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巴黎,一個女人決心拿姿色做職業做生意,並不見得
就能發財。多少聰明伶俐,才貌雙全的角色,都以紙醉金迷
的生活開場,以窮途潦倒下場。因為一方面保持良家婦女的
假面具,一方面存心搾取而獻身於無恥的蕩婦生涯,並不能
就達到目的。走邪路也不是容易成功的。在這一點上,娼妓
與天才相仿:必須因緣時會,才能使財富與才具並駕齊驅。大
革命而沒有那些出其不意的過程,拿破侖也做不了皇帝,只
能做一個法貝爾第二 ヾ
。賣笑的美人而沒有主顧,沒有聲名,
沒有背上墮落的十字架使人傾家蕩產,那也等於天才埋沒在
閣樓上,等於柯勒喬 ゝ
的名畫扔在下房裡。所以,巴黎的蕩
婦,第一要找到一個富翁,對她風魔到肯出足她的價錢。她
尤其要保持與眾不同的高雅,那是她的商標;還得有落落大
方的舉止,滿足男人的虛榮心;要有莎菲·阿爾努 ゞ
一般的
才智,刺激麻木不仁的富翁;最後她要做得只對一個人鐘情,
使其余的好色鬼都看了眼紅而對她更風魔。
那些條件,這等女人叫做機會,在巴黎並不容易實現,雖
然百萬富翁、有閒階級、厭倦一切的、和異想天開的人在巴
黎有的是。上帝總算在這方面保護了公務員家庭與小資產階
級,因為他們的環境使那些條件更難實現。可是瑪奈弗太太
一流的人在巴黎還是不在少數,可以使瓦萊麗在這部風化史
中成為一個典型。這般女人中間,有些是受真正的熱情驅使,
同時也迫於清寒,例如柯爾維爾太太,和左翼最出名的演說
家、銀行家凱勒,相處了那麼些年;有些是受虛榮心煽動,例
如德·拉博德賴太太,雖然跟盧斯托私奔,大體上仍是守本
分的;有些是因為要穿得好;有些是因為太微薄的薪水養不
活家;政府的,或者說是國會的吝嗇,造成了多少苦難,敗
壞了多少人心。現在大家非常同情工人階級的命運,認為他
們被廠商剝削;可是政府比最貪心的實業家還要苛刻百倍,薪
給的微薄簡直到了荒謬的程度。你拚命工作,工廠至少按照
你的工作給錢;但是對多少無名的忠誠的員工,政府給些什
麼?
一個有夫之婦蕩檢逾閒,固然是不可原恕的罪過;但也
有程度之別。某些女人非但沒有喪盡廉恥,還要遮掩過失,表
面上做得循規蹈矩,像上文提到的兩位太太;另外一批卻在
不貞之外再加上投機取巧的卑鄙心理。瑪奈弗太太便是這一
類居心叵測的娼妓,一開場就是不怕墮落的後果而墮落的,她
們存心一面作樂一面弄錢,任何手段在所不惜,而且往往象
瑪奈弗太太一樣有丈夫替她們招蜂引蝶,狼狽為奸。這些巾
幗奸雄是最危險的女人,在所有巴黎女子的敗類中間最是要
不得。一個真正的娼妓,像約瑟法、匈茲、瑪拉迦、珍妮·
卡迪訥之流,彰明昭著的地位就是一個警告,像公娼館前面
的紅燈和賭場裡的高腳燈一樣刺眼。一個男人明知走到這裡
是走上了毀滅的路。但是裝腔作勢的正經、冒充的賢德、有
夫之婦假仁假義的做作 (她給你看到一切只是日常瑣碎的開
支,面子上還不許你花天酒地的為她揮霍) ,卻叫你無聲無臭
的毀滅,妙的是你一方面會自己譬解,一方面還不明白毀滅
的原因。教人傾家蕩產的倒是這種猥瑣的家用賬,而非大吃
大喝的尋歡作樂。一個家長很不光彩的把財產斷送了,等到
窮途落魄的時候,連享盡繁華那種聊以自慰的念頭都沒有份。
這段議論,可以一針見血,揭穿許多家庭的內幕。瑪奈
弗太太這等人,在社會各階層,甚至宮廷中都有;因為瓦萊
麗是一個現實的人物,她的細枝小節都是從真實的人物身上
采取得來的。不幸這幅肖像對誰的痼癖都醫治不了:那些笑
卻因此大大的提高了身價。瑪奈弗對署長是放心的,他已經
衰退到昏聵老朽的程度。唯一使他看了有氣的人,正是克勒
韋爾。
大都市特有的糜爛生活,是羅馬詩人描寫過,而我們為
了廉恥觀念沒有名字好稱呼的;瑪奈弗就被這種生活淘虛了
身體,其醜惡有如蠟制的解剖標本。但是這個癆病鬼穿起上
等衣料,兩腿套在漂亮褲子裡象竹竿般晃來晃去,乾癟的胸
膛披上雪白而薰香的內衣,腐爛的人肉臭用麝香遮蓋了。瓦
萊麗要他跟財產、勳章、職位相稱,教他按照宮廷習慣穿紅
鞋根的靴子。這個行將就木的浪子的丑態,使克勒韋爾非常
害怕,副科長一瞪白眼,他就受不了。想到瑪奈弗,區長就
做惡夢。不料壞蛋一發覺妻子與李斯貝特給了他這點威勢,越
發耀武揚威。身心糜爛的傢伙,最後一條財路是客廳裡的紙
牌,他便盡量搾取克勒韋爾,而克勒韋爾以為既然偷了他老
婆,對此有身分的公務員,理當情讓三分。
眼見那骷髏似的下流東西,把不知底細的克勒韋爾嚇得
矮了半截,又眼見瓦萊麗那麼瞧不起克勒韋爾,拿他當小丑
一樣開心:男爵自然認為他沒有情敵的資格而經常請他吃飯
了。
瓦萊麗,身旁有了兩位情人保鏢,加上一個嫉妒的丈夫
站崗,引得她小圈子裡的人個個眼紅,個個饞涎欲滴。一般
娼妓求之不得的最困難的成功,靠了丑史,靠了大膽,靠了
在外招搖才能達到的成功,瓦萊麗在三年之中實現了,而且
而上還很光鮮。她的美貌,當年埋沒在長老街礦山裡的珍寶,
好比一顆車工精美的鑽石,給沙諾見了會鑲成名貴的戒指的,
市價業已超過它的價值;她在制造受難者了!……克洛德·
維尼翁為她害著相思病。
我們和那些人物闊別了三年之後,這段補敘是少不得的,
它也是瓦萊麗的一篇清賬。下面是她的同黨李斯貝特的清賬。
貝姨在瑪奈弗家中是一個兼作伴娘與管家婦的親戚;但
她決不像因境況關係而接受這種尷尬地位的人,會在主僕之
間兩面受委屈。李斯貝特與瓦萊麗的友誼是那麼熱烈,在女
人之間那麼少見,惹得刁鑽促狹的巴黎人立刻加以譭謗。洛
林女子的陽性而枯索的性格,與瓦萊麗那種異國情調的柔媚
性格,正好成為對比,而就是這個對比引起人家的壞話。瑪
奈弗太太無微不至的照顧她的朋友,無形之中增加了謠言的
份量,其實她是有心替貝特安排親事,而這頭親事,我們以
後會看到,是讓李斯貝特雪恥報仇,出盡惡氣的。貝特簡直
經過一場大革命;瓦萊麗要裝扮她,果然極有成績。這個怪
僻的姑娘,也戴上胸褡,顯出細腰身了,光滑的頭髮也灑上
生發油了,裁縫送來的衣衫不再改削就穿了,腳上套著講究
的小靴、灰色絲襪,—— 一切都由供應商記入瓦萊麗的賬上,
由當事人照付。貝特經過這番改裝,始終戴著黃開司米披肩,
一別三年的人簡直會認不得她。這另外一顆黑鑽石,鑽石之
中最少見的,經過巧妙的車工與合適的鑲嵌之後,教某些野
心的公務員見了十二分賞識。初次遇到貝特的,都會不由自
主的被她那股生辣的氣息吸引。聰明的瓦萊麗為烘托這種氣
息,盡量利用貝特僵硬的身段,在裝束上加意渲染,把她裝
成血腥的女修士 ヾ
一流:額上纏著頭巾,陪襯那張橄欖色的
乾枯的臉,黑眼睛正好配上黑頭髮。貝特,彷彿從畫框中走
出來的,克拉納赫與梵·愛克 ゝ
畫的童貞女,或是拜占庭藝
術中的童貞女,跟她們一樣的僵直,板滯;而那些神秘的人
物,原是和埃及女神與埃及雕塑家所作的神像同一類型的。她
是一座能夠行動的、用花崗石玄武巖或斑巖刻就的石人。有
了老年的保障,貝特就有了興致;她上哪家吃飯去,興致也
就跟著一起去。上面說過,她小公寓的房租是由男爵付的,所
有的家具是她的朋友瓦萊麗把從前臥房與小客廳裡的舊貨送
給她的。
「我開場是一個吃不飽的村姑,想不到現在變了時髦女
人,」她說。
她繼續替裡韋先生做些最精細的繡作,說是為了不要浪
費光陰。其實她的日常生活忙得很;只是鄉下人的脾氣,始
終不肯扔掉吃飯傢伙,在這一點上,他們象猶太人。
每日早上,天剛亮,貝姨便帶了廚娘上中央菜市場。在
貝特的計劃中,使於洛男爵傾家蕩產的家用賬,應當替她親
愛的瓦萊麗撈進一筆,而事實上也的確撈進一筆。
一般煽動的作家在下層階級中散佈的主義,實在是貽害
社會的主義;從一八三八年起,沒有一個家庭主婦不曾受到
這種主義的惡果。家家戶戶,用人的漏卮是今日一切財政漏
卮中最嚴重的。除了極少的例外,—— 那些例外真有資格受
蒙蒂翁道德獎金 ヾ
,—— 廚子和廚娘都是內賊,拿工錢的、不
要臉的賊,政府還殷勤備至的做他們的窩贓,鼓勵他們偷盜,
而籃頭秤底這句老笑話,差不多認為廚娘的揩油是應當的。從
前女僕舞弊兩法郎去買政府彩票,現在要刮五十法郎存入儲
蓄銀行了。可笑那般麻木不仁的清教徒,到法國來試驗一下
博愛主義,就以為把大眾都感化成君子了!在主人的飯桌與
菜市之間,設有秘密的關卡,巴黎市政府徵收進口稅,還遠
