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別了,古利薩雷!

    一輛破舊的四輪大車上,坐著一位老人。毛色淺黃的溜蹄馬古利薩雷1也已經老了,
很老很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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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古利薩雷為吉爾吉斯語,即毛茛,是一種多年生草本植物,開黃色小花.此處為
馬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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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段通向高原的緩坡很長,爬起來著實叫人心煩。四周是灰色的、荒禿禿的小山。
每逢冬天,山風襲來,捲起滿地積雪;到了夏天,酷暑難熬,活像座人間地獄。
    對塔納巴伊來說,這段坡路實在是一種懲罰。他不喜歡慢騰騰地趕路,嗨,那簡直
叫人受不了。年輕的時候,他常去區中心辦事,回來的路上,他總是快馬加鞭,飛身上
山。他用鞭子使勁抽馬,一點也不心疼牲口。有時,他和一起趕路的人坐的是雙牛駕的
四輪大車。碰到這種場合,他總是一聲不響地拿過自己的衣服,跳下車,寧願走著上坡。
他大步流星,像沖鋒似的,一口氣登上高原才歇腳。他在那裡大口大口地吸著空氣,等
著下面慢慢爬上來的老牛破車。由於走得太快,他的心怦怦直跳,胸口隱隱作痛。盡管
這樣,他還是覺得比坐牛車要痛快得多。
    已故的喬羅對他朋友的這種怪脾氣,老愛取笑一番。他說:
    「塔納巴伊,你想知道你為什麼老不走運嗎?沒有耐性,實實在在的。什麼事你都
想快呀快呀,世界革命恨不得三下兩下就大功告成!別說革命了,就連一條普普通通的
路,那段出了亞歷山大羅夫卡的慢坡,你都受不了。人家趕路,都不慌不忙;可你呢,
跳下車,跑著上山,就像背後有群狼追趕似的。結果有什麼好處呢?一點好處也沒有,
還不是坐在上邊等別人。要說世界革命,靠你單槍匹馬也是搞不成的。你記住吧,在大
伙兒趕上來之前,你就得等著。」
    但這已經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這一回,塔納巴伊坐在車上,不理會就過了亞歷山大羅夫卡的這段慢坡。看來,習
慣了,服老啦。他悠著勁不緊不慢地趕著車。現在他出門總是一個人。從前跟他一塊兒
結伴搭伙,沿這條熱熱鬧鬧的路趕路的人,現時已經不好找了。有的在戰爭中犧牲了;
有的去世了;有的老了,呆在家裡享清福了。而年輕人出門,現在都坐汽車,誰願跟他
一起,趕著可憐巴巴的老馬活受罪呢!
    車輪在古道上轆轆作響。路還遠著哩。前面是一片草原,過去是一條水渠,之後,
還得走一段山前小路。
    塔納巴伊早已發覺,馬好象支持不住了,越來越沒勁了。可是,因為一路上盡想著
那些頗不輕鬆的往事,所以也沒有太在意。難道真會這麼倒霉,馬會在半路上累倒嗎?
從來沒有出過這樣的事。會到家的,會拉到家的……
    他哪裡知道,他的這匹老馬古利薩雷(它因為長了一身不同尋常的黃燦燦的毛色而
得名),現在是它一生中最後一次爬過這段亞歷山大羅夫卡的慢坡了。此刻,馬正吃力
地拉著他,走完它最後的路程。他哪裡知道,古利薩雷象吃了醉心花1,腦袋昏沉沉的;
它感到天旋地轉,眼前盡是五顏六色的圓圈在飄忽游移;大地在猛烈晃動,時而這一側,
時而另一側,觸到了天際。他哪裡知道,古利薩雷不時感到,它前面的路猝然中斷,眼
前一片漆黑。於是它彷彿覺得,在它要去的前方,那應該是群山的地方,卻似乎有一片
赤褐色的煙霧在浮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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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牧場上的一種毒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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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古利薩雷早就感到胸口陣陣隱痛,頸軛壓得它喘不過氣來;皮馬套歪到一側,像刀
割似地勒著;而在頸軛右下側,有個尖東西老是扎著肉。這可能是一根刺,要不就是從
頸軛的氈襯墊裡露出來的一顆釘子。肩上一塊擦傷的地方,原來已長上老繭,此刻傷口
裂開了,灼痛得厲害,還癢得難受。四條腿變得越來越沉,彷彿陷進了一片剛剛翻耕過
的濕漉漉的地裡。
    但老馬還是忍著劇痛,拖著艱難的步子;老人塔納巴伊只偶爾扯一扯韁繩,催趕一
下馬匹,依然在想著自己的心事。有多少往事值得他回憶啊!
