從那間傻瓜學校弄出來。我媽媽在場,還有那天開汽車的人和
兩個打手型的人──我猜想這兩個人在場的原因是以防万一我惹什么事。他們把我拍屜里的
東西統統取出來,放進一個褐色紙袋里,然后叫我跟瑪格麗特小姐說再見;突然之間她哭了
起來,又用力摟抱我。過后.我跟所有的傻瓜說再見,她們流口水、抽筋,還用拳頭敲桌
子。然后我就走了。

    媽媽跟那個家伙坐前座我坐在后座兩名打手中間,就好像電影里面警察帶犯人“進城”
的情形。只不過我們并不是進城。我們去新成立的高中。到了那儿,他們帶我進校長辦公
室,媽媽和那個男人陪我一起進去,那兩個打手在走廊上等。校長是個頭發灰白的老頭子,
領帶上有個污潰,褲子松垮垮的,看起來活像也是從傻瓜學校出來的。我們統統坐下,他開
始解說一些事,又問我話,我只是點頭,不過他們的目的是要我打美式足球。這個部分是我
自己理解出來的。

    原來,坐汽車那個家伙是教練,名叫費拉斯。當天我沒進教室,也沒上課什么的,那個
費拉斯教練帶我到衣帽間,打手之一替我找來一套球衣,有墊肩啊那些玩意,還有一頂很棒
的塑膠頭盔,頭盔前面有一塊東西可以防止我的臉被壓扁。唯一的問題是,他們找不到我能
穿的球鞋,所以我只得穿自己的運動鞋,等他們訂到球鞋再換。

    費拉斯教練和兩名打手幫我穿上球衣,然后又幫我脫下,再穿上,反复十几二十次,直
到我會自己穿脫為止。有一樣配件我半天穿不好,就是護擋──因為我不覺得有什么理由嬰
穿它。晤,他們努力解釋給我听,過后一名汀手對另一名說我是個“笨蛋”還是什么的。我
猜想他以為我不懂他說什么,可是我懂,因為我特別留意這類“屁話”。倒不是因為這話會
傷害我感情。嘿,別人曾經用過更惡劣的宇眼罵我。不過,我還是留意了。

    過了一陣子,一群孩子陸續走進衣帽間,取出他們的球具穿上。之后,我們全部都到外
面,費拉斯教練召集大家,然后叫我站在大家面前介紹我。他說了一大堆屁話,我不太听得
懂,因為我嚇得半死,因為從來沒有人當著一群陌生人介紹我。不論,后來有些人過來跟我
握手,說他們歡迎我等等。之后,費拉斯教練吹了一聲哨予,把我嚇得魂都飛了,不過大家
開始跳來跳去練習。

    接下來發生的事可以說是說來話長,不過,總而言之,我開始打美式足球。費拉斯教練
和一名打手特別訓練我,因為我不懂怎么打球,球隊有一招阻擋對手的戰術,他們盡力解說
清楚,可是練習几次之后,大家似乎都厭煩了,因為我記不得我該怎么做了。

    爾后,他們又練習另一种叫做防守的動作;他們安排三個家伙擋在我前面,我應該突破
他們,抓住帶球的那個家伙。前半部分比較容易,因為我可以輕輕松松把那三個家伙推倒,
可是他們不喜歡我抓住帶球那家伙的動作,最后,他們要我去撞一棵大橡橡樹十几二十次─
─体會一下那种感覺吧,我猜。可是過了一陣子,他們猜想我從那棵橡樹身上已經學到一些
東西之后,又叫我跟那三個家伙和拿球的家伙練習。他們發火了,因為我推開三名阻擋的人
之后扑向拿球那家伙的動作不夠狠毒。那天下午我挨了許多辱罵,可是練習完中之后我去見
教練,告訴他我不愿扑倒帶球那家伙.因為我怕會傷到他。教練說,不會傷到他,因為他穿
了球衣,有保護。其實,我并不是那么怕傷到他,我怕的是他會生我的气,要是找不好好對
待每個人.他們又會來迫打我。長話短說,我花了好一陣子工夫才弄清楚決竅。

    此外,我得上課。在傻瓜學校,我們其實沒上過什么課,但是這所學校對課業認真多
了。總之,不知怎么弄的,他們設法安排我上三堂自習課,這种課只要你坐在教室里,隨你
愛做什么都行;另外還有三堂課是一位女士教我識字。班上只有我們兩個人。她人真好又漂
亮,我不只一、兩次對她動過邪念。她名叫韓德生小姐。

    可以說,我只喜歡午餐這堂課,不過我想這不能算是課。念傻瓜學校時,我媽都會給我
弄份三明治、一份餅干和一個水果──除了香蕉以外──我都會帶到學校。可是這所學校有
間餐廳,有九、十樣東西可吃,我老是難以決定要吃什么。我想一定有人說過什么,因為過
了一星期左右,費拉斯教練叫我想吃什么盡管吃,說一切都“打點了”。太棒了!

    猜猜誰到我的自習教室?珍妮•可蘭。她在走廊上過來跟我說,她記得小學一年級跟我
同學。她已經出落得亭亭玉立,一頭亮麗烏黑的頭發,腿長長的,和一張漂亮的臉蛋,還有
別的,我不敢講。

    費拉斯教練并不滿意球隊的情況。他好像經常很不高興,總是在吼叫。他也吼我。他們
想方設法讓我站在原地不動,只要阻止對方抓住我方帶球的家伙,但是除非他們把球傳到中
線,否則這法子不管用。教練對我擒抱帶球員的動作也不滿意,我告訴你,我可花了不少時
間在那棵橡樹上。可是我怎么也沒法子照他們要求的動作抱倒帶球員。我心里有顧忌。

    過后,有一天,發生了一件事,把這一切也都改變了。當時我在餐廳里剛取了飯菜,走
過去坐在珍妮•可蘭旁邊。我真不愿意說,不過她可以算是學校里我唯一半生不熟的朋友,
而且跟她坐在一起的感覺真好。她大半時間不注意我,都跟別人聊天。我原先都跟球員們坐
一起,可是他們的態度好像我是隱形人什么的。起碼珍妮•可蘭當作有我這么個人。但是過
了一陣子,我開始留意到另外一個家伙也常出現,而且他開始拿我耍嘴皮子,說什么“笨蛋
好嗎?”之類的屁話。這种情況持續了一、兩星期,我始終沒吭聲,但是后來我終于說了─
─到現在我還沒法相信我說了那句話──我說:“我不是笨蛋,”那家伙一個勁儿瞪著我,
然后哈哈大笑。珍妮•可蘭就叫那家伙閉嘴,可是他拿了一紙瓶鮮奶倒在我大腿上,我跳起
來鮑出去,因為我嚇坏了。

    過了大概一天左右,那家伙在走廊上攔住我,說他會“逮到”我。我整天心惊膽顫,那
天下午我走出教室要去体育館,但是他走過來動手推我肩膀,叫我“呆子”等等,然后他揍
我肚子。那一拳并不很疼,可是我哭了起來,轉身就跑,我听到他跟在后面,還有其他人也
在追我。我使出全力拚命跑向体育館,越過足球練習場,突然我看見費拉斯教練坐在看台
上,望著我。迫我的那些家伙停下來,掉頭走了。費拉斯教練表情真奇异,他叫我立刻換球
衣。過了一會儿,他走進衣帽間,手里拿著一張紙,紙上面了三种戰術──三种!──叫我
盡可能記牢。

    那天下午練球的時候,他把所有球員分成兩隊。突然間四分衛把球傳給我,我應該沿著
線的右端外側奔向球門柱。他們統統開始追我,我立刻拼命跑──我閃過了七、八個人,他
們才扑倒我。費拉斯教練開心极了;蹦蹦跳跳,又吼又叫,拍大家的背。我們以前跑過不少
次,測驗看看能跑多快,可是我被追的時候跑得快多了,我猜想。哪個白痴不會?

    總之,那以后我受歡迎多了,球員們開始對我比較好些。第一次賽球我嚇坏了,可是他
們把球傳給我,我就拚命跑,兩、三次達陣,大家對我前所未有的好。那所高中确實扭轉了
我生命中的一些事;甚至使我喜歡帶球跑,不過他們多半叫我繞著邊線跑,因為我還是沒法
子做到在中央突破人牆,把人撞倒。一名打手說我是全世界塊頭最大的高中二分衛。我不認
為他這是在夸獎我。

    除此而外,我跟韓德生小姐學習閱讀進步不少。她給了我《湯姆歷險記》和另外兩本
書,我記不得書名。我把它們帶回家,統統讀過,可是,接著她給我做了個測驗,我的成績
不怎么樣。不過我的确喜歡那几本書。

    過了一陣子,在餐廳用餐時又坐到珍妮•可蘭旁邊,好一段時間沒再發生狀況,可是后
來有一天,是春天里,我放學回家,那個把牛奶倒在我腿上后又迫我的家伙又出現了。他弄
了一根棍子,還罵我“傻瓜”、“笨蛋”之類的話。

    有些人在旁觀,珍妮•可蘭也在,當時我又正要打退堂鼓──可是,我也不明白為什
么,我沒有那么做。那家伙拿棍子戳我肚子,我跟自個儿說,去它的,我抓住他的胳膊,另
一只手卯他的腦門,就這么一下就解決了問題,可以這么說。

    那天晚上我媽接到那家伙父母打來的電話,說我要是再碰他們儿子,他們就要報警把我
“關起來”。我盡力跟媽媽解釋,她說她了解,不過我看得出她擔心。她告訴我,因為我現
在塊頭太大,我得留心自己,因為我可能會傷到別人。我點頭保証絕不會傷害任何人。那天
晚上我躺在床上,听到她在她房間獨個儿哭。

    不過,卯那家伙腦袋的事,使我對打球的看法完全改變。第二天,我要求費拉斯教練讓
我直接帶球鮑,他說好.結果我一口气撞倒了四、五個家伙,沖破重圍,他們又再爬起來追
我。那一年我入選“全州美式足球明星隊”。我簡直無法置信。我生日那天,我媽送給我兩
雙襪子和一件新襯衫。她的确存了些錢,給我買了一套新西裝,要我穿著它去領取“全州美
式足球獎”;那是我平生第一套西裝。媽媽替我打上領帶,我就這樣出發了。

第二章            


    “全州美式足球明星盛會”在一個名叫福洛梅頓的小鎮舉行,費拉斯教練把那地方形容
作“轉轍器”。我們坐上一輛巴士來到該鎮,──我們這一帶總共有五、六個人獲獎。巴士
定了一、兩個小時才到,而且車上沒有廁所,我又喝了兩杯飲料,所以等我們到了福洛梅
頓,我已經憋不住了。

    大會是在“福洛梅頓高中”禮堂舉行,我們入場后,我和另外几個家伙找到廁所。不
過,不知怎么的,要拉下拉練的時候,拉練夾住了我的襯衫下擺,拉不動。我拼命扯了一陣
子,對手學校的一個好心家伙出去找費拉斯教練,他帶著兩名打手進來,七手八腳想把我的
褲子拉開。一名打手說唯一的法子是干脆撕開它。教練听了,兩手叉腰說:“你是要我讓這
孩子開著石門水庫,把那玩意吊在外頭,就這么出去?嘿,你認為那會造成什么樣的印
象?”說完,他扭頭對我說:“阿甘,你只得憋著,等宴會結束我們再替你弄開它──行
吧?”我點頭,因為我不知道還能怎么辦,不過我想這一晚上可有得等了。

    禮堂里面坐著成千上万的人,我們一進去,他們個個微笑拍手。我們被安排坐在舞台上
的一張巨大長桌后面,面對所有人,我最擔心的事發生了,這一夜果然漫漫無期。好像禮堂
內每個人都上台演講似的──連侍者和門房也不例外。我真希望媽媽在場,因為她會替我解
圍,可是她得了流行性感冒在家躺著。終于到了頒獎的時候;獎座是一個金色小橄欖球。照
規矩,叫到名字就得走到麥克風前面領獎,然后說聲“謝謝”,他們說,要是有人還想說些
別的,盡量簡短些,因為我們希望在二十世紀結束之前离開那儿。

    几乎所有人都已領獎說過“謝謝’,接著輪到我了。有人用麥克風喊:“福雷斯
特•甘”,對了,我可能還沒告訴你,甘是我的姓氏。我起身走過去,他們把獎交給我。我
湊近麥克風說:“謝謝”,結果所有的人歡呼起來,還起立鼓掌。我猜想有人事先告訴了他
們我是什么白痴,所以他們特別對我好些。可是這些反應完全出乎我的意料,我手足無措不
知如何是好,所以就那么傻站著。過了一會儿,全場安靜下來,麥克風前面那個人問我還有
沒有話要說。我就說“我要尿尿。”

    好半天,觀眾鴉雀無聲,只是神色滑稽地你看我,我看你,接著他們開始交頭接耳,好
像悶雷。費拉斯教練上台抓著我胳膊,把我拖回座位。之后,他整晚瞪著我,不過宴會結束
之后,教練和兩個打手的确又帶我去廁所,撕開我的褲子,我可真的尿了一大缸。

    我尿完了,教練說:“阿甘,你實在會說話。”唔,第二年沒什么精采大事,除了有人
放出消息,說有個白痴入選“全州美式足球明星隊”,結果一大堆信件開始從全國各地寄
來。媽媽統統保存起來,還開始剪報貼在簿子上。一天,從紐約市寄來一個包里,里面是一
個正式比賽用的棒球,上面有紐約洋基棒球隊所有球員的簽名,那是我畢生最美好的一件
事!我把那個球當作金塊似的珍惜,直到有一天我在院子里拋球,一只大狗跑來從半空把球
叼走,咬爛了。我老是遭遇這种事。

    一天,費拉斯教練把我叫進去,他帶我去校長辦公室,辦公室里有個大學來的人,他跟
我握手,問我有沒有考慮進大學打球。他說他們一直在“注意”我。我搖頭,因為我沒有想
過這件事。

    大家似乎都很敬畏這個人,鞠躬哈腰,還稱呼他“布萊恩先生”。但是他說要我叫他
“大熊”,我覺得這名字很奇待,不過他在某些方面的确像熊。費拉期教練明白說我不是頂
聰明,不過“大熊”說他的球員大部分如此,他考慮找人特別替我補習功課。過了一個星
期,他們繪我做一項測驗,里面有各种各樣我不熟悉的怪問題。答了一陣子之后,我覺得沒
意思,不肯再答下去。

    兩天后“大熊”又來了,費拉斯教練把我拖進校長辦公室。“大熊”神情沮喪,可是他
仍舊很客气,他問我有沒有盡全力做那個測驗。我點頭,但是校長直翻眼珠,“大熊”就
說:“晤,那真不幸,因為成績顯示這孩子是個白痴。”

    校長這下子點頭了,費拉斯教練站在那儿,兩手插在口袋里,沉著臉怏怏不樂。我去大
學打球的前途似乎到此結束。

    我太笨不能參加大學球隊這個事實,似乎毫不影響美國陸軍的想法。當時是我高中最后
一學年,到了春天,其他學生統統畢業。不過,他們讓我也坐在台上;甚至給我一件黑袍子
穿,輪到我的時候,校長宣布他們要發給我一份“特殊”文憑。我起身走向麥克風,兩名打
手也起身愿我一起走過去──我猜想是怕我又像在“全州美式足球明星盛宴”上說那种話。
我媽媽坐夜台下前排哭哭啼啼,絞著手,我覺得好快樂,好像真的有啥成就似的。

    可是等我們回到家,我才明白她為什么嚎個不停──陸軍來通知,要我向當地征兵委員
會什么的報到。我不知道這是做什么,但是我媽知道──那年是一九六八年,各种鳥事都等
著爆發。

    媽媽給我一封校長寫的信要我交給征兵委員會的人,可是不知怎的我在半路上把它弄丟
了。報到的場面像瘋人院。有個穿陸軍制服的大塊頭黑人沖大家吼叫,要大家分成一堆一
堆。我們都站在那儿,他走出來喝令:“好,我要你們一半站到那邊,一半站到這邊,另一
半站在原地別動!”擠在那儿的人個個神情困惑,連我都明白這家伙是個白痴。

    他們把我帶進一個房間,要我們排成一行,命令我們脫下衣服。我是不太樂意的,可是
大家都這么做,我也就做了。他們檢查我們的每一個部位──眼睛、鼻子、嘴巴、耳朵──
甚至私處。他們還命令我:“彎腰;”我照做,立刻有個人用指頭戳進我的屁股。夠了!我
轉身抓起那個混蛋,卯他腦袋。突然間一陣騷動,一批人跑過來扑在我身上。不過,這一招
我司空見慣。我把他們甩開,沖出大門。我回到家把經過告訴我媽媽,她明明好著急,卻
說:“別扭心,阿甘──不會有事的。”

    結果不然。第二個星期,─輛旅行車停夜我家屋外,好几個穿陸軍制服、戴著亮晶晶黑
頭盔的人上前敲門找我。我躲在我的房間里,但是媽媽說他們只是來送我去征兵委員會。一
路上,他們緊盯著我,好像我是什么瘋子。

    征兵委員會里面有扇門,通往一間大辦公室,辦公室里坐著一個身穿光鮮制服的老頭
子,他也很謹慎的瞅著我。他們要我坐下,拿了一張測驗卷塞到我面前,雖然它比大學球隊
測驗的題目容易得多,但仍舊不簡單。

    做完了測驗,他們把我帶到另一個房間,有四、五個家伙坐在一張長桌子后面,陸續問
我問題,還傳遞一張好像是我做的測驗卷。接著他們擠成一團交頭接耳,談完之后,其中一
個在一張紙上簽名,交給我。我拿著它回到家,媽媽看完了那張紙立刻猛抓頭發,流著淚贊
美上帝,因為紙上寫我“暫時緩征”,理由是我痴呆。

    那個星期當中還發生了另外一件事,是我生命中的一件大事。我們家有個女房客,她在
電話公司擔任接線生。她名叫法蘭琪小姐,是個和藹可親的淑女,非常文靜內向。可是,有
天晚上,天气悶熱,雷雨交加。我走過她房門的時候,她探頭出來,說“阿甘,今天下午我
剛好拿到一盒軟糖──你要不要吃一塊?”

    我說:“要”。她就帶我進她房間,那盒軟糖就放在化妝台上。她給了我一塊,又問我
要不要再吃一塊,然后指著床鋪要我坐下。我起碼吃了十几塊軟糖,當時外面閃電一亮一
亮,雷聲真晌,窗帘被吹得飛起來,接著法蘭班小姐有點像是推了我一把,使得我躺在床
上。她開始用一种親密的動作撫摸我。“你只管閉著眼睛,”她說,“什么事都別擔心。”
接著發生丁一件從沒發生過的事。我說不清究竟是什么,因為我一直閉著眼睛,也因為我媽
會宰了我,不過我告訴你,朋友:它讓我對未來有了嶄新的看法。

    問題在于,法蘭班小姐雖是個和藹可親的淑女,可是她對我做的事我宁愿是同珍妮•可
蘭做的。然而,我認為那是門儿都沒有的事,因為我這种德行,實在難以啟齒邀任何人約
會。這個說法算是客气了。

    不過,因為有了這個嶄新的經驗,我鼓起勇气問我媽該如何處理珍妮的事,當然我絕口
沒提跟法蘭琪小姐的事。媽媽說她會替我處理,而后她打電話給珍妮•可蘭的媽媽,說明情
形。第二天晚上,天吶,珍妮•可蘭居然出現在我家大

    門口!她打扮得好漂亮,穿一件白色洋裝,頭發上插了朵粉紅色花朵,我做夢也想不到
她是這么美麗。她進了屋于,媽媽帶她到客廳,給了她一杯冰滇淋汽水,把我叫下樓,因為
我一見到珍妮•可蘭走上我們家的樓道,我就跑上樓鎖住臥房。當時我宁可讓五千個人追
我,也不愿走出房間,可是媽媽上樓牽著我的手下樓,而且也給了我一杯冰淇淋汽水。我緊
張的情況好些了。

    媽媽說我們可以去看場電影,我們出門時,她還給了珍妮三塊錢。珍妮親切极了,有說
有笑,我一個勁儿點頭,咧嘴笑得活像白痴。電影院离我們家只有四、五條街,珍妮過去買
票,我們進了戲院攏位子坐下。她問我要不要吃爆米花,等她買了爆米花回來,電影剛好開
始放映。

    那是一部描述一男一女搶銀行的故事,女的叫邦妮,男的叫克萊,還有其他一些有趣的
人物。但是片于里也有許多殺人、槍戰之類的鬼玩意。我覺得人居然會彼此這樣開槍對殺實
在好笑,因此,這种場面一出現我就哈哈笑,可是只要我一笑,珍妮就好像縮進座位里頭。
電影演到一半,她几乎已蹲到地上。我突然看見她縮在地上,還以為她不知怎的從座位摔下
去,所以我就伸手抓她的肩膀要把她拉起來。

    我才一拉,就听到什么東西裂開,我往下一看,原來珍妮•可蘭的洋裝整個被撕開了,
所有東西都挂在外面。我伸出另一只手想替她遮住,但是她開始哼哼啊啊,瘋狂似的揮舞胳
膊;而我呢,我一直設法抓著她免得她再掉到地上或是衣服迸開,我們周圍的人回頭看這騷
動是怎么回事。突然間,有個家伙從走道走來,拿著一把刺目的手電筒照向珍妮和我,結果
因為曝光等等,珍妮開始尖叫啜泣,最后她跳起來,逃出戲院。

    接下來我只知道有兩個男人過來叫我站起來,我就跟著他們進了一間辦公室。隔了几分
鐘,四名警察抵達,要我跟他們走。他們帶我坐上一輛警車,兩個坐前面,兩個跟我坐后
面,就像費拉斯教練那兩名打手一樣一左一右把我夾在中間,只不過這一次的确“進城”了
他們帶我進入─個房間,給我捺指紋、拍照,然后關進牢里。那經驗真恐怖。我一直擔心珍
妮的情況,不過,過了一陣子我媽媽出現,她用手帕揩著眼淚,絞著手指,我一看就知道我
又慘了。

    過了几天,法院舉行某种儀式。我媽給我穿上西裝,帶找到那儿,我們遇見一個蓄胡
須,拎著個大皮包的親切男人,他跟法官說了─大堆話,然后還有一些人,包括我媽媽在
內,也說了一些屁話,最后輪到我。

    蓄胡須的男人抓著我的胳膊扶我站起來,然后,法官問我事情是怎么發生的?我想不出
來要怎么說,所以就聳聳肩,于是他問我還有沒有別的話要補充,我就說:“我要尿尿,”
因為我們坐在那儿已經有將近半天時間,我尿急得快脹破了!法官在那張大桌子后面傾身向
前細看我,好像我是火星人還是什么的。接著蓄胡須那人開口了,法官等他說完叫他帶我去
廁所,他帶我去了。我們离開法庭時我回頭看見可怜的媽媽抱著頭,用手帕揩眼淚。

    總之,我回到法庭時,法官搔著下巴,說這碼子事“非常奇特”,不過他認為我該從軍
什么的,或許可以矯正我的毛病。我媽媽告訴他美國陸軍不要我,因為我是個白痴,不過就
在這天早上大學寄來一封信,說我如果愿意替大學打球,可以免費入學。

    法官說這事也很奇特,不過只要我滾出城,他就沒有异議。

    第二天早上,我收拾好行裝,媽媽帶我去巴士站送我上車。我望向窗外,媽媽又拿著手
帕揩眼淚。這幕情景我已太熟悉。它永遠印在我的記憶中。總之,巴士發動,我上路了。

第三章            


    到了大學,布萊恩教練來到体育館,我們都穿著短褲和運動衫坐在那儿,他講了一番
話。話的內容跟費拉斯教練說的差不多,只不過連我這种頭腦簡單的人都看得出這個家伙是
玩真的!他的演說簡短好听,結論是最后一個上車去訓練場的人就不可以坐巴士到訓練場,
他得坐布萊思教練的鞋子去(挨踢)!是,教練。他的話大家毫不怀疑,立刻像烙餅似的一個
疊一個擠上巴士。

    這是八月間的事,而亞拉巴馬州的八月天气比別的地方熱。也就是說,如果把一個雞蛋
放在頭盔上,大概十秒鐘就會烤熟。當然沒有人嘗試過,因為.可能會惹怒布萊思教練。沒
有人愿意惹怒教練,因為。日子已經快要讓人受不了了,

    布萊思教練也有几名打手型的手下,他要他們帶我認識環境。他們帶我去我要佐的地
方。那是個很不錯的磚造建筑,就在校園內,有人說它綽號叫“人猿宿舍”。那儿名打手開
車送我到那儿,領我上樓到我的房間。可惜,外表好看的東西內里并不一定如此。第一眼看
去,這棟大樓似乎已經很久沒有人住過,到處是灰塵和贓污,房門多半歪挂在活頁上,或是
被敲得凹陷,窗子也大部分砸爛了。

    几個家伙躺在床鋪上、几乎沒穿衣服,因為室內气溫大概有華氏一百一十度(攝氏四十
三度左右),蒼蠅和虫子嗡嗡叫著。大廳里有一大疊報紙;起初,我擔心他們會要我們閱
讀,因為這里是大學,但是過了沒多久我就得知報紙是用來鋪在地板上,免得走動時要踩著
灰塵和臟污。

    打手們帶我去我的房間,說希望我的室友會在房間里,那人名叫寇蒂斯什么的,可是找
不到他的人影。于是他們叫我解開行李安頓好,又指點我浴室在哪儿。那間浴室比單槽加油
站的廁所還糟糕。臨走前,一名打手說寇蒂斯跟我應該會處得來,因為我倆的頭腦都像茄
子。我狠瞪說這句話的打手,因為我听厭了這种屈話,但是他命令我趴下做五十個伏臥撐。
那以后,我一切乖乖听話。

    我鋪了張床單在臥鋪上,遮住灰沙,然后躺下來睡覺。我正夢到跟媽媽一起坐在客廳
里,就像往日天熱的情形,她給我弄了杯檸檬汁,跟我聊了好久好久──突然悶,房間繪人
撞開,把我嚇得半死!一個家伙站在門口,他表情狂亂,眼睛突睜,缺了門牙,鼻子像南
瓜,頭發倒豎,就好像把那玩意儿塞進了插座似的。我猜這就是寇蒂斯。

    他定進房間,模樣像是以為有人會突襲他似的,左看看右看看;然后直接踩過剛被他撞
倒的房門。寇蒂斯并不很高,但身材像台冰箱。他劈頭就問我打哪儿來的。我說木比耳港,
他說那是個“中看不中用的屁地方”,他表示他來自歐普鎮,那地方專制花生醬,要是我不
喜歡,他會親手開一罐抹我的屁股!我們認識的頭一天大概就聊到這個程度。

    那天下午練球的時候,球場上的气溫大概有一万度,布萊思教練的打手們全部在旁邊跑
著、吼著,逼我們練習。我的舌頭吊在嘴巴外頭像領帶還是什么的,可是我盡力做好練習。
終于他們將我們分組,把我安排在后衛這邊,我們開始練習跑位傳球。

    話說,在我來大學之前,他們寄給我一個包里,里面裝著百万种不同的美式足球打法,
我問過費拉斯教練該怎么處置這包里,他只是悲哀地搖搖頭,說什么也別做──我只要等著
進大學,讓他們去想辦法。

    這會儿我真希望沒听費拉斯教練的勸告,因為我第一次跑位就跑錯了方向,結果頭號打
手跑過來對我大呼小叫,等他停止吼叫之后,他問我有沒有研究過他們寄給我的戰術?我
說;“嗯,沒有。”他立刻蹦跳不停,像遭受蜜蜂攻擊似的手舞足蹈,等他冷靜下來之后,
他叫我繞著練習場跑五圈,他去跟布萊思教練商量拿我怎么辦。

    布萊恩教練坐在一個高塔上,像個偉大的神明似的俯瞰我們。我一面繞圈子跑步一面望
著打手爬上高塔,他說完話之后,布萊思教練往前伸長頸子,我感覺他的眼睛鉤鉤盯著我的
笨屁股。突然間,麥克風傳來一個聲音:“福雷斯特•甘,向教練塔報到,“我看見教練和
打手爬下高塔。我一面跑過去,一面祈望自己是往回跑。

    不過,見到布萊思教練面帶微笑,朋友,可以想像我是多么意外。他招手要我去看台
上,我們坐下之后,他又問我是不是沒有研究他寄給我的戰術資料。我開口解釋費拉斯教練
告訴我的話,但是布萊思教練打斷我的話,叫我回到球場上接球,于是我跟他說了一句我猜
他不想听的話,也就是我在高中從來沒有接過球,因為他們認為要我記住我方的球門位置已
經很困難,何況要邊跑邊接下半空中的球。

    听到這句話,布萊思教練的眼睛里出現一种非常古怪的目光,他望向遠方,好像在看月
亮什么的。接著他交代打手去取一個球來,球取來之后,布萊思教練叫我跑遠一點,然后轉
身。我一轉身,他就把球丟給我。我好像在看慢動作似的看著球飛來,但是它從我的指尖彈
開,掉在地上。布萊思教練上下點頭,好像他早該料到這种結果似的,不過不知怎的,我覺
得他并不高興。

    從小我只要一做錯事,我媽媽就會說:“阿甘,你千万要小心,因為他們會把你關起
來。”我害怕被關到什么地方,因此總是盡力做好,不過我看他們再怎么關我,也沒有比
“人猿宿舍”更糟糕的地方了。

    宿舍里的人干的那些鳥事連傻瓜學校都不會容忍──比方說,拆掉馬桶,讓你上廁所只
能尿在地板上的一個坑里,而且他們還把馬桶扔出窗外,砸在路邊的車頂上。有天晚上,一
名打中線的大塊頭取出一把來福槍,把對街一所兄弟學校的窗戶全部射爛。校警起來,可是
那家伙不知從哪儿找來一具外裝馬達,扔出窗子砸在警車頂上。布萊恩命令他多跑了好几圈
練習場,以示懲罰。

    寇蒂斯和我處得不怎么樣,因此我從來沒有這么寂寞過。我想念我媽,想回家。跟寇蒂
斯相處的問題在于我不了解他。他說的話總是夾雜了太多臟話,我每次分神弄清楚那些字
眼,就疏忽了他的重點。多數時候我推測他的重點是他對某件事不滿意。

    寇蒂斯有輛汽車,他常順道送我去練球,但是有天我跟他碰頭時,他正彎腰在一個巨大
的排水道蓋子上,口里咒罵連連。事情好像是他有個車胎破了,但是換車胎的時候不小心把
輪胎蓋的螺釘帽掉進排水道里。眼見練球要遲到了,那可不是好事,因此我就對他說:“你
何不把另外三個輪胎各取下一個螺釘帽,這樣每個輪胎都有三個螺釘帽,應該撐得到練習場
啦。”

    寇蒂斯停止咒罵,半天才抬頭看我,說:“你應該是個白痴啊,你怎么想出來的?”我
就說:“我也許是個白痴,但起碼我不笨,”听了這話,寇蒂斯跳起來拿著輪胎工具追我,
一面用他想得出來的最難听的字眼罵我,這么一來我們的交情可說是全毀了。

    事后,我決定另外找地方住,于是練完球我跑到“人猿宿舍”的地下室,一晚上就待在
那儿。地下室并不比樓上房間臟,而且有一盞電燈泡。第二天我把床鋪搬下去,打那開始我
就一直睡地下室。

    在這同時,學校開學了;他們不得不想法子安排我。体育系有個家伙好像啥事不干,只
管想辦法讓系上的傻瓜拿到學分。有些課程應該滿容易,例如体育,他們就給我選了這門
課。但是我得必修英文和一門科學或數學,這方面毫無回旋余地。后來我得知,某些教授肯
通融球員過關,他們理解球員把精力都花在打球上,無暇上課。科學系有一名這种教授,但
是很不幸,他只教了一門課,稱之為“中級光學”,顯然是為物理系研究生開的課。可是他
們還是將我安插進去,即使我根本不懂什么是物理。

    英文課就沒這么幸運了。這個學系顯然沒有富同情心的教授,所以他們叫我只管去上
課,不懂也無所謂,以后他們再想法子解決。

    念“中級光學”這門課時,他們給了一本五磅重,看起來像是中國人寫的教科書。但是
每天晚上我帶著書到地下室坐在床上就著燈泡讀了一陣子之后,不知怎么回事,我開始看得
懂了。我不懂的是為什么要學習這門課,不過算出那些方程式卻易如反掌。我的老師是霍克
教授,有一次測驗后,她叫我下了課去他的辦公室。他說,“阿甘,我要你對我說實話,是
不是有入把答案告訴你的?”我搖頭,于是他給了我一張紙,紙上寫了一道問題,他叫我坐
下來作答。我寫完答案之后,霍克教授看看我的解答,搖著頭說:“老天爺!”

    英文課卻是另一碼事了。我的老師是本先生,他是個非常嚴厲的人,很多話。第一天下
了課,他叫我們當天晚上寫一篇簡短的自傳交給他。那大概是我乎生遇到最困難的一件事,
可是我熬了大半夜沒睡,想想寫寫,想到什么就寫什么,反正他們叫我把這門課放棄也無所
謂。

    過了几天,本先生把我們的作業和他的評語一一發還給學生,每個人的自傳都被他取笑
一番。接著他發還我的作業,我心想這下子慘了。但是他拿起我的作業,念給大家听,他邊
念邊哈哈笑,大家也笑成一團。我寫的是念傻瓜學校的事,還有替費拉斯教練打球,參加
“全州美式足球明星球員盛會”,以及征兵委員會和帶珍妮•可蘭去看電影的經過。本先生
念完了之后,他說:“吶,這才是創作!這才是我要的東西!”所有人都扭頭看我,他又
說:“甘先生,你應該考慮進創作系──你是怎么寫出這篇文章的?”我就說;“因為我想
尿尿。”

    本先生好像嚇了一跳,接著他進聲大笑,其他人也一樣。他說:“甘先生,你是個非常
有趣的家伙。”

    我又一次感到意外。

    第一場球賽是在數周后的一個星期六。練球的情況多半很糟糕,最后布萊思教練想出了
安排我的法子,這法子跟費拉斯教練在高中時想的法子差不多。他們索性把球交給我,讓我
跑。那天我跑得很好,四次達陣,我們以三十五比三痛宰喬治亞大學,大家輪流拍我的背,
拍得我背痛。我清洗之后打電話給我媽媽,她已听了收音机轉播,高興得快瘋了!那天晚上
大家都去參加派對什么的,卻沒有人邀請我,所以我就回到地下。我在地下室待了一陣子,
听到樓上傳來音樂聲,那聲音真美妙,我也不知道為什么,總之我就上樓看看是什么音樂。

    有個家伙,巴布,坐在他房間里吹口琴。他在練球時弄傷了腳,無法出賽,所以也沒地
方可去。他讓我坐在一張床上听他吹,我們沒有交談也沒做什么,就這么一人坐一張床,他
吹他的口琴。過了大約一個小時,我問他可不可以讓我試試,他說,“好啊。”我揮然不知
這件事將整個改變我的人生。

    我吹了─陳子,漸漸吹得相當不錯,巴布興奮得發狂,說他從沒听過這么好听的玩意。
時間晚了,巴布叫我把口琴帶下樓,我回到地下室又吹了好久,直到困了才上床。

    第二天,星期天,我把口琴還給巴布,但是他說送給我;他還有另一支.我好開心,跑
出去散散步,然后坐在一棵樹下吹了一整天,直到沒曲子可吹為止。

    當時已是傍晚.太陽快下山了,我才往“人猿宿舍”走去。我正要經過“天井”時,突
然听到一個女孩子喊;“阿甘!”我轉身一看,在我身后的居然是珍妮•可蘭。她臉上挂著
燦爛的笑容,走過來拉著我的手、說她昨天看到我賽球,我打得真棒等等。原來她并沒有為
那天在電影院的事生气.還說那不是我的錯,只是那种情況尷尬。她邀我跟她一起去喝杯可
口可樂。

    事情真是好得讓人無法相信。我跟珍妮•可蘭坐在一起,她說她選了音樂和戲劇課,計
划當個演員或是歌星。她還參加了一個玩民謠的小樂團,明天晚上要在“學生會”大樓演
出,要我去觀賞。我跟你說,朋友,我可是迫不及待吶。

第四章            


    布萊恩教練和他們那些人想出了一個秘招,任何人都不得透露,連跟我們自己人也不能
提。他們一直在教我接球。每天練完了球,總有兩名打手和一名四分衛繼續訓練我,我一再
跑出去接球,跑出去接球,直到我累得筋疲力竭,舌頭垂到肚臍眼。但是我已進步到接得到
球,布萊恩教練說這將是我們的“秘密武器”。──就好比“原子彈”還是什么的,因為其
他球隊過一陣子會發現隊友都不把球傳給我,他們就不會戒備。

    “然后,”布萊恩教練說,“我們就讓你這大狗屎盡情跑──二米二高,兩百四十磅重
的大家伙一一九秒半之內跑完百碼。一定讓他們嘆為觀止!”

