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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的願。在兩點到四點,給他的公爵夫人 (他給德·瑪奈弗 太太起了這個外號,來補足他的幻象)

迷得魂靈出竅的高潮
中,—— 因為瓦萊麗在太子街的表現打破了她的紀錄,——
他認為需要把她的海誓山盟多多栽培,便許下願心,說要在
獵犬街買一所精緻的小住宅,是一個冒失的包工造好了,虧
了本預備出賣的。瓦萊麗已經看到自己住著這所前有庭院後
有花圈的公館,外加自備馬車!
「我問你,哪一種安分守己的生活,能夠在這麼短短的時
間輕而易舉的得到這些?」她裝束快完時對李斯貝特說。
貝特那天在瓦萊麗家吃飯,為的是替瓦萊麗把一個人不
能自己說的話說給斯坦卜克聽。瑪奈弗太太滿面春風,不卑
不亢的走進客廳,後面跟著貝特,渾身穿著黃黑兩色的衣服,
用畫室裡的成語來說,替她做著陪襯。
「你好,克洛德,」她對那個曾經名噪一時的批評家伸過
手去。
克洛德·維尼翁,像多少旁的男子一樣,變成了一個政
客,這個新名詞是用來指初登宦途的野心家的。一八四○年
代的政客,差不多等於十八世紀的神甫,少了他便不成其為
沙龍。
「親愛的,這一位是我的姨甥婿斯坦卜克伯爵,」李斯貝
特把瓦萊麗只裝不曾瞧見的文賽斯拉介紹了。
「我一見便認得是伯爵,」瓦萊麗風致嫣然的對藝術家點
了點頭,「在長老街我時常看見你,我也很榮幸的參加了你的
婚禮。」她又對貝特說:「親愛的,只要見過一次你從前的孩
子,就不容易忘掉的。」接著她招呼了雕塑家:「斯蒂曼先生
真是太好了,我這麼匆促的邀請,居然肯賞光;可是緊要關
頭是談不到禮數的!我知道你是他們兩位的朋友。跟生客同
桌是頂掃興的事。我特意約你來陪他們;可是下次你得專程
來陪陪我,是不是?……你答應我啊……」
她和斯蒂曼踱了一會,彷彿只關心他一個人。陸續來的
客人有克勒韋爾,於洛男爵,和一個叫做博維薩熱的議員。這
位外省的克勒韋爾,給人家找來充數的那種傢伙,在國會裡
是跟在參議官吉羅與維克托蘭·於洛後面投票的。他們兩人
想在龐大的保守黨內組織一個進步分子的小組。吉羅早在瑪
奈弗太太家走動,她竟想把維克托蘭·於洛也找來。可是至
此為止,清教徒式的律師總是推三阻四拒絕父親和岳父的邀
請。他覺得在一個使母親落淚的女人家裡露面是一樁罪惡。維
克托蘭·於洛跟政治上的清教徒不同,正如一個虔誠的女子
眼滿嘴上帝的人不同。博維薩熱,從前阿爾西地方的帽子商,
想學會一套巴黎作風,在議會裡從不缺席,彷彿會場中的石
柱一樣。他在美艷誘人的瑪奈弗太太門下受訓:受了克勒韋
爾的催眠,聽著瓦萊麗的指導把他當作榜樣,當做老師,樣
樣請教他,請他介紹裁縫,模仿他,學他的姿勢;總而言之,
克勒韋爾是他的大人物。瓦萊麗,在這些人物和三個藝術家
環繞之下,再由李斯貝特陪襯之下,在文賽斯拉眼中特別顯
得了不起,因為一往情深的克洛德·維尼翁還在他面前替瑪
奈弗太太打邊鼓。
「她兼有德·曼特儂夫人 ヾ
和尼儂的長處!」那位當過批
評家的說,「討她喜歡不過是一個黃昏的事,只消你有才氣,
可是得到她的愛,那不但使你揚眉吐氣,而且做人也有了意
義。」
瓦萊麗表面上對老鄰居的冷淡,大大的挑動了他的虛榮
心。但她不是有心如此,因為她並不識得波蘭人的性格。這
個斯拉夫人的脾氣,有一方面很象兒童;凡是出身野蠻,自
己並未真正文明而突然廁身於文明人之列的種族,都是如此。
這個民族象洪水氾濫似的占據了地球上一片廣大的土地。它
居住的荒涼地帶是那麼遼闊,使它自由自在,不像在歐洲那
樣肩摩踵接;可是沒有思想的摩擦,沒有利害的沖突,也就
沒有文明的可能。烏克蘭、俄羅斯,多瑙河平原,凡是斯拉
夫族所在的區域,是歐亞兩洲之間、文明與野蠻之間的接壤
地帶。所以,波蘭人雖是斯拉夫族內最有出息的一支,仍脫
不了年輕民族的幼稚與反覆無常的性格。它有勇氣,有才情,
有魄力;可是染上了輕浮之後,它的勇氣、才情、魄力,就
變得既無條理,又無頭腦。波蘭人的動搖不定,可以比之於
吹在它那片池沼縱橫的大平原上的風;雖然有掃雪機一般的
威力,能夠把房屋村捨席捲而去,但象大風雪一樣,一遇到
池塘就在水中溶化了。人總免不了感染環境的影響。和土耳
其人不斷戰爭的結果,波蘭人愛上了東方的豪華富麗,他們
往往為了華美的裝飾而犧牲必需品,濃裝艷服,穿扮得象女
人;其實氣候的酷烈使他們的體格不下於阿拉伯人。在苦難
中才顯得偉大的波蘭人,能咬緊牙關挨打,叫打的人筋疲力
盡;他們十九世紀的歷史,等於初期基督徒歷史的重演。倘
使波蘭人那麼爽直那麼坦白的性格,能有十分之一英國人的
狡獪,今日雙首鷹徽統治的地方,都可以移歸白鷹徽管轄。 ヾ
只要些少的權術,波蘭就不會把奧國從土耳其人手中救過來,
讓它日後侵略自己;也不會向重利盤剝、把它搜刮一空的普
魯士借債;同時也不致在第一次被瓜分的時候,因內訂而自
行分裂。大概波蘭誕生受洗之時,一般善神對此可愛的民族
賜了許多優點,可是冷落了那有名的惡煞卡拉博斯 ゝ
,而一定
是卡拉博斯對波蘭下了毒咒,說:「好吧,我的姊妹們給你的
贈品,你留下吧;可是你永遠不會知道自己要些什麼!」即使
波蘭在反抗俄羅斯的英勇鬥爭中得勝了,它現在也會自相殘
殺,像他們從前在議會中爭奪王位一樣。這個民族的美德,僅
僅是不怕流血的勇氣。一定得找出路易十一那樣的人, ゞ
接受
他,讓他來一下專制的統治,它才有救星。波蘭在政治上的
表現,就是多數波蘭人在日常生活中的表現,尤其在大難臨
頭的時候。所以,文賽斯拉·斯坦卜克,三年以來愛著妻子,
也知道妻子把自己當做上帝一樣,一看到瑪奈弗太太對他似
理非理,就不由得大不服氣,認為非使她青睞相加不可了。比
較之下,他覺得瓦萊麗勝過自己的太太。奧棠絲是一堆美麗
的肉,像瓦萊麗對貝特所說的;瑪奈弗太太卻是肉體中有精
神,有淫蕩的刺激。奧棠絲的忠誠,在丈夫看來是對他應當
有的感情;他很快就忘了死心塌地的愛情是無價之寶,正如
借債的過了相當時間會把借來的錢當做自己的。忠貞的節操
變做日常的麵包,而私情有如珍饈美果一般誘人。一個目中
無人的女子,尤其是一個危險的女子,能夠刺激好奇心,仿
佛香料能夠提出食物的鮮味。而且,瓦萊麗表演得那麼精彩
的驃勁,對享了三年現成福的文賽斯拉還是一樁新鮮玩意。總
之,奧棠絲是太太,瓦萊麗是情婦。許多男人都想兼有這個
同一作品的兩個不同的版本;其實一個男人不懂得把妻子化
作情婦,便是他庸駑譾陋的證據。在這方面見異思遷是無能
的標記。恆久才是愛情的靈魂,才是元氣充沛的徵象,有了
這種氣魄才能成為詩人。一個人應當把妻子化作所有的女人,
正如十七世紀的詩人把自己的情婦看作是美艷女神或書中美
人一樣。
李斯貝特看見姨甥婿著了迷,便問他: 「喂,你覺得瓦萊
麗怎麼樣?」
「妙不可言!」
「只怪你不聽我的話。啊!我的小文賽斯拉,要是你當初
不跟我分手,你早已做了這個美人魚的情夫,等她丈夫死了,
你可以娶她,四萬法郎的進款現現成成是你的了!」
「真的?……」
「當然真的,」李斯貝特回答,「可是小心!我早警告過你
了,千萬別自投羅網!哦,開飯了,你攙著我進去吧。」
再沒有比這番話更蠱惑人心的了。因為波蘭人的脾氣,是
只要一看到懸崖絕壁,就會跳下去的。這個民族真有騎兵的
天才,不論是怎樣的險阻,它都相信能夠沖鋒陷陣,得勝而
歸。貝特彷彿在馬腹上踢了一腳,挑起他的虛榮心,飯廳的
場面又加強了一腳的作用:在閃閃發光的銀器照耀之下,斯
坦卜克見識到巴黎奢華的極致。
「唉,我應該娶一個賽莉梅娜 ヾ
的,」他心裡想。
吃飯的時候,男爵一團和氣,因為看到女婿在場而很高
興,但更高興的是,以為一答應瑪奈弗替補科凱的位置,就
能使瓦萊麗回心轉意,對他忠實。斯蒂曼用他那一套巴黎人
的詼諧,和藝術家的談鋒,跟殷勤的男爵周旋。斯坦卜克當
然不甘落後,他賣弄才情,談笑風生,盡量的炫耀,覺得很
滿意;瑪奈弗太太好幾次對他微笑,表示領會他的妙處。精
美的菜、大量的酒,終於把文賽斯拉在此歡樂的陷入坑中完
全淹沒了。飯後他帶著酒意望便塌上一躺,身心雙方的快感
使他融化了,而那麼輕盈,那麼芬芳,千嬌百媚可以叫天使
墮落的瑪奈弗太太,居然過來坐在他身旁,越發使他喜出望
外。她彎著身子和他低低的談話,幾乎要碰到他的耳朵。
「今晚我們不能談正事,除非你留在最後。在你,我,李
斯貝特之間,我們盡可由你的便,把事情辦妥……」
「啊!太太,你是一個天使!」文賽斯拉用同樣的口吻回
答,「我真是糊塗透頂,沒有聽李斯貝特的話……」
「什麼話呢?」
「在長老街的時候,她說你愛著我!……」
瑪奈弗太太把文賽斯拉瞟了一眼,不勝羞怯的突然站了
起來。一個年輕美貌的女人,決不肯讓一個男人對她存著唾
手可得的心。把戀慕之情硬壓在心頭而假作端莊的舉動,比
最瘋狂的情話更來得意義深長。
所以,文賽斯拉在情慾大受挑撥之下,對瓦萊麗越發殷
勤了。出名的女人便是眾人企慕的女人。就因為此,女戲子
有那麼大的魔力。瑪奈弗太太知道有人在打量她,便做得象
一個受人喝采的女演員一樣:她儀態萬方,博得人人叫好,個
個稱羨。
「怪不得我老丈那樣的風魔,」文賽斯拉對貝特說。
「你這句話,文賽斯拉,叫我一輩子都要後悔,不該幫你
借這一萬法郎。難道你也要象他們一樣為她發瘋嗎?」她指著
那般客人說,「你得想想,你要做你老丈的情敵了。再想想你
要教奧棠絲多麼傷心。」
「不錯,奧棠絲是天使,我是一個魔鬼!」
「家庭裡有了一個已經夠了,」李斯貝特回答。
「藝術家是不應該結婚的,」斯坦卜克嚷道。
「這就是我在長老街說的。 你應該把你的銅像、你的傑作,
當做孩子的。」
「你們在談些什麼呀?」瓦萊麗走過來和貝特站在一塊,
「替我招呼茶吧,貝姨。」
由於波蘭人夜郎自大的脾氣,斯坦卜克想做得跟這位沙
龍中的仙女非常親熱。他先目中無人的把斯蒂曼,克洛德·
維尼翁,克勒韋爾,瞪了一眼,然後抓著瓦萊麗的手,硬要
她在便榻上和他一同坐下。
「伯爵,你真是王爺氣派!」她半推半就的說。
於是她坐在他身旁,特意給他看到那朵胸前的薔薇。「唉!
我要是王爺,就不會以借債的身分到這兒來了。」
「可憐的孩子!我記得你在長老街做夜工的情形。你真有
點兒傻。你的結婚,未免饑不擇食。你一點不認識巴黎!瞧
你現在落到什麼地步!你不聽貝特的忠告,也不接受一個巴
黎女子的愛,她才是老巴黎呀。」
「不用提了,我蠢極了。」
「你要一萬法郎不成問題,親愛的文賽斯拉;可是有一個
條件,」她撫弄著她美麗的頭髮卷。
「什麼條件?」
「就是我不收利息……」
「太太!……」
「噢!不用急;你可以送我一座人物的銅雕。你已經開始
采用參孫的故事,幹嗎不把它完成呢?……你可以表現大利
拉割掉猶太大力士頭髮的一幕 ヾ
!……既然你有志做一個大
藝術家—— 你聽我的話,一定成功,—— 你一定懂得這個題
目。那是要表現女人的威力。在這個場合,參孫是不足道的。
他不過是無知無覺的蠻力罷了,大利拉是情慾,情慾才能毀
滅一切。大力士赫丘利不是坐在翁法勒膝下紡過紗嗎 ヾ
?現在
這個副本—— 你們是不是這樣說的,嗯?……」她問克洛德
·維尼翁與斯蒂曼,他們是聽到談論雕塑而走過來的。「你想,
現在這個副本要比希臘神話美多少!……這段神話究竟是希
臘從猶太王國傳來的呢,還是猶太王國從希臘傳來的 ゝ ?」
「啊,太太,你提出了一個嚴重的問題!那是要知道《聖
經》的各個部分是什麼時代寫成的。偉大的,不朽的斯賓諾
莎 ゞ
,有人無聊的說他是無神論者,實際他卻用數學證明了上
帝的存在,他呀,他說《創世記》和涉及政治史的部分是屬
於摩西時代的,他拿出哲學的證據指出後人添加的段落。因
此他在猶太教堂門口給人刺了三刀。」
「想不到我這樣博學,提出了一個這麼艱深的問題!」瓦
萊麗因為和文賽斯拉的密談受了打擾,大為掃興。
「女人靠了本能是無所不知的,」克洛德·維尼翁回答。
「那麼你答應我了?」她象癡心的少女一樣小心翼翼的拿
著斯坦卜克的手。
「這是你的造化,朋友,」斯蒂曼嚷道,「太太會向你要作
品……」
「什麼作品呢?」克洛德·維尼翁問。
「一座小小的銅雕,」斯坦卜克回答,「『大利拉割掉參孫
的頭髮』。」
「那可不容易對付,因為那張床……」克洛德·維尼翁發
表他的意見。
「相反,那真是太容易了,」瓦萊麗笑道。
「啊!希望你把雕像做起來吧!……」斯蒂曼說。
「太太本人就是值得雕塑的!」克洛德·維尼翁俏皮的瞟
了瓦萊麗一眼。
「你瞧,我理想中的佈局是這樣的,」瓦萊麗接著說,「參
孫醒來的時候,頭髮全沒有了,好似許多戴假頭髮的花花公
子一樣。他坐在床邊,所以他的下身只要大略表明一下就行,
堆上一些衣服,衣褶等等。他那時彷彿馬利烏斯站在迦太基
廢墟上 ヾ
,交叉著手臂,低著頭,一句話說盡,就是拿破侖在
聖赫勒拿島! ゝ
大利拉跪著,有點像卡諾伐雕的瑪德萊娜。女
人一朝毀了她的男人,一定是十分疼他的。照我的意思,那
猶太女子對一個威武有力的參孫是害怕的,但他變了一個小
娃娃,她就愛他了。所以,大利拉懺悔她的過失,想把頭髮
還給情人,她不敢看他,但她居然笑盈盈的望著他了,因為
她知道參孫的軟弱就是已經寬恕的表示。這一組像,再加上
兇猛的朱迪特,女人的性格就完全解釋清楚了。德性砍掉腦
袋 ヾ
,邪惡只割掉頭髮。諸位,小心你們的假髮啊!」
她丟下兩位藝術家走了,讓他們和批評家異口同聲的贊
美。
「不能再妙了!」斯蒂曼嚷道。
「噢!」克洛德·維尼翁說,「我從沒見過這樣聰明這樣迷
人的女子。才貌雙全,多難得!多難得!」
「你跟女作家卡米葉·莫潘是知交,尚且下這種斷語,我
們還有什麼可說的?」斯蒂曼說。
克勒韋爾從頭至尾在那裡聽著,特意離開牌桌走過來:
「親愛的伯爵,要是你把瓦萊麗塑成大利拉,我出三千法
郎買你一座。哎,哎,三千法郎,我豁出去了!」
「我豁出去了!這句話是什麼意思?」博維薩熱問克洛德
·維尼翁。
「要太太肯做模特兒才行……」斯坦卜克對克勒韋爾指著
瓦萊麗。「你先去問問她。」
這時瓦萊麗親自端了一杯茶遞給斯坦卜克。那不止表示
尊重,而是偏寵。女人請喝茶的方式,包括許多不同的語言,
在她們是最拿手的。所以,這個禮數表面上雖是極簡單,但
她們行此禮數的動作、姿勢、眼神、口吻、聲調,大有研究
的余地。從「你喝茶嗎?你要不要喝茶?來一杯茶吧?」這一
類冷淡的口氣和對於掌管茶壺的人的吩咐,一直到象後宮的
妃子一般從桌上捧了一杯茶,走向她心目中的巴夏 ヾ
,以誠惶
誠恐的態度,用嬌滴滴的聲音,脈脈含情的目光獻上去:這
其間,一個生理學家可以觀察到全部女性的情感,從厭惡或
冷淡起,直到傾吐瘋狂的熱情為止。女人可以隨心所欲的從
中表現她的情感:或是輕蔑到近乎侮辱,或是俯首帖耳類乎
東方女奴。瓦萊麗不止是一個女人,而且是一條化身為女人
的蛇,她親手捧了茶走到斯坦卜克面前,就等於完成了她的
妖法。藝術家站起身來,手指和瓦萊麗的輕輕一碰,湊著她
的耳朵說:
「你要我喝多少杯茶我都喝,因為要看你這個端茶的姿
勢!……」
斯坦卜克這種露骨的表示,她早已等得不耐煩了,可是
臨了她又裝做若無其事。
「你說什麼模特兒呀?」她問。
「克勒韋爾老頭出三千法郎,向我定一座銅雕。」
「他?花三千法郎買一座銅雕?」
「是的,要是你肯做大利拉的模特兒。」
「我想他根本沒有懂,」她說,「我做了大利拉的模特兒,
他拿全部家產來還不賣給他呢,因為大利拉是要袒胸露臂的
……」
跟克勒韋爾的擺姿勢一樣,所有的女子都有一個得意的
姿態,一個令人傾倒的,研究到家的姿態。在交際場中,有
的永遠望著她們內衣的花邊,把外衣的肩頭扯動一下;有的
望著牆壁高處的嵌線,賣弄她們眼珠的光彩。瑪奈弗太太,不
象旁人一樣做面部表情。她一個翻身走向茶桌,到李斯貝特
那邊去。這個舞女擺動衣袂的動作,當年征服了於洛,此刻
誘惑了斯坦卜克。
「你的仇報成了,」瓦萊麗咬著貝特的耳朵說,「奧棠絲要
哭得死去活來,一輩子後悔不該搶掉你的文賽斯拉。」
「我沒有當上元帥夫人,就算不得報仇;可是現在他們都
盼望這件事成功了……今天早上我去過維克托蘭家。我忘了
告訴你了。小於洛夫婦向沃維奈贖回男爵的借票,把屋子做
抵押,借了七萬二千法郎,五厘起息,三年為期。房租的收
入沒有了,小於洛夫婦要苦三年。維克托蘭垂頭喪氣,把他
老子看透了。克勒韋爾對這件孝順的行為一定要生氣,跟女
兒女婿就此翻臉也說不定。」
「男爵現在大概沒有辦法弄錢了吧?」她一邊向於洛裝著
笑臉,一邊湊著貝特的耳朵說。
「我看他是攪光了;但他到九月裡又可以支薪了。」
「他還有壽險保單,展期過了!嗯,瑪奈弗升科長的事非
趕緊不可;今晚我要狠狠的逼他一逼。」
「姨甥,」貝特過去對文賽斯拉說,「你該走了,我求你。
你太不像話,這樣望著瓦萊麗簡直要害她了,她的丈夫忌妒
得厲害。千萬不能學你岳父的樣,回去罷,奧棠絲一定在等
你……」
「瑪奈弗太太要我留在最後,咱們三個好商量事情。」
「不行;款子我給你送過來吧,她丈夫老瞪著你,還是早
走為妙。明兒早上十一點,你把借票送來;那時瑪奈弗這小
子上了辦公室,瓦萊麗不用操心了……你要她做雕像的模特
兒是不是?……你先到我家裡來……」貝特發覺斯坦卜克的
眼睛正在向瓦萊麗打招呼:「啊!我知道你心心念念的想攪女
人。瓦萊麗固然漂亮得很,可是你不能叫奧棠絲傷心啊!」
結過婚的男人一有野心,哪怕只是逢場作戲,越聽到人
家提起他太太,便越是躍躍欲試。

文賽斯拉到一點才回家。奧棠絲從九點半起就開始等。九
點半至十點,她留神馬車的聲音,心裡想文賽斯拉到沙諾-
佛洛朗家吃飯從來不會這麼晚回來的。她在兒子的搖籃旁邊
縫綴東西,現在她自己縫縫補補,免得雇人做散工了。十點
至十點半,她起了疑心:「他真的在沙諾- 佛洛朗家吃飯嗎?
