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簡介】
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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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七一一一年華盛頓區聖瓊安島雷傑克趴在堅硬的黃土地上,漸漸恢復了意識。
起初他自覺是個酣夢初醒的人,但現實向他襲來:他剛才又失去意識了。
冰冷的驚悸如浪濤淹沒了他,他的牙齒開始發顫,雙拳緊握。一種模糊的恐懼在他
、心底盤旋,隨著他的每個、心跳而增加動力,合並成一個可怕的念頭,每當他乍醒時
都會有的念頭及相同的恐懼。
不,他慌亂地想,不要是我的孩子,我不會傷害我的孩子。
騙子。這兩個字穿過他的腦海,他低低呻吟一聲。每天早上他醒來做的第一件事便
是確定自己沒在夜裡無、心傷害了他們。這是不合理的,是他過去夢魘的遺物。如今,
他應該是痊癒了。但他仍會突然不省人事,在他清醒時就擔心害怕。噢,天哪……他顫
抖著爬起來,身子一動,頭立刻感到暈沉沉的,空空如也的胃部一陣作嘔。
他蹲坐著,等這陣熟悉的暈眩過去。漸漸地,他的眼睛適應了這裡。在他背後,一
盞燈置在工作台上,撲撲地散發出昏弱的金色光芒。在燈光下,他看見兩個馬房的昏暗
輪廓,嗅到了熟悉的朽木、灰土和新鮮乾草的味道,這才稍稍放心。
谷倉。他置身自家谷倉。
立刻想起自己曾來到這兒。他的目光移向工作格,上頭有個未完成的搖籃,一把鋸
子和鐵槌則掉落在地。
他是在伸手去拿那罐鐵釘時失去一息識的。他只記得最後是大雨突地傾盆落下,打
在屋頂上,像是槍火聲一般。
槍火聲。
記憶又把他推回從前。他緊閉雙眼,想不去回想,不去感覺。
跟平日一樣,他無法克制自己,他的努力只是浪費時間。那些一影像向他伸出尖爪
,把他吸入深沉黑暗的沮喪深淵,他找不到出路。老天,他不能再這樣活下去了…傑克
呼吸困難,抖著雙腿站了起來,搖搖晃晃地走到工作抬。就在那兒,等待著地,在燈光
下發出黑幽幽的光,是他的萊明頓軍用左輪手槍。
他深深吸口氣鎮定自己,握住傖柄。冰涼的金屬槍柄因他的撫觸而溫熱起來,感覺
好熟悉、好自在。
「這麼容易。」這句話順口就溜了出來。會很容易的,只要開一傖,悲慘世界就此
結束,他的家人從此安全無虞。
他舉起槍。槍好像越來越沉重,他的前臂肌肉也因而緊繃。
冰冷的金屬像老友一般親吻他的太陽穴,他稍稍出力一抵,槍口便推進他的肌肉。
他從經驗得知這會在皮膚上留下一個圓形的小印記。他緊握住槍,食指移到扳機前
。
此時不做,更待何時?
他的額際有汗珠滲現,沿著他的頭皮亦有汗水爬行,熱呼呼的汗流滑進他眼中,模
糊了他的視線。他的手指在冰冷的板機上顫動。
動手,動手啊,該死……他是死有余辜。這句話他的妻子已說過千百次。
沒有了他,她們的日子會好過些,亞麗一再告訴他。維娜和凱蒂現在還太小,不會
完全了解他的失敗,但很快的,很快的……現在又有一個無辜的孩子要出世了。孩子不
該有傑克這種父親……「爸爸!」
在一團自我嫌惡和恐懼的迷霧中,傑克聽到女兒的呼喚。他本能的放下手槍,擲到
地上。手槍眶唧一聲撞到牆面,沿著工作抬彈跳一下。他立刻感到掌、心冰冰濕涼的,
空空如也。
或許下一次吧。但就在他這麼想時,又一止刻明白這不過是另一個謊言。他絕對沒
有自殺的勇氣。
谷倉的門開了,一陣風呼嘯而入。「爸爸,你在裡頭嗎?」
「是的,維娜,我在這兒。」他轉頭看十二歲的女兒。她站在門口,雙手緊張地絞
弄羊毛長裙,朝他跨近一步,又停了下來。
他自己的女兒都怕他,他真是恨死自己了。但多年的練習使他站立不動,臉上和眼
中沒有一絲情緒流露。「維娜,什麼事?」
她緊張地咬著下唇。「媽媽要你快去,她快生了。」
「現在?她不是要等到該死!」他衝到冰冷的雨夜裡。雨水敲打著他的臉,他眼前
一片模糊,快步朝屋子跑去。
老天,就在他打算舉槍自盡之際,他的妻子卻即將臨盆。
他究竟算什麼男人?
「上帝原諒我。」他喃喃說道。
不過,這一點他是一點希望也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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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一九九二一年華盛頓州西雅因葛黛絲緊張地在小小的辦公室中來回踱步,雙手絞扭
成一團,冰冷而無血色。她早已習以為常的岑寂突然令人覺得嫌惡窒息。在五分鐘內這
已是她第五度看腕上的米老鼠手錶了。
十二點正。她焦急地吁出口氣。到現在結果早該出來才對。要是她最近的實驗成功
的話不,她拒絕有負面的想法。
她深知樂觀積極的價值。這樣擔、心得要命一點用處也沒有,實驗室方面自會通知
她,她只消放鬆、心情等待就好。
黛絲緊閉雙眼。這是她自小即養成之鎮定神經的伎倆,以前每當醫生東查查西看看
、問東問西,她又聽不見時,她就乾脆閉上眼睛,讓外頭的世界」片漆黑,集中注意力
在她記憶中、永遠存在的特別聲音:笑聲。這笑聲一如平日般迅速提振她的、心情,解
除她的焦慮。
她放開手指,把雙手插進實驗室大衣的口袋中,深深吸口氣讓自己鎮定下來,仰起
下巴,走出斗室。
在員工餐廳,午餐時間正是人聲鼎沸。數十位身穿白衣的人正圍在長長的方桌四周
,桌面上散置數盤食物及多種飲料。空氣中瀰漫著微波爐菜餚、咖啡及醫院消毒藥品的
味道。
他們彼此親切地交談,嘴巴和手指都在飛快地動,就像一部卓別林的電影:唯一缺
的就是聲音。
黛絲、心神不寧地走過一排販賣機,來到餐廳唯二扇窗前,向外眺望。
這是一個平常的春日:濕答答、灰暗暗的。灰蒙蒙的濕雲沉甸甸的,使得屋頂和街
道都一片灰撲撲的景象。雨水打在水泥人行道上,沉重地墜落在積有落葉的水溝中。柏
油路上」灘灘的水活像急急灑落的一盤銀幣。
真是盼望奇跡的好日子。
她忍不住這麼想。她知道自己不該有此想法。有想就有希望,有希望就會失望。但
不管她怎麼命令自己別、心存希望,她就是無法克制自己。
或許今日是她生命的轉捩點。她日日都滿懷希望,站在街角等待公車載她到漢金遜
癌症研究中心去。這個希望、水不熄滅,即使經歷了無數失敗。事實上,她每失敗一次
,希望就越強烈。
她的前額靠在窗玻璃上,窗玻璃的冰冷差點令她打哆嗦。答案就在她眼前,她可以
感覺得到。要是這些試驗沒有給她答案,她要再試,愈挫愈勇這就是黛絲喜愛人生和科
學的原因口口如果人真的相信,任何事都是可能的。而黛絲一向是深信不疑。
頭頂上方牆面上的黃燈亮了又滅。這是醫院的呼叫系統,是設計來通知大樓內的聽
障員工用的。
她興奮地抬起頭來,心跳加快。笑得合不攏嘴的黛絲匆匆回辦公室去。
魏大夫拿著份實驗結果的報告在等著。
她倏地停步,滿懷希望地抬眼看他,屏息等待。
他閉上眼睛,搖了搖頭。
她因失望而雙腿發軟,頹然坐在椅子上。
魏大夫按按她的肩膀,把檔案放在桌上。她斜眼看他,擠出一絲笑容。「或許下次
吧。」她輕輕說道。她突然很慶幸聽不見自己的聲音;她已厭倦一再重複這句話了。
黛絲把報告塞進公事包中,尾隨魏大夫步出辦公室。它需要出去走一走,獨處一下
,重新組合再出發。
她穿上雨衣,匆匆下樓到屋外。西雅圖午後的濕冷向她迎面襲來。雨水敲打著她的
雨帽,她感覺每一滴雨的顫動。
她抬臉看天。冷雨紛紛落在她的臉頰及鼻尖,冰涼的感覺令她精神抖擻起來,提醒
地她還是活生生的。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她緊抓住公事包,瞅著山坡底下的公車站牌,小、心翼翼地走在濕滑的人行道上。
在她旁邊,公車及各式車輛在灰蒙蒙的雨中穿梭。透過她的腳底她可以感覺到車輛
的振動。在她腦海中浮現令她珍愛的喇叭聲,那是多年前她還能聽得見的聲音。
她正想一腳踏進一個輪胎大的水灘中,卻又倏地停步,在最後關頭扭身跟隨地向人
行道邊緣跨去。
此後的一切似乎都以慢動作發生。一輛腳踏車撞上她的背脊,她向馬路斜栽下去,
摔倒在濕滑的路面上,彈跳了幾下。她的公事包脫手飛了出去,重重地摔在路上,打了
開來,紙張亂飛,又被雨水貼在地上。
空氣中瀰漫著燒灼橡膠的惡臭。她愣在那兒,然後扭頭看見公車直朝她沖來。吶喊
鎖在她喉頭,她只發出低低而驚恐的呻吟聲。
她甚至來不及禱告。
黛絲裡在層層黑絲絨中,輕輕地漂浮在溫水的浪濤裡。她四周的世界暗得令她放心
。
她被沖得越來越靠近岸邊。她知道她可以伸手抓住東西攀起來。可是她好累,扶累
…「黛絲,醒來,親愛的,我得趕時間。」一個嚴厲的女聲穿透了黑暗。
「我想她醒了。」一個渾厚的男聲說。
「真的?」那女的又說。「黛絲,你醒了嗎?」
她聽得見了,黛絲倏地坐起來,慌亂地左右張望。
她什麼也看不早,什麼人也沒有,只有無垠的星空。燦爛的光芒如銀河一般閃動。
她開始驚慌了。胸腔中的、心髒跳得很吃力,每道呼吸都像噴火一般。
冷靜下來,黛絲,撐住。
她小心翼翼地向後倒,發現自己是坐在躺椅上。她吸口氣,再緩緩呼出來,指節泛
白的手指慢慢松開,不再緊抓住扶手。不過是一般的安樂椅罷了,有什麼古怪的?