    到這會儿巴布和我已經成了好朋友,他幫助我用口琴學會了─些新曲子。有時候他到地
下室來,我們坐在那儿一起吹,但是巴布說他一輩子也不會吹得比我好。我告訴你,朋友,
要不是這支口琴,我大概已經卷鋪蓋回家了,可是吹口琴讓我好舒坦,我形容不出那种感
覺。就好像我整個身体就是口琴,我吹奏時音樂會讓我起雞皮。吹琴的竅門在舌頭、嘴唇和
手指,及移動頸子的動作。我猜想追那些傳球使我的舌頭伸得比較長,而這絕對是個特點,
可以這么說。

    接下來的星期五,我把自己打扮起來,巴布還借給我發油和刮胡子水。然后,我去了
“學生會”大樓,演唱會場人山人海,珍妮果然和三、四個人站在台上。珍妮穿著一件長禮
服,彈吉他,另外一個拿著五弦琴,還有個家伙用手指撥弄著低音大提琴。

    他們演奏得非常好,珍妮看見我站在人群后面,于是微笑用眼睛示意我坐到前面。坐在
地板上,望著珍妮,那感覺真好。我多少有點想待會儿買些軟糖.看她想不想也吃一點。

    他們表演了一個小時左右.觀眾似乎都很快樂,听得很舒坦。他們演唱了瓊貝茲的曲
子,還有鮑勃狄倫和“彼得、保羅、瑪麗”合唱團的曲子。我往后靠著,閉眼听著,突然
問。我也弄不清怎么回事,總之,我掏出口琴,跟著他們一起吹。

    那件事真是怪透了。珍妮當時正在唱“隨風而逝”,我一開始吹,她立刻停頓了半秒,
五弦琴手也停了下來,他們表情非常惊訝,之后,珍妮咧嘴笑了。她繼續往下唱,五弦琴手
則停下來讓我獨奏一陣子,等我吹完了,所有觀眾鼓掌叫好。

    那支曲于表演結束,樂團休息時間,珍妮走下台,說:“阿甘.怎么回事?你打哪儿學
會吹那玩意的?”總之,那以后,珍妮促成我加入他們的樂團。樂團每周五演出,如果不是
去外地表演,我一個晚上可以賺到二十五塊。我好像置身天堂,直到我發現珍妮早就跟五弦
琴手睡覺。

    可惜,英文課的情況并不是這么順利。本先生將我的自傳念給大家听之后,過了一個星
期,他把我叫去辦公室。他說:“甘先生,我想你該停止耍寶,開始認真了,”他把我的作
業還給我,那份作業是一篇對英國詩人渥爾渥茲的心得報告。

    “浪漫主義時期,”他說,“并不是寫一大堆‘古典屁話’。詩人波普和德萊登也不是
兩個‘痞子’。”

    他叫我重寫一遍,我這才發覺本先生并不明白我是個白痴,但是他會發覺的。

    在這同時,一定是有人跟某人說了某些話,因為有一天我在体育系的指導顧問把我叫進
辦公室,告訴我可以不必上課,次日早上去大學醫學中心向一位米爾斯大夫報到。我一大早
就去了,米爾斯大夫面前放著一大疊文件,正在翻閱。他叫我坐下,開始問我一堆問題。問
完了話,他叫我脫下衣服──只保留內褲,這一點倒是讓我舒了口气,因為上一次陸軍醫官
叫我脫衣服之后,發生過那件不幸的事──接著他仔細研究我,盯著我的眼睛等等,還用一
個小小的橡膠槌子敲我的膝蓋骨。

    之后,米爾斯大夫叫我下午再去一趟,并且問我愿不愿意帶口琴去,因為,他早已耳聞
我的琴藝,不知我愿不愿意在他的醫學課堂上吹一曲?我說愿意──盡管這件事連我這么笨
的人也覺得怪异。

    醫學課堂上大約有上百名學生,個個穿著綠色圍裙,寫著筆記。米爾斯大夫叫我坐在講
台上的一張椅子上,面前放了一只水罐和一杯水。

    他說了一大堆我听不懂的廢話,不過听了半天我覺得他是在談我。

    “天才白痴,”他大聲說,所有人統統往我身上盯著看。

    “這一個人,不會打領帶,也几乎不會系鞋帶,智能大概只有六到十歲,生理上──以
這個案例而言──有一副阿多尼斯的美男子身体。”米爾斯大夫沖我露出一种我不喜歡的微
笑,可是我已進退維谷,可以這么說。

    “可是心智,”他說,“天才白痴的心智卻貯存著罕見的才能,因而,阿甘可以解答你
們任何一個都解不出的高等數學方程式,他還可以像李斯特或是貝多芬一樣信手學會复雜的
樂曲。這就是天才白痴,”他又說一遍,同時用手比著我。

    我不知道如何是好,但是他說過要我吹一首曲子,于是我掏出口琴,吹起“神奇之龍,
吐火”。所有人坐在那儿望著我,好像我是只臭虫還是什么,等我吹完曲予,他們述是坐在
那儿望著我──也沒拍手什么的。我心愿他們一定不喜歡听,于是站起身說:“謝謝。”我
掉頭就走。去他媽的。

    那個學期當中另外只有兩件事算是稍微重要。其一是我們贏得“全國大專杯美式足球錦
標賽”,繼續參加“橘子杯”球賽;其二是我發現珍妮•可蘭跟五弦琴手睡覺。

    那天晚上我們預定要在大學的一個聯誼會上演出。我們苦練了一下午,我渴得可以跟狗
似的喝馬桶里的水。不過距“人猿宿舍”大約五、六條街外有家小商店.于是,練習完中我
就走到那儿打算買點菜姆和糖,給自己弄了一杯媽媽以前弄給我喝的檸檬汁。柜台后面是個
斗雞眼的女人,她看我的眼神好像我是搶匪什么的。我找萊姆找了半天,她說:“我可以效
勞嗎?”我就說,“我要買萊姆果。”她說:“店里沒有菜姆果。”于是,我問她有沒有檸
檬,因為我想喝檸檬汁也行,但是店里也沒有檸檬或橙子。那家店不賣這些東西。我在店里
起碼找了一個小時以上,那女人緊張起來,終于她說:“你買不買東西?于是,我從架子上
拿了一罐桃子和一些糖,心想既然買不到別的,或許自己弄杯桃子汁也行──有就好。我快
渴死了。回到宿舍地下室,我用刀子打開罐頭,然后用一只襪子包佐桃子榨碎,將計滴入瓶
子。我再倒了些水和糖攪拌一下,可是,我告訴你一一那味道一點也不像檸檬計──老實
說,那味道酷似熱燙燙的臭襪子。

    總之,我應該七點到達聯誼會,找到了那儿,有几個家伙已經在裝設樂器,可是珍妮和
五弦琴手卻不見人影。我四下詢問了一番,之后,我出去到停車場透透气。我看見珍妮的汽
車,心想她大概剛到。

    所有車窗都冒著霧气,因此看不見車內情形。呃,我莫名其妙突然認為她可能在車內,
出不來,也許是喝了那种讓人筋疲力竭的藥物還是什么,于是我打開車門往里看。我開車門
的同時,燈亮了。

    她躺在后座,洋裝上身被拉了下來,下擺被拉上去。五弦琴手也在車上,在她身上。珍
妮看見我,立刻尖叫又揮動胳膊,就像那次在電影院的情形,我猛然想到她可能遭猥褻,因
此我抓住五弦琴手的襯衫──他身上只剩下那件衣服──把他從她身上抓下來。

    呃,就算是白痴也明白我又做錯事了。老天,想想我干了什么好事。他咒罵我.她也咒
罵我,“一面上上下下的拉扯衣服,最后,珍妮說:“哦,阿甘──你怎么能這樣!”說完
拂袖而去。五弦琴手拿起他的五弦琴,也走了。‘

    總之.那件事之后,顯然他們不會歡迎我繼續參加小樂隊的演出,于是.我回到地下
室。我還是沒法子完全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可是那天晚上巴布看見我房間燈亮著,因此就
下來坐坐,我告訴他這件事之后,他說:“老天爺,阿甘,他們在做愛!”呃,我想其實我
自己可能已經想到了,可是老實說,我不愿知道是這樣的。不過,有的時候男人必須面對事
實。

    忙著打球或許是件好事。因為,發覺珍妮跟那個五弦琴手做那件事,而且,她大概對我
從沒有這种念頭過,委實教人心里不好受。到這時我們球隊全季沒有吃過敗仗.即將跟內布
拉斯加那些种玉米的家伙在“橘子杯”上爭取全國冠軍。根北方球隊比賽向來是大事,因為
他們那邊一定會有有色人种球員,而這會使我們隊上:某些家伙大為諒恐──例如我的前任
室友寇蒂斯──不過我個人從不擔心,因為我從小遇見的有色人种多半比白人對我友善些。

    總之,我們去邁阿密參加“橘子杯”比賽。球賽即將開始。我們都有點緊張亢奮.布萊
恩教練走進衣帽間,沒講什么,只說了一句要想贏球就得賣命之類的話,接著我們走進球
場,他們開球先攻。球直朝我飛來,我凌空抓住它,直奔入一堆個個皆有五百磅重的內布拉
斯加种玉米的黑人和大塊頭白人群中。

    整個下午情況都是這樣。中場休息時,他們以二十八比七領先我們,我們個個垂頭喪
气。布萊思教練走進更衣室,搖著頭好像早就料到我們會讓他失望似的。接著他開始在黑板
上畫陣式,一面跟四分衛“蛇人”和另外几個家伙說了半天,而后他叫我的名字,要我跟他
去走廊。

    “阿甘,”他說,“前頭那种狗屎情況必須停止。”他的臉湊在我面前,我感覺到他的
呼吸熱滾滾吐在我臉上。“阿甘,”他說,“我們秘密訓練他們傳球給你已經一年了,你一
直表現出色。現在我們要在下半場用這套戰術對付他們那些种玉米的家伙,他們會被騙得傻
眼。不過一切全看你了,小伙子──所以,待會儿上了球場.你得像有只野獸在追你似的給
我拼命跑!”

    我點頭。這時已該回到球場上了,所有人都在歡呼吶喊,可是我有點覺得肩上扛著不公
平的擔心。不過,管它的──有時候這是難免的事。

    我們第一次拿球攻擊時,四分衛“蛇人”在圍成人牆的隊伍中說:“好,咱們現在要打
阿甘戰法了。”他又對我說:“你只管跑二十碼,然后回頭看,球會送到你手里。”果然!
眨眼之間比數成了二十八比十四。

    那以后我們打得有板有眼,只不過那些內布拉斯加种玉米的黑人、和笨白人并不是光坐
在一邊旁觀。他們也有一些絕招──主要是人海戰術,全体沖向我們,好像我們是硬紙板做
的假人似的。

    不過他們仍舊有點意外我居然會接球,于是,等我接過四、五次球之后,比數成了二十
八比二十一時,他們開始派兩個家伙盯著我。不過這樣一來就沒有人盯著側鋒桂恩,他抱住
“蛇人”的傳球,把球帶到十五碼線。定位射門員“黃鼠狼”得分,比數成了二十八比二十
四。

    邊線外的布萊思教練過來跟我說:“阿甘;你也許腦子不靈光,但是你得為我們打贏這
場球。只要你能把球再一次帶過得分線,我會親自讓你當上美國總統,或是隨你要什么都
行。”他拍拍我的頭,好像我是條狗似的,我就這么回到球場上。

    第一次攻擊“蛇人”就被固在中線后面,而時間飛逝。第二次攻擊,他企圖騙過他們,
佯裝要長傳卻把球遞給我,但是大約有兩吨重的內布拉斯加玉米牛肉,有黑有白,全部扑到
我身上。我四腳朝天躺在地上,心想當年一整网香蕉砸在我爸爸身上的情形想必就是這個滋
味。

    重新列隊后,“蛇人”說:“阿甘,我會假裝傳球給桂恩,但是球會扔給你,所以我要
你跑到翼衛的位置,然后右轉,球會傳到那儿。“蛇人”的眼神像老虎似的狂野。我點頭照
做。

    果然,“蛇人”把球扔入我的手中,我目標球門朝中場直奔。但是突然間一名巨漢飛到
我怀中,耽擱了我的速度,接著全世界所有內布拉斯加种玉米的黑人和笨白人陸續抓住我,
踩我、壓我,我倒在地上。媽的!只剩几碼我們就贏球了。我爬起來之后,看見“蛇人”已
經叫所有入列隊准備最后一次攻球,因為我們已經沒有時間了。我一回到位置,他立刻下令
急攻,我奔出去,但是他突然把球扔過我的頭上有二十尺遠,故意讓它出界──我猜是為了
暫停計時,因為時間只剩下二、三秒了。

    不過,不幸“蛇人”自己迷糊了,我猜想他以為這是我們第三次攻擊,還有一次机會,
但其實這是第四次了,因此我們輸了球,當然也輸了比賽。這好像是我才會干的那种事。

    總之,輸球我特別難過,因為我猜想珍妮可能會看球賽.要是我得分贏了比賽,她會愿
意原諒我對她做的那件事。但是天不從人愿。布萊恩教練非常不痛快,但是他忍著不悅,
說:“呃,小伙子們,明年還有机會。”

    除了我。打球這件事也將天不從人愿。

第五章            


    “橘子杯”比賽之后,体育系發下我上學期的成績,沒事久,布萊思教練叫我去他的辦
公室。我走進去,他看起來郁郁寡歡。

    “阿甘,”他說,“我可以理解你的英文會放棄,可是我一輩子也不會明白你怎么可能
在什么‘中級光學’這种學科上拿到A,卻在体育學科拿個F──你還剛被提名為‘東南部
員有价值大專后衛’吶!”

    這個問題說來話長,我不想讓布萊思教練听得厭倦,可是,我何必知道球場上兩根球門
柱之間的距离有多長?唔,布萊思教練神情憂戚地望著我。“阿甘,”他說,“我實在很遺
憾必須告訴你這件事,你被學校開除了,我愛莫能助。”

    我就這么呆站在那儿,擰著手.半晌才猛然明白他的話──我不能再打球了。我必須离
開大學。也許這輩子再也見不到其他球員了。也許再也見不到珍妮了。我得搬出我的地下
室,下學期也不能修“高級光學”了,霍克教授說過我可以修完。我并未察覺,可是眼淚開
始涌入眼眶。我一句話也沒吭,我那么站著,垂著頭。

    教練站起身,走過來摟著我。

    他說:“阿甘,沒關系,孩子。當初你來到這儿,我就料到會發生這种情況。但是我告
訴他們,把那孩子交給我一季──我只有這一點要求。唔,阿甘,咱們這一季表現得真棒。
這是鐵定的。還有,‘蛇人’在第四次攻擊時把球扔出界并不是你的錯...”

    我這才抬頭,看見教練眼中也閃著淚光,他緊盯著我。

    “阿甘,”他說,“這所學校從沒有像你這樣的球員,將來也不會有了。你打得非常
好。”

    說完教練走過去站在窗口,望向窗外,說:“祝你好運,孩子──現在擺著你那笨屁股
給我滾出去。”

    就這樣,我不得不离開大學。

    我回到地下室收拾行李。巴布下樓來,他帶了兩罐啤酒,一罐給我。我從沒喝過啤酒,
可是,我可以理解為什么男人會有此嗜好。

    巴布陪我走出“人猿宿舍”。結果,居然球隊全体球員都站在外面。

    他們非常沉默,“蛇人”走上前跟我握手,說:“阿甘,我非常抱歉那一記傳球傳坏
了,唉?”我說,“沒關系,蛇人,沒事。”接著他們一個一個輪流過來跟我握手,連寇蒂
斯也不例外,他從頸子往下全身穿著護架,因為他在“人猿宿舍”里撞倒太多扇門的緣故。

    巴布說他幫我把行李拎到車站,可是,我說宁愿一個人走。“保持聯絡,”他說。總
之,去車站途中,我經過學生會館,但是那天不是星期五,珍妮的樂團沒有演出,我就跟自
個儿說,去它的,然后搭上巴士回家。

    深夜,巴士抵達木比耳。我并未告訴我媽媽發生了什么事,因為,我知道她會難過,于
是,我走路回家,但是,她房間燈亮著,我走進去,她果然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跟我記憶
中一模一樣。原來,她告訴我,美國陸軍已經得知我被學校開除了,就在當天媽媽收到通知
要我夫美國陸軍征兵處報到。我要是有先見之明,就絕不會讓自己被開除。

    過了几天.我媽媽帶我去征兵處。她已給我弄了個午餐盒,以備万一我在路上會肚子
餓。征兵處外面站著大約一百個人,還有四、五輛巴士等著。一名大個子老兵對每個人大呼
小叫,媽媽走過去說:“我真不明白你們怎能征召他──因為他是個白痴。”但是老兵一徑
望著她,說:“呃!女士,你以為其他這些人是什么?愛因斯坦?”他繼續大呼小叫。沒多
久他也對我吼叫起來。我坐上巴士,跟著大家一起离去。

    打從我跨出傻瓜學校就老是挨別人吼叫──費拉斯教練、布萊思教練,還有那些打手訓
練員,如今是軍隊里的人。不過,容我說─句:那些軍隊里的人比其他人吼得久、更大聲,
而且話更刺耳。他們從不快樂。還有,他們并不像教練們會埋怨你笨、傻──他們對你的私
處或是腸子蠕動情況比較感興趣,因為他們每次吼叫的開場自必定是“龜頭”或是“屁眼”
什么的。有時候我不禁怀疑寇蒂斯打美式足球之前是不是當過兵。

    總之,坐了大約一百個小時巴士,我們抵達喬治亞州班宁堡,我心里只想到二十五比
三,我們痛宰喬治亞狗隊的比數。軍營里的環境實際上只比“人猿宿舍”稍微好一點,但伙
食卻不然──糟透了,不過供量充裕。

    除此之外,接下來的几個月生活就是一切听命行事,還有挨吼。他們教我們射擊,扔手
榴彈,和匍匐前進。除了這些訓練之外,我們不是去跑腿,就是清洗馬桶之類的東西。我對
班宁堡的記憶最鮮明的一點,就是那儿的人似乎沒有一個比我聰明,這倒确實讓人松口气。

    我抵達之后不久,被派去當炊事兵,原因是練習打靶時我不小心把水塔射穿個洞。我到
了廚房,發現廚子生病了還是什么的.有人就指著我說,“阿甘,你今天當廚子。”

    “我要煮什么菜?”我問。“我從沒煮過菜啊。”

    “管它的,”有人說。“這儿又不是無憂宮。”

    “你何不炖一鍋菜?”另一個人說,“比較容易做。”

    “炖什么呢?”我問。

    “看看冰箱和餐貯室,”那家伙說。“隨便看見什么都把它扔進鍋子里,煮熟就行
了。”

    “要是味道不好吃怎么辦?”我問。’

    “誰在乎。你夜這儿吃過好吃的東西嗎?”這一點,他說對了。

    呃,我動手把冰箱和餐貯室里的東西統統取出來。有一罐罐番茄、豆子、桃子,還有熏
肉、米,和一袋袋面粉、馬鈴薯,還有一大堆我不認識的東西。我把食物統統擺在一道,對
其中一個家伙說:“我要用什么工具炖?”

    “櫥子里有一些鍋,”他說。可是我打開櫥于一看,里面只有小鍋,絕對不夠炖東西供
全連兩百個男人填肚子。

    “你何不問問排長?”有人說。

    “他去作田地訓練了。”有人回答。

    “這事難辦了,”一個家伙說,“不過,等那些家伙回來,一定會餓瘋了,看來你還是
快想出個法子。”

    “這個如何?”我問。有個大約六尺高、五尺寬的巨大東西放在角落里。

    “那玩意?那可是他媽的汽鍋啊。你不能拿它煮東西。”

    “為什么?”我說。

    “晤,我也不知道。反正,我若是你就不會拿它來煮東西。”

    “它是燙的,里面有水。”我說。

    “隨你怎么弄,”有人說,“我們還有別的鳥事要做。”

    于是,我就用了汽鍋。我打開所有罐頭,把所有馬鈴薯削了皮,然后把找得到的肉類統
統扔進去,再加上洋蔥和紅蘿九又倒了十几二十瓶番茄醬和芥未等等。過了大約一個小時左
右,可以聞到炖菜的味道了。

    “晚飯准備得如何啦?”過了一陣子有人問。

    “我來嘗嘗看,”我說。

    我打開鍋蓋,里頭的東西整個冒著泡,滾沸著,不時還會看見一個洋蔥或是馬鈴薯冒到
表面漂浮打轉。

    “讓我嘗嘗看。”一個家伙說。他拿了一個錫鐵杯,勺出一些炖菜。

    “唉,這玩意還沒煮好吶,”他說。“你最好加熱。那些家伙隨時會回來。”

    于是,我把汽鍋加溫,果然,全連士兵陸續從野地回來。你可以听到他們在營房內洗
澡、更衣、准備吃晚飯。沒多久,他們陸續進入餐廳。

    但是炖菜還沒煮好。我又嘗了一次,有些配料還是生的。餐廳里的人開始嗡嗡埋怨。不
久變成齊聲念經,我又把汽鍋再加熱。

    過了半小時左右,他們開始用刀叉敲桌于,就像監獄暴動似的,我知道得赶緊想法子,
于是我把汽鍋加熱到极限。

    我坐在那儿望著汽鍋,正緊張得手足失措,突然間士官長撞開廚房門。

    “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問。“這些弟兄們的晚飯呢?”

    “快好了,士官長。”我說。大約就在同時,汽鍋開始震動搖晃。蒸气從側面冒出,一
只鍋腳震得掙脫了地板。

    “這是搞什么?”士官長問,“你在汽鍋里煮東西?”

    “是晚飯。”我說。士官長臉上出現一种十分惊异的表情.但眨眼間,他又露出十分諒
恐之色,就好像出車禍前一刻的神情,接著汽鍋爆炸了。

    我不記得接下來發生了什么事。我只記得它炸掀了餐廳屋頂,炸開了所有門窗。

    洗碗的家伙被震得穿牆而出,疊盤子的家伙飛到半空中,有點像“火箭人”。

    士官長和我,不知怎么回事,我倆奇跡似的幸免,就好像人家說太靠近手榴彈反而不會
受傷。不過,我倆的衣服都給炸光了,除了當時我戴的那頂廚師帽。而且,我們全身都是迸
散的大鍋菜,看起來就象是兩個──呃,我也說不上來──總之,怪异极了。

    不可思議的是,坐在餐廳里的那些家伙也統統安然無恙,只是全身覆益大鍋菜,坐在那
儿像遭受了轟炸惊嚇似的──不過,這爆炸倒讓他們閉上了烏鴉嘴,沒再嚷嚷晚飯几時才准
備好。

    突然間,連長沖進營房。

    “那是什么聲音!”他吼道。“出了什么事?”他看看我們倆,然后大喝:“克蘭茲士
官長,是你嗎?”

    “阿甘──汽鍋──炳菜!”士官長說。接著他似乎鎮定下來,從牆上抓了一把切肉
刀。

    “阿甘──汽鍋──炖菜!”他尖叫一聲,拿著切肉刀追殺我。我奪門而出,他就繞著
教練場追我,甚至穿越軍官俱樂部和停車場。不過,我跑得比他快,因為這是我的專長,但
是;朋友,我告訴你:我心里毫不怀疑,這下子我吃不了兜著走了。

    秋天的一個晚上,營房的電話響了,是巴布打來的。他說他們已停止給他運動員獎學
金,因為他的腳傷比他們想像的嚴重,所以他也要离開學校了。但是,他問我能不能抽身去
伯明翰看校隊跟密西西比州那些驢蛋賽球。但是那個星期六我被關禁閉;打從汽鍋爆炸事件
以來,將近一年了,我每個周末都被關禁閉。總之,我不能离營,因此我邊听收音机轉播,
邊刷廁所。

    第三節結束時,比數非常接近,“蛇人”這天非常出風頭,我們以二十八比三十七險
胜,但是密西西比那些驢蛋在終場前一分鐘達陣。眨眼之間,我們只剩一次攻擊机會,也沒
有暫停時問了。我默禱“蛇人”不要重蹈“橘子杯”的覆轍,也就是在第四次攻球時拋球出
界,輸掉球賽。但結果,他居然又外甥打燈籠。

    我的心沉人谷底.但是突然之間歡呼聲倍響,讓人根本听不清轉播員說些什么,等叫嚷
聲安靜下來之后,才听出是怎么回事。原來,“蛇人”佯裝傳了個出界球想暫停計時,但其
實他把球傳給了寇蒂斯,達陣得分。這一招可以讓人明白布萊恩教練是多么老奸巨滑。他算
准了那些密西西比的驢蛋會笨得以為我們會笨得重蹈覆轍。

    比賽贏了我好開心,但是我也不由得想到不知珍妮是不是在看球賽,她有沒有想到我。

    有沒有想到我都無所謂了,因為,一個月后我們上船出發。我們像机器人似的接受了將
近一年的訓練,如今要去万里長征。這可不是夸大之辭。我們要去越南,但是听他們說那邊
的情況還不及我們在營區受的罪一半苦。不過,結果証明,這句話倒是夸大之辭。

    我們是二月抵達越南,搭牛車從濱南海的歸仁北上到中部高地的波來古。路途尚稱順
利,而且風景怡人又有趣,一片片香蕉樹和棕桐樹叢,還有矮小的南亞人在稻田里耕作。親
美的越南人真的很友善,都跟我們揮手招呼。

    我們几乎隔著半天車程就可以遠遠看見波來古,因為那地方的上空停滯著一大片紅土云
塵。一間間陋屋錯落鎮郊,比我在亞拉巴馬州見過最差的屋于還破陋,居民縮在單面斜頂小
屋下,他們沒有牙齒,儿童沒有衣服穿,基本上而言,他們可比乞丐。到達旅部和基地后,
環境也不太差,除了有那片紅塵。我們看不出有什么戰況,而且營區整洁,放目望去淨是一
排排營帳,周圍的沙土耙得整整齊齊,實在不像有戰事在進行。我們簡直像回到了班宁堡。

    總之,他們說戰況宁靜的原因是越南人正開始過新年──叫做“泰德”還是什么的──
因此雙方停火。我們全体大大舒了口气,因為我們已經夠害怕的。不過,安宁靜謐并未持續
多久。

    我們安頓下來之后,他們吩咐我們去旅部淋浴房清洗一下。旅部淋浴房其實只是在地上
挖了個淺坑,旁邊停著三、四輛大型水箱卡車,我們奉命把制服摺好放在坑邊上,然后進入
坑內,他們會澆水給我們洗澡。

    盡管如此,這待遇也不算差,因為我們已將近一星期沒洗澡,身上已經臭气薰人。天剛
要黑,我們正在坑里享受水管的沖洗等等,突然間空中響起一种奇怪的聲響,給我們澆水的
家伙大喝一聲:“來了。”說著,坑邊上的人一溜煙全跑光了。我們光著屁股站在坑里你看
我,我看你,接著不遠處傳來巨大的爆炸聲,緊跟著又是一聲,所有人立刻又叫又罵,急著
找衣服。炸彈在我們四周接踵爆炸,有人喊:“趴下!”這話實在有點荒謬可笑,因為這會
儿我們早已趴在坑底,活像軟虫,不像人。

    一枚炸彈爆炸后碎片飛入澡坑,另一邊的几個家伙受了傷,又叫又喊,流著血緊抓著傷
處。顯然澡坑不是安全的藏身處。克蘭茲士官長突然出現在坑邊上,他喝令我們快滾出澡坑
跟他走。趁爆炸的短暫間歇,我們拼命逃出澡坑。我翻到坑邊上,往地上一看,老天爺!地
上躺著四、五個剛才替我們澆水的家伙。他們已經不成人形──整個爛成一團,就好像被塞
進捆棉花机似的。我從沒見過死人,那是我平生最恐怖的一次經驗,空前絕后!

    克蘭茲士官長示意我們跟著他匍匐前進,我們听命,要是從高空往下看,我們一定是一
大奇觀!一百五十個左右大男人全部光著屁股排成長長一行趴在地上蠕動。

    那附近有一排散兵坑,克蘭茲士官長讓我們三、四個人擠一個坑。但是一鑽進坑內,我
就發覺宁可待在澡坑內。這些散兵境內積著深及腰部發臭的雨水.各种青蛀、蛇和虫子在坑
內蹦跳蠕動。

    轟炸持續一整夜,我們不得不待在散兵坑內,沒有吃晚飯。快天亮時,轟炸漸緩,我們
奉命滾出散兵坑,取了衣服和武器准備攻擊。

    由于我們仍是新兵,其實也沒什么可做的──他們甚至不知道把我們部署在什么位置
好,于是派我們去守衛營區南邊.也就是軍官廁所附近。但是那地方几乎比散兵坑更糟,因
為一校炸彈擊中廁所,把將近五百磅的軍官糞便炸得遍地都是。

    我們在那儿待了一整天,沒有早飯,沒有午飯,傍晚時分越軍又開始炮轟,我們不得不
趴在那片糞便上。瞄,那可真教人作嘔。

    終于,有人想起我們可能餓了,派人送來一堆干糧。我拿到冰冷的火腿和蛋,罐頭上的
日期是一九五一年。各种謠言紛飛。有人說越軍控制了波來古鎮。還有人說越軍掌握了─枚
原子彈,用燒夷彈攻擊我們是故意讓我們掉以輕心。更有人說根本不是越軍攻擊我們,而是
澳洲人,還是荷蘭人或挪威人。我心想是誰攻擊并不重要。去他的謠言。

    總之,過了頭一天,我們開始在營區南邊給自己弄個适合居住之所。我們挖了散兵坑,
用軍官廁所的硬紙板和錫鐵皮給自己搭起小屋子。不過對方始終未攻擊這邊,我們也沒看見
一個越軍可開槍反擊。我猜想他們大概夠聰明,所以不會攻擊廁所。不過連續三.四個晚上
越軍炮轟我們,終于有天早上炮擊停止后,營值星官鮑斯少校爬到我們的連長那儿,說我們
必須北上支援困在叢林中的另一旅部隊。

    過了一陣子,侯波排長要我們“備鞍”,大家立刻盡量將干糧和手榴彈塞進口袋──這
一點其實造成一鐘兩難的困境,因為手餾彈不能吃,但卻可能需要它。總之,他們把我們送
上直升机.我們又出發了。

    直升机尚未降落,就可以看出第三旅陷入了什么樣的鳥狀況。各种硝煙從叢林中上升,
地面被炸掉一大塊一大塊。我們尚未著陸,對方就已開始射擊。他們將我們的一架直升机在
空中炸毀,那一幕真是可怕,那些人全身著火,而我們束手無策。

    我攜帶机關槍彈藥,因為他們覺得我塊頭大,扛得了許多東西,我們出發之前,另外兩
個家伙間我是否介意替他們帶些手榴彈,好讓他們多帶些干糧.我答應了。這對我無妨。同
時,克蘭茲士官長還命我攜帶一個重達五十磅的十加侖水桶。接著,臨出發前,攜帶机關槍
三角架的丹尼爾緊張得走不動路,因此我又得扛起三角架。總共加起來,我等于扛了一個內
布拉斯加种玉米的大黑人。不過這可不是美式足球賽。

    日暮時分我們奉命登上一座山脊解救“查理連”,該連不是被越軍困住了,就是困住了
越軍一一這要看你的消息是得自《星條旗》.還是純憑目之所見的慘況。

    無論怎么說,我們登上山脊之后,炮彈齊飛,還有十來人重傷在那儿呻吟呼號,四面八
分傳來各种嘈雜聲,沒有人听得清楚什么是什么,我蹲得低低的.想把身上扛的炸藥、水
桶、三角架外加自己的東西送到“查理連”的位置、正奮力越過─道壕溝之際,溝內有個家
伙開口對另一個家伙說:“瞧那個大塊頭──他簡直就像科學怪人,”我正要回嘴,因為就
算沒有人取笑你,當時情況已經夠險惡了──但這時,媽的!壕溝里的月一個家伙突然跳起
來,喊:“阿甘──福雷斯特.甘!”

    老天,是巴布。

    長話短說,原來巴布的腳傷雖然嚴重到不能打美式足球,卻未能阻礙他奉命代表美國陸
軍繞過半個地球。總之,我拖著疲累的屁股和─切荷重爬到我應該到達的位置,過厂─會儿
巴布也上來了.于是,趁著轟炸間歇時間(每次我方飛机出現,轟炸就停止)。巴布和我敘舊
起來。

    他告訴我.他听說珍妮輟學跟一群反戰人士出去游行示威了。他還說寇蒂斯有天因為被
開了一張停車罰單痛打校警,他正把那個校警踢得在校園里打滾之際,警方現身,用一只巨
网套住蒂斯,把他拖走。巴布說,布萊恩教練罰寇蒂斯練球之后多跑五十圈操場。

    呵,寇蒂斯還是老樣子。
第六章            


    那天晚上過得漫長而不舒服。我們無法搭飛机脫困,越軍就盡情炮轟了我們大半夜。在
兩座山脊之間有個凹下的鞍部,我們在這邊山頂上,他們在那邊,而鞍部正是激戰的場所─
─只是我弄不懂怎會有人要爭奪那一片泥巴地。不過克蘭茲士官長已一再告訴我們,送我們
到這儿不是要我們來了解戰爭,而是要我們听命行事。

    沒多久.克蘭茲士官長爬上來下令。他說我們必須將机關槍移動五十公尺左右,繞到鞍
部中央突出的那棵大樹左邊,找個安全地點架上机關槍,免得全連士兵都被炸死。就我所聞
所見,任何地方都不安全,包括我們目前的所在地,但是下到鞍部卻是荒謬至极的事。不
過,我盡力做對。

    我和机關槍手“排骨”,以及另一個攜帶彈藥的杜耶,還有另外兩個家伙一起,爬出我
們的藏身處,開始朝小坡下方移動。走到半腰,越軍發現了我們,立刻用他們的机關槍掃
射。不過,在沒有慘遭不測之前,我們己三步當兩步跟跑滑下斜坡,掉入叢林。我已記不得
一公尺究竟有多長,但是應該跟一碼差不多,因此我們到了大樹附近,我就對杜耶說:“我
們還是往左邊移動吧!他狠瞪著我,悶聲說:“閉嘴,阿甘,越軍就在這儿。”果然,六、
七個越軍蹲在大樹底下,正在吃午餐。杜耶取出一枚手榴彈,拉開保險,朝大樹拋出一個慢
吞吞的高飛球。結果手榴彈在落地之前就已爆炸,越軍那邊傳來一陣聒噪──接著“排骨”
用机關槍開火,我和另外兩個家伙又扔了几枚手榴彈,以确保沒有漏网之魚。一切在短短一
分鐘之內就結束了,等爆炸聲止息,我們已經上路。

    我們找到一個地點架設机關槍,在那儿一直待到天黑──待了一整夜,但是毫無動靜。
我們可以听見其他地點發生各种狀況,但是我們這儿卻靜悄悄無人打攪。日出了,我們又餓
又倦,可是苦撐著。過后,克蘭茲土官長派來“名傳令兵,說只等我們的飛机把鞍部的越軍
掃清,“查理連”就會立刻移入鞍部,而再過几分鐘就會展開行動。果然,飛机來了,扔下
鳥蛋,爆炸聲此起彼落,清除了所有越軍。

    我們可以瞧見“查理連”移下山脊,轉進鞍部,但是他們才翻過山脊,正開始沿斜坡往
下移動之際,所有武器齊發,燒夷彈等等全部射向“查理連”,一陣可怕的混亂。由于叢林
稠密有如烽火柴枝,因此從我們所在的位置看不見任何越軍,但是叢林內肯定有人在攻擊
“查理連”。也許是荷蘭佬──或甚至是挪威佬──誰知道?

    這一切發生的當儿,机關槍手“排骨”神情极為緊張,因為他已經看出攻擊來自我們的
前方,換而言之,越軍是在我軍和我們所在的位置之間。也就是說,我們落單了。他說,要
是越軍沒有打垮“查理連”,他們遲早會回頭往我們這邊來,而万一他們發現了我們,絕對
不會樂意。重點就是:咱們得赶緊逃。

    我們拿了武器開始慢慢爬回山脊,但是就在這時,杜耶突然往我們的右下方鞍部底望
去,看見了一整車增援的越軍,全副武裝,正上山朝“查理連”推進。當時我們最好是試著
跟他們交朋友,忘掉另一碼子過節,但這是不可能的。于是我們索性蹲在一大叢灌木中,等
他們爬到山頂。這時“排骨”打開机關槍掃射,當場大概就一口气打死了十到十五名越軍。
杜耶和我及另外兩個家伙陸續扔手榴彈,情勢正對我們有利之際,“排骨”的彈藥告罄,需
要換一條彈帶。我替他裝上一條,但是他剛要如下扳机,一顆越軍的子彈正中他的腦袋,炸
得開花。他倒在地上,手仍拼命抓著槍,只是他已經一命嗚呼了。

    哦,天,情況真可怕──而且愈來愈糟。誰也不知道那些越軍要是逮到我們會怎么整我
們。我呼叫杜耶到我這儿,但是沒有回音。我把机關槍從“排骨”手指中拽開,匍匐到杜耶
那儿,但是他和另外兩個家伙已經中彈倒地。其他人都死了,但是杜耶一息尚存,于是我抓
起他像面粉袋似的扛在肩上,拔腿穿過樹叢朝“查理連”奔去,因為我已經嚇傻了。我跑了
大約二十碼,子彈從我后方呼嘯而至,我自忖鐵定中彈無疑。但這時我沖過一叢竹林,來到
一片矮草區,出乎意料,那塊地方遍布越軍,個個趴著朝另一個方向望,攻擊“查理連”─
─我猜。

    這下子我怎么辦?我前有越軍,后有越軍,腳下也是越軍。我不知還能怎么辦,于是全
速沖鋒,同時放聲吼叫。我猜我大概有點儿瘋了,因為我不記得接下來發生了什么事,只知
道自己一直扯著嗓門咆哮一面擠命跑。一切混亂成一團,爾后,突然間,我已置身“查理
連”陣營中,大家都在拍我的背,好像我達陣得分似的。

    情形似乎是我把那些越軍嚇坏了,逃回他們的藏身處。我把杜耶放在地上,醫官過來給
他療傷,沒多久,“查理連”連長過來猛拍我的手,說我真是個好家伙。接著他問:“你究
竟是怎么辦到的,阿甘?”他在等我的回答,可是,我自己也不知道怎么辦到的,于是我就
說:“我要尿尿。”──這是實情。連長神情滑稽地看著我,然后看看也已定過來的克蘭茲
士官長。克蘭茲士官長說:“哦,老天爺,阿甘,跟我來,”他帶我到一棵樹后面。

    那天晚上巴布和我碰面,我們共用一個散兵坑,吃干糧當晚餐。之后,我取出巴布給我
的口琴,我們吹了几首曲子。在叢林里吹奏“哦,蘇珊娜”和“牧場之家”,听起來委實怪
誕。巴布收到一盒他母親寄給他的糖果──堅果糖和軟糖──我倆都吃了一些。跟你說,朋
友:那軟糖的确勾起了一些回憶。

    過后,克蘭茲士官長過來問我那個十加侖水桶在哪儿。我告訴他當時我要扛杜耶,又要
拎机關槍,把水桶丟在叢林里了。一時之間,我覺得他會命令我回去取它,但是沒有。他只
點個頭,說既然杜耶受了傷,“排骨”又死了,現在我非得擔任机關槍手。我問他誰要扛三
角架和彈藥,他說我也得自己扛,因為已經沒有人可做這些事了。這時巴布說他愿意,只要
他能調到我們連上。克蘭茲士官長考慮半天,然后說或許可以安排,反正“查理連”剩下的
人已不夠清洗廁所。就這樣,巴布和我又團聚了。

    日子有如牛步,我几乎以為時間在倒逝。上山、下山。有時山上有越軍,有時沒有。不
過克蘭茲士官長說一切別擔心,因為我們就要返回美國了。他說我們會走出越南,經過寮
國,然后北上穿越中國和蘇聯,抵達北极,然后橫越冰原到阿拉斯加,我們的媽媽可以在那
儿接我們國家。巴布說別理他,因為他是個白痴。

    叢林生活非常原始──沒地方解手,像禽獸似的睡在地上,衣服也都爛了。我每星期都
會收到媽媽的來信。她說家鄉一切安好,但是,打從我离開學校之后,我們那所高中就沒有
拿過冠軍。我有空就繪她回信,但是我要說些什么才不會讓她又嚎陶大哭?因此我就說我們
過得很愉快,大家都對我們很好。不過我倒是做了一件事.我寫了封信給珍妮。托我媽媽代
轉,問她是否能找到珍妮的家人把信轉寄給她──不管她人在哪儿。但是我沒有收到只字回
音。

    在這同時,巴布和我為我們离開軍隊之后的生活做了計划。我們要返回老家,給自己弄
艘捕蝦船,從事捕蝦業。巴布來自貝特河,從小在捕蝦船上打工。他說也許我們可以弄到一
筆貸款,我倆可以輪流當船長等等.我們還可以住在船上,我們會有事可做。巴布把一切都
設想好了。多少磅魚就可以還購船的貸款,油錢要多少,吃東西等等要多少花費,其余的可
以任我們花用。我總是在腦子里想象的那─幕,站在捕蝦船的船舵前──或者更好些,坐在
后艙吃蝦子!可是等我告訴巴布,他說:“媽的,阿甘,你這大塊頭會吃掉我們的房子和
家。沒嫌到錢之前,我們一只蝦也不准吃。”行,這話有道理──我絕不反對。

    有天下起雨來,結果一連下了兩個月。我們經歷了備种不同的雨,大概除了綴和冰雹之
外統統經歷過。有時候是綿綿細雨,有時候是傾盆大雨。有時候斜著下,有時候直著下,還
有些時候好像從地面倒著下。總之,該做的事還是得做,亦即上山下山尋找越軍。

    有一天,我們發現他們了。他們當時一定是在舉行越軍會議什么的,因為那情形就像是
踩到了蚊窩,所有螞蟻一擁而至。我們既不能在這种情況下發動飛机攻擊,因此在大概短短
兩分鐘之內,我們再度陷入困境。

    這一次他們讓我們猝不及防。我們正經過一片稻田,突然間,他們從四面八方攻擊我
們。大家紛紛吶喊、尖叫、中彈,有人說;“撤退!”晤,我拿起机關槍,拔腿沿著每個人
的身邊奔向棕桐樹叢,起碼看起來棕擱樹叢可以替我們遮雨。我們已圍成一個方圓,正准備
迎接另一個漫長的夜晚,這時我四下找巴布,但是沒有他的人影。

    有人說巴布在稻田里,受了傷,我說:“該死。”克蘭茲士官長听到我的話,說:“阿
甘,你不能到田里去!”可是,去它的──我扔下机關槍,因為帶著它會增加荷重,然后拼
命奔向最后見到巴布的地點。但是跑到半途,我差點踩到第二排的一個家伙,他傷勢嚴重,
伸出手指眼看著我;于是我心想,媽的,我能怎么辦?我抓起他盡快往回跑。彈如雨下。這
事我實在無法理解──我們到底為什么要打仗?打球是一回事。可是打仗,我就不明白為什
么了。媽的。

    我把那家伙送回去,又往外跑,結果該死又遇到另一個家伙。我抱起他,也要把他送回
去,可是,我一抱起他,他的腦漿就掉在田地上,因為他的后腦已經炸開了。媽的。

    于是,我扔下他,繼續往前跑,果然,巴布在那儿,他胸口中了兩槍,我說:“巴布,
會好的,听到沒有,因為,我們弄到那條捕蝦船什么的。”我把他抱回我們的臨時陣地,放
在地上。等我喘過气來,低頭一看,我的襯衫整個沾滿了巴布的傷口流出來的鮮血和青黃色
汁液;巴布往上望著我,說:“操,阿替,為什么發生這种事?”呃,我要怎么說?

    巴布又問我:“阿甘,拿口琴吹首歌給我听吧?”于是,我拿出口琴,開始吹曲子一一
我不知道自己在吹什么,于是,巴布說:“阿甘,麻煩你吹‘天鵝河上’行不?”我說:
“行,巴布。”我不得不揩拭口琴吹口,然后開始吹奏,周遭槍彈聲依舊激烈,我知道我該
去守著机關槍,可是,去它的,我歐起那首曲子。”

    我一直投注意,雨停了,天色轉為一种可怕的粉紅。那顏色襯托得每個人的臉孔宛如死
人,而且,不知道為什么,越軍停火了一陣子,我們也一樣。我跪在巴布身邊,反覆吹奏
“天鵝河上”,醫官給他打了一針,盡其所能替他療傷止疼。巴布緊抓著我的一條腿,他的
目光迷朦渙散,那可怕的粉紅色天空似乎吸干了他的血色。

    他想說什么,于是我俯身湊近了听。但是,我始終听不懂。于是我問醫官:“你听到他
說的是什么沒有?”