    車輪在古道上轆轆作響。這時候古利薩雷還是邁著它習慣的溜蹄馬的步式,還是那
種與眾不同的節奏和碎步。這種步式,從它頭一回直起腿來,跟著母親——一匹長鬃的
高頭大馬,在草地上不大有把握地邁出第一步起,它就一次也沒有搞錯過。
    古利薩雷生下來就是匹溜蹄馬。因為這種出名的步式,它一生出足了風頭,也吃盡
了苦頭。要在從前,有誰會想到讓它來駕轅呢,那簡直是對它的侮辱。但是,俗話說得
好;馬要是倒霉,喝水也得戴上嚼子;人要是遭災,過淺灘也得穿上靴子。
    這一切都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此刻,溜蹄馬正竭盡它最後的氣力,走完它最後
的路程。有生以來,它從來沒有這樣慢地走向行程的終點,也從來沒有這樣快地接近生
命的結束。終點線離它始終有一步之隔。
    車輪在古道上轆轆作響。
    古利薩雷感到蹄子下的土地在晃動。在它逐漸消逝的記憶中,隱隱約約閃現出那遙
遠的夏日,那山間露珠晶瑩的柔軟的草地,那美妙異常的、不可思議的世界。在這個世
界裡,太陽常常象馬那樣嘶叫著,從一個山頭跳到另一個山頭。而它,傻呵呵的,立刻
飛跑起來,去追趕太陽,跑過草地,跑過小河,跑過小樹叢,直到那匹領群的頭馬氣勢
洶洶地剪起耳朵,追上它,把它趕回馬群時為止。在很久很久以前,馬群好像是四腳朝
天在湖水深處轉悠似的,而它母親——一匹長鬃高頭大馬,一眨眼的工夫,彷彿變成了
一朵暖洋洋的奶花花似的雲團。從小它就喜歡那種時刻——一眨眼,母親變成了一朵柔
聲打著響鼻的雲團。母親的乳房脹得鼓鼓的,奶汁是那麼甜美,滿嘴都是冒著泡的奶水,
那樣沖,那樣甜,嗆得它都透不過氣來了。但它還是喜歡鑽到高大的、長鬃毛的母親的
肚皮低下站著。這是多麼甘美,多麼使它陶醉的奶計呀!整個世界——太陽、大地、母
親,都溶在這一小口奶汁裡了。已經撐得飽飽的了,可是還想再吮上一口,再吮上一口……
    唉!可惜好景不長。很快一切都變了。天上的太陽不再象馬那樣嘶叫,不再從一個
山頭跳到另一個山頭。太陽總是嚴格地從東邊升起,照例在西邊落山。馬群也不再是四
腳朝天地轉悠了。馬匹所到之處,草地上一片吧嗒吧嗒的吃草聲,草地被踩得亂七八糟,
到處露出黑土。馬匹所到之處,淺灘上的石頭喀嚓喀嚓直響,都給踩裂了。長鬃的高頭
大馬原來是個嚴厲的母親。一旦溜蹄馬撐得太飽了,媽媽總是狠狠地咬它的頸脖。奶水
已經不夠吃了,該吃草了。生活開始了。這種生活持續了許許多多年,而此刻就要結束
了。
    在整個漫長的一生中,溜蹄馬從來沒有想起過那個永遠消逝了的夏天。後來,它備
上了馬鞍,跑過各式各樣的道路,馱過形形色色的騎手,而路——卻永遠沒有盡頭。只
有此刻,當太陽重又跳動起來,大地在腳下晃動,當它眼花緣亂、暈景乎乎的時候,它
彷彿重又回到了那個被遺忘了的夏天。那些山,那片露珠晶瑩的草地,那些馬群,那匹
長鬃的高頭大馬,此刻都奇怪地、忽隱忽視地在它的眼前閃動。於是,它鼓起勁來,挺
直身子,絕望地蹬著腿,想從車軛下掙脫出來,想甩掉頸箍、車轅,想脫出身來,投到
那個已經消逝的、現在又突然展現在它面前的世界裡去。可惜這種幻象總是撲朔迷離,
使它十分苦惱。母親像它小時候那樣,柔聲地叫著,在呼喚它。馬群也像它小時候那樣,
