驢 皮 記


               獻  給

            科學院院士薩瓦裡先生

         斯特恩《項狄傳》,Ch.CCCXXII


  薩瓦裡(1797—1841),法國天文學家、數學家、科學院院士,巴
爾扎克的朋友。

  英國作家斯特恩(1713—1768)在他的長篇小說《項狄傳》中,有
個人物為表達自己對人生的見解,曾用木棍在沙土上劃了一條垂直的曲線。巴爾扎
克在本書的開頭,也劃了一條線,(不過是一條更加曲折的橫線)作為一種獨特的、
圖形的題辭。




  靈  符

  約在一八二九年的十月底,有個青年人走進王宮市場,當時各賭館按照法
律規定均已開放,法律保護賭博這種嗜好,主要是因為它可以徵稅。這青年人略為
遲疑一下,便從三十六號賭館的樓梯走上去。

  「先生,請把帽子給我!」蹲在柵欄後面陰暗處的一個面色灰白的小老頭突然
站起來,露出一副生就的下流相,用生硬和責備的口氣對青年人喊道。當你走進一
家賭館,法律就首先從剝奪你的帽子開始。這是神意和福音書的啟示嗎?或者毋寧
說是通過某種方式來和你訂下一個陰險的契約,向你要求某種抵押品?要不就是迫
使你在將要贏去你的錢的那些人面前,保持一種恭敬的儀態?此外,是不是潛伏在
社會上各陰暗角落裡的警察存心要知道你的帽商的店號,或者你的姓名(要是你把
姓名寫在帽子裡)?最後,也許是為了要量一量你的頭骨,以便對賭徒的腦力得出
有教益的數據?關於這點,行政當局完全保持沉默。可是,你必須曉得,當你向賭
桌邁出第一步時,你的帽子已不見得再屬於你,就象你可能不再屬於你自己:你是
在賭博,你,你的財產,你的帽子,你的手杖和你的大衣,都成了賭注。當你出來
的時候,賭神卻用一種殘酷的諷刺手段,讓你明白它還給你留下了一點東西,那便
是發還你的行頭。萬一你那頂帽子是新的,你就會悟出該在未進賭館之前,先花一
筆錢給自己做一身漂亮的賭徒服裝。


  《驢皮記》最初於一八三一年出版,書中第一句話是「去年十月底」,即一
八三○年,這是對的。但後來有些版本,包括有些定本的全集本,開頭都出現有「
約在一八二九年的十月底」這個令人迷惑的句子,其實,書中有些情節發生在一八
三○年七月革命後,據此,「約在一八二九年的十月底」的提法顯然有誤,但已為
多數版本沿用,習以為常,故不更改。

  王宮市場,巴黎著名古建築,最初是大主教府邸,後為奧爾良親王們的王府,
歷代屢加擴建,後來在府前建有著名的玻璃長廊,所謂王宮市場就是指這部分建築
物。復辟王朝末期和七月王朝時期,成為巴黎人約會和嫖賭的場所,至一八三七年
廢止。巴爾扎克在作品中對巴黎這一帶的生活場景常有描寫。



  這陌生人的帽子恰好邊緣已經有點脫毛,當他交出帽子,換得一張有號碼的牌
子時,不禁露出驚訝的神色,這證明他的靈魂還相當天真;那個無疑從年輕時就沉
淪在賭徒沸騰的快樂生活中的小老頭,用無神和冷漠的眼光向他瞟了一眼,從這種
眼光裡,一位哲學家也許可以看到醫院裡的痛苦,破產者的落魄,一群精神受壓抑
者的筆錄,終身的苦役,加扎科的流放。這個人,他那張煞白的長臉,已是全靠
達賽發明的骨膠湯來滋養了,他的模樣,正是這種嗜好的慘白形象的人格化,在
他臉上的皺紋中,還遺留下舊日的痛苦痕跡,他一定是在領到他那份菲薄的薪金後,
當天就拿去賭光了的。他象一匹駑馬,鞭子在它身上再也不起作用,任何東西都不
能夠使他有所觸動,輸得精光的賭徒走出大門時的輕輕歎息,他們無聲的咒罵,他
們變得遲鈍的目光,對這一切他始終是無動於衷。他就是賭神的化身。要是那年輕
人肯端詳一下這看守人的可憐相,也許會想:「這個人一心只想著賭博!」可惜這
陌生的青年卻沒有注意這個能發人深省的活標本,把他擺在這裡,無疑是出自上帝
的意旨,就象他使所有妓院的門上都有個令人厭惡的標志。這時候那青年一咬牙走
進了賭廳,在那兒,黃金的鏗鏘聲,對心頭充滿貪慾的人正起著勾魂奪魄的誘惑作
用。這位青年人所以到這裡來,也許是受到盧梭所有雄辯的語句中最合邏輯的一
句話的驅使,在這裡不妨引用一下。我理解這句話的沉痛思想是這樣的:是的,一
個人可以去賭博,但我想那是要在他只剩下最後一個銀幣,除了去碰一下運氣,便
別無生路的時候。