    醫官說:“回家。他說,家。”

    巴布,他死了,對于這件事,我只有這句話可說。

    我從未經歷過那么可怕的一夜。由于又開始雷雨交加,他們沒法子派人援救我們。那些
越軍近在咫尺,我們可以听到他們彼此交談聲,而且其間第一排還跟他們肉搏過。天亮時
分,他們我來一架飛机投擲燃燒彈,但是,差點把那鬼玩意投在我們身上,我們自己人全身
焦黑,奔到空地上,眼睛大得像個比司吉,人人咒罵又嚇破了膽,林木著火,差點把雨給燒
停了!

    就在這片混亂當中,我不知怎的中彈了,不過運气好,我是屁股中彈。我甚至記不得怎
么回事。當時,大家都倉惶失措,我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情況一團亂。我索性扔下机
關槍。我再也不在乎了。我走到一棵樹后面,縮成一團哭了起來。巴布走了,捕蝦船也沒
了;而他是我唯一的朋友──或許還有珍妮,但是我把那段交情也搞砸了。要不是為了我媽
媽,我倒不如就死在那儿”──老死、病死,隨便──我不在乎。

    過了一陣子,他們開始用直升机運來援軍,而且,我猜想那些燃燒彈把越軍嚇跑了。他
們一定心想,假如我們對自己人都肯這么燒殺,對他們又有什么做不出來的?

    他們正把傷兵運走,這時克蘭茲士官長定過來,他的頭發整個燒焦了,衣服也燒坏了,
看起來像是剛遭到大炮攻擊。他說;“阿甘,你昨天的表現真行,孩子。”然后他問我要不
要來根香煙。

    我說我不吸煙,他點頭。“阿甘,”他說:“你不是我手下最聰明的家伙,但是你是個
了不起的軍人。但愿我有一百個像你這樣的兵。”

    他問我有沒有受傷,我說沒有,但這不是實話。“阿甘,”他說,“你要回家了,我想
你大概知道了。”

    我問他巴布在哪儿,克蘭茲士宮長有點滑稽的望著我。“他會立刻回去。”他說。我問
我可不可以跟巴布搭同一班直升机,他說不行,巴布必須等到最后一批才离開,因為他死
了。

    他們給我用一管粗大的針筒打了一針,針筒里裝著某种會讓我舒服些的狗屎藥劑。但
是,我記得。我抬手抓住克蘭茲士官長的胳膊,說:“我從來沒求過人幫忙,可是,請你親
自把巴布送上直升机,确保他順利回家行嗎?”

    “行,阿甘,”他說“管它的──咱們甚至會給他安排搭頭等艙。”

第七章            


    我在峴港的醫院住了將近兩個月。就醫院而言,這地方不算是什么好醫院,不過,我們
睡的床鋪挂了蚊帳,而且,木條地板每天清掃兩次,以我已經習慣的生活條件作標准,這种
環境已經好得沒話說了。

    那間醫院里有些人的傷勢比我嚴重得多。好些可怜的家伙缺了腿、少了胳膊、斷手、斷
腳,還有些不知道少了些什么。有些年輕人肚子、胸口和臉上中彈。夜里那地方就像是酷刑
區──那些家伙哭著、鬧著,吵著要媽媽。

    我隔壁病床躺著一個家伙,名叫丹恩,他是在坦克車內被炸傷。他全身燒傷,到處插著
管子,但是我從沒听他叫過一聲。他說話輕聲細語,非常溫文,相處─天之后,我倆交上朋
友;丹恩來自康涅狄格州,他們拉他去從軍時,他在當歷史老師。但是,因為他聰明,所
以,他們派他到軍官學校,讓他當少尉。我認識的少尉大多數跟我一樣頭腦簡單,但是,丹
恩不同。對于我們為什么在越南,他自有一套哲理,那就是,我們的理由是對的,但是,做
法可能錯了,或者,是反過來的,不過,不管是什么,我們做得不對。他這位坦克軍官說,
在一個多半是沼澤和山巒的土地上,坦克根本派不上用場,我們在這种地方搖旗打仗實在荒
謬。我告訴他巴布的事,他很難過地點頭說,戰爭結束之前還會有許多巴布送命。

    過了大概一星期左右,院方把我遷到一般病人在那儿休養的病房,但是我每天都會回到
加護病房,陪丹恩坐一會儿。有時候我用口琴吹首曲子給他听,他非常喜歡。我媽媽寄給我
一包“赫胥牌”糖果,包里輾轉寄到醫院,我想跟丹恩一起吃,只不過他只能吃那些用導管
輸入他身体里的東西。

    我覺得坐在那儿跟丹恩聊天的這段經歷,對我的一生有莫大的影響。我知道因為自己是
個白痴等等,別人認為我不該有什么自己的哲學,但是這可能是因為從沒有人花時間跟我談
過這种事。丹恩認為,我們的一切遭遇,或者說世上發生的任何事,都是由管理宇宙的自然
法則所掌控。他對這個問題的看法非常繁复,但是,他話中的大意漸漸改變我對一切事物的
觀點。

    我這一生對周圍事物屁都不懂。一件事莫名其妙發生了,接著發生另一件事,然后又有
另外一件,就這么一件又一件,大部分沒什么道理可講。但是,丹恩說,這一切都是某种計
划中的一部分,我們充其量只能想想自己要如何配合這個計划,努力堅守崗位。不知怎的,
知道這些之后,我開始看事情比較清楚了。

    總之,日子一星期一星期過去,我的身体好多了,屁股的傷勢复元迅速。大夫說我的皮
像“犀牛”什么的。醫院里有一間康樂室,既然沒啥事可做,有天,我就走進康樂室,有兩
個家伙在里面打乒乓球。我看了一陣子,問他們可不可以讓我玩玩,他們答應了。頭一、兩
球我輸了,但是過了一陣子,我把他倆都打敗了。“以你這么大的塊頭,你的動作可真
快。”其中一個說。我只點了頭。我每天都盡可能打打球,球技變得相當精湛,信不信由
你。

    下午,我通常都去看望丹恩,但是,早上我都是一個人打發。他們讓我离開醫院,還有
巴士送我這樣的傷患進城逛逛,在峴港的越南人商店買些小玩意。可是,我不需要那些東
西,所以只是走走、看看。

    峴港的岸邊有個小市場,賣魚蝦等等,有天我逛到那儿,買了些蝦,請醫院的廚師燒給
我吃,味道真好。真希望丹恩也可以吃點儿。他說要是我把蝦子榨碎,也許他們可以用導管
灌給他吃,他說他要問問護士。但是,我知道他只是說笑罷了。

    那天晚上我躺在病床上想巴布,想他也會喜歡吃這些蝦子,還有我們的捕蝦船等等。可
怜的巴布。于是,第二天我就問丹恩,為什么巴布會死,是什么屁自然法則竟容許這种事發
生?他沉思半天,才說:“唔,我告訴你,阿甘,這些法則并不是每一條我們都喜歡。但它
就是法則。就好比叢林里老虎扑殺猴子──對猴子是倒楣的事,對老虎卻是好事。世事就是
這么回事。”

    過了兩天,我又去魚市場,有個矮小的越南人擺了一大袋蝦子在那儿賣。我問他從哪儿
捕來這些蝦子,他跟我嘰哩吸啦起來,因為他不懂英語。總之,我就像印第安人那樣打手
語,半天他明白了,招手要我跟他去。一開始我有點儿疑心,但是他滿臉笑容等等,我也就
跟他去了。

    我們至少走了一里路左右,經過了海灘上的所有船只,但是,他并沒有帶我上船。那地
方在水邊的一片沼澤中,有點儿像個池塘什么的,他在南海漲潮時潮水涌人的地方布置了一
個個鐵絲网。這家伙居然在那儿養蝦!他拿了一個小网子勺了一些水,果然,网子里有十來
只蝦子。

    他用個小袋子給了我几只,我送他一顆“赫胥脾”糖果。他高興得噴屁!

    那天晚上,野戰總部附近放映露天電影,我過去看,只不過前排的几個家伙為了什么事
大打出手,有個家伙被舉起來扔到銀幕上,把銀幕弄穿個大洞,電影也就泡湯了。因此,回
到醫院,我躺在床上──想事情,想著想著突然靈机一動。我知道退伍之后我要做什么了!
回到家鄉,我要在墨西哥灣附近找個小池塘,養蝦!這樣一來,就算如今巴布死了,我不可
能弄到一條捕蝦船,但是,絕對可以在沼澤區找個地方撤下鐵絲网,就這么辦。巴布一定會
高興這件事。

    接下來的几個星期,我每天早上都去那個越南人養蝦的地方。他名叫吉先生。我天天坐
在那儿看他工作,過了一陣子他教我怎么養蝦。他總在附近的沼澤中用小网子撈些蝦苗,然
后倒在他的池塘里。等潮水進來時,他就把一大堆雜七雜八的東西扔進池塘──都是些剩菜
殘屑什么的,這些碎屑會使池塘里長出一些小小、黏黏的東西,蝦子吃了它就會長得又肥又
大。這工作簡單极了,連低能儿也會做。

    又過了几天,几個臟兮兮的家伙從野戰總部跑到醫院來,一臉激動的說:“士兵阿甘,
你已榮獲國會頒獎英勇榮譽勛章,后天就要搭机回國,接受美國總統親自授勛。”呃,是這
樣的,當時是大清早,我還躺在床上,正想去上廁所,可是,他們卻在那儿等著我說句話,
我猜,而我尿急得快脹破褲子了。不過這次我只說了句“謝謝”,說完就閉上我的大嘴巴。
也許,這也是自然計划中的一項。

    總之,他們走了之后,我去加護病房看望丹恩,但是到了那儿,他的病床空著,床墊都
折了起來,不見他的人影。我好害怕他有什么三長兩短,跑去找男護士,但是他也不在。我
瞧見走廊上有個護士,就問她;“丹恩怎么了?”她說他“走了”。我就問:“去哪儿?”
她說:“我不知道,當時不是我當班。”我找到護士長,問她,她說丹思已被送回美國,因
為回國可以接受較完善的治療。我問他的情況還好嗎?她說;“晤,如果說肺部有兩個穿
孔,腸子斷了,脊椎骨分開,少了只腳,鋸了條腿,半身三度灼傷,這樣算還好,那么他沒
問題。”我謝謝她,自個儿走開。

    那天下午我沒打乒乓球,因為我好擔心丹恩。我猛然想到他可能死了,只是沒有人肯
說,因為照規定要先通知最近的親屬什么的。誰知道呢?我心情沉重,獨個儿亂逛,踢著石
頭和錫鐵罐什么的。

    等我終于回到病房,床上放了一些信,是輾轉寄到醫院的。我媽的信上說,我們家失
火,整個燒毀了,可是房子沒有保險也沒有什么補助,她只得去住貧民之家。她說失火當時
是法蘭模小姐給她的貓洗過澡,正在用吹風机替它吹干,結果貓還是吹風机什么的燒了起
來,就這么回事。她說,以后我給她的信就寄到“貧民姊妹之家”轉交。我心想,未來她可
有得哭了。

    另外有一封給我的信,上面寫著;“親愛的甘先生:您已獲選成為一輛嶄新‘龐蒂克
GTO’的中獎候選人,只要您寄還附卡,保証購買本公司出版的精美百科全書壹套,以及在
有生之年每年繳交七十五元購買一本最新的年鑒。”我將這封信扔進垃圾桶。我這种白痴買
百科全書有啥用,況且,我又不會開車。

    但是,第三封信是親筆信函,信封背面寫著:“珍妮•可蘭,平信,劍橋,麻省。”我
的手抖得厲害,几乎拆不開信封。

    “親愛的阿甘,”信上寫“我媽媽已將你媽媽給她的信轉交給我,得知你不得不參加這
場不道德的殘酷戰爭,我好難受。”她說她知道在那种殺戮和哀鴻遍野的環境里生活一定很
可怕。“投入這种戰爭一定使你良心難安,不過我知道傷是被迫的。”她還說,沒有干淨衣
服可穿,沒有新鮮食物可吃等等,生活一定很難過,但是她說她不懂我在信上說“不得不趴
在軍官糞便中整整兩天”是什么意思。

    “難以相信,”她說:“連他們都會逼你做這么粗鄙的事。”我想是我在信上把這個部
分說得不夠清楚。

    總之,珍妮說:“我們正在籌備大規模示威活動,向那些法西斯主義豬玀抗議,阻止這
場不道德的殘酷戰爭,并且表達大家的心聲。”她寫了一整頁有關這方面的事,內容大致雷
同。但是我還是仔仔細細地閱讀,因為光是看見她的筆跡就足以讓我飄飄然了。

    “起碼,”最后她寫到,“你遇見了巴布,我知道在那种痛苦的日子里有個朋友在身邊
你一定很高興。”她說問候巴布,又在附注中說,目前她跟一個小樂團在哈錦大學附近的一
家咖啡屋每星期演出兩個晚上,賺點小錢,要是我將來去那附近,記得去找她。她說樂團名
叫“裂蛋”。我會找藉口去哈佛大學的。

    那天晚上,我收拾東西准備回國接受榮譽勛章,和晉見美國總統。不過,我沒什么東西
好收拾的,只有醫院給我的睡衣褲、牙刷和刮胡子刀,因為我的衣物都在波來古鎮的基地。
不過,贊成總部派來了一位好心的上校,他說:“別管那些狗屎玩意,阿甘──今天晚上我
們就會找二十几個西貢的越南人給你赶制一套嶄新制服,因為你總不能穿著這身睡衣褲去晉
見總統。”上校說他會一路陪我到華盛頓,替我打點食宿和交通工具,還會教我舉止禮儀等
等。

    他名叫古奇上校。

    那天晚上我跟野戰總部的一個家伙比賽最后一場乒乓球,据說,他是陸軍最厲害的乒乓
球選手什么的。他是個精瘦的家伙,不肯正視我,還有,他帶著自己的球拍,裝在一只皮匣
里。我痛宰了他,他就說乒乓球不好,因為气候潮濕把球腐蝕了。他收起拍子走了,我倒無
所謂,因為他把他帶來的乒乓球留下了,醫院的康樂室倒真需要這些球。

    動身前的那天早上,一個護士走進病房留下一封信,信封上寫著我的名字。我打開信
封,是丹恩寫來的,他果然沒出意外。信上說:親愛的阿甘:

    很遺憾,在我离開之前我們無暇見面。醫生臨時作的決定,我還不知道怎么回事就被送
走了,不過臨走前我要求給我時間寫這封短箋,因為我在這儿這段時問里,你一直對我非常
好。

    我意識到,阿甘,你正瀕臨生命中非常重要的一刻,或許是某种轉變,也或許是會讓你
改變人生方向的事件,你一定要抓住這一刻,別讓它錯過了。如今回想起來,你的眼睛里不
時會出現一种東西,一种小小的火花,多半是在你微笑的時候出現,我相信我所看見的東西
几乎就是人類思考、創造、存在的能力之源頭。

    這場戰爭不适合你,老友──也不适合我──而我現在完全脫离它了,我相信你也快
了。關鍵問題是,將來你要做什么?我毫不認為你是個白痴。或許依照測驗的衡量標准或是
一些愚夫的判斷,你屬于某种類別,但是內里,阿甘,我見過在你的心智中燃燒的好奇火
花。順流而行.我的朋友,讓它為你所用,遇到逆流淺灘時奮力抗拒,千万別屈服,別放
棄。你是個好人,阿甘,而且你有顆寬大的心。

    你的朋友•丹恩

    我把丹思的信反复讀了十几二十遍,但是信中有些話我看不懂。我的意思是,我想我是
明白他的含意,但是有些句子和字眼我不懂。第二天早上,古奇上校進來說我們得立刻動
身,先去西貢取昨晚由二十名越南人赶制的新制服,然后立刻回美國等等。我把丹恩的信給
他看,要他告訴我信上寫的究竟是什么意思,古奇上校把信看了一遍還給我,說:“唔,阿
甘,我覺得他的意思很明白,就是總統給你別上勛章的時候,你千万別出洋相。”

第八章            


    我們飛越太平洋,古奇上校一路上告訴我解我們回到美國之后,我將會是個多么了不起
的大英雄。他說會有人出來游行什么的,而且,我會沒法子自己去買飲料或吃飯,因為人人
都會搶著為我做這些事。他還說,陸軍會希望我巡回全國,去鼓舞新兵,推銷公債之類的屁
事,我會受到“皇家待遇”。這一點,他說對了。

    飛机在舊金山机場降落時,已經有一大群人正等著我們下机。他們拿著標語和旗幟等
等。古奇上校望向窗外說,奇怪,居然沒有一支銅管樂隊迎接我們。結果証明,那群人巳足
夠表達意思了。

    我們下机之后發生的第一件事是:人群開始對我們呼口號,接著有人扔了個番茄正中古
奇上校的臉。場面隨之大亂。机場部署了一些警察,但是人群沖破防衛,扑向我們,一面叫
囂著各种難听的字眼,他們大約有兩千人左右,蓄著胡子等等,那是打從我們在越南稻田里
巴布遇害以來我所見過最駭人的場面。’

    古奇上校拚命揩拭臉上的番茄,做出庄嚴的樣子,但是,我心想,去它的,我們實力懸
殊,一個對一千個,而且手無寸鐵。于是我拔腿就跑。

    那群人肯定也在找人追打,因為他們全部開始追我,就像我小時候的情形,一面吶喊
著,揮動著標語。我几乎跑遍了机場跑道,又回到机場大廈,那情況比當年“橘子杯”賽球
那些內布拉斯加种玉米的家伙追我的情形更可怕。最后,我逃進廁所,躲在馬桶上,緊緊閉
上門,直到我推測他倆已經放棄追逐回家去了。我在里頭起碼待了一個鐘頭左右。

    我鑽出廁所走向大廳,古奇上校在那儿,四周團團圍著一排憲兵和警察。他神情沮喪,
見到我才豁然開朗。“快,阿甘!”他說。“他們准備了一架飛机等著送我們去華盛頓。”

    赴華盛頓的飛机上還有一大堆平民百姓,古奇上校和我坐在最前面的座位。飛机尚未起
飛,我們周圍的人就已統統起身坐到机尾的座位。我問古奇上校這是為什么,他說可能是我
們身上有怪味還是什么。他說別煩心,到了華盛頓情況就會好轉。但愿如此;因為,即使我
這种白痴也明白,目前為止情況并不如古奇上校所言。

    飛机抵達華府時,我興奮得胸口快炸了!從窗口可以瞧見華盛頓紀念碑和國會山庄,我
只在照片上見過它們,但是,這會儿卻是活生生地矗立在那儿。陸軍派了一輛車來接我們,
我們被送到一家挺高級的飯店,里面有電梯什么的,還有人替你拎那些屁行李。我從沒坐過
電梯。

    進了房間安頓下來之后,古奇上校過來說,我們要去一家小酒吧喝點飲料,他記得那地
方有許多漂亮姑娘,他還說此地跟加州大不相同,因為東部人是文明的等等。他又說錯了。

    我們找了張桌子坐下,古奇上校替我叫了杯啤酒,給他自己也點了杯什么東西,然后,
他開始交代明天總統給我別勛章的時候我該有什么舉止。

    但是他話說到一半儿,一個漂亮姑娘走過來,古奇上校抬眼要她替我們再拿兩杯酒來,
因為,我猜他以為她是女招侍。但是她睨視他說:“我連杯口水也不會替你拿,齷齪痞
子。”接著她扭頭對我說:“你今天殺了多少個嬰儿,人猿?”

    呃,那以后我們就回到飯店,跟服務生叫了些啤酒,古奇上校這才把明天我該有的舉止
交代完畢。

    第二天,我們一太早就起床,走到總統住的白宮。那棟房子真漂亮,前面有塊大大的草
坪等等,看起來就像木比耳的市政廳那么巍峨。許多陸軍官員在那儿拍我的手,說我是多么
棒的家伙,接著就是領勛章的時候了。

    總統是個高大的老家伙,听口音好像是德州人還是什么,他們還召集了一大堆人,其中
有些看起來像是女仆和清洁工之類的,不過他們都出來站在陽光燦爛的漂亮玫瑰花園里。

    一名陸軍的家伙開始朗讀一篇屁話,所有人都興沖沖的聆听,除了我,因為還沒吃早飯
我餓坏了。那個陸軍的家伙終于念完了,接著總統走到我面前,從一個盒子里取出勛章別在
我的胸口。然后,他跟我握手,周圍的人開始拍照、鼓掌等等。

    我以為儀式至此結束,我們可以离開那儿了,但是,總統還站在那儿,神情滑稽地望著
我。終于,他說;“小伙子,是不是你的肚子在咕咕叫?”

    我望向古奇上校,但是他窮翻眼珠,因此,我只好點頭說:“嗯。”總統就說:“既然
這樣,走,小伙子,咱們去找點東西吃!”

    我跟著他走進白宮,來到一個小小的圓形房間,總統吩咐一個穿得像侍者的家伙替我拿
份早餐。房間里只有我們倆人,趁著等早餐,他開始問我問題,比方說我知不知道我們為什
么要跟越南人打仗等等,以及陸軍待我們好不好。我一個勁儿點頭,過了一會儿他停止問
話,場面頓時陷入沉默,過后,他說:“你想不想看看電視,咱們一面等你的早餐?”

    我又點個頭,總統就打開他辦公桌后面的電視,我們一起看“貝佛利山人”。總統看得
很開心,說他每天都看這節目,我讓他聯想到節目中的杰斯洛。吃了早飯,總統問我要不要
他帶我參觀白宮,我說:“好。”我們就出發了。到了屋外,所有攝影記者跟著我們轉,之
后,總統決定在一張小椅子上坐坐,他還對我說:“小伙子,你受過傷,是不是?”我點
頭,他就說:“晤,瞧瞧這個。”說著他拉起襯衫,給我看他肚皮上的一個手術后留下的舊
疤,他又問:“你傷在哪儿?”于是,我脫下褲子給他看。呃,那些攝影記者一擁而上開始
拍照,几個官方人員奔過來把我帶到古奇上校那儿。

    那天下午回到飯店,古奇上校突然拿著報紙沖進我的房間,哇,他可真的發狂了。他劈
頭就對我咆哮、詛咒,把報紙扔在我床上。報紙上,頭版,露出我的屁股,總統則展示他的
舊疤。其中有份報紙還把我的眼睛涂黑好讓讀者認不出我,就像處理狠褻照片的方式。

    圖片說明是:“約翰遜總統和戰爭英雄在玫瑰花園中休閑。”,

    “阿甘,你這白痴!”古奇上校說;“你怎能這樣對我?我完了,我的事業大概就這么
毀了!”

    “我不知道,”我說;“可我是想把事情做對。”

    總之,那件事之后我又慘了,但是他們尚未放棄我。陸軍已經決定要我繼續做巡回征
兵,盡量鼓勵年輕人從軍參戰,古奇上校已找人寫了一篇演講稿,打算要我發表。那篇稿子
根長,內容淨是什么“國家處于危机時期,從軍報國是最高尚而愛國的行為,”等等之類的
屁話。問題是,我怎么也背不出來。哦,所有字眼的确都記在我腦子里,但是每到要說出口
的時候,所有字眼都混成一團。

    古奇上校已經神經錯亂。他几乎天天逼我熬到半夜,想讓我把講稿記牢。但是,最后他
兩手一攤,說:“我看這事是沒轍了。”

    接著他想到一個點子。“阿甘,”他說:“咱們這么辦。我把這篇稿子刪短,你只需要
說几句就行了。就這么辦。”呃,他把稿子刪了又刪,愈刪愈短,刪到他終于滿意我記得住
演講稿,不會像個白痴了,到最后,我只需要說:“從軍,為自由而戰。”

    巡回之旅的第一站是一所小型大學,他們找了些文字和攝影記者參加,我們坐在大禮堂
的舞台上。古奇上校起身發表原本應該由我來說的演講。講畢,他說:“現在,我們請剛榮
獲國會榮譽勛章的英雄,士兵福雷斯特.甘,講几句話。”他示意我上前。有些人鼓掌,等
他們停下來,我才傾身向前,說;“從軍,為自由而戰。”、我想他們以為會有番長篇大
論,但是我奉命只說這些─所以我就這么站著,大家望著我,我望著大家。接著,突然前排
有人喊:“你對這場戰爭有什么看法?”我脫口說出第一個鑽進腦子的話:“那是一場狗
屎。”

    古奇上校上前奪下麥克風,要我坐回去,但是所有記者都記下這句話,攝影記者拼命招
照,觀眾瘋狂,蹦跳歡呼。古奇上校立刻把我帶出禮堂,坐上車,飛快离開該市。上校一句
話也不跟我說,但是他一直跟他自個儿喃喃說話,還發出一种奇异的,神經病似的吃笑。

    第二天早上我們在飯店里,准備做此行的第二場演講時,電話鈴響了。是找古奇上校
的。不管來電話的人是誰,反正都是他在說話,上校只是听著,連聲應著“是,長官”,還
不時瞪我。他終于放下電話,他盯著自己的鞋子,說:“呃,阿甘,這下子你搞砸了。巡回
演講取消了,我已被調到冰島的一個气象站,我不知道也不在乎你這倒霉蛋會有什么下
場。”我問上校現在可不可以叫杯可樂,他只是看著我半天,然后又開始喃喃自語,發出那
种奇异的、神經病似的吃笑。

    過后,他們打發我去狄克斯堡,派我到蒸汽連。一整天加上半個晚上,我就一直鏟煤給
汽鍋加熱,供應營房暖气。連長是個老家伙,似乎啥事也不在乎,他說我到了那儿以后只剩
下兩年就可以退伍,只要別管閑事就万事順利。我正打算這么做。我常想到我媽媽和巴布,
還有養蝦生意和在哈佛的珍妮,我也抽空打打乒乓球。

    春天,有一天,基地貼了張布告,宣布將舉行一場乒乓球比賽,獲胜者將赴華盛頓參加
“全國陸軍錦標賽”,我報名參加,結果輕易獲胜,因為唯一一個球技不錯的家伙在戰爭中
炸掉了手指,不停的掉球拍。

    第二個星期我被派往華盛頓,比賽在“華特•里德醫院”舉行,所有傷患可以坐在一旁
看我們比賽。第一回合我輕松獲胜,第二回合也一樣,但是第三回合我遇上一個小個子,他
的球旋得厲害,我打得很吃力。他以四比二領先我兩盤,看情形我輸定了,但是,突然間我
望向觀眾,峴港醫院那位丹思少尉居然坐在輪椅上!

    每盤比賽之間有短暫休息時間,我走到丹思面前,看見他的兩條腿全沒有了。

    “他們不得不鋸掉它,阿甘,”他說,“不過,除此而外,我很好。”

    他們也取下了他臉上的繃帶,他那輛坦克失火給他留下了可怕的燒傷和疤痕。而且,仍
有一根管子從他輪椅旁邊一根竿子上鉤著的瓶子通入他的体內。

    “他們說這玩意得一直留著,”丹恩說,“他們覺得我插著這根管子滿好看。”

    總之,他傾身凝視我的眼睛,說:“阿甘,我相信不管你想做什么你都辦得到。我一直
在看你打球,你可以打敗這小家伙,因為你的乒乓球技非常棒,將來會是頂尖好手。”


    我點頭。該回到球場上了。即以后我沒有再失過一球,而且一直打到決賽,贏得了冠
軍。

    我在那儿待了大約三天,丹思和我相處了一些時間。我替他推著輪椅到處逛,有時候在
花園里,讓他晒晒太陽,晚上我吹口琴給他听,就像從前吹給巴布听。他喜歡談東西──各
种事物──例如歷史和哲學,有天他談到愛因斯坦的相對論,以及它用在宇宙間的意義。
唔,我就拿了張紙把方程式繪給他看,因為在大學上“中級光學”課的時候都得這么做。他
看看我繪的方程式,然后說:“阿甘,你永遠都教我惊异。”

    回到狄克斯堡后,有天我正在蒸汽連鏟煤;一個五角大樓來的家伙突然出現,他身上挂
滿了勛章,臉上堆著笑,說:“甘士兵,我非常榮幸通知你,你已獲選為美國乒乓球隊的選
手,要去中國大陸跟中國人打乒乓球。這是一項殊榮,因為,近二十五年來這是我國第一次
跟中國人打交道,這件事比什么乒乓球賽重要得多。這是外交,人類的未來可能就在此一
舉。你懂我的意思嗎?”我聳肩點頭,但是我的心猛往下沉。我只是個可怜的白痴,如今我
卻得照顧全人類。

第九章            


    我再度繞過半個地球,這一次是在中國北京。

    乒乓球隊的其他選手都很和善,他們來自各個階層,待我特別好。中國人也很和善,他
們跟我在越南看見的亞洲人大不相同。首先,他們整洁多禮。其次,他們并不想要我的命。

    美國國務院派了一個家伙跟我們同行,他是來教我們如何跟中國人應對,但是在我認識
的人當中,他是唯一不太和善的一個。老實說,他是個雜碎。他名叫威克先生,蓄著稀疏的
胡須,總是拎著一個公事包,一天到晚擔心他的鞋子亮不亮,褲子燙了沒,襯衫是不是干
淨。我打賭他早上一起床就吐口水擦亮他的屁股。

    威克先生老是盯著我。“阿甘,”他說:“中國人跟你鞠躬.你一定要鞠躬回禮。阿
甘,你別再當眾整理衣服。阿甘,你褲子上是什么污漬?阿甘,你的餐桌禮儀簡直像只
豬。”

    最后這一點,也許他說對了。那些中國人用兩根細棍子吃東西,可是用那玩意簡直不可
能把東西撥進嘴里,所以食物大部分掉在我的衣服上。難怪見不到几個中國胖子。都到了這
個時代,他們實在應該學會用叉子才是。

    總之,我們要跟中國人做許多場比賽,他們有几位非常杰出的選手;但是我們堅守城
池。晚上他們几乎都安排了節目要我們參加,例如出去吃晚飯,或者听音樂會。有個晚上,
我們預定要去一家叫做“北京烤鴨”的餐館,我下樓到飯店大廳時,威克先生說:“阿甘,
你得回房間換下這件襯衫。你簡直像是打了一場食物大戰似的?”他帶我到飯店柜台,找了
個會說英語的中國人替我寫張字條,用中文表示我要去“北京烤鴨飯店”,然后叫我拿字條
給計程車司机看。

    “我們先走,”威克先生說。“你把字條給計程車司机,他就會載你去。”于是我回房
換上一件新襯衫。

    總之,我在飯店前面攔了一輛計程車坐進去,司机開了車子离開飯店。我一直在找字條
給他看,但是等我明白自己一定把它留在臟襯衫口袋里,我們已經到了市中心。司机不停地
回頭對我嘰哩呱啦,我猜想他是問我要去哪儿,我就用英語反复說:“北京烤鴨,北京烤
鴨。”但是他雙手一攤,然后載著我觀光北京城。

    這樣在車上耗了一個小時左右,不過我告訴各位,我的确觀光了不少地方。最后我輕拍
他的肩膀,他回過頭,我就說:“北京烤鴨”,然后扑動胳膊就當它們是鴨翅膀。突然,司
机剛嘴笑了,他拼命點頭,開著車子离開那一帶。他不時回頭看看我,我就又扑動胳膊。大
約又過了一個小時,他停了車,我往窗外一看,該死,他居然把我載到了飛机場!

    呃,到這會儿,時辰已晚,我又沒吃晚飯什么的,實在餓极了,因此,經過一家餐館時
我就要司机讓我下車。我遞給他一疊他們給我的人民幣,他還給我一些,跟著就開車走了。

    我走進餐館坐下,那情形簡直像上了月球。那位女士走過來,眼神滑稽的看看我,遞給
我一份菜單,但是菜單上寫的是中文,過了半天,我索性指了四、五樣不同的東西,心想總
有一樣可吃吧。老實說,那几樣菜都很好吃。吃完了,我付了帳,走到街上,想摸索回飯
店,但是大概走了几個小時,他們才把我帶走。

    接下來我只知道我進了監牢。有個會說英語的高大中國人,他問了我各种問題,還請我
抽煙,就好像老影片里面的情節。到了第二天下午他們才終于把我救出來;威克先生來到監
牢,交涉了大約一個小時,他們才釋放我。

    威克先生气得跳腳。“你明白嗎,阿甘,他們以為你是間諜?”他說。“你可知這件事
對我們的全盤努力會造成什么樣的傷害?你瘋了不成?”

    我正想告訴他,“不,我只是個白痴,”可是想想又算了。總之,那件事之后,威克先
生從街上攤子買了個大汽球,系在我的襯衫鈕扣上,這樣他就可以“隨時”知道我在哪儿。
還有,從那以后,他在我的衣服下擺別了張字條,寫明我的身份和住處。這做法令我覺得自
己像個蠢蛋。

    我們的乒乓球比賽就要結束了,我已數不清誰輸誰贏。如今我成了中國人的民族英族之
類的人物。

    “阿甘,”威克先生說,“你的愚蠢似乎變成了項优點。我已接獲報告。中國特使愿意
開始討論与我們重新展開外交關系的可能性。還有,中國人希望在北京市中心為你舉行項盛
大游行,所以我期望你行為得体。”

    游行在兩天后舉行,場面真是壯觀。街道兩旁大約一億中國人,我經過時他們都揮手鞠
躬等等。游行預定在人民大會堂結束,那地方可算是中國的國會山庄,同時毛主席將親自接
見我。

    到了那儿,毛主席一身干干淨淨,欣然見我。他們已布置了一張大桌子吃午餐,我被安
排坐在毛主席旁。午飯吃到一半,他湊來對我說;“我听說你打過越戰。請問你對這場戰爭
有什么看法?”一名翻譯把他的話翻譯給我听,思索了一陣子,不過我心想,管它的,他要
是不想知道就不會問,于是我就說;“我認為那是一場狗屎戰爭。”

    翻譯轉述給他听,毛主席臉上露出錯愕之色,看著我,但接著他兩眼一亮,綻開大大的
笑容,跟我握手又點頭,旁邊的人赶緊拍下這一幕,后來上了美國報紙。但在這之前,我始
終沒告訴任何人當時我說了什么話讓他笑得那么開心。

    動身當天,我們走出飯店,外面圍了一大群人歡呼鼓掌,目送我們。我回頭看,人群中
有個中國媽媽肩上扛了一個小男孩,我看得出他是個純正的白痴──斗雞眼,舌頭挂在外
面,流著口水,絮絮叨叨,就像他們那种白痴的模樣。呃,我情不自禁。威克先生曾命令我
們,沒有他的許可絕不能主動跟任何中國人接触,但是我還是走過去。我口袋里有兩個乒乓
球,我拿出一個球,拿了枝筆在球上畫了我的標志X,然后把球給了小男孩。他立刻把它塞
進嘴里,但是,等這個問題解決之后,他伸手抓住我的手指。接著,他笑了─一個大大的咧
嘴笑──突然之間,我看見他媽媽眼中含淚,她嘰嘰呱呱說起話來,我們的翻譯員跟我說,
這是小家伙平生頭一次笑。有些事我可以告訴她,我想,但是我們沒有時間了。

    總之,我起步走開,小男孩扔出乒乓球,剛好彈到我的后腦,我真走運。居然有人應在
那個當口拍了張照片,結果,當然,上了報紙。“中國儿童表露他對美國資本主義者的仇
恨,”圖片說明這么寫。

    話說回來,當時威克先生過來把我拉走,我還不知道怎么回事,我們就已經上飛机升空
了。威克先生坐在我旁邊,而机上剛廣播叫我們不要起身,要系上安全帶。呃,我听了他的
話只扭頭看看他,然后放了個平生最大的屁。那個屁听起來像電鋸的聲音。威克先生兩眼暴
凸,說:“啊─!”接著拍手扇空气,同時急忙解開安全帶。

    一個漂亮的空中小姐跑過來看看這番騷動是怎么回事,威克先生在那儿又咳又嗆,突然
間,我也扇起空气,捏著鼻子,指著威克先生,一面嚷“誰來打開窗于!”之類的屁話。威
克先生嘛,他整個臉脹得通紅,連聲抗議,也指著我,但是空中小姐只是微微一笑,回到她
的座位。

    等他停止結巴等等之后,威克先生調整他的領子,壓著聲音對我說:“阿甘,你那樣做
粗俗到了极點。”但我只是咧嘴笑著,直視前方。

    回國之后,他們把我遣回狄克斯堡,但是,并沒有安排我回到蒸汽連,反而說要讓我提
早退伍。頂多過了一天左右,我就退伍了。他們給了我一點錢當作回家的路費,我自己也有
一點錢。這下子我得決定未來要怎么辦了。

    我知道我該回家看望我媽媽,因為她現在住在貧民之家等等。我認為我也該開始進行養
蝦生意,開始給自己的人生闖出點名堂,但是心底里我始終想著在哈佛大學的珍妮。我搭巴
士到火車站,一路上我苦思怎么做才好。但是,等到買車票的時候,我告訴售票員我要去波
士頓。有的時候實在不能讓對的事情妨礙你。

第十章            


    我沒有珍妮的地址,只有一個郵局信箱號碼,但是,我有她的樂團演出場所的名字。那
地方叫做“何爹俱樂部”。我試著從火車站走到那儿,但是一再迷路,最后,我叫了輛計程
車。當時是下午,俱樂部里空蕩蕩的,只有兩個醉漢和昨晚留在地板上的半瓶啤酒。但是,
吧台后面那個家伙說,珍妮他們九點左右會到。我問可不可以等她,那家伙說,“行,”于
是我就坐了五、六個小時,讓兩只腳好好休息了一下。

    言歸正傳,那地方漸漸客滿。客人多半是大學生模樣的年輕人,但打扮像雜耍中的畸型
人。人人都穿著肮臟的藍色牛仔褲和T恤,所有男生都留胡子戴眼鏡,所有女孩的頭發都好
像隨時會有只鳥飛出去。一會儿樂團上台,布置樂器。總共有三、四個家伙,他們拿著那种
巨大的電玩意,到處插電。這跟我們在大學學生會玩的那一套大不相同。而且,我沒看見珍
妮的影子。

    他們安裝好那些電玩意之后,開始演奏。我跟你說,朋友:那玩意可真吵!各种彩燈開
始閃爍,而他們演出的音樂像噴射机起飛的聲音。但是觀眾愛它,等他們表演完了,所有人
歡呼吶喊。繼而一束燈光落在舞台例台,她就在那儿──珍妮!

    她跟我認識的她不一樣了。其一,她的頭發留到屁股,而且在室內戴太陽跟鏡,還是在
晚上!她穿著牛仔褲,襯衫上挂著許多金屬片,活像電話接線盤。樂團又開始演奏,珍妮開
口唱歌。她抓著麥克風,一面繞著舞台跳舞,又蹦又跳,揮動著胳膊,還甩頭發。我极力了
解歌詞內容,但是樂團奏的音樂太響,捶著鼓,敲著鋼琴,狠撥電吉他,轟隆隆的,天花板
都快陷落似的。我心想,這是什么鬼玩意?

    唱了好一會儿,他們休息片刻,于是,我起身想走進通往后台的那扇門。但是,門口站
著一個家伙,他說我不能進去。我回座位時,注意到大家都盯著我的陸軍制服。“你那身服
裝可真不一樣啊!”有人說,另一個人說:“滾出去!”又有個人說;“他是真人嗎?”

    我又開始覺得自己活像個自痴了,于是,我直接走到外面,心想或許可以散散步,理出
個頭緒。我大概走了有半小時左右,等我回到那儿,外面有一大排長龍等著進去。我走到前
頭,試圖跟那家伙解釋我的東西都在里面,但是,他要我排到尾巴等著。我想,我在外面大
概站了一個小時左右,听著里面傳出的音樂。老實說,從外面听那音樂實在悅耳些。

    總之,等了一陣子之后,我感到無聊,于是沿一條巷子繞到俱樂部后面。那儿有几級小
階梯,我就坐下來看著老鼠在垃圾堆中相互追逐。我的口琴在口袋里,于是;為了打發時
間,我就拿出來吹了一下。我仍舊听得見珍妮的樂團奏出的音樂,過了一陣子,我發現自己
可以配合他們;好比用變化音栓降半音,就可以配上他們的調子。我不知道花了多少時間,
但是,沒過多久我就能夠自己發揮,可以飄到C大調,而且出乎意料,自己吹奏起來那曲子
并不那么難听──只要不必同時去听它。

    突然間,我身后的門“砰”的打開,珍妮站在那儿。我猜想他們又休息了,但是我沒在
意,繼續吹我的。

    “外面是誰?”她問。

    “是我。”我說,但是巷于漆黑,她把頭探出后門,又說:“是誰在吹口琴?”