飛跑著,它們的身子、尾巴老是碰著它。而它,卻已經精疲力盡,無法戰勝若隱若現的
昏暗的暴風雪。暴風雪越來越猖撅,狂風吹過,像無數條堅硬的尾巴抽打在它身上,雪
直往眼睛和鼻孔裡鑽。它渾身熱汗淋淋,卻又冷得打顫。而那個可望而不可即的世界卻
悄悄地在漫天風雪中湮沒了,消失了。群山、草地、小河也都不見了,馬群跑掉了。在
它前面,只剩下它的母親——那匹長鬃的高頭大馬的模模糊糊的身影。只有母親不想丟
下它,在召喚著它。於是溜蹄馬竭盡全力,一聲長嘶,哀哀地痛哭起來。可是,那聲音
卻連自己也聽不到了。一切都消失了,暴風雪也消失了。車輪不再轆轆作響,連頸軛下
的傷口也不再疼痛了。
    溜蹄馬停下來,身子不斷地搖來晃去。眼睛疼得都睜不開了,可是腦子裡卻不斷地
響著那奇怪的轆轆聲。
    塔納巴伊把韁繩扔到車上,不大利索地爬下車來,伸了伸發麻的雙腳,然後愁眉苦
臉地走到馬跟前。
    「哎,你真不爭氣!」塔納巴伊瞅著溜蹄馬小聲罵道。
    那馬站著,老大的腦袋已經從頸軛裡脫出來,耷拉在瘦骨嶙嶙的細長脖子上。溜蹄
馬的條條肋骨吃力地上下起伏著,牽動著大胯骨下乾瘦、鬆弛的皮肉。曾幾何時,它的
毛色油光閃亮,金燦燦的;而此刻,渾身的汗水和污泥把它染成褐色的了。一條條汗水
和著青灰色的泥沫,順著粗大的□骨淌到肚子上、腿上、蹄子上。
    「我好象沒有趕過你呀,」塔納巴伊小聲嘟噥著,慌了手腳.他急忙松開馬肚帶,
解下軛套的紡繩,摘掉馬嚼子。嚼環上滿是粘嘰嘰、熱乎乎的唾沫。他用皮襖袖子給溜
蹄馬擦乾淨嘴瞼和脖頸,隨後向大車奔去,收起剩下的乾草,湊齊了半抱,扔到馬腳下。
可是那馬只顧渾身打顫,連碰也不碰一下草料。
    塔納巴伊抓起一把乾草,送到溜蹄馬的嘴邊。
    「喏,張嘴,吃吧。哎,你怎麼啦!」
    溜蹄馬的嘴微微動了一下,但卻接不住乾草。塔納巴伊看了看馬的眼睛,心一沉,
臉色頓時變了。馬的眼眶周圍佈滿了皺紋,眼睫毛都掉光了。在深深凹陷的半睜半閉的
眼睛裡,他什麼也沒有看到。兩只眼睛已經昏暗無光,就像被廢棄的破屋裡的兩扇窗,
顯得黑洞洞的。
    塔納巴伊心流意亂地朝四野裡張望了一下:遠處是群山,周圍是空蕩蕩的草原,路
上連個人影也沒有。在這個季節,這一帶的行人是十分稀少的。
    老人和老馬孤零零地位立在這荒涼的古道上。
    已經是二月末了。平地上的雪早已化了,只是在溝壑裡,在長過蘆葦的低窪地裡,
還散見著最後的一堆堆積雪,那樣子就像冬天躲在狼窩裡的狼脊背一樣。微風送來陣陣
積雪的氣息,大地卻還是封凍的,瓦灰色的,顯得毫無生氣。冬末的山區一片荒涼,無
處可以投宿。瞧這情景,塔納巴伊的心都涼了。
    他揚起蓬鬆、斑白的鬍鬚,用褪了色的皮襖袖子搭在額上,久久地注視著西邊的天
空。一輪落日懸掛在天邊的雲彩之中,向地平線瀉下了一片柔和得像輕煙似的晚霞。沒
有跡象表明天氣要變壞,但還是很冷,不免叫人擔驚受怕。
    「早知如此,不出車就好了,」塔納巴伊發起愁來,「如今前不著村,後不著店,
只能呆在這野地裡。我這不是把馬白白送死嗎!」
    是呀,看來他應該明天早上動身才好。要是白天趕路,即便發生什麼情況,總會碰
到個過路的人。可他今天到晌午才動身。在這種季節難道能這麼幹嗎?
