貝   姨

法〕巴爾扎克 著

傅  雷 譯


一八三八年七月中旬,一輛在巴黎街頭新流行的叫做爵
爺的馬車,在大學街上走著,車上坐了一個中等身材的胖子,
穿著國民自衛軍上尉的制服。
在那般以風雅為人詬病的巴黎人中間,居然有一些自以
為穿上軍服比便服不知要體面多少,並且認為女人們目光淺
陋,只消羽毛高聳的軍帽和全副武裝,便會給她們一個好印
象。
這位第二軍團的上尉,眉宇之間流露出一派心滿意足的
神氣,使他紅堂堂的皮色和著實肥胖的臉龐顯得更光彩。單
憑這道靠買賣掙來的財富罩在退休的小店老闆們額上的金
光,我們便可猜到他是個巴黎的得意人物,至少也是本區的
助理區長之類。所以,像普魯士人那樣鼓得老高的胸脯上,榮
譽勳位的綬帶是決計少不了的。趾高氣揚的坐在車廂的一角,
這個佩帶勳飾的男子左顧右盼;巴黎的行人往往就在這種情
形下遇到一些滿面春風的笑臉,其實那副笑臉是為他心中的
美人兒的。
爵爺到了狩獵街和勃艮第大街中間的一段,在一座大房
子門前停下;那是在附有花園的舊宅空地上新起的,舊宅本
身並沒改動,在去掉了一半的院子另一頭保持原狀。
只要看上尉下車時怎樣接受馬伕的侍候,便可知道他是
五十開外的人了。有些顯而易見的笨重的舉動,像出生證一
樣藏不了秘密。上尉把黃手套重新戴上右手,也不向門房問
訊,逕自朝屋子底層的石級走去,神氣彷彿是說:「她是我的
了!」巴黎看門人的眼力是很高明的,凡是佩帶勳飾,穿著藍
衣服 ヾ
,腳步沉重的人,他們決不阻攔;總之他們認得出有錢
的人。
底層全部是於洛·德·埃爾維男爵一家住的。男爵在共
和政府時代當過後勤司令兼軍法官,在隊伍裡當過軍需總監,
現任陸軍部某個極重要的署的署長,兼參議官,榮譽勳位二
級勳章獲得者,其他頭銜,不勝備載。
於洛男爵改用他的出生地埃爾維做姓氏,以便和他的哥
哥區分開來。哥哥是有名的於洛將軍,前帝國禁衛軍上校,一
八○九年戰役之後由拿破侖冊封為福芝罕伯爵。這位長兄為
照顧弟弟起見,以父親那樣周密的心思,老早把他安插在軍
事機關,後來由於弟兄兩人的勞跡,男爵得到了拿破侖應有
的賞識。從一八○七年起,他已經是駐西班牙大軍的軍需總
監。
按過門鈴,民團上尉 ゝ
費了好大勁才把他凸起的肚子牽
動得前翻後卷的衣服恢復原狀。一個穿號衣的當差一看見他,
馬上請進,這個威風十足的要人便跟著進去,僕人打開客廳
的門通報:
「克勒韋爾先生到!」
一聽到這個名副其實的姓氏 ヾ
,一位高身量,金頭髮,保
養得很好的女子象被電擊了似地忙不迭的站起,急急忙忙對
在旁刺繡的女兒說:
「奧棠絲,好孩子,跟你貝姨到花園裡去吧。」
奧棠絲·於洛小姐很文雅的對上尉行過禮,帶著一個老
處女從玻璃門出去了。那乾癟的老姑娘雖然比男爵夫人小五
歲,看上去卻蒼老得多。
「那是關係你的親事呢,」貝姨附在甥女奧棠絲耳邊說。男
爵夫人打發她們時對她隨隨便便的態度,她似乎並沒有生氣。
這種不拘禮數的待遇,可以從她的衣著上得到解釋。
老處女穿一件科林斯 ゝ
葡萄乾顏色的毛料衣衫,裁剪和
滾邊都是王政復辟時代的款式,一條挑繡領圍大概值三法郎,
一頂繫著舊緞帶結子的草帽,結子周圍鑲著草辮,像巴黎中
央菜市場上的女菜販戴的。看到那雙式樣明明是起碼鞋匠做
的羊皮鞋,生客就不敢把貝姨當做主人的親戚招呼,因為她
完全像個做零工的女裁縫。可是老姑娘出去之前,照樣對克
勒韋爾先生打一個親熱的招呼,克勒韋爾先生會心的點點頭,
說:「你明天來的吧,斐歇爾小姐?」
「沒有外客嗎?」貝姨問。
「除了你,就是我幾個孩子。」客人答道。
「那麼,」她回答說,「我一定去。」
民團上尉對男爵夫人重新行了一個禮,說道:
「夫人,我特來聽你的吩咐,」說話之間他向男爵夫人飛
了一個眼風,活像飾演答爾丟夫 ヾ
的外省戲子,在普瓦捷或
庫唐斯一類的城裡,以為非這樣望一眼艾爾密耳,就顯不出
他角色的意義。
「先生,請隨我來,談正經事還是那兒比客廳好,」於洛
夫人一邊說一邊指著隔壁的一間房,從屋子的格局來看,那
應當是打牌的房間。
和小房隔開一道薄薄的板壁,另有一間窗子臨著花園的
上房。於洛太太讓克勒韋爾等著,因為她覺得上房的窗和門
應當關嚴,免得有人偷聽。她還鄭重其事的關上大客廳的玻
璃門,順便對坐在花園深處舊亭子裡的女兒和貝姨微微一笑。
回來,她敞開打牌間的門,以便有人進來,就可聽見大客廳
的門聲。這樣來來往往的時候,沒有什麼旁觀的人在場,所
以男爵夫人的心事全都擺明在臉上;要是有人看到她,一定
會因她的慌亂而吃驚的。但她從客廳的大門走向打牌間時,臉
上立刻掛起一道莫測高深的幕,那是所有的亥子,連最爽直
的在內,都會運用自如的。
她這些準備工作看起來真是古怪得很。那時,上尉正在
4 貝  姨
ヾ 答爾丟夫,莫裡哀喜劇《偽君子》中的主人公,是一個招搖撞騙的偽君
子,想把奧爾恭的太太艾爾密耳和她的女兒一齊騙到手。

打量小客廳裡的家具陳設。本是紅色的綢窗簾,給太陽曬成
了紫色,縐褶快要磨破,地毯的顏色已經褪盡,家具上的金
漆已經剝落完了,佈滿污點的花綢面子露出大塊的經緯:看
到這些,暴發商人平板的臉上,天真地流露出先是鄙夷,再
是自滿,而後是希望的表情。他照著帝國式舊座鐘上面的鏡
子,把自己上上下下端詳一番,忽然一陣子衣衫窸窣的聲音
報告男爵夫人來了,於是他立刻擺好姿勢。
男爵夫人揀了一張三十年前當然很漂亮的小雙人沙發坐
下,讓客人坐在一張靠手盡頭雕著斯芬克司 ヾ
的頭、大片的
漆已經剝落而露出白木的靠椅上。
「太太,你這樣的防範周密,倒很象招待一個……」
「招待一個情人是不是?」她截住了他的話。
「這樣說還差點兒勁,」他把右手放在心口,眨巴著眼睛,
那神氣在一個冷靜的女子看來是永遠要發笑的,「情人!情人!
應當說神魂顛倒的情人……」
「聽我說,克勒韋爾先生,」男爵夫人一股正經勁兒使他
笑也笑不出來,「我知道你今年五十,比於洛小十歲;可是在
我的年紀,一個女人再要胡鬧,必需有些特殊的理由,不是
為了美貌,便是為了年輕,為了名望,為了功跡,為了一點
子衝昏我們的頭腦、使我們忘掉一切,甚至忘掉我們年紀的
Yˊ赫的光華。你雖然有五萬法郎的收入,你的年齡也把你的
財富抵銷了;女人認為必不可少的條件,你一樣也沒有
……」
「有愛情還不成嗎?」他站起身來向前走了一步,「而且那
愛情……」
「不,先生,那是你死心眼兒!」男爵夫人打斷了他的話,
不讓他老是無聊。
「對啊,就是愛情的死心眼兒呀,並且還不止這一點,還
有權利……」
「權利?」於洛太太嚷道。她又是鄙薄,又是輕蔑,又是
憤慨。「得了吧,這一套說下去是沒得完的;我請你來,也不
是舊話重提,要談當初使你這位至親不能上門的那回事
……」
「我倒以為……」
「又來了!先生,我能這樣輕松的,滿不在乎的提到情人,
愛情,那些使女人最為難的題目,你難道還看不出我完全把
得住自己嗎?我甚至毫無顧忌,不怕跟你兩人關在這間屋裡。
沒有把握的女人會這樣嗎?你明明知道我為什麼請你來!
……」
「不知道,太太,」克勒韋爾扮起一副冰冷的臉,抿緊了
嘴,重新擺好姿勢。
「好吧,我的話不會多,省得彼此多受罪,」男爵夫人望
著克勒韋爾說。
克勒韋爾帶著譏諷意味行了個禮。這一下,內行人就可
看出他從前當過跑街的氣派。
「我們的兒子娶了你的女兒……」
「怎麼,還要重新來過嗎?」克勒韋爾說。
「那我怕這頭親事不會成功的了,」男爵夫人很快當的回
答。「可是你也沒有什麼好抱怨。我的兒子不但是巴黎第一流
的律師,並且已經當了一年議員,在國會裡初期的表現相當
精彩,不久就有當大臣的希望。維克托蘭做過兩次重要法案
的報告員,要是他願意,他早已當上最高法院的首席檢察官。
所以,倘使你的意思是說你攪上了一個沒有財產的女婿
……」
「哼,一個要我維持的女婿,」克勒韋爾回答,「我覺得這
個比沒有財產更糟,太太。我給女兒的五十萬法郎陪嫁,二
十萬天知道花到哪兒去了……令郎拿去還債,把屋子裝扮得
金碧輝煌,—— 一所五十萬法郎的屋子,收入還不到一萬五,
因為他自己住了最好的一部份;他還欠二十六萬法郎的屋價
……收來的房租只夠付屋價的利息。今年我給了女兒兩萬法
郎,她才敷衍過去。我女婿當律師的收入一年有三萬,哎,聽
說他為了國會倒不在乎業務了……」
「先生,這些仍不過是閒文,只能岔開我們的本題。總括
一句,倘使我兒子當了大臣,給你的榮譽勳位勳章晉一級,再
給你弄一個巴黎市政府參議,那麼,像你這樣花粉商出身的
人也沒有什麼好抱怨的了……」
「啊!太太,提到這個來了。對,我是做小買賣的,開舖
子的,賣杏仁餅,葡萄牙香水跟頭痛油的,我應當覺得很榮
幸,把獨養女兒攀上了於洛·德·埃爾維男爵的公子,小女
將來是男爵夫人呀。這是攝政王派,路易十五派,宮廷派!好
極……我喜歡賽萊斯蒂納,就象人家喜歡一個獨養女兒一樣,
因為我疼她,因為連兄弟姊妹都不想給她添一個,所以雖是
在巴黎鰥居多麼不方便,(而且在我年富力強的時候,太太!)
