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一個食客免不了遭受的千種侮辱之一


    「她真可愛,我的小莉莉。」庭長夫人說,她總是用以前的小名稱呼塞茜爾。
    「真迷人!」老音樂家轉動著大拇指說。
    「我簡直一點也不明白我們這個世道。」庭長夫人繼續說,「父親在巴黎高等法院當庭
長,又獲得過三級榮譽勳位,祖父又是一個腰纏萬貫的區議員,未來的貴族院議員,絲綢批
發商中的首富,這又有什麼用呢?」
    庭長對新王朝忠心耿耿,最近給他贏得了三級榮譽勳位,有人嫉妒,說這是靠他跟博比
諾之間的私人關係撈到的。我們在上文已經看到,這位部長雖然謙遜,但還是讓人給封了伯
爵。「那是因為我兒子的緣故。」他對許多朋友都這麼說。
    「如今的人只要錢。」邦斯舅舅回答道,「只看得起有錢人,而且……」
    「要是老天給我留下了我那個可憐的小夏爾,那該又怎麼辦呢!……」庭長夫人大聲哀
歎道。
    「噢!帶兩個孩子,您就苦了!」舅舅繼續說道,「那就等於一份家財兩人分;不過,
您放心,我可愛的外甥媳婦,塞茜爾總會找到婆家的。我哪兒都沒見過這麼完美的姑娘。」
    在那些給他一點吃喝的主子府上,邦斯的才智便枯竭到這個地步:他只會附和他們的想
法,無聊地評價一番,那一唱一合,就像是古時的合唱隊。他沒有膽量表現出藝術家獨特的
個性,年輕時,他可是妙語連珠,可謙讓的習慣,把他的個性幾乎全給磨光了,即使偶露崢
嶸,也會像剛才那樣被封死。
    「可我出嫁時只有兩萬法郎的陪嫁……」
    「是在一八一九年吧,我的外甥媳婦?」邦斯插話說,「您那時可不一樣,您有頭腦,
又年輕,還受到路易十八的保護!」
    「可說到底,我女兒人聰明,心腸又好,真十全十美,像個天使,她有十萬法郎的陪
嫁,還不算將來可以得到的大筆遺產,可她還是呆在我們身邊……」
    德·瑪維爾太太談到女兒,又談起自己,就這樣過了二十分鐘,就像那些有好幾個女兒
待嫁的母親,抱怨個不停。老音樂家在他獨一無二的外甥卡繆佐家裡當食客,已經有二十年
的歷史了,可這個可憐人從來沒聽到過有人問起他的情況,問起他的生活,他的身體。不管
在哪裡,邦斯都像是條陰溝,別人家裡見不得人的東西都往裡面倒。他最讓人放心,大家都
知道,他嘴巴嚴,他也不得不嚴,因為要是說漏了一句話,那就要吃人家的閉門羹;他除了
擔任聽人訴說的角色,還要不斷地附和人家;別人說什麼他都掛著笑,不說誰的壞話,也不
說誰的好話;對他來說,誰都有道理。因此,他不再算什麼人,只不過是個酒囊飯袋!庭長
夫人一個勁地嘮叨,有所保留地跟舅舅透了個底,說要是有人來提親,她準備就把女兒嫁出
去,不再多考慮了。她甚至覺得只要男方有兩萬法郎的年金,哪怕年紀上了四十八,也算是
門好親事。
    「塞茜爾都二十三歲了,萬一不幸耽擱到二十五六,那就很難把她嫁出去了。到了那
時,人們就會納悶,一個姑娘怎麼總呆在家裡不出嫁。對這種情形,我們這個圈子裡議論得
已經夠多了。所有常人可接受的原因,我們都說盡了;諸如『她還很年輕』;『她太依戀父
母了,離不開他們』;『她在家裡很幸福』,『她很挑剔,她想嫁個好人家』等等。我們都
讓人笑話了,我感覺得到。再說,塞茜爾都等膩了,她感到痛苦,可憐的孩子……」
    「為什麼痛苦?」邦斯傻乎乎地問道。
    「哎,眼看著她的那些女朋友都在她前面結婚了,她感到很丟面子。」做母親的說道,
那口氣就像是受雇給小姐作陪的老太婆。
    「我的外甥媳婦,自我上次有幸在這兒吃飯之後,到底出了什麼事,竟會讓您想到那些
年紀上了四十八歲的男人?」可憐的音樂家謙恭地問。
    「事情是這樣的,」庭長夫人回答說,「我們本來要到法院的一位推事府上商量親事,
他的兒子三十歲,家產很可觀,德·瑪維爾先生可以花點錢為他在審計院謀個審計官職位。
那個年輕人原來就是在那兒臨時當差的。可不久前有人來告訴我們,說那個青年人忽然心血
來潮,跟著瑪比爾舞場認識的一個公妃跑到意大利去了……這明明是借口,是回絕。他們是
不願意讓那個青年人跟我們家結親,他母親已經過世,他現在每年就有三萬法郎的進項,以