沒什麼,她這麼告訴自己。
然後地注意到她的雙腳在空中晃蕩。
她一驚。她底下沒有地板,四周也沒有牆壁,她正坐在一片黑暗中的一張黑椅上,
四周只有千萬星辰閃耀,只有她一個人。
她在作夢,她突然明白這一點。夢見她正坐在一張椅子上,置身太空,夢見她聽得
見,夢見──「黛絲?」
又是那個嚴厲的聲音自四周的虛無傳來。這會是作夢嗎?
「什什麼事?」她問。
「我是卡蘿,你的向導,在我們開始前,你有話要問嗎?」
黛絲原想問:「開始什麼?」然後又改口問更明顯的問題。「這是什麼地方?」
那個聲音停頓了很久,才謹慎地問道:「你不記得了?」
「記得什麼?」
「那輛……公車。」
黛絲停止呼吸。記憶帶她回到西雅圖濕冷的街道上。她記得橡膠燒焦的惡臭,擋風
玻璃後公車司機那張驚駭的臉。她一向聽不見的聲響以旋風之速向她襲來:緊急煞車聲
、喇叭聲,以及她自己驚恐的呻吟。
她被公車撞到了。她四下張望,或許這不是夢,或許這是……冥府。「我死了嗎?
」
對方如釋重負。「是的。」
黛絲打了個寒噤。「噢。」
「既然你已明白了,我們就直說吧。」卡蘿實事求是地說。這裡是轉世的所在,你
在人間的一生──我是指第一次──還算…」卡蘿沒說下去。
「還算可以。」
「是的,正是。可是一還算可以一還不夠,智慧無邊的上帝要人人前往永生之前都
過一次幸福的人生,所以你還有一次機會。」
「我不懂。」
「很簡單,你的前輩子過得乏善可陳,現在你可以選擇第二生。我仔細研究過你的
上輩子,我想我知道問題所在。你在育幼院度過的童年有所缺憾,你需要一個特別的人
和你自己的家庭。我挑選了十幾個適當的人選,每個需要你的程度都不亞於你需要他。
你若看中意其中一個,只消按鈕便成。」
黛絲俏皮一笑。「有點像陰間玩的一來電五,再來是什麼──一我愛紅娘一嗎?」
「嗯,這點子不錯!可是──噢,噓,表演開始了,你中意就按鈕,其余的我包辦
。」
椅子扶手上出現了一個紅色按鈕,透著隱隱的紅光。「這是場夢吧?」黛絲問那個
聲音。「我現在是準備動手術,對不對?」
「噓,注意看。」
黛絲眼前的星辰緩緩溶在一起,形成一個寬大的白色長方形,是個銀幕。
她的身子向前傾。即使她知道這是一場夢,她還是忍不住感到劇情懸疑刺激。她緊
抓住扶手。
白色銀幕的正中央出現了一點顏色,不比鎳幣大多少,在瞬間開始發顫,然後呼的
一下,就迸裂成一個揮手招計程車的男子之彩色影像。
他長得很迷人,又年輕,顯然很能言善道。
黛絲向後坐,手指移向按鈕,卻沒有按下去,只是以挑剔的眼光打量這名男子。
這男子緊抓著一個義大利皮革公事包,彷彿裡頭裝的是核彈計劃似的,或者,更可
能的是漢普敦區的夏日別墅藍圖。他的頭髮梳得十分整齊,甚至可能抹過造型發膠,眼
角沒有笑紋,也沒有耳飾破壞他保守的形象,領帶是中規中矩的藍條紋,襯衫則是白色
的。
她的指尖自按鈕滑開。
畫面變成白雪皚皚的山坡。一名穿著褪色牛仔褲和及膝防塵外衣的男子正把乾草鏟
進一個長形食槽中,他的嘴中呼出白色的霧氣。他背後是幢有門廊的白色農捨,看來已
有百年歷史了。
黛絲讓那牛仔過去。還是由別人來挑他吧。
再來是一個男子在海邊打排球。他的身體很結實黝黑,淡金色的頭髮貼在汗涔涔的
臉上,他奮力殺球,立刻獲勝。在邊線的幾個女子大聲歡呼,他調皮地向每個女子眨眨
眼。
黛絲苦著臉。噁心。
畫面又被一個身穿閃亮盔甲的武士取代。他的行動笨拙如木頭,每走一步,盔甲便
在石板地面上發出鏗鏘聲,還喃喃說著黛絲聽不懂的語言,就像她在波士頓觀賞專為口
人表演的莎翁名劇馬克白一樣。
她的手指根本沒挪近按鈕。自我中心的演員不適合她。
各種男子和生活輪番上場,呈現混亂的顏色和問題及可能性,但是她一逕坐在那兒
,指尖盤旋在那個應允她另一生的紅色按鈕上方。她一點也不相信那些鬼話,但她就是
無法按鈕──即使是鬧著玩也罷,特別是跟銀幕上來來去去的那些男人一此刻就有個穿
太空裝的男子龐然出現她眼前一。
太空人消失了,銀幕上的色調柔和下來。一個男子出現,獨自立在暗處,旁邊放著
一張破舊的小床。他凝視著小床內裡著羊毛毯子的孩子,聳著瀾肩,雙手緊抓住小床的
欄杆。他凝重的呼吸聲傳進她耳中,充斥在她的感官中。
黛絲可以感覺他的絕望,就像繩圈套住她的脖子一般。
他走上前,陰影散去,露出一張曾經俊俏但如今已憔悴的臉龐,他的頭髮凌亂萬分
,有待修剪。他俯視孩子,小心翼翼地抬手想撫摸孩子的臉龐,手卻停在空中,手指發
顫,眼角閃現淚光,奮力抽回手。
天哪,他是多麼愛那個孩子。
然後他就消失了。
黛絲用手掌啪的一聲在按鈕上。
「就這個?」卡蘿的聲音既柔又近。
黛絲緩緩點頭,仍因強烈的情緒而顫抖著,身為孤獨一生、只能旁觀的人,她對激
烈情感及痛苦所知甚少,但她一望進那人的眼眸深處,立刻就看到了痛苦,真正的痛苦
,以及別的成分。某種陰暗、令人心痛的情緒割裂她樂觀的天性,令她駭然。
他有種特質,頹敗的眼神中有種特質有如利刃一般刺進她的心坎。她很早便學會解
讀別人的眼神,看出言語以外的東西,卻從沒見過這麼痛苦的心靈。
「我不知道」她喃喃說道。「我感覺到強烈的……痛苦。」
「我明白,你一向是、心靈的療傷者。祝你好運,跟那個人是需要好運的。」
瞬間霞光萬道,一陣煙味,然後一切歸於零。黛絲不必問也知道她又是孤零零的了
。
「現在怎麼辦?」她也不是在問什麼人。然後她向後仰躺。
可是背後沒有椅子。沒有椅子,沒有地板,沒有牆壁。只有一望無垠的夜空,星光
亮得她眼睛都刺痛起來。
她咻的一聲飛過月亮,一直往下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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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痛苦。無止無盡的痛苦。
黛絲直挺挺地躺著。她想呼吸,卻發現連這麼簡單的動作都很痛苦。她全身感到衰
敗破碎,連胸部都作疼。
為什麼?她為什麼會有這種感覺?