我照樣忍受;可是請你明白,儘管我溺愛女兒,我卻不肯為
了你的兒子動搖我的產業,在我做過買賣的人看來,他的用
度有些不清不楚……」
「先生,在商務部裡,眼前就有一位包比諾先生,從前在
倫巴第街上開藥舖的……」
「是我的老朋友啊,太太!……」退休的花粉商人說:
「因為我,賽萊斯坦·克勒韋爾,本是賽查·皮羅托老頭手下
的大伙計,他的舖子是我盤下的;皮羅托是包比諾的丈人,包
比諾當時在店裡不過是個小伙計,而這些還是他跟我提的,因
為他,說句公平話,對有身家的人,對一年有六萬法郎進款
的人並不驕傲。」
「那麼先生,可見你所謂的攝政王派的觀念已經過時了,
現在大家看人只看他本身的價值;你把女兒嫁給我的兒子也
是為此……」
「你才不知道那頭親事是怎麼成功的呢!……」克勒韋爾
大聲說道。「啊!單身漢的生活真是該死!要不是我生活亂七
八糟,今天賽萊斯蒂納早已當上包比諾子爵夫人了!」
「告訴你,既成事實不用提了,」男爵夫人斬釘截鐵的說。
「我要談的是我氣不過你那種古怪的行為。 小女奧棠絲的親事
是可以成功的,那完全操在你手裡,我以為你寬宏大量,以
為你對一個心中只有丈夫沒有別人的女子,一定會主持公道,
以為你能夠體諒我不招待你,免得受你牽累,以為你能夠顧
到至親的體面,而促成奧棠絲和勒巴參議官的婚事……卻不
料你先生竟壞了我們的事……」
「夫人,我不過是老實人說老實話。人家問我奧棠絲小姐
的二十萬法郎陪嫁能不能兌現。我說:『那我不敢擔保。於洛
家裡把那筆陪嫁派給我的女婿負擔,可是他自己就有債務,而
且我認為,要是於洛·德·埃爾維先生明天故世,他的寡婦
就要餓肚子。』就是這樣,好太太。」
於洛太太眼睛釘住了克勒韋爾,問道:
「先生,倘使我為了你而有損婦道,你還會不會說這番話
呢?……」
「那我沒有權利說了,親愛的阿黛莉娜,」這個古怪的情
人截住了男爵夫人的話,「因為在那個情形之下,你可以在我
的荷包裡找到那份陪嫁了。」
為表示說到做到,胖子克勒韋爾當堂脆下,捧著於洛太
太的手親吻;她氣得說不上話,他卻當做她遲疑不決。
「用這個代價來換我女兒的幸福?……噢!先生,你起來,
要不然我就打鈴了……」
老花粉商很費事的站起身子,那種尷尬局面使他大為氣
憤,立刻擺好了姿勢。差不多所有的男人都會裝出某種功架,
以為能夠顯出自己的美點。克勒韋爾的功架,是把手臂擺成
拿破侖式,側著四分之三的腦袋,學著畫家在肖像上替拿破
侖安排的目光,望著天邊。他裝做不勝憤慨的樣子,說:
「#~!死心塌地的信任,信任一個好色……」
「信任一個值得信任的丈夫,」於洛太太打斷了克勒韋爾
的話,不讓他說出一個她不願意聽的字眼。
「呃,太太,你寫信叫我來,你要知道我為什麼那樣做,
而你拿出王后一般的神氣,用那麼瞧不起人,欺侮人的態度
逼我。你不是當我奴才看嗎?真的,你可以相信,我有權利
來,來……追求你……因為……嘔,不,我太愛你了,不能
說……」
「說吧,先生,再過幾天我就四十八歲了,我也不是什麼
假貞潔的傻女人,什麼話都能聽……」
「那麼你能不能拿貞潔做擔保,—— 唉,算我倒霉,你的
確是貞潔的女人,—— 你能不能擔保不提我的名字,不洩露
是我告訴你的秘密?」
「假使這是揭穿秘密的條件,那麼你等會告訴我的荒唐事
兒,我發誓對誰都不說從哪兒聽來的,對我丈夫也不說。」
「對啦,因為這件事就跟你夫婦倆有關……」
於洛太太立刻臉色發了白。
「啊!要是你還愛於洛,你要難受的!我還是不說的好。」
「說吧,先生,因為照你的說法,你應當表明一下為什麼
要對我講那些瘋話,為什麼你死乞白賴,要折磨一個象我這
等年紀的女人,我只要嫁了女兒,就可以安安心心的死了!」
「你瞧你已經在傷心了……」
「我?」
「是啊,我的高貴美麗的人哪!」克勒韋爾叫道,「你就是
太苦了,我的乖……」
「先生,出去!要不然,放規矩些!」
「哎,太太,你可知道於洛大人跟我是怎麼認識的嗎?……
在咱們的情人家裡哪,太太。」
「噢!先生……」
「在咱們的情人家裡哪,太太,」克勒韋爾用舞台上說白
似的音調重複了一遍,同時舉起右手比了一個手勢。
「那麼以後呢,先生?」男爵夫人語氣的鎮靜,叫克勒韋
爾愣住了。
心思卑鄙的好色之徒,是永遠不會了解偉大的心靈的。
「那時我已經鰥居了五年,」克勒韋爾象講故事一般的說,
「我挺喜歡女兒,為了她的利益,我不願意續娶,也不願意在
家裡發生什麼關係,雖然我當時有一個很漂亮的女賬房;這
樣,我就弄了一處俗語所說的小公館,養著一個十五歲的女
工,簡直是天仙似的美人兒,老實說,我愛她愛得魂都沒有
了。所以,太太,我把鄉下的姨母接出來,跟小媳婦兒一塊
住,監督她,使她在這個……這個不三不四的地位上盡可能
的安分守己。小乖乖很有音樂天才,我替她請了教師,給她
受教育。(總得有點事兒給她解解悶啊。)再說,我想同時做
她的父親,恩人,兼帶……推開天窗說亮話,情人;做了件
好事,得了個情婦,不是一舉兩得嗎?我快活了五年。小乖
乖的嗓子可以教一家戲院發財,除了說她是女人之中的杜潑
雷 ヾ
,我沒有法子形容。單為栽培她的歌唱,我每年就花上兩
千法郎。她使我對音樂著了迷,為了她和我的女兒,我在意
大利劇院長期有一個包廂,今天帶賽萊斯蒂納去,明天帶約
瑟法去……」
「怎麼,就是那個有名的歌唱家?……」
「是啊,太太,」克勒韋爾很得意的回答,「這個有名的約
瑟法哪一樣不是靠了我……話說回來,一八三四年,小乖乖
二十歲,我以為她對我永遠不會變心了,我把她也寵得厲害,
想給她一點兒消遣,介紹她認識了一個漂亮的女戲子珍妮·
卡迪訥,珍妮的命運跟她有好些地方相象。她一切都靠一個
後台費盡心機培養成功的。這後台便是於洛男爵……」
「我知道,先生,」男爵夫人鎮靜的聲音,一成不變。
「噢……!」克勒韋爾越來越詫異了。「好吧!可是你知道
沒有,你那個老妖精的丈夫照顧珍妮·卡迪訥的時候,她只
有十三歲?」
「那麼先生,以後呢?」
「珍妮·卡迪訥認識約瑟法的時候,兩人都是二十歲,男
爵從一八二六年起,就象路易十五對待德·羅曼小姐,那時
你比現在還要小十二歲……」
「先生,我放任於洛是有我的理由的。」
「太太,你這種謊話,沒有問題可以把你所有的罪孽一筆
勾銷,使你升天堂,」克勒韋爾狡獪的神氣,使男爵夫人紅了
臉。「我敬愛的偉大的太太,你這句話可以對旁人說,卻不能
對我克勒韋爾老頭說。你得明白,我跟你那個壞蛋丈夫花天
酒地,混得太久了,決不會不知道你的好處!兩杯酒下肚,他
有時會一五一十說出你的優點,把自己罵一頓。呃!我對你
知道得太清楚了:你是一個天使。把你跟一個二十歲的少女
放在一起,一個好色的人也許還委決不下,我可決不猶豫。」
「先生!……」
「好,我不說了……可是告訴你,聖潔的太太,做丈夫的
一朝喝醉了,會把太太的事一古腦兒說給情婦們聽,把她們
笑痛肚子的。」
於洛太太美麗的睫毛中間,亮起又羞又憤的淚珠,克勒
韋爾頓時把話嚥了下去,連擺姿勢都忘記了。
「言歸正傳,」他又說,「因為娘兒們的關係,我跟男爵交
了朋友。象所有的好色鬼一樣,男爵和氣得很,人也痛快。噢!
那時我多喜歡他,這小子!真的,他玩意兒多得很。過去的
回憶不用提啦……總之,我們兩個象弟兄一樣……這壞蛋,一
派攝政時期 ヾ
的作風,拚命想教壞我,在男女關係上宣傳那
套各盡所能,各取所需的話,告訴我怎樣叫做王爺氣派,宮
廷氣派;可是我,憑我對那小姑娘的愛情,真想把她娶過來,
要是不怕生孩子的話。以當時的交情,我們兩老怎麼不想結
個兒女親家呢?賽萊斯蒂納嫁了三個月之後,於洛 (我簡直
不知道叫他什麼好,這混蛋!他把你我兩個都欺騙了,太太!