    我的起來,有點尷尬,因為我穿的是陸軍制服,但是,我說:“是我。阿甘。”

    “是誰?”她說。

    “阿甘。”

    “阿甘?福雷斯特•甘!”突然間她沖出門,扑入我的怀中。

    珍妮和我,我倆坐在后台敘舊,直到她必須再上台演出。她并不完全是輟學,她是被退
學的,因為,有天晚上他們發現她在一個男生房間里。當年這种違反校規的行為是要退學
的。五弦琴手不愿當兵,逃到加拿大去了,樂團因此瓦解。珍妮去加州住了一陣子,還在頭
發上插朵花,但是,她說那些人是一群怪物,整天喝藥喝得昏沉沉,后來她遇見這個家伙,
就跟他來到波士頓.他們做過一些和平示威游行等等,但是,原來他竟是個同性戀,因此她
跟他分手,后來跟上一個玩真的示威者,那人制造炸彈等等,炸毀建筑物。那段關系也不成
功,之后,她遇上一個在哈佛大學教書的家伙,但結果他是有婦之夫。過后,她交上一個看
起來真的很善良的家伙,只是有一天他偷東西害得他倆被捕,她這才決定該振作自己了。

    她加入“裂蛋”樂團,他們演奏一种新的音樂,漸漸在波士頓附近相當受歡迎,下個星
期他們甚至要去紐約錄音准備灌唱片了。她說目前她跟一個哈佛的家伙交往,他是個哲學系
學生,不過,今晚演出完畢,我可以去跟他們一起住。我非常失望她有了男朋友,但是我無
處可去,因此就這么辦了。

    她男友名叫魯道夫。他個子瘦小,体重大概一百磅左右,頭發橡拖把,頸子上接著許多
珠子,我們到達公寓時,他正坐在地板上,像個印度宗師似的靜坐冥思。

    “魯道夫,”珍妮說,“這是阿甘。他是我的同鄉老友,會跟我們住一陣子。”

    魯道夫沒吭一聲,只是揮揮手,就好像教主在賜福什么似的。

    珍妮只有一張床,但是,她給我打了個小地鋪,我就睡那儿。它并不比我在軍中睡過的
許多地方差,而且比某些地方強多了。

    第二天早上我起身,魯道夫仍坐在房間中央冥思。珍妮給我弄了些早餐,然后,我們讓
魯道夫坐在那儿,她帶我去參觀劍橋。她劈頭就說我得弄套新衣服,因為,此地的人不明究
竟,會以為我想唬弄他們。于是我們去到一家舊貨店,我買了一套連身褲裝和一件夾克,就
在店里換了衣服,把軍服裝在紙袋里。

    我們在哈佛大學閑逛,珍妮居然遇上她以前約會的那個已婚教授。她仍然對他態度友
好,即使私下她管他叫“卑鄙的雜碎”。他的名字是奎肯布希博士。

    總之,他十分興奮,原因是下星期他要新開一門課,是他獨個儿想出來的一門課。這門
課叫做“世界文學中的白痴角色”。

    我開口說听起來這門課很有意思,他就說:“呃,阿甘,你何不來旁听?也許會喜
歡。”

    珍妮神情有點滑稽地看看我們倆個,但是她沒說話。我們回到公寓,魯道夫還一個人坐
在地板上。我們進了廚房,我非常小聲問她,魯道夫會不會說話,她說,會,遲早。

    那天下午珍妮帶我去認識樂團其他成員,她告訴他們我吹口琴有如天籟,今晚何不讓我
參加他們的表演。其中一個家伙問我最喜歡吹什么音樂,我說“狄克西”(即美國南方音
樂,或爵士樂),他說他好像沒听見我說什么,珍妮立刻插口說:“那不重要,等他听慣我
們的東西就會跟得上了。”

    于是,那天晚上我跟樂團合作演出,大家都說我很有貢獻。能夠坐在那儿看珍妮唱歌,
在舞台上滿場飛,我很快樂。

    星期一,我決定去旁听奎肯布希博士的課,“世界文學中的白痴角色”。這個名稱就足
以讓我自覺有點儿了不起。

    “今天,”奎肯布希博士對班上說,“我們有一位客人,他會不時來旁听這門課。請歡
迎福雷斯特’甘先生。”所有人轉向我,我略微揮個手。開始上課了。

    “白痴,”奎肯布希博士說,“多年來在歷史和文學上一直扮演重要的角色。我想各位
都已听說過從前的鄉下自痴,他們通常是住在鄉村的某种低能儿。他經常是被嘲弄輕視的對
象。后來,皇親貴胄間形成了一种習俗,養個弄臣在跟前,做些動作取悅皇親貴胄。在許多
例子里,這個其實就是個白痴或是低能儿,在其他的例子里,他只是個小丑或是滑稽人
物。”

    他這樣說了半天,我漸漸覺得白痴顯然不只是無用之人,他生到世上是有目的的,有點
像丹恩所說的,而這個目的是惹人發笑。起碼這是個功勞。

    “作家在書中安排一個傻瓜,目的是,”奎肯布希博士說;“運用雙關語這种策略,使
他們能讓傻子出洋相,同時讓讀者明白愚蠢的較深層意義。偶爾,像莎土比亞這樣的偉大作
家,會讓傻子使他的主角之一出洋相,從而提供一种轉折,以啟發讀者。”

    听到這儿,我有點儿迷糊了。不過,這是正常現象。總之,奎肯布希先生說,為了闡釋
他的意思,我們要演“李爾王”中的一幕戲,戲中有個傻子,一個喬裝的瘋漢,還有個真正
瘋了的國王。他要一個名叫艾默.哈靈頓三世的家伙飾演瘋漢湯姆•歐貝蘭,要一個名叫露
西儿的女孩飾演傻子。另一個叫何利斯的家伙則飾演發瘋的李爾主。接著他說,“阿甘,你
何不扮演格洛斯特伯爵這個角色?”

    奎肯布希先生說他會向戲劇系借几樣舞台道具,但是,他要我們准備自己的戲服,這樣
演起來會比較“真實”。我在想,我是怎么趟進這碼事的?我實在不知道。

    在這同時,我們的樂團“裂蛋”有了些發展。一個家伙從紐約搭机飛來,听了我們的演
出之后說,他要安排我們進錄音間錄一卷帶子,表現我們的音樂。大家都很興奮,包括珍
妮;還有我,當然。紐約來的那個家伙名叫費波斯坦先生。他說如果一切順利,我們將是自
發明夜間棒球以來最轟動搶手的東西。費波斯坦先生說,我們只要在一張紙上簽個宇,就可
以開始賺錢了。

    我們的鍵盤手,喬治,一直多多少少教我一點怎么彈琴,鼓手摩西,也讓我偶爾打打他
的鼓。學習演奏這些樂器是滿好玩的,還有我的口琴也一樣。我每天都做些練習,而樂團每
晚都在“何爹俱樂部”演出。

    有一天我下課回家,珍妮一個人坐在沙發上。我問她魯道夫去哪儿了,她說“滾了”。
我問她為什么,她說:“因為他跟其他人一樣,不是好東西,”于是,我說:“咱們何不出
去吃頓晚飯,談談這件事?”

    自然,話多半是她在說,其實都是針對男人的一堆怨言。她說我們男人“懶惰、不負
責、自私、卑劣,都是騙子。”她這樣怨了半天之后,哭了起來。我說;“歐,珍妮,別這
樣。這沒什么。那個魯道夫看來就不像适合你的家伙,一天到晚坐在那儿什么的。”她說:
“是啊,阿甘,也許你說得對。我現在想回家了。”我們就回去了。

    回到家,珍妮就開始脫衣服。她脫得只剩下內褲,我就坐在沙發上极力不去注意,但是
她走過來站在我面前,她說:“阿甘,我要你跟我好。”

    這下子用根羽毛也可以把我打昏!我就那么坐著,瞠目結舌望著她。于是她站到我旁
邊,動手摸弄我的褲子,接下來我只知道她已脫下我的襯衫,正在摟我吻我什么的。起初那
感覺只是有點怪怪的,因為都是她主動。當然我手就夢想這─刻,但是這跟我期望中不太一
樣。不過后來,呃,我猜想是什么沖昏了我的頭,我的期望也就不重要了,因為我們正在沙
發上翻滾,衣服也差不多脫光了,然后珍妮脫下我的內褲,頓時她的服睛睜得好大,她說:
“哇──瞧瞧你那玩意!”說著她抓住我,就跟那天法蘭琪小姐─樣,不過珍妮始終沒叫我
閉著眼睛,所以我也就沒有閉眼。

    呃,那天下午我們做了各种事,都是我做夢也想不到的事。珍妮教我的那些鬼玩意憑我
自己的腦子是絕對想不出來的。我們滾遍了客廳,又滾進廚房──鑽破了家具,撞翻了東
西,扯下窗帘,弄亂了地毯,甚至還不小心打開了電視。結果是在水槽里辦事,可是別問我
怎么會這樣。完事之后,珍妮就那么躺著,半天才望著我,說:“該死,阿甘,我這輩子中
你都到哪儿去了?”

    “我在旁邊,”我說。

    自然.那以后珍妮和我之間的情況稍微不同了。我們開始睡在一起,這件事一開始我也
覺得怪怪的,但是我肯定慢慢習慣了。在“何爹”演出時,珍妮不時會經過我身邊,揉揉我
的頭發,或用指頭划我的頸背。我的世界突然間改變了──就好像我的生命才剛開始,而我
是世上最快樂的家伙。

第十一章            


    哈佛奎肯布希教授課堂上演戲曲日子到了。我們要演的那一幕是李爾王帶著他的傻子到
石南地上,那种地方就像沼澤或是家鄉的田野,接著暴風雨襲來,大家奔進一間稱作“茅
舍”的破屋。

    茅舍內有個家伙人稱瘋漢湯姆•歐貝蘭,他其實是個名叫艾嘉的人喬裝成瘋子,原因是
他被他的混蛋哥哥強暴了。同時,國王這時已完全瘋了,而艾嘉也在假裝瘋子,而傻子當然
舉止像個傻子。我演的是格洛斯特伯爵,他是艾嘉的父親,跟其他這些怪誕人物相較,他算
是個正常人。

    奎肯布希教授已經用一塊毯子還是什么的草草充當一間茅舍,他還弄了一种制造風的机
器配出暴風雨音效──就是一台巨型電扇,上面用晒衣夾子把一條條紙夾在扇葉上。總之,
飾演李爾王的艾默•哈靈頓三世出場了,他穿著一個麻布袋,頭上戴著一個濾鍋。演傻子的
那個女孩不知去哪儿弄了一套傻子戲服,頭上的無邊帽上系著小鈴鐺,腳上是阿拉伯人穿的
那种鞋頭翹起來的鞋子。演湯姆•歐貝蘭的家伙找了一頂“披頭”假發和一些從垃圾堆撿來
的衣服,還用泥土把臉涂污。他們對這出戲都很認真。

    我大概是這群人當中最好看的一個,因為珍妮當真坐下來用一塊床單和梳頭套替我縫了
件戲服,穿起來像塊尿布,她還用一塊桌巾給我做了件披肩,就像超人穿的那种。

    總之,奎肯布希教授打開他的制風机器,要我們從劇本第十二頁開始演,也就是瘋漢湯
姆說出他悲慘的故事那一段。

    “請布濟邪魔侵凌之可怜湯姆吧!”湯姆說道。

    李爾王就說:“咦?豈其女令其淪落至斯耶?汝其未能存留片瓦哉?豈皆予人矣?”

    傻子就說,“唉,其已留有氈毯一張,否則吾等皆已蒙羞。”

    這番屁話繼續往來了一陣子,接著傻子說:“此冰寒之夜將致吾等皆成傻子与瘋漢。”

    這話,傻子倒是說對了。

    大約就在這時,我該拿著火把進入茅舍,火把是奎肯布希教授向戲劇系借來的。傻子喊
道:“瞧!一束游火臨門!”于是,教授點燃我的火把,我走過教室,進入茅舍。

    “此即邪魔弗利伯提吉貝特。”湯姆•歐貝蘭說。

    “其為何人?”國王問道。

    我就說:“汝皆何人?姓什名誰?”

    瘋漢湯姆說他只是個“可怜湯姆,啖水蛙、蟾蜍、蝌蚪、及水蜥為食……”等等一堆屁
話,繼而,我就該突然認出國王,并且說:

    “咦!陛下豈無良侍矣?”

    瘋漢湯姆就回答:“黑暗王子乃君子──其名毛杜,亦名馬胡。”

    這時制風机器狂映,而我猜想奎肯布希教授造茅舍時大概沒考慮到我身高二米二,因為
我的火把頭撞到了天花板。

    瘋漢湯姆這時應該說:“可怜湯姆寒澈骨,”但是他卻說的是:“小心火把!”

    我低頭看劇本,想看看這句話打哪儿來的,可是艾默•哈靈頓三世對我說:“小心火
把,你這白痴!”我回敬他:“這輩子我難得一次不是白痴──你才是!”繼而,茅舍屋頂
著火,掉在瘋漢湯姆的“披頭”假發上,把假發也燒著了。

    “關掉那鬼電扇!”有人吼叫,但是太遲了。所有東西都燒起來!

    瘋漢湯姆又吼又叫,李爾王摘下他的濾鍋蓋在瘋漢湯姆的頭上滅火。教室里的人四處蹦
跳,又咳又嗆又罵,飾演傻子的女孩歇斯底里起來,尖叫連連:“我們都會燒死!”一時之
間,情況看來确實如此。

    我扭頭看背后,我的被風居然著火了,于是我一把推開窗子,攬腰抱起傻子,兩人一起
跳了出去。窗子只有兩樓高,而且,地上有一堆灌木叢擋住我們的墜落之勢,但,當時正是
午餐時間,有几百個人在院中散步。而我們全身是火,還冒著煙。

    黑呼呼的煙從敞開的教室窗口往外涌竄,突然間,奎肯布希教授探身窗外,揮著拳頭四
下張望,整個臉布滿煤灰,

    “阿甘,你他媽的白痴──你這笨蛋!你要付出代价!”他吼道。

    傻子在地上匍匐爬行,嚎哭,擰著手,但是她沒事──只是稍微有點燒焦──于是我索
性拔腿就逃,用盡全力跑過校園,披風仍冒著火,后頭拖著一道煙。我一直跑到家才停下,
進了公寓,珍妮說:“哦,阿甘,情形如何?我打賭你一定演得好极了!”接著她臉上出現
一种奇异的表現。“你有沒有聞到焦味?”她問。

    “說來話長!”我說。

    總之,那件事之后,我沒再去旁听“世界文學中的白痴角色”,因為,我見識的東西已
經夠多了。但是,每天晚上我和珍妮都跟“裂蛋”一起演出,整個白天我們做愛、散步,在
查爾斯河堤上野餐,日子宛如天堂。珍妮寫了一首好听的歌,歌名叫“全力踢我做愛”,其
中我有五分鐘的獨奏。那年春夏美好极了,我們還去紐約灌了錄音帶繪費波斯坦先生,過了
几星期他打電話通知我們將灌一張專輯。不久之后,到處有人打電話來請我們去地方小鎮演
出,我們用費波斯坦先生付給我們的錢買了一輛大巴士,車上有床鋪等等,跟著就上路了。

    在那段期間還發生了一件事,在我生命中扮演了重要的角色。一天晚上,我們在“何
爹”表演完第一場之后,“裂蛋”的鼓手摩西把我拉到一邊說:“阿甘,你是個正派好人。
不過,有樣東西我要你試試,我認為它會讓你的琴藝更上一層樓。”

    我問是什么東西。摩西說;“吶,”他給我一根細細的香煙。我告訴他我不吸煙,謝
謝。摩西就說:“這可不是普通香煙,阿甘。它里面有一种東西會拓展你的境界。”

    我告訴摩西我不覺得我需要拓展什么境界,但是他的態度可以說有點儿堅持。“起碼試
試看。”他說。我考慮了一下,心想一根煙應該無傷,于是我就試了。

    呃,容我說一句:我的境界的确拓展了。

    用遭一切事物的速度似乎都緩慢下來,而且感受力變得鮮明敏銳。那天晚上的第二場演
出是我畢生最棒的─次表演,我在演奏時似乎樂感增加了百倍,表演結束之后,摩西跟我
說:“阿甘,你以為那叫正點?──等你做愛的時候試試它,你就知道了。”

    我試了,結果這一點他也說對了。我花了點錢買了些這玩意,結果,不知不覺間我已經
整天用它了。問題是,過了一陣子它似乎使我變得更笨些。我一早起來就點上一根大麻,然
后整天躺著直到去表演。一開始,珍妮沒說話,因為,大家都知道她自己也吸一、兩口,
但,之后,有一天她對我說:“阿甘,你不覺得那玩意你用太多了嗎?”

    “我不知道,”我說.“多少是太多?”

    珍妮說:“你用得這么多就是太多。”

    但是我不想戒掉。不知怎的,它擺脫了一切我可能招心的事,不過那段時間也沒什么可
擔心的事。晚上,在演出場次之間的休息時間里,我會坐在“何爹俱樂部”后門階上,仰頭
看星星。要是天上沒有星星,我還是仰頭看。一天晚上,珍妮走出來,發現我在仰頭看雨。

    “阿甘,你一定要戒掉這玩意,”她說。“我擔心你,因為你什么事也不做,除了演
出,整天就那么躺著。這是不健康的。我認為你需要离開一陣子。過了明天我們就結束外地
檔期了,所以我想,或許我們該找個地方去度假。也許上山。”我只是點頭。我甚至不肯定
自己听到了她的話。

    呢,第二天晚上在外地演出時,我找到后台出口,走到外面點了根大麻煙。我一個人坐
在那儿,只管自己的事,沒去招誰惹誰,這時有兩個女孩走過來。其中一個說:“喂,你不
是‘裂蛋’合唱團的口琴手嗎?”

    我點個頭,她一屁股就坐在我腿上。另一個女孩咧嘴笑著叫著,突然間脫下外衣。我腿
上那個則試圖拉開我的褲子拉鏈,又把自己的裙子往上拉,我就坐在那儿,腦袋昏沉沉。后
台門突然打開,珍妮喊:“阿甘,時間到……”她嘎然住口,旋即立刻說,“嗅,混蛋。”
然后摔上后門。

    我這才一下子跳起來,我腿上的女孩滾到地上,另一個咒罵著。我走進俱樂部,珍妮靠
在牆上哭。我走過去,可是她說:“离我遠一點,你這混蛋!你們男人統統一樣,就跟狗一
樣──你們不尊重任何人!”

    我從來沒有這么難受過。我不太記得我們演出的最后一場過程。回程路上,珍妮走到巴
士前頭,一句話也不肯跟我說。那天晚上她睡在沙發上,第二天早上,她說也許我該自己找
地方去住了。就這樣我收拾東西走了。我的頭垂得低低的。我沒辦法跟她解釋,什么法子也
沒有。又被攆出去了。

    那以后,珍妮走了。我到處打听,可是沒有人知道她去了哪儿。摩西說我可以跟他擠一
個窩,等我找到地方再搬過去,但是那段時間寂寞透了。由于我們暫且沒有任何演出,沒什
么事可做,我就想也許該回家去看看我媽媽,或許去巴布的家鄉做養蝦的生意。也許我不是
天生搖滾樂明星。或許,我心想,我終歸只是個夜郎自大的白痴。

    但是,有一天,摩西回家說,他方才去街角一家酒館看電視,居然看見珍妮•可蘭。她
在華盛頓,他說,參加一項反越戰的示威大游行,摩西說她應該在彼士頓跟我們賺錢,干嘛
花精神去搞那种鳥事?

    我說我必須去看她,摩西就說:“呃,看看能不能把她帶回來。”他說知道她大概住在
什么地方,因為有群波士頓人在華盛頓租了間公寓,去做反戰示威。

    我收拾行囊──我的所有東西──謝了摩西,立刻上路。我不知道自己會不會再回來。

    我到了華盛頓時,那儿的情況一團糟。到處是警察,人們在街上吶喊,扔東西,就像是
暴動。警察用警棍敲那些扔東西的人的頭,情況看起來快要失控。

    我找出珍妮可能住的地方的地址,走到那邊,但是沒有人在家。我在門階上等了大半
天,到了晚上九點左右,一輛汽車停在門口,有几個人下車,她在其中!’我起身朝她走過
去,但是,她轉身奔回汽車上。其他人,兩個男的一個女孩,他們不知道怎么辦才好,也不
知道我是誰,不過其中一個說:“听我說,要是我就不會現在去招惹她──她非常難過。”
我問為什么,那家伙把我拉到一邊,告訴我下情:

    原來珍妮剛出獄。她是昨天被捕,在女監待了一夜,今早,還沒人來得及將她保出來之
前,監獄里的人居然說她頭發里可能長虱子,因為太長了等等,就把她的頭發剃得精光。珍
妮現在是個禿頭。

    呃,我想她是不愿意我見到她這副模樣,因為她鑽進汽車后座,趴著。于是我手腳并用
爬過去,免得看見窗內情形,我說:“珍妮──是我,阿甘。”

    她一聲不吭,于是我一通告訴她對于早先發生的事我很后悔。我說我再也不吃藥了。也
不再參加樂團演出了,因為有太多不良的誘惑。我還說我很難過她的頭發被剃掉。之后,我
爬回門階放行李的地方,從帆布袋里找出當兵時用的帽子,又爬回車子那儿,把帽子頂在一
根棍子上,從車窗伸進去。她拿了帽子戴上,這才下車,說:“噢,別趴在地上,你這大笨
蛋,進屋去。”

    我們坐下來聊了一會儿,其他那几個人吸大麻、喝啤酒,但是我統統沒碰。他們在討論
明天要怎么做,因為在國會山庄會有一項大規模的示威游行,有一群越戰退伍軍人格當場摘
下勛章扔到國會山庄的台階上。珍妮突然說:“你們知道嗎,這位阿甘曾經榮獲國會榮譽勛
章?!”在場的人立刻鴉雀無聲,望著我,然后彼此對望,其中有個人說:“耶酥基督賜給
了我們一份禮物!”

    呃,第二天早上珍妮走進客廳,我睡在沙發上,她說:“阿甘,我要你今天跟我們去,
而且要你穿軍服。”我問為什么,她說:“因為你要去做件事,阻止越南的那些苦難。”于
是,我就穿上軍服,過了一會儿珍妮拿來一堆在附近五金店買的鐵鏈,說:“阿甘,把這些
鐵鏈纏在身上。”

    我又問為什么,但是,她說:“只管做就是了,待會儿你就會知道。你希望讓我快樂,
是不是?”

    于是,我們就這樣出發了。我穿著制服纏著鐵鏈,跟著珍妮和其他人。那天晴空万里,
到了國會山庄,外面有一群暴民,還有電視攝影机和全世界所有警察。每個人都在唱歌、叫
喊,沖警察伸中指。過了一陣子,我瞧見另外有些穿陸軍制服的家伙,他們聚集在一道,然
后一個一個,陸續走到盡量最接近國會山庄台階的位置,摘下勛章扔出去。這些人當中有的
坐著輪椅,有的破了,有的缺胳膊斷腿。其中有的只是把勛章拋在台階上,但其他人卻是真
的用力扔。有人拍我的肩膀,說是輪到我了。我回頭看看珍妮,她點個頭,我就獨個儿走上
前。

    場面變得有些安靜,接著有人用喇叭筒宣布我的姓名,還說我將扔棄國會榮譽勛章以表
示我支持結束越戰,所有人鼓掌叫好,我可以看見其他勛章躺在台階上。在這混亂的場面上
方,國會山庄的陽台上,有一小撮人站在那儿,几個警察和几個穿西裝的家伙。呃,我心想
我得盡力而為,于是我摘下勛章,再看它一眼,我想起了巴布和那些經歷,還有丹恩,那一
刻,我也弄不清是什么,反正有一种感覺涌上心頭,可是我非得把它扔出去,于是我把胳膊
往后伸,使出全力把勛章扔出去。過了兩秒鐘,陽台上一個穿西裝的家伙莫名其妙倒下去。
不幸,我把勛章扔得太遠,砸中了他的腦袋。

    這下子場面大亂。警察們沖入人群,人們叫罵各种詞匯,催淚瓦斯迸爆,接著突然有
五、六名警察扑到我身上,用警棍揍我。又有一群警察奔過來,接下來我只知道自己被戴上
手銬,扔進警車,送往監獄。

    我在牢中待了一整夜,早上他們來帶我去見法官。我有過這种經驗。

    有入告訴法官我被控罪名是“用危險武器──一枚勛章──攻擊他人,并且拒捕”等
等,又遞給法官一張紙。“首先生,”法官說,“你可知你用勛章擊中了美國參議院記錄員
的腦袋嗎?”

    我一聲不吭,但是看情形這次我闖了大禍。

    “甘先生,”法官說,“我不懂像你這樣地位的人,一個曾經忠勇報國的人.怎么會跟
一群邋里邋遢、扔勛章的家伙攪和,但是我告訴你,我要把你交付心理觀察三十天,看看他
們是不是能弄明白你為什么做出這么白痴的行為。”

    他們把我帶回牢房,不一會儿送上了輛巴士載我去圣.伊麗莎白精神病院。

    終于,我被“關起來”了。

第十二章            


    那地方是個真正的瘋人院。他們把我跟一個名叫福瑞的家伙關在同一個房間。福瑞在此
地待了將近一年,他一見面就告訴我,未來我得安于跟什么樣的瘋子相處。有個家伙曾毒死
六個人,還有個家伙拿切肉刀對付親娘。此地的人干過各种鳥事──從殺人、強暴,到自稱
是西班牙國王或是拿破侖,什么都有。最后我問福瑞他為什么在此地,他說因為他是個殺人
前科犯,但是再過一星期左右他們就要放他出去了。

    第二天,我奉命向我的心理醫生華頓大夫報到。原來華頓大夫是個女的。首先,她說,
要給我做一項小測驗,然后做体格檢查。她要我坐在一張桌子前面,然后開始給我看一些有
墨漬的卡片,問我覺得這些墨漬是什么。我一再說“墨漬”,最后她終于發狂了,叫我非得
說些別的,于是我就開始編造。接著她給我一份長長的測驗卷,要我做。我做完之后,她
說:“脫下衣服。”

    除了一、兩次例外,每次我脫下衣服總會遭到倒楣的事,因此我就說還是不脫的好,她
記下這一點,然后說,要是我自己不脫,她就找護理員幫我脫。就是那种沒有二話可說的買
賣。

    我脫了,等我光了屁股,她又走進房間,上下打量我,說:“喲、喲──你可真是個上
好的男性標本!”

    總之,她開始用一個小橡膠槌敲我的膝蓋,就像家鄉大學那些人的做法,又戳戳弄弄我
全身各部位。不過她始終沒有叫我“彎腰”,對于這一點,我非常感激。過后,她吩咐我可
以穿上衣服回房間了。回房途中,我經過一個有玻璃門的房間,里面有一群瘦小的家伙,有
的坐著,有的躺著,流著口水、痙攣著,或是用掌頭捶地板。我就那么站在門外好半天,往
里望著,我真替他們難過──他們多少讓我回想起念傻瓜學校的那段日子。

    過了兩天,我又奉命去華頓大夫辦公室報到。到了那儿,有兩個穿醫生制服的家伙跟她
一起,她說他們是公爵大夫和伯爵大夫──兩人都來自國立精神病醫療中心。他們對我的病
歷非常感興趣,她說。

    公爵大夫和伯爵大夫要我坐下,接著開始問我問題──各种問題──他倆還輪流用小槌
子敲我的膝蓋。之后公爵大夫說:“是這樣的,阿甘,我們已取得你的測驗成績,你在數學
方面的表現相當出色。所以,我們希望你再做一些測驗。”他們取出測驗卷要我做,這些測
驗比第一次的复雜得多,但是,我猜想我做得大概還不錯。要是早知道它的后果,我─定會
搞砸它。

    “阿甘,”伯爵大夫說,“這真是令人惊訝。你的頭腦就像電腦。我不知道你怎么可能
算出來的──也許這正是你會在這儿的原因──不過,我從未見過這种事。”

    “你知道,喬治,”公爵大夫說,“這人真的了不起。前陣予我替太空總署做過一些工
作,我認為我們該送他去休士頓航空中心,讓他們給他做些測驗。他們一直在找這种人。

    所有醫生都盯著我,點著頭,然后他們再一次用小槌子敲敲我的膝蓋。看來我又要動身
了。

    他們送我去德州休士頓,我們搭的那架老舊飛机上只有我和公爵大夫兩個人。除了他們
用鏈子綁著我的手腳,不得离座。旅途算是愉快。

    “听清楚了,阿甘,”公爵大夫說,“這筆交易是這樣的。因為你用勛章擊中參議院記
錄員闖了大禍,這個罪名可以讓你坐十年牢。但是如果你跟太空總署這些人合作,我會親自
負責讓你獲釋──如何?”

    我點頭。我知道我得离開監獄,才能去找到珍妮。我好想念她。

    我在休士頓太空總署待了大約一個月。他們給我做檢查、測驗,問了許許多多問題,我
覺得自己好像要去上杰尼.卡森的即興表演似的。

    當然不是。

    一天,他們把我拖進一個大房間,說出了他們心里打的主意。

    “阿甘,”他們說,“我們想用你做一趟外太空之旅。公爵大夫說得對,你的頭腦像電
腦──而且比它更好。如果我們能輸入适合的資訊,你將會對美國的太空計划非常有貢獻,
你的意思如何?”

    我思考了半天,然后,說還是先問過我媽媽好些,但是,他們提出更有力的論据──例
如在牢籠中度過我未來十年的生命。

    因此我就說好,不過通常這個“好”宇每次都會給我惹禍上身。

    他們想到的點子是把我放到一艘太空船上,發射到外太空,讓我繞著地球轉上百万英
里。他們已經送人上過月球,但是在月球上沒找到什么有价值的屁東西,所以他們計划下一
步去探訪火星。幸好,目前,他們构想的目的地不是火星──這一趟外太空之旅是一項訓練
任務,他們想借此行弄清楚哪种人最适合火星之旅。

    除了我之外,他們還挑選了一個女人和一只猿猴同行。

    那個女的是個長得像螃蟹的女士,名叫珍妮.弗芮區少校,她本該是美國的第一位女太
空人,只是沒有人知道有她這位女太空人,因為這些都是最高机密。她是那种個子矮矮的女
人,頭發好像和碗罩在頭上然后剪齊似的,而且,對于我或那只猿猴她似乎都沒有什么用
場。

    老實說,那猿猴倒不賴。它是一只長肢棕毛的巨大母猿,名叫蘇,是在蘇們答腊叢林還
是什么地方抓來的。事實上,他們這儿有一大堆猿猴,早就將它們送上外太空過,不過他們
說蘇是适合此行,因為它是母的,比公猿猴和善,而且這將是它的第三趟太空之旅。我知道
這情形之后,不禁納悶,他們為什么要派我們上太空,可是成員中唯一有經驗的卻是只猿
猴?這問題的确會讓人思考,不覺得嗎?

    總之,我們得通過各种訓練才能成行。他們把我們放進分子加速器中旋轉,以及無重力
的房間里等等。還有,他們整天把要我記住的屁東西填入我的腦中,例如計算我們与目的地
之間距离的方程式和返回地球的方程式,還有什么同軸座標、余弦函數、球面几何、布爾代
數、反對數、傅立葉分析、象限和行列數學等等屁玩意。他們說我要做后援電腦的“后
援”。

    我給珍妮寫了一大堆信,但是統統退回,“查無此人”。我也寫信給我媽媽,她回了一
封長信,大意是:“如今你媽媽住在貧民之家,一無所有,她只有你了,你怎能這樣對待你
可怜的老母?”

    我不敢告訴她要不這樣我就得坐牢,所以我回信只說別擔心,因為我們小組有個有經驗
的成員。

    呃,大日子終于來臨,可是,容我說一句:我不只一點點緊張──我伯得半死!雖然這
項任務是最高机密,但消息還是泄漏了出去,這下子我們要上電視了。

    當天早上,有人拿報紙給我們,看,現在我們是多么出名。下面是部分標題內容:

    “女人、猿猴和白痴,投入美國的太空努力。”

    “美國向外星球發送怪誕信差。”

    “姑娘、傻子和猴子,今日升空。”

    紐約“郵報”甚至寫道:

    “他們上去了──但是誰指揮?”

    唯一听起來稍微客气的標題是在紐約“時報”上。

    “新太空探索成員与眾不同。”

    情況如舊,打從我們一起床就是一片混亂。我們去吃早餐,有人說:“出發當天他們不
該吃早餐。”接著另一個說;“該吃。”接著又有人說:“不該吃。”就這樣你來我往爭論
半天,最后大家都不餓了。

    他們讓我們穿上太空衣,用一輛小巴士送我們到發射站,蘇坐在車后的一個籠子里。太
空船大約有一百層樓那么高,而且一直在那儿吐泡沫、嘶嘶響、冒熱气,看起來橡要把我們
生吞了!。電梯送我們上太空艙,他們給我們系上安全帶,把蘇放在后面它的座位上。然后
我們等待。

    等了又等。

    等了又等。

    等了又等。

    其間,太空船一直咕嚕嚕、嘶嘶、隆隆響著,還冒著熱气。有人說有一億人正從電視上
看我們。我猜想他們也都在等待。

    總之,近中午時,有人上來敲艙門,說這項任務暫時取消,等他們把太空船修好再出
發。

    于是我們又搭電梯回到地面,包括我、蘇,和弗芮區少校。她是唯一嗯啊抱怨的一個,
因為蘇和我都大大松了口气。

    不過,我們的解脫感并不持久。大約一個小時之后,我們正要坐下吃午餐,有人奔進房
間,說:“立刻穿上太空衣!他們准備送你們上太空了!”

    所有人又開始吆喝、吶喊、匆忙進出。我猜想也許是有一堆電視觀眾打電話來埋怨什么
的,所以他們就決定不計后果點燃我們屁股下面的那團火。不過,無論原因是什么,這會儿
都不重要了。

    總之,我們又坐上小巴士前往太空船。電梯坐到半途,有人突然說:“老天,我們忘了
那只該死的猿猴!”他放聲叫地面的人去把蘇帶來。

    我們又系上安全帶,有人開始從一百倒數計時,這時候他們帶著蘇進入艙門。我們都靠
在椅背上,計時已倒數至“十”左右,這時我們听到身后蘇的位置傳來奇异的悶吼聲。我勉
強回身一看,老天爺,坐在那儿的不是蘇,是一只碩大的公猿猴,它齜牙咧嘴,緊抓著它的
安全帶,好像隨時會掙開!

    我告訴弗芮區少校,她回頭一看,說:“噢,上帝!”她立刻用無線電和地面的人通
話。“听著,”她說,“你們出錯了,弄了一只公猿猴上來。咱們還是暫時取消,等問題解
決再出發。”但是突然之間太空船隆隆震動,控制塔的人用無線電傳話:“現在那是你的問
題了,老妹子,咱們得赶進度。”

    我們就這么升空了。

第十三章            


    我的第一印象是被什么東西壓扁了,可能就像那些香蕉壓在我爸爸身上的感覺。不能動
彈,不能叫,一句話也不能說,什么也不能做──總之,我們非得上太空。從窗口往外望,
只看得見碧藍的天空。太空船往外太空飛沖。

    過了一陣子,我們的速度似乎略微減慢,感覺也輕松些。弗茵區少校說可以解開安全
帶,做自己的事了。她說我們此刻的速度是每小時一万五千英里。我往后一看,果然,地球
只剩下一個小球,就像從外太空拍下的照片。我回頭看看,大猿猴一臉陰沉不豫的表情,正
瞪著弗芮區少校和我。她說也許它想吃午飯,要我去后面給它根香蕉,免得它發怒做出什么
坏事。

    他們給猿猴准備了一袋食物,有香蕉、麥片、干草莓和樹葉等等屁東西。我打開袋子摸
索半天,想找一樣能讓猿猴開心的東西,這時,弗芮區少校正用無線電与休士頓地面控制中
心通話。

    “听清楚,”她說,“咱們得想法子處理這只猴子。它不是蘇──它是只公猴子,而
且,看起來并不高興在這儿。它可能會動粗。”

    通話半天才傳到地面再傳來回答,不過地面的人說:“噢,啐!猿猴不都一樣。”“去
你的一樣,”弗芮區少校說。“要是你跟那只大猴子擠在這么小的船艙里,你就不會這么說
了。”

    過了一、兩分鐘,一個聲音從無線電傳來,說:“听著,上面命令你不得跟任何人泄漏
此事,否則我們都會成了笑柄。今后在你或任何人眼里,那只猴子就是蘇──不管它兩條腿
中間長了什么玩意。”

    弗芮區少校看看我,搖搖頭。“是,長官,”她說,“不過,只要那畜牲跟我一起在艙
里,我就要綁著它’──你听清楚了嗎?”

    地面控制中心只傳回兩個字:

    “收悉。”

    其實,一旦習慣了,在外太空倒是滿好玩的。我們沒有重力,所以,可以在太空艙里到
處飄浮,而且風景神奇极了──月亮、太陽、地球和星星。不知道珍妮,在地球的什么地
方,在做些什么。

    我們繞著地球轉了一圈又一圈。日夜變換每隔一小時左右一次,這种經驗使人看事物有
了不同的眼光。我是說,這會儿我上了太空,可是等我回去──或者應該說,如果回去──
之后呢?去做我的養蝦生意?再去找珍妮?參加“裂蛋”演出?解決我媽媽住貧民之家的事?這
會儿想來覺得都怪怪的。•

    弗芮區少校是盡量抽空閉眼睛小睡片刻,但是只要沒睡覺,她就在那儿惹人厭。埋怨弄
錯猿猴的事,批評地面控制中心的人是蠢蛋,挑剔沒地方化妝,挑剔我在不是中晚餐時間吃
東西。哼,我們只有“格蘭諾拉”糖可吃啊。我不愿意埋怨太多,不過,他們似乎可以挑個
好看的女人,或者起碼不會整天尖酸刻薄的女人。

    還有,容我說一句:那只猿猴也不是什么夢寐以求的同伴。

    我先是給了它一根香蕉──如何?它抓起香蕉剝皮,但一會儿又放下香蕉。香蕉立刻在
太空艙內到處飄浮,我不得不去抓住它。再把香蕉交給它之后,它居然把它提成泥狀,還把
泥屑到處扔,我只得把它清理干淨。它還老是要人注意它。每次不理會它,它就大聲喧鬧,
故意把牙齒上下一開一合發出咋昨聲。這樣折騰一陣子真會把人逼瘋。

    最后,我取出口琴吹首小曲──好像是“牧場之家”。猿猴漸漸安靜些。于是,我又歐
了一些曲子──例如“德州黃玫瑰”和“我夢見淺棕色秀發的珍妮”;猿猴躺著望著我,安
詳得就像個小嬰儿。我忘了太空艙內裝了電視,結果地面控制中心接收到一切情形。第二天
早上醒來,有人拿了份報紙高舉在控制中心的影像傳真机前面讓我們看。標題是:“白痴吹
奏太空音樂安撫猿猴。”這种屁話我已不得不甘之如飴。

    總之,情況相當順利。但是,我已經注意到“公蘇”看著弗芮區少校的神情怪怪的。每
次她走近它,公蘇就會有點儿亢奮,還伸出爪子好像想抓她什么的,她就會罵它─一─“別
碰我;你這惡心的畜牲。把你的爪子放好!”不過公蘇是在打什么主意。至少這一點我看得
出來。

    沒多久我就明白是什么主意了。當時,我到那塊小隔板后面用瓶子尿尿,突然听到一陣
騷動。我把頭探出隔板,原來公蘇不知用什么法子抓住了弗芮區少校,而且,爪子伸進她的
太空衣。她又叫喊,還用無線電麥克風敲公蘇的頭。

    我這才恍悟問題出在哪儿。我們在太空待了將近兩天,公蘇卻一直被綁在座位上,投机
會尿尿什么的!我當然記得那是什么滋味。它一定尿脹得快炸了!總之,我過去把它跟弗菏
區少校拉開,她仍在那儿吼叫,罵它是“齷齪畜牲”之類的屁話。她脫身之后,立刻走到前
面駕駛艙,埋頭哭了起來。我解開公蘇的系帶,帶它到隔板后面。

    我找了一個空瓶子給它尿尿,但是,它尿完之后把瓶子扔到一塊彩燈板上,瓶子碎成一
片片,尿液開始在太空船里飄浮。我心想,管它的,但剛要領著公蘇回到它的座位時,我看
見飛大團尿液直朝弗苗區少校飄去。看起來它就要擊中她的后腦了,于是,我放開公蘇,試
圖用他們給我們捕捉飄浮物的网子撥開尿球。但是我剛要网住那團尿,弗芮區少校坐直了身
子,轉頭,尿球正中她的臉。

    她又咆哮起來,而同時,公蘇居然跑到一邊動手放下控制板上的電線。弗芮區少校尖
叫:“制止它!制止它!”但是還沒回過神,火星和七七八八的東西已經在太空艙內到處亂
飛,而公蘇則蹦上跳下扯東西。無線電傳來一個聲音問:“上面是怎么回事?”但,這時一
切已來不及了。

    太空船三百六十度翻轉、搖晃,我、公蘇和弗芮區少校像浮標似的被甩來甩去。什么也
抓不牢,什么也關不掉,站不住也坐不了。無線電又傳來地面控制中心的聲音,說:“我們
注意到太空船有輕微不穩定的毛病。阿甘,麻煩你將D六程式人工輸入右舷電腦好嗎?”