他今兒戴上最漂亮的領帶,最體面的別針。他花了那麼多時
間穿扮,好似一個女人要裝得比天生的還要俏……噢!我瘋
了,他愛我的。……他不是來了嗎!」
可是她聽到的那輛車沒有停下又去遠了。從十一點到半
夜,奧棠絲害怕到萬分,因為他們的區域很冷落。她想:
「要是他走回來,說不定會發生什麼意外!……撞在階沿
上,或者掉在窟窿裡,都可以送命。藝術家都是粗心大意的!
……也可能給路劫的強盜攔住!……他第一次讓我一個人在
家待了六個半鐘頭……呃,我急什麼?他明明只愛我一個人。」
在所謂崇高的精神領域中,真正的愛情能產生不斷的奇
跡;就憑這一點,在夫妻相愛的家庭中,男人就應當對妻子
忠實。一個女子對於心愛的丈夫,彷彿夢游病者受了催眠的
人擺佈,不復感受周圍的環境,而意識到在夢游病中所窺到
的現象。熱情可以使女人神經過敏到出神的境界,她的預感
等於先知眼中的幻影。她知道自己受騙了,可是由於愛得太
深,她不相信自己,懷疑自己。她否認她先知預見的力量。這
種愛情的極致是應當崇拜的。心胸高尚的人,倘能賞識這種
神妙的現象,就不會對妻子不忠實。秀美通靈的女子,靈魂
的表現到了這種境地,叫人怎麼能不崇拜呢!……清早一點,
奧棠絲憂急的程度,使她一認出文賽斯拉打鈴的方式,馬上
衝到門口,把他摟在懷裡,像慈母一般抱著他,半晌才開出
口來:
「啊!你終究回來了!……朋友,以後你上哪兒我都跟你
一塊去;我再也受不了這種等待的痛苦……我看到你撞在階
沿上,砸破了腦袋!又看到你給強盜殺死!……真的,再來
一次,我一定會發瘋的……沒有我跟著,你玩得很高興嗎?壞
東西!」
「有什麼辦法,我的好乖乖!畢西沃是笑話百出;萊翁·
德·洛拉還是那樣滔滔不竭;還有克洛德·維尼翁,蒙柯奈
元帥的紀念像,只有他寫了一篇捧場文章。還有……」
「沒有女客嗎?」奧棠絲緊跟著問。
「就是老成的佛洛朗太太……」
「你說在牡蠣巖飯店,結果卻在他們家裡?」
「是的,在他們家裡,我早先弄錯了……」
「你回來沒有坐車?」
「沒有。」
「那麼你是從圖爾內勒街走回家的?」
「斯蒂曼跟畢西沃陪我一路走一路談,從大街走到瑪德萊
娜教堂。」
「大街,協和廣場,勃艮第大街,一路上都很幹嗎,嗯?
你腳上一點沒有泥漿。」奧棠絲打量著丈夫的漆皮鞋。
外面下過雨,但從飛羽街到聖多明各街,文賽斯拉是不
會弄髒鞋子的。
「你瞧,這從是五千法郎,沙諾很慷慨的借給我的,」文
賽斯拉急於要岔開近乎審問一般的問話。
他早已把十張一千法郎的鈔票分做兩包,一包給太太,一
包自己留下,因為他還有奧棠絲不知道的五千債務。他欠著
助手和工匠的錢。
「現在你不用急了,親愛的,」他擁抱了妻子。「明兒我就
開始工作!噢,明兒我八點半出門上工場。為了起早,我想
馬上去睡覺,你答應我吧,好貝貝?」
奧棠絲心裡的疑團消滅了。她萬萬想不到事情的真相。瑪
奈弗太太!她根本沒有這念頭。她替文賽斯拉擔心的是那些
交際花。畢西沃,萊翁·德·洛拉,是兩個出名胡鬧的藝術
家,聽見他們的名字她就擔憂。
下一天早上,看見文賽斯拉九點鐘出了門,她完全放心
了。她一邊替孩子穿衣服一邊想:
「他上工啦。嗯,不錯,他挺有勁呢!好吧,我們即使沒
有米開朗琪羅那樣的榮譽,至少也夠得上卻利尼!」 ヾ
給一相情願的希望催眠之下,奧棠絲以為前途樂觀得很;
她對著二十個月的兒子咿咿啞啞的逗他發笑。十一點光景,沒
有看見文賽斯拉出門的廚娘,把斯蒂曼讓了進來。
「對不起,太太,怎麼,文賽斯拉已經出去了?」
「他到工場去了。」
「我特意來跟他商量我們的工作呢。」
「讓我派人去找他,」奧棠絲請斯蒂曼坐下。
她心裡暗自感謝上天給予她這個機會,好留住斯蒂曼打
聽一下昨天晚上的詳細情形。斯蒂曼謝了她的好意。她打鈴
要廚娘到工場去請先生回來。
「你們昨天玩得很痛快吧?文賽斯拉過了一點鐘才回家。」
「痛快?……也說不上,」藝術家回答,他昨晚本想把瑪
奈弗太太勾上的,「一個人要有了目標才會在交際場中玩得高
興。那瑪奈弗太太極有風趣,可是輕狂的厲害……」
「文賽斯拉怎麼碰到她的?……」可憐的奧棠絲強作鎮靜,
「他一點沒有提起。」
「我只告訴你一點,我覺得她極有危險性。」
奧棠絲臉色發了白,像一個產婦。
「那麼,昨天……你們是在瑪奈弗太太家,……不是在沙
諾家。……而他……」
斯蒂曼不知道自己闖的什麼禍,只知道的確闖了禍。伯
爵夫人話沒有說完,就暈了過去。藝術家打鈴把貼身女僕叫
來。正當路易絲設法把太太抱到臥房去的時候,她渾身抽搐,
大發肝陽,情形非常嚴重。斯蒂曼無意中揭穿了丈夫的謊,還
不信自己的話竟有這等力量;他以為伯爵夫人身體本來不行,
所以稍不如意就會引起危險。不幸,廚娘回來大聲報告,說
先生不在工場。伯爵夫人在發病的當口聽見了,又開始抽搐。
「去把老太太請來!越快越好!」路易絲吩咐廚娘。
「要是我知道文賽斯拉在哪兒,我可以去通知他,」斯蒂
曼無可奈何的說。
「在那個女人家裡呀!……」可憐的奧棠絲叫道。「他今
天的穿扮就不像到工場去。」
熱情往往使人有那種千里眼似的本領。斯蒂曼覺得她的
想法不錯,便奔到瑪奈弗太太家。那時瓦萊麗正在扮演大利
拉。他很機警,決不說要見瑪奈弗太太;他急急的走過門房,
奔上三樓,心裡想:「如果說要見瑪奈弗太太,一定回說不在
家。如果冒冒失失說找斯坦卜克,準會碰釘子;還是開門見
山為妙!」門鈴一響,蘭娜來了。
「請你通知斯坦卜克伯爵要他回去,他太太快死了!」
蘭娜跟斯蒂曼一樣機靈,假癡假呆的望著他。
「先生,我不明白你說的……」
「我告訴你,我的朋友斯坦卜克在這裡,他的太太暈過去
了。為了這種事,你去驚動女主人是不會錯的。」
斯蒂曼說完就走,心裡想: 「哼!他的確在這裡!」
斯蒂曼在飛羽街上等了一會,看見文賽斯拉出門了,便
催他快走,把聖多明各街的悲劇說了一遍,埋怨斯坦卜克不
曾通知他瞞著隔夜的飯局。
「糟啦糟啦,」文賽斯拉回答,「我不怪你。我完全忘了今
天跟你有約會,又忘了告訴你,應該說昨天是在佛洛朗家吃
飯。有什麼辦法!瓦萊麗把我迷昏了;唉,親愛的,為她犧
牲榮譽,為她受罪,都是值得的……啊!她……天哪!現在
我可是為難啦!你替我出出主意吧,應當怎麼說?怎麼辯白?」
「替你出主意?我一點主意都沒有,」斯蒂曼回答,「你太
太不是愛你的嗎?那麼她什麼話都會相信。告訴她,說我上
你家的時候,你到了我家去。這樣,今天早上你的模特兒事
件總可以敷衍過去了。再見吧。」
在伊勒蘭- 貝爾坦街轉角,李斯貝特得到蘭娜的通知,趕
上了斯坦卜克。她擔心波蘭人的天真,怕他和盤托出,牽連
自己,便叮囑了幾句,使他快活得跟她當街擁抱。她準是教
了藝術家什麼妙計,讓他度過這個閨房之中的難關。
奧棠絲一看見急急忙忙趕到的母親,立刻嚎啕大哭。郁
積一經發洩,肝陽就減輕了許多。她說:
「親愛的媽媽,我受了騙!文賽斯拉,向我發誓不到瑪奈
弗太太家去的,昨天竟在那兒吃飯,直到清早一點一刻才回
來!……你知道,隔夜我們並沒有吵嘴,而是大家講明了。我
對他說了那麼動人的話,告訴他:就是忌妒的,不忠實的事
會把我氣死;我生性多疑;他得尊重我這些弱點,因為那都
是為了愛他的緣故;我有母親的血,可也有父親的血;一知
道受了欺騙,我會發瘋,我會報復,把他、我、孩子、一齊
玷辱;而且我也會殺了他然後自殺的!這樣說過之後他還是
去,此刻又在她那兒!……這個女人要把我們弄得家破人亡!
昨天,哥哥嫂子抵押了產業,才收回七萬二千的借票,為那
個婊子欠的債……真的,媽媽,人家要告爸爸,把他關起來
了。那該死的女人刮了父親的錢,叫你流了多少淚,還不夠
嗎?幹嗎還要搶我的文賽斯拉?……我要上她家去,把她一
刀扎死!」
奧棠絲氣壞了,不知不覺把應當瞞著母親的秘密洩漏了
出來。於洛太太聽了傷心之極,可是以她那樣偉大的母親,照
樣忍著自己的痛苦,把女兒的頭捧在懷裡,不住的親吻。
「孩子,等文賽斯拉回來,就什麼都明白了。事情不至於
象你所想的那麼嚴重!我,親愛的奧棠絲,我也受過騙。你
覺得我美麗、安分,可是你爸爸已經把我丟了二十三年,為
了那些珍妮·卡迪訥,約瑟法,瑪奈弗!……你知道嗎?
……」
「你!媽媽,你!……你忍受了二十……」
她想到自己的念頭,不說下去了。
「孩子,學學我的榜樣吧。溫柔、馴良,可以使你良心平
安。一個男人臨死會對他自己說:我太太從來沒有給我一點
兒痛苦!……上帝聽到這些最後的歎息,會替我們記下來的。
要是我大哭大鬧象你一樣,結果怎麼樣?……你父親會惱羞
成怒,也許會離開我,不會怕我傷心而有所顧忌,我們今天
所受的苦難,可能提早十年;給人家看到夫婦分居,不成為
一個家,那是多難堪多丟人的事。你哥哥跟你,都不能成家
立業……我犧牲了自己,那麼勇敢的犧牲了,要沒有你父親
最後這一樁,人家還以為我很幸福呢。我故意的,勇敢的扯
謊,至此為止保全了你的父親;他還受人尊重;可是我看得
清清楚楚,這一回老年人的癡情的確太過分了。他的風魔,恐
怕早晚要把我的屏風推倒,顯露我們的真相……我把這個屏
風撐持了二十三年,躲在後面吞聲飲泣,沒有母親,沒有知
己,除了宗教以外沒有別的幫助,而我給家庭撐了二十三年
的面子……」
奧棠絲瞪著眼聽著母親。平靜的語調,含垢忍辱的精神,
把少婦初次受傷的刺激解淡了;她眼淚象泉水一般湧上來。震
於母親的偉大,她肅然起敬的跪下,抓著母親的衣裾親吻,好
似虔誠的舊教徒吻著殉道者聖潔的遺物。
「起來吧,奧棠絲;有你女兒這樣的表示,多少傷心的回
憶都消滅了!只有你的痛苦壓著我的心,來,靠在我懷裡吧。
可憐的女兒,你的快樂是我唯一的快樂;為了你的絕望,我
把永遠埋在心頭的秘密洩露了。是的,我預備把痛苦帶入墳
墓,像多穿一襲屍衣似的。為了平你的氣,我開了口……求
上帝原諒我吧!噢!我什麼都可以犧牲,只求你的一生不要
象我的一樣!……我相信,男人、社會、變化莫測的人事、世
界、上帝,都要我們拿最慘酷的痛苦,作為愛情的代價。我
用二十三年的絕望和連續不斷的悲傷,償還我十年幸福的債
……」
「你還有十年,親愛的媽媽,我只有三年!」多情而自私
的女兒回答。
「孩子,你並沒有損失什麼,等文賽斯拉來吧。」
「媽媽,他扯了謊!他騙了我……他告訴我決計不去的,
可是他去了。他還是在他兒子的搖籃前面說的!……」
「男人為了作樂,什麼卑鄙、懦怯、罪惡的事都做得出;
好象是他們生性如此。我們女人天生傾向於犧牲。我以為我
的苦難完了,卻又來了;因為我料不到要在女兒身上受到雙
重的痛苦。你應當拿出勇氣來,一聲不出!……奧棠絲,你
得向我發誓,有苦只告訴我一個人,絕對不在第三者前面流
露……噢!你得學學你母親的傲氣。」
這時奧棠絲聽見丈夫的腳聲,她發抖了。
「我上斯蒂曼家去,他卻到這兒來了,」文賽斯拉進門就
說。
「真的?……」可憐的奧棠絲惡狠狠的挖苦他,正如一個
受了傷害的女人把說話當做刀子一般的用。
「是啊,我們剛在路上碰到,」文賽斯拉裝出一副驚訝的
樣子。
「那麼昨天呢?……」
「唉,我的乖乖,那我騙了你,聽憑你母親來裁判吧
……」
這一下的坦白把奧棠絲的心放鬆了。一切真正高尚的女
子,都喜歡真話而不喜歡謊話,不願意她們的偶像失掉尊嚴,
而是以受偶像控制為榮的。
俄國人對於他們的沙皇,也有這種心情。
「聽我說,親愛的母親……」文賽斯拉接著說,「我多麼
愛我溫柔賢慧的奧棠絲,不得不把我們的艱難瞞她一部分。有
什麼辦法!她還在餵奶,悲傷對她是很不好的。婦女在這個
時期所遭遇的危險,你是知道的。她的美貌、嬌嫩、健康,都
受到威脅。瞞著她能算錯嗎?……她以為我們只欠五千法郎,
可是我還另外欠五千……前天,我們簡直到了絕望的地步
……世界上沒有一個人肯借錢給藝術家的。他們既不放心我
們的幻想,也不放心我們的才具。我到處碰壁。李斯貝特答
應把積蓄借給我們。」
「可憐的姑娘!」奧棠絲嚷道。
「可憐的姑娘!」男爵夫人也嚷著。
「可是李斯貝特的兩千法郎有什麼用?……在她是傾其所
有,在我們是無濟於事。於是貝姨講起了瑪奈弗太太,那是
你知道的,奧棠絲,說她為了愛面子,為了受到男爵多少好
處,不願意收利錢……奧棠絲想把鑽石送進當舖,可以押幾
千法郎,可是我們缺一萬呢。這一萬法郎,不用利息,一年
為期,有在那裡呀!……我心裡想:別讓奧棠絲知道,去拿
了來吧。昨天那女人叫岳父請我去吃飯,她表示李斯貝特已
經提過,錢不成問題。還是讓奧棠絲為了沒有錢而苦悶呢,還
是去吃這頓飯呢?我毫不遲疑的決定了。事情就是這樣。怎
麼,二十四歲的奧棠絲,—— 嬌嫩、純潔、賢慧,我一向當
做我的幸福我的光榮的,從結婚以來我沒有離開過的,——
竟以為我,什麼?會丟下她去愛一個豬肝色的、乾癟的、濫
污的女人?」他用畫室裡這個不堪入耳的俗語,迎合婦女的心
理,故意把那女的罵得狗血噴頭,表示真的瞧不起她。
「啊!要是你父親會對我說這種話!……」男爵夫人嚷道。
奧棠絲不勝憐愛的撲上去,勾住丈夫的脖子。
「對啦,要是你父親說了這種話,我就是這樣對他。」接
著男爵夫人又換了嚴重的口氣:「文賽斯拉,剛才奧棠絲幾乎
死過去。你看她多麼愛你。可憐她整個兒交給你了!」說著她
深深的歎了口氣,心裡想:「她的幸福與苦難,都操在他手裡。」
那是所有的母親在女兒出嫁時都想到的。她又高聲說:「我覺
得我的苦已經受夠,應當看到孩子們快樂的了。」
「放心,親愛的媽媽,」文賽斯拉看見一場大禍結束得如
此容易,高興到極點。「兩個月之內,我一定把這筆錢還給那
該死的女人。有什麼辦法!」他用一種波蘭人的可愛的風度,
又說了一遍這句純粹波蘭人的口頭禪,「有時候一個人不得不
向魔鬼借錢。歸根結底,這還是自己家裡的錢。人家客客氣
氣請了我,要是板起面孔不理,我還能借到這筆代價多高的
錢嗎?」
「喲!媽媽,爸爸害得我們好苦呀!」奧棠絲叫道。
男爵夫人把手指望嘴唇上一放,奧棠絲立刻後悔自己的
失言:母親以咬緊牙關不發一言的態度包庇著父親,倒是由
女兒來第一個加以責備。
「再見,孩子們。雨過天青了,你們不能再生氣嘍。」
送走了男爵夫人,文賽斯拉夫婦倆回到臥房。
「把昨天晚上的情形講給我聽吧!」奧棠絲說。
她一邊聽一邊覷著文賽斯拉的臉,女人在這種情形之下
自然還有許多脫口而出的問句。奧棠絲聽完了他的話,不禁
上了心事,她意會到風月場中自有魔鬼般的誘惑,使藝術家
流連忘返。
「文賽斯拉,你老實說!……除了斯蒂曼,克洛德·維尼
翁,韋尼賽,還有誰?……總之你很得意,嗯?……」
「我?……我只想著我們的一萬法郎,暗暗的說:那奧棠
絲不用急啦!」
這番盤問使他累得不得了,他趁著奧棠絲一時高興,問
道:
「那麼你,小乖乖,萬一你的藝術家對不起你了,你怎麼
辦?……」
「我嗎,」她裝做堅決的神氣,「我就找斯蒂曼,當然不是
為了愛他!」
「奧棠絲!」斯坦卜克冷不防的站起來,像做戲似的:「你
沒有找上他,我早把他殺死了。」
奧棠絲撲向丈夫,緊緊抱著他,跟他親熱了一陣:
「啊!你是愛我的,文賽斯拉!行啦,我放心了!可是別
再提瑪奈弗。從此你不能再踏進那個陷人坑……」
「我發誓,親愛的奧棠絲,我直要到還錢的時候再去
……」
她撅著嘴板著臉,但這不過是借此撒嬌而已。文賽斯拉
經過這樣一早晨,乏味已極,便不管太太撅嘴,懷中揣著鉛
筆稿,逕自上工場做《參孫與大利拉》的泥塑去了。藝術家
正在一股勁兒捏好粘土的時候,奧棠絲惟恐弄假成真,惹惱
文賽斯拉,也趕到了工場。一看見太太,他趕緊抓起濕布把
雛形遮了,摟著奧棠絲:
「啊!咱們沒有生氣嗎?小乖乖?」
奧棠絲看到濕布蓋著的泥塑,沒有做聲;可是離開工場
之前,她回來抓起濕布把雛型瞧了一眼,問:
「這是什麼?」
「一組人物,偶然想起的。」
「幹嗎藏起來不給我看呢?」
「預備完工之後再給你看。」
「那女的倒好看得很!」奧棠絲說。
無數的疑慮又在她心頭湧起,好似印度地方一夜之間就
長起了高大茂密的植物。
大約過了三星期,瑪奈弗太太對奧棠絲大生其氣。這一
類的女人也有她們的自尊心,她們要人家親吻魔鬼的足趾,最
恨正人君子不怕她們的魔力,或膽敢跟她們鬥法。文賽斯拉
絕足不上飛羽街,甚至在瓦萊麗做過模特兒以後,也不照例
去踵門道謝。李斯貝特每次上斯坦卜克家都找不到人。先生
和太太整天在工場裡。貝特直接上大石街,趕到小鳥們的窠
裡,看見文賽斯拉精神抖擻的在工作;她從廚娘嘴裡知道太
太從來不離開先生。文賽斯拉給專制的愛情拴住了。這麼一
來,瓦萊麗單為自己著想,也跟貝特一樣把奧棠絲恨如切齒。
女人對於你爭我奪的情人是決不肯放鬆的,正如男人對於好
幾個公子哥兒都在追求的女人決不死心一樣。所以,凡是涉
及瑪奈弗太太的議論,同樣可以應用到為多數女人垂青的男
子,他們實際就等於一種男妓。瓦萊麗的任性變成了瘋狂,她
尤其要她的那組人像,想有朝一日親自到工場去看文賽斯拉,
卻不料出了一件大事,一件對這等女人可以稱為戰果那樣的
事情。瓦萊麗的宣佈這個私人消息,是在跟貝特和瑪奈弗一
起用早餐的時候。
「喂,瑪奈弗,你可想到你再要做一次爸爸了嗎?」
「真的?你有了身孕?……噢!那我得擁抱你一下……」
他站起身來,繞過桌子,他女人探出頭去把額角給他的
方式,使他的親吻剛好滑在她頭髮上。
「這一下,我的科長,我的四等勳章,都跑不掉啦!啊!