……),歐,這混蛋把我的小約瑟法偷上了。那時珍妮·卡迪
訥在舞台上越來越走紅,那壞東西知道她的心已經給一個年
輕的參議官和一個藝術家(真是饑不擇食!)占去了,他便來
搶我可憐的小情人,一個如花似玉的美人兒;噢!你一定在
意大利劇院看見過,那是靠他的情面進去的。你的丈夫可不
象我有分寸,不比我井井有條的象一頁五線譜,(他為了珍妮
·卡迪訥已經破費不少,每年花上近三萬法郎。)這一回,你
知道,他為了約瑟法終於把錢攪光了。約瑟法,太太,是猶
太人,姓彌拉( Mirah ),是希蘭( Hiram )一字的顛倒,人家
為了辨認起見特意做的猶太標記,因為她是小時候被人丟在
德國的。(我的調查,證明她是一個猶太銀行家的私生女兒。)
在我管教之下,她一向很規矩,不大花錢;可是一進戲院,再
加珍妮·卡迪訥、匈茲太太,瑪拉迦、卡拉比訥一夥人教會
了她怎樣應付老頭兒,把她早期希伯來人喜歡金銀珠寶,喜
歡金犢的本性點醒了。成名以後的歌女,變成貪得無厭,只
想搞錢,搞大錢。人家為她揮霍的,她決不拿來揮霍。她拿
於洛老太爺做試驗品,軟騙硬詐,把他刮得精光。且不說那
般專捧約瑟法的無名的群眾;該死的於洛先得跟凱勒家裡的
一個弟兄和埃斯格裡尼翁侯爵鬥法,兩人都是給約瑟法迷住
了的;而後,來了一個大財主,自命為提倡藝術的公爵,把
她搶了去。你們叫他什麼的……矮東瓜是不是,那個埃魯維
爾公爵?這位闊佬存心要把約瑟法獨占,風月場中的人都在
談論這件事,就剩男爵一個人不知道;在私情方面,好象別
的方面一樣,他完全蒙在鼓裡:情人,跟丈夫一樣,總是最
後一個知道的。現在,我所謂的權利,你懂了吧?好太太,你
丈夫把我的幸福,自從我鰥居以後唯一的樂趣奪去了。是的,
要不是我倒霉,遇到這個老風流,到現在約瑟法還是我的;因
為,告訴你,我永遠不會送她進戲院,她不會出名,她會安
安分分的守著我。噢!要是你在八年之前看到她:瘦瘦的,神
經質的,金黃的皮膚真象安達盧西亞 ヾ
美女,烏油油的頭髮
象緞子,眼睛在褐色的睫毛中間發出閃光,舉止大方,好比
一個公爵夫人,又樸素,又莊重,像野鹿一般惹人憐愛。由
於於洛大爺一人之過,這些風韻,這種純潔,一切變了陷人
坑,變了銷金窟。這小女人象俗語所說的,變成了淫惡之母。
現在她油腔滑調,從前她什麼都不懂,連油嘴滑舌這個字眼
都不知道的。」
說到這裡,老花粉商抹了抹眼淚。痛苦的真實性感動了
於洛太太,把她恍恍惚惚的心收了回來。
「你想,太太,一個人到了五十二歲,還能找到一個這樣
的寶貝嗎?在這個年齡,愛情的代價要三萬法郎一年,這個
數目是從你丈夫那裡知道的;而且我也太喜歡賽萊斯蒂納了,
不能讓她的財產受到損害。在你第一次招待我們的晚會上一
看見你,我就不明白於洛這小子為什麼要養一個珍妮·卡迪
訥……你氣概象皇後……太太,你還不到三十歲,看上去年
輕得很,而且真美。老實說,那天我真動了心,私下盤算著:
『要是我沒有約瑟法,那麼於洛老頭既然把他的女人丟在一
邊,她對我倒像手套一樣合適。』啊!對不起,又是一句生意
人的口頭禪。我常常要露出花粉商的馬腳,嚇得我不敢再想
當議員。—— 對兩個象我們這樣的老伙計,朋友的情婦是神
聖不可侵犯的;因此,一朝男爵把我那麼卑鄙的欺騙了,我
就發誓要把他的妻子弄上手。這才公道。男爵沒有話說的, 咱
們倆應當扯直。不料我剛開口說出我心裡的話,你就把我當
癩狗一樣趕了出去;可是你那一下更加強了我的愛情,加強
了我的死心眼兒,如果你喜歡這麼說;而且你遲早是我的。」
「怎麼會?」
「我不知道,可是一定的。告訴你,太太,心中只有一個
念頭的,蠢頭蠢腦的花粉商,(已經告老的,別忘了!)比那
種念頭成千累萬、聰明伶俐的人,要強得多。我為你瘋癲了,
而且你是我報仇的工具!這等於把我的熱情增加了一倍。我
這是開誠布公對你說的,拿定了主意說的。正如你對我說:
『我決不會是你的』,我對你的說話也是一樣的冷靜。總之,像
俗語所說的,我把牌攤明在桌上打。是的,到了某一個時期,
你一定是我的……噢!哪怕你五十歲吧,你還是要做我的情
婦,沒有問題,因為我,我料到你丈夫有一天……」
於洛太太對這個老謀深算的市儈,害怕得直瞪著眼,克
勒韋爾以為她瘋了,不敢再往下說。
「這是你自己招來的,你瞧不起我,挑撥我,教我不得不
說!」他覺得剛才幾句狠毒的話,需要表白一下。
「噢!我的女兒,我的女兒!」男爵夫人嚷著,聲音象一
個快要死去的人。
「啊!我簡直弄不明白了,」克勒韋爾接著說。「約瑟法給
騙走的那一天,我好比一頭雌虎給人搶去了小虎兒……對啦,
就跟你現在一樣。哼,你的女兒!便是我征服你的手段。不
錯,我破壞了你女兒的婚姻!……沒有我幫忙,她休想嫁人!
不管奧棠絲小姐生得多美,總得有一份陪嫁……」
「唉!可憐,正是哪。」男爵夫人抹了抹眼睛。
「你問男爵要一萬法郎試試看,」克勒韋爾說著又擺好了
姿勢。
他歇了一會,像戲子把道白特意表明段落似的。然後他
尖著喉嚨:
「即使他有,也是要給替補約瑟法的女人的。走上了這條
路,還會懸崖勒馬嗎?先是他太喜歡女人了!(咱們的王上說
得好:一切都有個中庸之道。 ヾ
)再加虛榮心作怪!他是一個
美男子呀!他為了自己快活,會叫你們睡草墊的。而且,你
們已經走上救濟院的路了。你瞧,自從我不上門之後,你們
就沒有能換這客廳的家具。所有椅套的鑲邊上,都擺明著窮
酸兩字。上等人家的窮是最可怕的,你這種遮掩不了的窘相,
哪個女婿見了不嚇跑?我開過舖子,我是內行。巴黎的生意
人只要眼睛一瞥,就能看出是真有錢還是假有錢……你是沒
有錢了,」他把聲音放低了說。「處處看得出,從你們當差的
衣服上也看得出。還有一件瞞著你的秘密,要不要我告訴你?
……」
「先生,夠了!夠了!」於洛太太哭得快把手帕都浸濕了。
「哎,哪,我的女婿把錢給他老子呢,開頭我說你兒子的
用度,就是指這一點。可是我決不讓我女兒吃虧……你放心。」
「噢!女兒嫁了人,我就可以死了!……」可憐的女人叫
著,沒有了主意。
「要嫁女兒,有的是辦法呀!」老花粉商說。
於洛太太抱著滿腔希望,瞅著克勒韋爾,按說這一眨眼
之間轉悲為喜的表情,大可引起這個男人的憐憫,而放棄他
可笑的計劃的。
「你還可以漂亮十年,」克勒韋爾說著,重新擺好了姿勢,
「只要你對我好,奧棠絲小姐的親事就成功了。我已經說過,
於洛給了我權利,可以老實不客氣的提出我的條件,他不能
生氣的。三年以來,我在調度我的資金;因為我的荒唐是有
節制的。除了原來的家產之外,我多了三十萬法郎,這筆錢
就是你的……」
「出去,先生,出去,永遠不許再在我面前出現。要不是
你對奧棠絲的親事行為卑鄙……是的,卑鄙……」她看見克
勒韋爾做了一個姿勢,便重複一遍。「你怎麼能對一個可憐的
女孩子,一個美麗的無辜的女孩子,下這種毒手?……要不
是我想知道你這種行為的動機,要不是我受傷的母性逼得我
非知道你的理由不可,你今天決不能再跟我說話,決不能再
上我的門。一個女人三十二年的名譽,三十二年的清白,決
不為你屈服,為你克勒韋爾先生……」
「克勒韋爾,退休的花粉商,賽查·皮羅托的後任,聖奧
諾雷街上玫瑰皇後的老闆,前任助理區長,現任自衛軍上尉,
特授榮譽勳位五級勳章,跟我的老東家一模一樣。」克勒韋爾
嘻嘻哈哈的說。
「先生,於洛規矩了二十年之後,可能對他的妻子厭倦,
那只是我的事兒,跟旁人不相干;可是你瞧,他還把他的不
忠實瞞得緊緊的,因為我不知道在約瑟法小姐的心裡,是他
接替了你的位置……」
「噢!」克勒韋爾叫道,「用多少黃金買的,太太!……兩
年之中,這個歌女花了他不止十萬。哼!哼!你的苦難還沒
有完呢……」
「這些話都不用提了,克勒韋爾先生。我要在擁抱孩子們
的時候,永遠沒有一點兒慚愧,我要受全家的敬重、愛戴,我
要把我的靈魂一塵不染的還給上帝:這些我決不為你犧牲
的。」
「阿門!」克勒韋爾臉上惡狠狠的,又羞又惱,正如一般
害單相思的人又碰了一個釘子一樣。「你還沒有咂摸到最後一
步的苦處呢,羞愧,……恥辱……我本想點醒你,想救你跟
你的女兒!……好吧,越老越昏的浪子這個新名詞,你將來
要一個字一個字的咂摸出它的滋味。你的眼淚跟你的傲氣使
我很感動,因為看一個心愛的人淌眼淚是最難受的!……」克
勒韋爾說到這裡,坐了下來。「我所能答應你的,親愛的阿黛
莉娜,是決不做一件難為你或是難為你丈夫的事;可是別打
發人家來向我探聽府上的虛實。如此而已。」
「那可怎麼辦呢?」於洛太太嚷道。
至此為止,男爵夫人很勇敢的熬住了三重刑罰,因為她
在女性、母性、妻子三方面都受到恥辱。只要親家傲慢無禮
的威逼她,她為了抵抗市儈的兇橫,倒還能鼓足勇氣;可是
失意的情人,受到屈辱的體面上尉,在無可奈何中忽然軟化,
卻讓她緊張到快要破裂的神經松弛了下來;她擰著自己的手,
哭做一團,昏昏沉沉的,連克勒韋爾跪著吻她的手都不曾抗
拒。
「天哪!怎麼辦呢?」她抹了抹眼淚,「做母親的能夠硬著
心腸眼看女兒憔悴嗎?她將來怎辦呢:這樣的人品,天賦那
麼厚,在母親旁邊過著那麼貞潔的生活!有些日子,她一個
人在花園裡散步,就無緣無故的悲傷;我還發現她眼睛淚汪
汪的……」
「她二十一歲啦,」克勒韋爾說。
「要不要送她進修道院呢?遇到這等危機,宗教也往往壓
制不了天性,受過最虔誠的教養的姑娘,也會失掉理性
的!—— 哎,先生,你起來呀,你還不明白,我們之間一切
都完了嗎?我對你厭惡到了極點,做母親的最後的希望都給
你毀掉了!……」
「要是我把你的希望救回來呢?……」他說。
於洛太太瞅著克勒韋爾,那副精神錯亂的表情,使他的
心軟了一軟;可是想到那句我對你厭惡到極點的話,他又把
心中的憐憫壓了下去。正人君子往往過於耿直,不知道利用
性情氣質,微言奧旨,去拐彎抹角的應付一個為難的局面。
「這個年月,像奧棠絲小姐那樣漂亮的姑娘,沒有陪嫁就
沒有人要,」克勒韋爾板著臉說,「她那種美女,做丈夫的見
了要害怕的;好比一匹名貴的馬,需要太多的錢照料,決不
會有多少買主。你能攙著這等女人在街上走嗎?大家都要瞅
著你,跟在你後面,打你太太的主意。這種招搖,凡是不想
跟情敵決鬥的男人都要覺得頭痛,因為結果,情敵決不止一
個兩個。照你的處境,要嫁掉女兒只有三條路: 由我幫忙,你
卻不願意!這是一條;找一個六十歲的老頭,很有錢,沒有
孩子而想要孩子的;這種人固然不容易找,可是還能碰上;養
著約瑟法和珍妮·卡迪訥的老頭兒有的是,幹嗎就找不到一
個用明媒正娶的方法做這種傻事的人?……要是我沒有賽萊
斯蒂納和兩個外孫,我就會娶奧棠絲;這是第二條!最後一
條路是最方便的……」
於洛夫人抬起頭來,不勝焦急的瞅著老花粉商。
「巴黎是一切有魄力的人集中的地方,他們象野生的植
物,在法國土地上自生自發的長起來;其中有的是無家無室
的人才,有的是無所不為的勇氣,發財的勇氣……嘔,那些
人哪…… (在下當年就是其中一個,我還認得不少呢!……
二十年之前,杜·蒂耶有些什麼?包比諾有些什麼?……兩
個人都在皮羅托老頭舖子裡鬼混,除了向上爬的欲望以外,什
麼資金都沒有!可是我認為,志氣跟大資本一樣值錢!……
資本是吃得完的,志氣是吃不完的!……我自己又有些什麼?