後還有他父親的遺產。親愛的舅舅,我們情緒不好,您應該原諒我們;剛才您來時,正碰到
我們不高興。」
    每當邦斯在他害怕的主人家裡時,腦子裡的恭維話總是久久出不來,正當他在費勁找句
好聽的話準備附和庭長夫人時,瑪德萊娜走進屋來,給庭長夫人送上一個小紙條,等著回
話。字條裡是這樣寫的:
    我親愛的媽媽,就把這封短信當作是爸爸從法院給我們送來的,叫您帶我一起到他的朋
友家去吃飯,再商談我的婚事,這樣舅公就會走了,我們也就可以按照我們原來的計劃,上
博比諾家去。
    「先生是派誰給我送這封信的?」庭長夫人急忙問道。
    「法院的聽差。」冷冰冰的瑪德萊娜臉也不變一下,回答道。
    就這句話,老侍女便已向女主人說明,是她和塞茜爾一起出的這個鬼點子,塞茜爾實在
已經不耐煩了。
    「去回話,就說我和女兒五點半鐘一定到。」
    瑪德萊娜一走,庭長夫人便裝出和藹可親的模樣,那感覺就像一個對吃喝特別講究的人
的舌頭突然碰到了拌了酸醋的牛奶。
    「我親愛的舅舅,已經吩咐備飯了,您就自個兒吃吧,我們失陪了,因為我丈夫從法院
送信來,告訴我又要跟推事商量親事,我們要去那兒吃飯……您知道,我們在一起從來都不
客氣。您在這兒就當作自己家吧。您也明白,我跟您從來都是直來直去,對您沒有任何秘
密……您不願意讓小天使的婚事錯過機會吧?」
    「我呀,外甥媳婦,我很想給她找個丈夫,可在我生活的這個圈子裡……」
    「對,不太可能。」庭長夫人不客氣地打斷對方的話說,「那您留下?我去穿衣服,塞
茜爾會來陪您的。」
    「噢!我的外甥媳婦,我可以上別處去吃飯。」老人說。
    儘管庭長夫人嫌他窮,對他這副態度,讓他十分痛心,可一想到要獨自跟僕人呆在一
起,心裡更是害怕。
    「可為什麼呀?飯菜都準備了,要不傭人們會吃了的。」
    聽到這句讓人下不了台的話,邦斯彷彿受了直流電療法似的猛地站起身子,冷冷地對外
甥媳婦行了禮,去穿他的斯賓塞。塞茜爾的臥室朝著小客廳,房門微開著,邦斯瞧了瞧他前
面的一面鏡子,瞥見姑娘正瘋似的在笑,對著母親又是晃腦袋,又是扮鬼臉,讓老藝術家突
然醒悟過來,原來這是一場卑鄙的愚弄。邦斯強忍住淚水,慢慢地走下樓梯:他眼看著自己
被遂出這座房子,可不明白到底是為了什麼。
    「我現在是太老了,」他心裡想,「世人就討厭老和窮,這是兩件丑東西。以後別人不
邀請,我哪兒都不願意再去了。」
    這話何等悲壯!……
    廚房在屋子的底層,正對著門房,門常開著,凡房主自家住的房子,一般都像這樣,但
大門總是關著的:因此,邦斯可以聽見廚娘和男僕的笑聲,瑪德萊娜正在跟他們講捉弄邦斯
的事呢,她實在沒想到這老頭這麼快就走了。男僕非常贊賞對這個常客的這番耍弄,他說這
傢伙過年時從來只給一枚小埃居!
    「是的,可要是他一氣之下再也不登門,」廚娘說道,「那我們每年過年也就少了三個
法郎……」
    「嗨!他怎麼會知道?」男僕對廚娘說。
    「哼!」瑪德萊娜接過話說,「遲早一個樣,跟我們有什麼關係?他到哪家吃飯,都讓
主人煩,到處被人攆。」
    就在這時,老音樂家朝女門房喊了一聲:「請開門!」聽到這聲痛苦的喊叫,廚房裡頓
時沒有一點聲響。
    「他在聽著呢。」男僕說。
    「那他活該,再好也不過了。」瑪德萊娜回答道,「這個吝嗇鬼算是完了。」
    廚房裡剛才的每句話都沒逃過這個可憐蟲的耳朵,這最後一句話他又聽到了。他順著大
街往家裡走,那模樣就像是個老太婆剛剛跟一群殺人犯拼了一陣。他邊走邊自言自語,兩只
腳痙攣似的直朝前邁,那在滴血的自尊心推著他向前,就像一根麥秸,被狂風席捲而去。最
後,他終於在五點鐘的時候來到了坦普爾大街,簡直不知道是怎麼來的;可奇怪的是,他覺
得一點兒胃口也沒有。
    現在,為了理解邦斯此時回來將給家中造成何等的混亂,這裡有必要信守諾言,對茜博
太太作一介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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