我的乖乖,我可不願意讓斯塔尼斯拉斯吃虧!可憐的孩子!
……」
「可憐的孩子?……」貝特叫道,「你七個月不看見他了;
我到寄宿舍去看他,人家還把我當做他的母親呢;這家裡只
有我一個人在招呼他!……」
「這孩子每季要花我們三百法郎!……」瓦萊麗說,「可
是瑪奈弗,這一個是你親生的!他的膳宿費應當在你薪水裡
出支……至於將來的一個,不但沒有開支,還會把我們救出
苦難呢!……」
「瓦萊麗,」瑪奈弗學著克勒韋爾的姿勢,「我希望男爵負
責照顧他的兒子,別再加重一個小公務員的負擔;這次我要
跟他認真了。所以你也得保保險,太太!想法子要他寫一封
信,提到他晚年得子的喜事,因為他對我升科長的事太不痛
快了……」
說完,瑪奈弗到部裡去了。靠了署長的交情,他挨到十
一點光景才去應卯;並且因為他是出名的飯桶,又不喜歡工
作,他在部裡也很少辦公事。
他走了,李斯貝特和瓦萊麗彼此望了一會,好似兩個卜
卦的人推詳卦義。然後兩人哈哈大笑。
「噯,瓦萊麗,可是真的?還是做戲?」
「有肉體為證!」瓦萊麗回答,「奧棠絲惹我冒火了!昨天
夜裡,我打定了主意,要把這個孩子當做炸彈一樣扔到文賽
斯拉家裡去。」
瓦萊麗回到臥房,後面跟著李斯貝特。她拿出一封寫好
的信交給她看:
  文賽斯拉,我的朋友,我還是相信你的愛情,雖然你快有二
十天不來看我。這表示你瞧不起我嗎?大利拉覺得不是的。大概
還是由於你女人的專制吧?你不是說你已經不愛她了嗎?文賽斯
拉,以你這樣的大藝術家,決不能這樣受人控制的。夫婦生活是
斷送光榮的墳墓……瞧瞧你自己,還像不像長老街的文賽斯拉?
你把我父親的紀念像做壞了;可是你情人的本領遠過於藝術家的
本領,你對付蒙柯奈的女兒倒是成功的:親愛的文賽斯拉,你做
了父親了!倘使在我這種情形之下你不來看我,你在朋友前面一
定要被認為薄倖;可是我太愛你了,永遠沒有詛咒你的勇氣。我
還能說永遠是你的瓦萊麗嗎?
「你看怎麼樣?我想把這封信,等只有咱們親愛的奧棠絲
一個人在工場裡的時候送去,」瓦萊麗問李斯貝特。「昨天晚
上我聽斯蒂曼說,文賽斯拉今天十一點要到沙諾那兒去跟斯
蒂曼商量事情;那麼這個臭婆娘是一個人在那裡了。」
「你來了這樣一手之後,」李斯貝特回答說,「為了體統,
我不能再公然做你朋友了,我得跟你分手,不該再跟你見面,
甚至也不該跟你說話。」
「不錯;可是……」
「噢!你放心;等我當了元帥夫人,咱們照樣可以來往了;
現在他們都希望這件事成功;就剩男爵一個人不知道,你得
勸勸他。」
「說不定我不久要跟男爵鬧僵啦。」
「只有奧利維埃太太能使這封信落在奧棠絲手裡,」李斯
貝特說,「到工場之前,要她先上聖多明各街。」
「噢!咱們的小嬌娘一定在家的,」瑪奈弗太太打鈴,教
蘭娜去找奧利維埃太太。
這封致命的信送出了十分鐘,於洛男爵來了。瑪奈弗太
太像貓一般撲上去,勾住了老人的頸項。
「埃克托,你做了父親了!」她咬著他的耳朵。「你瞧,吵
了架,講了和,反而……」
男爵將信將疑的愣了一下,瓦萊麗馬上把臉一沉,急得
男爵什麼似的。他直要再三盤問,才把千真萬確的證據一件
一件的逼出來。等到老人為了虛榮而相信之後,她提到瑪奈
弗的威嚇了:
「真的,我的老軍人,你的代表,或者說咱們的經理,你
再不提升他為科長、給他四級勳章,可不行啦;你叫他受了
損失;他喜歡他的斯塔尼斯拉斯,那小畜生是他生的,我頂
討厭了。除非你願意給斯塔尼斯拉斯利息一千二百法郎的存
款,—— 當然是產權歸他,利息歸我羅。」
「我要給存款,也寧可給我的兒子,不給那個小畜生!」男
爵說。
這句不小心的話,—— 我的兒子這幾個字好象一條氾濫
的河,越漲越大,—— 到一小時談話的末了,變成了正式的
諾言,男爵答應拿出一千二百法郎存息的款子給未來的孩子。
隨後,在瓦萊麗嘴巴裡,表情上,那句諾言好象孩子手裡的
小鼓,給她傾來倒去的搬弄了二十天。
正當於洛男爵,快活得象剛結婚一年巴望有個兒子的丈
夫似的,走出飛羽街,奧利維埃太太把那封非面交伯爵不可
的信叫奧棠絲攔了去。少婦花了二十法郎代價才截下這封信。
自殺的人的鴉片,手槍,煤,總是自己出錢買的。奧棠絲把
信念了又念;她只看見白紙上塗著一行一行的黑字;除了這
張紙以外,世界只有漆黑的一片。大火把她的幸福之宮燒燬
了,明晃晃的照著紙,四下裡是沉沉的黑夜。正在玩的小文
賽斯拉的哭喊,好象來自一個幽深的山谷,而她自己在一個
高峰上。僅僅二十四歲,以她全盛時期的姿色與純潔忠貞的
愛情,居然受了侮辱,那不止是中了利刃,簡直要了她的命。
第一次的打擊純粹是神經性的,肉體受不住妒性的擠逼而抽
搐;但是千真萬確的事實是打擊心靈的,肉體已經給消滅了。
奧棠絲在這種煎熬之下過了十分鐘。母親的影子在腦海中掠
過,突然使她心情為之一變:她沉住了氣,恢復了理性。她
打鈴把廚娘叫來:
「你跟路易絲兩個,趕快把我所有的東西,跟孩子用的一
齊包扎起來。限你們一小時。預備好了,去雇一輛車,再來
通知我。不用多嘴!我離開這兒,把路易絲帶走。你跟先生
留在這兒,好好伺候他……」
她回到房裡寫了一封信:
  伯爵,附上的信足以說明我離家的理由。
你看到這幾行的時候,我已經不在你家裡了,我帶著孩子去
依靠母親。
不要以為我還有考慮的余地。倘使你認為這是青年人的沖
動、鹵莽、愛情受了傷害的反應,那你完全錯了。
半個月來,我對人生、愛情、我們的結合、我們相互的義務,
都深深的思索過了。母親的犧牲,我全部知道了,她對我說出了
她的痛苦!二十三年以來,她沒有一天不過著堅忍卓絕的生活;可
是我自己覺得沒有力量學她的樣,並非因為我愛你不及母親愛父
親,而是為了性格關係。我們的家會變成地獄,我會失掉理性,甚
至會玷辱你,玷辱我自己,玷辱我們的孩子。我不願意做一個瑪
奈弗太太;在她那種生涯中,以我的個性恐怕會一發不可收拾的。
不幸我是一個於洛,不是一個斐歇爾。
只身獨處,不看見你的荒唐之後,我可以把得住自己,尤其
是照顧著孩子,在勇敢偉大的母親旁邊。她的一生,對我騷擾不
寧的心緒會發生影響的。在她身旁,我可以做一個良母,好好撫
育我們的孩子,依舊活下去。在你家裡,妻子的意識可能壓倒母
性,無窮盡的爭吵會弄壞我的性情。
我寧可立刻死掉,不願意做二十五年的病人,像母親一樣。你
在三年專一的不斷的愛情之後,能夠為了你岳父的情婦而欺騙
我,將來你還有什麼女人不愛?啊!先生。這種沉湎女色、揮霍
無度,玷辱家長的身分,喪失兒女的尊敬,結果是恥辱與絕望的
生活,你竟開始得比我父親更早。
我決不是無可挽回的。固執到底的情感,是生活在上帝耳目
之下的脆弱生命不應該有的。如果你能以孜孜不倦的工作獲得榮
名與財富,如果你能放棄娼婦,不走下流溷濁的路,你仍可以找
到一個無負於你的妻子。
我相信你有舊家的骨氣,不致要求法律解決。所以,伯爵,請
你尊重我的意志,讓我住在母親身邊;你千萬別上門來。那個無
恥的女人借給你的錢,我全部留給了你。再見!
奧棠絲·於洛。
這封信在極困難的情形之下寫成,奧棠絲止不住流淚,止
不住熱情夭折的呼號。凡是遺囑式的書信裡極意舖張的愛情,
奧棠絲想用平淡樸素的口吻表白出來,所以她幾次三番的擱
筆。心在叫喊,在怨歎,在哭泣;可是理性控制了她的思想。
路易絲來通知一切都已準備停當,少婦便慢慢的往小花
園、臥房、客廳,到處走了一遭,瞧了最後一眼。然後她叮
嚀備至地囑咐廚娘,務必好好照顧先生,如果誠實不欺,日
後必有重賞。然後她上車回娘家,心碎腸斷,哭得使女僕都
為之難受,她把小文賽斯拉如醉如狂的親吻,顯出她始終愛
著孩子的父親。
從李斯貝特嘴裡,男爵夫人已經知道女婿的過失大半是
岳父造成的,所以看見女兒歸來並不驚異。她贊成這種辦法,
答應把她留下。阿黛莉娜眼見溫柔與犧牲從來沒有能阻攔埃
克托,—— 她對他的敬意也已開始淡薄—— 覺得女兒換一條
路走也有理由。二十天內,可憐的母親接連受了兩次重創,其
痛苦遠過於她歷年所愛的磨難。男爵已經使維克托蘭夫婦應
付為難;他又,據李斯貝特的說法,促成了文賽斯拉的荒唐,
教壞了女婿。這位家長的尊嚴,多少年來靠了太太的溺愛才
勉強維持的,如今卻是掃地了。小於洛夫婦並不痛惜金錢,而
是對男爵存了戒心,有了顧慮。這種顯而易見的情緒,使阿
黛莉娜非常難受,預感到家庭的分裂。靠了元帥的資助,她
把女兒安頓在飯廳裡, 把穿堂改做了飯廳,像許多人家一樣。
文賽斯拉回到家裡,讀完了兩封信,頗有悲喜交集之感。
被太太寸步不離的廝守之下,他對於這種貝特式的新監禁,早
已存下反抗的心。在愛情中沉溺了三年,最近半個月他也在
思索,覺得家庭的重負有些受不了。剛才斯蒂曼向他道喜,說
瓦萊麗為他害了相思病;斯蒂曼的居心是不問可知的,他覺
得應當把奧棠絲丈夫的虛榮心捧它一捧,才有機會去安慰他
所遺棄的太太。文賽斯拉為了能夠回到瑪奈弗太太跟前而滿
心歡喜;但也回想到純潔美滿的幸福,回想到奧棠絲的盡善
盡美、她的賢慧、她的天真無邪的愛情,的確很捨不得。他
想奔到岳母家中去央告討饒,但跟於洛和克勒韋爾一樣,結
果是去見了瑪奈弗太太,把妻子的信帶給她看,證明她闖了
禍,預備拿這件不幸的事去要挾情婦,勒索歡情。在瓦萊麗
家,他碰到了克勒韋爾。得意非凡的區長在客廳裡踱來踱去,
一派思潮起伏,心神不定的樣子。他擺好姿勢,話到了嘴邊
又嚥了下去。他紅光滿面,走到窗洞前面把手指彈著玻璃。他
大為感動的,不勝憐愛的瞧著瓦萊麗。幸而李斯貝特走進來
給了克勒韋爾一個機會。他附在她耳邊說:
「貝姨,你知道沒有?我做了父親啦!我覺得對賽萊斯蒂
納不像從前那麼喜歡了。噢!心愛的女人給你生一個孩子,那
真是!靈肉一致的結晶品呀!噢!你可以告訴瓦萊麗,我要
為了這個孩子大大的干一番,我要他有錢!她說根據許多預
兆是一個男孩子!要是真的,我要他姓克勒韋爾,我要跟公
證人去商量。」
「我知道她多愛你,」貝特說,「可是為了你們的將來,你
得穩重一點,別老是搖頭擺尾的。」
趁李斯貝特和克勤韋爾在一旁唧唧噥噥,瓦萊麗乘機向
文賽斯拉要回了她的信,咬著他的耳朵,幾句話就使他轉悲
為喜:
「你自由啦,朋友。哼,大藝術家可以結婚嗎?有自由有
幻想,才有你!好啦,我多愛你,親愛的詩人,包你不會想
太太。可是倘使你象許多人一樣要保全面子,我可以負責叫
奧棠絲回來,在短時期內……」
「噢!要是辦得到的話!……」
「那就是有把握的,」瓦萊麗擺出一副儼然的神氣,「你可
憐的岳父,從哪方面看都是完了:為了自尊心,他希望面子
上還有人愛他,還有一個情婦,對這一點他虛榮透頂,因此
我完全可以支配他。男爵夫人還很愛她的老頭兒埃克托,(我
感覺上彷彿老是在講《伊利昂紀》 ヾ
的故事),所以兩老可以
勸奧棠絲回心轉意。可是,倘使你不想在家裡再有什麼風波,
切勿再隔上二十天不來看你的情婦……那我要急死的。孩子,
一個世家子弟把一個女人害到這個地步,總該對她表示敬意,
尤其在她煞費周章要保全名譽的當口……好,在這兒吃飯吧,
小天使……你要知道,惟其因為你犯了這樁太惹眼的過失,我
應當特別對你冷淡。」
當差的通報蒙泰斯男爵來了;瓦萊麗跑過去迎接,咬了
一會耳朵,把囑咐文賽斯拉特別持重的話也囑咐了他一遍;因
為巴西人那天裝出一副外交家的態度,來配合那個使他快樂
之極的消息,他嗎,他相信孩子絕對是他的!……
當情夫的男人都有特殊的虛榮心,瓦萊麗針對這種虛榮
心所定的戰略,使四個男人在她的飯桌上個個歡天喜地,興
高采烈,自認為最得寵的男人。瑪奈弗在李斯貝特前面,把
他自己也包括在內,開玩笑說:五個干爺都自以為是孩子的
親爺。
只有於洛男爵一人,到場的時候臉上有著心事。原因是
這樣的:離開辦公室之前,他去看人事處處長,和他同事三
十年的一位將軍。科凱已經答應辭職,他便提到提名瑪奈弗
為科長的事。他說:
「親愛的朋友,在我們沒有商妥,得到你同意之前,我不
願意向元帥討這個情。」
「親愛的朋友,」人事處長回答說,「我大膽提醒你一句,
為你自己著想,你不應當堅持這個任命。我的意見早已對你
說過。部裡對你跟瑪奈弗太太的事已經太關切了,這一下更
要鬧得滿城風雨。至於你我之間,我不願意揭你的痛瘡,也
不願意有什麼事不幫你忙,我可以行動為證。要是你堅持,非
教科凱讓位不可,—— 而這個,對部裡的確是一個損失,他
是一八○九年進部的;—— 我可以請半個月假,下鄉一趟,讓
你在元帥面前便宜行事,他對你真象對兒子一樣。那麼我可
以不算贊成也不算反對,同時我也不致於做出一件有乖職守
的事。」
「謝謝你,你的話我去考慮一下。」
「我所以敢說這番話,親愛的朋友,是因為這件事對你個
人的利害關係大,對我的職權或自尊心的關係小。第一,元
帥是主人。第二,朋友,外邊批評我們的事多得很,也不在
乎多一樁少一樁!我們不是沒受過攻擊。王政復辟時代,任
命過多少官員都是拿錢不做事的!……而且咱們是這麼多年
的弟兄……」
「是的,」男爵回答,「就是不願意傷了咱們寶貴的老交情,
我才……」
「好吧,」人事處長看到於洛為難的臉色,「我出門旅行一
趟就是了……可是小心!你有的是敵人,就是說有人眼紅你
這個肥缺,而你只有一座靠山。啊!要是你象我一樣當著議
員,就不必顧慮了;所以你得留神……」
這番極見交情的話,給參議官一個極深刻的印象。
「喂,羅傑,究竟有什麼事?別跟我藏頭露尾了!」
那個他叫做羅傑的,望著於洛,抓起他的手握著說:
「以咱們這樣的老朋友,我不能不勸你一句。你想保持地
位,就得自己留好後步。換了我,我非但不要求元帥讓瑪奈
弗接替科凱,反而要仰仗他的大力,設法保住參議官的職位,
那是可以太平無事的當下去的。至於署長那塊肥肉,寧可扔
給逐鹿的人讓他們去搶。」
「怎麼!元帥會忘了……」
「朋友,元帥在內閣會議中費了那麼大的力支持你,沒有
人再想把你免職了;可是這句話已經提過!……所以你不能
授人把柄……我不願意再多說。現在你還來得及提條件,譬
如當參議官兼貴族院議員之類。要是等久了,或是給人拿住
了什麼,那我就不敢擔保了……究竟要不要我去旅行呢?」
「不忙,讓我先去見元帥,再托我哥哥到老總前面探一探
口風。」
因此男爵上瑪奈弗太太家時的心緒是可想而知的;他幾
乎忘了老年得子的事,羅傑剛才拿出朋友的真情點醒了他。可
是瓦萊麗的影響,使男爵吃飯吃到一半也附了大家的興,而
且因為要忘記他的心事,起哄得格外厲害。可憐蟲想不到那
天晚上已經夾在他的幸福和人事處長所說的危險中間無處可
逃,就是說在瑪奈弗太太與他的地位之間,他必需有所選擇。
十一點光景,客廳裡高朋滿座,正是晚會頂熱鬧的時節,
瓦萊麗帶了埃克托坐在便榻的一角咬著他的耳朵:
「我的好人,你女兒因為文賽斯拉到這裡來了大生其氣,
丟下他不管了。奧棠絲脾氣這麼壞!你不妨向文賽斯拉把那
個糊塗姑娘寫給他的信要來看看。他們夫婦的分居,人家一
定要說是為了我,你想這對我多麼不利,良家婦女攻擊人的
時候就是用的這種手段。我除了把一個家弄得賓至如歸以外,
又沒有別的錯;她卻裝做吃了大虧,把罪名加在我頭上,真
是豈有此理!要是你愛我,你得把小夫妻勸和,替我洗刷清
楚。我又不希罕招待你女婿,是你把他帶來的,替我帶回去
吧!要是你在家裡還有一點兒威嚴,你很可以叫你太太去轉
圜。你替我告訴她,告訴你那個老伴:如果人家冤枉我拆散
夫妻,離間家庭,說我養了丈人又養了女婿,那麼老實不客
氣,我有我的作風,要名副其實的把她們干一下!貝特不是
在說要離開我了嗎?……她覺得家庭比我更要緊,那我不怪
她。她跟我說,除非小夫妻和好,她不能再在這兒待下去。咱
們可有趣啦,開銷要加上三倍!……」
男爵聽見女兒出了事,便說:「噢!這個嗎,我會去安排
的。」
「好,那麼再談第二件……科凱的位置呢?」
「這個,」男爵眼睛低了下去,「就不說辦不到,也是很難
很難!……」
「辦不到?」瑪奈弗太太咬著男爵的耳朵。「親愛的埃克托,
你還不知道瑪奈弗鋌而走險,會做出什麼事來呢。我現在完
全落在他手裡;利益所在,他是象多數男人一樣不顧廉恥的;
就因為他卑鄙、無能,所以仇恨的心特別狠。你如今把我弄
成這個局面,我只好由他處分。我不得不跟他敷衍幾天,可
能他從此守在我屋裡不走呢。」
於洛聽到這裡不禁大跳一下。
「他只有當了科長才肯把我放鬆。這是他卑鄙,可也是勢
所必然。」
「瓦萊麗,你愛我嗎?」
「在我眼前這種情形之下你還提出這種問句,簡直是下等
人的侮辱……」
「噯,要是我嘗試一下,光是嘗試一下,去向元帥要求瑪
奈弗的位置,我馬上就得下台,瑪奈弗馬上就得開差。」
「我以為你跟親王是知交呢!」
「當然,他對我不能再好了;可是孩子,元帥上面還有別
人……譬如說,還有內閣會議……多等一些時候,多繞幾個
圈子,我們才好達到目的。要成功,必須等人家有求於我;那
時我可以說:好,禮尚往來,公平交易……」
「可憐的埃克托,要是我把這些話告訴瑪奈弗,他一定會
跟我們搗亂的。要麼你就自己去對他說,叫他等吧,我不管。
噢!我知道要倒霉了,他有方法治我的,他要守在我屋裡……
喂,別忘了孩子那筆存款。」
於洛覺得自己的快樂受了威脅,便把瑪奈弗邀到一邊;一
想到這癆病鬼會呆在他漂亮女人的屋裡,他害怕得不得了,以
至他素來對待瑪奈弗的氣焰,也破題兒第一遭收了起來。
「瑪奈弗,我的好朋友,今天我們談到了你的問題!你一
下子當不成科長……要等些時候。」
「我一定要當科長,男爵,」瑪奈弗斬釘截鐵的回答。
「可是,朋友……」
「我一定要當科長,男爵,」瑪奈弗冷冷的重複一遍,望
望男爵又望望瓦萊麗。「你使我女人不得不來遷就我,我就把
她留下了;因為,我的好朋友,她可愛得很呢,」他刻薄萬分
的補上一句。「我是這兒的主人,不像你在部裡作不了主。」
男爵那時心裡的痛苦,好似最劇烈的牙痛,幾乎眼淚都
掉下來。在扮演這短短一幕的時間,瓦萊麗咬著亨利·德·
蒙泰斯的耳朵,告訴他瑪奈弗的意思,以便把蒙泰斯暫時擺
脫幾天。
四個信徒中間,惟有克勒韋爾不受影響,他有他那所小
房子;所以他擺出一副得意忘形,肆無忌憚的神氣,全不理
會瓦萊麗擠眉弄眼的警告。他五官七竅,沒有一處不表示他
的為父之樂。瓦萊麗過去湊著耳朵埋怨了他一句,他卻抓著
她的手回答說:
「明天,我的公爵夫人,你的公館好到手啦!……因為明
兒是正式標賣的日子。」
「那麼家具呢?」她笑著問。
「我有一千股凡爾賽鐵路股票,一百二十五法郎買進的;
我得到內幕消息,兩條路線要合並,股票好漲到三百法郎。你
的屋子將來要裝修得象王宮一樣!……可是你得專心向我一
個人,是不是?……」
「是的,胖子區長,」她笑著說,「可是你放穩重一點!你
得尊重將來的克勒韋爾太太。」
「親愛的姊夫,」貝特過來對男爵說,「明天一早我就上阿
黛莉娜家;你明白,我再留在這兒不像話了。我替你哥哥管
家去吧。」
「我今晚回家。」
「那麼我明兒來吃中飯,」李斯貝特笑著回答。
她知道明天家裡那一幕不能少了她這個角色。她清早就
上維克托蘭家報告奧棠絲與文賽斯拉分居的消息。
男爵十點半左右回去,碰上瑪麗埃特與路易絲忙了一天
正在關大門,所以不用打鈴就進去了。為了不得不規規矩矩
回家,他滿肚子不高興,逕自走向太太的臥房。從半開的門
內,他瞥見她跪在十字架下一心一意在禱告。她那個極有表
情的姿態,大可作為畫家或雕刻家傑作的模特兒,使他們成
名。阿黛莉娜激昂慷慨的,高聲念著:
「我的上帝,求你大慈大悲,指點他回頭吧!……」
原來男爵夫人在那裡為她的埃克托祈禱。此情比景,跟
他剛才離開的景象多麼不同;她的禱告又顯然是為了當天的
事;男爵感動之下,歎了一口氣。阿黛莉娜滿面淚痕的回過
頭來,真以為禱告有了靈驗,縱起身子,欣喜若狂的抱住了
她的埃克托。以妻子而論,阿黛莉娜早已興趣全無,苦惱把
她的回憶都趕跑了。她心中只剩下母性,家庭的名譽,一個
基督徒的妻子對一個誤入歧途的丈夫的最純潔的感情,那是
女人萬念俱灰之後始終不會消滅的。這些情緒我們都不難猜
想得到。
「埃克托!你還會回來嗎?上帝能不能哀憐我們這一家?」
「親愛的阿黛莉娜!」男爵把太太扶在他身旁一張椅子裡
坐下,「我從沒見過象你這樣聖潔的女子,我久已配不上你
了。」
「不用你費什麼事,朋友,」她拿起於洛的手;她拚命發
抖,好似害了什麼神經性的痙攣,「你一舉手之間一切都可以
恢復舊規……」
她不敢往下再說,覺得每句話都像責備,而她不願意這
次會面給她的快樂有一點兒殘缺。
「我是為了奧棠絲回來的,」男爵接著說,「這孩子輕舉妄
動,對我們的影響可能比我為瓦萊麗的癡情更糟。咱們明兒
再談。瑪麗埃特說奧棠絲已經睡覺,不用驚動她了。」
「對,」於洛太太說著,只覺得一陣心酸。她猜到男爵回
來不是為了看看家裡的人,而是另有作用。「明兒再讓她歇一
天吧,可憐的孩子教人看了也不忍,整整哭了一天。」
下一天早上九點半,男爵教人通知了女兒,在空蕩蕩的
大客廳裡等著。他踱來踱去地盤算用什麼理由才能克服這個
最難克服的固執;受了侵犯決不甘休的少婦,心念之堅正如
一個清白無辜的青年,既不懂得情慾與勢利的玩意兒,也不
懂得社會上委曲求全的苦衷。
「我來了,爸爸!」不勝痛苦、臉色慘白的奧棠絲,聲音
還在發抖。
於洛坐在椅子上,摟著女兒的腰,硬要她坐在他的膝蓋
上,吻著她的額角:
「噯,孩子,夫妻之間一吵嘴,咱們就發脾氣了嗎?……
一個有教養的姑娘決不如此。我的奧棠絲不應該事先不請示
父母,自顧自采取決絕的行動,像離開家庭、拋棄丈夫一類
的事。要是你來看了賢慧的母親,你決不致使我這樣傷心!