  加扎科是墨西哥的一條河流,沿岸有一大塊土地,曾是法國的殖民地,當時
法國當局曾把犯人流放到這裡。

  達賽(1777—1844),法國化學家,發明家。這裡所說的骨膠湯,
是一種廉價補品,在巴爾扎克時代,一般慈善機關都有出售,專供貧民飲用。加扎
科是墨西哥的一條河流,沿岸有一大塊土地,曾是法國的殖民地,當時法國當局曾
把犯人流放到這裡。

  盧梭(1712—1778),法國啟蒙時代的作家,出生於瑞士,他的名
著有《民約論》、《懺悔錄》、《新愛洛伊絲》等,他的思想對一七八九年的資產
階級大革命有深刻的影響。在他闡述教育思想的著作《愛彌兒》裡,曾激烈反對青
年玩紙牌,認為玩牌會給青年帶來不良影響,巴爾扎克在這裡引用的不是盧梭的原
句,而是憑自己的意思引申盧梭的思想。



  黃昏時分,各賭館只是一首平凡的詩歌,但是,它的效果卻像一出流血的悲劇
那樣有保證。這時各賭廳都充滿了看熱鬧的人和賭客,一些窮老頭子,為了取暖也
到賭館裡來徘徊。這裡那裡,處處可以見到緊張的臉孔,狂歡的場面,從飲酒開始,
而準備以跳進塞納河結束。在這個人欲橫流的小天地裡,登場人物實在太多,使你
無法面對面地看清楚賭魔的真面目。入夜以後的賭館才是一支真正的大合唱曲,在
那裡整個隊伍都在唱,樂隊的各種樂器,也都有腔有調地吹奏起來。在那兒,你可
以看到許多有身分的人來找消遣,他們到這裡來花錢,就象花錢看戲和吃館子,或
者象他們到一間閣樓尋歡,用廉價購來三個月的痛悔。但是,你可知道一個焦急
地等待賭館開場的人心中會有多麼大的瘋狂和勁頭?早上和晚上的賭徒之間的差別,
恰象一個沒精打采的丈夫,和一個徘徊在愛人窗子下急得要命的情人之間的差別那
樣大。只有在早上,勾魂奪魄的嗜欲和真正駭人的需要才會到來。在那樣的時刻,
你可以欣賞到一個真正的賭徒,一個沒有吃過飯、沒有睡過覺、沒有別的生活、沒
有別的思想的賭徒,他那麼全神貫注地急於要翻本,不斷加大賭注,想一下子把輸
掉了的錢撈回來,他真是心癢難熬,總希望能賭出一個三十和四十點來。在這個可
詛咒的時刻,你將會看見一些寧靜得可怕的眼睛,一些可以使你著迷的臉孔,一些
可以把紙牌翻過來,並把它吞掉的眼光。因此可以說,賭館的最妙不可言的時刻,
是它每天剛開場的時候。如果西班牙有鬥牛,古羅馬有角鬥士,巴黎也可以它的王
宮市場來自豪,在這裡,扣人心弦的輪盤,給人帶來了欣賞血濺沙場的快樂,卻不
致使觀眾有滑倒在血泊中的危險。如果你想偷看一眼這個決鬥場,那麼,請進!…
…多麼簡陋呵!齊人高的糊壁紙上沾滿油垢,牆上沒有一幅使人看了頭腦清醒的圖
畫。在那兒,甚至連一個便於上吊的釘子都找不到。地板已經破舊,而且很髒,一
張長方形的桌子擺在大廳中央。一些普通的草墊椅子,密密地擺在桌子四周,桌上
的綠毯已經給金幣磨破了,奇怪的是到這裡來尋找財富和奢侈,終至傾家蕩產的賭
客,竟然對這樣的簡陋設備毫不在意,人類這種完全相反的現象,可以說,凡是人
的精神對它自身起了強烈的反作用時,便隨處可見。一個在戀愛中的男子,願意把
他的情婦置於綺羅叢中,讓她穿上東方柔軟的絲綢,可是在大部分時間裡,他卻是
在粗硬的床上占有她。野心家夢想達到權力的最高峰,同時自己卻不惜奴顏婢膝卑
躬屈節。商人在一間又濕又髒的舖子裡辛辛苦苦地賺錢,卻在別處蓋起高樓大廈,
有朝一日,他的兒子,來得太早的繼承人,將因為兄弟鬩牆而拍賣財產,被從大廈
裡趕出去。總之,難道還有什麼東西比一家賭館更令人厭惡呢?多麼奇怪的問題呵!
人類總是愛和自己鬧對立的,他用自己目前的痛苦哄騙自己的希望,又用並不屬於
自己的前程,來欺騙目前的痛苦,人類的一切行為,無不打上自相矛盾和軟弱的烙
印。世上再沒有什麼比不幸更完整的了。