    塔納巴伊爬上一個小山包,瞧瞧遠處會不會有過往的汽車。但是,路上兩頭什麼也
看不見,什麼也聽不著。他只好又慢慢折回到大車跟前。
    「真不該出門!」塔納巴伊又一次想道。為了這個改不了的急性子,他已經責備過
自己無數次了。他懊惱萬分,生起氣來,埋怨自己,也很那樁促使他急急忙忙離開兒子
家門的事由。當然應該住上一夜,也好讓馬喘口氣,歇上一歇。而他竟……
    塔納巴伊氣呼呼地把手一揮。「不,說什麼我也不能留下。就是靠兩條腿,我也得
走回家去!」他辯白道,「難道能這樣跟公公說話嗎?不管怎麼著,我總還是父親吧!
『瞧你,既然一輩子在山溝溝裡放羊放馬的,那又何苦入黨呢!到頭來,還不是叫人家
給攆出來了!……』兒子也好不到哪裡去,一聲不吭,連眼皮子都不敢抬一抬。要是那
婆娘對他說:別理你父親,那他准會不理的。窩囊廢,還想當官呢!唉!說這些幹什麼
呢!現在的人,可不像過去了,不像過去了。」
    塔納巴伊感到一陣燥熱,他解開襯衣的領子,急促地喘著氣,繞著大車,來回踱著,
已經把馬,把趕路,把黑夜就要到來的事統統忘記了。怎麼也平靜不下來。在兒子家裡,
他克制了自己,認為犯不著同兒媳婦吵吵嚷嚷,那會有失自己的體面。而此刻,他卻勃
然大怒,真想把他一路上痛苦地想到的一切,當著她的面發洩一通;「不是你接受我入
黨的,也不是你開除我出黨的。你打哪兒知道,兒媳婦,當時的情況。現在來指手劃腳,
當然容易。眼下人人都有文化了,得向你致敬!可那陣子,我們擔當多少責任啊!對父
親,對母親,對朋友和仇人,對自己,對街坊的狗——總而言之,對世上的一切都得負
責。至於出黨,這事你管不著!這是我的事,兒媳婦,這事你管不著!」
    「這事你管不著!」他大聲重複說,一邊在大車旁狠勁地踩著腳。「這事你管不著!」
他不斷重複這句話。遺憾和糟糕的是,彷彿除了這句「你管不著!」他就再也無話可說
了。
    他一直圍著大車走來走去,後來才想起,他應該想點什麼辦法。是呀,總不能在這
裡一直待到天亮吧。
    古利薩雷套著馬具,還是那樣呆呆地、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它佝僂著身子,四條
腿蜷縮著,看上去活像一具殭屍。
    「你怎麼啦?」塔納巴伊跳到馬跟前,這才聽到它輕微的、拖長的呻吟聲。「你這
是打盹了,不舒服了,還是難受了,老伙計?」他急忙摸了摸溜蹄馬冷冰冰的耳朵,又
把手伸進到馬的鬃毛裡。呀,裡邊也一樣:冷冰冰的,還濕乎乎的。但最叫他感到可怕
的是,他已經感覺不出馬鬃慣常的分量了。「太老了。鬃毛都稀疏了,輕得像絨毛了。
唉!咱們都老了,咱們都快要完蛋了。」他傷心地想道。他猶豫不決地站起來,不知如
何是好。要是把馬同車子都扔下,一個人走回去,那也得到半夜才能到家,才能換回到
峽谷裡他那座看守人的崗棚。現在他跟老伴住在那裡的飼料基地上。在小河上游一公里
半的地方,住著他的近鄰——一個看水員。夏天塔納巴伊看管草場,冬天照看黃鵪菜,
不讓牧民們過早地把乾草弄走或者給糟蹋了。
    去年秋天,有一回他去村辦事處有點事。新任的生產隊長,一個外地來的年紀輕輕
的農藝師對他說:
    「老人家,您去一趟馬棚,我們給您挑了一匹馬。馬是老了點,說實話,不過對您
的工作還是合適的。」
    「什麼樣的一匹馬呀?」塔納巴伊警覺起來,「又是一匹老馬吧?」