……你不知道社會的可怕。人家可以說是你丈夫把你送回娘
家的。象你這樣在母親膝下長大的孩子,比旁的孩子長成得
更慢,因為你不了解人生!象你對文賽斯拉那種天真活潑的
熱情,什麼都不加考慮,單憑一時的衝動。心裡一有氣,頭
腦就昏了。一個人為報仇,能夠忘記了法庭,把巴黎放火燒
起來。我做父親的活了這麼一把年紀,等到我說你有失體統,
你可以相信我的話是不錯的;而我還沒跟你提到我的辛酸我
的痛苦呢,因為你把罪名加在一個女人頭上,可是你既不知
道那女人的心,更不知道她的敵意可能狠毒到什麼地步……
唉,你啊,那麼坦白、天真、純潔,你什麼都沒有想到;你
可能受到污辱,受到譭謗。並且,我的小天使,你把玩笑當
了真;我,我敢向你擔保,你的丈夫根本沒有什麼錯。瑪奈
弗太太……」
至此為止,男爵象外交家一樣把責備說得非常婉轉。他
安排好一個巧妙的引子,然後提到那個名字;可是奧棠絲一
聽到名字,就象給人觸到了傷口似的渾身一震。
「你聽我說,我是有經驗的,我一切都看在眼裡, 」男爵
不許女兒開口,繼續說他的。「那位太太對你丈夫很冷淡。你
是上了當,不信,我可以拿證據給你看。昨天,哪,文賽斯
拉在那兒吃飯……」
「在那兒吃飯?……」奧棠絲站了起來,不勝厭惡的望著
父親。「昨天!看過了我的信還?……噢!天哪!……幹嗎我
要結婚,不進修道院?可恨我有了孩子,我的生命已經不屬
於我了!」說到這裡她嚎啕大哭了。
這些眼淚落在於洛太太的心上,她從房裡出來把女兒抱
在懷裡,哀痛之下,便胡亂的說了一大堆慰問的話。
「呦,哭起來了!……」男爵心裡想,「本來什麼都順順
噹噹的!現在,女人一哭不就完了嗎?」
「孩子,」男爵夫人說,「聽你爸爸說呀!他是愛我們的,
得啦……」
「呃,奧棠絲,我的好孩子,別哭了,你要哭得難看了。
哎,哎,拿出一點理性來。乖乖的回家去,我保證文賽斯拉
永遠不再上那兒走動。如果對心愛的丈夫,原諒他最輕微的
過失,也算得是犧牲的話,我就要你犧牲一下。我要你看在
我的白頭髮面上,看在你所孝敬的母親面上……你總不願意
我到了老年再過辛酸的日子吧?……」
奧棠絲象瘋子一般,奮不顧身的撲倒在父親腳下,把沒
有拴好的頭髮都抖散了,絕望的伸著手求告:
「父親,你要我的命了!要我命也可以,至少得讓它清清
白白的,我一定很高興的獻給你。可是別叫我羞辱了自己,犯
了罪再死!我不像母親!我不能把侮辱吞下去!要是我回家,
妒性發作起來,我會把文賽斯拉殺死,或者做出更要不得的
事。請你不要把我力量做不到的事逼我。不要在我活著的時
候哭我!因為至少我要發瘋……我覺得馬上要發瘋了!昨天!
昨天!看了我的信他還上那女人家裡吃飯!……別的男人是
不是這樣的?……我願意把性命獻給你,可不要叫我含羞蒙
垢而死!……說他的過失輕微?……跟這個女人有了孩子還
是過失輕微?」
「孩子?……」於洛倒退了兩步。「呃!這明明是開玩笑!」
這時維克托蘭和貝姨一齊來到,看到這副景象都愣住了。
女兒伏在父親腳下。男爵夫人一聲不出,母女的天性與夫妻
的感情使她左右為難,嚇得只會落眼淚。
「李斯貝特,」男爵抓了老姑娘的手,指著奧棠絲,「你正
好來幫我忙。可憐的奧棠絲氣糊塗了,以為瑪奈弗太太愛上
了文賽斯拉,其實瓦萊麗只想要一座雕像。」
「大利拉!」奧棠絲叫道,「我們結婚到現在,他一口氣趕
成的作品就只有這個。他老人家不能為了我,為了他的孩子
工作,卻一股熱忱的替這個賤人工作……噢!父親,把我殺
了吧,你每句話都是一把刀。」
李斯貝特向維克托蘭和男爵夫人搖搖頭,意思之中是指
男爵不可救藥。
「聽我說,姊夫,你要我住在瑪奈弗太太樓上替她當家的
時候,我根本不知道她的為人;可是三年之中我知道了很多
事情。這女人真是一個婊子!她的卑鄙無恥,只有她那個丑
惡下賤的丈夫比得上。你蒙在鼓裡,給這些人當冤大頭,你
才不知道他們要把你害到什麼田地呢!我不能不對你說個明
白,因為你已經陷入泥坑……」
聽到李斯貝特這麼說,男爵夫人和女兒望著她的眼風,活
象那些虔婆感謝聖母救命時的眼風。
「她,這個該死的女人,想拆散你女婿的家庭;有什麼好
處?我不知道,我沒有那種聰明去了解這些那麼惡毒,那麼
下流的陰謀詭計。瑪奈弗太太並不愛你的女婿,但是要他屈
膝,出她的惡氣。我剛才狠狠的罵了她一頓,一點不曾冤枉
她。她是一個毫無廉恥的娼妓,我已經告訴她,我要離開她
的屋子,要顧全我的名譽……第一我是這個家庭裡的人。我
知道甥女離開文賽斯拉的消息,我就來了!你把瓦萊麗當做
聖女,她可的確是這件悲劇的罪魁禍首;我還能在這種女人
家裡待下去嗎?親愛的奧棠絲,」她一邊說一邊故意碰了碰男
爵的手臂,「也許上了當,因為這一類的女人,單為要一樣小
骨董就不惜犧牲別人整個的家庭的。我不信文賽斯拉真有什
麼罪過,但是他生性懦弱,我不敢擔保他將來不給她灌上迷
湯。我已經下了決心。你要送在這女人手裡的,她會叫你睡
草墊,我不願意由我來幫你傾家蕩產,我在那兒住了三年就
是想挽救這一點。姊夫,你受了騙。只消你敢堅決聲明,絕
對不管那下流的瑪奈弗升級的事,你等著瞧罷,包你出事!他
們為此預備好一套把戲要你出丑呢。」
李斯貝特把姨甥扶起,熱烈的擁抱她,咬著她的耳朵說:
「親愛的奧棠絲,拿定主意!」
男爵夫人擁抱她的貝特妹妹,因為代她出了氣而表示很
感激。當著父親,全家都不出聲;以他的聰明,他自然懂得
這個靜默的意義。他腦門上、臉上,佈滿了狂怒的氣息:根
根血管都爆起,眼睛發了紅,臉色青一塊白一塊。阿黛莉娜
趕緊撲在他腳下,抓了他的手:
「朋友,朋友,別生氣啊!」
「你們都不把我當人了!」男爵流露出一句良心的呼聲。
我們自己做的錯事總是肚裡有數。我們幾乎老是以為受
害的人對我們一定恨如切齒;而儘管我們多方作假,一受到
突如其來的責罰,我們的嘴巴或是臉色自然會招供,好似從
前的罪犯在劊子手面前招供一樣。
「我們的孩子,」他繼續招供,「結果變成了我們的仇敵。」
「父親,」維克托蘭叫著。
「你打斷了你父親的話!……」男爵瞪著兒子大吼一聲。
「父親,聽我說,」維克托蘭聲音很堅決很清楚,正是清
教徒議員的聲音,「我知道應該怎麼尊重您,永遠不會對您失
掉敬意。我永遠是您最卑恭最服從的兒子。」
凡是到國會旁聽過的人都知道:用這種疊床架屋的話緩
和對方的怒氣、以拖延時間,是議會戰術的慣技。維克托蘭
接著說:
「我們決不是您的敵人;我跟岳父克勒韋爾鬧翻,因為向
沃維奈贖回了六萬法郎借票,而這筆錢,不消說是在瑪奈弗
太太手裡。噢!父親,我決不埋怨您,」他看見男爵做了一個
手勢,便補上一句,「我只附和貝姨的意見,並且請您注意,
雖然我對您的忠誠是盲目的,無限的,不幸我們的財源卻是
有限的。」
「又是錢!」癡情的老人給這番理由駁倒了,望一張椅子
上倒了下去。「而這還是我的兒子!……你的錢,會還你的,
先生!」說著他站了起來。
他望客廳的門走去。
「埃克托!」
這聲叫喊使男爵回過頭來,突然老淚縱橫的面對著妻子,
她絕望之下用力抱住了他,說:
「你別這樣的走呀……別生著氣離開我們。我一句都沒有
說你啊,我!……」
一聽到這悲壯的呼聲,孩子們一齊跪倒在父親腳下。
「我們都愛你的,」奧棠絲說。
李斯貝特,一動不動好似石像一般望著這些人物,傲然
微笑。這時候於洛元帥進了穿堂,已經聽到他說話的聲音了。
全家的人都知道非瞞住他不可;當時的景象便立刻換了一幕。
兩個孩子趕緊站起,而個個人都在設法遮掩他們的情緒。
瑪麗埃特在門口和一個兵吵了起來,他叫叫嚷嚷的吵急
了,廚娘只得走進客廳說:
「先生,有一個從阿爾及利亞回來的軍需兵,一定要跟您
說話。」
「讓他等著。」
「先生,」瑪麗埃特湊著主人的耳朵,「他要我輕輕的告訴
您,說是為了您叔叔的事。」
男爵打了一個寒噤,以為兩個月來私下問叔岳要的錢,預
備還債的錢,送到了。他丟下家人奔向穿堂,看見來人是一
張阿爾薩斯人的臉。
「是於洛男爵嗎?」
「是啊……」
「是男爵自己嗎?」
「是啊。」
軍需兵一邊說一邊從軍帽夾層裡掏出一封信,男爵急急
的拆開,念道:
  侄婿青覽:我非但沒法送上十萬法郎,連我的地位都無法維
持,如果你不采取斷然行動救我的話。有一位檢察官跟我們找麻
煩,滿嘴仁義道德,對我們的機關胡說霸道。沒有辦法教這個臭
官兒住嘴。要是陸軍部讓那些法官支配,我就完啦。送信的人是
可靠的,你得設法給他升級,他替我們出過力。別讓我落在烏鴉
嘴裡! ヾ
這封信對男爵不啻晴天霹靂。他看出那是文武衙門開始
明爭暗鬥,(阿爾及利亞至今還是這種情形),必須立刻想出
辦法應付當前的亂子。他要軍需兵明天再來,說了些給他晉
級之類的好話,把他打發走了,他回進客廳。
「大哥,你好,我馬上要走了!」他對元帥說。—— 「再
見,孩子們;再見,阿黛莉娜。」—— 「貝特,你怎麼辦呢?」
「我嗎,我去替元帥管家。這個也吧,那個也吧,我總得
一輩子替你們當差。」
「我沒有跟你商量好之前,你先不要離開瓦萊麗,」於洛
咬著貝姨的耳朵吩咐。—— 「再見,奧棠絲,你這個不聽話
的小鬼,放明白一點;我有了緊急公事,你的問題以後再談。
你想一想吧,我的小貓咪,」他說著把她擁抱了一下。
他離家時顯而易見那麼慌張,使太太和孩子們都非常著
急。
「貝特,」男爵夫人說,「我們要知道埃克托有些什麼事,
我從來沒有看見他慌成這個樣子;你在那個女人家再待兩三
天吧;他對她是無話不談的,我們可以打聽出他為什麼突然
變色。你放心,你跟元帥的親事我們會安排的,那是非辦不
可的了。」
「我永遠不會忘了你今天這股勇氣,」奧棠絲擁抱著貝特
說。
「你替可憐的母親出了一口氣,」維克托蘭說。
元帥看見大家對貝特這般親熱,只覺得莫名其妙;貝特
卻把這一幕向瓦萊麗報告去了。
這一段描寫,使一般清白純潔的人,看到瑪奈弗太太一
流的女子對於家庭的種種禍害,看到她們用什麼方法去侵害
表面上渺不相關的,可憐的賢德的女人。如果把這些糾紛移
到上層社會,把君王的情婦所能促成的亂源想象一下,那麼,
一個律身謹嚴,持家有法的賢君所能加惠於人民的,也就不
難了解了。
十 一
巴黎每個部都是不准婦女入內的小城;但其中有的是讕
言妄語,明槍暗箭,彷彿照樣擠滿了女人。經過了三年,瑪
奈弗先生的地位是揭穿了,亮出來了,司裡科裡都在問:「科
凱的缺,瑪奈弗補得上補不上呢?」正如從前國會裡紛紛議論:
「王太子的優俸法案通得過通不過呢?」
大家留意人事處的動靜,把於洛男爵署裡的一切都細細
推敲。精明的參議官,把由於提升瑪奈弗升級而被擠掉的人
早已拉攏好;那是一個極會辦事的人,男爵告訴他,只要他
肯代做瑪奈弗的工作,將來一定可以補缺,瑪奈弗是行將就
木的人了。所以那個公務員也在暗中幫瑪奈弗活動。
於洛穿過等滿了人的會客室,瞥見瑪奈弗愣著那張蒼白
的臉坐在一角。他第一個就把瑪奈弗叫了進去。
「你有什麼要求,朋友?」男爵藏起了心中的不安。
「署長,各科的同事都在笑我,因為人事處長今天請了病
假,出門一個月。等一個月,這意思還不明白嗎?你使我的
敵人把我打哈哈,銅鼓給人家敲一邊已經夠了;兩邊敲的話,
署長,是會敲破的。」
「親愛的瑪奈弗,一個人要萬分耐心才能達到目的。你即
使能夠升科長,也要等兩個月以後。我自己要鞏固地位的時
候,怎麼能要求一樁教大眾起哄的事?」
「你下了台,我永遠升不成科長了,」瑪奈弗冷冷的說,
「你得把我提升,反正是這麼回事。」
「照你說,我得為了你犧牲?」
「要不然,我對你太失望了。」
「你太瑪奈弗脾氣了,瑪奈弗先生!……」男爵站起來,
指著門叫他出去。
「我給您請安,男爵,」瑪奈弗恭恭敬敬回答。
「混賬透了!」男爵對自己說,「竟像限時限刻的逼債,拿
封門來威嚇。」
兩小時以後,男爵剛好對克洛德·維尼翁囑托完畢,請
他上司法部,探聽一下管轄若安·斐歇爾的司法當局的情形,
蘭娜卻推開署長室的門,送進一封信,說立等回音。
「派蘭娜到這兒來!」男爵心裡想,「瓦萊麗簡直瘋了,她
要牽累我們大家,連該死的瑪奈弗的升級都要弄糟了!」
他送走了部長的私人秘書,拆開信來:
  啊!朋友,你不知道我剛才受到怎樣的欺侮!固然你給了我
三年幸福,這一下我可付足了代價!他從辦公室回來暴跳如雷,簡
直教人發抖。平時他已經丑惡萬分,今天更是象魔鬼一樣。他咬
牙切齒恐嚇我說,如果我再讓你來,他就永遠釘著我。可憐的朋
友,從此我不能再招待你了。你看我的眼淚呀,信紙都濕透了!你
還看得清我的字嗎,親愛的埃克托?啊,我有了你的心,身上又
有了你一塊肉,卻不能再看見你,要跟你斷絕,那不要了我的命
嗎?你得想到咱們的小埃克托!別丟掉我啊;可是你,千萬不能
為了瑪奈弗玷污你的聲名,不能對他的威脅讓步!啊,我現在對
你的愛情是我從來未有的!你為你的瓦萊麗所作的犧牲,我都回
想起來,她不會,永遠不會忘恩負義的,你是、永遠是、我唯一
的丈夫。我曾經要求你為幾個月後出世的小埃克托,存一筆利息
一千二百法郎的款子,現在這件事不用提啦……我不願意你再花
一個錢。再說,我的財產也永遠是你的。
啊!如果你愛我象我愛你一樣,埃克托,你就得告老,我們
把彼此的家庭、煩惱、藏著多少仇恨的家屬,統統丟開,和李斯
貝特一同住到一個美麗的地方去,例如布列塔尼,要是你喜歡。在
那邊,我們閉門謝客,與世隔絕,可以快快活活的過日子。你的
養老金,加上我名下所有的一切,足夠應付的了。你近來變得嫉
妒了,好吧,那時你的瓦萊麗只陪埃克托一個人了,你不用再象
上回那樣慪氣了。我永遠只有一個孩子,而這個孩子是我們的,我
向你保證,親愛的老軍人。真的,你萬萬想不到我氣成什麼樣子,
因為你想不到他怎樣對我,對你的瓦萊麗說了多少下流話,我不
能玷污筆墨告訴你:身為蒙柯奈的女兒,這種話我一輩子都不應
該聽到一句。噢!他大發獸性,把我當做了你,百般作踐,我恨
不得有你在場好治他一治。我父親在的話,一定會把這個混蛋一
刀兩段;而我,我只能象一個女人所能做到的:拚命的愛你。所
以,我的愛人,在我現在這種悲痛的情形之下,我無論如何丟不
下你。是的!我要偷偷的看你,天天看你!我們女人是這樣的,你
恨他,我也跟著恨他了。我求你,要是你愛我,千萬不要升他做
科長,讓他到死只做一個副科長!……此刻我心緒已亂,他的咒
罵還在我耳邊。貝特本想離開我的,看我可憐,答應再留幾天。
我的心肝,我不知道怎麼辦。我只想一走了事。我素來喜歡
鄉下,或是布列塔尼,或是西南幾省,隨你挑,只要我能夠自由
自在的愛你。可憐的寶貝,我也替你叫苦!因為你只能回到你的
老伴身邊,去看她的哭哭啼啼;想來那魔鬼也對你說過,他要日
夜守著我;他還提起警察局呢!你千萬不要來!我知道,他要拿
我當敲詐的工具時,什麼事都做得出的。所以我想把你對我慷慨
的贈與一齊還給你。啊!我的埃克托,我可能賣弄風騷,使你覺
得輕佻,可是你還沒有認識你的瓦萊麗;她喜歡磨你,但是她愛
你,在多少人中只愛著你。你來看你的小姨是沒有人能阻止的,讓
我跟她商量我們相會的辦法。我的好寶貝,求你寫一個字條來安
慰安慰我,既然你自己不能來……(噢!要是我能把你留在咱們
的便榻上,要我犧牲一只手都是願意的。)有你一封信等於有了一
道護身符;請你寫幾個字給我,表現一下你高尚的心胸,我過後
把信還給你,因為我們必須謹慎小心,他到處亂翻,我沒處隱藏
你的信。總之,你得安慰你的瓦萊麗,你的妻,你的孩子的母親。
唉,天天看到你的人,竟不得不跟你寫信!所以我對貝特說:過
去我真不知道自己的幸福。好寶貝,我多愛你,希望你多多愛我。
你的 瓦萊麗。
「哎喲,多少眼淚!……」男爵看完了信對自己說,「她
的簽名都看不清了。」—— 「她怎麼啦?」他問蘭娜。
「太太在床上抽搐,大發肝陽,簡直縮做了一團,那是寫
完信才發作的。噢!她哭呀哭呀……先生叫罵的聲音在樓梯
上都聽得見。」
男爵慌慌忙忙,拿起公事信箋寫了下面一封信:
  你放心吧,我的天使,他到死只能當一個副科長!你的主意
妙極,咱們可以離開巴黎,帶著咱們的小埃克托快快活活的過日
子。我準定告老,可以在什麼路局內找一個好差事。啊!可愛的
朋友,你的信使我返老還童!噢!我要從頭做起,你等著瞧吧,我
要給咱們的孩子掙一份家業。你的信比新愛洛伊絲還要熱烈百
倍,我讀了之後意發生了奇跡:我本以為對你的愛情已經達到最
高峰,現在才覺得我更愛你了。今晚上你可以在貝特那邊看到
你的永遠的 埃克托。
蘭娜把回信帶走了,這是男爵寫給他可愛的朋友的第一
封信!這樣緊張的情緒,跟正在遠遠醞釀的風波恰好成為一
個對比。但那時男爵滿以為叔岳若安·斐歇爾所受的威脅業
已解除,只牽掛自己的虧空問題了。
拿破侖黨人的特性之一是信仰武力,認為武官總在文官
之上。阿爾及利亞既是陸軍部的勢力範圍,於洛當然不把檢
察官放在心上。一個人總改不了過去的習氣。當年帝國治下
各大城市的首長、省長、那些外省的小皇帝,對過境的禁衛
軍都是遠道迎送,趨奉惟恐不及的;試問一個禁衛軍的長官,
怎麼能忘了這些親身經歷的威風?