  這裡是指去嫖下等妓女,染上性病的結果。

  當這年輕人走進賭場的時候,裡面已經有了幾個賭客。三個禿頂的老頭子,懶
洋洋地圍坐在舖著綠毯的桌子旁邊;他們那石膏般蒼白的臉孔,和外交官的臉孔一
樣不動聲色,表明他們的精神已經萎靡,他們的心情早已不慣於激動,即使是把老
婆的陪嫁孤注一擲也無動於衷。一個黑頭髮、橄欖色臉孔的意大利青年,默默地支
著肘子,坐在賭桌的一端,似乎在傾聽那種老是在賭徒耳邊叫喚的秘密預告:是的!
——不是。這個南國青年心裡渴望的是黃金和火熱的生活。七八個看客站成一條長
廊,在等著看命運給他們安排的各種場景,賭徒的臉色,銀幣和錢耙子的動作。這
些游手好閒的人站在那裡,寂然不動,聚精會神,就象老百姓站在沙灘廣場上,
等待看劊子手砍掉人頭。一個又高又瘦的男子,穿著破衣服,一手拿著記錄簿,一
手拿著大頭針,把已出過的紅點或黑點做出記號。這是一個現代的坦塔羅斯,他
是那類只能在他們時代的一切快樂生活之外過日子的人物,是一個沒有錢財,卻喜
歡在想象裡下賭注的吝嗇鬼;是那種以虛構的空中樓閣來安慰自己的窮苦的半瘋子,
他喜歡與惡習和危險玩耍,就象年輕的神甫在做白彌撒的時候,用聖體戲耍那樣。
在莊家的對面,有一兩個狡猾的投機家,他們是賭場中善看風色的老手,像古代的
苦役犯,再也不怕船上的漕刑,他們到這裡來只想碰三下運氣,贏了錢立刻就拿走,
因為他們要靠這些錢來生活。賭場裡的兩個老伙計袖著手在大廳裡懶洋洋地踱來踱
去,不時從窗口向花園了望,像是有意拿他們扁平的臉孔做招牌,給過往的行人看。
正當莊家和幫手以冷酷的眼光向賭客狠狠地掃了一眼,並用尖細的聲音嚷道:下注
吧!的時候,恰好那青年人打開大廳的門走進來。場內的空氣頓時顯得更沉寂了,
大家都好奇地掉轉頭來看新來的賭客。這是前所未有的怪事!老人們發呆了,賭場
的僱員都怔住了,所有看客,甚至那位狂熱的意大利賭徒,在看見這陌生人的時候,
心中都掀起了一種莫名其妙的恐怖情緒。因為在這個賭場裡,即使痛苦也應當不動
聲色,窮困也應裝作快樂,絕望時也要彬彬有禮,在這種場合裡,要得到別人的憐
憫,難道不需要有極大的不幸?要引起別人的同情,難道不需要十分的軟弱?或者
要使這裡的人靈魂受震動,難道不需有異常淒慘的外表?事實上,當那位青年人走
進賭廳的時候,他把所有這些賭徒冰冷的心都打動了,因為引起這種新的感覺的種
種條件,在這青年人身上恰恰都已具備。何況,即使是劊子手,面對被以革命的名
義判決砍掉金黃頭髮的腦袋的處女,有時候不是也會為她們一灑同情之淚嗎?

  沙灘廣場,即今巴黎市政府廣場,古時候是處決犯人的刑場。

  希臘神話中,坦塔羅斯因得罪眾神,被罰受饑渴之刑,永遠是水到唇邊不得
喝,果子到手邊不得食。後人因此用來比喻那些渴望所欲,卻永遠不得滿足的人。

  意思是他做彌撒的時候並不誠心誠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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