她被一輛公車撞到了。
這個記憶如一道右鉤拳結結實實向她撲來,直中她腹部。她急促呼口氣,肺部卻有
如燒灼一般。難怪她會痛,能活著已是萬幸了。
她還活著嗎?
我死了嗎?
她想起問過這個問題,想起無邊星空和卡蘿的聲音。是的。
她料想的沒錯,這全是一場夢,或者是止痛劑造成的幻覺,或者是瀕死的一種經驗
。
她略略移動身子,立刻後悔了。灼熱的痛苦扭曲她的腹部,帶來一陣劇烈的作嘔感
,她差點吐出來。她當真「感覺」像被公車撞到一樣。
這全都是夢,根本沒有什麼來世,沒有家庭,沒有聽力,沒有站在小床邊的男子。
一陣尖銳的遺憾之感刺戮著她。她真希望有來生,有愛,今生沒有人會懷念她。
她失望地合上雙眼,向後陷入遺忘的深淵中。
她夢見她可以聽見聲音了。
「失血……不知道……不太妙。」
黛絲掙扎著要恢復意識。痛楚仍在,張著森然的牙齒咬噬她的腹部,但是已較能忍
受了。她暗暗向上帝祈禱,強迫自己睜開眼來。
她躺在」張大床上,抬眼看著地板。她皺起眉頭,強迫自己集中精神,逼迫疲倦的
雙眼辦事,也強迫同樣疲倦的大腦幹活。她眨眨眼,再試一次。
那不是地板,是橡木做的天花板。
「死?不知道……很可能。」
黛絲一驚。她聽得見─。她掙扎著想起來,卻因劇痛而縮成一團。她的、心跳如擂
鼓。她找到一道黑影,便定睛細看。
黑影漸漸變成一個老人,頭上有著稀疏的灰髮,鼻樑上架著細框眼鏡,灰濁的眼睛
瞪著她。
「雷太太,你還好吧?」
黛絲四下張望,想找雷太太。
他又把凳子挪近此了椅腳發出嘎吱的聲音。他骨瘦如柴的手放在她肩上,輕輕按著
她。
「歡迎回來。」
這不是夢,她當真聽得見了。
「什──」黛絲想開口,卻感到喉頭干澀,好像已嘶喊數小時了。她以手語提出問
題:我怎麼了?
那人回頭看屋角暗處。「她想說什麼……」他湊上前去盯著她。「我是華大夫,你
還記得我嗎?」
她搖頭。
他蹙眉站了起來。
即使是全身疼痛,她仍注意到大夫步履遲緩蹣跚,因而暗暗稱奇。經歷多年的岑寂
無聲,日常生活的普通聲響──他的腳步聲──聽來是如此美妙。
他溶入門口暗處。「傑克,我不懂,我沒見過這種怪事。我原很肯定她已經死了,
這種事可不常見。她可能有一段時日會……不太一樣。天曉得!她好像一下子失去記憶
一樣。」
「我們能幫得上什麼忙?」是另一個男子的聲音,比較柔和渾厚的嗓音,讓人油然
想起緩而溫和的白蘭地酒汁,聽得黛絲背脊癢酥酥的。
「我不知道。」大夫說。「不過她若發燒或惡化,趕快叫我過來。」
影子移動,門推了開來,然後又關上。又只剩她一個人了。
她一頭霧水,疲倦地四下張望,屋裡太暗,她只看得見自己躺的床,但這間幽暗的
房間透著點古怪。她內、心一陣恐慌。她以前待的醫院太多,即使是在暗處也認得出病
房來。但那些熟悉的藥水味和嗡嗡作響的螢光呢?
一分一秒過去。它凝視古怪的天花板,感覺床邊燈火發出的光和熱,燈芯散發的臭
味撩弄著她的鼻孔。
好奇怪,她心想,一切都好奇怪。
在她想出究竟之前,早已酣然入睡了。
黛絲想睜開眼睛,卻痛得睜不開來。她很不舒服地輾轉反側。
一個冰冰涼涼的東西觸摸她的額頭,她感覺好舒服,干裂的嘴唇發出一聲輕喟。
過了一會兒,她能夠睜眼了,她第一眼看見的就是那古怪的天花板。
「天哪。」她咕噥著。她以為睜眼會看見熟悉的白色病房。
她額頭上的濕毛巾消失了,一團肉色的東西在她眼前晃動。她眨眨眼,想集中焦距
。
慢慢地那東西凝聚成一張似曾相識的臉。
他抬手拂開眼角的一繒黑髮,湊上前來。一雙疲倦而滿血絲的眼疑問地凝視著她,
臉頰及腮幫子有胡須渣。黛絲蹙眉,腦海閃過一道記憶。這張臉她好像在哪兒見過。
她恍然大悟。這人看起來像年輕的詩人文略特…潦倒的時候。
但這個人怎麼好像筋疲力盡,像是已在她床邊守候好幾小時了?這世上沒有人這麼
關心她。
是住院醫生,她突然想到。他一定是負責她個案的住院醫生。她看過這種枯槁憔悴
的面容──是個值班三天三夜的外科醫生。
「亞麗?」
「不,謝了,我不喝酒。」話一出口,她就發現有點不對勁。好像…她說話帶有南
方口音。
「什麼?」
一陣頭疼,她揉揉太陽穴。「別管酒了。我只需要喝礦泉水,還要看看我的圖表。
」
「圖表?」
她捺住性子。「跟負責我個案的大夫說我恢復意識了,想詢問我的病情,好嗎?」
「他不在這兒。」
她揚揚眉。「又去打高爾夫球了?」
「高爾夫球?」
黛絲緊閉上嘴,什麼也沒說,免得發脾氣。
他擠出一絲笑容。「你要看看孩子嗎?」
她皺起眉頭。他好像是說「孩子」。
她正想開口建議他去睡一覺,卻有個疑問悄然爬進她腦海。萬一卡蘿不是一場夢怎
麼辦?萬一──她緊張地咬著下唇,抬眼看他。
「孩子?」
「你……不記得了?」
她暗暗叫苦。上回人家問她這個問題時,她已忘記曾被公車撞到。她小心翼翼地說
:「不記得了。」
「你昨天生了個孩子,我們的兒子。」
她開始發抖了,突然想起在哪裡見過這個男子,他不是住院醫生,是她選擇的男人
。
「噢,我的天……」她以手掩口。
這是真的。真的。公車把她撞死,她死在西雅圖,又附在死於難產的女人身上。腦
海中充滿了疑問、關切、希望和恐懼。這種時候該做什麼?笑,哭,尖叫?一件一件應
付,黛絲。
她深深吸口氣,吃力地向他笑笑。「我……我需要一點時間,好好思考。拿幾顆阿
斯匹靈給我吃好嗎?」見他兩眼茫然,她又說:「艾瑟他明諾芬也可以。還要一杯冰水
。」
「艾瑟他明──什麼?」
「泰倫諾。」
他搖搖頭。「我不明白,亞麗,你究竟要什麼?」
黛絲伸手想按鈴喚護士來,卻找不到按鈕。沒有按鈕、沒有金屬欄杆、沒有食盤,
只有一張老式的木板床。
那女人在家生產的?
黛絲打了個哆嗦。難怪那可憐的女人會死。
她張望四周,想找罐藥品治療她的偏頭痛。陽光自一扇小窗灑入,紛紛落在灰撲撲
的地板上。藍條紋棉布窗簾懸掛在小窗兩側,手工裁制的邊緣已因過度曝曬而泛白,窗
口沒有花朵。在屋子另一頭有個橡木製的洗手抬和斜斜的鏡子。
黛絲斜眼瞄一下,立刻暗暗叫苦。床邊的小几是側放的水果筐,燈則是小小的三角
玻璃瓶,窄窄的瓶口有個燈芯琛出頭來。水果筐旁邊則放著一個粉紅色的陶制夜壺。
她驚恐地瞪大雙眼,想起牛仔和穿盔甲的騎士,連忙用力搖頭。
不,卡蘿不會這樣對待我。
「怎麼了?」那男子著急地問。「要不要我去請大夫?」
之坦是什麼地方?」
「在家裡……聖瓊安島上。」
黛絲有點放心。至少她還在華盛頓州,還可以回西雅圖去。
但問題不是在地點,她也明白。她深深吸口氣,閉上眼睛,鼓起勇氣問道:「現在
是公元幾年?」
他頓了頓,才輕聲答道:「一八七三年。」
「噢,不!」她揚住嘴。「噢,該死……」
一八七三年。
沒有電視、電話和電力──那時還在發明階段。沒有蓮蓬頭、剃刀、衛生棉條她要
怎麼過活?
「不成!」她緊握雙拳,放聲大喊:「卡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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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卡蘿?傑克心想。卡蘿是何方神聖?