不如僕役們無貨不稅那麼精密。除了一切食物要抽百份之五
十的重稅以外,他們還要零售商逢時過節送一份厚禮。連最
上級的商人都得向這個秘密的權威低頭:車商、首飾商、裁
縫,沒有一行不是忍氣吞聲的照給。你想監督他們吧,那些
下人便毫不客氣的把你頂回去,再不然假裝不小心,給你闖
些不大不小的禍,讓你破財;從前是主人盤問他們的來歷,現
在是他們打聽主人的底細了。這種風氣的禍害,業已達於極
點,法院雖用重典也是枉然;但只消定一條法律,限令僕役
都要有一份工人身份證,包你靈效如神,積弊可以立刻肅清。
僕役上工要提出身分證,主人辭工要批明辭歇的理由,這樣
以後,敗壞的風俗才能遏止。一心關切國家大事的人,全不
知巴黎的下層階級墮落到什麼田地:它的腐化,只有它滿肚
子的嫉妒可以相比。二十歲的工人,娶一個四五十歲、靠偷
盜起家的廚娘的,不知有多少,這是統計上找不到的。這種
婚姻的後果,從犯罪、種族退化、不合理的配偶生活三點來
說,可以令人不寒而慄。至於僕役的偷盜所造成的經濟損失,
在政治觀點上又是為害無窮。生活負擔加了一倍,多數家庭
都不能再有額外開支。而額外開支一方面在各國商業中佔到
半數,一方面也代表生活的精華。對許多人,書籍與鮮花之
重要根本不下於麵包。
李斯貝特是深知巴黎人家這個可怕的創口的,那一次在
緊張的情形之下,她和瓦萊麗發誓結為姊妹,答應盡力幫她
忙的時候,意思就是要替瓦萊麗當家。她在孚日山中找來一
個外家方面的親戚,當過南西主教的廚娘,極虔誠極方正的
老姑娘。因為怕她在巴黎毫無經驗,尤其怕她聽人家的壞主
意,好多經不起誘惑的老實人不是這樣學壞的嗎?李斯貝特
特地陪了瑪蒂裡訥上中央菜市場,教她怎樣買東西。知道各
種貨色的實價使菜販不敢欺負,不吃時鮮的菜而等平價的時
候再買(例如魚類),熟悉食物的行市,能夠預料漲風而逢低
買進:這種管家頭腦,在巴黎對家庭經濟是最重要的。瑪蒂
裡訥工資既高,外賞又多,自然愛護東家,願意買得便宜了。
近來她買菜的本領已經追上李斯貝特,李斯貝特也覺得她相
當老練、相當可靠,除掉瓦萊麗請客的日子,不必再親自出
馬。但請客是經常的。原因是:男爵變得循規蹈矩,而對瑪
奈弗太太在短時期內越來越熱,越來越貪戀,覺得越少離開
她越好。先在這兒一星期吃四頓飯,以後他天天在這兒吃飯
了。女兒出嫁半年以後,他按月給瑪奈弗太太兩千法郎作為
他的伙食費。瑪奈弗太太把她親愛的男爵想招待的客人請來。
而且晚飯老是預備好六客,男爵隨時可以帶三個不速之客回
來。李斯貝特憑她的經濟手腕,居然盡一千法郎把飯菜弄得
非常豐盛,按月省下一千法郎交給瑪奈弗太太。瓦萊麗的衣
著費,是由克勒韋爾與男爵大量供給的,兩位女朋友這方面
又省下一千法郎一月。因此,那麼純潔那麼天真的女人,有
了大約十五萬法郎的積蓄。她拿利息和每月的私房湊成資本,
交給克勒韋爾運用,大大的賺了幾筆,因為克勒韋爾很樂意
讓他的小公爵夫人分潤一下他交易所裡的好運。他把投機市
場的切口和門道指點給瓦萊麗;象所有的巴黎女子一樣,她
很快的青出於藍,超過了師父。李斯貝特,房租衣著都不用
操心,拿了一千二百法郎利息一文不花,也有了五六千法郎
的小資本,由克勒韋爾代為生利。
雖然如此,男爵與克勒韋爾兩人的愛情,對瓦萊麗畢竟
是一副重擔。人生之中有些事情,其作用有如鐘聲之於蜜蜂,
能夠把分巢的蜂集中起來;這件故事重新開場的下一天,瓦
萊麗就是被這種事情惹得心煩意亂,跑上樓去找李斯貝特歎
苦經,把話題當做吊在舌尖上的煙卷似的嘮叨不休,這是女
人們發牢騷的故技。
「李斯貝特,告訴你,今天早上陪兩小時克勒韋爾,真是
受罪!恨不得叫你去代一下!」
「不行哪,」李斯貝特笑道,「我是要童貞到老的了。」
「給這兩個老頭兒玩!有時候我真覺得丟人!唉!要是可
憐的母親看到我的話!」
「你把我當做克勒韋爾了。」
「告訴我,親愛的貝特,你不會瞧不起我吧?……」
「嘔!要是我長得好看,我也會……也會風流的。何況你!」
「可是你可以隨心所欲,揀你喜歡的人,」瑪奈弗太太歎
了一口氣。
「嚇!瑪奈弗能算人嗎?他是個屍首,早該埋掉的了;男
爵好比你的丈夫,克勒韋爾是你的情人;我覺得你跟別的女
人一個樣兒,沒有什麼不正當。」
「不是的,我的好姑奶奶,我難受的不是這個,你不願意
理會我的意思……」
「噢!我明白!」貝特叫道,「你的心事就是我要報仇的事。
你急什麼!……我在用功夫哪。」
「我為文賽斯拉把身子都磨瘦了,連面都見不到!」瓦萊
麗伸著手臂說,「於洛請他吃飯也不來!這狠心漢竟不知人家
在疼他愛他!他的女人是什麼東西?一堆漂亮的肉罷了!不
錯,她長得好看,可是我,我覺得我比她妖!」
「放心,孩子,他會來的,」李斯貝特的口氣彷彿奶媽哄
著一個急躁的孩子,「我一定要他來!……」
「什麼時候呢?」
「也許這個星期之內。」
「噢!你多好!」
由此可見這兩個女人合而為一了;瓦萊麗的快活,生氣,
所有的行為,哪怕是胡鬧吧,都由兩個人考慮成熟而後決定
的。
李斯貝特一方面給這種蕩婦生涯惹動了心火,大小事情
替瓦萊麗出主意,一方面根據無情的邏輯,進行她的報仇大
計。並且她也真喜歡瓦萊麗,把她當做女兒,當做朋友,當
做情人,覺得她象生長海外的女人那樣服從,像淫娃蕩婦那
樣柔順;她每天早上跟她拉拉扯扯,比跟文賽斯拉的聊天不
知有趣多少,她們可以為了自己的刁鑽促狹而樂一下子,把
男人的糊塗取笑一番,或者把彼此的財產,算一算越來越多
的利息。在李斯貝特的計劃和新交的友誼中間,比從前對文
賽斯拉的癡情,不知多出幾許豐富的材料,好讓她大肆活動。
仇恨滿足的快意是心靈最痛快最酣暢的享受。我們的心有如
一座情感的礦山,愛是黃金,恨是鐵。最後,瓦萊麗全盛時
期的美艷,又是她十二分崇拜的,就象一個人崇拜自己所沒
有的東西一樣;而這個美又比文賽斯拉的容易捉摸,不像他
的那麼冷。
快滿三足年的時候,李斯貝特開始看到她暗中化盡心血
所做的破壞工作有了進展。李斯貝特管思想,瑪奈弗太太管
執行。瑪奈弗太太是一把刀,李斯貝特是操刀的手,而這雙
手越來越急的打擊那個她越來越厭惡的家庭了,因為一個人
的恨也象一個人的愛一樣,會一天一天增加的。愛與恨是兩
種自生自發的情感;但兩者之間,恨的壽命更長久。愛有限
度,因為人的精力有限度,它的神通有賴於生命,有賴於揮
霍;恨近乎死亡,近乎吝嗇,它是一種活躍的,抽像的東西,
超乎生命萬物之外的。李斯貝特一找到自己的天地,所有的
聰明才智都發揮了出來,像耶穌會教士一樣神通廣大。她脫
胎換骨,完全變了一個人:容光煥發,夢想一躍而為於洛元
帥夫人。
上面兩位朋友把心事赤裸裸的和盤托出的一幕,正發生
在貝特從中央菜市場回來之後,那天她是去采辦材料做一席
好菜的。瑪奈弗垂涎科凱先生的位置,特地請他跟端莊的科
凱太太吃飯,而瓦萊麗希望當晚就由於洛把科長辭職的問題
解決。貝特正在穿扮,預備上男爵夫人家吃飯去。
「等你回來替我們沏茶,」瓦萊麗說。
「大概可以吧……」
「怎麼大概?你打算睡在阿黛莉娜一塊,喝她睡夢裡的眼
淚水嗎?」
「要是真的,我決不反對,」李斯貝特笑道,「她遭了報應,
我才高興哩,我記得小時候的情形。大家得換換班。她要掉
入泥坑,我要做福芝罕伯爵夫人!」
於是李斯貝特出發上翎毛街去了;近來她上那兒,就象
人家上戲院,專為找些刺激去的。
於洛替太太找的寓所,包括一個寬大的穿堂、一間客廳
和一間帶盥洗室的臥房。飯廳是跟客廳平行而相連的。四層
樓上另有兩間僕室一間廚房。這個住所對一個參議官兼陸軍
部署長還算不失體面。屋子、院子、樓梯,都很有氣派。男
爵夫人只能用她豪華的陳跡來裝飾客廳、臥房和飯廳,便從
大學街上的舊家具裡挑出最好的一部分搬來。可憐的夫人也
喜歡這些舊東西,它們見過她當年的幸福,有如千言萬語,能
給她安慰似的。她能在回憶中看到鮮花,正如她能在地毯上
看出別人不易辨認的玫瑰花紋。
寬大的穿堂,擺著十二張椅子,一只風雨表,一只大火
爐,掛著紅邊白布的長窗簾,很象衙門裡那種簡陋的穿堂;你
一進去就會覺得難受,就會感受到這位夫人淒涼寂寞的生活。
痛苦跟歡樂一樣,會創造一種氣氛的。走進人家的屋子,你
第一眼就可以知道它的基調是什麼,是愛情還是絕望。其大
無比的臥房,美麗的花胡桃木家具還是雅各·台瑪忒 ヾ
設計
的,全是帝政時代的雕工裝飾,桌椅上的紫銅鑲嵌,比路易