    「您到那裡瞧瞧吧。一匹大黃馬。您應當認識,都說您從前騎過的。」
    塔納巴伊到馬棚去了。當它一眼看到院子裡的溜蹄馬時,他的心疼得都揪在一起了。
「呀,這回咱們總算又見面了!」他暗自對這四瘦弱不堪的老馬說。但他下不了狠心加
以拒絕。他就把馬牽回家去了。
    一到家,老伴差點認不出溜蹄馬來了。
    「塔納巴伊,這果真是古利薩雷嗎?」她驚奇不止地問。
    「是它,就是它,這有什麼好大驚小怪的!」塔納巴伊小聲嘟噥著,竭力不去正眼
看他的老伴。
    他們兩人都不難想起有關古利薩雷的往事。年輕的時候,塔納巴伊犯過錯誤。為了
避開這個令人難堪的話題,他甕聲甕氣地對她說:
    「喂,幹什麼老站著,給我熱點吃的。我餓得都像只狗了。」
    「我這是在想,」她回答說,「這就叫歲月不饒人呵!你要不說這是古利薩雷,我
都認不出來了。」
    「這有什麼好奇怪的。你以為,咱們倆的模樣就比它強?每樣東西都有它的黃金時
代。」
    「我也那麼想,」她若有所思地搖了搖頭,又好心地取笑說,「說不定每天晚上你
又得騎上你的溜蹄馬出去轉悠了吧?——我批准了。」
    「哪能呢,」他尷尬地把手一揮,轉過身去,背對著老伴。對玩笑本可以一笑置之,
而他,卻不好意思起來,於是便爬到草棚的擱板上取乾草去了。他在那裡折騰了好半天。
他原以為她把這事忘了,看來,她並沒有忘記。
    從煙囪裡冒出縷縷炊煙,老伴把冷了的午飯熱了熱,而他,卻還在擺弄他的乾草。
後來,她在門口,大聲喊道:
    「快下來吧,要不飯又涼了。」
    以後,她再也沒有提起過這樁往事來。本來嘛,又何苦呢!……
    整整一秋和一冬,塔納巴伊細心照料著溜蹄馬。古利薩雷的牙全掉了,只剩下光禿
禿的牙床,他便把麩子煮熟,把胡蘿蔔切碎餵它。看來,他把馬又調養好了,這本是意
料中的事。可眼下拿它怎麼辦呢?
    不,他下不了狠心把馬扔在路上。
    「怎麼辦?古利薩雷,咱們就這麼站著嗎?」塔納巴伊用手推了推它,馬搖晃了一
下,換了換腳,「噢,你等著,我馬上就回來。」
    他用鞭把從大車底部挑出一個空麻袋——那是用來裝土豆給兒媳婦送去的——從裡
面掏出一小包東西。裡面放著老伴為他烤的路上吃的乾糧。他顧不上吃,就把這包東西
忘了。塔納巴伊掰了半塊餅子,撩起棉襖的下擺接著,把餅子捻碎,送到馬眼前。古利
薩雷呼哧呼哧地聞著餅子的香味,但卻張不開嘴來。於是塔納巴伊伸過手去餵它,往它
嘴裡塞了幾小塊餅,馬開始咀嚼起來。
    「吃吧,吃吧,興許咱們能對付著趕到家的,是吧?」塔納巴伊高興起來,「興許
咱們能悄悄地,慢慢地趕到家的,是吧?到了家就不怕了,我和老伴會把你調養好。」
他一邊餵著,一邊說著。口水從馬嘴裡流到地顫抖的手上,他高興極了,因為口水有點
熱氣了。
    於是,他抓起溜蹄馬的韁繩。
    「得了,咱們走吧!別再站著了,走吧!」他堅決地命令說。
    溜蹄馬邁起腿來,大車吱咯作響,車輪又慢慢地在路上滾動起來。於是,老人老馬
又漫騰騰地走將起來。
    「沒一點勁了,」塔納巴伊在車旁跟著,還是想著馬的事,「古利薩雷。你今年多
大啦?二十了吧?好象還不止。看來,有二十好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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