他大惑不解地瞅著妻子,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她有點……不太一樣。一向精明冷峻的目光已軟化下來,一副楚楚可憐的模樣。
不知怎的他好想佛開她臉上的髮絲,跟她說一切安好。
他的嘴角扭曲。天哪,如果她看出他此刻的心思,一定會嘲笑他。
她絕對不會接受他的安慰。他突然明白在多年的冷戰和傷害之後,他仍願意與她相
愛。
這一點令他厭惡之至。
他的肩膀頹敗地垮下來。雷傑克,你是天字第一號大傻瓜。
她恨他。打從他坦白真相的那一刻開始,她就十分痛恨他。在那一刻她眼中的愛意
迅即消失於無形,變得冷酷陰狠。他們婚後這些年來這種恨意有增無減。她鄙夷他和他
的懦弱,他為此深深受到傷害。
亞麗嫁給傑克只為一個原因:安全感。她來自一個被全郡視為垃圾的窮人家庭,雷
傑克是她脫離窮困之階。在事物改變、他也改變之時,她覺得被背叛,此後多年這種感
覺與日俱增,終而變成深切的仇恨。她一直沒有-也永遠不會──原諒他的軟弱。她享
受富貴的美夢頓成泡影,擁有的只是窮鄉僻壤中的一個破落牧場和半瘋的男人。
他明白這一點。那麼他怎麼會在此刻看到她眼中有一絲柔情呢?亞麗一向不是脆弱
膽怯之人,他也知道這一點。那絲柔情只是出自他的想像,如此而已。
他抖著手梳弄頭髮。他很清楚她會對他做出什麼事來,他不會讓這種情況再發生,
她的鄙夷和仇恨不會逼他到崩潰的地步。他還要為孩子奮鬥。
「我不是你的妻子。她叫什麼來著,亞麗?」
傑克倏地抬頭。「嗯?」
「她死了,去哀悼她的死吧。事情有點混亂,我沒有同意來個時空轉換。一八七三
年。」她打了個寒顫。「沒有電腦和微波爐我要怎麼過活?我的工作又要怎麼辦?」
「你是指家務事?」他皺眉。「可是你什麼事也不做的。」
她倒吸一口氣。「十九世紀的家務事?」她一驚。「我要做什麼?從樹皮提煉肥皂
、刷地板?噢,我的天。卡蘿!下來,馬上!」她慌亂的四下張望,好像在找什麼人來
應她的話似的。「卡蘿」二字在空氣中蕩漾,然後慢慢散去。臥室裡又是一片岑寂。
床邊的燈火撲撲地響了,燈光閃爍一下,滑過紅白相間的棉被,落在他妻子古典美
的臉龐上。她眼皮顫動一會兒又合上,暗棕色的眼睫毛在蒼白肌膚的襯托下有如炭印一
般。
他好像聽到她咕噥」聲「干」,這是不可能的。雷亞麗是十足的南方仕女,即使是
在落後的牧場上也從不說髒話的。
他搜索枯腸想找話說。但多年來他和妻子一向是惡言相向,此時倒不知要如何說客
氣話了。
他正想說比較不突兀的話,比方說「你渴不渴」之類的,門外卻有腳步聲,在竊竊
私語過後,有人輕聲敲門。
傑克戒備起來,所有安慰妻子的念頭都煙消雲散。他想起她的為人,想起她對大家
造成的痛苦。
他的頭陣陣刺痛,便用力揉操悸動的太陽穴。孩子是他的生命,是他活下去的希望
。
他必須保護他們,免得被他們母親的暴怒和仇恨波及,只有一個方法可以做到這一
點:不管內心有多痛苦,他必須裝出冷漠不關、心的樣子。因為若讓亞麗認為──甚至
只是疑心──他深愛孩子,她會想法子讓他們付出代價。傷害了孩子就等於傷害傑克,
而傷害傑克一直是她的主要目標。她要他一生一世記得他背叛她,也毀了她,她永遠不
會原諒他。
他還記得上回他妻子以惡毒的話責罵兩個女兒時,他想出言阻止。她給了他一巴掌
,刺痛火辣的一巴掌,還說他要是再說一句話,她馬上就走。
到時看看你的兩個女兒會有什麼下場,你這可恨的懦夫。她們長大就跟你一樣變態
瘋狂,你希望這樣嗎?
想到這裡他就背脊發涼。「是女兒,她們想見你。」
她尖銳地看他一眼,眉頭深鎖。「女兒?」
他仔細觀察她,想看出她是否在跟他玩把戲,但她卻沒有一絲虛矯,不像是假裝失
去記憶。「我們的女兒維娜和凱蒂。」
「噢……」她點點頭,卻仍是滿眼睏惑。「好吧。」
「進來吧。」他喊道。
門打開來,維娜先進門,懷中抱著嬰兒,在床尾停步。凱蒂快步跟在後頭,像個無
形的幽靈一般躲在姊姊背後暗處,只有從維娜的手肘彎處看過去才別得到她黑色的頭髮
和淡黃色的絲帶。
傑克以無神而疲倦的雙眼瞅著女兒。她們那兩張驚恐的小臉撕裂他的心,他深深感
到罪惡。他和亞麗的交惡使得兩個活潑可愛的女孩變成噤聲灰暗的幽靈。
這樁婚姻多年來一如血腥戰場,這兩個美麗的小女孩,他們的親生女兒,就成為犧
牲者,成為她們無法理解的戰爭的囚犯。
「你──你好嗎,媽媽?」維娜恭敬、小聲地說著。
黛絲在床上坐得更端正些。這兒有點不太對勁,有點……奇怪。「過來吧,孩子們
,我想看看你們。」
個兒較高的那個女孩怯怯地走上前,等她走進亮處,黛絲感到內心一陣絞痛。小女
孩慌亂地想抬高下巴,藍色的大眼睛直視前方,毫無表情,一動也不動地站著,只不過
粗糙紅腫的雙手在發顫。
她背後躲著個較小的孩子,她粉嫩的小手緊攀住姊姊的及地長裙。
「你們哪一個是維娜?」
較大的女孩似乎一驚,然後答道:「是──是我。」
「那麼你裙子背後的是凱蒂嘍?」
她點點頭。
「你們幾歲?」
「我十二歲,凱蒂七歲。」
然後又是一陣沉默。黛絲有個鮮明的印象:這就是這家人平常的情況。然後有人嚶
嚶哭了。
黛絲的目光落在維娜懷中的包裡上。「是小嬰兒嗎?」
維娜點頭。
黛絲咽口水,內心混雜著恐懼和興奮,唇際綻出一絲笑意。「我……我可以看看嗎
?」
維娜一臉驚愕,站在那兒,好像生根了一般。
真相如冷水一般澆在黛絲頭上,令她心中感到嫌惡絞扭。「你怕讓她……我是說一
我一抱他?」
維娜臉色發白,緊張地咬著下唇,湊近床邊,把孩子放在黛絲懷中。「不──不是
,只不過你從來不想抱凱蒂,我……我以為……」
黛絲本能地伸手想安慰這個飽受驚嚇的女孩。「沒事的,親愛的。」
維娜一驚,連忙躲開。黛絲還沒反應,懷中的孩子卻開始用力搖動身子了。
她小心翼翼地撥開自家織的毛毯,一雙浮腫而蒙朧的眼睛正瞅著她。
她怯怯地撫摸那柔軟新生的肌膚,他立刻連連倒吸幾口氣,抽答幾下,停止哭泣,
一雙眼睛一逕地盯著她。過了一會兒他發出滿足的輕喟聲,偎進毛毯深處,又睡著了。
黛絲頭一次明白「肅然起敬」的意義。她瞪大了眼睛,淚光閃閃。
她倏地抬眼,以為四周的人臉上也會有虔敬的表情,卻只看見焦慮和懷疑。
維娜立刻伸手要抱孩子。「來,媽,我來抱……」
原本從維娜背後探頭看的凱蒂則又連忙躲了起來。
黛絲蹙眉。這一家人究竟是怎麼了?他們好像以為她會把孩子重重摔在地上似的。
維娜和傑克戒備地站在那裡,等她大發雷霆,以戒備的目光打量她。凱蒂則根本不
肯露面。
這裡有好多傷心事。她忍不住想幫忙,想療傷,就像她在銀幕上看見傑克時一樣。
她想說些輕松的話,卻什麼話也想不出來。
她想伸手摸維娜,嬰兒卻限制了她的行動,她只能抬起食指。
但食指沒有指向維娜,卻指向門口。維娜見了此刻臉色慘白,黛絲尚未開口,維娜
已轉身奔了出去,凱蒂也連忙跟出去。房門用力關上了。
傑克跳了起來。「該死,亞麗!跟她們談談話會傷害你嗎?她們一直很擔心你的安
危,老天─。」
「我以為──」「哈!」他沖過來。「你知道自己對她做了什麼,該死!」
「我只不過是想要──」他狂笑起來。「我很清楚你想要什麼,大家都很清楚。」
他以冷峻的目光盯著她,然後好像覺得嫌惡看到她似的別過身去,大踏步走到門口
拉開房門,出去後重重把門甩上。
黛絲目瞪口呆。
看來亞麗不是個好母親。