四點半,男爵逕自奔到瑪奈弗太太家;上樓的時候象青
年人一樣心兒亂跳,老問著自己:「我看得到她嗎?看不到她
嗎?」早上自己家中的一幕,太太跪在他腳下的情景,他哪裡
還想得起?瓦萊麗的信,藏在一只薄薄的皮夾中間揣在懷裡,
從此不離身的了,那封信豈非證明他比一個風流後生更受人
疼愛嗎?打過了鈴,倒霉的男爵聽見瑪奈弗的拖鞋聲,和癆
病鬼一連串的咳嗽聲。瑪奈弗一開門,擺好姿勢,指著樓梯,
跟早上男爵指著辦公室的門一模一樣。他說:
「你太於洛脾氣了,於洛先生!……」
男爵還想望裡走,瑪奈弗卻從袋裡掏出一支手槍,把子
彈上了膛。
「參議官先生,一個人象我這樣下賤的時候,你認為我下
賤是不是?—— 出賣名譽的價錢不能全部收足,他是不怕進
監牢做苦役的。你願意打架,好吧,咱們來拚一拚,隨時隨
地都可以。不准再來,不准你進這扇門:我已經把你我的情
形報告了警察局。」
然後他趁著男爵發愣的當口把他推了出來,關上了門。
「該死的奴才!」於洛一邊想一邊上樓去找李斯貝特,「噢!
現在我明白那封信了。我一定要帶著瓦萊麗離開巴黎。她可
以陪我到老,給我送終。」
貝特不在屋裡。奧利維埃太太告訴於洛,說她上男爵夫
人家找他去了。
「可憐的姑娘!想不到她會象今天早上那樣聰明,」男爵
心裡想著,從飛羽街走向翎毛街。
走到飛羽街和巴比倫街轉角,他回頭望了望丈夫仗著法
律的寶劍把他趕出來的伊甸園。瓦萊麗在窗口目送於洛;他
一抬頭,她便揚起手帕;該死的瑪奈弗卻打落了她的便帽,一
把硬拖了進去。參議官眼裡不禁亮起一顆淚珠。
「近七十的人了,受人家這樣的愛!還眼看她被虐待!」他
對自己說。
李斯貝特是到家裡來報告好消息的。阿黛莉娜和奧棠絲
已經知道,男爵不願在部裡當眾丟人,拒絕提升瑪奈弗為科
長,這樣一來,那個變了於洛死冤家的丈夫一定要把他攆出
門外的了。不勝快慰的阿黛莉娜,吩咐夜飯要弄到使她的埃
克托覺得比瓦萊麗家更好;忠心的李斯貝特就在幫瑪麗埃特
解決這個難題。貝姨此刻是全家崇拜的偶像:母女倆都吻著
她的手,衷心喜悅的告訴她,元帥已經答應請她做管家了。
「親愛的,從管家到太太,還不容易嗎?」阿黛莉娜說。
「維克托蘭跟他提起婚事的時候,他沒有說不,」奧棠絲
補上一句。
男爵在家給招呼得那麼殷勤,那麼懇切,表示家裡的人
對他多親熱,他只得把滿腹辛酸悶在肚裡。元帥也來吃飯。飯
後,於洛並不走。維克托蘭夫婦也來了。大家湊了一桌惠斯
特牌。
「埃克托,你好久沒有跟我們這樣玩兒了!……」元帥一
本正經的說。
在溺愛兄弟的老軍人口中,這句暗示埋怨的話給大家一
個深刻的印象。這弦外之音把心頭巨大的傷口揭開了,把每
個人的隱痛點穿了,使彼此都有同感。到八點,男爵要送貝
特回去,答應送去就來。
「噯,貝特,他竟然虐待她!」他到了街上說,「我現在更
愛她了!」
「啊!我從來想不到瓦萊麗會這樣愛你的!她輕佻、風騷,
喜歡教人家追求,對她玩一套談情說愛的喜劇,像她所說的;
但她真心對待的只有你一個。」
「她有什麼話要你告訴我呢?」
「啊,你聽著。你知道她對克勒韋爾是相好過的;那不能
怪她,惟有這樣她才有老年的保障;但她心裡厭惡他,並且
差不多已經完了。可是她還留著小房子的鑰匙。」
「嚇,太子街!」歡喜欲狂的於洛叫起來。「單憑這一點我
就情願她養著克勒韋爾……我去過那兒,我知道……」
「鑰匙在這兒,你明天就去配一個,配兩個也可以,只要
你來得及。」
「以後呢?……」於洛大有饞涎欲滴之概。
「明兒我再到你家吃飯,你把瓦萊麗的鑰匙還我,克勒韋
爾老頭隨時會向她要回的;後天你們可以相會啦;以後的事
你們面談就是了。你們可以放心,那邊有兩個出口。要是克
勒韋爾,他是象他自己所說的,攝政王派,要是碰巧他從走
廊進來,你們可以從舖子裡出去;反過來也是一樣。你瞧,老
混蛋,這都是靠我的力量。你怎麼報答我?……」
「由你說就是!」
「好,那麼你不要反對我跟你哥哥的親事!」
「什麼!你!於洛元帥夫人!你!福芝罕伯爵夫人!」男
爵大為詫異的喊。
「阿黛莉娜不是男爵夫人麼?……」貝特用著尖酸的,惡
狠狠的聲音回答,「聽我說,老桃花,你明明知道你的事情攪
到什麼田地了!你家裡的人可能沒有飯吃,掉在泥坑裡呢
……」
「我就怕這個!」於洛不由得毛骨悚然。
「要是你哥哥死了,誰養你的太太跟女兒?法蘭西元帥的
寡婦至少有六千法郎恩俸是不是?所以,我的結婚,只為了
保險你的妻子女兒不至於餓肚子,你這個老糊塗!」
「我沒有想到這麼遠!那麼我去勸哥哥吧,因為我們都相
信 你的……你去告訴我的天使,說我把性命獻給她了!
……」
男爵看貝特走進了飛羽街,便回家打他的惠斯特牌,當
晚宿在家裡。男爵夫人快慰之極,丈夫好象恢復了家庭生活,
半個月光景,他每天早上九點上衙門,下午六點回來吃飯,黃
昏也在家裡跟大家一起。他帶著阿黛莉娜和奧棠絲看了兩回
戲。母女倆做了三台感恩彌撒,求告上帝既然把她們的丈夫
與父親送回了,但望把他永遠留在家裡。
一天晚上,維克托蘭看見父親去睡覺了,對母親說:
「噯,咱們多快活,爸爸回來啦;所以我跟我的女人決不
愛惜我們的錢,只要這局面能維持下去……」
「你父親快上七十了。我看出他還在想瑪奈弗太太,可是
不久會忘掉的;對女人的瘋狂不像賭博、投機、或者吝嗇,它
是有期限的。」
美麗的阿黛莉娜—— 因為她雖然上了五十歲,經過了多
少傷心事,還是很美,—— 在這一點上可想錯了。好色的人,
天賦異稟,使他們愛的機能遠過於愛情的界限,差不多永遠
是年輕的。在那個安分老實的時期內,男爵上太子街去了三
次,他的表現絕對沒有七十歲。情慾復熾,返老還童,他不
惜把榮譽、家庭、一切,毫無遺憾地奉獻給瓦萊麗。可是瓦
萊麗完全變了一個人,從來不提到錢,不提給他們孩子的存
款;相反,她願意拿黃金給他,她愛於洛,好象一個三十六
歲的婦人愛一個又窮又風流又多情的法科學生。而可憐的阿
黛莉娜還以為重新征服了她的埃克托!第三次幽會的終了,又
定了第四次約會,有如從前意大利喜劇院完場的時候報告下
一天的節目。時間約在早上九點。到了那快活的一天,(癡情
的老人就為了這種快樂的希望才勉強忍受家庭生活的),清晨
八點左右,蘭娜上門求見男爵。於洛怕出了什麼亂子,趕緊
出去找站在門外不肯進來的蘭娜。那忠心的女僕遞給他一封
信:
  我的老軍人,此刻不要上太子街,我們的魔鬼病了,要我服
侍他。你改在今夜九點去吧。克勒韋爾在科爾貝的勒巴家,決不
會帶什麼女人上小公館的。我安排好今天夜裡抽身出來,可以在
瑪奈弗醒來之前趕回。如何,即盼見覆。也許你老婆不像從前那
樣聽你自由了。據說她還挺美,說不定你會欺騙我的,你這個老
風流!信閱後即毀,我什麼都不放心呢。
埃克托寫了一封短短的回信:
  我的愛人,我早已和你說過,二十五年以來我的太太從來不
妨害我尋歡作樂的。為了你,我一百個阿黛莉娜都肯犧牲!今晚
九點准到克勒韋爾廟堂去恭候我的女神。但願副科長快快死掉!
免得我們長此分離;千萬珍重。
你的 埃克托。
晚上,男爵對太太說要陪同大臣到聖克魯去辦公,清早
四五點才能回來。於是他上太子街去了。那正是六月將盡的
時節。
很少人一生中真正經驗過引頸就戮的感覺,那些在斷頭
台上遇赦回來的囚徒,當然可以計算在內;但有些做夢的人,
的確在夢中活龍活現的體味過這種臨死的慘痛,他們什麼都
感覺到,連刀子架在脖子上的感覺都有,直到天亮驚醒,才
算把他們釋放……可是,清早五點,男爵在克勒韋爾那張華
麗的床上所經歷的感覺,比縛上刑台、面對一萬個人、兩萬
道目光的感覺,更要可怕得多。瓦萊麗睡的姿態極美。惟有
真美的女人才會在睡熟的時候不失她的美,瓦萊麗就夠得上
這個資格。這是藝術跑進了自然界,簡直是一幅活的圖畫。男
爵在平臥的姿態中,目光離地約有三尺,他彷彿一個人忽然
驚醒過來想到什麼念頭似的,眼光漫無目的地在那兒亂轉,無
意之間停在房門上,那是由出名的藝術家揚 ヾ
畫滿了花卉的。
男爵並沒象臨刑的罪犯一般看到兩萬道目光,而只看到一道
比廣場上的兩萬道更尖利的目光。這種溫柔鄉中的恐怖感覺,
當然比死囚的感覺更難得,要是臨到那般急性子的英國人,准
會鬧一場大病的。男爵平躺著,的的確確出了一身冷汗。他
想不相信,但那道殺氣騰騰的目光開始說話了!門背後有唧
唧噥噥的聲音。男爵覺得廟堂裡有了人是沒有問題的了,心
裡想:
「也許只是克勒韋爾跟我開玩笑!」
房門打開了。尊嚴的法律,在佈告上僅次於王徽的, ゝ

身為一個矮小的警察局長,跟著是一個瘦長的治安法官,帶
路的是瑪奈弗先生。警察局長,下面是一雙翻鞋面扣著套結
的鞋子,上面是一個頭髮稀少的黃腦殼,活現出一個嘻嘻哈
哈,愛說愛笑,對巴黎生活了如指掌的老狐狸。他的眼睛,透
過眼鏡,露出一副俏皮狡猾的表情。治安法官是訴訟代理人
出身,風月場中的老手,對被告非常眼熱。
「男爵,請你原諒我們公事公辦!」警察局長說,「我們受
理了原告的申請才來的。打開屋子的時候有治安法官在場作
證。我知道你的身分,也知道女的是誰。」
瓦萊麗睜開驚異的眼睛,像女戲子在舞台上表演發瘋似
的大叫一聲,在床上扭做一團,彷彿中世紀魔鬼上身的人穿
了硫磺衣受火刑的樣子。
「真要命!……親愛的埃克托,是警察來了嗎?啊!別!」
她跳起來,在三位看客前面象一道白光似的閃過,蹲在小櫃
子後面,手捧著臉。
「完了!死了!……」她叫著。
「先生,」瑪奈弗對於洛說,「要是瑪奈弗太太發了瘋,你
就不止是一個淫棍,而且是一個殺人犯……」
一個人在一張既不屬於自己也不是租賃得來的床上,跟
一個同樣不屬於自己的女人在一起,給人當場拿住,他怎麼
辦呢?是這樣的:
「法官,局長,」男爵很威嚴的說,「請你們顧全這可憐的
女人,她可能神經錯亂……你們等會再做筆錄。大門想必關
上,她跟我都跑不了的,在我們這種情形之下……」
兩位公務員接受了參議官的命令。於洛抓著瑪奈弗的手
臂,拉他到身旁輕輕的說:
「你來跟我說話,混蛋!……殺人犯不是我,是你!你要
當科長,得四等勳章嗎?」
「這是主要條件,署長,」瑪奈弗點點頭。
「都給你就是,先去安慰一下你的老婆,把這些人打發
走。」
「不行哪,」瑪奈弗很機靈的回答,「這幾位先生還要做備
案筆錄,沒有這個可以拿去告發的證件,我怎麼辦?大官兒
專門騙人,你偷了我老婆,卻沒有把我升科長。男爵,我限
你兩天之內辦妥。還有信……」
「信!……」男爵打斷了瑪奈弗的話叫起來。
「是啊,那些信,證明我女人肚裡的孩子是你的……你明
白沒有?有了這個雜種,我的兒子將來分家不是吃虧了嗎?你
得拿出一筆存款賠償這個損失。我不會多要,那是兒子的事,
與我不相干,我又不希罕當什麼父親!我!兩千法郎利息的
存單就行了。明天早上我要補上科凱的缺,國慶日受封的名
單上要有我的名字……要不我就把今天的筆錄送檢察署。我
總算寬宏大量了吧,你說?」
「天哪!好漂亮的女人!」治安法官對警察局長說。「她要
發了瘋,可是社會的大損失呢!」
「她一點不瘋,」警察局長故意鄭重其事的回答。
干警察的對一切都是懷疑的。
「於洛男爵落了人家的圈套,」局長有心提高了聲音,讓
瓦萊麗聽見。
瓦萊麗把局長瞪了一眼,要是她眼中的火氣能夠飛射過
去,可能一瞪之下就把他瞪死。局長卻微微笑著,因為瓦萊
麗也中了他的計。瑪奈弗和男爵把全部條件談妥了,教他女
人到房裡穿好衣服。男爵披著件睡衣走到外間來,對兩位公
務員說:
「保守秘密的話跟兩位可以不用多說了吧?」
兩人彎了彎腰。局長在門上輕輕敲了兩下,書記便進來
坐在小櫃子前面,把局長低聲念出的筆錄寫下來。瓦萊麗還
在那裡哭得很傷心,她穿扮完了,男爵進房去穿衣。這其間,
筆錄也寫完了。瑪奈弗預備帶著女人走了,可是於洛認為這
是最後一面,便做了一個手勢,要求跟她說幾句話。
「先生,我為你太太花的代價,你該允許我跟她告別了吧
……自然是當著你們眾人的面。」
瓦萊麗走過來,於洛咬著她的耳朵說:
「現在只有逃的一法;可是怎麼聯絡呢?咱們已經被人出
賣了……」
「還是托蘭娜!可是好朋友,這樣鬧過以後,咱們不能再
見面了。我丟盡了臉。人家還要對你說我的壞話,你會相信
的……」
男爵做了一個否認的姿勢。
「你會相信的;我倒要謝謝老天,因為那樣你不至於想我
想得太苦了。」
瑪奈弗過來把他女人帶走,湊在男爵耳邊說:他沒有當
副科長當到死!