還不是一心向上,還不是一股勇氣罷了!杜·蒂耶,今天跟
哪個大人物都比得上。小傢伙包比諾,倫巴第街上最殷實的
藥材商,當了議員,如今又當了大臣……)嘔!巴黎只有那
般做買賣的、寫文章的、畫畫的冒險家,才會娶一個不名一
文的漂亮女子,因為他們具備各種各樣的勇氣。包比諾先生
娶皮羅托小姐的時候,根本沒有想要一個錢的陪嫁。這些人
都是瘋子!他們相信愛情,就象他們相信自己的運氣,相信
自己的能力一樣!……你不妨去找一個有魄力的人,他要是
愛上了你女兒,會不顧眼前而娶她的。你得承認,我這種敵
人是夠慷慨的了,因為我給你出的主意對我是不利的。」
「啊!克勒韋爾先生,如果你想做我的朋友,就應該放棄
你荒謬的念頭!……」
「荒謬?太太,不要自暴自棄,你看看你自己吧……我愛
你,你早晚會依我的!我要有朝一日能夠對於洛說:「你搶了
我的約瑟法,我占了你的老婆!……』這是以牙還牙的老法
律!我一定要實現我的計劃,除非你變得奇醜。而且我一定
成功,你聽我的理由,」他重新擺正姿勢,瞅著於洛太太,停
了一會,又說:「你既找不到一個老頭兒,也找不到一個癡情
的青年人。你疼你的女兒,決不肯把她送給一個老色鬼擺佈;
同時你,於洛男爵夫人,帝國禁衛軍榴霰兵團司令的弟媳婦,
決沒有勇氣招一個苦幹的光棍做女婿,他眼前的地位就教你
受不了,因為他也許只是一個普通工人—— 現在某個百萬富
翁,十年之前就不過是一個機器匠;—— 也許只是一個監工,
一個什麼廠裡的工頭之類。等到後來,眼見你二十歲的女兒
很可能因衝動而失節的時候,你就會對自己說:『那還不如讓
我來失節;如果克勒韋爾老頭肯替我守秘密,我就好賺到女
兒的陪嫁,二十萬法郎,代價是十年的關係,跟這個從前的
花粉商,克勒韋爾老頭!……』我惹你心煩,我說的是極不
道德的話,是不是?可是如果你疼女兒的熱情揪著你的心,你
自會跟一般愛兒女的母親一樣,想出理由來依我……總而言
之,奧棠絲的利益,早晚會使你想出理由,逼你的良心投降
的……」
「奧棠絲還有個舅公呢。」
「誰?斐歇爾老頭嗎?……他自顧還不周呢,而且又是受
男爵的累,凡是他搜括得到的地方都給他搜括到了。」
「還有於洛伯爵……」
「噢!太太,你丈夫已經把老將軍的積蓄擠干了,裝修他
歌女的公館去了……嘔,難道你不給我一點兒希望就讓我走
嗎?」
「再會,先生。你為我這種年紀的女人害的相思病,是容
易治好的,你會棄邪歸正。上帝保佑苦難的人……」
男爵夫人站起身子,叫上尉非告辭不可,她把他逼進了
大客廳。
「這種破落地方是美麗的於洛太太住的嗎?」
說罷他指著一盞舊燈,一座鍍金褪盡的吊燈,經緯畢露
的地毯,以及一切破爛東西,使這間白地描金的大客廳,成
為帝政時代大場面的殘骸。
「先生,這些都照出貞潔的光輝。我不想要什麼富麗堂皇
的家具,而把承你誇獎的我的美貌,變了陷人坑,變了銷金
窟!」
克勒韋爾咬咬嘴唇,聽出那兩句是他剛才罵約瑟法貪心
的話。
「苦苦守節,為著誰喲?」他說。
這時男爵夫人已經把老花粉商打發到客廳門口。
「為一個好色之徒!……」他補上一句,裝出一副百萬家
私的正人君子的嘴臉。
「要是你的話不錯,先生,那麼我的守節也就不無可取了。
這不是說完了嗎?」
她象打發一個討厭人似的,對上尉行了禮,急急忙忙回
身進去,不曾看到他最後一次的擺姿勢,也沒有留神到他告
別時帶著威嚇意味的態度。她跑去打開窗門,走路的神氣高
傲而莊嚴,彷彿羅馬鬥獸場中的殉道者。可是她筋疲力盡,在
全部都是藍顏色的上房中,望便榻上頹然坐下,好似一個快
要病倒的人。她直瞪著眼,瞅著女兒和貝姨在那裡唧唧噥噥
的破亭子。
從結婚的最初幾天一直到這個時候,男爵夫人愛她的丈
夫,像約瑟芬愛拿破侖一樣,是那種欽佩的,母性的,一味
護短的愛。她雖不知道克勒韋爾剛才說的細節,卻很知道二
十年來男爵幾次三番的對她不忠實;她故意閉上眼睛裝不看
見,只是默默的流淚,嘴裡從來不溜出一言半語的埋怨。這
種天使般的溫柔,博得了丈夫的敬重,把她當做神明一般的
禮讚。一個妻子對丈夫的溫情,把他捧得高高在上的敬意,在
家庭中是有傳染性的。奧棠絲一向把父親當做一個模範丈夫。
至於小於洛,從小只知道佩服男爵,—— 誰都當他是輔翼拿
破侖的一個元勳。他知道靠了父親的姓氏,地位和庇護,他
才有今日。而且童年的印象往往有久遠的影響,他還見了父
親害怕呢。因此,即使他猜疑到克勒韋爾所說的那些荒唐,他
不但因為敬畏之故而不敢加以非難,並且為了自己在這種問
題上對一般男人的看法,還會加以原諒。
現在我們應當解釋為什麼這個又美麗又偉大的女子,對
丈夫忠貞不二到這個地步。下面便是她一生簡短的歷史。
在洛林省邊境的極端,靠著孚日山腳的一個村子裡,有
三個姓斐歇爾的兄弟,都是農夫,在共和政府徵兵的時候加
入了萊茵部隊。
一七九九年,三兄弟中的老二,安德烈,於洛太太的父
親,因為妻子死了,把女兒交給長兄皮埃爾·斐歇爾照顧。皮
埃爾在一七九九年受了傷不得不退伍之後,靠了後勤司令於
洛·德·埃爾維男爵撐腰,在軍事運輸方面經營一小部分事
業。於洛有事上斯特拉斯堡,碰巧見到了斐歇爾一家。那時
阿黛莉娜的父親和他的兄弟,都在阿爾薩斯省干供應糧秣的
事。
十六歲的阿黛莉娜,很可以跟大名鼎鼎的杜巴裡夫人 ヾ
相比,同樣是洛林省出身。她是那種十全十美,動人心弦的
美人,是塔利安夫人一流,造物主特別加工的出品;她有最
寶貴的天賦:體面,高雅,嫵媚,細膩,大方,與眾不同的
皮膚,調勻得特別美好的皮色。這一類的美女彼此都很相象。
比昂加·卡佩洛(她的肖像是勃龍齊諾的傑作之一),狄安娜
·德·普瓦蒂埃(冉·古戎把她作為維納斯的素材),奧林匹
亞夫人(她的畫像藏在多裡亞美術館),還有尼儂,杜巴裡夫
人,塔利安夫人,喬治小姐,雷卡米埃夫人,所有這些女子,
儘管上了年紀,儘管經過情海風波,儘管窮奢極欲,可是永
遠光艷照人;她們的身段、骨骼、美的品質,都有極明顯的
相似之處,彷彿一代又一代的人海中真有一股美女的潮流,在
同一陣浪花中產生出這些維納斯。 ゝ
這般仙女群中最美的一個,阿黛莉娜·斐歇爾,像天生
的後妃一般,具備最完美的優點,蜿蜒曲折的線條,簡直是
傾國傾城的人品,上帝傳給夏娃的那種金黃頭髮,皇後般的
身段,雍容華貴的氣派,輪廓莊嚴的側影,素淡的鄉村情調,
會教路上所有的男子凝眸注視,像鑒賞家遇到一幅拉斐爾作
品那樣悠然神往。後勤司令一見阿黛莉娜·斐歇爾小姐,便
在法定期限滿期之後立刻把她娶了過去 ゞ
,使那幾位崇拜上
司的斐歇爾兄弟大為驚訝。
皮埃爾·斐歇爾,一七九二年入伍的軍人,維桑布爾 ヾ

役中受了重傷,對拿破侖和有關革命大軍的一切,一向是崇
拜得五體投地的。安德烈和若安,提起於洛司令都敬重非凡,
並且他們的地位是全靠這位拿破侖的親信得來的;因為於洛
·德·埃爾維覺得他們聰明誠實,把他們從運輸隊中提拔起
來,當緊急工程的主管。在一八○四的戰役中,三兄弟立了
功,戰後,於洛替他們在阿爾薩斯弄上這個供應糧秣的差事,
當時並沒想到自己後來會奉派到斯特拉斯堡準備一八○六年
的戰事。
這門親事,對年輕的鄉下姑娘簡直是白日飛升。美麗的
阿黛莉娜,從本村的泥淖中,平步青雲,一腳踏進了帝室宮
廷的天堂。那時後勤司令是一軍中最能幹、最誠實、最活躍
的一個,封了男爵,被拿破侖皇帝召入中樞服務,編入帝國
禁衛軍。美麗的鄉下姑娘愛丈夫愛得發瘋一般,竟然為了他
而鼓足勇氣把自己教育起來。並且於洛就好似阿黛莉娜在男
人身上的翻版。他是屬於優秀的美男子群的。高大、結實、金
黃頭髮、藍眼睛裡那股熱情,那種變化,那些微妙的表情,自
有不可抵抗的魅力。身腰秀美,在奧爾賽,福爾班,烏弗拉
爾一流人中獨具一格,總之他是帝政時代美男子隊伍中的人
物。情場得意的男子,對於女人又抱著十八世紀末期的觀念,
他為了夫婦之愛,居然有好幾年把風流艷事擱過一邊。
因此,在阿黛莉娜心目中,一開場男爵便似神明一般,不
會有錯失的。她的一切都得之於丈夫:先是財富,她有了府
第,有了車馬,有了當時一切奢華的享用;然後是幸福,人
人知道丈夫愛她;然後是頭銜,她是男爵夫人;然後是聲名,
在巴黎大家稱她為美麗的於洛夫人;最後她還很榮幸的謝絕
了皇帝的青睞,他賜了她一條鑽石項鍊,常常在人前提起她,
不時問:「美麗的於洛夫人,還是那麼安分嗎?」言下大有誰
要在他失敗的事情上成功,他會加以報復的意思。
所以,於洛夫人除了愛情以外對丈夫的迷信,用不到什
麼聰明的人,就能在她純潔,天真,優美的心靈中,找出它
的動機。她先是深信丈夫永遠不會對不起她,而後她對她的
創造者存心要做一個謙恭、忠誠、盲目的僕人。她生來就極
明事理,像平民那樣的明白事理,使她的教育更扎實。在交
際場中她不大開口,不說任何人壞話,不露鋒芒;她聽著人
家,對每件事情加以思索,以最規矩最有身分的女人為榜樣。
一八一五年,於洛和他的知交維桑布爾親王采取一致行
動,幫著組織那支臨時湊合的軍隊,就是滑鐵盧一仗把拿破
侖的事業結束了的那支軍隊。一八一六年,男爵變成了費爾
特大人 ヾ
的眼中釘,直到一八二三年才重新起用,進了軍需
機構,因為對西班牙的戰爭需要他。一八三○年,路易- 菲
力浦起用拿破侖舊部時,於洛又在內閣中出現。他是擁護波
旁王室的幼支 ゝ
的,對路易- 菲力浦的登台特別出過力,所
以從一八三○年起,他成為陸軍部中一個必不可少的署長。同
時他已經得了元帥銜,除了任命他做部長或貴族院議員之外,
王上也沒有別的方法可以寵遇他了。