十六式的黃銅裝飾還要冷氣逼人。男爵夫人坐在一張羅馬式
椅子裡,前面擺著一張工作台,台腳是雕的斯芬克司;她臉
上血色已經褪盡,卻假裝快活,保持她皇後一般威嚴的風度,
好似她保存那件家常穿的藍絲絨衣服一樣。看到她這副情景,
你是會發抖的。她全靠高傲的靈魂支持她的身體,維持她的
美貌。男爵夫人在這座冷宮裡呆了一年,就對於她苦難的深
廣完全體味到了。
「埃克托把我丟在這兒,我的生活比一個鄉下女人還好得
多哩,」她對自己說,「他要我這樣,好吧,就照他的意旨辦
吧!我是於洛男爵夫人,法蘭西元帥的弟媳婦。我從來沒有
一絲一毫的過失,兩個孩子都已成家,憑著白壁無瑕的妻子
身分,回想著我過去的幸福,我大可以等死了。」
工作台高頭的牆上掛著於洛的肖像,穿著帝國禁衛軍後
勤司令的制服,是一八一○年代羅貝爾·勒費弗爾 ゝ
的手筆。
桌上放著一部《傚法基督》,阿黛莉娜的經常讀物,逢到來客
才扔下的。這個無可非議的瑪德萊娜 ゞ
也在她的沙漠中靜聽
聖靈的聲音。
「瑪麗埃特,太太好嗎?」李斯貝特問開門的廚娘。
「噢!小姐,面子上還好:可是對你說不要緊,這樣下去,
她是不要老命了,」瑪麗埃特咬著貝特的耳朵。「真的,你該
勸勸她生活過得好一點。昨天太太吩咐早上只給她兩個銅子
的牛奶,一個銅子的小麵包;晚上或是鰽白魚,或是一塊冷
的小牛肉,她教我煮上一斤預備吃一個禮拜,當然是在她一
個人吃飯的時候端出去……她一天伙食只肯花六個銅子。這
怎麼行!要是我把這一套告訴了元帥,他準會跟男爵吵架,不
給他遺產的;你可是又好心又能幹,你能夠想辦法……」
「幹嗎不告訴男爵呢?」
「啊!好小姐,他有二十天二十五天不來了,你沒有來的
那個時期,他一直沒有來過!再說,太太拿開差威嚇我,不
准我向先生要錢。但是說到痛苦吧……嚇,可憐的太太真是
一肚子的委屈!先生把她忘了這麼久還是第一遭……每次打
鈴,她總奔到窗口張望……可是最近四五天,她坐在椅子裡
不動了。她在看書!每回上伯爵夫人家,她總吩咐我:瑪麗
埃特,要是先生來,告訴他我就在屋子裡;你教門房跑一趟,
我一定重重賞他酒錢!」
「可憐的表姊!」貝特說,「聽你這麼說,我心都碎了。我
天天跟表姊夫提到她。可是白費!他說:不錯,貝特,我是
一個昏蛋;太太是天使,我是魔鬼!我明天准去……結果他
還是待在瑪奈弗太太家裡;這女人把他敗光了,他可把她當
做心肝寶貝,簡直離不開她。我只能盡我的力量!要沒有我
在那兒帶著瑪蒂裡訥幫忙,男爵的錢還要多花一倍;那時他
既然什麼都完了,也許早已把自己一槍打死。可是,瑪麗埃
特,男爵死了,阿黛莉娜還能活嗎?至少我想法在那裡彌縫,
不讓表姊夫吃掉太多的錢……」
「可憐的太太也是這麼說;她知道欠你不少情分;她說她
從前把你看錯了……」
「啊!」李斯貝特叫了一聲,「她沒有說別的嗎?」
「沒有,小姐。要是你想使她快活,你得跟她多提提先生;
她還羨慕你天天看到他呢。」
「裡面沒有人嗎?」
「對不起,元帥在裡面。噢!他天天來的,她告訴他早上
才看到先生,因為他晚上回來很遲。」
「今天有什麼好菜?」貝特問。
瑪麗埃特半吞半吐不敢回答,洛林姑娘望著她的那副眼
神,她有些受不住。這時客廳的門開了,於洛元帥從裡邊直
沖出來,對貝特望也不望的點了點頭,百忙中把手裡的紙張
丟落在地下。貝特知道對聾子叫嚷是沒用的,便檢起紙片奔
到樓梯頭;但她假做沒有能追上元帥,回來把紙上寫的鉛筆
字趕緊看了一遍:
  大哥,埃克托給了我一季的家用,可是奧棠絲有急用,我全
部借給了她還不夠解決困難。你能不能借我幾百法郎?我不願意
再向埃克托開口;給他埋怨一句我就受不了。
「啊!」貝特心裡想,「折辱到這步田地,她一定是山窮水
盡了!」
李斯貝特走進去,看見阿黛莉娜在哭,便馬上過去摟住
她的脖子,說:
「阿黛莉娜,親愛的孩子,我都知道了!元帥出門的時候,
慌慌張張象一條獵狗,把這張紙丟落了……荒唐的埃克托一
直沒有給你錢嗎?……」
「他准期給的,可是奧棠絲有一筆急用……」
「而你今天連我們的晚飯都開不出來,」貝特截住了堂姊
的話,「怪不得我跟瑪麗埃特提到晚飯,她那麼吞吞吐吐。阿
黛莉娜,別裝傻了!好吧,我把積蓄給你。」
「謝謝你,好貝特,」阿黛莉娜抹著眼淚回答,「這一回的
周轉不靈是短時間的。將來我已經想好辦法。從今以後,我
只消花二千四百法郎一年,連房租在內,這筆錢我一定有著
落。貝特,你不能對埃克托露一句口風。他好哇?」
「噢!好得很!他象小雀子一樣的開心,只想著他的妖精
瓦萊麗。」
於洛太太望著窗外一株大雪松,李斯貝特一點兒猜不出
她的眼神表示什麼意思。
「你跟他提過沒有,今天是大家在這兒吃飯的日子?」
「怎麼不提?可是瑪奈弗太太今兒大請客,想解決科凱先
生的辭職問題!她的事當然頂要緊嘍!阿黛莉娜,你聽我說:
你把我不受拘束的脾氣當做兇器。你丈夫一定要把你敗光的。
我本以為住在那邊對你們大家都有好處,不料那女人壞到極
點,會教他做些事,丟盡你們的臉呢。」
阿黛莉娜身子一震,彷彿給人當胸扎了一刀。
「噯,阿黛莉娜,那是一定的。我非提醒你不可。所以咱
們得想到將來!元帥老了,可是日子還長著哩,他有一筆很
大的薪水,他的寡婦可以在他身後拿到一年六千法郎的恩俸,
有了這筆款子,我負責養活你們一家!他信你的話,你得勸
日無多的人總自以為前程遠大,好象苦役犯總以為能夠自由。
這傢伙不顧一切的要當科長。克勒韋爾和參議官那番沒有聲
音的表演,也真有理由使他害怕,於是他站起身來,咬著妻
子的耳朵說了一句;出乎大家意料之外,瓦萊麗帶了巴西人
和丈夫進了臥室。
「瑪奈弗太太對你提起過這個老表沒有?」克勒韋爾問於
洛。
「從來沒有!」男爵答著話站了起來。他又補充上:「不玩
了,我輸兩個路易,拿去吧,在這兒!」
他把兩塊金洋望桌上一扔,走去坐在便榻上,那神氣明
明是教大家走路。科凱夫婦倆唧噥了兩句,離開了客廳,克
洛德·維尼翁無可奈何也跟著他們走了。這兩批一走,那些
不識時務的客人也覺得無法再留。結果只剩下男爵和克勒韋
爾一聲不出的僵在那裡。後來,於洛竟忘記了克勒韋爾,躡
手躡腳想去靠在房門上偷聽,卻又後退不迭的縮了回來,因
為瑪奈弗打開房門,臉上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看見只剩了
兩個人表示很奇怪:
「怎麼,不喝茶了嗎?」他說。
「瓦萊麗哪兒去了?」男爵氣咻咻的問。
「我的女人嗎?她上樓到今姨那兒去了。」瑪奈弗回答。
「幹嗎把我們丟在這兒,去找那個蠢姑娘?」
「令姨從男爵夫人家回來,有點兒不消化,瑪蒂裡訥來要
了茶,瓦萊麗上去瞧瞧是怎麼回事。」
「老表呢?……」
「走了!」
「真的?……」男爵問。
「是我把他送上車的!」瑪奈弗扮了一個丑惡的笑臉。
街上傳來馬車駛過的聲音。男爵根本把瑪奈弗看做零,便
上樓找李斯貝特去了。一個人在妒性大發之下,往往有些觸
機的念頭。瑪奈弗的無恥,男爵知道太清楚了,他疑心夫婦
倆通同著鬧鬼。
瑪奈弗發覺只有克勒韋爾一個人了,便問:「那幾位先生
太太都怎麼了?」
「太陽下山,雞鴨進窠,」克勒韋爾回答,「瑪奈弗太太不
見了,她的跟班也就散了。來,咱們玩一會皮克吧 ヾ
,」克勒
韋爾想賴著不走。
他啊,他也相信巴西人還在屋裡。瑪奈弗跟他玩起牌來。
區長的精明不下於男爵;他可以跟丈夫賭錢,在這兒無窮無
盡的待下去;至於丈夫,自從賭場禁閉以後 ゝ
,只能靠交際場
中的小賭局過過癮。
男爵急急忙忙奔上貝姨的公寓;可是門關著,隔門問訊
的手續,使那些警覺而狡獪的女人盡有時間安排一個喝著茶
鬧病的場面。貝特病得很兇,把瓦萊麗嚇壞了,惟恐有什麼
不測似的,所以男爵氣沖沖的進來,瓦萊麗簡直沒有在意。遇
到大吵大鬧的時候,疾病是女人最常用的屏風。於洛偷偷的
到處張望,貝姨臥室裡並沒一處可以藏起巴西人的地方。
「你的不消化,貝特,替我太太那頓夜飯增光不少,」他
的女兒差一點暈過去,因為知道靠了你哥哥我們才有夜飯吃!
今天你家裡開不出伙食!阿黛莉娜決意犧牲,預備自謀生路。
她對我說:我可以跟你一樣做工!這句話揪緊了我的心,想
到一八一一年代的她和一八四一年代的她,三十年功夫!這
樣我的夜飯就下不去了……我熬著痛苦想挺過去;可是一到
這兒,我真要死了……」
「你瞧,瓦萊麗,」男爵說,「為了愛你,我攪到什麼地步!