然後他又惡狠狠的說:「夠了,太太;我儘管對你軟心腸,
卻不能在眾人前面做傻瓜。」
瓦萊麗離開克勒韋爾公館的時候,對男爵臨去秋波做了
一個媚眼,他以為她還在愛他呢。法官殷勤的攙著瑪奈弗太
太的手臂,送她上車。男爵還得留下簽字,張著嘴愣在那裡。
這時只剩警察局長一個人了。參議官簽了字,局長從眼鏡上
面抬起眼睛,俏皮的望著他。
「男爵,你對這位小太太喜歡得不得了,嗯?」
「算我晦氣,你瞧……」
「要是她不愛你呢?欺騙了你呢?……」
「我知道的,先生,就在這兒……我們當面說明了,克勒
韋爾跟我……」
「啊!你知道這兒是區長的小公館?」
「知道。」
局長把帽子掀了一掀,向老人告辭。
「你真是多情,我不說了。對根深蒂固的嗜好,我決不多
嘴,正如醫生碰上根深蒂固的病決不下手……我看見過銀行
家紐沁根先生也染上這一類的嗜好……」
「他是我的朋友,」男爵回答,「我跟那個美人兒愛絲苔常
常一塊兒吃飯的,她的確值得他花兩百萬。」
「不止!這位老銀行家的嗜好還送了四條命呢!噢!這一
類的風魔真象霍亂一樣。」
「你這是什麼意思呢?」參議官對於這個弦外之音的勸告
有點兒不痛快。
「幹嗎我要掃你的興?在你的年紀還能有幻想是不容易
的。」
「讓我醒醒吧!」參議官叫著。
「過後人家又會罵醫生的,」局長笑道。
「求你,局長,你說呀……」
「那麼告訴你,這女人是跟丈夫串通的……」
「噢!……」
「先生,十樁案子總有兩樁是這個情形。嘿!我們一看就
知道。」
「說他們串通有什麼證據?」
「先是那丈夫,」精明的局長跟揭慣創口的外科醫生一樣
鎮靜,「那張壞蛋的扁面孔就擺明著一副敲詐的嘴臉。其次,
你不是有一封那女人寫給你提到孩子的信,你看得很重的
嗎?」
「是啊,我看得很重,老帶在身上的,」男爵一邊回答,一
邊望袋裡掏那個永不離身的小皮夾。
「不用掏了,」局長的口氣彷彿在庭上控訴一般,「你的信
在這兒。我要知道的事,現在全知道了。瑪奈弗太太一定曉
得皮夾裡藏的東西。」
「只有她一個人知道。」
「果然不出我所料……這就是那小女人串通的證據。」
「怎麼呢?」男爵還不肯相信。
「我們來的時候,男爵,混賬的瑪奈弗先進來,在那個家
具上拿到這封信,」局長指著小櫃子說,「一定是他女人預先
放好的。放的地方明明是夫妻倆事先約定的,只要她能在你
睡熟的當口偷到那封信;因為那女人的信, 加上你給她的信,
在提起公訴的時候是最重要的證件。」
局長拿出那天蘭娜送到部裡的信,給男爵看。
「這是案卷的一部分,請你還我,先生。」局長說。
「那麼先生,」於洛的臉完全變了樣,「這簡直是有計劃的
賣淫。我現在確實知道她有三個姘夫了!」
「看上去就是這種貨!嗨,她們不是都站在街上的。等到
她們有了自備車馬,在沙龍裡或是自己家裡干這一行的時候,
就不是論法郎論生丁的了。你剛才提到的愛絲苔小姐,服毒
自殺了的,吞掉幾百萬呢!……你要是相信我,男爵,你一
定會勒馬收韁。這最後一局教你破費得夠了。那混蛋丈夫有
法律撐腰……沒有我,那小女人還會把你釣回去呢。」
「謝謝你,先生,」男爵說著,還在勉強保持他的尊嚴。
「先生,戲文完啦,咱們要關門了。請你把鑰匙還給區長
吧。」
於洛回到家中,失魂落魄,差不多要倒下來,一些可怕
的念頭把他攪昏了。他喚醒了他的高尚、聖潔、純粹的妻子,
把三年的歷史統統倒在她心裡,嚎啕大哭,像一個給人家奪
去了玩具的孩子。這個老少年的懺悔,這篇辛酸而丑惡的史
詩,阿黛莉娜聽了又是感動,又是歡喜,她感謝上天給他這
下子最後的打擊,以為從此丈夫可以在家裡收心了。
「李斯貝特看得不錯,她早已對我們說過了,」於洛太太
聲音很溫和,沒有加上不必要的埋怨。
「是的!唉!那天我就該聽她的話,不該再逼可憐的奧棠
絲回家去顧全那個……噢!親愛的阿黛莉娜,咱們得把文賽
斯拉救出來,他已經跌入泥坑,越陷越深啦!」
「可憐的朋友,小家碧玉對你也不比女戲子合適,」阿黛
莉娜笑了笑說。
男爵夫人看到她的埃克托形容大變的樣子嚇壞了。當他
受難,傷心,被痛苦壓倒的時候,她只有仁愛、慈悲,恨不
得把自己的血都拿出來,使埃克托快活。
「跟我們在一塊兒吧,親愛的埃克托。你告訴我,那些女
人用什麼方法把你籠絡到這樣的?我可以努力的學……幹嗎
你不訓練我來迎合你的心意呢?難道我不夠聰明嗎?人家覺
得我還相當的美,還有被追求的資格。」
許多已婚的女子,賢妻良母的女子,在此都可能發問:為
什麼那些男人,對瑪奈弗太太一流的女人會那樣慷慨,那樣
勇敢,那樣哀憐,卻不願把自己的妻子,尤其象於洛太太這
樣的妻子,當做他們癡情的對象?這是人性的最大的神秘。愛
情是理性的放縱,是偉大心靈的享受,陽性的,嚴肅的享受;
肉欲是街頭巷尾出賣的,庸俗猥瑣的享受:兩者是同一事實
的兩面。能同時滿足兩種天性的兩種口味的女子,和一個民
族的大軍人、大作家、大藝術家、大發明家,同樣難得。優
秀人士如於洛,傖夫俗物如克勒韋爾,對於理想與淫樂,同
樣感到需要;他們都在訪求這個神秘的兩性混合物,訪求這
個稀世之珍;而它往往是一部上下兩冊合成的作品。這種追
求是社會造成的一種墮落。當然,我們應當認為婚姻是一樁
艱苦的事業,它就是人生,包括人生的勞作與犧牲,但這些
犧牲是要雙方分擔的。荒淫無度的人,那些覓寶的探險家,雖
不像社會上別的作奸犯科的人受到重罰,他們的罪過卻是相
等的。這番議論並非說教的閒文,而是為許多無人了解的災
禍作注解。再說,本書的故事,它自身就有多方面的教訓。
男爵馬上趕到親王維桑布爾元帥家,他最後一條出路就
是元帥這個靠山了。
三十五年來受著這位老英雄的知遇,他可以隨時晉見,親
王起床的時節,他就能直入寢室。
「哎!你好,親愛的埃克托,」那位宅心仁厚的名將招呼
他,「你怎麼啦?擔著心事的樣子。國會不是休會了嗎?啊!
又打過了一仗!我現在提到這個,好象從前提到咱們的會戰
一樣。對啦,報紙也把國會的開會叫做大開論戰的。」
「不錯,元帥,我們碰到很多麻煩,這是時代的苦悶。有
什麼辦法!世界就是這個樣。每個時代有它的難處。一八四
一年最大的不幸,是王上跟大臣都不能放手做事,像當年皇
帝一樣。」
元帥對於洛掃了一眼,鷹隼一般的目光所表現的那種傲
氣,那種清楚的頭腦,那種深刻犀利,顯得他雖然上了年紀,
偉大的心靈依舊保持著它的堅毅與剛強。
「你有什麼事求我嗎?」他帶著輕松的神氣。
「我逼不得已,要求您特別開恩。把我的一位副科長升做
科長,還要給他一個四等勳章……」
「他叫什麼?」元帥閃電似的目光把男爵瞪了一眼。
「瑪奈弗!」
「他有位漂亮太太可不是?你女兒結婚的時候我看見過
……要是羅傑……可是羅傑不在……埃克托,我的孩子,這
是為了你尋歡作樂。怎麼!你還樂此不疲!啊!你真是替帝
國禁衛軍掙面子!這就叫做當過軍需,存貨充足!……不談
這件事好不好,我的孩子,這種風流事不便當公事辦。」
「唉,元帥。這是一樁倒霉事兒,鬧成風化案子了,您總
不願意我給抓進警察局吧?」
「喲!該死!」元帥叫了一聲,皺起眉頭,「你說罷。」
「我好比一個狐狸跌入了陷阱……您一向對我多麼好,求
您救我一救,別讓我丟這個臉。」
於洛便把他的倒霉事兒盡可能用最風趣的,滿不在乎的
態度說了一遍。末了他說:
「親王,您願意讓您的好朋友,我的哥哥,氣死嗎?您能
眼見手下一個署長,一個參議官,受這個恥辱嗎?瑪奈弗是
個下流東西,咱們兩三年內就要他退休。」
「兩三年,你說得那麼輕松!好朋友!……」元帥回答。
「可是,親王,帝國禁衛軍是不朽的啊。」
「第一批晉級的元帥眼前只剩我一個了。埃克托,聽我說。
你不知道我對你多關切:你等著瞧罷!等到我離開陸軍部的
時候,咱們一同離開。唉,你不是議員,朋友!許多人都在
謀你的位置;沒有我,你早已下台了。是的,我費了多少口
舌才把你保住……好吧,我答應你兩樁要求;在你這個年紀,
這個地位,再去坐在被告席上,我是受不了的。可是你太不
愛惜名譽了。倘使這次的任命教人家起哄,我們一定是眾矢
之的。我,我才不理呢;可是你呀,你腳底下又多了一根刺。
議院下次開會的時候,你可站不住了。五六個有勢力的人都
在鑽謀你的缺份,你能夠保住,全靠我推論的巧妙。我說,你
一朝退休,出了缺,一個人固然是樂意了,卻得罪了其余五
個;還不如讓你搖搖晃晃的再拖兩三年,我們在議會裡倒可
以掙到六票之多。大家在內閣會議上聽得笑了,認為老禁衛
軍的老頭兒,—— 象人家所說的—— 應付議會的戰術也相當
高明了……這些我都明明白白告訴了你。並且你頭髮也花了
……居然還能鬧出這種亂子來真是了不起!科坦少尉養情婦
的時代,在我是已經恍如隔世了!」 ヾ
元帥說罷,打鈴叫人。
「那份筆錄非毀掉不可!」他又補上一句。
「爵爺,您對我象對兒子一樣!我本來不敢向您開口。」
元帥一看見他的副官彌圖弗萊進來,便說:「我總希望羅
傑在這裡,我要找他回來。—— 啊,彌圖弗萊,沒有你的事
了。—— 至於你,老伙計,去教人把委任狀辦起來,我簽字
就是了。可是這該死的壞蛋,作惡的果實休想保持長久。我
要叫人監視他,稍有差池,馬上把他當眾開刀。現在你沒事
了,親愛的埃克托,你自己檢點檢點吧。別惹你的朋友生厭。
委任狀上午就送回給你。四等勳章我提名就是……你今年幾
歲啦?」
「七十歲差三個月。」
「好傢伙!」元帥笑著說,「憑你這種精神倒應該晉級呢;
可這些都由於義氣的作用。拿破侖手下幾位碩果僅存的宿將
之間,就有這等同袍的義氣,他們彷彿老是在戰地上扎營野
宿,需要彼此相助,對付所有的人,抵抗所有的人。
「再討一次這樣的情,我就完啦,」於洛穿過院子的時候
想。
這位倒霉官兒,又去看德·紐沁根男爵。他本來只欠一
筆極小的小數目了,這次又向他借了四萬法郎,拿兩年薪水
作抵;但紐沁根要求,倘使於洛中途退休,就得把養老金來
抵充,直到本利清償為止。這筆新的交易,像上次一樣由沃
維奈出面。他又另外向沃維奈簽了一萬二千法郎的借票。下
一天那份該死的筆錄、丈夫的狀子、信件,全部給銷毀了。在
大家籌備國慶的忙亂期間,瑪奈弗大爺敲詐得來的升級,居
然無人注意,報紙上也隻字未提。
十 二
李斯貝特,表面上跟瑪奈弗太太鬧翻了,搬到於洛元帥
家。在上面那些事情以後十天,老姑娘跟老將軍的婚約由教
堂公佈了。為了說服老人,阿黛莉娜把埃克托不堪收拾的經
濟情形告訴了他,還求他絕對不要跟男爵提,因為,她說,男
爵近來愁眉苦臉,心緒惡劣,喪氣到了極點……
「唉,他也到了年紀了!」她又補上一句。
因此李斯貝特是勝利了!她馬上要達到她野心的目的,完
成她的計劃,出盡她的怨氣。一想到多少年來瞧她不起的家
庭,要由她來高高在上的加以控制,她快樂極了。她決定要
做她的保護人的保護人,養活這些傾家蕩產的親族,成為他
們的救命星君。她照著鏡子對自己行禮,叫自己「伯爵夫
人」或「元帥夫人」!阿黛莉娜和奧棠絲要在艱難困苦中度她
們的余年,至於她貝姨,將要出入宮廷,在社會上領袖群倫。
不料出了一件驚人的大事,把蹲在社會的峰尖上揚揚自
得的老處女,一個觔斗摔了下來。
就在頒布第一道婚約公告的當天,男爵得到了非洲的信
息。又是一個阿爾薩斯人上門,問明確是於洛男爵本人之後,
交出一封信,留下住址走了。男爵只念了開頭幾行,就好似
給雷劈了一樣:
  侄婿青及:照我的計算,你收到此信應當在八月七日前後。假
定我們所要求的援助要你花三天功夫,再加路上的半個月,我們
就要到九月初一了。
如果事情能在這個限期內辦妥,你忠心的若安·斐歇爾的名
譽、生命,還可以得救。
這個要求,是你派來做我幫手的職員提出的。大勢所趨,我
不是上重罪法庭,就是受軍法審判。你知道若安·斐歇爾是永遠
不上任何法庭的,他會向上帝的法庭自首。
我覺得你那個職員是個壞蛋,可能拖累你;但他象騙子一樣
聰明。他說你應當說服人家,派一個視察,一個特別委員,到這
兒來調查弊端,追究罪犯,加以懲處。但我們和法院之間,有誰
先來緩衝一下呢?
如果你的委員能夠帶著你的全權命令於九月初一趕到,如果
你能夠匯二十萬法郎來補足我們的存底,我們現在說是存在遠地
方的,那麼在會計方面我們可以被認為毫無弊病。
你可以把阿爾及利亞任何一家銀號的匯票寫我的抬頭,托來
人帶回。他是可靠的,是我的一個親戚,決不會想知道他帶的是
什麼東西。我已經安排好他的回程。倘使你毫無辦法,那麼為了
一個替我們的阿黛莉娜造福的人,我是死而無怨的。
愛情的悲苦與歡樂,結束他風流生活的橫禍,使於洛男
爵忘記了可憐的若安·斐歇爾,雖然眼前這個緊急的危險,早
已在第一封信中報告得明明白白。男爵心亂如麻的離開餐室,
讓自己在客廳裡一張長沙發上倒了下來。倒下去的勢頭太猛
烈了,他昏昏沉沉的愣在了那裡。他直著眼瞪著地毯上的玫
瑰花紋,根本忘了手裡還有若安·斐爾歇那封致命的信。阿
黛莉娜在臥室內聽見丈夫象一塊石頭一般倒在沙發上,聲音
那麼怪,以為他中風了。她害怕得不能動彈不能呼吸,只能
從門裡望到外間的鏡子中,看見埃克托軟癱在那裡。她輕手
躡腳的走過來,埃克托也沒有聽見,她走近去,瞥見了信,拿
來念了,立刻四肢發抖。她的神經在這樣的劇烈震動之下,從
此沒有能完全恢復。幾天之後,她老是渾身哆嗦,因為第一
陣的刺激過後,她需要從本原中迸出力量來有所行動,以致
引起了神經的反應。
「埃克托!到我屋子裡去,」她說話的聲音只象呼一口氣,
「別給女兒看到你這副樣子!來吧,朋友,來吧。」
「哪兒來二十萬法郎呢?我可以要求派克洛德·維尼翁去
當查辦委員。他是很機靈很聰明的人……那不過是一兩天功
夫就好辦了的手續……可是二十萬法郎,我兒子又拿不出,他
的屋子已經做了三十萬押款。 大哥至多只能有三萬法郎積蓄。
紐沁根只會對我說風涼話!……沃維奈嗎?……上次為那無
恥的瑪奈弗的孩子湊數目,他借給我一萬法郎已經不大樂意。
完了完了,我只能跑去跪在元帥前面和盤托出,讓他說我下
流,挨一頓臭罵,這樣也許下台的時候還不至於當眾出丑。」
「可是埃克托,這不光是破產,並且是身敗名裂!我可憐
的叔叔會自殺的。你要殺,也只能殺我們,可不能做兇手害
死別人呀!拿出勇氣來,還是有辦法的。」
「一點沒有!」男爵說。「政府裡沒有一個人能籌出二十萬
法郎,哪怕為了挽救一個內閣!……噢,拿破侖!還會有第
二個拿破侖嗎?」
「叔叔呀!可憐的人哪!埃克托,咱們不能讓他身敗名裂
的自殺啊!」
「路是還有一條,」他說,「可是渺茫得很……是的,克勒
韋爾跟他女兒翻了臉……唉!他的確有錢,只有他能……」
男爵夫人忽然靈機一動,說道:「喂,埃克托,還是送掉
你的妻子吧,卻不能送掉咱們的叔叔、你的哥哥、跟全家的
名譽!對啦,我可以把你們統統救出……噢,我的天!該死
的念頭!我怎麼會想到的?」
她合著手,跪在地下做了一個禱告。她站起來一看見丈
夫臉上喜出望外的表情,說明丈夫又動了那個邪念。於是阿
黛莉娜垂頭喪氣,像呆子一樣。
「好,朋友,你去吧,趕到部裡去,」她從迷惘中驚醒過
來叫著;「想法子派一個委員,非派不可。把元帥哄騙一下!