在一八一八到一八二三這段賦閒的時期中,於洛男爵在
脂粉隊裡大肆活動。於洛夫人知道,她的埃克托最早的不忠
實要追溯到帝政結束的時代。由此可見男爵夫人的寵擅專房,
一共是十二年功夫。之後,她照樣受到往日的溫情:凡是妻
子自甘隱忍,只做一個溫柔賢淑的伴侶時,丈夫當然會對她
保持一種年深月久的感情。她明知只要一句埋怨的話,無論
哪個情敵都打發得了,可是她閉上眼睛,蒙著耳朵,不願知
道丈夫在外邊的行為。總之,她對她的埃克托有如一個母親
對待一個驕養的孩子。在上面那段對話的前三年,奧棠絲瞥
見她的父親在多藝劇院正廳的包廂裡陪著珍妮·卡迪訥,不
由得叫道:
「呦!爸爸!」
「你看錯了,孩子,他今晚在元帥家裡呢,」男爵夫人回
答。
其實她明明看到珍妮·卡迪訥;雖然發現她很美,男爵
夫人並沒感到醋意,只暗忖道:「埃克托這壞東西一定很快活
哩。」可是她仍免不了心中難受,常常暗裡氣憤得要死;但一
見埃克托的面,她又看到十二年純粹的幸福,連一點點埋怨
他的勇氣都沒有了。她很希望男爵對她推心置腹,但為了尊
敬他,從來不讓他覺察她知道他的荒唐。這種過分的體貼,只
有受了打擊不還手的、平民出身的女子才會有,她們的血裡
還保留一點兒初期殉道者的血統。世家出身的女人,因為和
丈夫平等,存著睚眥必報的心,覺得需要把他們折磨一下,把
她們的寬容象記錄台球的輸贏一般,用幾句辛辣的話記下來,
以便顯出自己的優越,或是保留日後回敬的權利。
欽佩男爵夫人到極點的是她的大伯於洛將軍,前帝國禁
衛軍榴霰兵司令,德高望重,晚年眼見要晉升元帥的。一七
九九到一八○○年之間,這位老人曾經在布列塔尼各省作過
戰,一八三○到一八三四年之間又當了一任同一地區的軍司
令長官,然後回到巴黎住下,靠近著兄弟,那是他一向象父
親對兒子一般關切的。老軍人對弟媳婦極有好感,稱讚她是
女性中最聖潔最高尚的一個;他沒有結婚,因為想找一個阿
黛莉娜第二,而在他南征北討跑過的地方從來沒有能遇上。拿
破侖提到他時曾經說:「於洛這個好漢是最固執的共和黨,可
是他永遠不會反叛我的。」為了不辜負這個一生清白、無可指
摘的老共和黨的期許,阿黛莉娜即使遇到比剛才更慘酷的痛
苦也肯忍受。然而這個七十二歲的老人,百戰之余已經心力
交瘁,滑鐵盧一役又受了第二十七次的傷,只能做阿黛莉娜
的一個崇拜者而非保護人。可憐的伯爵,除了別的殘廢之外,
只有靠了聽筒才能聽見人家說話。
只要於洛·德·埃爾維不失其為美男子,他的私情還不
致影響他的財產;但到了五十歲,就得在外表和風度上做功
夫了。在這個年紀,老年人的愛情已經成為惡癖;其中還有
荒謬的虛榮心作祟。所以從那時起,阿黛莉娜發現丈夫對他
自身的修飾出乎意外的苛求,他染著頭髮與鬢腳,束著腰帶,
穿著胸褡。他不顧一切的要保持他的美。從前他嘲笑人家的
修飾,現在他自己就把這一套講究得無微不至。最後,阿黛
莉娜又發現男爵的情婦們揮金如土的用度,原來都是刮的她
的錢。八年之間,很大的一筆家私給花得乾乾淨淨,以致兩
年前兒子成家的時候,男爵不得不告訴太太,他們的全部財
產只有他的薪水了。阿黛莉娜說了句:
「這樣下去,我們如何得了?」
「你放心,」男爵回答,「我把辦公費留給你們;至於奧棠
絲的陪嫁和我們將來的生活費,讓我干些買賣來張羅。」
丈夫的權勢、聲價、才能、勇氣,都是她深信不疑的,所
以她一時的憂慮也就過去了。

男爵夫人在克勒韋爾走後的感想和落眼淚,現在我們都
不難了解了。可憐的夫人,兩年來知道自己已經墮入深淵,但
以為只有她一個人受罪。她不知道兒子的婚事是怎麼成功的,
不知道埃克托攪上了貪財的約瑟法;而且她一向希望世界上
沒有一個人知道她的痛苦。可是,既然克勒韋爾這樣毫無顧
忌的談論男爵的荒唐,眼見要沒有人尊重埃克托了。老花粉
商羞惱之下所說的野話,使她想象到兒子的婚姻是在怎樣無
恥的默契中撮合的。不知在哪一次的酒色場中,兩個老人醉
醺醺的,親暱狎弄之余,提出了這頭親事,等於由兩個墮落
的姑娘做了媒婆。
「他居然把奧棠絲忘掉了!」她心裡想。「他還是天天見到
她的呢;難道他想在那些娼婦家裡替她找一個丈夫嗎?」這時
她丟開了妻子的身分,只有母性在思量一切,因為她看見奧
棠絲和貝姨在那裡笑,那種年輕人的無愁無慮的癡笑,而她
知道,這種神經質的笑,跟她獨自在園中散步,含著眼淚出
神,同樣不是好兆。
奧棠絲象母親,但頭髮是金黃的,天生的鬈曲,異乎尋
常的濃密。皮色有螺鈿的光彩。顯而易見,她是清白的婚姻、
高尚純潔的愛情的結晶品。面貌之間熱烈的表情,快樂的氣
息,青年人的興致,生命的朝氣,健康的豐滿,從她身上放
射出來,像電光似的鋒芒四射。奧棠絲是引人注目的人物。那
雙無邪的、水汪汪的藍眼睛,停留在一個走路人身上時,會
使他不由自主的一震。頭髮金黃的女子,乳白的皮膚往往免
不了被褐色的斑點打點折扣,可是她白淨得連一顆雀斑都沒
有。高個子,豐滿而不肥,靈活的身段,和母親的一樣儀態
萬方;從前的作家濫用仙女二字,她真可當之無愧。街上見
到她的人,誰都要叫一聲:「呦!美麗的姑娘!」她卻是天真
爛漫的,回家對母親說:
「那些人怎麼啦,媽媽,你和我在一塊的時候,他們叫著:
美麗的姑娘!你不是比我更好看嗎?……」
的確,男爵夫人雖然過了四十七歲,喜歡夕陽晚照的鑒
賞家,還是覺得她比女兒更可愛,因為象婦女們所說的,她
的風韻還一點兒沒有減色:這是少有的現象,尤其在巴黎,十
七世紀時,尼儂 ヾ
曾因此大動公憤,因為她到了高年還是容
貌不衰,使一般丑女人即使年輕也無人問津。
男爵夫人從女兒身上又想到丈夫,眼見他一天一天的,慢
慢的墮落,也許要給人家從部裡攆走。想到她的偶像快要倒
下,隱隱約約的意會到克勒韋爾預言的苦難,可憐的女人越
想越受不住,竟像入定一般失去了知覺。
貝姨一邊和奧棠絲談話,一邊不時張望,要知道什麼時
候能夠回進客廳;可是男爵夫人打開窗門的時節,她的甥女
兒偏偏問長問短,糾纏不清,使她根本不曾注意。
李斯貝特·斐歇爾,比於洛太太小五歲,卻是斐歇爾兄
弟中老大的女兒;她不像堂姊那樣生得美,所以對阿黛莉娜
一向是出奇的妒忌。而妒忌便是這個怪人的基本性格,——
怪這個字是英國人用來形容不是瘋人院中的,而是大戶人家
的瘋狂的。十足的孚日鄉下姑娘,瘦削的身材,烏油油的黑
頭髮,大簇的濃眉毛虯結在一塊,粗大的長胳膊,又肥又厚
的腳,長長的猴子臉上有幾顆肉?:這便是老處女的速寫。
弟兄不分居的家庭,把丑姑娘做了漂亮姑娘的犧牲品,苦
澀的果子作了美艷的鮮花的祭禮。李斯貝特在田裡做活,堂
姊姊卻在家嬌生慣養;因此她有一天趁著沒有人在場,想摘
下阿黛莉娜的鼻子,那顆為上年紀的女人贊美的真正希臘式
的鼻子。雖然為此挨了打,她照樣撕破得寵姊姊的衣衫,弄
壞她的領圍。
自從堂姊攀了那門意想不到的親事之後,李斯貝特認了
命,好似拿破侖的兄弟姊妹,在王座與權威之前低下了頭一
樣。心地極好極溫柔的阿黛莉娜,在巴黎記起了李斯貝特,一
八○九年上把她叫出來,預備替她找個丈夫,免得在鄉下受
苦。可是這個黑眼睛,黑眉毛、一字不識的姑娘,不能象阿
黛莉娜的心意,一下子就攀上親,男爵只能先給她弄個生計,
送她到供奉內廷的刺繡工場,有名的邦斯兄弟那裡去學手藝。
大家簡稱為貝特的這位小姨子,做了金銀舖繡的女工之
後,拿出山民的狠勁來學習,居然識了字,會寫會算;因為
她的姊夫,男爵,告訴她,要自己開一個繡作舖,非先學會
這三樣不可,她立志要掙一份家業,兩年之內換了一個人。到
一八一一年,鄉下姑娘已經是一個相當可愛、相當伶俐、相
當聰明的女工頭。
這一行叫做金銀舖繡的職業,專做肩章,飾帶,刀劍柄
上的繸子,以及花哨的軍服與文官制服上五光十色的零件。拿
破侖以他喜歡穿扮的意大利人脾氣,要大小官員的服裝都舖
滿金繡銀繡;帝國的版圖既有一百三十三州之廣,成衣匠自
然都變了殷實的富戶,而這個供應成衣匠或直接供應達官巨
宦的工藝,也成為一樁穩嫌錢的買賣。
等到貝姨成為邦斯工場中最熟練的女工,當了制造部門
的主管,可能成家立業的時候,帝國開始崩潰了。波旁王室
的號召和平,使貝特大為驚慌,她怕這行買賣要受到打擊,因
為市場的範圍已經從一百三十三州減縮到八十六州,還要大
量的裁軍。同時她也害怕工商業的變化,不願接受男爵的幫
助;他簡直以為她瘋了。男爵希望她跟盤下邦斯工場的裡韋
先生合夥,她卻跟裡韋吵了架,仍舊退回去做一個普通工人:
於是人家更以為她瘋了。
那時,斐歇爾一家又回頭去過他們艱難的日子了,跟於
洛男爵沒有提拔他們的時候一樣。
拿破侖第一次的遜位把他們的事業斷送了之後,斐歇爾
三兄弟在一八一五年上無可奈何的當了義勇軍。老大,貝特
的父親,戰死了。阿黛莉娜的父親,被軍事法庭判了死刑,逃
到德國,一八二○年上死在特裡爾。最小的一個,若安,到
巴黎來求一家之中的王后,據說她吃飯的刀叉都是金銀打的,
在應酬場中頭上頸上老戴滿了小核桃大的、皇帝御賜的金剛
鑽。若安·斐歇爾那時四十三歲,向於洛男爵要了一萬法郎,
靠前任軍需總監在陸軍部裡的老朋友的力量,在凡爾賽鎮上
作些小小的糧秣買賣。
家庭的不幸,男爵的失勢,叫貝特屈服了;在營營擾擾,
爭名奪利,使巴黎成為又是地獄又是天堂的大動亂中,她承
認自己的渺小。體驗到堂姊的種種優越之後,她終於放棄了
競爭與媲美的念頭;可是妒火依然深深的埋在心底,像瘟疫
的菌,要是把堵塞的棉花卷兒拿掉,它還會卷土重來,毀滅
整個城市的。她常常想:
「阿黛莉娜和我是一個血統,咱們的父親是親兄弟;她住