傑克把門甩得好重,門板都在晃動。兩個女孩像受到驚嚇的小兔子般地跳了起來,
回頭看他。凱蒂又躲到維娜背後。
他真想奔出屋外,永遠不回頭。
「媽媽還好吧?」維娜問。
傑克望著長女,心痛如絞。她的眼神中混合著希望、愛和絕望。
她怎麼會這樣?他根本不配當她們的父親。
他渴望蹲下來摟住她們。
可是他當然沒動,眼神也是一逕的冷峻。唯一的保護方法就是保持距離。如果他崩
潰了──即使是一瞬間的時間,即使只說了「我愛你」三個字,他靈魂中的邪惡就會竄
出來吞噬他的孩子。
可是他好想抱住她們,好想好想。
他咽口氣,暗暗希望內心的情感沒有流露在眼中。「她很好,大夫說她會有一陣時
日意識不太清楚,甚至會忘記一些事,我們該幫她忙。」
凱蒂探出頭來。「凱倫是個好名字。」
「媽媽不會喜歡的。」維娜平板地說。
因為我們喜歡,傑克心想。她說的對,他們三個都明白。亞麗以剝奪他們的喜悅為
樂。
傑克知道他什麼話都不該說,他該轉身走開,可是他還是忍不住說出來:「或許我
們該試試看……趁她意識不太清楚的時候。」
維娜驀然笑了,傑克感到一陣絕望。這麼一點小事就能讓女兒快樂,他卻給得這麼
少。
「卡蘿,」門一關上,黛絲就齜牙咧嘴地說道。「馬上給我下來!」
「卡蘿─。」
沒有回答。
她沮喪地呼口氣。其實她也不是當真認為卡蘿會回答,轉世之後應該見不到天使才
對。
現在她該怎麼辦?做個墾荒者的妻子?想到這兒她忍不住打了個寒噤。她連墾荒電
影都不愛看,那時代的婦女都髒兮兮的,工作又沉重。
她低頭看看身邊睡得好甜的孩子,心中湧現各種混亂的情緒;恐懼、希望、興奮。
大部分是恐懼。
她根本不知要如何當母親,也不知如何當妻子。她這輩子從未有過真正的家,也沒
有愛過。如今她人在這兒,身為一個功能不健全之家庭的女主人,還是三個孩子的娘。
她不會煮菜、打掃、裁縫,也不了解小孩子,也不太擅長溝通。
她該選穿戴盔甲的武士才對,至少她可以跑得比他快。
「好極了,卡蘿,」她諷刺道。「我會很適應的。」
話才剛出口,她就聽到門把轉動聲,不久之後,一家人又如打敗仗的士兵般魚貫而
入,由傑克帶頭。他雄赳赳氣昂昂地站在那兒,跟女兒保持一段距離,卻又離得不甚遠
,黛絲心裡很納悶。他凌亂的頭髮披散在肩膀,銳利的綠眼睛在濃眉下方盯著她。
維娜僵硬地走上前,雙手緊握,加上長長的辮子和藍色的大眼睛,活像是「綠野仙
蹤」裡面對巫婆的桃樂絲一般。
黛絲側身想看看凱蒂,但凱蒂連忙又朝相反方向躲去,只看見她的黑頭髮和黃絲帶
。
真奇怪的一家人,黛絲又想。
「媽媽?」維娜輕聲說。
黛絲愣了一會兒才想起她是她們的母親。她小心翼翼地說:「什麼事?」
「我……我們心想凱倫這個名字很好。」
黛絲望望懷中的孩子。「凱倫。」她自然無權為孩子命名,也不打算否定她們的提
議,但不知怎的這好像正是她想挑的名字一樣。「好極了。」
凱蒂探出頭來。「真的?」
黛絲向她溫柔地笑笑。「是你想出來的名字?」
凱蒂的臉脹得通紅,立刻又消失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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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一個重重的撞擊聲吵醒了黛絲。
她昏昏沉沈地想以手肘撐起身子。過了好半晌,她才想起身在何處、身在何時。她
匆匆瞥一下搖籃。凱倫正睡得香甜。
她松了口氣,睡眼惺忪地觀察這間臥房,一切似乎沒變──雖然她也不太肯定。慘
淡的月光透進窗內,但屋裡的其他地方都是幽暗平靜的。
她推開棉被坐起來,腹部立刻一陣絞痛,直傳到她的大腿。她使盡意志力才得以不
頹然倒下。
她緊閉雙眼,集中、心力在呼吸上,直到劇痛減輕到較可忍受的程度,這才下床來
。
習習涼風吹得她起雞皮疙瘩。她顫抖著緩步朝門口走去。
「強尼!不要!」
嘶喊聲在房裡□蕩,黛絲煞住腳步,等待著,聆聽再一次嘶喊聲,但屋內卻再度死
寂。
她伸手取了床邊的法蘭絨長袍套上,推開門,顫巍巍地走了出去。在走廊盡頭,它
停下來喘口氣。它緊抱住腹部,謹慎地窺視轉角的另一邊。
除了將殘的橙色爐火的火花,整個客廳陰暗暗的,家具都是一連串陰影,隱在暗處
。
黛絲皺著眉頭走進客廳。
傑克如幽靈一般出現在她面前。她一驚,向後踉蹌,咚的一聲撞到牆壁。他連忙沖
過來。她感覺得到他的目光落在她臉上,卻看不見他的眼神。
「你到這裡來做什麼?」他輕聲問。但很奇怪的,這溫和的口氣卻比方才聽見的嘶
喊更駭人。「你也知道規則。」
黛絲真希望她能倒退一步,但是牆壁堵住她的退路。「我……我聽到了一個聲音。
」
「走開。」他轉身走開,開始來回踱步。他的動作很僵硬,控制得太過度,好像是
急於逃走卻又強迫自己留下來。過了好半晌,他的雙手挎住耳朵,好像耳中有轟隆巨響
似的。
「傑克,我」他倏地轉回身來,攫住她的肩膀,把她扯過來。她撞到他的胸部,連
忙咬牙忍痛。「亞麗,不要這麼對我,」他的聲音似乎破裂了。「現在我不夠堅強,無
法跟你玩你的把戲。」
她抬眼瞅著他,他的目光似乎勒住她的脖子用力壓。突然地他放開她,彷彿瞬間明
白自己碰觸她了。
「別再忘記規則了。不管你聽見什麼聲音,不准你在天黑後出來。」
黛絲靠在牆上,拚命想透過氣來。她緊閉上雙眼。傑克的鞋跟敲在地板上,每個腳
步聲都跟她的、心跳聲呼應。她聽到他濁重的呼吸及行將熄滅的爐火嘶嘶聲。她想集中
精神去聽這些想望一輩子的聲音,卻找不到一點樂趣,她只感到孤單、害怕、無助。
她想起卡蘿和她的承諾,內心不由得湧現哀愁,還帶有幾絲被背叛的感覺。卡蘿騙
她。
雷傑克一點也不特別。
她想堅強起來,想不去在意,但她就是忍不住。一陣失望掩上了她,把她的嘴角往
下扯,不知怎的,她好想哭。
她咬緊牙根,對抗這種陌生的自憐之感。她不是輕言放棄的人,以前不是,現在當
然也不是。何況這也不是卡蘿的錯,是黛絲自己選擇了這一生、這個男人。
「該死,」她對他說。「這也是我的家,我愛上哪兒就上哪兒,現在我想去…。:
「她想了一下。「去上廁所。」
她昂首直朝走廊走去。
「你要上哪兒去?」她走過他身邊時,他低聲吼道。
她把下巴抬得更高。「這不關你的事我想上廁所。」她直朝面前的一扇門走去。
「到女兒房裡上?」
黛絲想抓門把的手停在半空中。她皺著眉頭緩步走回客廳。「可是沒別的門了。」
「沒錯。你房裡有夜壺,或者,如果你的膽子比平常壯,你可以去──」天哪,別
說,別說廁所就在。
「──屋外。」
她抱住絞痛的腹部,蹣跚地走進廚房,在後門躊躇了。一想到要光屁股蹲茅坑,她
就感到胃部作嘔,但她也不想在房裡蹲夜壺。
她回眸看客廳,尋找傑克的身影。他仍站在窗口。「如果十分鐘後我還沒回來,趕
快打電話給二九。」
「什麼?」
她打開門來到屋外。清冷的夜風夾雜著海的氣息撲在她臉上。她把袍子裡得更緊,
小心翼翼地向前走。
她走下寬潤的門廊,在台階前停步,等待痛楚消退至可以忍受的地步。
她四下張望。午夜深藍的陰影和黑色的暗形圍繞在她四周。一輪明月高掛在星空,
夜空下的海洋像無邊的鋼片一般閃爍。
她扶住搖搖欲墜的欄杆,緩步走下樓梯,等走到最低一階,她早已呼吸困難了。她
停頓下來,拭去眉梢的汗水,定定地走向院子中的小茅房。