……在家裡作了這樣大的孽!……」
「噢!所以我不願意嫁人呀!」貝特幸災樂禍的嚷著,「你
是一個挺好的男人,阿黛莉娜是一個天使,哪知赤膽忠心得
到這種報應。」
「一個老天使!」瑪奈弗太太輕輕補上一句,她又溫柔又
挖苦的望著埃克托。他卻在那兒把她仔細端詳,好象預審官
打量一個被告似的。
「可憐的太太!九個多月我沒有給她錢了;為了你,瓦萊
麗,我卻照樣張羅得來,而且付了什麼代價!永遠不會再有
人這樣愛你的,而你回過頭來教我傷心!」
「傷心?那麼你把幸福叫做什麼?」
男爵不理會瓦萊麗的回答,繼續說:「你從來沒有提到那
個所謂的老表,我不知道你們是什麼關係。可是他一進門,我
的心就象給人扎了一刀。儘管我盲目,我究竟不是瞎子。在
你的眼裡,他的眼裡,我看得明明白白。那個猴子的眼皮中
間閃出一點子光,射在你身上,而你的眼神……噢!你從來
沒有那樣的瞧過我,從來沒有!這樁秘密,瓦萊麗,早晚會
揭穿的……為了你,我才第一遭懂得忌妒的滋味,所以你不
用奇怪我對你說的話……可是還有一樁秘密正在迷霧裡顯露
出來,我覺得簡直是下流……」
「你說罷!你說罷!」瓦萊麗嚷著。
「就是克勒韋爾,這堆臭肉,這個混蛋,也愛著你,而你
接受他愛情的程度,使這個傻瓜居然當眾顯出他的癡情
……」
「一共是三個了!還有旁的嗎?」瑪奈弗太太問。
「也許還有!」男爵回答。
「假使克勒韋爾愛我,那是一個男人應有的權利;即使我
接受他的愛情,也是一個風流艷婦分內的事,你就有許多地
方不能滿足她……所以,要麼你就連我的缺點一起愛,要麼
就一刀兩斷。倘使你還我自由,你跟克勒韋爾都不許再來;我
就挑上我的表哥,既然你認為我們有過因緣。好罷,再見,於
洛男爵。」
她站了起來,可是參議官抓住她的手臂逼她坐下。老人
不能丟了瓦萊麗去再找一個;她對他比吃飯睡覺都更重要,他
寧可糊里糊塗把疑問擱在那裡,不願看到有一點點證據,坐
實瓦萊麗的不忠實。
「瓦萊麗,你不看見我為什麼難受嗎?我只要求你洗刷一
下……只要你說出充分的理由……」
「好,那麼你到樓下去等我,你總不見得想呆在這兒,看
我們服侍你小姨子的那些手續吧?」
於洛慢吞吞的往外走去。
「老風流,你也不問問你孩子們的消息!」貝特嚷道,「你
對阿黛莉娜打算怎麼辦?我嗎,我明天先把我的積蓄送過去。」
「至少,一個人對待太太白麵包總不能不給,」瑪奈弗太
太微笑著說。
李斯貝特那種口吻,對他象約瑟法的一樣不客氣,男爵
卻毫不在意的溜走了,反而覺得躲過了難堪的問話很高興。
外門一上鎖,巴西人出了盥洗室,他含著一包眼淚,一
副可憐相。顯而易見他什麼話都聽見了。
「我知道你不會再愛我了,亨利!」瑪奈弗太太把手帕蒙
著臉,哭了。
這是真正的愛情的呼聲。女人絕望之下的哭哭啼啼總是
那麼有效,能夠教男人回心轉意、寬恕了事的,只要她年輕、
貌美、袒胸露臂、穿著一舉手就可顯出夏娃本相的夜禮服。
「要是你愛我,幹嗎不為我丟開一切呢?」巴西人問。
這美洲人象所有生長在大自然中的人一樣,只知道單純
的邏輯,他摟著瓦萊麗的腰,馬上把客廳裡的話接下去。
「你問我幹嗎?……」她抬起頭來,脈脈含情的眼神把亨
利吸住了,「噯,我的小乖乖,我是有夫之婦;我們是在巴黎,
不是在美洲的荒地上,草原上。我的亨利,我的第一個愛人,
獨一無二的愛人,你聽我啊。這個丈夫,陸軍部的副科長, 他
要當科長,要得榮譽勳位四級勳章,我能阻止他這點兒野心
嗎?你知道他當時不干涉咱們是為的什麼,(快有四年了,記
不記得,你這壞東西?……)現在為了同樣的理由,瑪奈弗
硬要我接受於洛。這討厭的臭官僚,呼氣象海豹,鼻孔裡長
著須,年紀已經六十三,為了要年輕,三年中間反而老了十
歲,這丑傢伙,我只能等到瑪奈弗升了科長,得了四級勳章
之後才好把他一腳踢開……」
「當了科長,你丈夫的薪水加多少呢?」
「三千法郎。」
「我給他三千法郎終身年金,讓咱們離開巴黎到……」
「到哪兒?」瓦萊麗有模有樣的撅著嘴,那是女人對她們
有把握的男人發威的表示,「只有在巴黎,咱們才能快快活活
的過日子。我把咱們的愛情看得太重了,決不能讓它在沙漠
中冷掉;聽我說,亨利,我在這個世界上只愛你一個人,這
一點你不妨在你的老虎腦殼上記下來。」
女人把男人變做了綿羊,卻永遠使他們自以為狠似獅子,
硬似鋼鐵。
「現在你得聽我說!瑪奈弗活不了五年,他連骨髓都爛到
了家:一年十二個月,倒有七個月吃藥,又是藥茶,又是法
蘭絨內衣,總而言之,醫生說刀子已經架在他脖子上,隨時
可以回老家;對一個健康的人最輕淺的病,對他都是致命的,
血已經壞了,命根已經動搖。五年功夫我沒有讓他擁抱過一
回,他是瘟疫!早晚我要做寡婦,這日子是不遠的了。一個
有六萬法郎進款,我要他東他不敢說西的男人,早已向我求
過婚;可是告訴你,哪怕你象於洛一樣窮,像瑪奈弗一樣害
著大麻瘋,哪怕你打我虐待我,我還是嫁給你,我只愛你一
個,我要姓你的姓。無論你要什麼愛情的擔保,我都可以給
你。」
「那麼今晚……」
「噯,你這個巴西孩子,為了我從原始森林裡跑出來的豹
子,」她抓起他的手親著,摩著,「能不能對你將來的老婆尊
重一點?……你說,我將來是不是你的老婆,亨利?」
「是的,」巴西人給那番瘋瘋癲癲的情話征服了。他跪了
下來。
「好,亨利,」瓦萊麗抓著他的一雙手,睜著眼睛死釘著
他,「你能不能在這兒起誓,當著我最好的、唯一的朋友,我
的姊姊李斯貝特的面,發誓在我守寡的期限滿了以後正式娶
我?」
「我向你賭咒。」
「這不算數。你得拿你母親的骨殖,拿她的靈魂救賭咒,
你得以聖母馬利亞的名字,以你自己的天主教徒靈魂賭咒!」
瓦萊麗知道巴西人起了這個誓一定會信守的,哪怕她將
來怎樣的墮落,怎樣的下流。巴西人果然賭了這個莊嚴的咒,
鼻子幾乎碰到瓦萊麗雪白的胸脯,眼睛似乎受了催眠一般;他
醉了,一個人花了四個月飄洋過海才看到他的情人,自然要
醉了。
「好了,現在你給我安靜一點。你得在瑪奈弗太太身上,
尊重一個將來的蒙泰雅諾男爵夫人。別為我花一個錢,我不
允許。你待在這兒,躺在外間那張小榻上,等到你可以離開
的時候,我會親自來通知你……明天早上,咱們一塊兒吃早
飯,到一點鐘光景你走,好象是中午來看我的。不用怕,門
房是我的人,好比我爹媽一樣……我此刻下樓去招呼客人喝
茶。」
她對李斯貝特遞了個眼色,要她送到樓梯口。在那裡,瓦
萊麗咬著老姑娘的耳朵:
「這黑炭來早了一年!沒有替你報奧棠絲的仇,我決不甘
心!……」
「你放心,親愛的小妖精,」老姑娘吻著她的額角,「愛情
和報仇是成雙作對的,決不會不成功。奧棠絲叫我明天去,她
手頭緊得不得了。為了到手一千法郎,文賽斯拉會擁抱你一
千次。」
於洛和瓦萊麗分手之後,一口氣跑進門房,在奧利維埃
太太前面突然出現。
「奧利維埃太太?……」
聽到達威嚴的口吻,又看到男爵命令式的手勢,奧利維
埃太太走出門房,跟男爵走到院子裡。
「你知道,將來能幫助你兒子弄到一個事務所的只有我;
靠了我,他才當上三等書記,把法律也念完了。」
「是的,男爵;我們的感激,男爵可以相信的。沒有一天
我不祈禱上帝為男爵降福。」
「閒話少說,老媽子,要真憑實據。」
「有什麼事要我辦呢?」奧利維埃太太問。
「有個男人今晚坐了車來的,你認得不認得?」
奧利維埃太太當然認得那是蒙泰斯;她怎麼會忘了呢?在
長老街,每次他清早離開屋子,早得有點不像話的時候,總
塞給她五法郎。倘使男爵問到奧利維埃先生,也許原原本本
都可以問出來。可是奧利維埃睡覺了。在下層階級中,女人
不但比男人高明,而且差不多永遠支配男人。奧利維埃太太
久已決定,遇到兩位恩人沖突的時候她應當怎麼辦,她認定
瑪奈弗太太的勢力更大。
「認得?……不,我從來沒有見過這個人!……」
「怎麼!在長老街的時候,瑪奈弗太太的表兄從來沒有來
看過她?」
「啊!她的表兄!……」奧利維埃太太嚷道,「說不定他
來過,可是我剛才沒有認出來。下一次,先生,我一定留神
……」
「他等會要下來的,」男爵打斷了奧利維埃太太的話。
「他早走啦,」奧利維埃太太這時全明白了。「車子不在這
兒啦……」
「你看見他走嗎?」
「怎麼不看見?他對他的跟班說:上大使館!」
這個語氣、這番保證,使男爵不勝欣慰的歎了一口氣,他
抓著奧利維埃太太的手握了一握。
「謝謝你,奧利維埃太太;可是還有……還有克勒韋爾先
生。」
「克勒韋爾先生?您這是什麼意思?我不明白。」
「你聽我說!他愛著瑪奈弗太太……」
「不會的,男爵!不會的!」她合著一雙手。
「他愛著瑪奈弗太太!」男爵一口咬定,「我不知道他們怎
麼辦的;可是我要知道,而你也一定能打聽出來。要是你查
出他們私情的線索,包你兒子當公證人。」
「男爵,別這樣多心,」奧利維埃太太說,「太太是愛您的,
而且只愛您一個;她的用人知道得清清楚楚,我們都說您是
世界上最有福的人,因為,不用說啦,您知道太太好到怎麼
樣……啊!真是太好了!……她每天十點鐘起床;她吃早飯,
過後她花一個鐘點梳妝,這樣就到了下午兩點;那時她上杜
伊勒裡花園散步,那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到四點她回
家等您來……噢!這些都安排得象時鐘一樣準確。她什麼事
都不瞞她的貼身老媽子,她的貼身老媽子蘭娜又什麼事都不
瞞我。是的,蘭娜不會瞞我的,因為她對我兒子很好……所
以您瞧,要是太太跟克勒韋爾先生有什麼不清不楚,我們一
定會知道的。」
男爵滿面紅光的回到瑪奈弗太太那兒,以為這個下賤的
娼婦,跟海中的美人魚一樣狡詐、一樣美麗、一樣有風情,只
愛他一個人。
克勒韋爾與瑪奈弗正開始第二局皮克。克勒韋爾當然是
輸的,像一切心不在焉的賭客一樣。瑪奈弗知道區長心不在
焉的原因,老實不客氣趁火打劫:他先偷看要抓的牌然後換
牌;先偷看對家手裡的牌然後出張。每把輸贏是一法郎,男
爵回進去時他已經刮了區長三十法郎。
「嗯,只有你們兩個嗎?那些人呢?」男爵很奇怪沒有一
個旁人在場。
「你的好脾氣把大家都嚇跑了,」克勤韋爾回答說。
「不是的,那是為了我女人的表哥,」瑪奈弗插嘴道,「他
們以為瓦萊麗和亨利分別了三年,應當多談談,所以很識趣
的溜了……要是我在,我會把他們留下的;可是也不行,李
斯貝特每次都是十點半來招呼喝茶的,她一鬧病,什麼都弄
糟啦……」
「李斯貝特真的不舒服嗎?」克勒韋爾氣沖沖的問。
「人家這麼說就是,」瑪奈弗不關痛癢的態度,表示他根
本不把女人當做人。
區長望了望鐘,算出男爵在貝特那兒耽擱了三刻鐘。看
到於洛的得意,克勒韋爾覺得埃克托,瓦萊麗,和李斯貝特
都有嫌疑。
「我剛看過她,可憐的姑娘病得很兇,」男爵說。
「好朋友,你這紅光滿面的氣色,倒像是幸災樂禍似的。」
克勒韋爾話中帶刺地接著說,「李斯貝特是否有生命危險?據
說你的女兒是承繼她的。現在你簡直換了一個人。你走的時
候臉色象奧賽羅,回來象聖普樂 ヾ
……我倒很想瞧瞧瑪奈弗
太太的臉……」
「你這些話是什麼意思?」瑪奈弗理好了牌望克勒韋爾前
面一放。
這個四十七歲就形銷骨立的傢伙,死氣沉沉的眼睛居然
發出光來,冷冰冰軟綿綿的腮幫透出一些暗淡的顏色,沒有
牙齒的嘴巴張開一半,灰黑的舌頭上堆著一泡白沫,像鉛粉
又象干酪。膿包這一發火,把區長嚇壞了;他已經是命若游
絲,決鬥的時候大不了一拚完事,不像克勒韋爾冒著整個身
家財產的危險。
「我說,」克勒韋爾回答,「我想瞧瞧瑪奈弗太太的臉,而
且我並沒說錯,你瞧你現在的臉多難看。真的,你丑死了,親
愛的瑪奈弗……」
「你可知道你不客氣嗎?」
「四十五分鐘贏了我三十法郎的人,我才不會覺得他好看
呢。」
「啊!要是你十七年前看到我……」
「那時你是小白臉嗎?」克勒韋爾問。
「就為這個我倒了霉;要是長得跟你一樣,我也當上議員
當上區長了。」
「對,」克勒韋爾笑道,「你跟妖精打架打得太多了。人家
拜財神去求金銀,你卻是拜了媒婆討藥吃!」
克勒韋爾說罷哈哈大笑。瑪奈弗失了面子會生氣,對這
一類粗俗惡劣的玩笑卻不以為忤;那是他和克勒韋爾針鋒相
對說慣的。
「不錯,我吃了女人的大虧;但是老實說,今朝有酒今朝
醉,管它壽長壽短,那是我的格言。」
「我可是喜歡福壽雙全的,」克勒韋爾回答。
瑪奈弗太太進來,看見丈夫跟克勒韋爾打著牌,連男爵
一共只有三個人;她看了看區長的臉就摸到區長的心事,立
刻定下了步驟。
「瑪奈弗,我的乖乖!」她過來靠著丈夫的肩膀,把美麗
的手指撩撥他灰得邋裡邋塌的頭髮,撩來撩去也蓋不了他的
腦袋。「夜深了,你該睡了。你知道明天要吃瀉藥,醫生吩咐
的,七點鐘蘭娜就得端藥茶給你……你想活下去,就得放下
你的皮克……」
「咱們算五分吧? 」瑪奈弗問克勒韋爾。
「行,我已經有兩分了。」
「這一場還有多少時候?」瓦萊麗問。
「十分鐘。」
「十一點啦。真是,克勒韋爾先生,你好象要把我丈夫害
死似的。至少快一點吧。」
這句雙關話教克勒韋爾,於洛,連瑪奈弗自己都笑起來。
「你出去,親愛的;」瓦萊麗咬著埃克托的耳朵,「到飛羽
街上去溜一會,等克勒韋爾出了門你再回來。」
「我還是從正門裡出去,打盥洗室走到你房裡;你叫蘭娜
替我開門。」
「蘭娜在樓上招呼貝特。」
「那麼我上貝特那兒等好不好?」
這兩個辦法對瓦萊麗都有危險。她算好要跟克勒韋爾有
一番口舌,不願意於洛待在房裡把話聽去,……貝特那兒又
有巴西人等著。
「哎喲,你們這些男人,心血來潮的時候,走不進屋子,
就恨不得把屋子都燒掉。貝特那個樣子怎麼能招留你呢?……
你怕在街上傷風,是不是?……去吧,要不就不用來啦!