著高堂大廈,而我住著閣樓。」
可是每年逢到本名節和元旦,貝特總收到男爵夫婦倆的
禮物;男爵待她極好,供給她過冬用的木柴;於洛老將軍每
星期請她吃一次飯,堂姊家裡永遠有她的一份刀叉。大家固
然取笑她,卻從來不引以為羞。再說,人家也幫她在巴黎有
了一個立足之地,可以自由自在的過活。
的確,這個姑娘怕一切拘束。要是堂姊請她住到她們家
裡去,貝特覺得依人籬下就等於戴了枷鎖;好幾次男爵把她
結婚的難題解決了;她先是動了心,然後又擔心人家嫌她沒
受教育、沒有知識、沒有財產把人家回絕了:最後,倘使男
爵夫人提議她住到叔父那邊去管理家務,免得花大錢雇一個
大權獨攬的女管家,她又回答說,她才不樂意這種方式的嫁
人呢。
貝姨在思想上所表現的那種古怪,在一般晚熟的性格,和
思想多而說話少的野蠻人身上都有的。由於工場中的談話,與
男女工人接觸的關係,她的鄉下人的聰明又染上一點兒巴黎
人的尖刻。這姑娘,性格非常象科西嘉 ヾ
人,強悍的本能,照
理是喜歡軟弱的男人的;但因為在京城裡住久了,京城的氣
息把她表面上改變了。頑強的個性給巴黎文化磨鈍了些。憑
著她的聰明狡獪,—— 那在真正獨身的人是很深刻的—— 再
加她思想的尖刻,在任何別的環境中她準是一個可怕的人物。
狠一狠心,她能夠離間一個最和睦的家庭。
早期,當她不露一點口風而抱著希望的時候,她曾經穿
胸褡,注意時裝,在某一時居然收拾得相當光鮮,男爵認為
她可以嫁人了。貝特那時頗象法國舊小說裡的火辣辣的黑髮
姑娘。銳利的眼神,橄欖色的皮膚,蘆葦似的身段,大可叫
什麼退職的少校之流動心;但她笑著對人說,她只預備給自
己鑒賞。並且,物質方面不用操心之後,她也覺得生活很美
滿:從日出到日落做完了一天的工,她總在別人家裡吃晚飯,
這樣,她只消管中飯和房租的開支了;人家供給她衣著,也
給她不傷體面的食物,例如糖,酒,咖啡等等。
一半靠於洛夫婦和斐歇爾叔叔支持的生活,過了二十七
年之後,到一八三七年,貝姨已經死心塌地不想再有什麼成
就,也不計較人家對待她的隨便;她自動的不參加宴會,寧
願在親密的場合露面,還可以有她的地位,而不致傷害她的
自尊心。在於洛將軍家裡、克勒韋爾家裡、男爵夫人家裡、小
於洛家裡、在她吵過架又和好而又很捧她的裡韋家裡,到處
她都像自己人一樣。到處她懂得討下人們的好,不時賞他們
一些酒錢,進客廳之前老跟他們談一會兒天。這種親熱,老
老實實把自己看做和他們一般高低的親熱,博得了下層階級
的好感,這是吃閒飯的清客必不可少的條件。背後大家都說:
「這個老小姐心地善良,是個好人。」再說,她的殷勤,自發
的、無限的殷勤,同她假裝的好脾氣一樣,也是她的地位逼
成的。看到處處要依賴人家,她終於了解了人生;因為要討
個個人的好,她跟年輕人一塊兒嘻嘻哈哈,在他們心目中,她
是那種最受歡迎的甜言蜜語的跟班人物,她猜到而且贊成他
們的欲望,做他們的代言人;他們把她當做最好的心腹,因
為她沒有權利責備他們。她的極端穩重,使她同時得到成年
人的信任,因為她象尼儂一樣有男人的長處。一般而論,一
個人的心腹話,總是下達而非上聞的。干什麼秘密的事,總
是跟上司商量的時候少,跟下屬商量的時候多,他們幫我們
設謀劃策,參與我們的會議;但連黎塞留 ヾ
尚且不明白這一
點,初次出席御前會議就自命為已經登峰造極。人家以為這
個可憐的姑娘處處要仰人鼻息,非閉上嘴巴不可。她也自命
為全家的懺悔箱。只有男爵夫人一個人,還記得小時候吃過
大力氣的堂妹妹的苦,至今防她一著。再說,為了顧全顏面,
她夫婦之間的悲苦,也只肯對上帝傾訴。
在此也許得說明一下,男爵夫人的屋子,在貝姨眼中還
是金碧輝煌,她不像暴發的花粉商會注意到破爛的沙發、污
黑的花綢、和傷痕纍纍的絲織品上所表現的窮相。我們看待
有些家具,像看待我們自己一樣。一個人天天打量自己的結
果,會象男爵那樣自以為沒有改變也沒有老,可是旁人發覺
我們的頭髮已經象齦鼠的毛,腦門上刻著人字形的皺紋,肚
子上鼓起纍纍的南瓜。因此,貝特覺得這所屋子始終反映著
帝政時代的光華,始終那麼耀眼。
年復一年,貝姨養成了老處女的怪脾氣。譬如說,她不
再拿時裝做標準,反而叫時裝來遷就她的習慣,迎合她永遠
落後的怪癖。男爵夫人給她一頂漂亮的新帽子,或是什麼裁
剪入時的衣衫,貝姨馬上在家裡獨出心裁的改過一道,帶點
兒帝政時代的形式,又帶點兒洛林古裝的樣子,把好好的東
西糟蹋了。三十法郎的帽子變得不三不四,體面的衣衫弄成
破破爛爛。在這一點上,貝姨象騾子一樣固執;她只求自己
稱心,還以為裝束得挺可愛呢;殊不知她那番把服裝與人品
同化的功夫,表現她從頭到腳都是老處女固然很調和,卻把
她裝扮得奇形怪狀,人家縱有十二分的心意,也不敢讓她在
喜慶日子露面了。
男爵給她提過四次親 (一次是他署裡的職員,一次是個
少校,一次是個糧食商,一次是個退休的上尉),都給她拒絕
了,另外她又拒絕了一個後來發了財的舖繡商。這種固執,任
性,不受拘束的脾氣,莫名其妙的野性,使男爵開玩笑地替
她起了一個外號,叫做山羊。但這個外號只能說明她表面上
的古怪,說明我們個個人都會在人前表現的那種變化無常的
脾氣。仔細觀察之下,這個姑娘,的確有鄉下人性格中兇狠
殘忍的方面,她始終是想摘掉堂姊鼻子的女孩子,要不是有
了理性,說不定她在妒性發作的時候會把堂姊殺死的。知道
了法律,認識了社會,她才不至於露出鄉下人的本性,像野
蠻人那樣迫不及待的,把情感立刻變為行動。本色的人跟文
明人的區別,也許全在這一點。野蠻人只有情感,文明人除
了情感還有思想。所以野蠻人的腦子裡可以說沒有多少印象
存在,他把自己整個兒交給一時的情感支配;至於文明人,卻
用思想把情感潛移默化。文明人關心的有無數的對象,有無
數的情感;而野蠻人一次只能容納一種情感。就因為此,兒
童能夠暫時壓倒父母,取得優勝,但兒童的欲望一經滿足,優
勝的條件也就消滅;可是這個條件,在近乎原始的人是繼續
存在的。貝姨這個野性未馴的、帶點兒陰險的洛林姑娘,就
屬於這一類的性格;在平民之中這種性格是出乎我們意料的
普遍,大革命時代許多群眾的行為,也可以用這種性格解釋。
在本書開場的時代,要是貝姨肯穿著入時,像巴黎女子
一樣,時興什麼就穿什麼,那麼她場面上還算拿得出,但她
始終直僵僵的象一根木棍。而在巴黎,沒有風韻的女人就不
算女人。黑頭髮、冷冷的美麗的眼睛、臉上硬繃繃的線條、干
枯的皮色、頗有喬托 ヾ
畫像的風味:這些特點,一個真正的
巴黎女子一定會加以利用而獨具一格的,但在貝特身上,尤
其是她莫名其妙的裝束,把她弄成怪模怪樣,好似薩瓦省的
孩子們牽在街上走的、猴子扮的女人。於洛家的親戚,都知
道她喜歡待在家裡,只在小圈子裡活動,所以她的古怪已經
誰也不以為怪,一到街上,更是無人理會了,因為熙熙攘攘
的巴黎,只有漂亮女人才會受人注意。
那天奧棠絲在花園裡的傻笑,是因為戰勝了貝姨的固執,
把追問了三年的心事逼了出來。一個老姑娘儘管諱莫如深,還
是不能咬緊牙關,一貫到底,為什麼?為了虛榮心!三年以
來,奧棠絲對某些事情特別感到興趣,老是向姨母提出些天
真的問話;她要知道姨母為什麼不嫁人。五次提親都被拒絕
的事,奧棠絲都知道的,她便編了一個小小的羅曼史,認定
貝姨心上有人,並且拿這一點來和貝姨彼此開玩笑。她提到
自己跟貝姨的時候,總喜歡說:「呃!我們這輩小姑娘!」好
幾次貝姨說笑話似的回答,「誰跟你說我沒有愛人哪?」於是,
真的也罷,假的也罷,貝姨的愛人成了大家取笑的材料。無
傷大雅的鬥嘴,已經有兩年的歷史。貝姨上次到這兒來,奧
棠絲第一句就問:
「你的愛人好嗎?」
「好吶,」她回答,「就是有點兒不舒服,可憐的孩子。」
「啊!他身體很嬌?」男爵夫人笑著問。
「對啦……他是黃頭髮的……我這麼一個黑炭,自然要挑
一個白白嫩嫩的、象月亮般的皮色嘍。」
「他是什麼人呢?干什麼的?」奧棠絲問,「是一個親王嗎?」
「我是做針線的王后,他是做活兒的親王。街上有住宅,
手裡有公債的富翁,會愛我這樣一個可憐的姑娘嗎?還是有
什麼公爵侯爵,或是你神話裡美麗的王子會要我?」
「噢!我倒想見見他!……」奧棠絲笑著說。
「你想瞧瞧肯愛上老山羊的男人是什麼模樣嗎?」貝姨反
問。
「大概是個老公務員,胡須象公山羊似的怪物吧?」奧棠
絲望著她的母親說。
「哎哎,這可是猜錯了,小姐。」
「那麼你真的有愛人了?」奧棠絲以為逼出了貝姨的秘密,
表示很得意。
「真?跟你的沒有愛人一樣的真!」貝姨有點兒賭氣的說。
「好吧,貝特,你既然有愛人,幹嗎不跟他結婚?……」
男爵夫人說著又對女兒做了一個暗號,「講了他三年啦,你早
應該看清楚的了,要是他不變心,你就不應當把這種局面老
拖下去讓他受罪。而且這也是一個良心問題;倘使他還年輕,
你也該趁早有個老來的倚靠。」
貝姨瞪著眼瞅著男爵夫人,看見她在笑,便回答說:
「嫁給他等於嫁給饑餓;他是工人,我是工人,生下孩子
來還不是一樣的工人……不行,不行;我們精神上相愛,便
宜多呢!」
「你幹嗎把他藏起來呢?」奧棠絲又問。
「他穿著短打哪,」老姑娘笑著回答。
「你愛他不愛呢?」男爵夫人問。
「那還用說! 這小天使,我就愛他的人,我心上有了他四
年嘍。」
「好吧,要是你就愛他的人,」男爵夫人態度很嚴肅,「要
是你真的愛他,要是真有這個人,你就是大大的對他不起。你
不知道什麼叫做愛。」
「這玩意兒,咱們生下來都懂的!」貝姨說。
「不;有些女人儘管愛,可是自私得厲害,你就是這樣!