每走一步,胃部就往下垂一分。她盡量不去呼吸,伸手取起門閂打開門,門咿呀一
聲撞在牆上,整個茅房因而一晃起來。
她瞇眼細看,除了一個坑外,什麼也看不見。
她如臨深淵地踏進茅房,一陣惡臭撲鼻而來。
她緊閉嘴巴,以免呼吸,撩起睡衣蹲在茅坑上方。
門突然砰的一聲關上,使她陷入一片黑暗中。她開始胡思亂想起來,彷彿看到臭蟲
、毒蛇和各種無名的野生動物自們下方鑽進來朝她逼近。
一八七三年,她這才明白,可不是膽小鬼過的時代。
維娜瑟縮在厚毛毯下,整個身體都在發抖。她又開始有吸吮拇指的衝動,只好捏緊
拳頭抵在腹部。門外傳來顯然是父母爭吵的聲音。
「維娜?爸爸為什麼總是喊著強尼的名字?」
維娜在毛毯下聳聳肩,喉頭卻因哽咽而說不出話來。可是凱蒂也不期望她回答。這
種場面她們已見過太多,不再有何期望了。
「你想爸爸沒事吧?」
維娜咽口口水。「嗯。」雖然她也沒什麼把握。
凱蒂溜下床。「我偷偷看一下。」
維娜推開被,也下床來。
姊妹倆悄聲走到門口推開門。
爸爸正站在壁爐前。在橙黃的火光中,她們可以看見他的雙手發抖,但是除此之外
,他就像石頭一樣靜止不動了。他急促的呼吸聲劃破黑暗。
媽媽走到後門口。「如果十分鐘後我還沒回來,趕快打電話給一一九。」
「什麼?」爸爸嚷道。
媽媽也不理會,逕自走了出去。然後是一陣死寂,接著爸爸開始來回踱步,腳步聲
及濁重呼吸聲充斥在屋裡,使得樣樣東西都透著危險。
「該死,」他在黑暗中嘶聲說。「你該死!」他轉身朝牆壁走去,抬手用拳頭重重
槌著木板牆。
維娜畏縮了一下。凱蒂害怕的低呼一聲,緊緊偎在姊姊懷裡。維娜好想過去他身邊
,撫摸他,告訴他說她愛他。她躊躇地向前一步,然後又停下來。他不會要她安慰的,
他一向如此。
「你該死!」他又吼叫起來。
維娜忍住淚水。在悸動的火光中,她看見牆上的血漬,立刻感到作嘔。
爸,別傷害自己,她暗暗祈禱著。她不值得你這麼做。
維娜和凱蒂默然掩上門,爬上床去,擁抱在一起。她們沒有說話,也無話可說。過
了好久好久,她們才漸漸墜入怔仲的夢境中。
次日早晨黛絲被嚶嚀聲吵醒,她疲倦地眨眨眼坐起來。
「早安,凱倫。」她俯視他那張可愛的小臉哄道。
他抬眼望她,就開始大哭了。黛絲感到一陣焦慮,突然間覺得他不怎麼可愛了。他
好像…頗具威脅性。
但她突然想起自己是母親,他天真的小生命就掌握在她手中。
她踱回床邊時,有種隱隱約約的恐懼在啃噬著她。她咽口氣。一向孤零零的她根本
沒有照顧嬰兒的、心理準備。她是微生物學博士,老天,可不是保母。她不知要如何哄
孩子別哭,也沒有時間學習;凱倫生命的義務由她承擔,而且是現在。
她真希望他從娘胎裡出生時有帶本育兒書。
她又怯怯地走過去撫摸他細嫩的肌膚。「噓,寶貝,噓……」她以催眠的聲調哄著
。
只不過凱倫並沒有被催眠,反而哭得更厲害,已經到震耳欲聾的地步了,一張小臉
脹得通紅。
她的乳房開始發癢,睡衣前襟有液體滲出,她解開睡衣一看。
她立刻尖叫起來。
凱倫聞聲一怔,倒吸一口氣,抬眼看看她,又緊閉雙眼哀哀啼哭了。
門倏地開了,傑克沖進來,喘著氣問:「怎麼回事?」
黛絲驚嚇過度,也顧不了羞恥,指著自己的胸脯。這不可能是我的胸部,她想這麼
說。
傑克瞅著她腫脹的乳房。「你……你準備要裹起來了?」
「裹起來?」
「你阻止奶水再流。」
「奶水,當然。」她真是白癡,居然忘記剛生產會分泌乳汁。
「我去找維娜。」他轉身想走。
「不!我不要裡起來,我要餵他吃奶。」
「什麼?」
「根據研究報告,母奶含有豐富的營養和抗體。」她含笑看著凱倫,、心中流過一
道暖流,當真感覺自己像他娘。
「可是,你從不……喂孩子吃奶的。」
黛絲聳聳肩。「但有什麼困難的?」
一個小時之後,黛絲不得不承認的確很困難。
凱倫哭得像殺豬一樣。傑克站在另一頭,雙臂交橫在胸前,旁觀床上上演的這出戲
,好像完全無意幫忙。
「來吧,凱倫,」這已是她第一千次這麼說了「我們再試試看。」她把他移到她左
乳那邊。他用雙手抓住,想要用嘴吸吮,但她的乳房又硬又腫,他根本夠不到乳頭。
「來,甜心,再試一次。」她以另一種姿勢抱他,把他湊向她的右乳,但他的嘴就
是無法銜住地腫脹的乳頭。
噢,求求你,噢、他沮喪地尖叫起來。
黛絲也真想放聲一同尖叫。淚水刺痛她的眼,她眼前一片模糊。
恐懼開始掘住她,她連吸氣都困難起來。她沒辦法餵他吃奶。噢,天哪,那麼他怎
麼活得了呢?
「你還好吧傑克?」輕聲細語穿透她沮喪的迷霧,使她抽抽搭搭哭了。
他走到床尾站著。「亞麗?」
她無法看他。她感到屈辱及害怕。難怪上輩子上帝沒賜給她孩子。她是個無用的母
親。
他在她身邊坐下來,古舊的床咿呀響了一聲。她抬眼看他。「我辦不到,我辦不…
…」
她哽咽得說不出話來,只能坐在那兒,無助地看著他。
「你不必這麼做。」
「求求你,」她的淚水潸然滑落。「幫幫我……」
他驚奇地睜大眼睛,黛絲憑本能得知亞麗已許久未向他求助了。她差點以為他要拒
絕,他卻輕聲說道:「我去叫維娜過來。」
他想起身,她卻抓住他的衣袖。他停頓下來,扭頭看她。
「謝謝你。」她低聲說。
「當然。」他僵硬地回答,然後便走了。
黛絲坐在那兒,抱著啼哭的孩子,自己也在哭哭啼啼的,等了好久好久。求求神,
上帝,她」再祈禱著,不要讓我做個失敗的母親,求求你…終於有人敲門了。
「進──進來。」她想大聲叫,卻叫不出來,只能低聲說著。
「媽媽?」維娜開門探頭進來。
黛絲咬住下唇以免它再顫抖,拭去臉上的淚水,想擠出笑容,卻比哭還難看。
維娜提著」個裝滿熱水的鐵桶,肩上被著幾條厚毛巾。
她把鐵桶放在地上,在床沿坐下,取下一條毛巾放到熱水中再拿起扭干,皺著眉頭
說:「爸說你有……腫脹的問題。」
要不是疼痛難當,黛絲還當真會噗詠一聲笑出來。「可以這麼說。」
「熱敷可能管用,我們以前也為貝蒂做過。」
「貝蒂?」
「就是……那頭母牛。」
黛絲擠出一絲笑容。
「去年春天我幫貝蓄做過,很管用,來,我把這些熱毛巾放在你的……胸部。好了
,就像這樣。」
熱毛巾使她馬上覺得好過多了,乳汁汨汨流出,可怕疼痛的腫脹感開始緩和了些。
她閉上雙眼,頭部仰靠著床頭板。
維娜湊上前。「好點了沒?」
「有,」她說。「我想是的。」
過了約十分鐘,換了約十條毛巾,黛絲感覺像是重生的女人。
「現在想不想餵他了?」
維娜的聲音穿透舒暢的催眠,把黛絲給拉了回來。她困盹地笑笑,把凱倫抱起來。
「來吧,小凱倫,咱們再試試看。」
這一回凱倫輕而易舉就辦到了。他抓著黛絲乳房。在一剎那間他的意義非凡起來:
他成為她的一部分。
黛絲俯視他,情緒澎湃。崇敬、驕傲、謙卑、愛、平靜。種種感受充斥在她內心,
白熱地燃亮著。她有著……被需要的感覺,不再是思路敏捷的科學家,而是個人,這是
她追尋一生想得到的東西。她終於領略到母愛的意義。
她突然抬眼看維娜,想跟人分享此刻。
維娜冷峻戒備的眼神劃破她的快樂。地吞回想說的話。
她的欣喜消失於無形,轉化成又」個深沉的悲傷。她一生就在等待有人跟她同甘共
苦,等待有人讓她愛,如今她置身夢寐以求的地方她自己的家庭──卻有著前所未有的
孤寂感。
她眉眼低垂,掩飾失望之情。「謝謝你。」
維娜忽地站起來。「我得去準備晚餐了。」話還沒說完,她已走到門口。
她走之後,黛絲瞅著房門良久良久。這是阻隔她和家庭的一扇門,她一輩子都老是
瞅著門瞧。
過了好幾個小時,維娜站在爐灶邊,攪拌鍋中的免肉,鐵制爐門的縫隙透出蒸氣來