……」
「各位再見,」男爵提高嗓子招呼了一聲。
老人的自尊心禁不起一激,他決定拿出老當益壯的氣概
到街上去等。因此就出去了。
瑪奈弗預備去睡覺了,裝做親熱的樣子抓著老婆的手,瓦
萊麗跟他握手時做了一個暗號,意思是說:「替我把克勒韋爾
打發走!」
「克勒韋爾,再見。別跟瓦萊麗坐得太久啊。我是很忌妒
的……我妒性發得晚,可是來勢不小……我等會再來看你有
沒有走。」
「咱們有點生意要談,我不會待久的,」克勒韋爾回答。
「說話輕一點!你要我干什麼?」
瓦萊麗兩句話是兩種口氣,她又高傲又鄙薄的瞪著克勒
韋爾。
克勒韋爾,替瓦萊麗賣過多少力,想拿來丑表功的,吃
不住她盛氣凌人的眼睛一瞪,馬上又變得卑躬屈膝。
「那個巴西人……」
克勒韋爾給瓦萊麗滿面瞧不起的,目不轉睛的瞪著,嚇
得說不下去了。
「怎麼啦?」她說。
「那個老表……」
「不是老表。在眾人前面,在瑪奈弗前面,他才是老表。
即使他是我的情人,也輪不到你開腔。一個市儈買一個女人
來報仇,在我看,還比不上一個出錢買笑的男人。你根本不
是愛我,只認我是於洛的情婦。你買我,就象買一支手槍打
你的敵人一樣。我需要錢,我就賣了!」
「你沒有履行交易的條件,」克勒韋爾恢復了生意人面目。
「啊!你要於洛知道你搶了他的情婦,表示你報了約瑟法
的仇?……這就是你卑鄙的證據。你嘴裡說愛我,當我公爵
夫人,實際你是要丟我的臉!哼,朋友,你想得不錯,我這
個女人比不上約瑟法。她不怕出丑,而我,我只能作假,只
配抓到廣場上去當眾揍一頓。唉!約瑟法有她的本領跟財產
做保障。至於我,唯一的武器只有規矩本分四個字:至今我
還是一個有頭有臉、恪守婦道的女人;給你一張揚,我怎麼
辦?我有錢的話,倒也罷了!可是眼前我至多只有一萬五千
進款,對不對?」
「比這個多得多呢,兩個月到現在,我把你的積蓄在奧爾
良鐵路股票上賺了一倍。」
「嗯,在巴黎,要人家敬重,起碼得有五萬法郎進賬。我
下了台,你是毋須賠償損失的。我要什麼?要給瑪奈弗升做
科長;他可以有六千法郎薪水;已經服務了二十七年,再過
三年,要是他死了,我可以拿到一千五百法郎的恩俸。你得
了我多少好處,多少溫柔,你竟等不及!……還虧你管這個
叫做愛情!」
「即使我開場的時候別有用心,」克勒韋爾回答,「後來我
的確死心塌地做了你的小貓小狗。那怕你拿腳踩我的心,把
我壓扁了,嚇壞了,我還是愛你的,我從來沒有這樣的愛過
別人。瓦萊麗,我愛你象愛賽萊斯蒂納一樣!為了你,我可
以不顧一切……噯!咱們太子街的約會不妨從一星期兩次增
加到三次。」
「哎唷!你返老還童了,好傢伙……」
「讓我把於洛趕走,羞辱一頓,替你打發掉,」克勒韋爾
不理會她的刻薄話,自顧自說下去,「別再讓巴西人進門,你
整個兒交給我,包你不會後悔。我可以馬上給你利息八千法
郎的終身年金,五年之後,你對我不變心的話,再把產權過
戶給你……」
「老是生意經!贈送一道,資產階級竟永遠學不會!你想
一輩子拿了存折,把愛情一節一節的收買過來,像驛站上換
馬似的!……啊!掌櫃的,賣頭髮油的!你樣樣東西都要貼
上標簽!埃克托告訴我,埃魯維爾公爵把利息三萬法郎的存
單送給約瑟法的時候,是放在雜貨商的三角包裡的!哼,我
勝過約瑟法十倍!啊!愛情啊!」她拈著頭髮卷兒照鏡子。
「亨利是愛我的,只要我眼珠一轉,他會捻死你象捻死一只蒼
蠅似的!於洛也愛我的,他讓老婆睡草墊!得了吧,你去做
你的好爸爸吧。哦!你除了原有的家私,還有三十萬法郎做
尋歡作樂的資本,簡直是一筆私蓄,而你還在一心一意加增
這個數目……」
「為了你啊,瓦萊麗!我現在就送一半給你!」他說著跪
了下來。
「嚇,你還在這裡!」鬼怪似的瑪奈弗穿著睡衣出現了。
「你這是干什麼呀?」
「他侮辱了我向我討饒。他看到無計可施,想拿錢來收買
我……」
克勒韋爾恨不得象戲台上一樣,有扇門讓他一鑽鑽到台
下去。
「起來吧,親愛的克勒韋爾,」瑪奈弗笑著說,「你這樣成
何體統!看瓦萊麗的神氣,我知道是沒有危險的。」
「你去放心睡覺吧,」瑪奈弗太太說。
克勒韋爾心裡想:「她真機靈,真了不起!她救了我!」
瑪奈弗回進臥房,區長便抓起瓦萊麗的手親吻,掉了幾
滴眼淚在她手上,說道:
「全部給你吧!」
「哎,這才叫做愛情,」她咬著他的耳朵。「那麼以德報德,
我也拿愛情回敬你。於洛在下面街上。可憐的老頭兒,等我
在窗口擺上一支蠟燭就進來。我現在允許你去告訴他,你是
要不要決賽,嗯?誰有本領誰贏!」
「為什麼,」於洛自言自語的說,「為什麼十個漂亮女人至
少七個是壞的?」
男爵心緒太亂,無法解答這個問題。美,是人類最大的
力量。而一切力量,要沒有平衡的勢力,沒有阻礙而自由發
揮的話,都會走上漫無限制與瘋狂的路。所謂專制,便是濫
用權力。女人的專制則是她想入非非的欲望。
「你沒有什麼好抱怨,老伙計,你有著最漂亮最賢德的妻
子。」
「這是我的報應,」於洛對自己說,「我不知道賞識太太的
好處,使她受苦,而她是一個天使!噢!可憐的阿黛莉娜,人
家代你報了仇!她一聲不出,孤零零的在那裡熬著痛苦,她
才值得我敬重,值得我愛,我應該……唉,她還是那麼美,那
麼純潔,又跟少女一樣了……嘔,幾曾看見過一個女人比瓦
萊麗更賤,更卑鄙,更下流的?」
「她是一個女流氓,一個淫婦,應該抓到沙特萊廣場上去
抽一頓。可是好朋友,倘使我們真是藍衣派、黎塞留元帥派、
特律莫派、蓬巴杜派、杜巴裡派,十足地道的十八世紀派,那
麼我們的世界上是根本不該有警察的。 」
「怎麼樣才能博得人家的愛呢?……」於洛自言自語的發
問,根本不聽克勒韋爾的話。
「唉,朋友!要人家愛就是我們的糊塗,」克勒韋爾說,
「她對我們不過是敷衍敷衍,因為瑪奈弗太太比約瑟法還要壞
一百倍……」
「而且更貪!她叫我花了十九萬兩千法郎!」
「多少生丁 ヾ
呢?」克勒韋爾擺出銀行家的架子,覺得這
數目還渺乎其小。
「你明明不是愛她,」男爵傷心的說。
「我嗎,我受用得夠了,她刮了我三十多萬呢!……」
「都到哪兒去了?這一切都花到哪兒去了?」男爵把手捧
著腦袋。
「要是我們齊了心,學那些青年人的辦法,合夥湊點錢養
一個便宜的婊子,決計花不了多少……」
「這倒是一個主意!」男爵回答,「唉,她老欺騙我們;胖
老頭,你覺得那巴西人是怎麼回事?……」
「啊!老油子,你說得不錯,咱們都受了騙,像……象公
司裡的股東一樣!……所有這些女人都是不出面的老闆!」
「那麼窗口的蠟燭等等是她跟你說的了?」
「我的好傢伙,」克勒韋爾擺好了姿勢,「咱們都做了冤大
頭!瓦萊麗是一個……她要我留你在這裡……我明白得很
……她留著她的巴西人……啊!我不要她了,你抓住她手,她
就用腳來耍你!嚇!真是下流坯!不要臉!」
「她比娼妓還不如,」男爵說,「約瑟法,珍妮·卡迪訥,
還有權利欺騙我們!她們原是拿賣笑當職業的! 」
「可是她呀,她裝做聖女,裝做貞潔!喂,於洛,你還是
回到你太太跟前去,你的事攪得很糟,外面說你有些借據落
在一個放印子錢的沃維奈手裡,他是專門向婊子們放債的。至
於我,良家婦女的味道也嘗夠了。在咱們這年紀,還要這些
妖精幹什麼?老實說,要她們不欺騙我們是絕對辦不到的。男
爵,你已經有了白頭髮,裝了假牙齒。我嗎,我的神氣象小
丑。還是去搞我的錢吧。錢決不欺人。每半年開一次的國庫,
固然對大家都一視同仁,但它至少給你利息,而這個女人卻
吃你的利息……跟你,我的老伙計,我可以平分秋色,滿不
在乎;可是一個巴西人,說不定帶些要不得的殖民地貨色來
呢……」
「女人真是一個不可解的謎!」男爵說。
「我能夠解答:咱們老了,巴西人又年輕又漂亮……」
「是的,不錯,我承認我們老了。可是,朋友,這些妖艷
的娘兒們脫衣服的時候,眼睛骨碌碌的打轉,一邊卷頭髮一
邊從手指縫裡對你乖乖的笑一笑,她們擠眉弄眼,花言巧語,
看我們忙著正經,便說我們愛她愛得不夠,想盡方法教我們
分心。這種美人兒,試問怎麼丟得下?」
「是啊,這是人生唯一的樂趣……」克勒韋爾嚷道,「啊!