……」
貝姨把頭低了下去,要是這時有人看到她的眼睛,一定
會害怕的;但她望著手裡的線團。
「你應該把你的愛人介紹我們認識,埃克托可以替他找個
事,找個發財的機會。」
「不行,」貝姨說。
「為什麼?」
「他是波蘭人,一個亡命的……」
「一個叛黨是不是?」奧棠絲叫了起來。「噢!你好福氣!
……他可曾有過冒險的事呀?……」
「他為波蘭打過仗。他在中學裡教書,學生鬧起革命來了;
因為是康斯坦丁大公薦的人,所以他沒有赦免的希望……」
「教書?……教什麼的?」
「教美術!……」
「是革命失敗以後逃到巴黎的嗎?」
「一八三三年,他穿過整個德國走來的……」
「可憐的小伙子!幾歲啦?……」
「革命的時候剛好二十四,現在二十九……」
「比你小十五歲咧,」男爵夫人插了一句嘴。
「他靠什麼過活的?」奧棠絲問。
「靠他的本領……」
「啊!他教學生嗎?……」
「他配?……」貝姨說。「他自己還在受管教,而且是嚴
格的管教!……」
「他的名字呢?好聽不好聽?」
「文賽斯拉!」
「你們這般老姑娘,想象力真是了不起!」男爵夫人叫道。
「聽你說得這樣有根有據,人家真會相信你呢,李斯貝特。」
「媽媽,這個波蘭人一定是吃慣俄羅斯棍子的 ヾ
,所以貝
姨要給他嘗嘗家鄉風味。」
三個人都笑開了,奧棠絲把「噢!瑪蒂爾德……」改成
「噢!文賽斯拉,我崇拜的神喔!……」的唱起來 ゝ
……大家
也就把鬥嘴的事暫停片刻。
奧棠絲走開了一會,回來的時候,貝姨望著她說道:
「哼!你們這般小姑娘,以為人家只會愛你們的。」
等到只剩下她們兩個人了,奧棠絲又說:
「嗨,只要你證明文賽斯拉不是童話,我就把那條黃開司
米披肩給你。」
「他的確是伯爵!」
「所有的波蘭人全是伯爵!」 ゞ
「他不是波蘭人,他是立…瓦…立特…」
「立陶宛人是不是?」
「不……」
「立沃尼亞人是不是 ヾ
?」
「對啦!」
「他姓什麼?」
「哎哎,我要知道你能不能保守秘密。」
「噢!貝姨,我一定閉上嘴巴……」
「能守口如瓶嗎?」
「能!」
「能把你的靈魂得救做擔保嗎?」
「能!」
「不,我要你拿現世的幸福擔保。」
「好吧。」
「那麼告訴你,他叫做文賽斯拉·斯坦卜克伯爵!」
「查理十二從前有一個將軍是這個姓。」
「就是他的叔祖噢!他的父親,在瑞典王死後搬到了立沃
尼亞;可是他在一八一二年戰役中丟了家業,死了,只留一
個可憐的八歲的兒子。康斯坦丁大公看在斯坦卜克這個姓面
上,照顧了他,送他進學校……」
「說過的話我決不賴,」奧棠絲接口道,「現在只要你給我
一個證據,證明確有此人,我就把披肩給你!啊!這個顏色
對皮膚深色的人再合適沒有了。」
「你替我保守秘密嗎?」
「我把我的秘密跟你交換好了。」
「好,我下次來的時候把證據帶來。」
「可是要拿出你的愛人來才算證據啊。」奧棠絲說。
貝特從到巴黎起,最眼熱開司米,一想會到手那條一八
○八年時男爵送給太太,而後根據某些家庭的習慣,在一八
三○年上從母親傳給了女兒的黃開司米披肩,她簡直有點飄
飄然。十年以來,披肩已經用得很舊;但是這件藏在檀香匣
裡的珍貴衣飾,像男爵夫人的家具一樣,在老姑娘看來永遠
是簇新的。所以她異想天開,帶來一件預備送男爵夫人過生
日的禮物,想借此證明她神秘的愛人並不是虛構的。
那禮物是一顆銀印,印紐是三個埋在樹葉中的背對背的
人物,頂著一個球。三個人物代表信仰、希望、博愛。他們
腳底下是扭做一團的幾隻野獸,中間盤繞著一條有象征意味
的蛇。要是在一八四六年,經過了雕塑家德·福沃小姐,瓦
格納,耶南斯特,弗羅芒·默裡斯等的努力,和利埃納一流
的木雕大家的成就之後,這件作品就不希罕了;但在當時,一
個對珠寶古玩極有見識的女孩子,把這顆銀印拿在手裡把玩
之下,的確要欣賞不置的。貝姨一邊拿給她一邊說·「嗯,你
覺得這玩意兒怎麼樣?」
以人物的素描、衣褶、動作而論,是拉斐爾派;手工卻
令人想起多納太洛,勃羅奈斯基,季培爾底,卻利尼,冉·
德·鮑洛涅等佛羅倫薩派的銅雕。象征情慾的野獸,奇譎詭
異,不下於法國文藝復興期表現妖魔鬼怪的作品。圍繞人像
的棕櫚、鳳尾草、燈心草,蘆葦;其效果、格調、佈局、都
使行家叫絕。一條飄帶把三個人像的頭聯繫在一起,在頭與
頭的三處空隙之間,刻著一個W,一頭羚羊,和一個制字。
「誰雕的?」奧棠絲問。
「我的愛人嘍,」貝姨回答,「他花了十個月功夫,所以我
得在舖繡工作上多掙一點兒錢……他告訴我,斯坦卜克在德
文中的意義是巖石的野獸或羚羊。他預備在作品上就用這個
方式簽名……啊!你的披肩是我的了……」
「為什麼?」
「這樣一件貴重的東西,我有力量買嗎?定做嗎?不可能
的。所以那是送給我的。而除了愛人,誰又會送這樣一個禮?」
奧棠絲故意不動聲色 (要是貝特發覺這一點,她會大吃
一驚的),不敢露出十分贊美的意思,雖然她象天生愛美的人
一樣,看到一件完美的、意想不到的傑作,自然而然的為之
一震。她只說了一句:
「的確不錯。」
「是不錯;可是我更喜歡橘黃色的開司米。告訴你,孩子,
我的愛人專門做這一類東西。他從到了巴黎之後,做過三四
件這種小玩意,四年的學習和苦功,才有這點兒成績。他拜
的師傅有鎔銅匠、模塑匠、首飾匠等等, 不知花了多少錢。他
告訴我,現在,幾個月之內,他可以出名,可以掙大錢了
……」
「那麼你是看到他的了?」
「怎麼!你還當是假的?別看我嘻嘻哈哈,我是告訴了你
真話。」
「他愛你嗎?」奧棠絲急不及待的問。
「愛我極了!」貝姨變得一本正經的,「你知道,孩子,他
只見過一些沒有血色、沒有神氣的北方女人;一個深色的、苗
條的、象我這樣年輕的姑娘,會教他心裡暖和。可是別多嘴!
你答應我的。」
「可是臨了這一個還不是跟以前的五個一樣?」奧棠絲瞧
著銀印,嘲笑她。
「六個呢,小姐。在洛林我還丟掉一個,就是到了今天,
他還是連月亮都會替我摘下來的。」
「現在這個更妙啦,他給你帶來了太陽,」奧棠絲回答。
「那又不能換什麼錢。要有大塊兒田地,才能沾到太陽的
光。」
這些一個接著一個的玩笑,加上必然有的瘋瘋癲癲的舉
動,合成一片傻笑的聲音,使男爵夫人把女兒的前途,跟她
眼前這種少年人的歡笑比照之下,格外覺得悲傷。
奧棠絲給這件寶物引起了深思,又問:
「把六個月功夫做成的寶物送你,他一定有什麼大恩要報
答你+□俊?