    媽的──他一定是在說笑!我像片葉子似的在這儿轉圈子,還有只野猴子在這儿胡搞
啊!弗芮區少校嚎叫的聲音太大,我什么也听不見,甚至沒法子思考,不過她吼叫的大意好
像是我們就要撞毀了。我勉強望向窗外,的确,情況不太妙。地球正飛快沖向我們。

    我總算勉強移到右舷電腦那儿,一手抓住控制板,一手將D六程式輸入電腦。這個程式
設計是在万一太空船出了問題的情況下,讓太空船降落印度洋中,而眼前我們的确出了麻
煩。

    弗芮區少校和公蘇拼命抓著固定物,不過少校吼道:“你在那邊做什么?”我告訴她之
后,她說:“不必了,你這笨蛋──我們早就經過印度洋了。等我們再繞過來之后,你試試
看能不能讓我們降落在南太平洋。”

    信不信由你,坐太空船環游世界一周,不需要花多少時間。弗芮區少校已抓住無線電麥
克風,正對地面控制中心大叫我們即將降落或撞毀在南太平洋中,要他們盡快來接我們。我
像瘋子似的猛按鈕,但是那顆大大的地球正急速逼近。我們飛過丁弗苗區少校覺得像南美洲
的地面,接著再度只見一片汪洋,南极在我們左方,澳洲在正前方。

    接著,太空艙整個變得熱燙燙的,船艙外還傳來奇怪的聲音,而且船身開始嘶嘶作響、
震動,而地球已赫然迫在眼前、弗芮區少校跟我吼叫:“拉杆子放降落傘!”可是我卡在座
位上無法動彈,她則緊貼著太空艙天花板,所以,看起來我們鐵定完了,因為,我們正以大
概一万英里時速,直沖向海洋中的一大片綠地。以這個速度撞上陸地,我們大概連塊碎骨頭
也不剩。

    不過這時,突然有什么東西發出“波”的一聲,同時太空船速度減慢。我一看,媽的,
居然是公蘇拉了降落傘杆,救了我們的老命。我當下告訴自己,等一切危机過去,我一定要
喂它一根香蕉。

    總之,太空船在降落傘下面前后搖晃,而看起來我們就要撞上那塊綠地──顯然情況也
不怎么妙,因為,我們應該只能落在水中,再等船只來把我們撈起。但是打從我們跨進這個
新奇机器的那一刻起,就沒有一件事是順利的,所以現又何必抱這种指望?

    弗芮區少校正用無線電對地面控制中心說:“我們即將降落澳洲北方海洋中的一塊陸
地,但是,我不确定我們的位置。”

    過了几秒鐘,一個聲音傳回:“既然不确定位置,為什么不往窗予外頭看看,笨娘
們?”

    于是弗丙區少校放下無線電,往窗外一看,她說:“上帝──看起來像是婆羅洲什么
的,”但是等她想告訴地面控制中心的時候,無線電居然故障了。

    這會儿我們已非常接近地球,太空船仍在降落傘下面晃動。我們下方是一片叢林和山
巒;除了一小片看起來是褐色的湖泊,別無其他。我們還可以勉強看出湖泊旁邊有什么動
靜。我們三個──我、公蘇和弗芮區少校──統統鼻子貼著窗子往下望,突然之間弗芮區少
校大叫:“上帝!這不是婆羅洲──是該死的新几內亞,地面上那些怪家伙一定是在進行祈
物儀式什么的!”

    公蘇和我擠命往下看,果然,湖泊旁邊有大約千名土著正抬頭望著我們,個個向我們高
舉著胳膊。他們穿著小小的草裙,頭發蓬飛,有些還拿著盾牌和長矛。

    “該死,”我說,“你說是什么儀式?”

    “祈物儀式,”弗芮區少校說。“二次大戰期間,我們常常拋投一袋袋糖果之類的東西
給這些叢林土著,免得他們倒戈,他們一直沒忘記。他們以為是神還是什么送的這些東西,
打那以后就一直在等我們回去。甚至還建造了粗糙的跑道等等──看見下面那些東西沒?他
們還用圓圓大大的黑色樁子標示出降落區吶。”

    “我倒覺得那些東西像是大炖鍋,”我說。

    “嗯,是有點像,”弗芮區少校好奇地說。

    “食人族不就來自這一帶嗎?”我問。

    “我想,咱們很快就會知道了,”她說。

太空船輕輕晃向湖泊,就在我們即將落水之前,他們開始擊鼓,嘴巴上下蠕動。我們在
太空艙內什么也听不見,但是,想象力非常活躍。

第十四章            


    降落的情況還不錯。先是水花飛濺,接著彈了几下,我們又回到了地球。四下一片靜
寂,我和公蘇和弗芮區少校往窗外窺看。

    大約十尺外的岸上,一整支部落的士著站在那儿望著我們。他們的模樣凶猛极了,可說
是到達想像的极致──皺著眉,湊近想看清楚我們是什么東西。弗芮區少校說他們不高興的
原因可能是我們沒有從太空船拋給他們東西。總之,她說她要坐下來想想現在要怎么辦,因
為,目前為止我們還算順利,她不想在這些怪物身上出岔。他們當中有七、八名塊頭最大的
家飲跳入水中,動手將我們的船推上岸。

    弗芮區少校還坐在那儿,突然有人咯的一聲敲了一下太空艙門。我們面面相覷,弗芮區
少校說:“誰也不准動。”

    我就說:“如果不讓他們進來,也許他們會生气。”

    “別出聲,”她說,“也許他們會以為里面沒人就走開了。”

    于是我們等待著,可是,過了半天,又有人敲太空艙門。

    我說:“不應門是不禮貌的。”

    弗芮區少校咬牙切齒對我說:“閉上你的笨屁眼──你,看不出這些人有危險性?”

    說著。突然聞公蘇走過去打開艙門。門外站著一個打從在“橘子杯”跟那些內布拉斯加
种玉米的家伙賽球以來我所見過最高大的黑人。

    他鼻子插了根骨針,穿草裙,持長茅,頸子上挂了好些棗子,頭發酷似莎士比亞戲劇中
那個演瘋漢湯姆,戴的“披頭”假發。

    這家伙發現公蘇站在門內瞪著他.似乎嚇了一大跳。事實上,他惊嚇得倒地暈死過去。
弗芮區少校和我又往窗外窺看,其他士著瞧見大家伙倒地,立刻逃到灌木叢中躲起來──我
猜想是等著看看還會發生什么事。

    弗芮區少校說:“別動──千万別做任何動作。”但是,公蘇抓起艙內的一個瓶子,跳
到地上,把瓶子里的水倒在大家伙臉上讓他蘇醒過來。突然間,大家伙一骨碌站起來,嘴里
不停的咕噥、咳嗽、吐口水。還拼命甩頭。他是蘇醒了,不過公蘇倒水在他臉上的那個瓶子
是我用來尿尿的瓶子,接著大家伙又認出公蘇,她立刻高舉雙手,跪夜地上,像阿拉伯人似
的不停地磕頭打躬。

    這時,其他土著從灌木叢中出來,動作慢慢的,好像害怕似的,眼睛大得像碟子,而且
准備擲出長矛。地上的大家伙停了一下磕頭的動作,始起自光,他一瞧見其他土著,立刻喝
斥了一句什么,于是,他們放下長矛,走過來圍聚在太空船四周。

    “看上去他們滿友善的,”弗芮區少校說。“我看我們還是出去表明身份。太空總署的
入隨時會來接我們。”事實証明,這句話是我一輩子所听過最狗屎的一句屁話──空前絕
后。”

    總之,弗芮區少校和我走出太空船,所有土著立刻發出“晤、啊”聲。地上的大家伙抬
起頭,非常困惑地望著我們,不過他旋即站起來,說:“哈哆──我是好人。你們是誰?”
他還伸出手。

    我跟他握手,不過弗芮區少校一通解釋我們的身份,說我們是“美國太空總署太陽系多
軌道前行星微重力球狀交互太空飛行訓練計划成員。”

    大家伙站在那儿膛目望著我們,好像我們是外星人似的,于是我說:“我們是美國
人。”

    突然間,他兩眼一亮,說:“看得出來!美國人!演得真好’──真的!”

    “你會說英語?”弗芮區少校問。

    “噢,媽的,會,”他說。“我去過美國。大戰期間,我是接受戰略作戰署的征召去學
英語,然后,派回此地組織我們的族人跟日本人打游擊戰。”公蘇听了眼睛睜得又大又亮。

    不過,我倒覺得這情況有些滑稽──在這么個鳥不拉屎的地方居然有個大野人說得一日
溜英語。因此,我說:“你在哪儿念書的?”

    “啊,我念耶魯,老兄,”他說。“噗啦噗啦,學些屁玩意。他一說“噗啦噗啦”,所
有土著也開始唱“噗啦噗啦”,同時鼓聲又起,直到大黑人揮手命令他們禁聲。

    “我叫山姆,”他說,“反正在耶魯他們都這么叫我。我的本名很拗口。歡迎大駕光
臨。要不要喝杯荼?”

    我和弗芮區少校對望。她几乎成了啞巴,因此,我說:“呢,好啊。”弗芮區少校這才
恢复語言能力,聲音有些高亢地說:“你有沒有電話可以讓我們借用一下?”

    大山姆似乎有點不高興,他一揮手,鼓聲又開始,我們在──片“噗啦噗啦”聲中被送
人叢林。

    他們在叢林中有個小村落,搭了些草屋等等的東西,就像電影里面演的那樣,而大山姆
的草屋是參堂皇的一間,他在屋前擺了張椅于,就像個御座,還有四、五個光著上半身的女
人呀他使喚。他叫她們給我們弄些茶來,然后,指著兩個大石頭要弗苗區少校和我坐下。公
蘇一直牽著我的手跟在我們后頭,大山姆示意它坐在地上。

    “依們這只大猴子可真不賴。”山姆說,“打哪儿弄來的?”

    “它替太空總署工作。”弗芮區少校說。她似乎覺得我們的處境不大樂觀。

    “真的?”大山姆說。“它拿薪水?”,

    “我看它想吃香蕉。”我說。大山姆交代了一句什么,于是,一個土著女人拿了根香蕉
給公蘇。

    “真失禮,”大山姆說,“我還沒問兩位的大名。”

    “珍妮•弗芮區少校,美國空軍。兵籍號碼零四五三四五七三。我只能告訴你這么
多。”

    “哦,親愛的女士,”大山姆說,“你在咱們這儿不是囚犯。我們只是可怜的落后部
落。有些人說,我們比石器時代沒進步多少。我們無意傷害你們。”

    “在打電話聯絡之前.我沒有別的話可說。”弗芮區少校說。

    “好吧.”大山姆說。“你呢,年輕人?”

    “我叫福雷斯特•甘。”我告訴他。

    “真的,”他說,“這名字可是來自貴國南北戰爭中知名將軍納森•貝福•福雷斯
特?”

    “嗯。”我說。

    “真有意思。我說啊。阿甘,你在哪儿念書的?”

    我正要說找念過一陣子亞拉巴馬大學,但想想,我決定還是保險一點几好些,于是,我
說我念過哈佛,這話并不完全是撒謊。

    “啊──哈佛──絳紅色校旗,”大山姆說。“嗯──我對它了如指掌。師生關系都很
不錯──即使他們進不了耶魯,”他縱聲大笑。“老實說,這方面你的确有點像個哈佛
人。”他說。不知怎的,我覺得會有禍事臨頭。

    傍晚,大山姆吩附兩名士著女子帶我們去住的地方。那是一間草屋,泥土地面,屋門矮
小,令我不禁聯想到李爾王去的那間茅舍。兩個大家伙手持長矛走來,站在我們的門外守
衛。

    那些士著整夜敲鼓唱“噗啦噗啦”,而且,從屋門往外望可以看見他們己架起一個巨大
鍋,鍋下面還生起一盆火。我和弗芮區少校不懂這是怎么回事,但是我猜想公蘇明白,因為
它獨個儿坐在角落里,神情陰郁。

    大約到了九、十點,他們還沒給我們吃東西,弗芮區少校就說,也許我該去跟大山姆要
晚飯吃,我往門外走,但是,那兩個士著把長矛交叉擋在我前面,我明白了意思,回到草屋
里。我猛然恍悟為什么他們沒有邀請我們吃晚飯──我們就是晚飯。慘了。

    繼而,鼓聲停了,“噗啦噗啦”也停了。我們听到有人夜外面咯咯呱呱詿話,接著有人
咯咯呱呱回答,听起來像是大山姆。雙方這樣交談了半天,爭執激烈起來。就在他們把嗓門
扯到不能再大的音量的當口,我們听到──聲“鏘”的巨響,听起來像是有人被板子還是什
么的敲了一下腦袋。一陣靜寂過后,鼓聲恢复,大家又唱起“噗啦噗啦”。

    第二天早上,我們坐在草屋里,大山姆進門,說:“哈哆──各位睡得好嗎?”

    “哼,不好,”弗芮區少校說。“外面那么吵鬧,你想我們怎么睡得著?”

    大山姆臉上露出痛苦的神色,他說:“哦,真抱歉。不過是這樣的,我的族人,呃,看
見你們的太空船從天而降,以為會送來禮物什么的。打從一九四五年我們就一直在等待你們
回來送禮物給我們。他們看見你們投送禮物,自然以為你們就是禮物。他們准備把你們煮來
吃,后來我勸他們打消了主意。”

    “你唬我,老兄。”弗芮區少校說。

    “正相反,”大山姆說。“你知道,我的族人不完全算是你們所謂的文明人──起碼以
你們的標准而言──因為,他們特別喜歡人肉。尤其是白人的肉。”

    “你是要告訴我,你的族人是食人族?”弗芮區少校說。

    大山姆聳聳肩。“差不多吧。”

    “可惡,”弗芮區少校說。“听著,你得負責讓我們不受傷害,而且送我們离開此地,
回到文明世界。太空總署的搜索隊隨時可能抵達。我要求你以對待同盟國的態度尊重我
們。”

    “啊,”大山姆說,“這正是他們昨天晚上的想法。”

    “听清楚了!”弗芮區少校說。“我要求立刻釋放我們,讓我們去附近有電話的城
鎮。”

    “恐怕,”大山姆說,“這是不可能的事。就算我們釋放了你們,你們在叢林里走不到
百碼就會被小黑人抓去。”

    “小黑人?”弗苗區少校說。

    “我們跟小黑人交戰已有數代之久。因為有次有個人偷了一只豬,好像是這樣──沒人
記得是誰了──失傳了。其實我們是被小黑人包圍,打從有記憶以來情形一直是這樣。”

    “呃,”弗芮區少校說,“我宁愿跟小黑人賭賭堵們的運气,也不愿跟一群食人族在一
起──小黑人不是食人族吧?”

    “不是,女士,”大山姆說,“他們獵人頭。”

    “妙极了。”弗芮區少校快快道。

    “昨天晚上,”大山姆說,“我勉強救了你們的命,否則,你們早進了炖鍋,可是,我
沒把握還能攔阻我的族人多久。他們決意要讓你們的出現轉化為某种收獲。”

    “是嗎?”弗芮區少校說。“比方說呢?”

    “其一,你們的大猿猴,我想他們起碼希望能吃掉它。”

    “那只猿猴是美國獨有的財產。”弗芮區少校說。

    “話雖如此,”大山姆說,“我認為那樣做可算是你們的一种外交表態。”

    公蘇蹙著眉,侵吞吞地點頭,然后凄然望著門外。

    “其次,”大山姆繼續說,“我認為你們在此地期間或許可以替我們做些活儿。”

    “什么活儿?”弗芮區少校狐疑地問。

    “呢,”大山姆說,“下田耕作。農業。是這樣的,多年來我一直想改善我的族人屈辱
的命運。不久前,我無意間想到一個主意。只要我們能利用這片肥沃的土壤,引入一些現代
化的農業技術,或許可以使我們脫离部落的宿命,在世界市場上扮演個角色。簡單說,使我
們脫离這种落伍陳腐的經濟形態,變成一個有生存能力、有文化教養的民族。”

    “什么樣的農業?”弗芮區少校問。

    “棉花,親愛的女士,棉花!經濟作物之王!多年前在貴國首屈一指的植物。”

    “你要我們去种棉花!”弗芮區少校哇哇叫。

“那可不,大妹子!”大山姆說。

第十五章            


    呃,就這樣,我們种起棉花。一畝又一畝的棉花田,順著山勢起起落落,有整個宇宙那
么多。要說我這輩子有什么是确定不移的事儿,那事儿就是:假如我們逃出這地方,我絕對
不當個棉農。

    打從在叢林中遭遇大山姆和食人族的頭一天起,确實發生了不少事情。首先,弗芮區少
校和我說服了大山姆,不要逼我們把可怜的公蘇送給他的族人煮來吃掉。我們說,讓公蘇幫
我們种棉花要比拿它打一頓牙祭用處大得多。所以,現在公蘇天天戴著一頂草帽,背著一個
麻布袋,跟我們一起种棉花。

    還有,我們到那儿的第三個還是第四個星期,大山姆走進我們的草屋說:“喂,阿甘老
弟,你會不會下棋?”

    我說:“不會。”

    他就說:“唔,你是個哈佛人,或許愿意學學。”

    我點頭,就這樣我學會了下棋。

    每天傍晚我們做完農事回來,大山姆就取出棋盤,我們圍爐下棋到深夜。他教我各种棋
步,頭几天他還教我戰略。但是后來他就不再教了,因為我贏了他一、兩盤。

    過了一些時日,棋局愈下愈久。有時候會持續好几天。因為大山姆對他的下一步舉棋不
定。他對著棋盤研究好半天,才挪動─枚棋子,但是我總會贏他。有時候他會好气他自己,
用根棍于敲他自己的腳,或是拿他的頭去撞石頭什么的。

    “以哈佛人來說,你是個很不錯的棋士。”他會說,要不他就說:“呃,阿甘──你剛
才為什么下那一步棋?”我什么也不肯說,或者只是聳聳肩,弄得大山姆總是暴跳如雷。

    有天,他說:“你知道,阿甘,我真高興你來到此地,我才有下棋的對手,我也高興救
了你,沒把你下鍋煮了吃。只有一個遺憾,我實在想贏你一盤。”

    說著,大山姆舔舔舌頭,這么一來不必是白痴也知道:我要是讓他贏了一盤,他就心滿
意足了,那么他就會當場把我煮了當晚餐。實在讓人提心吊膽,朋友,明白我的意思吧?

    在這同時,弗芮區少校遇上了一件非常奇怪的事。

    一天,她跟公蘇和我一起從棉花田回來的時候,有只粗大的黑胳膊從一堆樹叢伸出來,
招呼她過去。我和公蘇停下來,弗芮區少校走到樹叢前面,問:“是誰在里面?”突然間,
大胳膊伸長,抓住她,將她拉到樹叢里。公蘇和我對望一眼,立刻往她那儿跑過去。公蘇先
抵達,我正要跳人樹叢中,公蘇攔住我。它搖頭揮手要我走開,我們走到一邊等待。樹叢里
傳出各种聲響,而且枝葉抖動得厲害。我終于明白是怎么回事,但是從弗芮區少校的聲音听
起來,她似乎并沒有什么危險,所以公蘇和我就繼續打道回村子。

    大約過丁一個小時,弗芮區少校跟一個大家伙回來了。那家伙眉開眼笑,她則牽著他的
手。她帶他進了草屋,跟我說:“阿甘,我介紹你認識古洛克。”

    “嗨!”我說。我曾在村子附近見過這家伙。古洛克咧嘴笑著點頭,我也點個頭。公蘇
則在一邊搔著下襠。

    “古洛克要我搬過去跟他住,”她說,“我想我會搬過去,因為咱們三個住這儿是有點
擠,你說是不?”

    我點頭。

    “阿甘,你不會跟任何人泄漏這件事吧?”她問。呃,她以為我會跟誰泄漏?我倒想知
道。不過我只搖搖頭,弗芮區少校就拿了她的零碎東西跟古洛克去了他的住處。事情就是這
樣。

    日子一天天、一月月、終于一年年過去。每天我和公蘇及弗芮區少校都在棉花田里工
作,我開始覺得自己是羅馬神話里吃狼奶長大的雷摩斯大叔什么的。晚上,我在棋盤上痛宰
大山姆之后,便跟公蘇鑽進草屋,坐下來聊聊。我們已經到了可以用手語,做表情,咕咕噥
噥聊天的程度。過了一段時日,我可以拼湊出它的一生經歷,原來它跟我的經歷差不多悲
慘。

    公蘇還是小猿猴的時候,有天它的爸爸媽媽在叢林里散步,几個家伙拿网子把它們捉走
了。它跟著叔叔嬸嬸勉強過了一段日子,后來因為食量太大被攆走,它就獨個儿自立更生。

    它的日子還過得去;整天在大樹間晃蕩,吃香蕉,直到有一天它對外面的世界起了好奇
心,于是它蕩過一棵又一棵大樹,來到叢林邊的一個村落。它口渴,于是坐在一條小溪旁喝
水,這時有個家伙划著獨木舟經過。公蘇從沒見過獨木舟,因此它就那么呆呆望著它,那家
伙就把獨木舟划到它那儿。它以為那家伙是要載它一程,但,結果那家伙用槳敲公蘇的腦
袋,把它像豬似的捆綁起來,接著它只知道自己被賣給了另一個家伙,送到巴黎在一項展覽
會上展示。

    展覽會上有另一只長膠棕毛的巨猿,名叫杜麗絲,它從沒見過這么漂亮的母猿。過了一
陣子,它倆相愛了。舉辦展覽的家伙帶他們環游世界,而無論走到哪儿,最吸引觀眾的就是
將杜麗絲和公蘇關在一個籠子里,讓大家看它倆做愛──就是那种展覽。總之,公蘇覺得很
難堪,但那是他倆活命的唯一机會。

    有次它們在日本展出,有個家伙開价買下了杖麗絲。它走了,公蘇不知道它去了哪儿,
它又孤零零了。

    這件事徹底改變了公蘇對人世的態度。它變得憤怒不平,展覽中它齜牙悶吼,最后它會
拉屎,然后。把屎扔出籠子,撤在那些花錢來開眼界的人身上。

    這樣過了一陣子,主辦展覽的家伙受夠了,把公蘇賣給了太空總署,就這樣它最后到了
新几內亞的叢林。我多少了解它的感受.因為它仍然孤零零想念杜麗絲,我也孤零零想念珍
妮,而且,沒有一天不挂念她。可是,咱倆同病相怜,這會儿都困在這鳥不拉屎的地方。

    大山姆的棉田收獲好得出乎想像。我們收割了一捆又一捆棉花,讓他們在新搭的大草棚
里整理。終于,有一天.大山姆說他們准備造一條大船──駁船──載運棉花,然后奮力突
破小黑人的勢力區,到城里賣掉棉花賺一筆錢。

    “我都設想好了,”大山姆說。“首先我們把棉花拍賣,拿到錢。然后用那些錢買些我
的族人需要的物品。”

    我問他是哪些物品,他說:“哦,你知道的,老弟,珍珠、飾物啦,或許還買面鏡子、
還有手提收音机,一盒上等古巴雪茄、兩箱酒。”

    原來如此。

    總之,又過了几個月,我們收割了當季最后一批棉花。

    大山姆的駁船差不多完工了,于是,在動身之前的那個晚上,他們舉行了一項盛大的慶
祝儀式,同時驅赶邪靈。

    全部落的族人圍著火唱著“噗啦噗啦”,敲著鼓。他們還把那個巨大的鍋拖了出來,架
在火上煮著,但是大山姆說它只是“象征儀式”。

    我們坐在旁邊下棋.我跟你說,朋友──我興奮得快炸了!只要讓我們到了城鎮附近,
我們立刻逃之夭夭僥公蘇也知道這個計划,因為,它也坐在那儿搔著腋下,咧嘴笑得好開
心。

    我們已經下了一、兩盤棋,正要結束另一盤棋局時,突然間,我低頭一看,該死,大山
姆要把我將死了!他笑得好得意,我可以在黑暗中瞧見他的牙齒,于是我心想:得赶緊擺脫
將死的局面。

    問題是,我脫不了困。因為我心里一直在打著如意算盤,不知不覺在棋盤上把自己困死
了。無路可走。

    我研究棋盤好半天,火光照在大山姆微笑的牙齒上,清清楚楚反映出我緊蹙的眉頭。于
是我說:“啊,呃──我要尿尿。”大山姆點個頭,還在咧嘴笑;容我說一句,這可是我記
憶中頭一回因為說這句話脫困,而不是惹禍上身。

    我走到草屋后面尿尿,之后,并沒有回去下棋,我鑽進草屋向公蘇說明情況。接著我悄
悄溜到古洛克的草屋,小聲把弗芮區少校叫出來,把情況也跟她說了一遍,并且說還是趁大
伙被煮熟之前赶緊逃走好了。

    于是,我們都決定放手一搏。古洛克說他要一起走,因為,他愛上了弗芮區少校──反
正他的意思大概是這樣。總之,我們四個立刻悄悄溜出村子,來到河邊,正要坐上土著獨木
舟的當日,突然間,我抬頭一看,大山姆帶著大約千名土著站在我面前,神情陰狠又失望。

    “省省,老弟,”他說,“你真以為騙得了咱這老狐狸?”

    我告訴他:“噢,我們只是想在月光下泛舟──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唉,”他說,他明自我的意思,接著他的手下抓住我們拖回村落。巨鍋在那儿噗噗滾
沸,他們把我們綁在木樁上,情況看來不太妙。

    “晤,老弟,”大山姆說,“事情這么轉變實在很不幸。不過,不妨這么看它,起碼你
知道自己填飽了一、兩個飢餓的肚子,可以聊感安慰。還有,我必須告訴你──你無疑是我
所遇到的最高強的棋士,而我在耶魯四年中拿了三年西洋棋冠軍。”

    “至于你,女士,大山姆對弗芮區少校說,“我很遺憾不得不結束你和這位古洛克老兄
的熱戀,不過,你了解我的苦衷。”

    “不,我不了解,你這詭詐的野蠻人,”弗芮區少校說。“你究竟會得到什么好處?你
應該自慚!”

    “也許我們可以把你和古洛克放在同一個盤子里上桌,”大山姆呵呵笑。“自肉配黑肉
──我個人要吃一條大腿,或者可能吃個胸──嗯,這倒滿不錯的。”

    “你這惡毒、坏到极點的混蛋!”弗芮區少校說。

    “隨你說,”大山姆說。“好啦,盛宴開始!”

    他們解開我們,接著一群土人把我們拖到巨鍋那儿。他們先擒起可怜的公蘇,因為大山
姆說它會是道“佳肴”,他們將它高舉在巨鍋上,正要扔進去的當口,且慢,一支箭從天而
降,射中抬著公蘇的一個家伙。那家伙倒下,公蘇摔在他身上。接著箭如雨下,從叢林邊射
向我們,所有人惊慌大亂。

    “是小黑人!”大山姆減道。“快取武器!”所有人都跑去拿長矛和刀。

    我們四個既無長矛也沒刀,于是又朝河邊奔去,但是才跑了不到十尺,突然間被樹叢間
設下的羅网倒吊在半空中。

    我們像蝙蝠似的挂在那儿,血液直灌腦門之際,一個小家伙從樹叢間鑽出來,哈哈笑我
們。村中傳來各种野蠻的聲音,但是過了一陣子所有聲音都靜下來。接著一群小黑人出現,
割下我們的网子,綁住我們的手腳,帶回村落。

    哎呀!他們已經捉住大山姆和他的族人,而且也綁住了他們的手腳。看來小黑人就要把
他們統統扔進巨鍋。

    “唔,老弟,”大山姆說,“看來你們僥幸保住了命啊?”

    我點頭,但是我不敢确定我們是不是換湯不換藥,終究得死。

    “這樣吧,”大山姆說,“看來我和我的族人是完了,不過也許你們還有活命的机會。
要是你能弄來你那支口琴吹上一、兩首曲子,也許可以救你們的命。小黑人的酋長酷愛美國
音樂。

    “謝了,”我說。

    “別客气,老弟。”大山姆說。他們把他高高抬到巨鍋上面,突然,他對我喊:“騎士
落在主教三──然后小卒十落在國王七──我就是用這步棋打敗你的!”

二聲水花四濺,接著大山姆被縛的族人又開始唱“噗啦噗啦”。我們全体的情況都大大
不妙。

第十六章            


    煮完了大山姆的全族人,取下他們的腦袋之后,小黑人將我們倒挂在長竿上,像豬似的
抬入叢林。

    “你想他們打算怎么處置我們?”弗芮區少校對我喊道。

    “我不知道,我也不在乎。”我吼道,這可以說是實話。我受夠了這些鳥事。人的忍受
力只有這么大的限度。

    總之,走了一天左右,我們來到小黑人的村子,朋友或許已經料到了,叢林中的空地上
是─間間小小的草屋。他們將我們扛到空地中央的一間草屋前,那間草屋四周站著許多小黑
人──還有個蓄著長長的白胡子,沒有一顆牙齒的小老頭,像個嬰儿似的坐在一張高椅上。
我猜想他就是小黑人的酋長。

    他們將我們從网子里倒到地上,給我們松綁,我們站起身,拍去身上的灰土,小黑人酋
長嘰嘰咕咕說了些話,接著他爬下椅子,直接走到公蘇面前,踢它的下襠。

    “他干嘛踢它?”我問古洛克,他跟弗芮區少校同居期間已經學會講一點英語。

    “他要知道猿猴是公的還是母的。”古洛克說。

    我心想,應該有比較客气的法子弄明白這一點,可是我沒吭气。

    接著,酋長走到我面前,又嘰嘰咕咕一番──大概是小黑人話什么的──我正准備下襠
也挨一腳,但是古洛克說:“他要知道你們為什么跟那些可陷的食人族住在一起。”

    “告訴他這可不是我們出的主意。”弗芮區少校開口說。

    “我有個主意,”我說。“告訴他們,我是美國樂師。”

    古洛克把這話告訴酋長,酋長狠瞅著我們看半天,然后他問古洛克一句話。

    “他說什么?”弗芮區少校追問。

    “他向猿猴奏什么樂器。”古洛克說。

    “告訴他猿猴會奏長矛。”我說,古洛克轉述─遍,于是,小黑人酋長宣布他要听听我
們演奏。

    我取出口琴,吹了一首小曲──“坎普鎮競賽”。小黑人酋長听了一會儿,開始拍手跳
起類似方塊舞的舞步。

    我吹完之后,他問弗芮區少校和古洛克會演奏什么樂器,我叫古洛克告訴他弗芮區少校
會演奏刀子,古洛克不會演奏──他是經理。

    小人酋長神情有些迷惑,說他從沒听說過有人會演奏長矛或刀子,不過他吩咐族人給公
蘇几支長矛,給弗芮區少校几把刀子,說要看看我們會奏出什么音樂。

    我們一拿到長矛和刀子。我就說:“好──動手!”公蘇立刻用長矛敲小黑人酋長的腦
袋,弗芮區少校用刀子威嚇几個小黑人。我們逃入叢林中,小黑人緊迫在后。小黑人一直在
后面向我們扔擲各种石頭、箭鏃和吹箭。突然間,我們跑到了河邊,無路可逃,而小黑人就
要抓住我們了。我們正打算跳進河里游泳逃生,突然對岸響起一聲來福槍聲。

    小黑人們已經扑至,但是另─聲槍聲,他們立刻掉頭逃回叢林。我們望向對岸,噢,天
吶,對岸有兩個身穿叢林夾克,戴著白色頭盔的家伙。他們跨入一條獨木舟,朝我們划來,
等他們挨近之后,我瞧見其中一個的頭盔上有“美國太空總署”的字樣。我們終于獲救了。

    獨木舟靠岸后,頭盔有“美國太空總署”宇樣的家伙下船走向我們。他一徑走到公蘇面
前,伸出手,說:“是甘先生吧?”

    “你們這些混球,究竟他媽的躲哪儿去了?”弗芮區少校吼道。“我們困在這該死的叢
林里將近他媽的整整四年了!”

    “抱歉啦,女士,”那家伙說,“不過我們辦事也有先后順序,你知道。”

    總之,我們終于逃脫了比死還可怕的命運。他們把我們載上獨木舟,往下游划去。其中
─個家伙說:“唔,各位鄉親,文明就在前面了。我看各位可以把你們的經歷賣給出版商,
賺一大筆鈔票。”

    “停船!”弗芮區少校突然喝令。

    兩個家伙對望一眼,但還是把獨木舟划到岸邊。

    “我決定了,”弗芮區少校說。“我找到了生平頭一個了解我的男人,我不打算放棄
他。近四年來古洛克和我在這地方生活幸福,我決定跟他─起留在這儿。我們會回到叢林建
立我們的新生活,養一窩孩于,從此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

    “可是,這人是食人族。”─個家伙說。

    “你去吃個痛快吧,老兄。”弗芮區少校說完,和古洛克下船手牽手走回叢林。在他倆
走出視線之前,弗芮區少校回頭跟公蘇和我揮揮手,然后兩人消失了蹤影。

    我回頭看看坐在獨木舟尾的公蘇,它在那絞著爪子。“等等。”我對那兩個家伙說。我
過去坐在公蘇旁邊,問它:“你在想什么?”

    公蘇沒作聲,但是它眼中有顆小小的淚珠,于是,我知道要發生什么事了。它抓住我的
肩膀使勁摟我一下,然后跳下船圈到岸邊─棵樹上。最后,只見它吊著─根蔓藤蕩過叢林,
也消失了綜影。

    太空總署那名老兄搖搖頭。“呃,你呢,笨蛋?你可要跟著你的朋友們待在這個野蠻地
方?”

    我望著他們的背影半天才說:“呃,不。”然后坐回獨木舟內。他們划著漿順流而下之
際,我心里當真掠過留下來的念頭。可是我沒辦法這么做。我想大概我還有別的渴望要完
成。

    他們用飛机送我回美國,途中告訴我國內將會替我准備一項盛大的歡迎會,不過這話我
好像曾經听過。不過,真的,飛机一降落華盛頓机場,就有大約百万人在那儿鼓掌歡呼,像
是很高興見到我。他們讓我坐在─輛黑色大轎車的后座進城,說要帶我去白宮晉見總統。沒
錯,那地方我也曾經去過。

    呃,到了白宮,我以為會見到那位請我吃早飯,看“貝弗利山人”電視節目的老總統,
不過他們這會儿選了個新總統──一個頭發往后梳得油光光,腮幫子鼓鼓的,鼻子像挂了個
肉垂的家伙。

    “說說看,”這位總統說,“你這趟旅途刺激嗎?”

    一個穿西裝站在總統旁邊的家伙附耳對總統說了句話,總統猛然又說:“呃,啊,其實
我的意思是你能逃离叢林生活之苦,實在太好了。”

    穿西裝的家伙又附耳對總統說了句話,于是總統對我說:“呃,你的同伴呢?”“公
蘇?”我說。“她叫這個名字嗎?”這下于他看看手里的二張卡片。“這上面寫的是一位珍妮.
弗芮區少校,還說你雖然獲救,她卻被強拖回叢林了。”

    “哪儿來的這一段?”我問。

    “這儿寫的啊!”總統說。

    “事實不是這樣。”我說。

    “你是暗示我說謊?”總統說。

    “我只是說事實不是這樣。”我說。

    “你給我听清楚了,”總統說,“我是你的最高統帥。我不是坏人。我不說謊!”

    “很抱歉,”我說,“但是弗芮區少校的情形不是這樣。你把卡片上這段話刪掉,不過
──”

    “卡帶!”總統吼道。

    “啊?”我說。

    “不,不,”穿西裝的家伙赶緊跟總統說,“他說的是‘卡片’──不是‘卡帶’──
總統先生。”

    “卡帶!”總統尖叫。“我告訴過你不准再在我面前提這個字眼!你們統統是不忠不信
的豬玀!”總統用拳頭猛捶他自己的膝蓋。

    “你們統統不了解。我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沒听說過!就算听過見過,要不是我忘記
了,要不就是最高机密!”

    “可是,總統先生,”穿西裝的家伙說,“他沒有說那個字,他只說─”

    “哦,你說我說謊!”他說,“你被解職了!”

    “可是你不能解我的職,”那家伙說,“我是副總統啊。”

    “呢,抱歉我得這么說,”總統說,“不過要是你到處罵你的統帥是個騙子,你絕對當
不成總統。”

    “唔,我想你說得對,”副總統說,“請原諒。”

    “不,我請你原諒,”總統說。

    “隨便啦,”副總統說,他看起來有點儿坐立難安。“恕我失陪,我得去尿尿。”

    “這可是我一整天听到的第一個明智的意見。”總統說。

    接著他轉向我,“對了,你不就是那個打乒乓球的家伙嗎?”

    我說:“嗯。”

    “你有沒有電視机?”我問。

    總統滑稽地看著我。“嗯,有一台,可是近來我不大看電視。太多坏消息。”

    “你有沒有看過‘貝弗利山人’這節目?”我說。

    “還沒播出吶。”他說。

    “現在播什么?”我問。

    “真相’──不過,你會不想看這個節目──淨是屁話,”接著他說,“呃,我得去開
個會,我送你到門口吧?”去到外面陽台上,總統壓低嗓門很小聲的說,“喂,你想不想買
只表?”

    我說:“啊?”于是,他挨到我身邊,掀起他的西裝袖子,哎呀,地胳膊上起碼有二、
三十只表。

    “我沒錢吶。”我說。

    總統放下袖子,拍拍我的背。“唔,等你有錢了再來,咱們好商量,啊?”

    他跟我握手,一大群攝影記者擁上前拍照,然后我就走了。不過,我得說─句,那位總
統看起來倒還像是個好人。

    總之,這會儿不知道他們打算怎么處置我了,不過我不必猜測太久。

    大約過了一天熱鬧冷卻下來,他們把我安頓在一家飯店里,但,有天下午兩個家伙走進
我的房間,說:“听清楚了,阿甘,白吃的午餐結束了。政府不再負擔這些──現在起你自
己打發。”

    “呃,好啊,”我說,“不過,給我一點路費回家如何。我現在有點缺錢。”

    “省省吧,阿甘’,”他們說。“你用勛章打昏參議院記錄員,沒坐牢已經算你走運
了。我們已經幫忙讓你逃過牢獄之災──但是,從現在起我們不再管你的鳥事啦。”

    于是,我不得不离開飯店。由于我沒有行李,因此并不難行走,我就這么走上街。走了
一陣子,經過總統住的白宮,出乎意料,白宮前面居然有一大群人,戴著用總統的臉孔做成
的橡皮面具,還拿著什么標語。我猜想他─定很高興這么受大家的擁戴。

第十七章            


    雖然他們說不肯給我一毛錢,但是我离開飯店之前,其中─個家伙借給我一塊錢。我一
見到公用電話就打電話到我媽媽住的貧民之家。但是,一名修女說:“甘太太已經不在我們
這儿了。”

    我問她去哪儿了,修女說:“不知道──她跟一個新教徒跑了。”我謝謝她,挂上電
話。說起來,我是有點儿安心了。起碼媽媽跟某個人跑了,不再待在貧民之家。我想總得找
到她。但是,老實說,我并不急著找她,因為她鐵定會為了我离家之事對我又哭又叫又罵,
就好比天絕對會下雨那么鐵定。

    天果真下雨了。淋得一身濕的貓儿、狗儿和我找到一個遮雨蓬躲在下面,直到有個家伙
出來把我攆走。我全身濕透又冷,經過一棟政府辦公大樓的時候,看見人行道中央有個大大
的塑膠垃圾袋。我走近時,袋子動了一下,好像里面有東西!

    我停下來,走到袋子前面,用腳尖頂頂它。突然間,袋子往后跳丁四尺遠,一個聲音從
袋子底下傳出,說:“滾開!”

    “誰在里面?”我問。

    那個聲音說:“這是我的暖气柵,你去找你自己的。”

    “你在說什么?”我說。

    “我的暖气柵,”那聲音說,“別碰我的暖气柵!”