等你五點鐘回來,我也許會……是的!我一定替你把二十萬
法郎端整好。你的家庭、你做人的名譽、做參議官、做行政
官的名譽、你的清白、你的兒子,一切都可以得救了;可是
你的阿黛莉娜是完了, 你永遠見不到她的了。埃克托,朋友,」
她跪了下來,抓著他的手親吻,「祝福我呀,跟我說聲再會呀!」
這番話說得那麼沉痛,於洛把她扶起來擁抱著,問道:
「我不明白你什麼意思!」
「你明白了,我就要羞死了,再不然這最後的犧牲,我要
沒有勇氣去做了。」
「太太,開飯了,」瑪麗埃特來通知。
奧棠絲過來向父母問好。老夫妻倆還得裝做若無其事的
去吃飯。
「你們先去,我就來!」男爵夫人說。
她坐下寫了一個字條:
  親愛的克勒韋爾先生,我有事懇求你,希望你馬上勞駕一次。
你素來熱心,想必不致令人久待。
阿黛莉娜·於洛
女兒家的老媽子路易絲正在伺候開飯,男爵夫人吩咐她:
「路易絲,把這封信交給看門的,要他照信上的住址立刻送去,
討一個回條來。」
男爵正在看報,把一張共和黨的報紙遞給太太,指著一
段消息說:
「不知道還趕得及嗎?」
那是一段措辭激烈的簡訊,為報紙專門用來調劑一下它
們的政治濫調的。
本報阿爾及爾訪員消息:奧蘭省的軍糧供應,弊端百出,已由司
法當局著手偵查。瀆職情事業已查明屬實,犯罪人員亦已偵悉。倘
不嚴厲懲治,則中飽舞弊,剋扣軍糧所致士兵之損害,將尤甚於
阿拉伯人之槍彈與氣候之酷烈。該案發展,待有詳細消息,再當
披露。
阿爾及利亞之行政機構,如一八三○年憲章所規定,即欠周
密,輿論界曾一再指摘。今茲事端,足證各報過去言論並非過慮
雲雲。
「我要穿衣服上部裡去了,」男爵離開飯桌時說;「時間太
寶貴了。每分鐘都有一個人的性命出入。」
「噢,媽媽,我沒有希望了!」奧棠絲喊。
沒有辦法再止住眼淚,她把一份《美術雜誌》遞給母親。
於洛太太看見一幅銅版的圖,印著斯坦卜克伯爵雕的大利拉,
下面注著瑪奈弗太太藏。文章的作者只署一個維字,但最初
幾行就顯出了克洛德·維尼翁的文才與有心討好的意味。
男爵夫人說了聲:「可憐的女兒!……」
母親這種近乎冷淡的口吻,使奧棠絲大吃一驚,她望了
一眼,發覺母親臉上的表情比她自己的還要痛苦百倍,便過
去抱了母親問:
「媽媽,你怎麼啦?什麼事呀?難道咱們還會比現在更苦
嗎?」
「孩子,我覺得跟我今天的痛苦相比,過去一切可怕的苦
難都不算一回事。什麼時候我可以不再受苦了呢?」
「到了天國的時候,媽媽!」奧棠絲回答。
「來,好孩子,你來幫我穿衣……噢,不,……我不願意
這一回的梳妝要你來幫忙。你叫路易絲來吧。」
阿黛莉娜回到房裡,照著鏡子。她又辛酸又好奇的把自
己打量一番,暗暗問自己:「我還好看嗎?……還有人為我動
心嗎?……有沒有皺紋呀?……」
她放開美麗的淡黃頭髮,露出太陽穴……皮膚還像少女
一般嬌嫩。阿黛莉娜再進一步露出肩膀來瞧了瞧,滿意之下,
她做了一個驕傲的姿勢。凡是美麗的肩膀,它的美是女人身
上最後消失的美,尤其在一個生活純潔的女子。阿黛莉娜仔
細挑出她最好的衣著行頭;可是一個虔誠貞節的女人,儘管
加上許多賣弄風情的花樣,穿扮起來還是那股幽嫻貞靜的氣
息。灰色的新絲襪與後跟鏤空的緞鞋有什麼相干,既然她不
知道應用的藝術,不懂得在緊要關頭把一只美麗的腳望衣裾
外面探出幾分,而衣裾又在空中高舉著一點引人遐想!她穿
上她最漂亮的印花紗衣衫,短袖敞領;但她看到自己過於袒
露又害怕起來,把美麗的手臂裹上一重淺色的輕紗,胸部肩
部又加上一條繡花的披肩。她覺得英國式的長髮紛披太露骨,
便戴一頂漂亮的便帽沖淡一下;可是戴帽子也罷,不戴帽子
也吧,她會不會把金黃的頭髮卷兒輕弄慢捻,借此展覽她的
纖纖玉手教人欣賞呢?……犯罪的意識,明知故犯跳入火坑
的準備工作,使這位聖潔的女子渾身發燒,暫時恢復了一下
青春的光彩。這就等於她的胭脂花粉。她眼睛發亮,皮膚發
光。她非但沒有做到迷人的風度,反而有股妖氣使她自己看
了作嘔。她曾經叫李斯貝特敘述文賽斯拉背棄妻子的經過; 當
她知道瑪奈弗太太一個黃昏,一剎那之間就把藝術家釣上的
時候,不禁大為訝異的問:
「這些女人有什麼訣竅呢?」
對這個問題,貞節的女子真是好奇到了極點,她們又要
保守自己的清白,又想具備淫蕩的魔力。
「她們就是會迷人,那是她們的職業,」貝姨回答,「你不
知道,那天晚上的瓦萊麗,簡直可以叫一個天使為了她入地
獄。」
「告訴我她們用的什麼方法。」
「那個玩意兒沒有理論,只有實際的經驗,」李斯貝特俏
皮的說。
男爵夫人想起這段對話,很想請教一下貝姨,可是來不
及了。可憐的阿黛莉娜,既不會點一顆別出心裁的美人痣,或
是當胸系一朵薔薇,也想不出什麼裝扮的技巧,能夠教男人
死灰復燃;結果只是穿扮得很講究而已。淫娃蕩婦,也不是
你想做就做得到的!莫裡哀在《情怨》中,借那個有見識的
僕人格羅- 勒內的嘴,俏皮的說過一句話:「女人是男人的雜
燴湯。」這個譬喻表示愛情中也有烹調一樣的技術。貞節的婦
女象荷馬史詩中的一席盛宴,等於把肉放在熾旺的炭火上生
烤。蕩婦卻是名廚卡雷默的出品,蔥姜醬醋,五味俱全。 ヾ

爵夫人不能也不會學瑪奈弗太太的樣,把雪白的胸脯襯著花
邊,像佳餚美饌一般捧出去。她不懂某些姿態的訣竅,不懂
某些眼神的效果。總之,她沒有她的殺手間。賢德的太太盡
管裝扮來,裝扮去,始終拿不出什麼去吸引登徒子那雙精明
的眼睛。
要在人前莊重而在丈夫面前妖冶,只有天才才辦得到,而
這等女子是不多的。這是夫婦之間長期恩愛的秘訣;在一些
缺乏那種雙重奇才的女子,只覺得長期恩愛是一個不可解的
謎。假定瑪奈弗太太是端莊賢德的話,她便是德·佩斯凱爾
侯爵夫人! ヾ
……這批偉大的名媛淑女,德貌雙全的狄安娜·
德·普瓦蒂埃一流,的確是寥寥可數的。
這部驚心動魄的巴黎風化史開場的一幕,現在又得重演
一遍,所不同的是,當年民團上尉預言的苦難,把角色顛倒
了。於洛夫人等待克勒韋爾時的心情,便是三年前他坐在車
中向路人微笑時的心情。更可怪的是,男爵夫人就在預備委
身失節的時候,也沒有改變她忠於自己忠於愛情的主意;而
她的委身失節又是最鄙俗的一種,遠不如熱情衝動的失節,在
某些批評者心目中還可以得到原諒。
她聽見外邊鈴響,心裡想:「怎麼樣才能做一個瑪奈弗太
太呢?」
她忍住了眼淚,虛火上升,臉色通紅;這個可憐的高尚
的女人,發願要徹頭徹尾做一個蕩婦!
克勒韋爾走上寬大的樓梯,想道:「這位好太太有什麼鬼
事求我呢?呃!大概要提到我跟賽萊斯蒂納和維克托蘭的爭
執吧,可是我決不讓步!……」
他跟在路易絲後面走進客廳,看到西壁蕭然的景象,不
禁對自己說:
「可憐的女人!……好象一幅名畫給一個不懂畫的人扔在
了閣樓上。」
克勒韋爾看見商務大臣包比諾伯爵常常買畫買雕像,也
想自命風雅,做一個有名的收藏家;其實那般結交藝術家的
巴黎豪客,對藝術的愛好只限於拿二十個銅子去換二十法郎
的作品。阿黛莉娜對克勒韋爾嫵媚的笑了笑,指著面前的一
張椅子請他坐下。
「美麗的夫人,我來聽你吩咐啦,」克勒韋爾說。
成了政客的區長改穿黑衣服了。在這套衣服上面,他的
臉好似一輪滿月高高的掛在深色的雲幕之上。他的襯衫,明
星似的扣著三顆珠子,值到五百法郎一顆,教人瞻仰他胸部
的魁偉,他常常說:「我將來一定是個講壇上的健將!」那雙
又大又粗的手從早起就戴著黃手套。纖塵不染的漆皮靴,說
明他是坐單匹馬的棕色小車來的。三年以來,野心改變了克
勒韋爾的姿勢。象大畫家一樣,他的作風到了第二期。逢到
大場面,去拜訪維桑布爾親王,上省公署,或是看包比諾伯
爵等等,他便依照瓦萊麗的傳授,一只手隨隨便便的拿著帽
子,一只手很俊俏的插在背心的掛肩裡面,一方面跟人家顛
頭聳腦,擠眉弄眼,做出許多表情。這一套新姿勢是俏皮的
瓦萊麗教他的,她借口要使區長返老還童,給他多添了一副
可笑的功架。
「我請你來,親愛的克勒韋爾先生,」男爵夫人聲音慌慌
張張的說,「是為了一件極其重大的事……」
「我猜到了,夫人,」克勒韋爾做出一副老奸巨滑的神氣,
「可是你的要求是辦不到的……噢!我不是一個野蠻的父親,
不是一個象拿破侖說的,從頭到腳都死心眼兒的吝嗇鬼。美
麗的夫人,聽我說。要是孩子們為了自己破產,我會幫他們
忙;可是替你的丈夫做擔保,夫人!……那不是去填一個無
底洞嗎?把屋子做了三十萬押款,為了一個不可救藥的父親!
糊塗的孩子,他們攪光了!又不曾大吃大喝的玩過!他們現
在的生活,只靠維克托蘭在法院裡掙的那一點了。令郎就會
說廢話!……哼!他想當大臣呢,這位小博士,咱們全家的
希望!好一條救生船把自己都拖下了水。要是他為了應酬議
員而欠債,為了爭取票數、擴張勢力而鬧虧空,那我會對他
說:『朋友,錢在這裡,你儘管拿!』可是替他老子付荒唐
帳!—— 那些荒唐我不是早對你預言過了嗎?……啊!他老
子使他再也爬不上去……將來倒是我要當大臣呢……」
「唉!親愛的克勒韋爾,問題不是為了咱們一片孝心的孩
子……惟其你對維克托蘭和賽萊斯蒂納橫了心,我更要疼他
們,把你盛怒之下給他們的悲傷解淡一些。你的懲罰孩子是
因為他們做了一件好事!」
「是的,做了一樁不應該做的好事,就等於做了樁半惡
事!」克勒韋爾很得意他的辭令。
「親愛的克勒韋爾,所謂做好事,並不是在錢多得滿起來
的荷包裡掏點出來送人!而是為了慷慨而省吃儉用,為了做
善事而吃苦、而預備人家忘恩負義!不花代價的施捨,上帝
是不承認的……」
「夫人,聖徒盡可以進救濟院,他們知道那是天堂的大門。
我,我是一個凡夫俗子,我怕上帝,我更怕貧窮的地獄。沒
有錢,在眼前這個社會組織裡是最要不得的苦難。我是這個
時代的人,我崇拜金錢!……」
「從世俗的眼光看,你是對的。」阿黛莉娜回答。
她真是離題十萬八千里,而她一想到叔父,就覺得自己
象聖洛朗躺在火刑台上,因為叔父拔槍自殺的情景已經在她
眼前了。她低下眼睛,然後又抬起來把克勒韋爾望了一眼,像
天使一般溫柔,卻不是瓦萊麗那種富於誘惑性的淫蕩。早三
年的話,這一個動人的眼風是會教克勒韋爾魂靈出竅的。她
說:
「我覺得你從前還要豪爽得多……你提到三十萬法郎的
時候,口氣象王爺一樣……」
克勒韋爾瞅著於洛太太,覺得她有如一朵花事闌珊的百
合,不免隱隱約約起了一點疑心;但他對這位聖潔的女人的
敬意,使他馬上把那點疑心壓了下去,不敢想到什麼風流的
念頭。
「夫人,我並沒有改變;可是一個做過花粉生意的,當起
王爺來也是有條有理,非常經濟的,不但事實如此,而且應
當如此;他對付一切都保持這種井井有條的觀念。我們可以
為了尋歡作樂立一個戶頭,放一筆賬,把某些盈利撥過去;但
是動血本!……那簡直是發瘋了。孩子們應得的財產,他們
母親的一份和我的一份,絕對少不了;可是他們總不至於要
我悶死,要我做修士,做木乃伊吧!……我是喜歡及時行樂
的!要享福到老的!凡是法律、感情、家庭要我盡的義務,我
都盡過了;正如到期的票據我無不交割清楚。孩子們處理家
務能象我一樣,我也就滿足了;至於眼前,只消我的胡鬧,那
我並不否認,只消我的胡鬧對誰都不損害,除了那般戶頭之
外……(對不對!你是不懂這個交易所的俗語的),孩子們就
沒有一句話好責備我,而且在我死後照樣有筆可觀的遺產到
手。他們關於自己的老子,能這樣說嗎?他一下子傷了兩個,
把他的兒子和我的女兒一齊害上了……」
男爵夫人越說,離題越遠了:
「你對我的丈夫非常過不去,可是你會跟他做好朋友的,
倘使他的太太意志薄弱的話……」
她對克勒韋爾飛了一個火辣辣的眼風。她象杜布瓦再三
再四用腳踢著攝政王一般, ヾ
做得太露骨了,使風流的花粉商
又動了好色的念頭,心裡想:
「她是不是想對於洛報復呢?……是不是覺得我當了區長
比民團上尉高明呢?……女人真古怪!」
於是他擺出他第二種姿勢,色迷迷的瞅著男爵夫人。她
接著說:
「似乎你氣不過他,因為你追求一個貞節的女人碰了釘
子,而那女人是你喜歡到……甚至……甚至想收買的,」她低
聲補上一句。
「而且是一個了不起的女人,」克勒韋爾意義深長的對男
爵夫人笑了一笑,她低下眼睛,睫毛都濕了。「因為,這三年
中間你受罪不是受夠了嗎,嗯,我的美人兒? 」
「我的痛苦別提了, 親愛的克勒韋爾;那不是血肉做的人
所能受的。噢!要是你還愛我,你可以把我從今天的泥窪中
救出來!是的,我是在地獄裡!謀殺帝王的兇手給人車裂那
種毒刑,跟我受的刑罰相比,還是微乎其微;因為他們只有
肉體被分裂,而我,我的心都給撕破了!……」
克勒韋爾的手從背心的掛肩裡拿出來,把帽子放在工作
台上,不再擺姿勢了;他在那裡微笑!他笑得那麼傻頭傻腦
的,男爵夫人誤認為是他發了善心的表示。
「你眼前這個女人並不是絕望,而是她清白的名譽作著最
後的掙扎,而是不惜任何犧牲要避免慘案,我的朋友……」
為了怕奧棠絲闖進來,她去把門梢插上了;同時就憑了
那股衝動,她跪在克勒韋爾腳下抓著他的手親吻,說道:
「救救我吧!」
在她的想象中,這商人還有幾分義氣,所以她忽然存了
一個希望,想求到二十萬法郎而仍保全自己的清白。
「你從前想收買貞節的,現在請你收買一顆靈魂吧!
……」她瘋子似的望了他一眼。「你可以相信我做人的誠實,
我的堅貞不拔的操守你是知道的。做我的朋友吧!救救我們
一家,免得它破產、羞辱、絕望,別讓它陷在泥坑裡,陷在
血濺的泥裡!……噢!別問我理由!……」她做了一個手勢
不讓克勒韋爾開口。「尤其不要對我說:我老早對你預言過了!
那是幸災樂禍的朋友說的。好吧!……請你答應我,你不是
愛過她嗎?她卑躬屈膝的倒在你腳下,可以說是作了最大的
犧牲;希望你什麼條件都不要提,她一定會感恩圖報的!……
我不是要你給,只是問你借,你不是叫過我阿黛莉娜的嗎?
……」
說到這裡,眼淚象潮水一般,阿黛莉娜把克勒韋爾的手
套都哭濕了。「我需要二十萬法郎!……」這幾個字,在哭聲
中簡直聽不大清,好比在阿爾卑斯山融雪奔瀉的瀑布中,不
論沖下怎麼大的石頭都不會有多大聲響。
有節操的便是這樣的不通世故!妖姬蕩婦決不開口要求,
但看瑪奈弗太太便可知道,她什麼東西都是人家甘心情願的
獻上來的。那種女人,直要等人家少不了她們的時候才會要
長要短,或者等油水快搾干的時候才拚命搾取,像開掘石坑
到石膏粉將盡的階段方始不顧一切的挖掘。一聽到二十萬法
郎這幾個字,克勒韋爾完全明白了。他輕薄的把男爵夫人扶
起,極不禮貌的說了句:「喂,老媽媽,靜靜吧,」可是阿黛
莉娜昏昏沉沉的沒有聽見。形勢一變,克勒韋爾,用他自己
的說法,控制了大局。他原來因為美麗的太太哭倒在自己腳
下而大為感動,但一聽到那個驚人的數字,他的感動就馬上
消滅了。並且,不論一個女子如何聖潔,如何象天使,大把
大把的眼淚一淌,她的美麗也就化為烏有了。瑪奈弗太太一
類的女人,有時候會假哭,讓一顆眼淚沿著腮幫淌下來;可
是哭做一團,把眼睛鼻子都攪得通紅……那種錯誤她們是永
遠不會犯的。
「哎喲,我的孩子,靜靜吧,靜靜吧,真要命!」克勒韋
爾握著美麗的於洛太太的手,輕輕拍著。「幹嗎你要借二十萬
法郎呢?想做什麼呢?為了誰呢?」
「別盤問我,只請你給我!……你可以救出三條性命跟你
孩子們的名譽。」
「呃,老媽媽,你以為巴黎能有一個人,單憑一個差不多
神經錯亂的女人一句話,就會當場立刻,在一個抽斗裡或隨
便哪裡抓起二十萬法郎來嗎?而二十萬法郎又早已乖乖的恭
候在那兒,但等你伸手去拿是不是?啊,我的美人兒,你對
人生對銀錢交易的認識原來是這樣的!……你那些人已經無
藥可救,還是給他們受臨終聖體吧;因為在巴黎,除了法蘭
西銀行殿下,除了大名鼎鼎的紐沁根,或者風魔金錢象我們
風魔女人一樣的守財奴,此外就沒有一個人能造出這樣的奇
跡!哪怕是王上的私人金庫,也要請你明日再跑一趟。大家
都在把自己的錢周轉運用,盡量的多撈幾文。親愛的天使,你
真是一相情願了;你以為路易- 菲力浦能控制這些事情嗎?
不,他在這方面也不是一相情願的呢。他跟我們一樣的知道:
在大憲章之上還有那聖潔的、人人敬重的、結實的、可愛的、
嫵媚的、美麗的、高貴的、年輕的、全新的、五法郎一枚的
洋錢!錢是要利息的,它整天都在忙著收利息。偉大的拉辛
說過:『你這個猶太人的上帝,是你戰勝了猶太人!』 ヾ
還有那
金犢的譬喻!……摩西時代大家在沙漠中也在做投機的!我
們現在又回到了《聖經》的時代!金犢是歷史上第一次發的
公債。我的阿黛莉娜,你老躲在翎毛街,一點兒不知道世面!
埃及人欠了希伯來人那麼大數目的錢;你以為他們是追求上
帝的子民嗎?不,他們是追求資金。」
他望著男爵夫人的神氣彷彿說:「你瞧我多有才氣!」停
了一會他又說:
「你不知道上上下下的人都怎樣愛他們的錢喔!你聽我
說,記住這個道理。你要二十萬法郎是不是?……除了把已
經存放的款子重新調度以外,誰也拿不出這個數目。你算一
算吧!……要張羅二十萬法郎活剝鮮跳的現款,必須變賣三
厘起息、年利七千法郎那樣的存款。而且還得等兩天才拿到
錢。這是最快當的辦法了。要一個人肯放手一筆財產,因為
許多人全部家產不過是二十萬法郎,你還得告訴他這筆款子
付到哪兒去,作什麼用……」
「為了,親愛的克勒韋爾,為了兩個老人的性命呀,一個
要自殺,一個要為之氣死!還有是為了我,我要發瘋啦!現
在我不是已經有點瘋了嗎?」
「不見得瘋到那裡!」他說著抓住於洛太太的膝蓋;「克勒
韋爾老頭是有他的價錢的,既然承你賞臉想到他,我的天使。」
「看樣子先得讓人家抓著膝蓋!」聖潔高尚的太太把手遮
著臉想。——「可是從前你預備送我一筆財產的啊!」她紅著
臉說。
「啊,我的老媽媽,那是三年以前啦!……噢!你今天真
是美極了!……」他抓起男爵夫人的手把它按在胸口。「好孩
子,你記性不壞,該死!……唉,你瞧你當時那樣的假正經
不是錯了嗎!你大義凜然的拒絕了三十萬法郎,此刻這三十
萬在別人腰包裡啦。我曾經愛你,現在還是愛你;可是三年
前我對你說你逃不了我的時候,我存的什麼心?我是要報於
洛這壞蛋的仇。可是你丈夫又養了一個如花似玉的情婦,一
顆明珠,一個千伶百俐的小嬌娘,只有二十三歲,因為她今
年二十六。我覺得把他那個迷人的婆娘勾上手更有意思,更
徹底,更路易十五派,更風流;何況這小嬌娘乾脆沒有愛過
於洛,三年以來,她倒是對鄙人風魔了……」
說到這裡,男爵夫人已經掙脫了手,克勒韋爾又擺起他
的姿勢。他把大拇指插在背心的掛肩內,張開兩手象兩個翅
膀一樣拍著胸脯,自以為風流瀟灑,可愛得很。他彷彿說:
「你瞧瞧這個你當年趕出去的人!」
「所以,親愛的孩子,我已經報了仇,你的丈夫也知道了!
我老實不客氣給他證明他落了圈套,就是我們所說的一報還
一報……瑪奈弗太太做了我的情婦,而且瑪奈弗先生死了以
後,她還要嫁給我做太太……」
於洛太太直著眼睛,迷迷糊糊的瞪著克勒韋爾,說:
「埃克托知道這個嗎?」
「知道了又回去了!」克勒韋爾回答,「我忍著,因為瓦萊
麗要做科長太太,但她向我起誓,要把事情安排得叫男爵吃
足苦頭,不敢再上門。我的小公爵夫人 (真的,她是天生的
公爵夫人!)居然說到做到。她把你的埃克托交還了你,夫人,
交還了你一個從此安分老實的埃克托,你聽她說得多麼風趣!