「啊!你一下子要知道得太多了……可是告訴你……我要
你參加一個秘密計劃。」
「有沒有你的愛人參加?」
「啊!你一心想看到他!要知道象你貝姨這樣一個老姑娘,
能夠把一個愛人保留到五年的,才把他藏得緊呢……所以,別
跟我膩。我啊,你瞧,我沒有貓、沒有鳥、沒有狗、也沒有
鸚鵡;我這樣一頭老山羊總該有樣東西讓我喜歡喜歡,逗著
玩兒。所以哪,我弄了一個波蘭人。」
「他有須嗎?」
「有這麼長,」貝特把繞滿金線的梭子比了一比。她到外
邊來吃飯總帶著活兒,在開飯之前做一會。她又說:「要是你
問個不休,我什麼都不說了。你只有二十二歲,可比我還嚕
?-,我可是四十二啦,也可以說四十三啦。」
「我聽著就是,我做啞巴好了。」
「我的愛人做了一座銅雕的人物,有十寸高,表現參孫 ヾ
斗獅。他把雕像埋在土裡,讓它發綠,看上去跟參孫一樣古
老,現在擺在一家古董舖裡,你知道,那些舖子都在閱兵場
上,靠近我住的地方。你父親不是認得農商大臣包比諾和拉
斯蒂涅伯爵嗎?要是他提起這件作品,當做是街上偶爾看見
的一件精美的古物,—— 聽說那些大人物不理會我們的金
繡,卻關心這一套玩意兒—— 要是他們買下了,或者光是去
把那塊破銅爛鐵瞧一眼,我的愛人就可以發財了。可憐的家
伙,他說人家會把這個玩意兒當做古物,出高價買去。買主
要是一個大臣的話,他就跑去證明他是作者,那就有人捧他
了!噢!他自以為馬到成功,快要發跡啦;這小子驕傲得很,
兩位新封伯爵的傲氣加起來也不過如此。」
「這是學的米開朗琪羅 ゝ
,」奧棠絲說。「他有了愛人,倒
沒有給愛情衝昏頭腦,……那件作品要賣多少呢?」
「一千五百法郎!……再少,古董商不肯賣,他要拿佣金
呢。」
「爸爸現在是王上的特派員,在國會裡天天見到兩位大
臣,他會把你的事辦妥的,你交給我得啦。您要發大財了,斯
坦卜克伯爵夫人!」
「不成,我那個傢伙太懶,他幾星期的把紅土攪來攪去,
一點兒工作都做不出來。呃!他老是上盧浮宮,國家圖書館
鬼混,拿些版畫瞧著,描著。他就是這麼游手好閒。」
姨母跟甥女倆繼續在那裡有說有笑。奧棠絲的笑完全是
強笑;因為她心中已經有了少女們都感受到的那種愛,沒有
對像的愛,空空洞洞的愛,直要遇上一個萍水相逢的人,模
糊的意念方始成為具體,彷彿霜花遇到被風刮到窗邊的小草
枝,立即就粘著了。她象母親一樣相信貝姨是獨身到老的了,
所以十個月以來,她把貝姨那個神話似的愛人構成了一個真
實的人物;而八天以來這個幽靈又變成了文賽斯拉·斯坦卜
克伯爵,夢想成了事實,縹緲的雲霧變為一個三十歲的青年。
她手中那顆銀印,閃耀著天才的光芒,像預告耶穌降生似的,
真有符咒一般的力量。奧棠絲快活極了,竟不敢相信這篇童
話是事實;她的血在奔騰,她象瘋子一般狂笑,想岔開姨母
對她的注意。
「客廳的門好象開了,」貝姨說;「咱們去瞧瞧克勒韋爾先
生走沒走……」
「這兩天媽媽很不高興,那頭親事大概是完了……」
「能挽回的;我可以告訴你,對方是大理院法官。你喜歡
不喜歡當院長太太?好吧,倘使這件事要靠克勒韋爾先生,他
會跟我提的,明天我可以知道有沒有希望!……」
「姨媽,把銀印留在我這兒吧,我不給人家看就是了……
媽媽的生日還有個把月,我以後再還給你……」
「不,你不能拿去……還要配一口匣子呢。」
「可是我要給爸爸瞧一下,他才好有根有據的和大臣們
提,做官的不能隨便亂說。」
「那麼只要你不給母親看見就行了;她知道我有了愛人,
會開我玩笑的……」
「你放心……」
兩人走到上房門口,正趕上男爵夫人暈過去,可是奧棠
絲的一聲叫喊,就把她喚醒了。貝特跑去找鹽,回來看見母
女倆互相抱著,母親還在安慰女兒,叫她別慌,說:
「沒有什麼,不過是動了肝陽。—— 嘔,你爸爸回來了,」
她聽出男爵打鈴的方式;「別告訴他我暈過去……」
阿黛莉娜起身去迎接丈夫,預備在晚飯之前帶他到花園
裡去,跟他談一談沒有成功的親事,問問他將來的計劃,給
他出點主意。
於洛男爵的裝束氣度,純粹是國會派、拿破侖派;帝政
時代的舊人是可以一望而知的:軍人的架式,金鈕扣一直扣
到頸項的藍色上裝,黑紗領帶,威嚴的步伐,—— 那是在緊
張的局面中需要發號施令的習慣養成的。男爵的確沒有一點
兒老態:目力還很好,看書不用眼鏡;漂亮的長臉盤,四周
是漆黑的鬢腳,氣色極旺,面上一絲一絲的紅筋說明他是多
血質的人;在腰帶籠絡之下的肚子,仍不失其莊嚴威武。貴
族的威儀和一團和氣的外表,包藏著一個跟克勒韋爾倆尋歡
作樂的風流人物。他這一類的男子,一看見漂亮女人就眉飛
色舞,對所有的美女,哪怕在街上偶然碰到而永遠不會再見
的,都要笑盈盈的做一個媚眼。
阿黛莉娜看見他皺著眉頭,便問:「你發言了嗎,朋友?」
「沒有;可是聽人家說了兩小時廢話,沒有能表決,真是
煩死了……他們一味鬥嘴,說話象馬隊沖鋒,卻永遠打不退
敵人!我跟元帥分手的時候說:大家把說話代替行動,對我
們這般說做就做的人真不是味兒。……得了吧,呆在大臣席
上受罪受夠了,回家來要散散心嘍……啊,你好,山羊!……
你好,小山羊!」
說罷他摟著女兒的脖子,親吻、戲弄、抱她坐在膝上,把
她腦袋靠著他肩頭,讓她金黃的頭髮拂著他的臉。
「他已經累死了,煩死了,我還要去磨他,不,等一會吧,」
於洛太太這麼想過以後,提高了嗓子問:「你今晚在家嗎?」
「不,孩子們。吃過飯我就走。今天要不是山羊、孩子們、
和大哥在這兒吃飯,我根本不回來的。」
男爵夫人抓起報紙,瞧了瞧戲目,放下了。她看見歌劇
院貼著《魔鬼羅伯特》 ヾ
。六個月以來,意大利歌劇院已經讓
約瑟法轉到法蘭西歌劇院去了,今晚她是扮的愛麗思。這些
動作,男爵都看在眼裡,他目不轉睛的瞅著妻子。阿黛莉娜
把眼睛低下,走到花園裡去了,他也跟了出去。
「怎麼啦,阿黛莉娜?」他摟著她的腰,把她拉到身邊緊
緊抱著,「你不知道我愛你甚於……」
「甚於珍妮·卡迪訥,甚於約瑟法是不是?」她大著膽子
打斷了他的話。
「誰告訴你的?」男爵把妻子撒開手,退後了兩步。
「有人寫來一封匿名信,給我燒掉了,信裡說,奧棠絲的
親事沒有成功,是為了我們窮。親愛的埃克托,你的妻子永
遠不會對你哼一聲;她早知道你跟珍妮·卡迪訥的關係,她
抱怨過沒有?可是奧棠絲的母親,不能不對你說老實話
……」
於洛一聲不出。他的太太覺得這一忽兒的沉默非常可怕,
她只聽見自己的心跳。然後他放下交叉的手臂,把妻子緊緊
摟在懷裡,吻著她的額角,熱情激動的說:
「阿黛莉娜,你是一個天使,我是一個混蛋……」
「不!不!」男爵夫人把手掩著他的嘴,不許他罵自己。
「是的,現在我沒有一個錢可以給奧棠絲,我苦悶極了;
可是,既然你對我說穿了心事,我也好把憋在肚裡的苦處對
你發洩一下……你的斐歇爾叔叔也是給我拖累的,他代我簽
了兩萬五千法郎的借據!而這些都是為了一個欺騙我的女人,
背後拿我打哈哈,把我叫做老雄貓的!……嚇!真可怕,滿
足嗜好比養活一家老小還要花錢!……而且壓制也壓制不了
……我現在盡可以答應你,從此不再去找那個該死的猶太女
人,可是只要來一個字條,我就會去,彷彿奉著皇帝的聖旨
上火線一樣。」
「別難受啦,埃克托,」可憐的太太絕望之下,看見丈夫
眼中含著淚,便忘記了女兒的事,「我還有鑽石;第一先要救
出我的叔叔來!」
「你的鑽石眼前只值到二萬法郎,不夠派作斐歇爾老頭的
用場;還是留給奧棠絲吧。明天我去見元帥。」
「可憐的朋友!」男爵夫人抓著她埃克托的手親吻。
這就算是責備了。阿黛莉娜貢獻出她的鑽石,做父親的
拿來給了奧棠絲,她認為這個舉動偉大極了,便沒有了勇氣。
「他是一家之主,家裡的東西,他可以全部拿走,可是他
竟不肯收我的鑽石,真是一個上帝!」
這是她的想法。她的一味溫柔,當然比旁的女子的妒恨
更有收穫。
倫理學者不能不承認,凡是很有教養而行為不檢的人,總
比正人君子可愛得多;因為自己有罪過要補贖,他們就先求
人家的寬容,對裁判他們的人的缺點,表示毫不介意,使個
個人覺得他們是一等好人。正人君子雖然也有和藹可親的,但
他們總以為德行本身已經夠美了,毋須再費心討好人家。而
且,撇開偽君子不談,真正的有道之士,對自己的地位幾乎
都有點兒介介於懷,以為在人生的舞台上受了委屈,像自命
懷才不遇的人那樣,免不了滿嘴牢騷。所以,因敗壞家業而
暗自慚愧的男爵,對妻子,對兒女,對貝姨,把他的才華,把
他迷人的溫功,一齊施展出來。兒子和餵著一個小於洛的賽
萊斯蒂納來了以後,他對媳婦大獻殷勤,恭維得不得了,那
是賽萊斯蒂納在旁的地方得不到的待遇,因為在暴發戶的女
兒中間,再沒有象她那麼俗氣,那麼庸碌的了。祖父把小娃
娃抱過來親吻,覺得他妙極了,美極了;他學著奶媽的口吻,
逗著孩子咿咿啞啞,預言這小胖子將來比他還要偉大,順手
又把兒子於洛恭維幾句,然後把娃娃還給那位諾曼底胖奶媽。
賽萊斯蒂納對男爵夫人遞了個眼色,表示說:「瞧這老人家多
好呀!」不消說得,她會在自己父親面前替公公辯護的。
表現了一番好公公好祖父之後,男爵把兒子帶到花園裡,
對於當天在議院裡發生的微妙局面應當如何應付,發表了一
套入情入理的見解。他叫年輕的律師佩服他眼光深刻,同時
他友好的口吻,尤其是那副尊重兒子,彷彿從此把他平等看
待的態度,使兒子大為感動。
小於洛這個青年,的確是一八三○年革命的產物:滿腦
子的政治,一肚子的野心,表面卻假裝沉著;他眼熱已經成
就的功名,說話只有斷斷續續的一言半語;深刻犀利的字句,
法國談吐中的精華,他是沒有的;可是他很有氣派,把高傲
當做尊嚴。這等人物簡直是裝著一個古代法國人的活動靈柩,
那法國人有時會騷動起來,對假裝的尊嚴反抗一下;但為了
野心,他臨了還是甘心情願的悶在那裡。象真正的靈柩一樣,
他穿的永遠是黑衣服。
「啊!大哥來了!」男爵趕到客廳門口去迎接伯爵。自從
蒙柯奈元帥故世之後,他可能補上那個元帥缺。於洛把他擁
抱過了,又親熱又尊敬的攙著他走進來。
這位因耳聾而毋需出席的貴族院議員,一個飽經風霜、氣
概不凡的腦袋,花白的頭髮還相當濃厚,看得出帽子壓過的
痕跡。矮小、臃腫、乾癟、卻是老當益壯,精神飽滿得很;充
沛的元氣無處發洩,他以看書與散步來消磨光陰。他的白白
的臉,他的態度舉動,以及他通情達理的議論,到處都顯出
他樸實的生活。戰爭與戰役,他從來不提;他知道自己真正
的偉大,毋需再炫耀偉大。在交際場中,他只留神觀察女太
太們的心思。
「你們都很高興啊,」他看到男爵把小小的家庭集會攪得
很熱鬧,同時也發覺弟媳婦臉上憂鬱的影子,便補上一句:
「可是奧棠絲還沒有結婚呢。」
「不會太晚的,」貝姨對著他的耳朵大聲的叫。
「你自己呢,你這不肯開花的壞谷子!」他笑著回答。
這位福芝罕戰役中的英雄很喜歡貝姨,因為兩個人頗有
相象的地方。平民出身,沒有受過教育,他全靠英勇立下軍
功。他的通情達理就等於人家的才氣。一輩子的清廉正直,他
歡歡喜喜的在這個家庭中消磨他的余年,這是他全部感情集
中的地方,兄弟那些尚未揭穿的荒唐事兒,他是萬萬想不到
的。他只知道家庭之間沒有半點兒爭執,兄弟姊妹都不分軒
輊的相親相愛,賽萊斯蒂納一進門就被當做自己人看待:對
於這幅融融洩洩的景象,誰也不及他那樣感到欣慰。這位矮
小的好伯爵還常常問,為什麼克勒韋爾沒有來。賽萊斯蒂納
提高著嗓子告訴他:「父親下鄉去了!」這一次,人家對他說
老花粉商旅行去了。
這種真正的天倫之樂,使於洛夫人想起:「這才是最實在
的幸福,誰也奪不了的!」
老將軍看見兄弟對弟媳婦那麼殷勤,便大大的取笑他,把
男爵窘得只能轉移目標去奉承媳婦。在全家聚餐的時候,男
爵總特別討好和照顧媳婦,希望由她去勸克勒韋爾老頭回心
轉意,不再記他的恨。看到家庭的這一幕,誰也不會相信父
親瀕於破產,母親陷於絕望,兒子正在擔憂父親的前途,女
兒又在打算奪取姨母的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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