    “什么暖气柵?”我問。

    突然,塑膠袋略微抬高,一個家伙探出頭來,眯眼看著我,好像我是什么白痴似的。

    “你剛到城里還是什么?”那家伙說。

    “可以這么說,”我回答,“我只想躲雨。”

    垃圾袋底下那個人模樣真可怜,頭發半禿,几個月沒刮胡子,眼睛紅通通布滿了血絲,
牙齒基本掉光了。

    “唔,”他說,“既然如此,我想讓你待一下倒無所謂──”拿去。”他伸出手遞給我
另一個折好的塑膠袋。

    “我要怎么用這袋子?”我問。

    “打開它,鑽到袋子底下,你這笨蛋──你不是說想躲雨。”說完他拉下垃圾袋重新遮
住自己。

    唔,我照他的話做了,老實說,真不賴。暖气柵底下會冒出熱气,使袋子里頭暖呼呼
的,舒服又可以躲雨。我們罩著垃圾袋并排坐在暖气柵上。半天,那家伙對我說:“你叫什
么名字?”

    “阿甘,”我說。

    “啊?我也認識個家伙叫阿甘。很久以前。”

    “你叫什么名字?”我問。

    “丹恩。”他說。

    “丹恩?丹恩?──喂,且慢。”我說。我掀開垃圾袋,走過去也掀開那家伙的袋子,果
然是他!沒有腿,坐在一輛裝著滑輪的小木車上。起碼蒼老了二十歲,我几乎認不出他。不
過,是他,沒錯。是丹恩少尉!

    從陸軍醫院出院之后,丹恩問到康涅狄格州想重拾教鞭教歷史。但是歷史這門課沒有空
缺,于是學校要他教數學。他憎恨數學,況且,數學教室在二樓;他沒有腿,上樓吃盡了苦
頭。同時,他老婆跟一個位在紐約的電視制作人跑了,并且以“性情不合”為由訴請离婚。

    他染上酒癮,丟了工作,游手好鬧了好一陣子。小偷把他家搬空了,而醫院給他裝的義
肢尺寸不合。過了几年,他說,他索性“放棄”,過起流浪漢的生活。他每個月都會領到一
些傷殘撫恤金,但是他多半把它送給了別的流浪漢。

    “我也說不上來,阿甘,”他說,“我想我大概只是在等死吧。”

    丹恩給了我几塊錢,叫我去街角買兩瓶“紅匕首”。我只買了一瓶,剩下的錢給自己買
了一份現成的三明治,因為,我已經一整天沒吃過──點東西。

    “唔,老友,”丹恩喝下半瓶酒之后,說,“談談咱們分手之后你都做了些什么事。”

    我就說給他听。我告訴他,我去過中國打乒乓球,還有找到了珍妮,參力加“裂蛋”合
唱團和示威游行,我還把勛章扔了,結果坐牢。

    “嗯,這件事我記得。當時,我還在醫院里,也想去參加游行,不過我想我不會扔掉我
的勛章,你瞧!”他說。他打開外套紐扣,里面的襯衫上挂滿了他的勛章──紫心、銀星─
─起碼有十几二十枚。

    “它們讓我想起一些事,”他說,“我也說不上來是什么事──戰爭,當然,但這只是
其中的一部分。我失去了太多東西,阿甘,不只是兩條腿。還有我的銳气,我的靈魂。如今
只剩下一片空白──原先我的靈魂所在之處,現在只有勛章了。”

    “可是,你說的那個管理一切的‘自然法則’呢?”我問他,“我們每個人都得配合的
‘万物規划’呢?”

    “去它的,”他說,“那淨是哲學屁話。”

    “可是打從你告訴我之后,我就一直照著它去做。我順勢而行,盡力而為。盡量做對的
事啊。”

    “唔,也許它對你管用,阿甘。我原以為它對我也管用──可是瞧瞧我。瞧瞧我,”他
說,“我有什么用?我是個他媽的缺腿怪物。一個混混。一個醉鬼。一個三十五歲的流浪
漢。”

    “還算好啊。”我說。

    “哦,是嗎?怎么個好法?”他說。這話可難倒我了,因此,我繼續跟他說完我的經歷─
─被扔進瘋人院,然后被送上太空,又掉在食人族的村子里,還有公蘇、弗芮區少校和小黑
人等等。

    “呃,我的天,阿甘小子,你可真是奇遇連連,”丹恩說,“那你怎么會落得跟我一起
罩著垃圾袋,坐在暖气柵上面?”

    “我不知道,”我說,“不過我不打算久留。”

    “那么,你有什么主意?”

    “等雨一停,”我說,“我就去找珍妮。”

    “她在哪儿?”

    “我不知道,”我說,“不過我會查出來。”“听起來你似乎需要援助。”他說。

    我望向丹恩,他兩眼在胡子后面閃閃發光。不知怎的,我覺得他才需要援助,不過我不
介意。

    老丹和我那天晚上找了一家廉价教會招待所投宿,因為雨一直未停,丹恩付了一人五毛
錢的晚飯錢,和兩毛五的床鋪錢。只要你肯坐在那儿听布道等等就可以免費吃晚飯,但是丹
說他宁可睡在雨地里,也不愿浪費寶貴時間去听一個唯圣經是從的人說他對世事的看法。

    第二天早上,丹恩借給我一塊錢,我找了一個公用電話打到波士頓找摩西,從前“裂
蛋”合唱團的鼓手。果然,他還住在老地方,而且完全沒想到我會聯絡。’

    “阿甘──我真不敢相信!”摩西說,“我們以為你玩完了!”

    他說“裂蛋”散伙了。費波斯坦答允他們的錢統統被一些開支什么的耗干了,而且出了
第二張唱片之后就沒人再找他們簽約。摩西說現在的人听一种新的音樂──“滾石”、“老
鷹”,還有什么的──“裂蛋”的成員都离開了,找到了正經工作。

    摩西說,很久沒有珍妮的消息了。她去華盛頓示威游行,而我被捕之后,她又回來跟
“裂蛋”合作了几個月,但摩西說她似乎變了一個人。他說有一次她在台上哭了,他們不得
不用樂器演奏填塞那一場表演。之后,她開始喝伏特加,演出遲到,他們正打算跟她談談,
她卻索性不干了。

    摩西說他個人覺得她的行為變化与我有關,但是她始終不肯談,過了兩星期她离開了波
士頓,說要去芝加哥,打那以后五年來他沒再見過她。

    我問他是否知道有什么法子可以找到她,他說也許他還存著她臨走前留給他的一個舊電
話號碼。他擱下電話,過了几分鐘回來把電話號碼告訴我。除此之外,他說:“我一無所
知。”

    我要他保重,還說我要是去波士頓一定會去找他。

    “你還吹口琴?”摩西問。

    “呃,有時候。”我說。

    我跟丹思又借了一塊錢,打電話到芝加哥。

    “珍妮•可蘭──珍妮?”一個家伙接電話說,“對了──我記得她。一個滿漂亮的小
姐。好久了。”

    “你知道她在哪儿嗎?”

    “她臨走的說她要去印第安那波里。誰知道?她在‘天波祿’那儿找到了工作。”

    “哪儿?”

    “天波祿’──輪胎工厂。你知道,做輪胎的──汽車輪胎。”

    我謝過那家伙,回去告訴丹恩。

    “唔,”他說,“我從沒去過印第安那波里。听說那邊秋天很美。”

    我們先是想攔便車离開華盛頓,但是運气不佳。后來─個家伙讓我們坐在一輛運磚卡車
的后面,坐到市郊,但是之后就沒人肯載我們。我猜想大概我倆模樣太奇怪──丹恩坐在他
那輛小滑輪車上,我這大塊頭站在他旁邊。總之,丹恩說咱們何不搭巴士,他的錢夠買車
票。老實說,拿他的錢我很不是滋味,但是,我覺得他想去,而且,讓他离開華盛頓也是件
好事。

    于是,我們搭上赴印第安那波里的巴土,我把丹恩放在我隔壁的座位上,將他的滑輪車
塞在上方的架子上。他一路喝“紅匕首”,說這世界真是個鳥地方。也許他說得對。我也不
知道。我終究只是個白痴。

    我們在印第安那波里市中心下車,丹思和我站在街上正考慮下一步怎么走,一名警察走
過來說:“不得在街上游蕩逗留。”予是我們就往前走。丹恩向一個家伙詢問“天波祿輪胎
公司”在哪儿,結果它在市郊,我們就往那個方向走。走了一陣子,沒有人行道了,丹恩沒
辦法推他的小滑輪車,于是,我把他夾在腋下,把滑輪車夾在另一邊腋下,繼續走。

    大約到了中午,我們瞧見一個大招牌上寫著“天波祿輪胎”,推測到了地頭。丹恩說他
在外頭等,我就走進去,柜台有個女人,我問她可不可以找珍妮•可蘭。那女人看看一份名
單,說珍妮在“補胎”部門工作,但是除了工厂員工,外人不得入內。呃,我呆站在那儿,
不知該怎么辦,那女人說:“這樣吧,甜心,再過一會儿他們就要午休了,你何不到大樓旁
邊去等。也許她會出來。”我就照這么做了。

    一會儿出來了許多人,接著,我瞧見珍妮獨個儿穿過一扇門,走到一棵樹下,從紙袋里
取出一份三明治。我走過去,悄悄來到她背后,她坐在地上,我就說:“這三明治看起來可
真好吃。”她根本沒抬頭看。她一直盯著前頭,然后說:“阿甘,一定是你。”

第十八章            


    呃,我告訴你,朋友──那是我畢生最快樂的重逢。珍妮哭著、摟著我,我也一樣;
“補胎”部門的其他員工站在一旁納悶怎么回事。珍妮說再過三小時她就下班,叫我和丹恩
到對街的小洒館喝杯啤酒,等好。然后她帶我們去她的住處。

    我們去了小酒館,丹恩喝了些“漣漪”酒,因為他們沒有“紅匕首”,不過他說“漣
漪”酒更好,因為它比較“芬芳”。

    酒館內還有別的顧客,玩飛鏢、喝酒,在桌上比腕力。有個大塊頭好像是酒館內腕力最
厲害的家伙,不時有人會過去跟他較量,但總是贏不了他。他們還拿它下注,一把五塊十塊
什么的。

    過了─陣子,丹思小聲對我說:“阿甘,你覺得自己贏不贏得了那邊比腕力的大老
粗?”我說不知道,丹恩就說:“唔,這是五塊錢,我打賭你會贏。”

    于是,我起身走過去跟那家伙說:“我可不可以坐下來跟你比腕力?”

    他抬頭看我,微微笑著說:“只要有錢,歡迎你試試。”

    我就坐下,兩人彼此握住對方的手,然后有人說:“開始!”比賽開始了。其他家伙都
是嗯嗯啊啊,像狗拉屎似的拼命用力,可是大概才十秒鐘我就把他的胳膊扳倒在桌上,打敗
了他。其他人都圍在桌子四周發出“喔”“啊”聲,我還听到老丹大叫喝采。”

    呃,對方并不太高興,但他還是付給我五塊錢,然后站起身。

    “剛才我的手肘滑了一下,”他說,“不過下次你再來,我要跟你再比試一下,听到
嗎?”我點頭,然后回到丹恩那儿,把錢給他。

    “阿甘,”他說,“咱們也許找到了一個輕松賺錢糊口之道。”我問丹恩可不可以給我
兩毛五去柜台買個松花蛋,他給了我一塊錢,說:“隨你愛吃什么都行,阿甘。咱們現在有
法子謀生啦。”

    珍妮下了班到小酒館接我們去她的住處。她住的是一間小公寓,离公司不遠,里面擺設
了些可愛的玩意,比方說填充玩具,還有在臥房門上接個彩珠帘。我們去雜貨店買了一只
雞,珍妮燒晚飯給丹恩和我吃,我把和她分手之后我的遭遇一五一十告訴她,

    她對弗芮區少校很好奇,不過等我說她跟一個食人族跑了之后,珍妮似乎放心不少。她
說這些年來她的日子也不順心。

    离開“裂蛋”之后,珍妮就跟她在和平運動中認識的一個女孩一起去了芝加哥。她們上
街示威游行,多次被關進牢里,珍妮說最后她疲于上法庭,況且,她也擔心自己成了前科累
犯。

    總之,她跟大約十五個人同住在一棟屋子里,她說他們跟她不是那么气味相投。他們不
穿內衣或者根本一絲不挂,而且不沖馬桶。她和一個家伙決定合租一間公寓,因為他也不喜
歡他們原來住的地方,但是結果并不成功。

    “你知道,阿甘,”她說,“我甚至試過去愛他,可是我辦不到,因為我總想著你。”

    她寫過信給她媽媽,請她聯絡我媽媽弄清楚我關在哪儿,但是,她媽媽回信說我們家燒
毀了,我媽媽住在貧民之家,但是,等那封信寄到珍妮手里,我媽媽已經跟那個新教徒跑
了。

    總之,珍妮說她身無分文,听說輪胎公司正要雇人,于是就來到印第安那波里,得到這
份工作。大約就在這個時候,她在電視上看到我即將上太空,可是,她已來不及赶到休士
頓。她說她“惊恐的”看著我的太空船墜落,她以為我死了。打那以后,她就把時間全放在
補胎上。

    我把她抱在怀里,兩人就這樣依偎半天。丹恩自己滾著滑輪車進浴室,說他要尿尿。他
進去之后,珍妮小聲問他怎么尿,難道不需要協助?我說:“不需要,我見過他自己尿尿。
他可以自己來。”

    她搖頭說:“這就是越戰帶給我們的下場。”

    這一點也沒啥爭議。看見一個斷腿的人不得不尿在帽子里,再把尿倒進馬桶,實在令人
心酸怜憫。

    我們三個人就在珍妮的小公寓里安頓下來。珍妮給丹在客廳一角鋪了個地鋪,她還在浴
室地板上放了個瓶子好讓他不必尿在帽子里。每天早上她去輪胎公司上班,丹恩和我坐在家
里聊天,然后去珍妮公司附近那家小酒館等她下班。

    剛開始的頭一個星期,比腕力被我打敗的那個家伙要求給机會讓他贏回那五塊錢,我給
了他机會。他又試過兩、三次,結果總共輸了大概二十五塊,過后他就不再來了。但是總有
別的家伙想賭賭運气,過了一、兩個月,有些人從鎮上和外地小鎮跑來找我挑戰。丹恩和我
每個星期大約賺上一百五十到兩百塊左右,這筆收入可真不賴。小酒館的老板說他要舉辦全
國大賽,讓當地電視台轉播等等。但是在這個計划實現之前發生了另一件事,整個改變了我
的人生。

    一天,有個家伙走進酒館,他穿著白色西裝和夏威夷襯衫,頸子上挂著許多金飾。他坐
在吧台看我解決另一個挑戰者,然后過來坐到我們的桌子。

    “我叫麥克,”他說,“我听說過你們。”

    丹恩問他都听到些什么,麥克說:“听說這家伙是世上最有力气的男人。”

    “那又怎樣?”丹恩問,那家伙說:“我有個點子可以讓你們賺大錢,遠遠超過你們在
這儿賺的三毛兩文。”

    “怎么說?”丹恩說。

    “摔跤,”麥克說,“不過,不是這沖動動胳膊的小玩意──我指的是真正的摔跤。有
擂台,還有成千上万花錢的觀眾。”

    “跟誰摔跤?”丹恩問。

    “隨便誰都行,”麥克說,“職業摔跤手有一項巡回比賽──‘蒙面人’、‘奇大
漢’、‘喬治老大’、‘臟豬’──數得出來的統統有。一流摔跤手每年可以賺上十万、二
十万。咱們先慢慢讓你這位老弟暖身。教他些擒拿法,傳授他一些竅。啊,我打賭他三、兩
下就會成為大明星──讓大家都賺大錢。

    丹恩看著我,說:“你認為呢,阿甘?”

    “我不知道,”我說,“我有點想回老家做養蝦的小買賣。”

    “養蝦!”麥克說。“啊,小伙子,干這個賺的錢起碼是養蝦的五十倍!不必一輩子干
這一行──只要花几年工夫,然后,你就可以高枕無憂,銀行里存著錢,養一窩金雞吶。”

    “或許我還是問問珍妮的意思。”我說。

    “听著,”麥克說,“我這可是給你畢生難逢的机會。你不要,盡管說,我立刻走
人。”

    “不,不。”丹恩說。接著他扭頭對我說,“听我說,阿甘,這家伙說的話不無道理。
我是說,要不然你怎么賺到足夠的錢去養蝦?”

    “這樣吧,”麥克說,“你甚至可以帶著你這位朋友一起。他可以當你的經紀人。只要
你想退出,隨時可以。你怎么說?”

    我想了一下。听起來是滿不錯,但通常這种事都有詐。話雖如此,我還是張開了我的大
嘴巴,說出那個要命的字:“好。”

    呃,就這樣我成了職業摔跤手。麥克在印第安那波里市中心的一家健身院有間辦公室,
每天丹恩和我都會搭巴士到那儿,學習摔跤的正确方法。

    簡單說,職業摔跤是這么回事:實際上任何人應該都不會受傷,但是,看起來像會受
傷。

    他們教我各种技術──反扼頸、穿襠胯、原地抱摔、打樁、鎖肘等等的。還有,他們還
教丹恩如何對裁判吼叫,造成混亂局面。

    珍妮對于摔跤這件事并不熱衷,因為她說我會受傷,我說不會有人受傷,因為這玩意是
唬人的,她說:“那有什么意思?”這話問得好,我找不出合理的回答,但是,我還是盼望
能替我們賺些錢。

    一天,他們教我一招叫“腹壓”的技術,我要凌空壓到對方身上,但是,對方會在最后
─剎那身滾身滾開。可是不知怎的,我老是搞砸它,有兩、三次對方來不及翻開我已壓在他
身上。最后,麥克走進場中,說:“老天,阿甘──你是白痴不成!你這樣子會傷到別人,
你奇壯如牛啊!”

    我就說:“對──我是白痴。”麥克說:“什么意思?”丹恩就把麥克叫過去解釋了一
番,麥克說:“老天爺!你在說笑不成?”丹恩搖頭。麥克看看我,聳聳肩說:“唉,世上什
么樣的人都有吧。”

    總之,大約過了一小時,麥克從他的辦公室跑到場中。

    “我想到了!”他吼道。

    “想到什么?”丹恩問。

    “他的綽號!我們得給阿甘一個摔膠的綽號。我剛才想到了。”

    “是什么?”丹恩說。

    “‘笨瓜’”!麥克說。“咱們給他穿條尿布,戴上一頂圓椎紙帽。觀眾一定愛死
了!”

    丹恩想了想。“難說,”他說,“我不太喜歡。听起來你好像想拿他耍寶。”

    “這只是給觀眾看的。”麥克說,“他得有個綽號。所有大明星都有綽號。還有什么綽
號比‘笨瓜’更好!”

    “叫他‘外星人’如何?”丹恩說。“這比較恰當。他可以戴一頂塑膠頭盔,插上些天
線。”

    “已經有個家伙叫‘外星人’了。”麥克說。

    “我還是不喜歡,”丹恩說。他看看我,問,“你認為呢,阿甘?”

    “我才不在乎。”我說。

    晤,事情就是這樣。經過几個月的訓練之后,我終于以摔跤手的身份初試啼聲。大賽前
──天,麥克帶著一盒尿片和黑色圓推紙帽走進健身院。他說明日中午會再來,載我們去參
加我的第一場摔跤賽,地點是蒙夕。

    那天晚上,珍妮回家之后,我進臥房穿上尿片和圓錐帽,回到客廳。丹恩正坐在他的小
車上看電視,珍妮在看書。我進門時,他倆都抬起目光。

    “阿甘,這是什么玩意?”珍妮說。

    “這是他的戲服。”丹恩說。

    “這么打扮把你弄成個傻瓜似的。”她說。

    “咱們這么想嘛,”丹恩說,“就好比他在演戲什么的。”

    “他還是像傻瓜,”珍妮說。“真不相信!你竟然讓他打扮成這副樣子去公共場所?”

    “都為了賺錢吶,”丹恩說。“他們還有個家伙綽號‘蔬菜’,拿蘿卜葉當褲吊帶,還
弄個挖空的西瓜戴在他頭上,再挖兩個眼洞讓他看見。還有個家伙叫‘神仙’,背上裝了一
對翅膀,還拿著一根仙杖。那家伙大概有二百磅──你該瞧瞧他那模樣。”

    “我不管別人怎么樣,”珍妮說,“這件事我一點也不喜歡。阿甘,你去脫下它。”

    我回到臥房脫下戲服。也許珍妮說得對,我心想──可是男人總得賺錢謀生。何況,這
打扮比明晚我的摔跤對手好得多。他自稱“屎蛋”,穿了件緊身衣,衣服上畫得像一團糞。
天知道他身上會是什么气味。

                                             
第十九章            


    蒙夕的比賽預定結果是這樣的:我要被“屎蛋”痛宰。

    這是麥克在赴蒙夕途中告訴我的。原因好像是“屎蛋”是我的前輩,所以應該贏,而由
于這是我的第一場出賽,所以我必須輸。麥克說他只是想把話說在前頭,免得傷感情。

    “荒唐,”珍妮說,“居然有人自稱‘屎蛋”。

    “他大概就是個屎蛋。”丹恩說,想逗她開心。

    “你只要記住,阿甘,”麥克說,“這碼事根本是表演。你可不能發火。任何人不可受
傷。‘屎蛋’一定要贏。”

    唔,我們終于到了蒙夕,摔交比賽是在當地一座大体育館舉行。當時已經在進行一場比
賽──“蔬菜”跟一個自稱“野獸”的家伙較量。

    “野獸”渾身是毛,就像只猿猴,眼睛戴著黑眼罩,他一出場就奪下“蔬菜”戴的挖空
西瓜,踢到后排看台上。接著,他抓住“蔬菜”的頭,把他撞到擂台柱子上。然后他咬“蔬
菜”的手。我正替“蔬菜”難過,但是,他也有几招絕活──也就是,他把手伸進他穿的綠
葉吊帶內,掏出一把什么鬼東西,揉在“野獸”的眼睛上。

    “野獸”悶吼,滿場踉跪,一面揉眼睛想把那玩意弄掉,“蔬菜”從他后面欺至,踢他
的屁股,接著他把“野獸”扔到繩圈上,把他卷任使他無法動彈,然后狠揍“野獸”。觀眾
噓聲四起,向“蔬菜”投紙杯,“蔬菜”沖觀眾伸中指。我正在好奇這場比賽會如何了結,
但這時麥克過來叫丹恩和我進更衣室換戲服,因為下一場就是我跟“屎蛋”比賽。

    我換上尿片和園錐帽之后,有人敲門,問:“笨瓜’在不在?”丹恩說:“在。”那家
伙說:“你要上場了,出來吧。”我們就出場了。

    丹恩推著輪車跟在我后頭走上甬道時,“屎蛋”已經在擂台上。他在場上跑來跑去跟觀
眾扮鬼臉,呃,他穿著那件緊身衣著起來可真像個屎蛋。總之,我爬上擂台,裁判把我們叫
到一起,說:“好,兩位,我要求比賽精采、干淨──不准挖眼睛,或攻擊腰帶以下的部
位,或是咬人、抓人之類的鳥動作。”我點頭說:“嗯”。“屎蛋”就狠瞪我。

    鈴響了,我和“屎蛋”繞著彼此打轉,他伸腳絆我但是沒絆倒,我抓住他的肩膀將他摔
到繩圈上。這時我才發現他身上抹了一种滑滑的鬼東西,讓人抓不住他。我想抱住他的腰,
但是他像條鰻魚似的從我手中溜走。我抓住他的胳膊,但是他也抽脫,還咧嘴笑我。

    接著他埋頭沖撞我的肚子,但是我讓開一步,“屎蛋”飛過繩子,落在前排看台上。觀
眾噓他,雞貓子喊叫,但是,他拿著一把折疊椅爬回擂台上。他拿著椅子追我,我沒有防御
工具,拔腿就跑。但是“屎蛋”用椅于砸我的背,朋友,那可真痛。我試圖奪下椅子,但
是,他拿它敲我的頭,我困在角落無處可躲。接著他踢我的小腿,我彎腰抱住小腿,他又踢
我另一只小腿。

    丹恩坐在擂台旁邊的突角上,對裁判大叫要“屎蛋”放下椅子,但是沒有用。“屎蛋”
用椅于砸了我四、五下,把我打倒在地上,然后壓在我身上抓住我的頭發拿我的頭撞地板。
接著他抓住我的胳膊撇我的手指。我望向丹恩,說:“這是搞什么鬼?”丹恩想進入場中,
但是麥克站起來抓著丹恩的領子把他拖回去。接著突然鈴聲響了,我得以回到我的角落。

    “听著”我說,“這雜种用椅子砸我的頭,想弄死我。我必須做什么動作反擊。”

    “你要做的是翰掉比賽,”麥克說。“他并不想弄傷你──他只是想演得精采些。”

    “我可不覺得精采。”我說。

    “只要在場上再待几分鐘,然后讓他把你壓倒,”麥克說,“記住,你要賺這五百塊就
得輸掉比賽──不是贏。”

    “他要是再用椅子打我,我就不知道自己會怎么做了。”我說。我望向觀眾席,珍妮坐
在那儿神色難過又難為情。我漸漸覺得這么做是不對的。

    總之,鈴聲又響,我上場。“屎蛋”想抓住我的頭發,但是,我把他拋開,他像棍子似
的轉到繩圈內。接著我勾住他的腰把他抬起來,但是他從我手中滑脫,一屁股摔在地上,連
聲呻吟抱怨,揉著屁股,接著我只知道,他的經理居然塞給他一支橡膠頭“通馬桶器”,他
就用那玩意敲我的頭。唔,我奪下它,用膝蓋將它掰成兩截,起身追他,但是,我看見麥克
在那儿猛搖頭,因此任“屎蛋”過來抓住我的胳膊扭到我背后反鎖。

    那狗娘養的差點扭斷我的胳膊。接著他把我按到帆布地板上,用肘敲我的后腦。我可以
看見麥克在那儿點頭微笑贊許。“屎蛋”從我背上下來,伸腳踹我的肋腔和小腹,接著他又
拿起椅子敲我的頭八、九下,最后用膝蓋頂住我的背,而我卻無能為力。

    我就那么趴著,他坐在我的頭上,裁判數到三,比賽應該就此結束。“屎蛋”起身朝我
的臉吐口水。場面難堪极了,我不知道如何是好,不由自主哭了起來。

    “屎蛋”繞著擂台高視闊步,丹恩上台推著輪車到我跟前,用毛巾揩我的臉,接著我只
知道珍妮也跑上台,抱著我哭著,觀眾吶喊吆喝,還扔東西到擂台上。

    “走,咱們离開這儿。”丹恩說。我站起身,“屎蛋”跟我吐舌頭做鬼臉。

    “你的綽號取得真貼切,”我們离開擂台時珍妮對“屎蛋”說,“真可恥。”

    她這話大可連我也算上。我這輩子從沒有感到這么羞辱過。

    返回印第安那波里的一路上气氛尷尬。丹恩和珍妮沒說几句話,我在后座全身酸疼。

    “你今晚的表演真精采,阿甘,”麥克說,“尤其是最后哭起來──觀眾愛死了!”

    “那不是表演。”丹恩說。

    “哦,得了,”麥克說。“听我說──總得有人輸嘛。這么著──下一次我讓阿甘贏。
你覺得如何?”

    “應該沒有下一次了。”珍妮說。

    “他今晚賺了大錢,不是嗎?”麥克說。

    “讓人狠打一頓才拿五百塊,不算大錢。”珍妮說。

    “呃,這是他的第一場比賽。這樣吧──下一場我給他加到六百塊。

    “一千二如何?”丹恩問。

    “九百,”麥克說。

    “讓他穿游泳衣,別穿尿片紙帽如何?”珍妮說。

    “觀眾喜愛這身打扮,”麥克說。“這是他的賣相啊!”

    “你去打扮成那樣看看?”丹恩說。

    “我又不是白痴。”麥克說。

    “你給我閉上鳥嘴!”丹恩說。

    唔,麥克言而有信。第二場比賽對手叫“人蠅”。他戴了個像蒼蠅似的小啄,面具上裝
著兩個突出的大眼睛。我可以在台上把他扔來扔去,最后坐在他頭上,領到我的九百塊。而
且,觀眾還瘋狂吶喊:“我們要‘笨瓜’!我們要‘笨瓜’!”這筆交易倒不賴。

    接下來,我跟“神仙”比賽,他們甚至讓我用仙杖敲他的頭。之后,我交手過許多家
伙,丹恩和我勉強存了五千塊可以做養蝦生意了。但是,同時,我漸漸相當受到觀眾歡迎。
女人會寫信給我,甚至還有人賣圓錐紙帽當紀念品。有時我上場,觀眾中會有近百人戴紙
帽,鼓掌歡呼我的綽號,令我覺得陶醉的,你知道吧?

    在這同時,珍妮和我感情融洽──除了摔狡這件事之外。每天晚上她回到公寓之后,我
們自己弄晚飯,然后三人坐在客廳計划如何著手養蝦生意。我們打算去貝特河,巴布的家
鄉,在墨西哥灣附近找塊沼澤地。我們得買些大鐵絲网和小网子,還有一條小船和蝦飼料。
丹恩說,在等候第一批收獲期間我們得有地方住,還得買些日用雜貨,此外還要有門路把蝦
子賣到市場上。總而言之,他估計要五千塊左右才負擔得了頭一年的花費──之后,我們就
可以自給自足了。

    如今有問題的是珍妮。她說我們已經存到五千塊,何不收拾行李南下?唔,她這話有它
的道理,但是老實說,我還不想走。

    是這樣的,打從“橘子杯”跟那些內布拉斯加种玉米的家伙賽球以來,我從沒覺得有過
什么真正的成就。或許在中國大陸打乒乓球那段時間有一點這种感覺,但是那只維持了几個
星期。可是現在,你知道,每個星期六晚上,我都會听到人們的歡呼喝采聲。而且他們是對
我喝采──不管我是不是白痴。

    你應該听听我痛宰“大頭磨子”的時候觀眾的歡呼聲,那家伙七場時全身粘著百元大
鈔。還有“阿馬利洛恐怖艾爾”,我給了他一記原地抱摔,結果贏得了東區冠軍錦帶。之
后,我還跟“巨人朱諾”比賽,他有四百磅重,披了一塊豹皮,拿著一根硬紙棍。

    但是有─天,珍妮下班回家,說:“阿甘,我倆倆得好好談談。”

    我們出門到一條小溪附近散步,珍妮找了個地方坐下,然后說:“阿甘,我覺得摔咬這
碼事已經過頭了。”

    “怎么說?”我問,其實我多少心里明白。

    “我是說,我們現在已經有將近一万塊了,几乎是丹恩所說養蝦需要費用的兩倍。我奇
怪你為什么還是每個星期六都要上台拿自己耍寶。”

    “我沒有拿自己耍寶,”我說,“我得考慮我的觀眾迷。我現在是很出名的人,不能就
這樣一走了之。”

    “狗屎,”珍妮說,“什么是‘觀眾迷’?什么叫‘出名’?那些人只是一堆混球,花錢
看這种屁玩意。一堆成年人穿著吊帶褲上台,假裝要傷害對方。誰听說過有人自稱‘蔬
菜”、‘屎蛋’什么什么的──還有你,自稱是‘笨瓜’!”

    “那有什么不好?”我問。

    “呃,那你認為這种事給我什么感受?我愛上的男人是個眾所周知的‘笨瓜’,每個星
期都會出一次洋相──而且還上電視!”

    “上電視可以賺到外快。”我說。

    “去它的什么外快,”珍妮說,“我們不需要外快!”

    “誰听說過有人不需要外快的?”我說。

    “我們不是那么迫切需要它,”珍妮說,“我的意思是,我只想找個安靜的小地方位
下,你可以找份正經工作,例如養蝦──我們或許可以買棟小屋子,有個小花園,養條狗什
么的──或許甚至生孩子。當年跟“裂蛋”表演我已經出過名,但卻沒給我什么好處。我并
不快樂。如今我快三十五了,我想安定下來……”

    “呃,”我說,“我覺得好像應該由我來決定我干不干這一行。我不會干一輩子──時
候到了我會退出。”

    “唔,我也不會等一輩子。”珍妮說。但是我不認為她是當真的。
第二十章            


    那件事之后我又比賽了兩場,當然,兩場都贏了,過后有一天,麥克把丹恩和我叫到他
的辦公室,說:“听著,這個星期你要跟‘教授’交手。”

    “那是何許人?”丹恩問。

    “他來自加州,”麥克說,“在當地非常搶手。他正要爭奪西區冠軍。”

    “我無异議。”我說。

    “不過有件事,”麥克說。“這一次,阿甘,你得輸掉。”

    “輸?”我說。

    “輸,”麥克說。“听我說,你已經一連贏了几個月。得偶爾輸一場來刺激你的知名
度,你明白嗎?”

    “為什么?”

    “簡單。觀眾喜歡倒楣蛋。這樣下一場你才會贏得風風光光。”

    “我不喜歡。”

    “你打算付多少?”丹恩問。

    “兩千。”

    “我不喜歡。”我又說。

    “兩干塊是筆大錢。”丹恩說。

    “我還是不喜歡。”我說。

    但是我接受了這筆交易。

    珍妮近來舉止怪异,但是,我把它歸根為神經質什么的。有天,她回到家,說:“阿
甘,我忍耐到极限了。請不安再去摔跤了。”

    “我不得不去,”我說。“反正,這次我得輸。”

    “輸?”她說。我把麥克說的話照樣解釋給她听,她說,

    “噢,媽的,阿甘,這太過分了。”

    “命是我的。”我說─一管它是什么意思。

    過了一、兩天,丹恩從外面回來,說要跟我談談。

    “阿甘,我大概有法子解決我們的問題了。”

    我問什么法子。

    “我在想,”丹恩說,“我們還是盡早退出這一行的好,珍妮不喜歡,而且,咱們要想
做養蝦生意,也該著手進行了。不過,”他說,“我想我有法子既可以退出,又可以賺上一
大筆。”

    “怎么說?”我問。

    “我跟鎮上一個家伙聊天。他經營賭場,他說風聲已經傳開了,這個星期六你會輸給
‘教授’。”

    “然后呢?”我說。

    “然后,要是你贏了呢?”

    “贏?”

    “痛宰他。”

    “我會跟麥克結怨。”我說。

    “去他的麥克,”丹恩說。“听我說,我的想法是這樣。要早咱們拿存下的一万塊去賭
你會贏呢?賭率是二比一吶。你痛宰他,咱們就有兩万塊了。”

    “可是,我會惹上一身的麻煩。”我說。

    “咱們拿了兩万塊离開此地,”丹恩說,“你知道有了兩万塊咱們可以怎么用法嗎?咱
們可以大做養蝦生意,還可以剩下一大筆錢。反正我已經在考慮退出摔跤這玩意。”

    唔,我心想丹恩是經紀入,而珍妮也說過我得退出這一行,況且兩万塊的确是不賴的生
意。

    “你認為呢?”丹恩說。

    “好,”我說,“好。”

    跟“教授”交手的日子到了。比賽要在韋恩堡舉行,麥克來接我們,這會儿在屋外猛按
喇叭,我問珍妮准備好了沒有。

    “我不去,”她說。“我看電視轉播。”

    “可是你一定要去啊。”我說,然后要丹恩解釋原因。

    丹恩把我們的計划告訴珍妮,說她非去不可,因為我痛宰“教授”之后需要有人開車送
我們回印第安那波里。

    “我們兩個都不會開車,”他說,“所以,比賽結束之后得有輛跑車在体育館外面接我
們回到這儿,拿了那兩万塊然后走人。”

    “唔,我不沾這种事。”珍妮說。

    “可是有兩万塊啊。”我說。

    “但也是詐財。”她說。

    “呃,他這些日子做的事才是詐財,”丹恩說,“輸贏都是事先計划好的。”

    “我不干,”珍妮說。

    麥克又在按喇叭,于是丹恩說:“呢,咱們得走了。比賽結束之后再見了──無論輸
贏。”

    “你們該感到羞慚。”珍妮說。

    “等我們揣著兩万塊鈔票回來,你就不會這么生气了,”丹恩說。

    總之,我們就出發了。

    赴韋恩堡途中我沒怎么說話,因為,要那樣對付麥克我覺得有點儿難為情。他待我并不
太坏,不過,話說回來,就像丹恩說的,我也替他賺了不少錢.所以應該會扯平。

    我們抵達体育館,第一場比賽已經開始──“巨人朱諾”被“神仙”痛宰。接下來是女
侏儒捉人大賽。我們進入更衣室,我換上尿片和紙帽。丹恩找人打電話到計程車公司,安排
一輛車子在外面等我們。

    有人敲門,上場的時候到了。我和“教授”是今晚的主角。

    我出場時他已經在擂台上。“教授”是個精瘦的矮個子,蓄胡子、戴眼鏡、穿黑袍,還
戴著方帽。他這身打扮可真像個教授。我當下決定要讓他吃下那頂方帽。

    唔,我爬上擂台,司儀說;“各位女士們,先生們,”這話引來一陣噓聲,他接著說:
“今晚我們很榮幸,邀請到“北美職業摔跤協會”國內最优秀的兩名選手──‘教授’對抗
‘笨瓜’!”

    這時響起一片噓聲和喝采聲,教我弄不清觀眾是高興還是生气。不過反正無所謂,因為
鈴聲響起,比賽開始了。

    “教授”已經脫下袍子、眼鏡和方帽,繞著我轉,一面對我晃著指頭,仿佛在責罵我。
我想抓住他,但每次他都閃開,繼續晃指頭。雙方就這樣持續了一、兩分鐘,他才犯了個
錯。他跑到我背后想踢我屁股,但是我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把他甩到繩圈上。他像顆小彈珠
似的從繩圈彈回來,我順勢絆他一跤,正想用腹壓的招術跳到他身上,他卻一骨碌翻回他的
角落,等我抬頭一看,他手里拿了一把大戒尺。

    他拿著戒尺呼呼拍手心,好似要用它揍我屁股,但等我再抓住他時,他竟然用戒尺戳我
的眼睛,想把它挖出來。我跟你說,朋友──那可真痛。我跟跑轉圈子,努力恢复視力,他
卻從背后沖過來,放了些東西在我的尿片里面。不消多久我就明白那是什么東西──螞蟻!
天知道他從哪儿弄來的,但是螞蟻開始咬我,我難受极了。

    丹恩在那儿叫我解決他,但是有螞蟻在褲子里要解決他談何容易。總之,鈴聲響了,第
一回合結束,我回到角落,丹恩努力把螞蟻弄掉。

    “他這招真齷齪。”我說。

    “放手解決他,”丹恩說,“咱們擔不起失敗。”

    “教授”出場做第二回合比賽。他對我做鬼臉,接著他挨得很近我得以抓住他舉起來作
螺旋槳轉圈。

    我把他轉了大概四、五十圈,直到我相信他鐵定暈了,才用全身力气把他扔到觀眾席
上。他落在看台大約第五排,一位正在織毛衣的老太大身上,她拿起雨傘就打他。

    問題是,螺旋槳這一招也讓我付出了代价。眼前的東西淨在打轉,但我心想沒關系,因
為昏眩一會儿就會過去,反正“教授”已經被解決了。但這一點,我料錯了。

    我剛要從昏眩中恢复平衡,突然間有東西絆位我的足踝。我往下一看,該死的,居然是
“教授”回到了擂台上,而且,拿了那位老太太正在織的──球毛線,這會儿把我的腳綁住
了。

    我奮力想掙脫,但是“教授”拿著線球繞著我轉,把我纏成了一具木乃伊。沒多久,我
手腳被縛,無法動彈。“教授”停下來,把毛線系了個漂亮的結,然后站在我面前,鞠個躬
──就好像他是個魔術師,剛變了一招把戲似的。

    接著他闊步走到他的角落,取了一本厚厚的大部頭書本好像是字典──然后走回來又鞠
躬。接著他拿書敲我的頭。我束手無策。他起碼敲了我十几下我才倒下。我無奈無助,只听
到觀眾的喝采聲,任憑“教授”坐在我肩上壓住我──贏得了比賽。

    麥克和丹恩進入場中,解開毛線,把我扶起來。

    “太棒了!”麥克說,“真是太棒了!我都沒辦法設計得這么妙!”