一張小娃娃似的臉對你笑著,對你說:我的親親,你知道不
知道你多可愛!我的確跟旁的女人不同,不像她們專愛小白
臉,愛那些抽煙的、象下人一樣俗氣的人!他們依仗年輕,總
是又狂又驕傲!……一下子來了,道了一聲好又不見了……
我嗎,你以為我輕佻,我可不要那些小娃娃,寧可挑五十上
下的男人,他們有長性,他們忠心,知道一個女人是不容易
找到的,他們會賞識我們的好處……所以我愛你啊,你這個
壞東西!……—— 她們說著還加上一大套甜言蜜語和千嬌百
媚的做功……嚇!就象市政會議的計劃一樣虛假……」
「假話往往比真話好聽,」男爵看著克勒韋爾學做瓦萊麗
的神氣,回想到她幾幕迷人的表演。「編造謊話,在戲裝上縫
些發亮的銅片,總是下過一番功夫的……」
「而咱們就是勾上了這些女騙子!」克勒韋爾惡狠狠的說。
「瓦萊麗是一個仙女,」男爵嚷道,「她使我們返老還童
……」
「啊!是的,她是一條你抓握不住的鰻魚,但是一條最好
看的鰻魚,又白又甜,像糖一樣!而且精靈古怪,花樣百出!
啊!」
「是呀,是呀,她真是機靈!」男爵再也想不起他的太太
了。
兩個夥伴睡覺的時候,成了世界上最好的朋友,互相把
瓦萊麗的妙處一件一件的想起來,想起她聲音的抑揚頓挫、她
的撒嬌、她的手勢、她的怪腔怪調、她的捉摸不定的念頭和
捉摸不定的感情;因為這個愛情的藝術家頗有些興往神來的
表演,彷彿一個歌唱家一天唱得比另一天更好。兩人溫著迷
人的春夢,在地獄的火光照耀之下睡熟了。
第二天早上九點,於洛說要上部裡辦公,克勒韋爾有事
要下鄉。他們一同出門,克勒韋爾向男爵伸著手說:
「你不會記恨我吧?咱們倆誰都不再想瑪奈弗太太了。」
「噢!完啦完啦!」於洛表示不勝厭惡。
十點半,克勒韋爾三腳兩步爬上瑪奈弗太太家的樓梯。他
發現那混賬女人,那迷人的妖精,穿著妖冶的便裝,跟亨利
·蒙泰斯·德·蒙泰雅諾男爵和李斯貝特,一同吃著精美的
早餐。克勒韋爾雖然看到巴西人覺得不大好受,卻照樣請瑪
奈弗太太給他兩分鐘時間,讓他面奏機密。瓦萊麗帶了克勒
韋爾走進客廳。
「瓦萊麗,我的天使,」癡情的克勒韋爾說,「瑪奈弗是活
不久的;要是你對我忠實,等他一死,咱們就結婚。你考慮
考慮吧。我替你把於洛打發掉了……你估計一下,巴西人是
不是抵得了一個巴黎的區長,他為了你預備爬上最高的位置,
眼前已經有八萬以上的進款了。」
「讓我考慮一下吧。我兩點鐘到太子街再談;可是你得乖
乖的!並且,別忘了昨天答應我的款子。」
她回到飯廳,背後跟著克勒韋爾,他很高興想出了獨占
瓦萊麗的辦法;可是在他們短短的談話期間,於洛男爵也為
了同樣的計劃來到了。參議官象克勒韋爾一樣要求面談片刻。
瑪奈弗太太站起身子回進客廳,對巴西人笑了一笑,意思是
說:「他們都瘋了,難道他們都沒看見你嗎?」
「瓦萊麗,」參議官開口道,「我的孩子,這老表是美洲的
老表……」
「噢!不用提了!」她截住了男爵的話,「瑪奈弗從來不是,
將來也不是,也不可能再是我的丈夫了。我第一個愛的、唯
一的男人,出其不意的回來了……這不是我的錯!可是你把
亨利跟你自己仔細瞧一瞧吧。然後你再問問自己,一個女人,
尤其她真有愛情的時候,她該怎麼挑。朋友,我不是人家的
外室。從今天起,我不願意再象蘇珊娜一樣服侍兩個老頭兒
了。 ヾ
要是你捨不得我,你跟克勒韋爾可以做我們的朋友;可
是一切都完了;我已經二十六,從此我要做一個聖女,做一
個端莊賢德的女人……象你太太那樣。」
「原來如此!嘿!你這樣對我,我這次來倒像教皇似的,
預備寬宏大量,樣樣都原諒你呢!……那麼好,你的丈夫永
遠不會當科長,也不會得四級勳章……」
「咱們等著瞧吧!」瑪奈弗太太用一副異樣的神情望著於
洛。
「咱們先別生氣,」於洛絕望之下又說,「我今晚再來,咱
們好商量的。」
「只能在李斯貝特那裡……」
「就李斯貝特那裡!……」癡情的老人回答。
於洛和克勒韋爾一同下樓,悶聲不響直到街上;到了階
沿,彼此望了望,苦笑一下。
「咱們是兩個老瘋子!……」克勒韋爾說。
「我把他們攆走了,」瑪奈弗太太重新坐上飯桌對貝特說,
又對亨利·蒙泰斯笑著:「除了我的豹子以外,我從來沒有愛
過別人,也永遠不會愛別人。李斯貝特,我的朋友,你不知
道嗎?……我為了窮而墮落的事,亨利都原諒了。」
「那是我的錯,」巴西人說,「我早該匯十萬法郎給你的。」
「好孩子!」瓦萊麗嚷道,「我那時該做工的,可是我的手
天生的不配做活……你問問李斯貝特吧。」
巴西人出門的時候是世界上最快樂的男人。
中午,瓦萊麗和李斯貝特在富麗堂皇的臥室裡談話,那
個陰險的巴黎女人,正在把她的裝扮加一番最後的潤色。房
門拴上,門簾拉嚴,瓦萊麗把晚上、夜裡、早上的經過,從
頭至尾說了一遍。說完了,她問貝特:
「你聽了滿意嗎,我的寶貝?將來我怎麼辦,做克勒韋爾
太太,還是蒙泰斯太太?你看怎麼樣?」
「克勒韋爾以他那樣的荒唐,決不能活過十年,蒙泰斯可
年輕。克勒韋爾大概能給你三萬法郎進款。讓蒙泰斯等罷,他
做了你的心肝寶貝,也該知足了。這樣,到三十三歲光景,我
的孩子,你保養得漂漂亮亮的,再嫁給你的巴西人,憑了六
萬法郎的進款,你一定能當個數一數二的角色,何況還有一
個元帥夫人替你撐腰……」
「不錯,可是蒙泰斯是巴西人,永遠干不出大事來的。」
「我們這時代是鐵路的時代,」李斯貝特回答,「外國人在
這兒早晚都得抖起來的。」
「等瑪奈弗死了,我們再看著辦吧。他的病也推不久的
了。」
「他的老毛病正是他的報應,……呃,我要上奧棠絲家去
了。」
「好,你去吧,」瓦萊麗回答說,「替我把藝術家找來!三
年功夫進不了一尺一寸,咱們兩人也夠丟臉的了!文賽斯拉
和亨利,我的癡情就只有兩個對象。一個是為了愛情,一個
是為了好玩。」
「今天你多美!」貝特過來摟著瓦萊麗的腰,親了親她的
額角。「你所有的快樂,財產,裝扮,……我看了都覺得高興。
自從咱們結了姊妹那一天起,我才有了真正的生活……」
「等一下,你這個雌老虎!」瓦萊麗笑著說,「你的披肩歪
著呢……教了你三年,還不會用披肩,虧你還想當於洛元帥
夫人!……」

穿著薄呢小靴、灰色絲襪、上等料子的綢衣衫,頭上盤
著發辮,戴一頂黃緞夾裡的絲絨帽,李斯貝特穿過榮軍院大
街望聖多明各街走去,一路盤算奧棠絲的剛強能否因氣餒而
屈服,也考慮文賽斯拉的愛情,能否因斯拉夫人的楊花水性
到了無所不為的階段而動搖。
奧棠絲和文賽斯拉住著一個樓下的公寓,在聖多明各街
盡頭,快到榮軍院廣場的地方。這屋子從前是度蜜月最合適
的場所,現在卻半新半舊,家具陳設都到了秋季。新婚夫婦
是最會糟蹋東西的,他們無意之中糟蹋周圍的一切,像糟塌
他們的愛情一樣。一味的自得自滿,他們想不到將來,那是
直要擔上了兒女的責任才操心的。
李斯貝特別的時候,奧棠絲剛剛給小文賽斯拉穿好衣服,
帶到花園裡。
「你好,貝姨。 」奧棠絲自己來開門。廚娘買東西去了;收
拾屋子兼管孩子的女僕正在洗衣服。
「你好,親愛的孩子,」李斯貝特擁抱了奧棠絲,「文賽斯
拉是不是在工作室裡?」她又咬著耳朵問。
「不,他跟斯蒂曼和沙諾在客廳裡談話。」
「咱們別跟他們在一塊兒行嗎?」
「來,到我房裡去。」
臥房牆上白地紅花綠葉的波斯綢,給太陽久曬之下,和
地毯一樣褪色了。窗簾好久沒有洗過。滿屋子的雪茄煙味。文
賽斯拉既是天生的貴族,又成了藝術界的巨頭,把煙灰到處
亂彈,沙發的靠手上,最美麗的家具上,觸目皆是,顯得他
是家庭中的寵兒,可以為所欲為,也表示他有錢,毋須愛惜
東西。
「好,談談你的事情吧,」貝特看見漂亮的甥女倒在椅子
裡不出一聲,「怎麼啦,孩子?你臉上沒有血色。」
「外面新登了兩篇文章,把文賽斯拉攻擊得體無完膚;我
看了就藏了起來,免得他灰心。人家說蒙柯奈元帥的大理石
像糟透了,他們惡毒得很,故意贊美浮雕部分,恭維文賽斯
拉的裝飾天才,借此加強他們的意見,說正宗的藝術是與他
無緣的。斯蒂曼禁不住我苦苦央求,說了老實話,他承認他
的意思跟一般藝術家、批評家、和公眾的輿論完全一致。中
飯以前他在花園裡對我說:要是文賽斯拉在明年的展覽會中
拿不出一件精品, 他就得放棄大型的雕塑,只做一些小品,小
人像、首飾、珍玩、和高等金銀細工!—— 這個判決使我難
受極了,因為文賽斯拉永遠不肯接受這個意見的,他有多多
少少美妙的理想……」
「可是我們不能拿理想去開發伙食賬呀,」李斯貝特插言
道,「我從前跟他說得舌敝唇焦……付賬是要錢的。而錢是要
靠做成的東西換來的,做成的東西又要討人喜歡才有人買。要
謀生,雕刻家的工作台上擺什麼群像人像,還不如有一個燭
台,壁爐前面的擋灰架子、桌子等等的模型;因為這些東西
是人人需要的,不比人物的像要等上幾個月才能碰到一個收
藏家,換到錢……」
「你說得不錯,親愛的貝姨!你跟他說吧;我,我沒有勇
氣……況且象他對斯蒂曼說的,倘使他再去幹裝飾藝術,做
小品雕塑,就得放棄研究院,放棄大創作,而凡爾賽、巴黎
市、陸軍部,給我們保留的三十萬法郎工程,也就不用提啦。
你瞧,那些想把工程搶過去的人,教人寫出兩篇該死的文章,
使我們受到這樣的損失。」
「可憐的孩子,這可不是你的理想啊!」貝特親著奧棠絲
的額角;「你要他做一個在藝術界稱霸的貴族,做一個雕塑界