……噢!這個教訓對他是好的,而且也不算輕了。從此他不
會再養什麼舞女或是良家婦女;這一下可把他徹底治好啦,因
為他已經攪得精光啦。要是你當初依了克勒韋爾,不羞辱他,
不把他攆出大門,那你現在可以有四十萬法郎啦,因為我出
那口氣的確花了這個數目。可是我希望我的錢仍舊能撈回來,
只要瑪奈弗一死……我在未婚妻身上投了資。有了這個算盤
我才揮霍的。不花大錢而當闊佬,居然給我做到了。」
「你替女兒找了這樣一個後母嗎?」於洛太太叫道。
「哎,夫人,你不了解瓦萊麗,」克勒韋爾擺出他第一期
的姿勢,「她既是世家出身,又規矩老實,又極受敬重。譬如
說,昨天本區教堂的助理神甫就在她家吃飯,我們捐了一口
體面的聖體匣,因為她是非常誠心的。噢!她又能幹,又有
風趣,又有學問,又是妙不可言,真是全材。至於我,親愛
的阿黛莉娜,我樣樣得力於這個迷人的女子,她使我頭腦清
醒,把我的談吐訓練得,你看,爐火純青,她糾正了我的詼
諧,充實了我的辭藻跟思想。最後她又提高了我的志氣。我
將來要當議員,決不鬧笑話,因為事無大小,我都要請教我
的女軍師。那些大政治家,例如現在有名的大臣尼馬等等,都
有他們的女先知做參謀的。瓦萊麗招待有一二十個議員,勢
力已經不小啦;不久她住進一所美麗的宅子,有了自備車馬
之後,準是巴黎城中一個不出面的大老闆。這樣一個女人的
確是了不起的頭兒腦兒!啊!我常常在感謝你當初的嚴厲
……」
「這麼說來,真要懷疑上帝的報應了,」阿黛莉娜氣憤之
下眼淚都干了。「噢,不會的,神明的裁判早晚要臨到這個人
頭上的!……」
「美麗的夫人,你就不認識社會,」大政客克勒韋爾心裡
很生氣,「社會是捧紅人的!你說,會不會有人把你偉大的貞
操搜羅得去,照你開的二十萬法郎的價錢?」
這句話教於洛夫人打了一個寒噤,她的神經抽搐又發了。
她知道這個老花粉商正在惡毒的報復她,正如報復於洛一樣;
她厭惡到差點兒作嘔,心給揪緊了,喉嚨塞住了,沒有能開
口。
「錢!……永遠是錢!……」她終於說。
一聽這一句,克勒韋爾回想到這位太太的屈辱:「我看到
你在我腳下痛哭,真是非常感動!……唉,也許說出來你不
信,我的皮包要在這兒,那就是你的。真的,你非要這個數
目嗎?……」
這句話彷彿二十萬法郎已經有了著落;阿黛莉娜立刻忘
了這個不花大錢的闊佬剛才怎樣的侮辱她,更想不到克勒韋
爾刁鑽促狹的故意拿好話逗她,以便探明阿黛莉娜的底細,去
跟瓦萊麗兩個打哈哈。
「啊!我不惜任何犧牲!」苦命的女人叫道,「先生,我肯
出賣……必要的話我肯做一個瓦萊麗。」
「那是不容易的,瓦萊麗是其中的頂兒尖兒。我的老媽媽,
二十五年的貞節,正像沒有好好治過的病,永遠叫人望而生
畏。而你的貞節在這兒擱得發霉了,親愛的孩子。可是你瞧
著吧,我愛你愛到什麼地步。我來想法給你弄到二十萬法郎。」
阿黛莉娜抓了克勒韋爾的手放在胸口,一句話都說不上
來,快活的眼淚沾濕了她的眼皮。
「噢!別忙,還有疙瘩呢。我是好脾氣,好說話,沒有成
見的,讓我老老實實把事情解釋給你聽。 你要想學瓦萊麗,好
吧。可是赤手空拳是不行的,總得找一個戶頭,一個老闆,一
個於洛。我認得一個退休的大雜貨商兼鞋帽商,是個老粗,是
個俗物,毫無頭腦,我正在教育他,不知什麼時候才教出山
呢。他是議員,呆頭呆腦,虛榮得很;一向在內地給一個潑
辣的老婆管得緊緊的,對巴黎的繁華跟享受,他簡直一竅不
通;可是博維薩熱 (他叫博維薩熱)是百萬富翁,他會象我
三年前一樣,親愛的孩子,拿出三十萬法郎來求一個上等女
人的愛……是的,」他這時誤會了阿黛莉娜的手勢,「他看著
我眼紅得很,你知道!看著我跟瑪奈弗太太的艷福心中直癢
癢的,這傢伙肯賣掉一所產業來買一個……」
「別說了,先生,」於洛太太滿臉羞慚的說,她再也掩飾
不了心中的厭惡,「我受的懲罰已經超過了我的罪孽。為了大
難當前,我拚命壓著良心,可是聽到你這種侮辱,我的良心
警告我,這一類的犧牲是決計不可能的。我已經沒有什麼傲
氣,不會再象從前那樣氣憤,受到你這樣的傷害,也不會再
對你說一聲『出去!』我已經沒有權利這麼說。我自己送到你
面前,像娼妓一樣……」她看見克勒韋爾做了一個否認的姿
勢,接著又說:「是的,我為了居心不良,把一生的清白都玷
污了;而且……我是不可原諒的,我明明知道!……我應該
受你那些侮辱。好,聽憑上帝的意志吧!如果他要召回兩個
應當進天堂的人,就讓他們去死吧,我為他們哭,為他們祈
禱就是了!如果上帝要我們全家屈辱,我們就在他威嚴的寶
劍之下屈服吧,既然我們是基督徒!今天這一時的恥辱,我
要悔恨到老死,可是我知道怎樣補贖。先生,現在跟你說話
的已經不是於洛太太,而是一個可憐的、卑微的罪女,一個
基督徒,她的心中只有懺悔,從此只知道祈禱,只知道慈悲。
由於我這次罪孽的深重,我只能做女人之中的最後一名,懺
悔院中的第一名。你使我恢復了理性,重新聽到了上帝的聲
音,我真要謝謝你!……」
她渾身哆嗦;從此這種顫抖變了經常的現象。她的柔和
溫厚的聲音,跟那個為了挽救家庭而自甘污辱的女子的狂囈,
真有天壤之別。她紅暈退盡,兩腮發白,眼睛也是干的。
「並且我做戲也做得太壞了,是不是?」她望著克勒韋爾
又說,柔和的目光,彷彿早期的殉道者望著羅馬總督的神
氣。 ヾ
「女人真正的愛情、忠心的、神聖的愛情給人的歡樂,跟
人肉市場上買來的歡樂截然不同!……唉,我說這些話干什
麼?」她一方面反躬自省,一方面向完人的路上更進一步,
「人家聽了象諷刺,其實我並沒諷刺的意思!請你原諒吧。並
且,先生,也許我只是想挖苦自己……」
德性的莊嚴,那種天國的光明,把這個女子一時的邪氣
給廓清了,照耀出她本身的美,在克勒韋爾心目中愈加顯得
偉大了。這時阿黛莉娜的色相莊嚴,有如早期威尼斯派畫家
筆下的十字架上的宗教人物;如受傷的白鴿一般托庇於宗教
之下,她完全表現了她苦難的偉大,和舊教的偉大。克勒韋
爾目瞪口呆,愣在那裡。
「太太,我毫無條件,你說怎辦就怎辦吧!」他忽然一股
熱誠地衝動起來,「咱們來想一想看……怎麼呢?……好,辦
不到我也要辦。我把存款去向銀行抵押……不出兩小時,包
你拿到錢……」
「我的天,竟有這樣的奇跡嗎?」可憐的阿黛莉娜跪在了
地下。
她做了一個禱告,懇切的聲調深深的感動了克勒韋爾,甚
至眼淚都冒了上來。她祈禱完畢,站起來說:
「先生,做我的朋友吧!……你的靈魂比你的行為說話都
高超。你的靈魂得之於上帝,你的念頭是從社會從情慾來的!
噢!我真喜歡你!」她這種純正的熱烈的表情,跟剛才惡俗笨
拙的調情相映之下,真是一個古怪的對比。
「你別這樣發抖啊,」克勒韋爾說。
「我發抖嗎?」男爵夫人根本不覺得自己又發了病。
「是啊,你瞧,」克勒韋爾抓起阿黛莉娜的手臂,教她看
那個神經性的抽搐。他恭恭敬敬的說:「得啦,夫人,你靜下
來,我上銀行去……」
「快點兒回來呀!你知道,」她吐露了秘密,「那是要救我
可憐的斐歇爾叔叔,使他不至於自殺;他給我丈夫拖累了。你
瞧,現在我完全相信你,什麼話都告訴你了!啊!要是趕不
及的話,我知道元帥的性情不能有一點兒差池,他幾天之內
也會死的。」
「我就走,」克勒韋爾吻著男爵夫人的手說。「倒霉的於洛
又做了些什麼呀?」
「盜用了公款!」
「哎喲,我的天!……我去了,太太,我懂得你了,我佩
服你。」
克勒韋爾屈著一條腿,吻了吻於洛太太的衣角,說了聲
「馬上就來」便一晃眼不見了。
不幸,從翎毛街回去拿證件的路上,克勒韋爾要經過飛
羽街,而一過飛羽街他就忍不住要去看看他的小公爵夫人。那
時他還神色倉皇,走進瓦萊麗的臥室,看見人家在替她梳頭。
她在鏡子裡把克勒韋爾打量了一下,像她那種女人,用不著
知道是怎麼回事,只消男人不是為了她們著急,就覺得心中
有氣。
「你怎麼啦,我的乖乖?」她問,「這副神氣可以來見你的
公爵夫人嗎?先生,你把我當什麼公爵夫人!還不過是你的
小玩意兒?哼,你這個老妖精!」
克勒韋爾苦笑了一下,指了指蘭娜。
「蘭娜,小丫頭,今天就這樣,我自己來收拾吧。給我那
件中國料子的衣衫,因為今天,我的先生真是古怪得象中國
人……」
蘭娜,滿臉的大麻子象腳爐蓋,彷彿特意生來陪襯瓦萊
麗的,她跟女主人倆笑了笑,拿了一件便服過來。瓦萊麗脫
下梳妝衣,露出襯衫,穿上便服,好象鑽在草堆裡的一條青
蛇。
「太太算是不見客嗎?」
「少廢話!」瓦萊麗回答。「啊,你說,胖子,凡爾賽股票
跌了是不是?」
「不是的。」
「咱們的屋子有人抬價是不是?」
「不是的。」
「你不相信你是小克勒韋爾的爸爸了嗎?」
「胡說八道!」這個自命為得寵的男人回答。
「那我簡直弄不明白了!」瑪奈弗太太說,「要象開香檳酒
一樣教你開口,我才不干哩……去你的吧,你討厭……」
「噢,沒有什麼,」克勒韋爾說。「就是兩小時內要張羅二
十萬法郎……」
「那你總有辦法的!噯,從於洛那兒攪來的五萬,我還沒
有動呢,另外我可以向亨利要五萬!」
「亨利!老是亨利!……」克勒韋爾嚷著。
「你這個胖子,小壞蛋,你想我肯把亨利打發嗎?我問你,
法蘭西肯不肯解除它海軍的武裝?……嚇!亨利是掛在釘上
的一把不出鞘的刀。有了他,我可以知道你是不是愛我……
而你今天早上就不愛我。」
「我不愛你?瓦萊麗!我愛你象愛一百萬法郎一樣!」
「不夠!……」她說著,跳上克勒韋爾的膝蓋,兩條臂膀
繞著他的脖子象吊在鉤子上一樣。「我要你愛我象愛一千萬,
比愛世界上所有的黃金還要愛。亨利要不了五分鐘,就把心
裡的話告訴我的!噯,親愛的胖子,你什麼事呀?來,把你
的心事倒出來看看……痛痛快快,一五一十的告訴你的小心
肝!」
她用頭髮挨著克勒韋爾的臉,擰著他的鼻子玩兒。
「哪有生了這樣的鼻子而把秘密瞞著他的瓦瓦—— 萊萊
—— 麗麗的!」
瓦瓦,鼻子給擰到右邊;萊萊,鼻子給擰到左邊;麗麗,
鼻子又回復了原狀。
「告訴你,我剛才見了……」
克勒韋爾說了一半,瞪著瑪奈弗太太。
「瓦萊麗,我的寶貝,你得賭咒,憑你的名譽,憑我們的
名譽賭咒,絕對不把我的話洩漏一句……」
「行,區長!我在這兒舉手啦,你瞧!……再加一條腿!」
她的模樣,她的精靈古怪,細麻布中依稀可辨的肉體,把
克勒韋爾迷得正像拉伯雷所說的,從頭到腳魂靈兒都出了竅。
「我看到了大賢大德的絕望!……」
「什麼!絕望也有大賢大德的?」她側了側腦袋,學著拿
破侖抱著手臂的姿勢。
「我說的是可憐的於洛夫人:她要用二十萬法郎!要不然,
元帥和斐歇爾老頭都要自殺了;因為這些事情你多少擔點兒
干系,我的公爵夫人,我想補救一下。噢!她真是一個聖母,
我知道她的為人,一個錢都不會少我的。」
一聽到於洛兩字和二十萬法郎的話,瓦萊麗長長的眼皮
中間立刻射出一道光,好似煙霧之中炮口的火光。
「她怎麼會叫你發善心的,那個老太婆?她拿出什麼來給
你看了?……她的……宗教?……」
「我的心肝,別缺德,她真是一個聖潔的,高尚的,虔誠
的女人,值得敬重的!……」
「我就不值得敬重了嗎?我?」瓦萊麗惡狠狠的瞪著克勒
韋爾。
「我沒有這麼說。」
克勒韋爾這才明白,稱讚賢德是怎樣的傷害了瑪奈弗太
太。
「我嗎,我也是虔誠的,」瓦萊麗說著去坐在一張椅子裡;
「可是我不把我的宗教當飯吃,我上教堂也是背了人去的。」
她一聲不出,再也不理睬克勒韋爾。克勒韋爾急壞了,去
站在瓦萊麗的椅子前面,發覺他糊里糊塗說的話,惹得她千
思百想的出了神。
「瓦萊麗,我的小天使!……」
寂靜無聲。她偷偷的擦掉了一顆若有若無的眼淚。
「你說話呀,我的心肝……」
「先生!」
「你想什麼呢,我的愛人?」
「啊!克勒韋爾先生,我想到我的初領聖體!那時我多美!
多單純!多聖潔!……白璧無瑕!……啊!要是有人對我母
親說:『你的女兒將來是一個婊子,要欺騙她丈夫,有朝一日
警察局長會在一所小公館裡捉她的奸,她要賣給克勒韋爾去
欺騙於洛,兩個該死的老頭兒……』呸!……嘿!多愛我的
媽媽,等不到聽完就要氣死……」
「你靜靜吧!」
「你不知道,要怎樣的愛情才能使一個犯了姦情的女人,
把她良心的責備壓下去。可惜蘭娜走開了;她可以告訴你,今
兒早上我還在流著淚祈禱上帝。你瞧,克勒韋爾先生,我從
來不拿宗教開玩笑。你有沒有聽見我對宗教說過一句壞話?
……」
克勒韋爾搖搖頭。
「我根本不許人家提到它……我拿什麼都打哈哈:哪怕是
王上、政治、金融……凡是大家認為神聖的,我都百無禁忌,
什麼法官、婚姻、愛情、小姑娘、老頭兒!……可是教會,上
帝,歐,那我可絕口不提啦!我明明知道自己做錯了事,把
我的前程為你犧牲了……而你還不知道我愛你的程度!」
克勒韋爾把兩手合在一起。
「啊!不深深的參透我的心思,不測量一下我信念的深廣,
你決不能知道我為你犧牲了什麼!……我覺得生來就有瑪德
萊娜的本質。所以你瞧,我對教士多麼敬重!你算算我捐給
教會的有多少!我從小受著母親的基督教教育,我是懂得上
帝的!對我們這批墮落的人,他的話才最是驚心動魄。」
瓦萊麗抹了抹腮幫上的兩顆眼淚;她慷慨激昂的站起來,
把克勒韋爾嚇壞了。
「你靜靜吧,我的心肝!……你使我害怕!」
瑪奈弗太太跪在了地下。
「我的上帝!我並不壞!」她合著手說,「求你收回這只迷
途的羔羊,把它鞭撻也好,痛打也好,把她從使她墮落、使
她犯奸的人手中奪回來,她一定很高興的靠在你的肩頭上!她
將要滿心歡喜的回進她的羊圈!」
她站起身子瞪著克勒韋爾,克勒韋爾看到她慘白的眼睛
就怕死了。
「並且,克勒韋爾,你知道不知道?我有時真怕……上帝
在這個世界上,跟在他世界上一樣會執行他的裁判的。我怎
麼能希望他對我慈悲呢?他對罪人的懲罰有各式各種,可能
變成各式各種的苦難。凡是糊塗蟲弄不明白的災殃,實際都
是補贖罪孽。母親臨死跟我講起她的晚境,就是這麼說的。要
是你一朝丟掉了我……」她突然使出蠻勁緊緊抱住了克勒韋
爾,「啊!那我只有死了!」
瑪奈弗太太把克勒韋爾松了手,又在她安樂椅前面跪下,
合著兩手(多美的姿勢!),用熱誠無比的聲調做了一個禱告:
「聖女瓦萊麗,我的本名女神,你為什麼不多多降臨到我
床頭來呢?我不是拜在你門下嗎?噢!求你今晚再來,像今
天早上一樣感應我一些善念,使我離開邪路;我要象瑪德萊
娜一樣,擺脫騙人的歡樂,擺脫世界上虛幻的榮華,甚至擺
脫我那麼心愛的男人!」
「我的心肝!」克勒韋爾說。
「什麼心肝寶貝,從此完了,先生!」
她象一個貞女節婦似的傲然回過頭來,淚汪汪的,擺出
一副莊嚴、冷淡、無情的面孔。
「少碰我,」她推開了克勒韋爾,「我的責任是什麼?……
對我的丈夫忠實。他快死了,而我在干什麼?我就在他墳墓
旁邊欺騙他!他還把你的兒子當做他的呢……我要去對他和
盤托出,先求了他的寬恕,再求上帝的寬恕。咱們分手吧!……
再見,克勒韋爾先生!……」她站在那兒向克勒韋爾伸出一
只冰冷的手,「再見,朋友,咱們只能到一個更好的世界上去
相會……你曾經從我身上得到一點兒快樂,罪孽深重的快樂;
現在我要……是的,我要你尊重我了……」
克勒韋爾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哭做一團。
「你這只胖豬!」她叫道,接著一陣鬼嚎似的狂笑,「那些
老虔婆就是用這種方法拐騙你二十萬法郎的。你還滿嘴的黎
塞留元帥,洛弗拉斯,居然落了這種印版式的圈套!象斯坦
卜克所說的。我,我要是願意,就會詐掉你二十萬,你這個
胖子,這個傻瓜!……你的錢留著罷!要是你嫌太多,這太
多的一份是我的!這正經女人因為年紀到了五十七,才做得
那麼誠心;要是你給她兩個小錢,就從此甭來見我,你去收
留她做情婦吧;哼,包你下一天給她瘦骨嶙峋的手抱得你渾
身發疼,她的眼淚,她的破破爛爛的睡帽,夠你受用的了;她
還要哭哭啼啼,把她的春情變做一陣大雨呢!……」
「的確,」克勒韋爾說,「二十萬法郎是一個數目……」
「她們好大的胃口,這些老虔婆……嚇!你這個近視眼!
她們傳道的價錢,比我們出賣世界上最珍貴最實惠的東西
—— 快樂—— 還要貴!……她們還會編一套故事!歐,這些
人我領教過,在母親那兒見識過的!她們以為什麼手段都使
得,只要是為了教會,為了……我問你,你覺得丟人不丟人,
我的小乖乖?你一向那麼捨不得給錢的……我統共也沒有拿
到你二十萬!」
「啊!怎麼沒有!」克勒韋爾回答;「光是那所屋子就值這
個數目……」
「那麼你現在手頭有四十萬嘍?」她若有所思的說。
「沒有。」
「那麼先生,你想把我二十萬法郎的屋價去借給那個丑婆
娘嗎?你膽敢得罪你家的心肝肉兒!」
「你聽我說呀。」
「要是你把這筆錢交給一個笨蛋,去攪些新鮮玩意兒的慈
善事業,那還表示你有出息,」她越說越有勁了,「我第一個
會贊成;因為你頭腦太簡單,寫不出大本的政治理論來成名;
你也沒有那種文筆能夠寫些老生常談的小冊子。象你這等人,
只能提倡提倡社會的、道德的、國家的、或是一般性的事業,
來揚揚名。人家已經占了先,輪不到你做善舉了,而那些善
舉又是做錯了地方……救濟少年罪犯等等,早已聽膩了,救
濟的結果,他們的命運不是比可憐的老實人好多了嗎?我覺
得你,憑那二十萬法郎,應當想出一樁難一點的,真正有益
的事情去幹。那麼大家提到你還會當你大善士,當你蒙蒂翁,
我臉上也覺得光彩!可是把二十萬法郎丟在聖水缸裡,借給
一個老虔婆,一個為了某種理由被丈夫遺棄的女人,—— 要
知道,遺棄總是有理由的,你瞧,人家會遺棄我嗎?—— 那
種傻事,在我們這個時代,只有一個老花粉商的腦袋才想得
出!老脫不了掌櫃氣!做了這種事,包你兩天以後不敢照鏡
子!好,去吧,替我把這筆錢去存入公債基金庫,不拿收據
就甭來見我。去吧,趕快,趁早!」
她抓著克勒韋爾的肩頭把他推出臥房,眼見他臉上又恢
復了吝嗇鬼的神色。大門關上之後,她對自己說:
「啊!這一下李斯貝特的怨氣可出盡啦!……可惜她住在
老元帥家裡,要不咱們真要笑死了!嚇!老太婆想搶我嘴裡
的麵包!……讓我來收拾她!」

竹露荷風坐擁書城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