    “哦,閉嘴,”丹恩說。然后他轉向我。“呃,”他說,“這可真妙──你讓‘教授’
用机智給打敗了。”

    我一聲不響。我難過极了。這下子一切都輸光了,但只有一件事我确定不疑,就是我再
也不摔跤了。

    比賽結束,我們不需要逃亡用的計程車了,所以丹恩和我搭麥克的汽車回印第安那波
里。一路上麥克不停的說我這么輸給“教授”實在太棒了,下一場一定會讓我贏,而且讓大
家賺上几千塊。

    車停在公寓外面,麥克回頭遞給丹恩一個信封,里面是我這場比賽的兩千塊酬勞。

    “別拿。”我說。

    “什么?”麥克說。

    “听我說,”我說“我必須告訴你一件事。”

    丹恩插口:“他要說的是,他再不摔跤了。”

    “你說笑?”麥克說。

    “不是說笑,”丹恩說。

    “呃,為什么?麥克問。“有什么問題,阿甘?”

    我來不及回答,丹恩就說:“他現在不想談。”

    “唔,”麥克說,“我大概了解。你們進去好好睡一覺。明天一早我就來,咱們好好談
談,好不?”

    “好。”丹恩說完,我們下車。等麥克走了之后,我說:“你不該拿這筆錢的。”

    “呃,咱們現在只剩這些了。”他說。別的全沒了。几分鐘之后我才明白他的話是多么
正确。

    進了公寓,噢,天,珍妮也走了。她的東西都不見了,只留給我們几塊干淨床單和毛巾
和鍋什么的。客廳茶几上留了一張字條。是丹恩先發現的,他念給我听。

    親愛的阿甘:

    我實在無法再忍受下去。我曾試圖跟你談談我的感受,而你似乎并不在意。你今晚要做
的事尤其不好,因為它是不誠實,我恐怕無法再跟你繼續下去了。

    或許我也有錯,因為,我已經到了需要安定下來的年紀。我想有個家,有棟屋予,上教
堂之類的事。我從一年級就認識你了,阿甘──將近三十年了──看著你長得又高又壯又善
良。等我終于明白自己多么喜歡你時──你來波士頓的時候──我是世上最快樂的女孩。

    過后,你吸大麻,還跟那些女孩胡搞,但即使這樣我還是想念你,示威活動期間你到華
盛頓來看我,我好開心。

    但是,等你被送上太空,又在叢林中失蹤四年,我想我變了。我不像以前那么滿怀幢
憬,只想找個地方過單純的日子就滿足了。所以,現在我必須去找它。

    你也變了,親愛的阿甘。我不認為你真能阻止這种改變,因為你始終是個“与眾不同”
的人,但是,我倆的想法不再契合。

    我含淚寫這封信,但是我倆必須分手了。請不要找我。祝福你,我親愛的──再見。

    愛你的,珍妮


    丹恩把信遞給我,但是我任它落在地板上,自己就那么呆站在那儿,畢生頭一回恍覺當
白痴的真正滋味。

第二十一章            


    呃,我就這樣成了一個可怜的混球。

    丹恩和我那天晚上住在公寓,但第二天一早就收拾行李,因為沒有理由再留在印第安那
波里了。丹恩過來對我說:“吶,阿甘,把這錢拿去。”他把麥克給的兩干塊摔跤酬勞遞給
我。

    “我不要。”我說。

    “唔,你還是拿去得好,”丹恩說,“因為咱們只剩這些了。”

    “你留著。”我說。

    “起碼拿一半,”他說。“听我說,你得有路費,才能去你要去的地方。”

    “你不跟我去?”我問。

    “恐怕不了,阿甘,”他說。“我闖的禍夠大了。昨晚我一夜沒睡。我想到是我要你答
應拿我們的全部財產去孤注一擲,而且珍妮明明就快受不了我們了,我還要你繼續摔跤,你
被‘教授’打敗并不是你的錯。你已經盡力而為。該怪我。我實在不是好人。”

    “噢,丹恩,這也不是你的錯,”我說。“要是我沒有被什么‘笨瓜’頭銜沖昏了頭,
自以為了不起,相信他們說我的那些屁話,我根本不會惹出這些事。”

    “無論如何,”丹恩說,“我不覺得應該再跟著你。你現在有別的事要做。去做吧。忘
了我。我不是好人。”

    晤,我跟丹恩談了許久,但是,怎么說也勸不住他,過后他拿了他的東西,我抱他下
樓,望著他坐在小輪車上,衣物堆在腿上,自己滾著車輪上了大街。

    我到車站買了去木比耳的車票。旅程預定是兩天兩夜,經過路易斯維爾、納許維爾、伯
明翰,然后到木比耳。我這個凄慘的白痴就這么一路呆坐在車上。

    我是夜間經過路易斯維爾的,第二天在納許維爾換巴士。換車要等三個小時,于是我決
定到鎮上逛逛。我在一個午餐攤子買了一份三明治和一杯冰茶,沿街走著,突然看見一家飯
店前面有個大招牌,寫著:“歡迎光臨大師西洋棋邀請賽”。

    這招牌勾起了我的好奇,因為我在叢林期間曾跟大山姆下過几年棋,所以我就走進飯
店。他們是在舞廳內舉行棋賽,有一大群人圍觀,但是旁邊有塊牌子寫:“入場費五元”。
我不愿花一毛錢,所以我就隔著門往里看了一陣子,然后獨個儿到大廳坐坐。

    我對面的椅子上坐了個小老頭。他滿臉皺紋,看起來性情乖戾,穿了件黑西裝,打領
結,而且他面前的茶几上放了一副棋盤。

    我坐在那儿看,他每隔一會儿就會移動一枚棋子,我漸漸明白他是在跟自個儿下棋。我
估計還有一個多小時巴士才會离城,所以就問他要不要人跟他下棋。他只看看我,然后低頭
繼續看棋盤,一句話也沒說。

    過了半天,老頭子已研究棋盤將近半小時,這會儿他把自主教移到黑侍衛七,正要放開
手,我說;“失禮。”

    老家伙好像坐到大頭釘似的跳了一下,隔著茶几瞪著我。

    “你要是走這一步,”我說,“就會空門大開,先損失你的騎士,然后就是你的皇后,
你就走投無路了。”

    他低頭看棋盤,手始終未放開主教,然后他把棋子移回原位,對我說:“也許你說得
對。”

    唔,他繼續研究棋盤,我估計該回車站了,但是正要离開時,老頭說:“失禮,不過,
你剛才那番評論非常敏銳。”

    我點個頭,他又說:“這樣,顯然你下過棋,何不坐下來跟我下完這一盤?你用白
棋。”

    “我沒辦法下棋,”我說,因為我得赶搭巴士等等。于是,他點個頭,用手跟我微微敬
個禮,我就走回車站。

    等我到了幸站,巴士居然已經開走了,要到明天才有下一班車。我什么事也做不好。
唔,這下子得打發一天的時間,所以我又走回飯店,那個小老頭還在跟自個下棋,而且似乎
快贏了。我走過去,他抬頭看看,示意我坐下。我接下的棋局情況很不妙──小卒半數已經
陣亡,城堡也沒了,只剩一個主教,而且我的皇后就要被吃掉了。

    我花了將近一小時才扳回劣勢,而每次劣勢稍有改善,小老頭就咕噥搖頭。最后,我犧
牲一子誘他人轂,他中計了。又下了三手,我將死他。

    “該死,”他說,“你究竟是誰?”我告訴他名字,他說:“不,我是說,你在哪儿下
過棋?我甚至不認識你。”

    我說我是在新几內亞學會下棋,他說:“老天!你是說,你從未參加過區域比賽?”

    我搖頭,他就說:“唔,不管你知不知道,我可是前任國際大師,你剛才那局棋根本不
可能贏,結果你卻消滅了我!”

    我問他怎么沒在里面跟其他人比賽,他說:“哦,我以前參加。我將近八十歲了,如今
是年輕人的天下。現在的光榮屬于年輕人──他們的腦子比較敏銳。”

    我點個頭,謝謝他跟我下棋,然后起身要走,但是他說:“呃,你吃過晚飯了嗎?”

    我告訴他几個小時之前我吃過三明治,他就說:“唔,讓我請你吃頓晚飯如何?不管怎
么說,你讓我領教了一盤精采的棋賽。”

    我說好,我們就走進飯店餐廳。他是個好人。名叫崔伯先生。

    “听我說,”吃晚飯當中,崔伯先生說,“我得再跟你多下几盤才能确定,但是,除非
你剛才贏棋純屬僥幸,否則,你可能是未被發掘的最聰明的天才棋士之一。我想資助你參加
一、兩項比賽,看看結果如何。”

    我告訴他,我打算返鄉做養蝦生意等等,但是他說:“唔,這可能是你畢生難得的机
會,阿甘。你可以憑棋賽賺大錢吶,你知道。”他要我今晚考慮考慮,明早告訴他結果。于
是我和崔伯先生握手道別,我回到街上。

    我閑逛了好一陣子,但是納許維爾沒啥可看的,最后我坐在公園里的長板凳上。我一直
在努力思考現在要怎么做才對,但是對我而言思考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我想的多半是珍妮和
她現在在哪儿。她要我別找她,但是我心里有一种感覺,她并沒有忘記我。我在印第安那波
里讓自己出了大洋相,我知道。我覺得那是因為自己并沒有努力做對的事。如今,我已不确
定什么是對的事了。我是說,如今我身上沒有几文錢,得弄些錢才能著養蝦生意,而崔伯先
生說我去參加巡回棋賽可以賺大錢。但是好像每次我不回家做養蝦生意,反而跑去做別的
事,我就會身陷水深火熱之中。所以,我又不知何去何從了。

    我沒有思索多久,一名警察就走過來問我在做什么。

    我說我只是坐在那儿想事情,他說任何人都不可以夜間坐在公園里想事情,要我离開。
我走到街上,那個警察一直跟著我。我不知道要去哪儿,走了一陣子見到一條巷子,我就走
進去找了個地方坐下歇腳。我坐了還不到一分鐘,那個警察經過又見到我。

    “好了,”他說,“出來。”我走到街上,他說,“你在巷子里做什么?”

    我說:“沒什么,”他就說:“我想也是──你在街頭游蕩,被捕了。”

    呃,他把我帶回去關進牢房,第二天早上他們說我可以打一通電話。當然,除了崔伯先
生我沒有旁人可找,于是我就打電話找他。大約過了半小時,他來到警察局把我保出來。

    之后,他在飯店請我吃了頓丰盛的早餐,又說:“听我說,你何不讓我替你報名參加下
星期在洛杉礬舉行的區際錦標賽?冠軍獎金是一万塊。我負責你的一切花費,獎金平分。我
看你是需要一筆獎金什么的,而且,老實告訴你,我也會很開心。我當你的教練兼顧問。如
何?”

    我還是有些疑慮,但是,我心想試試無妨。所以,我就說愿意試一陣子,等我存夠了養
蝦生意的錢就退出。我和崔伯先生握手,我們成了合伙人。

    洛杉磯真是五光十色。我們提早一星期抵達,白天大部分時間崔伯先生在磨煉我的棋
藝,但是,過了一陣子他搖頭說沒必要教我,因為我已經“精通每一步棋”。所以,我們就
進城觀光。

    崔伯先生帶我去迪斯尼樂園,玩了些游樂項目,然后安排參觀影城。影城里同時在招各
种影片,到處有人跑來跑去,喊什么“第一次”,或是“卡”、“拍”之類的屁話。他們在
拍的影片當中有一部是西部片,我們看見一個家伙被扔過一塊玻璃窗大概十次──他才演
好。

    總之,我們站在一邊看他們拍這場戲的時候,有個家伙上前問“失禮,請問你們可是演
員?”

    我說:“啊?”崔伯先生就說:“不,我們是棋士。”

    那家伙說:“唔,真可惜,因為這位大塊頭,看起來正适合我的影片里的一個角色。”
說著他轉身捏捏我的胳膊,說:“哇哇,你可真是個壯漢──你肯定你不會演戲?”

    “我演過一次。”我說。

    “真的!”那家伙說,“什么戲?”

    “‘李爾王’。”

    “太好了,小兄弟,”他說,“太好了,你有沒有‘傻個’卡?”

    “什么卡?”

    “電影演員工會卡──哦,無所謂,”他說,“這樣吧,小伙子,那玩意弄得到,沒問
題。’我要知道的是,你都躲到哪儿去了?我是說,瞧瞧你這模樣!標准的沉默壯漢典型─
─另一個約翰•韋恩。”

    “他不是約翰•韋恩,”崔伯先生怏怏仰樂說,“他是世界級棋士。”

    “唔,那更好,”那家伙說,“一個聰明的沉默壯漢典型。非常罕見。”

    “沒有外表那么聰明,”我想老實說,但是,那家伙說這些都無所謂,因為演員不必一
定要聰明或誠實或什么的──只要能上鏡頭說台詞。

    “我叫費德,”他說,“我拍電影,我要你來試鏡。”

    “他明天要參加棋賽,”崔伯先生說。“沒時間演戲或是試鏡。”

    “唔,總可以挪出一點時間吧?不管怎么說,這可能正是你一直在找的出頭机會。你何
不也一起來,崔伯,我們也讓你試鏡。”

    “我們會盡量試試看,”崔伯先生說,“走吧,阿甘,咱們還有點儿工作要做。”

    “改天見,小伙子,”費德先生說。“可別忘哆。”

    于是,我們就走了。

                                             
第二十二章            


    第二天早上,棋賽就要在“貝弗利山飯店”舉行。我和崔伯先生提早抵達,他替我報名
參加一整天的比賽。

    基本上,這也沒什么大不了。我花了大約七分鐘就解決了第一個家伙,他是個區域大
師,也是某所大學的教授,這一點使我暗自高興。我畢竟打敗了一個教授。

    接下來是個十七歲左右的男孩,我大概不到半小時就解決了他。他大發脾气,又哭又
鬧,他媽媽不得不把他施走。

    第─天和第二天我跟各种對手下棋,但是,都很快就打敗了他們,這倒令人松口气,因
為,我跟大山姆下棋時都得坐在那儿不能上廁所什么的,因為,我一起身他就會挪動棋子作
弊。

    總之,等我比到決賽時,中間有─天的休息時間。我跟崔伯先生回到飯店,發現拍電影
的費德先生的留言。字條上寫:“今天下午請打電話到我辦公室,安排明早試鏡。”上面還
留了電話號碼。

    “唔,阿甘,”崔伯先生說,“這件事我不敢說。你認為呢?”

    “我也不知道,”我說,不過,坦白講,這碼事听起來挺刺激,拍電影上銀幕什么的。
也許我還會認識瑪麗蓮•夢露之類的大明星吶。

    “哦,我想應該無妨,”崔伯先生說,“我想可以打個電話約個時間。”于是他打電話
到費德先生那儿,确定我們去的時間和地點,然后突然他捂住話筒問我:“阿甘,你會不會
游泳?”我說:“會。”他就對話筒說:“他會。”

    他挂上電話之后,我問他們為什么要知道我會不會游泳,崔伯先生說他不知道,但是,
他猜想等我們到了那儿就會知道了。

    我們去的那個片厂跟上次那個不一樣,門口的警衛帶我們去試鏡的地方。費德先生正在
那儿跟─個長得酷似瑪麗蓮•夢露的女士爭執,但是一見到我,他立刻堆滿笑容。

    “啊,阿甘,”他說,“你來啦,太好了。你這就走進那扇門到‘化妝及服裝部門’,
他們給你准備好之后就會要你出來。”

    于是我走進那扇門,里面有兩位女士,其中之一對我說:“好,脫下衣服。”我又緊張
了,但是我照做。等我脫完衣服,另一位女士遞給我一件滑稽的橡膠衣服,上面布滿了鱗片
什么的,還有有蹼的手腳。她叫我穿上它。我們三個合力花了將近一小時才勉強替我穿上。
接著她們指點我“化妝部”的方向,到了那儿,他們叫我坐在一張椅子上,一個小姐和一個
先生把一張巨大的橡膠面具套在我頭上,与服裝接在一起,然后把接縫涂滿。弄完了,他們
叫我回到片場上。

    蹼足使我几乎走不動路,蹼手讓我難以開門,但是最后我辦到了。我發現自己在戶外,
有一個大湖,還有香蕉樹之類的熱帶植物。費德先生見到我,往后一跳,說:“太好了,小
伙子!你是這角色的絕佳人選!”

    “什么角色?”我問。

    他就說:“哦,我沒告訴你嗎?我在重拍‘黑湖來的怪物’。”連我這樣的白痴也猜得
到他想要我演的是什么樣的角色。

    費德先生示意方才跟他爭執的那位女士過來。“阿甘,”他說,“介紹你認識瑪麗
蓮•夢露。”

    呃,當時拿根羽毛就可以把我打昏!真是她!她打扮得漂漂亮亮,穿著低胸禮服什么
的。“幸會。”我隔著面具說。但是瑪麗蓮•夢露轉向費德先生,气得像只黃蜂。

    “他說什么?是在說我的奶子,是不是!”

    “不,寶貝,不是,”費德先生說,“他只是說很高興認識你。你听不清楚,因為他戴
了面具。”

    總之,費德先生說劇情是這樣的:瑪麗蓮•夢露會在水里掙扎,然后昏倒,接著我要從
她身体下面出現,抱她走出水面。可是,等她蘇醒過來,抬眼一看見我,立刻嚇得尖叫:
“放下我!救命!強暴!”等等的屁話。

    但是,費德先生說,我不要放下她,因為當時有坏人在追我們:我要把她抱進叢林。

    呃,我們就試拍這場戲。第一次拍完,我覺得挺不錯,而且真正抱著瑪麗蓮•夢露在怀
里實在教人興奮,即使她不停的叫:“放下我!救命!警察!”

    但是費德先生說不夠好,要我們再來一遍。這─遍也不夠好,結果這場戲拍了大概有十
五遍。中間休息時,瑪麗蓮•夢露總是在挑剔、抱怨、咒罵費德先生,但是他不停的說什
么:“好极了,寶貝,好极了!”之類的屁話。

    不過,我自己也漸漸出了個大問題。由于穿著這身怪物服裝已將近五個小時,而衣服上
又沒有拉鏈或什么可以讓人拉開尿尿,我脹得快炸了。可是我不愿提這件事,因為這可是真
正的電影,我不想惹怒任何人。

    可是我總得想法子解決,于是我決定下次入水時,我就尿在衣服里面,尿會從我的褲腿
或什么的流入湖中。呃,費德先生一會儿喊:“拍!”我就進水里尿尿。瑪麗蓮•夢露一陣
揮舞掙扎,然后昏倒,我潛入水中抓住她,把她抱上岸。

    她醒來就動手打我,嚷嚷:“救命!殺人!放下我!”等等,但接著她突然停止呼喊,
說:“那是什么气味?”

    費德先生喊:“卡!”然后他起身說:“你剛才說什么,寶貝?劇本里沒有那句話。”

    瑪麗蓮•夢露就說:“去它的劇本:這儿有什么東西好臭!”接著她突然看著我說:
“喂,你──管你是誰──你是不是尿尿了?”

    我好難為情,不知所措。我呆站著,抱著她,然后我搖頭,說,“呃,沒有。”

    那是我畢生頭一句謊話。

    “哼,總有人尿了,”她說,“因為我一聞就知道是尿!而不是我尿的!所以一定是
你!你竟敢尿在我身上,你這個大蠢蛋!”接著她開始用拳頭打我,還喊叫;“放我下
來,”滾開!”等等,但是我以為這場戲又開始拍了,于是我抱起她往叢林走。

    費德先生喊,“拍!”攝影机又開始轉動,瑪麗蓮•夢露又打又抓又喊,從沒有那么激
烈過。“這就對了,寶貝──太好了!繼續!”我看見崔伯先生也坐在場邊一張椅子上,好
橡在搖頭,別開目光。

    唔,進入叢林走了一小段路之后,我停下來回頭看看是不是費德先生應該喊“卡!”的
地點,但是他像個瘋子似的跳跳蹦蹦,打手勢繼續拍,還喊著:“太好了,寶貝!正是我要
的!把她抱進叢林里!”

    瑪麗蓮•夢露仍在抓我打我,尖叫:“滾開,你這惡心的畜生!”之類的話,但是我照
吩咐繼續走。

    突然間,她嘶喊:“我的天!我的衣服!”

    在這之前,我一直沒留意,但這會儿我低頭一看,該死的,她的衣服方才被什么東西勾
住,整個給扯掉了!瑪麗蓮•夢露一絲不挂在我怀里!

    我停下腳步,說:“噢喔!”轉身把她抱回去,但是她尖叫:“不,不!你這白痴!我
不能這樣回去!”

    我問她要我怎么做,她說得找個地方躲起來,等她想清楚再說。于是我一直往叢林深處
走,突然間,不知從哪儿出現一個大東西穿過樹梢,吊在蔓藤上向我們蕩過來。那東西蕩過
我們,我看得出是一只猿猴,接著他又蕩回來,落到我們跟前。我差點昏死過去。他居然是
公蘇!

    瑪麗蓮.夢露又開始呼天搶地,公蘇抱著我的腿緊緊摟著我。我不知道我穿著這身怪獸
裝他是怎么認出我的,我猜大概是他聞出我的气味還是什么。總之,瑪麗蓮•夢露終于說:
“你認識這只該死的狒狒?”

    “他不是狒狒”我說,“他是只純正的猿猴,名叫公蘇。”

    她神色有點滑稽地看著我,說,“既然他是只公的,為什么叫蘇?”

    “這事說來話長。”我說,

    總之;瑪麗蓮•夢露一直擠命用手遮住身体,但是公蘇知道怎么辦。他從香蕉樹上扯了
兩片大葉子交給她,她把自己遮起一部分。

    我后來才曉得,原來我們已超過了我們的叢林外景地,跑到另一個正在拍“泰山”電影
的片場上,公蘇是去當臨時演員的。我在新几內亞獲救之后不久,白人獵人出現,捉走了公
蘇,把他賣給洛杉礬的一個馴獸師。打那以后他們就一直用他拍電影。

    總之,目前無暇閑聊,因為瑪麗蓮•夢露又在挑剔罵人,說:“你得帶我去找些衣服
穿!”唔,我不知道在叢林里哪儿找得到衣服,即使是片場,于是我們就繼續走,希望能遇
上什么。

    果然遇上了。突然間我們來到一片篱笆前,我猜想篱笆里面應該有地方可以弄到衣服給
她穿。公蘇在篱笆中間找到一塊松脫的木板,他取下木板讓我們鑽過去,但是我一跨到另一
邊,腳下是空的,我和瑪麗蓮•夢露滾下一個山坡。我們一路滾到山腳,我回頭一看,要
命!我們居然滾到一條大馬路邊上!

    “哦,我的天!”瑪麗蓮•夢露大叫,“我們在圣塔蒙尼卡公路上!”

    我抬頭看,公蘇跳跳蹦蹦滑下山坡。我們三個就那么站在路邊上,瑪麗蓮•夢露上下移
動香蕉時,极力想遮住身体。

    “我們現在怎么辦?”我問。汽車呼嘯而過,我們的模樣一定很奇特,但是,居然沒有
人稍微注意一下。

    “你得帶我找個地方!”她吼道,“我得找衣服穿上!”

    “去哪儿?”我說。

    “隨便!”她尖叫,于是我們走上圣塔蒙尼卡公路。

    走了一陣子,遠遠瞧見一座山上有白色的大字“好萊塢”,瑪麗蓮•夢露就說:“咱們
得走下這條鬼公路,到羅迪歐大道,我可以買些衣服。”她一直忙著遮体──每次對面有車
子來,她就把香蕉葉遮住前面,后面有車來,她又把葉子移到后面遮住屁股。要是前后都有
來車,那景況可真精彩──就好像跳扇子舞似的。

    于是我們走下公路,越過一大片田野。“那只該死的猴子非跟著我們不可嗎?”瑪麗
蓮•夢露說。“我們的樣子已經夠可笑了!”我一聲不吭,但是我回頭看看,公蘇臉上出現
一种痛苦的表情。他也從未見過瑪麗蓮.夢露,我想他是覺得傷心。

    總之,我們一直走,但仍然無人理會我們。最后我們來到一條很忙碌的大街,瑪麗
蓮•夢露說:“老天──這是日落大道!這下于我要怎么解釋我光天化日光著屁股過街
啊!”這一點我倒可以理解。我慶幸自己穿了這身怪物服裝,這樣就沒有人會認出我──即
使我是跟瑪麗蓮•夢露走在一起。

    我們走到紅綠燈前,信號轉為綠色,我們三個過街,瑪麗蓮•夢露跳著她的扇子舞,對
車上的人婿然微笑,好像她是在舞台上。“我羞死了,”她壓著嗓門對我嘶聲說。“我被褻
瀆了!等這件事過了之后,我會要你好看,你這該死的白痴!”

    坐在車上等紅綠燈的人有些按喇叭還揮手,因為他們認出了瑪麗蓮•夢露,過了街之
后,有几輛車子轉彎跟著我們。等走到威爾夏大道,我們已經引來了為數可觀的群眾;人們
從屋里、店里出來跟著我們,瑪麗蓮•夢露的臉紅得像豬肝。

    “你休想再在這城里工作!”她對我說,同時對群眾嫣然一笑,但是她牙齒咬得緊緊
的。

    我們又走了一會儿,她說:“啊──終于到了──羅迪歐大道。”我望向街角,果然,
有家女裝店。我拍拍她的肩膀,指指那家店,但是,瑪麗蓮•夢露說:“呃──那是波巴加
洛。這年頭誰要是穿上波巴加洛的衣服就慘了。”

    于是,我們又走了一會儿,她說,“到了──佳尼──這儿有上等貨。”于是我們走進
去。

    店門邊有個男店員,留著短髭穿著白色西裝,口袋冒出一條手帕,我們進門時,他十分
審慎地瞅著我們。“我可以效勞嗎,女士?”他問。

    “我要買件洋裝。”瑪麗蓮•夢露說。

    “你想買什么款式的?”那家伙說。

    “隨便,你這笨蛋──你看不出怎么回事嗎!”

    呃,男店員指向兩架洋裝,說那儿可能有她适合的尺碼,于是瑪麗蓮•夢露定過去翻弄
研究。

    “兩位先生有我可以效勞之處嗎?”那家伙對我和公蘇說。

    “我們只是陪她來。”我回頭一看,群眾圍在店外,鼻子貼在玻璃窗上。

    瑪麗蓮•夢露拿了八、九件洋裝到后面試穿。過了一會儿她出來說:“你覺得這件如
何?”那是一件類似褐色的洋裝,上面有一大堆腰帶和吊帶,而且是低領。

    “哦,難說,親愛的,”店員說:“不知怎的──它不太适合你。”于是她又到后面穿
上另一件,店員說,“唔,好极了!你看起來真美!”

    “我買了。”瑪麗蓮•夢露說。店員就說:“好──你要怎么付帳?”

    “什么意思?”她問。

    “呃,是現金、支票,還是信用卡?”他說。

    “嘿──笨蛋──難道你看不出我身上沒帶那些東西?你以為我把它放在哪几了!”

    “女士,請──咱們別粗野好吧。”店員說。

    “我是瑪麗蓮•夢露。”她告訴那家伙,“待會儿我會派人來付帳。”

    “我很抱歉,小姐,”他說,“可是我們不這么做生意。”

    “可我是瑪麗蓮•夢露!”她吼道,“你不認得我?”

    “听清楚了,小姐,”那家伙說。“來店里的客人有一半都說自己是瑪麗蓮•夢露、法
拉•佛西,還是蘇菲亞•羅蘭什么的。你有身份証件嗎?”

    “身份証件!”她吼道,“你以為我會把証件藏在哪儿?”

    “沒有証件,沒有信用卡,沒有錢──就沒有衣服。”店員說。

    “我就証明我是淮,”瑪麗蓮•夢露說著,突然扯下她的上半身洋裝。“這种地方誰還
有我這种奶子!”她尖叫。店外的群眾猛敲玻璃,吆喝歡呼。但是,那佼店員按下一個小按
鈕,接著一名大塊頭保安人員走過來,說:“好了,各位被捕了。乖乖跟我走就不會有麻
煩。”

                                             
第二十三章            


    就這樣,我又進了牢房。

    “佳尼”那名保安人員逮捕了我們之后,兩車警察疾馳而至,一名警察走到店員那儿,
說,“唔,什么事儿?”

    “這一位說她是瑪麗蓮•夢露。”店員說。“穿著一堆香蕉葉進店里,買衣服又不付
錢。我不知道另外兩個是干什么的──但是我看他們很可疑。”

    “我是瑪麗蓮•夢露!”她喊道。

    “當然,小姐,”警察說,“我還是克林特•伊斯特伍德吶。你何不跟著這兩位好心的
先生上車?”他指指另外兩名警察。

    “好啦,”帶頭的警察望著我和公蘇,說,“你們是怎么回事?”

    “我們在拍片。”我說。

    “所以,你才穿這身怪物裝?”他問。

    “嗯。”我說。

    “那他呢?”他指著公蘇,說,“我倒覺得這是件挺真實的戲服。”

    “不是戲服。”我說,“他是只純种猿猴。”

    “是嗎?”警察說,“唔,這樣吧。咱們局里也有個拍片的家伙,他一定很樂意給你們
兩個小丑拍張照片。所以兩位也請跟著走──別輕舉妄動。”

    總之,這次又是崔伯先生來把我保出來,費德先生則帶了一排律師來解救這會儿已經歇
斯底里的瑪麗蓮•夢露。

    “你等著!”警察釋放她后,她回頭對我尖叫。“等我辦完事,你就算想在《惡夢》里
當個拿長矛的龍套也休想!”

    這話,她大概說對了。情況看來,我的電影事業是就此結束了。

    “人生就是這么回事儿,寶貝──不過改天我會打電話找你出來吃午餐,”費德先生臨
走對我說,“待會儿我們會派人來取怪物裝。”

    “走吧,阿甘,”崔伯先生說,“咱們還有別的事要辦。”回到飯店,崔伯先生和我、
公蘇一起坐在房間內開會。

    “有公蘇在,會是個問題,”崔伯先生說,“我的意思是,就像剛才我們偷偷把他帶上
樓等等的。帶著一只猿猴旅行會有困難,這一點我們必須面對。”

    我告訴他我對公蘇的感情,在叢林中那段日子他曾多次救我的命等等。

    “唔,我想我了解你的感受,”他說,“我愿意試試看。但是他得听話乖乖的,要不然
我們肯定會惹上麻煩。”

    “他會的。”我說,公蘇也點著頭,咧嘴笑得就像只猿猴。

    第二天就是西洋棋決賽的日子,我的對手是國際大師伊凡•佩卓基維奇,人稱“誠實伊
凡”。崔伯先生已帶我去一家衣飾店租了一套燕尾服,因為這是一件時髦大事,許多名人會
趨之若 。此外,獲胜一方將得到一万元獎金,我分的那一半應該足夠我開創養蝦生意,所
以我擔不起出任何差錯。

    我們來到舉行棋賽的大廳,圍觀群眾大約有上千人,“誠實伊凡”已經就座,這會儿正
瞪著我,好像他是拳王阿里似的。

    “誠實伊凡”是個高大的俄羅斯人,額頭高高的,就像科學怪人,還有一頭小提琴手常
有的那种卷卷的黑發。我走過去坐下,他對我咕噥了一句什么話,接著另一個家伙就說:
“棋賽開始,”棋賽就這么開始了。

    “誠實伊凡”持白子,所以他先走第一步,采取的是所謂的“龐齊安尼式開棋”。

    我接著落子,采用“瑞提式開棋”,一切情況順利。我倆分別又走了兩步,接著“誠實
伊凡”嘗試所謂的“福克比爾犧牲打”,將他的騎士繞到另一邊看看能不能吃掉城堡。

    但是我已看出這個意圖,于是設下所謂的“諾亞方舟陷阱”,反而吃掉了他的騎士。
“誠實伊凡”神色不太高興,但是他輕松以對,采用“塔拉希恫嚇法”脅迫我的主教。

    不過,我不吃這一套,設下“皇后的印第安人防御网”,迫使他采行“薛文尼根變化
法”,導致我運用“貝諾尼的反擊術”。

    “誠實伊凡”顯得有些气急敗坏,摔著手指,咬著下唇,接著他居然走了一步險棋──
“煎肝攻擊法”──而我用“阿列克漢防御网”將他堵死。

    棋局進行了半天,情勢看來他就要被將死了,但是“誠實伊凡”居然運用“霍夫曼計
策”脫困了!我看看崔伯先生,他對我似笑非笑,然后蠕動嘴唇用唇語說了兩個字“現
在”,我立刻明自他的意思。

    是這樣的,大山姆在叢林中教過我兩招西洋棋兵書上沒有的步數,而現在正是用它的時
候了──其名為“椰子犧牲打”的“炖鍋變化”,也就是我用皇后為餌,誘使那痞子冒險犧
牲他的騎士來吃掉它。

    不幸,這一步不管用。“誠實伊凡”必然看出了我的企圖,他居然電掉了我的皇后,這
下于我慘了!接著我采用“草屋計策”,探出最后一枚城堡騙他,但是他不受騙。他不僅吃
掉了我的城堡和另一枚主教,而且打算用“佩卓夫將法”解決我,這時我傾全力設下“小黑
人恫嚇法”。

    “小黑人恫嚇法”是大山姆的絕招之一,他把我教得爐火純青。這一招全靠出奇不意,
利用數枚其他棋子為餌,一旦落入明“小黑人恫嚇法”的陷斷,那就卷鋪蓋打道回府吧。我
干盼万禱這一招會管用,因為要是無效,我已計窮力竭,可以說是玩完了。

    唔,“誠實伊凡”咕噥了兩下,然后拿起他的騎士移到侍衛八的位置,這表示他將落入
“小黑人恫嚇法”的陷阱,再走兩步棋我就可以將死他,他將回天乏力!

    但是“誠實伊凡”必然嗅出蹊蹺,因為他把棋子從侍衛五移到侍衛八又回到原處,反覆
了七、八上十遍,始終未拿開他的手,而只要手离開棋子,就不能回手了。

    群眾靜得可以听到細針落地,我緊張又興奮得胸口快炸了。我望向崔伯先生,他正把眼
珠往上翻仿佛在祈禱,而跟“誠實伊凡”一起來的那個家伙則蹙著眉頭,怏怏仰樂。“誠實
伊凡”又把棋子移到侍衛八的位置二、三次,但總是又放回侍衛五的位置。終于,情況看來
他另有打算了,但這時他卻再度拿起那枚棋子,停滯在侍衛八的位置上方,我屏著气,房間
靜得像墳墓。“誠實伊凡”還拿著棋子懸而未落,我的心跳就象打鼓咚咚響,突然間,他直
視我──接著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大概太亢奮了什么的──我突然放了個大大的焙豆臭
屁,屁聲就象床單被撕成兩半!

    “誠實伊凡”臉上露出惊訝之色,接著他突然扔下棋子,抬起雙手,說,“啊呃!”然
后一面咳著、扇著空气,一面捏著鼻子。站在我們旁邊的群眾咕咕囔囔囊后退開──還拿出
手帕等等,我的臉紅得象番茄。

    但是,等狀況恢复平靜之后,我望向棋盤,啊,“誠實伊凡”居然把棋子落在侍衛八的
位置上。于是我伸手用我的騎士吃掉它,然后,擄獲他的兩枚卒子和皇后,最后輪到他的國
王──將死!我真的贏了棋賽和五千塊”“小黑人恫嚇法”果然又克敵成功。’

    “誠實伊凡:一直在那儿大聲抗議表態等等,而且和跟他一起來的那個家伙立刻提出一
份正式抗議書。

    負責棋賽的主席翻弄他的規則手冊,找到一條寫著:“棋賽進行中,任何棋士不得故意
做出令對手分心之舉動。”

    崔伯先生上前說:“唔,我想你無法証明我的棋士是故意做那個舉動。那是一种不由自
主的舉動。”

    棋賽主席又翻了同頁規則手冊,找到一條寫著:“任何棋士不得有粗魯或冒犯對手的行
為。”

    “听我說,”崔伯先生說,“難道你從來沒有需要放風過?阿甘這樣做并沒有旁的意
圖。他在那儿坐了很久。”

    “難說,”棋賽主席說,“就表面上來看,我想我會取消他的資格。”

    “呃,難道你不能再給他一次机會?”崔伯先生問。

    棋賽主席搔搔一巴,好半天。“唔,也許吧,”他說,“不過他得約束自己,因為,我
們這儿無法容忍這种事,你明白吧?”

    情況看來我大概可以繼續出賽了,但是,突然間,房間另一頭出現大騷動,女士們嘶聲
尖叫等等,我抬頭一看,原來是公蘇,它吊在吊燈上正朝我蕩過來。

    吊燈晃到我們正上方,公蘇松手落在棋盤上,所有棋子飛向四面八方。“誠實伊凡”往
后倒在一張椅子上,而且在倒下的過程中將一個活像珠寶店廣告的胖女士的衣服扯下一半。
她雙手揮舞、嚎叫連連,結果一巴掌打在棋賽主席的鼻子上。公蘇在那儿蹦蹦跳跳,嚕嗦聒
噪,所有人惊恐成一團,跌跌撞撞,呼叫報警。

    崔伯先生抓著我的胳膊,說:“咱們快离開這儿,阿甘──這個城里的警察你認識得夠
多了。”

    呃,我們回到飯店,崔伯先生說我們必須再開個會。

    “阿甘:”他說,“我實在不再相信我們這個构想會成功。你的棋藝登峰造极,但是,
外在情況卻變得太過复雜。今天下午發生的事,呃,客气的說,實在怪誕。”

    我點頭,公蘇也一臉憾色。

    “所以,我打算這么做。你是個好孩子,阿甘,我不能讓你困在加州,所以我打算安排
你和公蘇返回亞拉巴馬你的家鄉。我知道你需要一點資金開創養蝦事業,你那一半獎金,扣
除開銷之后,總共比五千塊稍微少一點。”

    崔伯先生遞給我一個信封,我看看信封內,里面是一堆百元鈔票。

    “祝你的事業飛黃騰達。”他說。

    崔伯先生打電話叫計程車送我們去火車站。他還安排把公蘇放在柳條箱里,坐行李車
廂,說我可以隨時去看看它,喂它吃東西。他們取出椰條箱,公蘇鑽進去,他們把它先送上
火車。

    “呃,祝福你,阿甘,”崔伯先生說完,跟我握手。“這是我的名片──保持聯絡,讓
我知道你的情況,好吧?”

    我接過名片,又跟他握手,我很難過要离開,因為崔伯先生是個大好人,而我讓他失
望。我坐在火車座位上,望向窗外,崔伯先生仍站在月台上。火車開動時,他抬起手跟我揮
手道別。

    就這樣,我又出發了,而那天夜里我滿腦子夢──夢到要回家了,夢到我媽媽,夢到可
怜的巴布和養蝦生意,當然,也夢到了珍妮。我從來沒有過這么強烈的渴望,渴望自己不是
這么愚傻。

                                             
第二十四章            


    終于,我重返家鄉了。

    火車大約凌晨三點駛進木比耳站,他們取下公蘇的柳條箱,把我們留在月台上。車站內
四下無人,只有一個家伙在掃地,另一個家伙在長板凳上打盹儿,于是,公蘇和我一路走到
市中心,終于在一棟廢棄建筑內找到個地方睡覺。

    第二天早上,我在碼頭附近給公蘇買了根香蕉,又找到一個小食攤給自己買了一份丰盛
的早餐,有玉米、煎蛋、熏肉和煎餅等等,之后,我心想得設法安頓下來,于是我出發往
“姊妹貧民之家”走去。路上我們經過老家,如今它只剩下一片雜草和一些焦黑的木塊。看
見那景況,心情非常怪,因此我們繼續走。

    到了貧民之家,我吩咐公蘇在院子里等候,免得惊嚇了那些修女,然后,進去詢問我媽
媽的情形。

    修女院長非常和善,她說不知道媽媽的去向,只知道她跟一個新教徒走了,不過,我可
以去公園打听一下,因為媽媽以前下午都會去那儿坐坐,跟別的婦人聊天。于是我帶著公蘇
去公園。

    公園長板凳上三三兩兩坐了些婦女,我上前跟其中一位表明身份,她看看公蘇,說:
“應該猜得到。”

    不過,她說她听說媽媽在另一個城區的一家干洗店當燙褲子工,于是我跟公蘇又走到那
儿,果然,可怜的老媽在干洗店里揮汗燙褲子。

    看見我,媽媽扔下一切,扑進我怀里。她哭著,擰著手,抽著鼻涕,跟我記憶中一模一
樣。老媽。

    “哦,阿甘”,她說。“你終于回來了。打從你走后,我沒有一天不想你,每天晚上都
哭著睡著。”這一點我倒不覺得意外,于是我問起那位新教徒。

    “那個卑鄙小人,”她說,“我實在不該跟一個新教徒私奔。不到一個月他就拋棄我,
找上一個十六歲的女孩──他將近六十啦。我可告訴你,阿甘,新教徒根本沒有道德觀
念。”

    就在這時,干洗店內傳出一個聲音,說:“格萊蒂,你是不是把燙斗放在誰的褲子上忘
了?”