的領袖……是的,說來多好聽……可是要做這樣的夢,非得
一年有五萬法郎的進款,而你們現在只有兩千五,在我活著
的時候;將來我死了,你們也只有三千。」
奧棠絲湧上幾滴眼淚,貝特瞧著恨不得上去舐干,好象
貓舐牛奶一樣。
下面是他們初婚時期的簡史,一般藝術家讀了也許不無
裨益。
勞心的工作,在智慧的領域內追奔逐鹿,是人類最大努
力之一。在藝術中值得稱揚的,—— 藝術二字應當包括一切
思想的創造在內—— 尤其是勇氣,俗人想象不到的勇氣,而
我這番說明也許還是第一次。受著貧窮的壓迫,受著貝特的
箝制,好似一匹馬戴上了眼罩、不能再東張西望,給這個狠
心的姑娘、貧窮的代表、平凡的命運鞭策之下,文賽斯拉雖
是天生的詩人與夢想者,也居然從觀念過渡到實踐,不知不
覺的跨過了藝術領域中的鴻溝。空中樓閣的設想一些美妙的
作品,是挺有趣的消遣,好比吞雲吐霧,抽著奇妙的雪茄,也
好比蕩婦過著隨心所欲的生活。幻想中的作品,有著兒童一
般的嫵媚,有著欣欣向榮的喜悅,芬芳嬌艷不下於鮮花,漿
汁的飽滿不下於未曾到口的美果。這便是所謂玄想和玄想的
樂趣。凡是能用言語把胸中的計劃形容出來的,已經算了不
起的人。這種能力,一切藝術家與作家都有。可是生產、分
娩、撫育、完全是另一件事。那是每天晚上餵飽了奶給孩子
睡覺,每天早上以無窮的母愛去擁抱他,不怕骯髒的舐他弄
他,永遠把撕破的衣衫換上最漂亮的。換句話說,藝術家不
能因創作生活的磨難而灰心,還得把這些磨難制成生動的傑
作,是雕塑吧,要能和所有的眼睛說話;是文學吧,跟所有
的智慧交談;是繪畫吧,喚起所有的回憶;是音樂吧,打動
所有的心。要達到這些目標,便全靠製作和製作的苦功。手
要時時刻刻的運用,要時時刻刻聽頭腦指揮。然而,正如愛
情的有間歇性,頭腦也不能隨時隨地都有創造的準備。
這種創作的習慣,可以叫做不知厭倦的母愛 (拉斐爾最
懂得這個偉大的天性),也可以叫做腦力方面的母性,是極難
養成而極易喪失的。靈感,是天才的女神。她並不步履蹣跚
的走過,而是在空中象烏鴉那麼警覺的飛過的,她沒有什麼
飄帶給詩人抓握,她的頭髮是一團烈火,她溜得快,像那些
白裡帶紅的火烈鳥,教獵人見了無可奈何。所以工作是一場
累人的戰鬥,使精壯結實的體格一則以喜一則以懼,往往為
之筋疲力盡。現代一個大詩人提到這種可怕的勞作時,說:
「我拿到工作就絕望,離開工作又難受。」世俗的人聽著吧!如
果藝術家不是沒頭沒腦的埋在他的作品裡,像羅馬傳說中的
居爾丟斯 ヾ
沖入火山的裂口,像兵士不假思索他沖入堡壘;如
果藝術家在火山口內不像地層崩陷而被埋的礦工一般工作;
如果他面對困難呆著出神,而不是一個一個的去克服,像那
些童話中的情人,為了要得到他們的公主,把層出不窮的妖
法魔道如數破盡;那麼,作品就無法完成,只能擱在工場裡
腐爛,生產不可能了,藝術家誰有眼看自己的天才夭折。羅
西尼 ゝ ,這個與拉斐爾可稱為兄弟行的天才,以他窮困的早年
和他富裕的成年相比,就是一個顯著的例子。偉大的詩人所
以和偉大的軍人得到同樣的酬報、同樣的榮譽、同樣的桂冠,
就為這個理由。
天性耽於幻想的文賽斯拉,在李斯貝特專橫的控制之下,
為了生產、學習、工作,消耗過多少精力,一朝享受到愛情
與幸福,便立刻有了反響。他的本性又抬頭了。斯拉夫民族
的懶惰、閒散、優柔寡斷,從前給老師的戒尺趕得無處存身
的,此刻又舒舒泰泰的占據他的精神了。最初幾個月,藝術
家愛著妻子。奧棠絲與文賽斯拉,憑著名正言順的、幸福的、
過度的愛情,瘋瘋癲癲的恣意享受。那時奧棠絲第一個教文
賽斯拉丟開工作,雕塑是她的情敵,她還為了戰勝情敵而得
意呢。可是藝術家一受女人的愛撫,他的才氣就煙消雲散,毅
力會崩潰,強健的意志會動搖。六七個月過去了,藝術家的
手沒有再拿鑿子的習慣。等到生活的壓迫使他非工作不可,等
到紀念像委員會主席維桑布爾親王,要看他的雕像了,文賽
斯拉便搬出那句懶人的老話:「我要開始了!」於是他胡扯一
陣,天花亂墜的形容他的藝術計劃,把奧棠絲聽得出神,更
加愛她的詩人了。她心目中已經看到一座莊嚴偉大的蒙柯奈
元帥像。當然蒙柯奈是剛強英武的理想化,騎兵的典型,像
繆拉一樣勇敢。嚇!一看到這座雕像,等於看到了拿破侖的
全部武功!而且是何等了不起的手法!稿圖是容易設計的,鉛
筆是很聽話的。
至於真正的人像,他先造出了一個可愛的小文賽斯拉。
趕到要上大石街工場去捏粘土,做一個雛型試一試的時
候,打岔的事可就多啦:一下子為了親王的時鐘,非到佛洛
朗- 沙諾工場去一趟不可,作品正在那裡鏤刻呢;一下子又
是滿天烏雲,光線不合;今兒有事出門,明兒家庭聚餐,且
不提那些或是精神不得勁或是身體不得勁的日子,以及和嬌
妻說笑玩兒的日子。直要元帥維桑布爾親王生了氣,說事情
要重新考虐了,才把他的模型逼了出來。又經過委員會幾次
三番的埋怨和措辭嚴厲的催促,才看到了石膏像。每做一天
工作,斯坦卜克回來總是非常疲倦,怨這種泥水匠的苦工,怨
身體的不行。結婚第一年,家裡還過得相當舒服。斯坦卜克
伯爵夫人對丈夫如醉如癡,在愛情滿足而得意忘形之下,詛
咒陸軍部長;她親自去見他,告訴他偉大的作品不能象大炮
一般制造,政府應該像路易十四、弗朗索瓦一世、萊昂十世
那樣聽天才支配。可憐的奧棠絲以為她臂抱中的男人是一個
菲迪亞斯 ヾ
,對文賽斯拉象母親一樣護短,把愛情變做了盲目
的崇拜。
「你不用忙,」她對丈夫說,「我們的將來全靠這座像,你
從從容容的,做出一件傑作來吧。」
她也上工場。癡情的斯坦卜克便丟下工作,七小時中花
了五小時對妻子描寫他的雕像。這樣,他一共花了十八個月
方始完成這件他自以為的傑作。
澆好石膏以後,奧棠絲眼見丈夫花了那麼些精力,健康
受了影響,把身體、手臂、手,都折磨夠了,當然覺得作品
美極了。父親根本不懂雕刻,男爵夫人也一樣的外行,都大
聲叫好,說是傑作;陸軍部長被他們請了來,受了他們的催
眠,對於那座配著適當的光線,襯著綠布幔的石膏像,也表
示滿意。不幸在一八四一年的展覽會中,這件作品在那般氣
不過文賽斯拉爬得太快的人嘴裡,引起了一片嬉笑怒罵的批
評。斯蒂曼想從旁指點,文賽斯拉卻認為是忌妒。奧棠絲覺
得報紙上的指摘全是醋意作怪。斯蒂曼這個熱心朋友,拉人
寫了幾篇文章,駁斥那些批評,說從石膏翻成大理石的時候,
雕塑家往往大加改削,所以將來還得拿出大理石像來展覽。克
洛德·維尼翁說:「在石膏翻成大理石的過程中,往往精華變
成糟粕,腐朽化為神奇。石膏像是手稿,大理石像是印好的
書。」
兩年半中間,斯坦卜克造了一座人像和一個孩子。孩子
是美妙絕倫,人像是不堪入目。
親王的時鐘與蒙柯奈像,還掉了青年夫婦的債。那時斯
坦卜克對於應酬、看戲、意大利劇院等等,都上了癮。他關
於藝術的討論出神入化,在上流社會心目中,他是一個高談
闊論,以批評與說明見長的大藝術家。巴黎自有一般靠清談
過日子的天才,以博得交際場中的榮譽為滿足。斯坦卜克一
味模仿這些迷人的太監,對工作一天天的厭惡。想開始一件
作品的時候,他先看到所有的困難,叫自己心灰意懶。靈感、
那點子創造狂,一看到這個萎靡不振的情人便溜之大吉。
雕塑和戲劇一樣,是一切藝術中最難而又最容易的。只
消把一個模特兒依樣葫蘆的捏下來,便可成為一件作品;但
是要給它一顆靈魂,把一個男人或女人造成一個典型,那簡
直和普羅米修斯盜取天上的靈火一樣困難。雕塑史上這一類
的成功,是和大詩人同樣寥寥可數的。米開朗琪羅、米歇爾
·科侖、冉·古戎、菲迪亞斯、伯拉克西特列斯、波利克萊
特、皮熱、卡諾伐、阿爾布萊希特·丟勒、和彌爾頓、維吉
爾、但丁、莎士比亞、塔索、荷馬、莫裡哀等等 ヾ
都是兄弟
行。雕塑的規模之大,只要一座雕像就能造成一個人的不朽,
彷彿費加羅、洛弗拉斯、和曼儂·萊斯戈,一個人物就足以
使博馬捨、理查遜、和普雷沃神甫名垂千古。 ゝ
淺薄的人(藝
術家中這種人太多了)說雕塑是只靠裸體存在的,從古希臘
滅亡以後它就消滅了,現代的服裝使雕塑根本不可能。殊不
知古代雕塑家的傑作中間,有的是全部穿衣的人像,如《波
呂許尼亞》 ゞ
,《朱麗》 々
等,而這一類的作品,我們發現的還
不及原來的十分之一。其次,真愛藝術的人不妨到佛羅倫薩
去看看米開朗琪羅的《思想家》,到美因茲的大寺中去看看阿
爾布萊希特·丟勒的《童貞女》,—— 在紫檀木上,在三重衣
衫之下,雕出一個生動的女人,微波蕩漾的頭髮,那種柔軟
的感覺絕非人間的梳妝所能比擬。外行人看過之後,都會承
認天才能夠在衣服上、鎧甲上、長袍上,留下一縷思想,給
它們一個血肉之體,正如一個人在衣飾上能表現他的性格和
生活習慣。關於這一點,在繪畫上獨一無二的成就只有拉斐
爾。而雕塑所要實現的就是拉斐爾這種成就。要解決這個難
題,只能靠有恆的、孜孜矻矻的工作;因為物質的困難要絕
對克服,手要不辭勞苦,磨練得隨心所欲,而後雕塑家方能
和他所要表達的對象,那個不可捉摸的精神境界肉搏。在小
提琴上吐露心曲的帕格尼尼 ヾ
,倘使三天不練習,他的樂器便
會象他所說的,喪失他的音域:這是說明在琴、弦、弓,與
他之間,有著極密切的關係;這一點關係破滅了,他就會突