,還著令人垂涎欲滴的烤麵包香。在另一個爐口火嘴上則有鍋水已沸騰了。
她以臂彎拭去額頭汗水,在爐邊木盒中舀了些許鹽巴放進免肉湯裡。
她用圍裙擦手,坐下來喘口氣。
再過五分鐘晚餐就煮好了。不過不會有人注意……或是在意。
她的手肘往在桌面,以掌心捧住臉蛋。她長歎一聲。這聲歎息對十二歲的女孩而言
未免顯得太深沉寂寞,但她自己並不知道這一點。她並不知道寂寞不是一般人常有的,
因為她一向都很寂寞。
直到最近。一回想起來,她蒼白的臉頰霎時紅了。她連忙瞄一下四周,看看有沒有
人撞見她臉紅。
這回她居然很高興獨處。
「簡彼德。」她低聲說著他的名字,合上雙眼,回想當時的情景。她腦海出現各種
聲音:書本合上聲、孩童嘻笑聲、腳步聲,放學鈴聲輕快地響著。
「維娜?」
她轉過身去。簡彼德正站在她旁邊。她可以感覺他的手肘略微碰觸到她的胳臂,一
顆心立刻如小鹿亂撞一般。
「我可以陪你和凱蒂走回家嗎?」
維娜睜大眼睛,臉上又是一片紅霞,還帶有一絲羞恥和難堪。她甚至沒想到要回答
,只是一逕盯著他,目瞪口呆,然後就抓住妹妹的小手匆匆走出校捨。
這一點道理也沒有。彼德是她多年同窗,她為何突然瞠目結舌?他為什麼要陪她走
回家?她一向是跟妹妹獨來獨往的。
她暗暗叫苦。要是有人能聽她傾訴最近的心事有多好。不單是彼德的事,她對許多
事都有著怪異的感覺。連她的身體都開始改變了;她的胸部有點刺痛,而最近小腹也很
不舒服。
凱蒂探頭進來。「飯好了沒有?」
維娜臉上的情緒立刻消失,這是她從父親那兒學來的本領。最好掩飾自己感情的是
微笑,千萬不能哭。「好了,去叫爸。」
「我來了。」
跟平常一樣,她父親渾厚宏亮的嗓音令她產生無名的渴望。她咬牙遞給他一個笨拙
的淺笑,可是他沒看她。笑容消失了,她慌忙掩飾失望之情。
她僵硬地站起來,以圍裙擦拭汗濕的手掌心,直朝爐子走去。
她不能再這樣,想引他注意只是白費力氣。
只是「時機」不對,她心想。有時候她突然抬頭會發現他瞅著她,在這種時刻她會
感覺自己在他、心目中不是一點地位也沒有,而這些珍貴的時刻就會在她寂寞的、心靈
中一再咀嚼回味。只要他一個眼神和輕輕的碰觸,她就覺得十分美妙。她開始希望、祈
禱……但這種時刻實在是太少、太短暫了,她常常在想是否出自她的想像。通常她的結
論是肯定的。
她聽他走過來,身子本能地變得僵硬。他停在她身邊,自她的肩膀上方探頭看看鍋
中的肉,然後朝她伸出手來。
她差點以為他要碰觸她的胳臂或拍她的肩膀,就不由自主地略略靠過去,擦拂到他
的袖子,嗅到他工作服上的木炭味。
他伸手過去,把鍋子端下來。「好香。」
維娜嚥回淚水。她究竟是怎麼了?她這麼不值得疼愛嗎?其他孩子都有父母疼愛,
她在朋友莉嵐家就看過那種情景。每當她看見韓先生拍莉嵐的肩膀或親吻他女兒的頭髮
,維娜就感到心痛。
她一定是有什麼毛病,她很早以前就面對這個事實了。她一定是不討父母疼的孩子
。
她疲倦地彎腰打開爐門,小心取出黃澄澄的麵包,用圍裙護著手,把麵包端到砧板
上切成厚片。
凱蒂走到桌前坐下。「維娜,晚餐吃什麼?」
維娜舀一勺燉免肉到大碗中,上頭還放了一盤麵包,朝飯桌走去。「燉免肉、麵包
和韓太太給的醃黃瓜。」
凱蒂皺皺鼻子。「又是免肉?」
維娜把食物放在桌上,輕輕敲妹妹的頭。「說話小心,」她含笑說「要不然明天早
上還要吃。」
爸爸自己舀了一大碗肉,又把兩片麵包放在碗沿,小心地平衡好,喃喃說了聲「謝
了」,就走到屋後門廊獨自吃了。
維娜走回爐邊,也舀了一小碗免肉,然後走到平常自己吃飯的地點,倚著水槽開始
吃。
沒有人開口,整頓飯不到十分鐘就結束了,在凱蒂走後,維娜把他們倆的碗放到水
槽中,在水槽裡注了滿滿的熱水,著手洗碗盤。
廚房門開了又關,她背後有腳步聲。
「維娜?」
她一逕盯著水槽中的水。不要在意,不要在意。「什麼事,爸爸?」
他走上前來。「我端一碗給你媽吃。」
「好。」
她等他走開。他卻沒走,又站了一會兒。維娜有個荒謬的念頭,好像他想對她說什
麼似的。
她等著。
「我端去,你別忙。」
她歎口氣。「好的,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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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傑克抬手敲門。
「快進來吧。」
快進來吧?傑克一陣緊張。有點不對勁,亞麗的口氣從來沒有這麼友善隨和,對於
想進入她的殿堂的人尤其如此,對他更是如此。
他一手端盤子一手轉動門把,推門進去。
她坐在床上,長長的金髮垂瀉在一邊肩頭,有如月光紡成的絲線。
她並沒有馬上抬頭,這一點很正常。不正常的是她沒抬頭的原因,跟平日的精明勢
利不同。
她好像對懷中的孩子著迷了,捨不得把目光移開。
可是這是不可能的。她對前兩個孩子都不屑一顱,現在何以又要開始?他狐疑地打
量她,不知她在玩什麼把戲。
她突然抬頭向他嫣然一笑。
「噢,他好嬌小,不是嗎?」
傑克越來越困惑了。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來看看你兒子。」她輕聲而帶有一點遲疑地說道。
她溫婉的口氣擊中他的要害,他已好多年沒有聽到她不含一絲鄙夷的口氣了。他驀
然回到了從前他們相愛的日子。天哪,那時他真是愛她……他奮力驅走這些記憶,向她
走去,把盤子放在床邊。「我端吃的來給你。」
她拍拍身邊的床面。「坐。」
他瞅著床單上她拍過的淺印,忍不住興起一絲渴望。坐在她旁邊的衝動像是、心靈
中的一種悶痛。
可是他很清楚,這些年的歲月已賜給他情緒的甲冑。她又在跟他玩把戲要他了:利
用他的軟弱及對愛的渴望來對付他。她比他堅強多了,這種權力的游戲她很喜歡。這些
只是她打擊他的方法,以報復他粉碎她富貴的美夢,把她變成一文不名的軟弱牧人之妻
子。
他不會再讓她羞辱他,絕對不會了。他要跟她對抗至死。「不,」他清清喉嚨。
「不,謝了,我站著就好。」
她眼中蒙上一抹失望,她連忙把目光別開。傑克知道識破她的惡毒小計該感到得意
才對,但他就是無法有此感受。
「你最好吃點東西好恢復元氣。」他隨口找話說。
她沒搭腔,只是掀開凱倫蓋的毯子。
傑克俯視孩子紅通通的小臉,、心中湧現強烈的感受。他雙拳緊握,喉頭髮緊。
他無權有此感受,無權感受父愛。
他倒退一步。「我走了。」
亞麗這才抬頭,眼中的溫柔令他膝蓋發軟。「是她嗎?」她低聲問。「她是不是做
了什麼,才害你這樣?」
這是個愚蠢而難理解的問題,傑克很慶幸自己不必回答。他略略頷首,轉身走了出
去。
黛絲瞅著床柱,、心想自己要不要開始在上面刻線記日。日子渾渾噩噩地過去,她
很快就厭倦了獨處。目前已過了五天,是她一輩子最漫長的五天。更正,是兩輩子。
她低頭看看懷中的孩子,感受到一陣如今已熟悉的母愛。上星期唯一值得一提的是
跟凱倫結合了密切的母子關係。她真的「感覺」自己是孩子的娘了。
但這儘管令人感到興奮及充實,卻無法彌補如今那種孤寂感。有時候,特別是凱倫
睡著,偌大的臥室就顯得太沉靜,她就會有一股揮之不去的哀傷。
天哪,她已厭倦寂寞了。