    “哦,我的天!”媽媽大叫一聲,奔回店內。突然之間,一柱黑煙從窗子冒出,店里的
人叫嚷咒罵,接著只見媽媽被一個奇丑無比的禿頭大漢拖出干洗店,還一面對她吼叫動粗。

    “滾!滾!”他吼道。“這是最后一次了,這是你燒焦的最后一條長褲!”

    媽媽哭哭啼啼,我走到那家伙面前,說:“我看,你最好把你的手從我媽媽身上拿
開。”

    “你是什么鳥?”他問,

    “福雷斯特•甘。”我說。

    他就說:“呃,你他媽的也給我滾出去,帶著你媽一起,因為她被解雇了!”

    “你最好別在我媽面前說臟話。”我說。

    他回嘴:“哦?你打算怎么樣?”

    于是我示范給他看。

    首先,我抓起他高舉在半空中。接著我把他扛到洗衣服的地方,打開洗床單地毯的大型
洗衣机,把他塞進去,關上蓋子,然后將開關轉到“旋轉”。我見到他的最后一眼,他正慢
慢轉“脫水”那一格。

    媽媽哭喊著,用手帕揩著眼睛,說:“哦,阿甘,這下子我丟了工作!”

    “別擔心,媽媽,”我告訴她,“一切不會有問題,因為我都計划好了。”

    “你怎么會計划,阿甘?”她說,“你是個白痴。白痴怎么做計划?”

    “只管等著瞧。”我說。總之,我很高興返鄉第一天就這么順利。

    我們离開了干洗店,往媽媽佐的租宿公寓走去。我已介紹公蘇跟她認識,她說她很高興
我終于找到了朋友──即使他是只猿猴。

    總之,媽媽和我在租宿公寓吃晚飯,她還從廚房拿了個橘子給公蘇,飯后公蘇和我到車
站搭巴士去貝特河,巴布的家人就住在那儿。我們動身時,媽媽站在公寓陽台上照舊哭哭啼
啼揩眼淚。不過我已把五千塊分了一半給她,讓她打點一切,付房租等等,所以我并不太難
過。

    總之,巴士到了貝特河之后,我們不費吹灰之力就找到了巴布的家。當時大約晚上八
點,我敲敲門,過了一會儿,一個老先生開門,問我有什么事。我說明我的身份,告訴他,
我跟巴布打從在大學打球就認識,當兵時也在一起,他听了有點儿緊張,但是讓我進屋。我
已吩咐公蘇待在院子里別讓人瞧見,因為此地的人大概從沒見過象它這樣的動物。

    總之,這位老先生是巴布的爸爸,他給我倒了杯冰茶,問了我許多問題。他想知道巴布
的事,他是怎么死的等等,我盡我所能告訴他。

    最后,他說:“有件事這些年來我始終百思不解,阿甘──你認為巴布是為什么死
的?”

    “因為他中彈了。”我說。

    但是他說:“不,我指的不是那個。我的意思是為什么?我們為什么要去那邊打仗?”

    我想了半天,說:“呃,我想,我們大概是想做對的事。我們只是奉命行事。”

    他就說:“唔;你認為值得嗎?我們做的事,讓那么多孩子就那樣死掉?”

    我說:“听我說,我只是個白痴、你知道。不過如果你想問我的真心話,我認為那是一
場狗屎戰爭。”

    巴布的爸爸點頭。“我想也是。”他說。

    總之,我說明了我的來意。告訴他巴布和我曾計划做養蝦的小生意,以及我住院期間認
識一個越南人,他教我怎么養蝦等等。巴布的爸爸非常感興趣,問了許多問題,但就在這
時,院子里突然傳來一片刺耳的咯咯啼聲。

    “有東西追我的雞!”巴布的爸爸大叫一聲,從門后取下一把槍,跑到陽台上。

    “有件事我必須告訴你,”我說。我把公蘇在院子里的事告訴他,只不過我們看不見它
的影子。

    巴布的爸爸回到屋內,拿了一支手電筒往院子里照射。他照向一株大樹下,樹下站著一
只山羊──一只巨大的公羊,正在那儿撥地。他又照向樹葉,果然,公蘇坐在一根樹枝上,
嚇得半死。

    “那只羊每回都這樣。”巴布的爸爸說。“离開那儿!”他吼道,又朝山羊扔了根棍
子。山羊走開之后,公蘇爬下樹,我們讓它進屋。

    “這玩意是什么?”

    “它是一只猿猴,”我說。

    “滿象大猩猩,是不?”

    “有一點儿,”我說,“但它不是。”

    總之,巴布的爸爸說我們可以在他家住一宿,明早他會帶我們四處走走,看看是不是能
找到個地點做養蝦生意。舒爽的微風自河面吹來,還可以听見青蛙和蟋蟀的叫聲,甚至偶爾
傳來魚跳出水面的嘩嘩聲。這是個宁靜安适的好地方,我當即打定主意,絕不在這儿闖禍。

    次日一太早我們就起床,巴布的爸爸已弄了一頓丰盛的早餐,有家常香腸、新鮮雞蛋、
比司吉配糖蜜,飯后他帶我和公蘇坐上一條小船,沿河灣順流而下。周遭一片靜謐,河面上
籠罩著薄霧。不時會有一只大鳥從沼澤間展翅飛去。

    “吶,”巴布的爸爸說,“這儿就是海潮進來的地方,”指著沼澤間的一條小溪。“沼
澤里有一些相當大的池塘,要是我,就會在那儿養蝦。”

    他把小船划入小溪。“你瞧,”他說,“那邊有一小塊高地,你還可以瞧見一間棚舍的
屋頂。”

    “從前那儿住的是老湯姆•列法奇,但是他已經死了四、五年。房子不屬于任何人。你
若要,可以把它稍微整修,住在那儿。我上回去那儿看過,他有兩條手划的舊船靠在溪岸
上。可能已經者舊不堪,不過,你可以修理看看,或許能用。”

    船往沼澤內部又航行一段距离,然后,他說:“老湯姆以前還鋪了一條木板路,從沼澤
通到池塘,常到里面去釣魚獵鴨子。你可以把那條路整修一下,也是個在沼澤里通行的法
子。”

    唔,朋友,那地方看起來真的滿理想。巴布的爸爸說,沼澤里這些小溪和灣流中一年四
季都有蝦苗,撈些蝦苗飼養絕不會有困難。他還說,就他的經驗,蝦子吃棉籽,這是一种好
飼料,因為便宜。

    最主要的工作是,我們得用鐵絲网圍住池塘,還要把小屋整修得适于居住,再准備些日
用糧食例如花生醬、果醬、面包等等之類的屁東西。然后我們就可以開始養蝦了。

    于是我們當天就動工。巴布的爸爸帶我回到他家,我們進城買了些日用補給品。他說在
我們修好舊船之前可以用他的船,當天晚上公蘇和我就住在那闖釣魚小屋。夜里下了些雨,
屋頂漏得一塌糊涂,但是我不在意。第二天一早我就出去把屋頂修好。

    前后大概花了一個月工夫一切才上軌道──修好小木屋、小船和沼澤中的木板路,還有
在一個池塘四周鋪設网柵。終于,放蝦子的日子到了。我已買了一只撈蝦的网子,公蘇和我
划著船出去繞了大半天。到了晚上,我們的餌桶中有大約五十磅的蝦子,我們划回去,把蝦
子倒人池塘中。蝦子在水面上蹦跳、踢踹。呵呵,那景象可真好看。

    第二天早上,我們買了五百磅的棉籽飼料,扔了一百磅在池塘里讓蝦子吃。第二天下午
我們將另一個池塘鋪設网柵。就這樣,整個夏天、秋天、冬天和春天,我們不停的做這些工
作,一年過去,我們已經有四個池塘在養蝦,看起來遠景美好。夜里,我會坐在小屋陽台上
吹我的口琴,星期六晚上我會進城去買六罐啤酒,跟公蘇一起喝個酩酊。我終于有了歸屬
感,而且做的是誠誠實實的正經工作,我心里想,等第一批蝦子收成賣出之后,或許可以再
去找找珍妮,看看她是否還在生我的气。

第二十五章            


    六月的一個非常舒爽的日子,我們決定該開始收成第一批蝦子。我和公蘇天亮即起,到
池塘撒下一張漁网,然后橫著拖過池塘,直到漁网被什么東西絆住了。公蘇先試著拽起网,
接著我試試,然后我們一起用力拽,最后,我們終于明白漁网并沒有被絆住──是裝滿了蝦
子拖不動!

    那天直到傍晚,我們收獲了大概三百磅的蝦子,然后,花了整個晚上將這些蝦子以大小
分類整理。第二天早上,我們把蝦子裝進簍子里,扛到小船上。蝦子太重,我們划向貝特河
鎮的途中差點翻船。

    鎮上有家海產包裝厂,公蘇和我將蝦子從碼頭拖到磅秤室。整個計算過之后,我們拿到
一張八百六十五元的支票!這大概是打從在“裂蛋合唱團”吹口琴以來我賺到的第一筆誠實
錢。

    前后將近兩個星期,公蘇和我天天收网取蝦,運到包裝厂。等收成終于完畢,我們總共
嫌了九千七百元零二十六分錢。這養蝦生意成功了!

    呃,我跟你說,朋友,這可是件快樂的大事。我們裝了一簍八加侖的蝦子送給巴布的爸
爸,他真開心,說他以我們為傲,真希望巴布也在。之后我和公蘇搭巴士到本比耳去慶祝。
我先去公寓看我媽媽,等我告訴她賺到這些錢等等之后,果然,她又淚汪汪了。“哦,阿
甘,”她說,“我真以你為傲──一個智障可以這么有出息。”

    總之,我把計划告訴媽媽,也就是明年我們將增加兩倍蝦池數量,需要人管理收入支出
等等,我問她是否愿意做這個活儿。

    “你是說,我得大老遠搬到貝特河去?”媽媽說。“那儿又沒什么熱鬧的,我要怎么打
發自個儿?”

    “數錢啊。”我說。

    之后,我和公蘇到城里飽餐一頓。我去碼頭給公蘇買了一大串香蕉,然后給自己安排了
一頓頂大的牛排晚餐,配上芋泥和青豆等等。而后我決定找個地方喝上一杯啤酒。走著走
著,經過岸邊一間昏暗的酒館,我听到一陣洪亮的咒罵和吼叫:即使過了這么多年,我還認
得那個聲音。我探頭進門,果然,是當年大學的寇蒂斯!

    寇蒂斯見到我好開心,罵我是混蛋、痞子、他媽的,所有他想得出來的臟話全出籠。原
來,寇蒂斯离開大學之后參加了華盛頓“紅人隊”打職業美式足球,但是他在一個派對上咬
了球隊老板娘的屁股,就此被解約。他又在另外兩個球隊打了几年球,之后,他找了一份碼
頭裝卸工的差事,他說這差事适合他在大學受的那么丁點教育。

    總之,寇蒂斯請我喝了兩杯啤酒,我們聊天敘舊。他說,“蛇人”原本在“綠灣罐頭
隊”打四分衛,但后來跟明尼亞波里“維京人隊”賽球,中場休息時間被逮到喝了一瓶波蘭
优特加。之后“蛇人”去紐約“巨人隊”,直到有次他跟“公羊隊”賽到第三節他叫出“自
由女神”戰法。“巨人隊”教練說,打從一九三一年起職業球賽就沒有人叫過“自由女神”
戰法,“蛇人”根本不該用它。但其實,寇蒂斯說:那根本不是“自由女神”戰法。据寇蒂
斯說,其實是“蛇人”吃藥吃傻了,該傳球時他完全忘了扔球,左后衛剛巧瞧見這情形,于
是跑過來繞到他后頭拿下球。總之,寇蒂斯說“蛇人”現在在喬治亞州某地的一個小球聯當
助理教練。

    兩杯啤酒下肚,我想到個點子,于是告訴寇蒂斯。

    “你愿不愿來替我工作?”我問。

    寇蒂斯又叫又吼,過了一陣子,我才明白他是想問我要他干什么活儿。于是,我告訴他
養蝦生意以及要擴大經營的事。他又咒罵喊叫了一陣子,但他說的大意是“好”。

    就這樣,那一整個夏天、秋天、冬天和次年春天,我們拼命工作,我和公蘇和寇蒂斯,
甚至也給了巴布的爸爸一份工作。那一年我們賺了將近三万塊,而且生意愈做愈大。情況好
得不能再好──媽媽几乎完全不再嚎哭了,有天我們甚至還看見寇蒂斯微笑了一下──不
過,他一瞧見我們在看,他就打住笑意,又開始咒罵。然而,就我而言,心情并不如應有的
那么快樂,因為我常想到珍妮,挂念她會有什么遭遇。

    一天,我決定要處理這件事。那天是星期天,我穿戴整齊搭巴士到木比耳,來到珍妮的
媽媽家,我敲門時她坐在屋里看電視。

    我表明身份后,她說:“福雷斯特•甘!真不敢相信,請進!”

    唔,我們坐下聊了一會儿,她詢問媽媽和我的近況等等,我才終于問起珍妮。

    “哦,近來我几乎沒有她的消息,”可蘭太太說,“我想他們是住在北卡羅萊納州什么
地方吧。”

    “哦,她有室友還是什么?”我問。

    “歐,你不知道啊,阿甘?”她說,“珍妮結婚了。”

    “結婚?”我說。

    “是兩年前的事。她一直住在印第安那州,后來搬到華盛頓,接著我就收到一張明信
片,說她結婚了,他們要搬到北卡羅萊納州的什么地方。要是有她的消息,你要我轉告她什
么嗎?”‘

    “不用了,”我說。“其實也沒什么。或許就跟她說,我祝福她。”

    “我一定會跟她說,”可蘭太太說,“真高興你來看我。”

    怎么說呢,我想,我應該對這個消息早有心理准備,但是卻不然。

    我可以感覺到自己的心怦怦跳,雙手又冰又濕,只想找個地方把自己縮成一團,就象巴
布中彈死去那一次,于是我就這樣做了。我在一戶人家的后院找到一叢灌木,我鑽到樹叢下
面,把自己倦成一團。我好像還開始吮拇指,這個動作我已經好久沒做過,因為,我媽總說
這是白痴的征兆──除非他是個嬰儿。總之,我不知道自己在那儿待了多久,我想大概將近
一天半吧。

    我并不怪珍妮,她不得不這么做。終歸,我是個白痴,雖然有些人口里說他們的老婆丈
夫是白痴,但是他們永遠無法想象跟真正的白痴結婚會是什么景況。我想我的感受大体上是
自怜,因為不知怎的我居然真相信珍妮和我總有一天會 守在一起。所以從她媽媽口中得知
她結了婚時,我就好像內心有一部分死了,而且永遠不會活過來,因為結婚不象跑掉。結婚
是件非常嚴肅的事。夜里不知什么時候我哭了,但是并不怎么管用。

    近傍晚我才爬出灌木叢,返回貝特河鎮。我沒有告訴任何人,。因為我想說出來也沒什
么益處。池塘還有些工作要做,修補蝦网之類的事,我就獨個儿去做。等做完了,天色已
黑,我作了個決定──我要整個人投入養蝦生意,拚了命去做它。我只能這么做。

    我就這么做了。

    那年,不算上開銷我們賺了七万五千塊,生意做得太大,我不得不多雇些人手來幫我經
營。其中之一是“蛇人”,當年大學的四分位。他不太滿意目前在小球隊當助理教練的工
作,所以我就讓他跟寇蒂斯─起負責疏浚和泄洪的工作。我得知高中的費拉斯教練退体了,
于是,我就給了他一份工作,連同他那兩個也已退休的打手訓練員,一起負責船上和碼頭上
的工作。

    沒多久,報紙得到風聲,派了一名記者來采訪我,做一篇類似“鄉下孩子出人頭地”的
報導。報導是星期天見報,配了一張我和媽媽和公蘇的合照,標題是:“正牌白痴在新奇海
產實驗中找到未來。”

    總之,新聞見報之后不久,媽媽說我們得找個人幫忙她分擔部分記帳工作,因為,我們
賺的錢太多了。我的确考慮了好一陣子,然后決定聯絡崔伯先生,因為他在退休之前就已做
生意賺大錢。他很高興我打電話給他,他說,他會搭下一班飛机赶來。

    崔伯先生來到這几一個星期之后、他說我們得坐下來好好談談。

    “阿甘,”他說,“你在這儿做出的成績實在了不起,但是体的事業已經到了需要正正
經經做些財務計划的時候了。”

    我問他什么財務計划?地就說了這番話:“投資啊!多元化啊!听我說,照我看,下一
個會計年度你的利潤大約是十九万元。再下一年會將近二十五万元。這么高的利潤必須做再
投資,否則國稅局會把你課稅課得精光。再投資正是美國的貿易精髓吶!”

    我們就照這樣做了。

    崔伯先生負責打點一切。我們成立了几個公司,一個是“阿甘貝類公司”,另一個是
“公蘇標本蟹類公司”,還有一個是“媽媽小龍蝦食品有限公司”。

    話說,二十五万利潤變成了五十万,又過了一年,一百万,如此倍數成長,四年之后生
意成了年利潤上百万的事業。如今我們有將近三百名員工,包括“屎蛋”和“蔬菜”,他們
在摔跤擂台上的風光歲月過去了,我們安排他倆在倉庫搬運柳條箱。我用各种法子尋找丹
恩,但是他消失得無影無蹤。我們倒是找到了摔跤經理人麥克,安排他負責公關和廣告。他
听從崔伯先生的建議,居然請了瑪麗蓮•夢露替我們拍電視廣告──他們把她打扮成螃蟹模
樣,她跳著舞說:“嘗過公蘇的螃蟹才算吃過螃蟹!”

    總之,生意做得非常大。我們有了一支冷凍卡車車隊,還有一支蝦、蟹和魚撈船隊。我
們有自己的包裝厂,一棟辦公大樓,還大筆投資房地產,例如共同社區、購物中心和石油及
天然气租權。我們甚至雇用了奎肯布希教授,那位哈佛大學的英文教師,他因為猥褻學生被
炒了魷魚,我們讓他在媽媽的食品公司當廚師。我們還雇用了古奇上校,我那趟榮譽勛章巡
回之旅后,他就被陸軍掃地出門。崔伯先生讓他負責:“隱密活動”。

    媽媽徑自找人給我們蓋了一棟大房子。因為,她說象我這樣一個企業主管不該住棚舍。
媽媽說,公蘇可以繼續住棚舍,看管池塘。如今我天天得穿西裝,拎個公事包,活像個律
師。我一天到晚要開會,听一大堆象小黑人語言似的屁話,人們管我叫“甘先生”等等的。
木比耳市居然還贈我市鑰,請我當醫院和交響樂團的董事。

    有一天,有几個人跑來辦公室,說要請我競選美國參議員。

    “你是當然人選,”這家伙說。他穿了一件手工裁制的西裝,吸著一根大雪茄。”大
熊”布萊思手底下的前任美式足球明星、戰爭英雄、知名太空人、兩位總統的密友──夫复
何求?”他問。他名叫克拉斯頓先生。

    “听我說,”我告訴他,“我只是個白痴。我對政治一竅不通。”

    “那反而更适合!”克拉斯頓先生說。“听我說,我們需要像你這樣的好人。社會中堅
份子,我告訴你!社會中堅份子!”

    我不喜歡這點子,就跟我不喜歡旁人替我出那些點子是一樣的,因為,旁人的點子往往
到頭來替我惹禍上身。可是,我告訴媽媽之后,她又淚眼汪汪,滿臉欣傲,說她儿子要是成
了美國參議員那就圓了她的天大美夢。

    呃,宣布競選的日子到了。克拉斯頓先生和另外那些人在木比耳租下了体育館,把我拖
上台,面對那些花五毛錢進場听我說屁話的觀眾。他們先陸續發表了一番長篇大論,然后輪
到我。

    “同胞們,”我開口。克拉斯頓先生和其他人已替我寫了一篇演講稿,待會儿觀眾還會
有人發問。電視攝影机在轉動,閃光燈迸爆,記者們在筆記本上振筆疾飛。我念完了整篇演
講稿,稿子不長,也沒什么道理──可是,我又懂什么?我只是個白痴。

    我講完之后,記者席上一位女士站起來,看著她的筆記本。

    “眼前我們正瀕臨核子危机,地說,“經濟衰敗,全世界譴責我們,犯罪彌漫城市,天
天有人挨餓,家庭不再信奉宗教,貪婪遍布全國,農民破產,外國人入侵,搶走了我們的工
作机會,我們的工會腐化,貧民窟的嬰儿生命垂危,稅賦不公,校園混亂荒蕪,疾病和戰爭
像烏云籠罩我們──有鑒于這一切,甘先生,”她問,“依你看,什么是最迫在眉睫的問
題?”全場靜得可以听到細針掉落地上。

    “我要尿尿。”我說。

    觀眾瘋狂了!人們開始吶喊,歡呼、揮著手。從体育館的后座有人開始唱口號,沒多
久,整個体育館都在唱著。

    “我們要尿尿!我們要尿尿!我們要尿尿!”他們吼叫著,

    我媽一直坐在台上我的后面,這時,她過來把我從麥克風前面拖開。

    “你該覺得羞慚,”她說,“竟然在公眾場合這樣說話。”

    “不,不!”克拉斯頓先生說。“很好!群眾愛死了。這句話將是我們的競選口號!”

    “什么話?”媽媽問。她的眼珠縮成豆大。

    “我們要尿尿!”克拉斯頓先生說,“听听他們的聲音!從來沒有一個人跟平凡百姓這
么親近!”

    可是媽媽不信這一套。“誰听說過有人用這种競選口號來著!”她說,“這句話扭俗惡
心──況且,它又有啥涵義?”

    “這是一种象征,”克拉斯頓先生說,“想想看,咱們把它印在看板、招牌和汽車貼紙
上。再做成電視和廣播廣告。這是天才之作啊。就是它。我們要尿尿象征了擺脫政府的迫害
──排除這個國家所有的污穢……它代表了焦慮和即將來臨的解脫!”

    “什么!”媽媽狐疑地問。“你是不是瘋了?”

    “阿甘,”克拉斯頓先生說,“你就要去華府哆。”

    情況看來似乎是這樣。競選活動進行得相當順利,“我們要尿尿”成了盛行一時的口頭
禪。人們在街上,從巴士上、汽車上,叫喊這句話。電視評論員和報紙專欄作家花了不少時
間跟民眾闡釋這句話的涵義。牧師在講經壇上高聲宣讀這句話,孩童在學校唱這句口號。情
勢看來我鐵定當選,而且,事實上,我的競選對手狗急跳牆;把他自己的口號改為“我也要
尿尿!”在全州各地到處張貼。

    而后,事情全砸了,跟我擔心的情況一模一樣。

    “我要尿尿”這玩意竟然引起了全國性媒体的注意,沒多久,華盛頓“郵報”和紐約
“時報”派出調查記者來探究這件事。他們問了我許多問題,態度客气又友善,但是,回去
之后他們開始挖我的過去經歷。一天,新聞同時出現在全國各大報紙的頭版上。“參議員候
選人一生浮沉”頭條標題這么寫。

    首先,他們報導我大學一年級就被退學。接著他們挖出珍妮和我去看電影我被警方拖出
戲院的鳥事。然后他們登出我在玫瑰花園向約翰遜總統露屁股的照片;他們四下調查我在波
士頓跟“裂蛋合唱團”演出的那段經歷,引述旁人說我吸大麻,還提到在哈佛大學涉及一件
“可能的縱火事件”。

    更要命的是──他們竟然調查出我向國會山庄扔勛章被起訴,而且被法官判決送進瘋人
院觀察的事。還有,他們非常清楚我摔跤的經歷,并知道我綽號“笨瓜”。他們甚至登出我
被“教授”綁成木乃伊的照片。最后,他們提到有若干“匿名消息人士”說我涉及一樁“跟
一位知名女星有關的好萊塢性丑聞”。

    這下子完了。克拉斯頓先生沖進競選總部,嘶喊:“我們毀了!被他們從背后捅了一
刀!”之類的屁話。但是這碼子事結束了。我別無選擇只能退出競選,第二天,媽媽和我和
崔伯先生坐下來長談。

    “阿甘,”崔伯先生說,“我認為你還是暫避風頭的好。”

    我知道他說得對。何況,還有一些事長久以來始終梗在我心里,只不過一直沒說出來。

    養蝦生意剛起步的時候,我倒滿喜歡這工作,每天天亮即起,到池塘設网,然后收成等
等,夜里我和公蘇坐在釣魚小屋的陽台上映口琴,星期六買上六罐啤酒喝個酩酊大醉。

    如今情況完全不是那回事了。我得參加各种晚宴,吃些模樣神秘兮兮的東西,女士們戴
著大大的耳環之類的玩意。電話整天響個不停,人們老是要問我天底下發生的大小屁事。進
了參議院,情況一定更糟。如今我完全沒有自己的時間,而且不知怎的,許多事物就這么從
我身邊溜走了。

    還有,如今我照鏡子,發現自己臉上長出了皺紋,發鬢泛灰,体力也不如從前了。我知
道生意一直在進展,但是我自個儿,我覺得自己在原地打轉。我納悶自己做這些究竟為了什
么?許久以前,我和巴布有個事業計划,如今這事業已遠超過我們的夢想,但是又如何?它的
樂趣遠不如我在“橘子杯”跟那些內布拉斯加种玉米的家伙賽球,或是在波土頓跟“裂蛋”
演出時吹口琴飆上一段,或者,就這一點而言,跟約翰遜總統一起看“貝弗利山人”。

    當然,我想我的心境大概跟珍妮也有點儿關系,但既然這是件沒辦法的事,我不如忘了
它。

    總之,我意識到我必須离開。媽媽哭哭啼啼,用手帕一下又一下揩眼淚,跟我料想的情
況一模一樣,但是崔伯先生完全了解我的決定。

    “咱們何不告訴大家,你是去度長假,阿甘,”他說,“當然,你的生意利潤永遠在這
儿,你要用隨時可以拿去。”

    于是我就這么做了。過了几天,一個早上,我拿了一點現金,扔了几件衣服在帆布袋
里,然后到工厂。我跟媽媽和崔伯先生道別,然后,出去跟大家握手──麥克、奎肯布希教
授、“屎蛋”、“蔬菜”、“蛇人”、費拉斯教練和他的打手訓練員,還有巴布的爸爸等,
每個人。

    之后,我去小木屋找到公蘇。

    “你打算怎么樣?”我問。

    公蘇抓住我的手,拎起我的袋子拿到門口。我們坐上小船,划到貝特河鎮,搭巴士赴木
比耳。售票小姐說:“体們要去哪儿?”我聳聳肩,她就說,“你們何不去沙凡納?我去過一
次,是個好地方。”

    于是我們就去了。

                                             
第二十六章            


    我們在沙凡納車站下車。當地下著傾盆大雨,我和公蘇鑽進車站,我買了一杯咖啡,走
出車站,站在屋檐下,思索下一步我們要做什么。

    我沒有任何計划,因此,喝完咖啡我就取出口琴吹了起來。我吹了兩首歌,結果,呵,
一名路過車站的家伙丟了一枚兩毛五硬幣在我的咖啡杯里。我又吹了几首曲于,過了一陣
子,咖啡杯里裝了半滿的零錢。

    雨停了,于是我和公蘇就信步走了一段路,來到市中心的一座公園。我找了張長板凳坐
下,又吹了一陣子,果然,人們陸續丟了些兩毛五和一毛硬幣在咖啡杯里。公蘇會過意來,
有人經過它就拿著咖啡杯走到人家跟前。一天下來,我賺了將近五塊錢。

    那天晚上我們就睡在公園一張長板凳上,那感覺真好,夜色清朗,星星月亮都出來了。
早上,我們吃了些早飯,等人們紛紛出門上班的時辰,我又開始吹口琴。那天我們賺了八塊
錢,第二天賺了九塊,一星期下來我們的收入相當不賴。過了周末,我發現一家小樂器行,
于是進去瞧瞧能不能線到一把G大調的口琴,因為一天到晚吹C大調漸漸覺得單調乏味。我
在角落看見一台二手電子琴要出售。那台琴看起來酷似從前喬治在“裂蛋”彈的那一台,他
曾經用它教過我彈几個和弦。

    我問店家那台琴要多少錢,那家伙說兩百塊,但是他愿意算我便宜點。于是我買了電子
琴,那家伙甚至在琴上裝了個支架,這樣我就可能同時吹口琴。這么一來使我們受歡迎的程
度大增。第二個星期結束,我們几乎一天賺十塊,于是我又去樂器行買了一組二手鼓。練習
了几天之后,我的鼓技也相當不賴了。我捏掉那只保麗龍咖啡杯,買了個錫鐵杯讓公蘇拿
著,收入非常好。我表演的曲子五花八門,從“那夜他們載狄克西南下”到“搖吧,美轎
車”;我還找到了一間肯讓公蘇住,而且供應早晚餐的租宿公寓。

    一天早上,公蘇和我正要去公園的時候,天又下起雨來。沙凡納有一個特色──每隔一
天就會下一場傾盆大雨,感覺上是這樣。我們正沿街走過一棟辦公大樓對面,突然我看見一
樣非常眼熟的東西。

    有個穿西裝的男人頂著雨傘站在人行道上,而且是站在一個大塑膠垃圾袋前面。有人在
垃圾袋底下躲雨,只看見有只手從袋子底下伸出來,替那個穿西裝的男人擦鞋子。我過街湊
近一看,哦呵,我看見垃圾袋底下還露出了那种手推車用的小輪子。我高興得胸口快炸了。
我走過掀掉垃圾袋,果然,真是丹恩,擦鞋維生!

    “把袋子還給我,你這大笨蛋,”丹恩說,“我淋成落湯雞了!接著他看見了公蘇。原
來你終于結婚啦,啊。”丹恩說。

    “是公的,”我告訴他。“你記得吧──我上太空認識。”

    “你到底替不替我擦鞋子?”穿西裝的家伙說。

    “滾開,”丹恩說,“否則我把你的腳跟咬成兩半。”那家伙嘛,他走開了。

    “你在這儿做什么,丹恩?”我問。

    “你看我像在做什么?”他說,“我成了共產党啦。”

    “那你于嘛擦皮鞋?”我說。

    “羞辱那些資本主義奴仆啊,”他回答。“在我眼里,皮鞋亮晶晶的家伙統統是廢物,
所以我擦的皮鞋愈多,送進地獄的廢物也就愈多。”

    “唔,隨你說去,”我說。丹恩扔下擦鞋布,把自己推到遮篷底下躲雨。

    “啊,呢,阿甘,我并不是什么共產党,”他說,“話說回來,他們也不會要我這副德
行的人。”

    “當然會要,丹恩,”我說。“你總是告訴我,無論我想做什么樣的人,做什么樣的
事,都一定做得到──你也一樣。”

    “你還相信那些狗屎?”他問。

    “我見到了光屁股的瑪麗蓮•夢露。”我說。

    “真的?”丹恩說。“是什么模樣?”

    晤,那以后,丹恩和公蘇和我可以說是結為一体,丹恩不愿住在租宿公寓里,因此晚上
他都睡在外頭用垃圾袋遮著。“塑造個性,”他這么形容。他敘述了他离開印第安那波里之
后的經歷。他先是把摔膠賺來的錢拿去賭賽狗,几乎輸得精光,剩下的他全拿去喝了酒。接
著他在一家車行找到工作,負責修理車底盤,因為他坐在小輪車上容易鑽進車子底下,但是
他說他厭膩机油整天滴在身上。“我也許缺了腿,不是好人,是個無賴醉鬼,”他說,“可
我從來不油漬漬的。”

    之后,他回到華盛頓,當地正在為一座替我們這些參加越戰的人建造的什么紀念碑舉行
盛大揭幕典禮,他們瞧見他,又知道他的身份之后,便要他發表演說。但是他在什么接待會
上喝得爛醉,把他的演講稿全忘了。于是他從他們安排他住的那家飯店偷了一本舊約圣經,
輪到他演講時,他讀了整本《創世紀》,正打算摘述《詩篇》的一些句子時,他們關掉麥克
風,把他這渾球拖走。那以后,他試過乞討一陣子,但是后來不干了,因為這工作“沒尊
嚴”。

    我告訴了他,我跟崔伯先生去比賽西洋棋,以及養蝦生意大獲成功,還有競選美國參議
員的事,但是他似乎對瑪麗蓮•夢露比較感興趣。

    “你認為她那雙奶子可是真貨?”他問。

    我們在沙凡納大概已經待了一個月,生活非常順心。我表演我的單人樂隊,公蘇收錢,
丹思在人群中擦皮鞋。一天,有個新聞記者跑來拍下我們的照片,刊登在頭版上。

    “棄民流浪公園”,圖片說明這么寫。

    過后,有個下午,我坐在那儿表演,心里正想著也許我們該北上去查爾斯屯,突然注意
到有個小男孩站在鼓的前面,直勾勾盯著我。

    我當時正在演奏“狂放紐奧良市”,但是小男孩一個勁儿盯著我,不笑也不什么,但是
他眼睛里閃爍著一种神采,隱約讓我想起了什么。而后我抬起目光,人群邊上站著一個女
士,我一看她,差點儿昏倒。

    哦,竟是珍妮。

    她把頭發燙了,看起來也老了些,而且有些憔悴,但确實是珍妮沒錯。我惊愕得吹錯了
一個音符,但還是吹完了那首歌,珍妮這才過來牽起小男孩的手。

    她兩眼閃閃發光,她說:“哦,阿甘,我一听到口琴吹的音樂就知道是你。沒有人象你
這樣吹口琴。”

    “你怎么會在這儿?”我問。

    “我們現在住在這儿。”她說,“唐納在一家制造屋頂瓷磚的公司當業務副理。我們在
這儿已經住了三年”。

    我停止了表演,人群漸漸散去,珍妮于是挨著我一起坐在長板凳上。小男孩在跟公蘇玩
耍,公蘇居然翻起斤斗逗得小男孩哈哈笑。

    “你怎么會搞起單人樂隊來著。”珍妮問,“媽媽寫信給我,說你在貝特河養蝦生意做
得好大,現在是個百万富翁了。”

    “說來話長。”

    “你不是又惹上麻煩了嗎,阿甘?”她說。

    “沒有,這次不是,”我說,“你呢?還好嗎?”

    “哦,還好吧,”她說,“我想,我是得到我想要的東西了。”

    “那是你的儿子?”我問。

    “是啊,”她說,“可愛吧?”。

    “可不──他叫什么名字?”‘

    “福雷斯特。”

    “福雷斯特?”我說,“你拿我給他取名字?”

    “應該的,”她說的聲音很輕,“終歸,他有一半是你的。”

    “一半什么?”

    “他是你的儿子,阿甘。”

    “我的什么?”

    “你的儿子。小福雷斯特。”

    “我望過去,他在那儿拍手咯咯笑,因為公蘇這會儿在倒立。

    “我想我早該告訴你的,”珍妮說,“我离開印第安那波里的時候,已經怀孕了。我什
么也不想說,也不知道為什么。我覺得,哦,當時你自稱是‘笨瓜’什么的,而我就要生孩
子了。而且,我有點擔心他將來會是什么模樣。”

    “你是指,他會不會是個白痴?”

    “唉,有一點儿,”她說,“可是,阿甘,你看不出來嗎!他完全不是白痴!他聰明透頂
──今年就要升上二年級了。去年他門門學科都拿‘A’。你相信嗎?”

    “你确定他是我的?”我問

    “毫無疑問,”她說,“他希望長大做個美式足球員──或是太空人。”

    我又望向小家伙,他是個健壯又漂亮的孩子。他兩眼清澈,看起來天不怕地不怕。他跟
公蘇正在泥土上玩井宇游戲,

    “呢,”我說,“那你的,啊,你的……”

    “唐納?”珍妮說,“唔,他不知道你這個人。是這樣的,我一离開印第安那波里就遇
見他。當時我就快露出怀孕的樣子了,不知如何是好。他是個善良溫和的人。他把我和小福
雷斯特照顧得很好。我們有一棟房子、兩輛車子、每個星期六他會帶我們去海邊或是鄉間。
我們星期天都上教堂,而且唐納正在存錢打算送小福雷斯特去念大學什么的。”

    “我可以看看他嗎──我是說,只要一、兩分鐘?”我問。

    “當然可以。”珍妮說。她把小家伙叫了過來。

    “福雷斯特,”她說,“見過另一位福雷斯特。他是我的老朋友─一你的名宇就是隨他
取的。”

    小家伙過來坐在我旁邊,說:“你那只猴子真滑稽。”

    “那是一只猿猴,”我說,“他的名字叫公蘇。”

    “既然是公的,為什么叫他蘇?”

    我當即知道我的儿子不是白痴。“你媽媽說你長大要做個美式足球員,或是太空人。”
我說。

    “沒錯,”他說,“你懂美式足球或是太空人嗎?”

    “懂,”我說,“一點點,不過也許這方面你該問你爸爸。我相信他懂得比我多。”

    過后,他抱了我一下。不是很熱烈的擁抱,但是夠了。“我想跟公蘇再玩一會儿。”他
說著,跳下椅子。公蘇居然想出一個游戲,讓小福斯特扔銅板到錫鐵杯里,他半空把它接
住。

    珍妮走回來坐下,嘆了口气,拍拍我的腿。

    “有時候真不敢相信,”她說,“我們倆如今已認識了將近三十年──打從一年級
起。”

    陽光透過樹梢,照在珍妮的臉上,她眼中似乎有一滴淚水,但始終未流下來,不過确實
有點什么,或許是一种情緒,我實在說不上來究竟是什么,即使我知道是有這樣東西。

    “我只是不敢相信,沒別的。”她說,然后,她傾身吻了我的額頭。

    “這是做什么?”我問。

    “白痴,”珍妮說,她的嘴唇顫抖。“誰又不是白痴呢?”說完,她走了,她起身,過
去牽起小福雷斯特的手,他倆就這么走了。


    公蘇走過來坐在我面前,在我腳邊的泥土上畫了個井字。我在右上角畫了個×,公蘇在
中央畫了個○,我當下知道沒有人會贏。

    晤,那以后,我做了兩件事。其一,我打電話給崔伯先生,告訴他不管我在養蝦生意上
有多少收入,要他將我那一份的一成給我媽,一成給巴布的爸爸,其余的都寄到珍妮那儿給
小福雷斯特。

    吃過晚飯,我一夜沒睡在那儿思考,雖然這本該不是我的特長,不過,我所思考的事情
是這樣的:如今,過了這么些年,我終于又找到了珍妮。而且她還生下我們的儿子,或許,
有什么法子,我們可以和好。

    但是我愈是思索,愈明白這是不可能的事。同時,我也無法理直气壯將這結果歸咎于我
是個白痴──雖然拿這個藉口來圓飾很能寬慰自己。不,這個結果是人情之常。有時候世事
就是這么回事,何況,話說回來,我想小家伙還是跟著珍妮和她丈夫生活比較好,他們會給
他一個完好的家庭,好好撫養他長大,這樣他也不會有個白痴爸爸。

    過了几天,我跟公蘇和丹恩一起离開。我們去了查爾斯屯,接著又去了里奇蒙、亞特蘭
大、查塔努加、曼菲斯、納許維爾,最后來到紐奧爾良。

    紐奧爾良人全不理會旁人在做些什么,因此我們三個享受了畢生難得的快樂時光,每天
在杰克遜廣場表演,旁觀別的怪人做他們的事。

    我倒是買了一輛腳踏車,附帶兩個小側車給公蘇和丹恩坐。每到星期天我們就騎著車到
河邊,坐在河堤上釣鯰魚。珍妮大概每個月給我一封信,還寄來小福雷斯特的照片。此地有
個在脫衣舞俱樂部當女侍的女孩,我們隔一陣子就會聚聚,玩玩。她名叫汪妲。我和公蘇和
丹恩多半時間就在法國區騎車閑逛,看看風景,說真的,那一帶除了我們之外還有些模樣古
怪的人──看起來像是從俄國革命還是什么的留下來的產物。

    一天,當地報紙的一名記者跑來說要給我做一篇報導,因為,我是他所听過“最佳單人
樂隊”。那家伙開始問起許多有關我的人生經歷的問題,于是,我就慢慢一五一十告訴他。
但是,我還沒說到一半,他居然掉頭走了,他說沒辦法登載這种故事,因為沒有人會相信。

    不過,我跟你說,朋友:有時候到了晚上,我仰望星星,看見整個天空就那么鋪在那
儿,可別以為我什么也不記得。我仍舊跟大家一樣有夢想,偶爾我也會想到換個情況人生會
是什么樣儿。然后,眨眼之間,我已經四十、五十、六十歲了,你明白吧?

                               全文完

                                               原著 : [美]溫斯頓•格盧姆
                                               翻譯 : 李衛民
                                                OCR : OATGNAW
                                          校對&排版 : XIATONGZH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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