然之間變成一個普通的提琴家。持續不斷的工作是人生的規
律,也就是藝術的規律;因為藝術是最精醇的創造。所以偉
大的藝術家與詩人,既不等定貨,也不等買主,他們今天、明
天,永遠在製作,從而養成勞苦的習慣,無時無刻不認識困
難,憑了這點認識,他們才和才氣,才和他們的創造力打成
一片。卡諾伐是在工場中起居生活的,像伏爾泰在書齋中一
樣。荷馬與菲迪亞斯,想必也是如此。
偉大的人物都走過了荒沙大漠,才登上光榮的高峰;文
賽斯拉·斯坦卜克被李斯貝特幽禁在閣樓上的時節,已經踏
上那一段艱苦的路。可是幸福,借了奧棠絲的面目,教詩人
回復了懶惰,回復了一切藝術家的常態:因為他們的懶惰是
胡思亂想,照樣忙得很。那有如土耳其總督在後宮中的享受:
他們溺於幻想,醉心於智慧的游戲。象斯坦卜克一流的大藝
術家,受著夢想的侵蝕,可以名副其實的稱為夢想家。這批
自我麻醉的癮君子個個以窮途潦倒收場;但在冷酷的環境鞭
策之下,個個可以成為大人物。而且這些半吊子的藝術家非
常可愛,博得人人喜歡,個個恭維,比著有個性,有蠻勁,反
抗社會成法的真正的藝術家,反而顯得高明。因為大人物是
屬於他們的作品的。他們對一切的漠不關心,對工作的熱誠,
使愚夫愚婦把他們當做自私;因為大家要他們和花花公子穿
起同樣的衣服,過著隨波逐流而美其名曰循禮守法的生活。大
家要深山中的獅子象侯爵夫人的哈巴狗一樣的梳理齊整,灑
上香水。這些很少對手而難得遇到對手的人,勢必離群索居,
與世隔絕,在大多數人眼裡變得不可解了,而所謂大多數原
是些傻瓜,愚夫愚婦,妒賢害能的人與淺薄無聊的人。經過
了這番分析,處在例外的大人物身旁,一個女人應該負起怎
樣的任務,你們可以明白了吧。她應當象五年中間的李斯貝
特,再加上愛,又謙卑、又體貼、永遠在那裡侍候著、微笑
著的愛。
奧棠絲鑒於母親的痛苦,受著貧窮的壓迫,終於後悔無
及的發覺了她過度的愛情無意中所犯的錯誤。但她不愧為她
母親的女兒,一想到要文賽斯拉受罪,她就心疼;她太愛他
了,不能做她親愛的詩人的劊子手,可是眼見悲慘的日子快
要臨到,臨到她,她的孩子,和她的丈夫頭上。
貝特看見姨甥的漂亮眼睛含著淚,便說:「啊!啊!你不
能絕望。你哭出一杯子眼淚也換不到一盤湯!缺多少呢?」
「五六千法郎。」
「我至多只有三千。此刻文賽斯拉在干什麼?」
「有人出六千法郎,叫他和斯蒂曼合作,替埃魯維爾公爵
做一套點心盤子。欠萊翁·德·洛拉和勃裡杜兩位的四千法
郎,沙諾答應代付,那是一筆信用借款。」
「怎麼?你們拿了蒙柯奈元帥紀念像和浮雕的錢,還沒有
還這筆債?」
「唉,這三年中間我們每年花到一萬二,收入只有兩千四。
元帥的紀念像,除掉一應開支,淨到手一萬六。老實說,要
是文賽斯拉不工作,我們的前途簡直不堪設想。啊!要是我
能夠學會雕塑,我才會拚命去抓粘土呢,」奧棠絲說著,伸出
一雙美麗的手臂。
由此可見少女並沒在少婦身上變質。奧棠絲眼睛發著光,
依舊是那副剛強驃悍的性格;她的精力只能用來抱孩子,她
覺得委屈。
「啊!親愛的小乖乖,一個懂事的姑娘要嫁一個藝術家,
必須等他發了財而不是在他要去發財的時候。」
這時她們聽到斯蒂曼和文賽斯拉的腳聲和談話,他們送
走了沙諾,又回進屋子。斯蒂曼,這個在新聞記者、有名的
女演員、和時髦的交際花中間走紅的藝術家,是一個漂亮青
年,因為瓦萊麗有心羅致,已經由克洛德·維尼翁引見過。斯
蒂曼剛和大名鼎鼎的匈茲太太分手,幾個月以前她嫁了人,到
外省去了。瓦萊麗和李斯貝特,從克洛德·維尼翁嘴裡聽到
這個消息,認為這個文賽斯拉的朋友大有拉攏的必要。可是
斯蒂曼為了避嫌疑,難得上斯坦卜克家,而他和克洛德·維
尼翁那次上飛羽街,貝特又不在場,所以這一天貝特還是與
他初次見面。她把這個知名的藝術家打量之下,發覺他望著
奧棠絲的那種眼神,很可能派他去安慰奧棠絲,要是文賽斯
拉欺騙太太的話。的確,在斯蒂曼心中,倘使文賽斯拉不是
他的老朋友,這位年輕的伯爵夫人倒是一個挺可愛的情婦;但
是朋友的義氣把這個欲望壓下去了,使他不敢多到這兒走動。
貝特注意到他那種拘謹的態度,正是男人見了一個不好意思
調戲的女人的表示。
「這個青年人長得挺不錯哪,」貝特咬著奧棠絲的耳朵。
「真的?我從來沒有注意到……」
「斯蒂曼,我的好朋友,」文賽斯拉咬著他的耳朵說,「咱
們之間不用客套,我有事跟這個老姑娘商量。」
斯蒂曼向兩位太太告辭之後,走了。
「事情談妥了,」文賽斯拉送客回來說;「可是這活兒要花
六個月功夫,咱們先得有六個月的糧食。」
「我有鑽石呢,」年輕的伯爵夫人象一切疼愛丈夫的女子
一樣,拿出那種了不得的熱誠。
文賽斯拉跟中亮出一顆眼淚。他坐下抱著妻子,回答說:
「噢!我會工作的。讓我做些大路貨應市,做一件定婚的
禮物,或是做幾座人物的銅雕……」
「親愛的孩子們,」李斯貝特說,「你們將來是承繼我的,
我一定留一筆大大的財產給你們,要是你們肯促成我跟元帥
的親事,—— 而且事情倘使成功得早,你們跟阿黛莉娜都可
以寄飯在我家裡。啊!咱們可以快快活活的一塊過日子。至
於眼前,聽我一句老經驗的話:千萬不能上當舖,那是借債
的末路。我親眼看見窮人到了展期的時候付不出利息,把東
西全部送了人。我可以替你們借到五厘起息的錢,只要寫張
借票就行。」
「真的?那我們得救了!」奧棠絲說。
「那麼,我的孩子,你讓文賽斯拉去見一見債主,她是看
我面子才借的。我說的是瑪奈弗太太;只要恭維她幾句,她
就挺高興幫你們忙,因為她象暴發戶一樣好虛榮。親愛的奧
棠絲,到那邊去一下吧。」
奧棠絲望著文賽斯拉,神氣就象待決的囚徒踏上斷頭台。
「克洛德·維尼翁介紹斯蒂曼去過。據說是一個挺有意思
的地方。」
奧棠絲把頭低了下去。她心中的感覺只有一個字可以說
明,那不是一樁痛苦,而是一種病。
「哎,親愛的奧棠絲,你得學一學人情世故!」貝特懂得
奧棠絲的態度是什麼意思。「要不然你得跟你母親一樣,呆在
冷宮裡,像卡呂普索在尤利西斯動身以後那樣的哭哭啼啼 ヾ

而且到了那個年紀,還沒有忒勒瑪科斯 ゝ
來安慰你呢!
……」她學著瑪奈弗太太那套缺德話,「你得把世界上的人當
做家用的器具,有用就拿過來,沒用就扔掉它。孩子們,把
瑪奈弗太太先利用一下,過後再離開她得了。文賽斯拉多愛
你,難道你還怕他有野心,對一個大你四五歲,像一束苜蓿
一樣乾枯,而且……」
「我寧可當掉我的鑽石。噢!文賽斯拉!你不能去……那
裡是地獄!」
「奧棠絲說得不錯!」文賽斯拉一邊說一邊擁抱他的妻子。
「謝謝你,朋友,」年輕的妻子快活到了極點。—— 「貝
姨,你瞧,我丈夫是一個天使!他不賭錢,我們到處都是一
塊兒去,要是他能盡心工作,那我真是太幸福了。幹嗎要到
父親的情婦家裡去,她搾光了父親的錢,害得我們英勇的母
親好苦!」
「孩子,害你父親的不是她,先是那個歌女,後來是你的
婚事!天哪,瑪奈弗太太對他很有好處呢,哼!……可是我
不應該說這些話的……」
「你替誰都要辯護,親愛的貝姨……」
孩子在花園裡哭喊,把奧棠絲叫了去。屋內只留下貝特
和文賽斯拉。
「你太太是一個天使,文賽斯拉!你得好好的愛她,永遠
不能讓她傷心。」
「是的,我多愛她,所以把我們的境況都瞞著她,可是李
斯貝特,對你不妨直說,即使把太太的鑽石送進了當舖,還
是無濟於事。」
「那麼向瑪奈弗太太去借啊……勸勸奧棠絲讓你去,或
者,老實說,別給她知道,你自顧自去!」
「我就是這麼想,」文賽斯拉說,「我剛才說不去,是免得
奧棠絲難受。」
「你聽著,文賽斯拉,我太喜歡你們兩個了,不能不把危
險預先告訴你。要是上那兒去,你得十二分留神,因為那個
女人是一個妖精;個個人一看見她就愛上她;她那樣的壞,那
樣會迷人!……她有藝術品那樣的魔力。你借了她的錢,可
不能把你的靈魂做抵押。要是我的甥女兒受了欺騙,我要一
輩子的過意不去……呃,她來了!咱們別提了,你的事由我
去安排就是。」
「你得謝謝貝特,」文賽斯拉對妻子說,「她答應把積蓄借
給我們,救我們的急。」他對貝特遞了一個眼色,貝特懂了。
「那麼我希望你開始工作,我的寶貝,嗯?」奧棠絲說。
「歐!明天就動手!」
「就是明天這兩個字害了我們,」奧棠絲笑道。
「啊!親愛的,你自己說吧,是不是每天都有打岔,都有
阻礙,都有事兒?」
「是的,你說得不錯,親愛的。」
「我這兒有的是念頭!……」斯坦卜克敲了敲腦袋。「噢!
我要叫所有的敵人吃驚。我要做一套餐具,十六世紀的德國
式的,幻想派的!我要捏出許多草蟲,安放許多孩子,穿插
許多新奇的,名副其實的噴火獸,實現我們的夢境! ……啊,
這些我都拿穩了!做出來一定是又精緻,又輕巧,又複雜。沙
諾臨走聽得出神了……我就需要人家鼓勵,最近那篇關於蒙
柯奈紀念像的文章,使我灰心到了極點。」
那天,在奧棠絲走開一會只剩李斯貝特與文賽斯拉兩人
的時候,藝術家和老姑娘商量好,準備第二天就去拜訪瑪奈
弗太太,要就是太太答應他去,要就瞞著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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