「那麼,小娃兒,」她對凱倫說道。「你對全球性的核武戰爭有何看法?或者溫室
效應──你相信這些一嗎?」
他嚶嚀一聲,張開嘴巴。
她差點以為他要回答。
她受夠了。
這幾個星期過得真糟糕。打從傑克吼著要她遵守規定那夜起,她就沒跟任何人類好
好說過一番話。現在回想起來,那種正面沖突的滋味倒也不算壞了。
她不能這樣下去。她要試試看,做到大家對她的期望,一切就功德圓滿了。
問題是大家對她一無期望。大家都好像避開炸彈一樣避開她──悄聲而迅速地,頭
也不回。她自覺像個鬼魅,沒人要,也沒人看得見。
黛絲受不了。她好端端地在這兒,是個健壯而帶有南方口音的女人,卻沒有人可以
跟她說話,也沒別的東西可聽。跟以前一樣,她生活在沉靜孤獨的世界中。
他們無視於她的存在。
噢,維娜是一天進來兩次沒錯,端著食物和一堆折好的毛巾給黛絲使用。她無言地
向母親點頭,偶爾會低低說聲「早安」──那麼黛絲就要感激涕零了可是平常則是一句
話也不說,把盤子放在床邊桌上,提起黛絲用過的那桶毛巾,急急轉身走出去。
黛絲要等到晚餐時間才看得見人,那個時候維娜又重複方纔的程序。傑克和凱蒂甚
至沒有探頭問聲好。
一個月內只見到一個人,甚至連一個人影也見不到,這種滋味真不好受。
起初了兩個星期還不太糟,事實上已算是好的了。由於她身體疼痛難當,加上哺乳
時間她又很想睡,所以情況好些。但如今凱倫整夜安睡,她也就」夜好眠,身子也不太
痛和流血了,哺乳技術又是一流,她更沒理由整天待在房裡。
這是她現在的生活了,這一點她最近幾天才突然領悟到。不會再有轉世的機會。
她是雷亞麗了,她最好趕快適應。
黛絲自小便適應力強,換養護家庭像換內衣一樣稀鬆平常,一切都大同小異。她獨
自去到養護家庭,頭幾天都是關在自己房中,盡量不哭,希望一切有所不同。後來她才
明白一切不會有所不同。她昂起下巴,卷起袖子,準備去適應。
也該是適應的時候了。她一直在等待有人邀她加入,但是、永遠不會有人邀她的。
她不再這麼做了。她不如不請自來。
黛絲耐心等待終日,等待加入這一家人的恰當時機。
在喂凱倫吃過奶之後,她就爬回床上等維娜來。暮色四合,她開始聽到準備煮晚餐
的聲音。
這是幾天來黛絲頭一次露出笑意。她很快就要采取行動了。
維娜準時把晚餐送來。她輕輕叩門,然後悄聲走過來,把食物放在桌上,喃喃說著
「晚安,媽」,然後轉身想走。
黛絲揪住她的衣袖。「維娜,我可以跟你談談嗎?」
維娜轉過身來,戒備地打量她母親。「談什麼?」
黛絲拍拍棉被。「坐下來。」
維娜像只受驚的小鳥坐在枝頭般地坐在床沿,眼睛一逕盯著地板。「什麼事?」
黛絲潤濕嘴唇。「呃,我在想,你媽我是說一我一每天都做些什麼事?」
維娜抬眼看她。「做?」
黛絲蹙眉。「我總會做些事吧?」
維娜聳聳肩。「呃,你常刺繡。」
「刺繡……那一定很刺激。」
「你看很多所謂的高級書。」
「我不在戶外做事嗎?」她滿懷希望地問。「像是種花等園藝工作?」
輪到維娜蹙眉了。「呃……」她好像當真在用心想。「有時候你會坐在門廊的鞦韆
上喝…」
黛絲歎口氣。「換句話說,你是家裡真正的媽媽。我只不過是個……淑女。」
「南方的淑女,」維娜連忙更正。「你說這是很重要的。」
「是嗎?我可真是有雅量。」
維娜站了起來。「我得去洗碗了。」
「再問一個問題。」黛絲說。
「好吧。」維娜沒有轉過身來。
「你每天什麼時候下課?」
「大約三點半或四點,除非下雨路比較難走。」
「然後你就煮飯打掃再叫凱蒂睡覺。維娜,謝謝你做的一切。」
「當然。」話還沒出口,她已經出去了。
黛絲笑了,現在她總算有機會開始了。總得有人幫這個工作過度的可憐孩子。
明天煥然一新、改頭換面的亞麗就要出爐了。
次日早晨,黛絲喂凱倫吃過奶,輕輕把他放回搖籃中。她等了好一會兒,確定他不
會醒來,這才披上長袍躡足往窗口走去。屋外的牧場沐浴在一片黑暗中,只有東方天空
露出魚肚白。
黛絲滿意地笑了。她只消悄聲走到谷倉,就可以開始執行計劃了。
她走出臥室,悄無聲息地走在走廊上,每走一步便、心跳加快。
到了客廳,她在轉角處探頭看傑克是否在暗處。他正躺在沙發上,睡得很熟。她松
了口氣。
她低頭匆匆走出屋子,悄聲掩上廚房門。
她奔過露水濕潤的草地往谷倉而去,推開柴扉。等她找到燈、火柴和擠牛奶用的小
凳子,天早已大亮了。
「啤。」貝啻忿怒的吼聲在清冷的空氣中蕩。
黛絲一驚,手指本能握緊鐵桶把手環。
「沒關係,貝啻,」她怯怯地說。「我來給你擠奶了。」
貝啻扭頭瞅著黛絲。
黛絲謹慎地走上前,把牛奶桶放在牛的後腿中間,然後又把凳子放下,撩起睡衣,
坐在木凳上。
貝啻巨大的乳房占滿了她的視線。
黛絲一陣作嘔,本能地掩住自己豐滿的胸脯。「好了,貝酋,咱們開始。」
她輕輕捏著牛的乳頭,卻一點用也沒有。
顯然這不是個好方法。
她再試一次,這一回是抓住乳頭用力扯。
貝啻大聲啤降叫了一下,扭過頭來,直瞪著黛絲。
黛絲虛弱地笑笑。「不太對,是不是?這樣如何?」她又扯了一下。
貝啻的尾巴給了黛絲一記耳光。
「媽?」
黛絲扭頭看見維娜站在門口。「維娜!」黛絲喊道。「還好你來了。擠牛奶可不像
想像中那麼簡單。」
維娜的嘴巴張得大大的。「媽,絕對不──」「嗯,絕對不要說絕對。」她站了起
來。「──坐下來教我。我決心成為家庭中積極的成員,這表示要做家務事。」
維娜看母親的目光好像在看殺人兇手一樣。「謝…。謝你,媽。」
黛絲忍住笑意,看著女兒走過來坐下,自己也跪了下來。「你都先做什麼?」
維娜握住牛的乳頭,壓一下再用力拉二道牛奶就自乳頭噴出來流瀉到空桶中。
「你是怎麼弄的?」
「瞧,你看」維娜再做一次。「擠,拉,松開。」
牛奶自貝啻的兩乳頭噴出來。
黛絲抬眼看維娜。維娜正專注地看著桶子,嘴唇緊閉成無血色的薄線。
黛絲拂開維娜臉上的一繒頭髮。「你一直在努力維繫這個家,是不是?」
「家?哼!」維娜冷哼一聲,才發現自己說錯話,臉色一變。「噢,我不是故意」
「噓,沒關係,」黛絲喃喃說道。「我也看得出來這稱不上是一個家。」
維娜的肩膀垮了下來,低垂著頭,眼中有淚光。
她無言的悲傷令黛絲、心酸。她比誰都清楚孤苦伶仃的感受,沒有母親可以倚靠傾
訴。打從她自己母親去世起,黛絲、心中一直有空虛感。
是同樣的空虛感奪去了維娜的歡顏。
你一向可治愈別人的哀傷,黛絲。她突然回想起卡蘿說的這些話,這才明白其中的
真實性。她一定得幫幫這個飽受驚嚇的可憐女孩。
她想找些誥說。「我……我知道外表我還是你母親,你不信任我,可是在內心我…
…改變了。」
維娜沒有抬頭看她。「這話什麼意思?」
「我很慚愧以前這麼對待你和凱蒂和爸爸。」
維娜一怔,好像停止呼吸似的,略略扭頭望著她。「真的?」
簡簡單單的兩個字展現了原本埋葬在不信任中的一絲希望。黛絲看得出來維娜很想
相信;想信卻又無法債。
「我要跟你來個交易。」
「什麼?」
「你教我做媽媽煮菜、打掃之類的事我教你和凱蒂開心地玩。」
維娜戒備地瞅著她。「我們已經知道怎麼玩了」「我可不這麼認為。」
「此外,你已經是媽媽了。」
「我沒盡到本分,不過我要改進,你願意幫我嗎?」
維娜打量她良久,才緩緩點頭。「當然。」
黛絲笑了。「謝了,甜心,我不會讓你失望的。」
黛絲提著一整桶熱呼呼的牛奶朝屋子走去。旭日東升,大地一片粉紅淺紫的光芒。
羊只像一團團棉球般散置在原野各處。
她停下來張望,看得出來這座牧場維護良好。籬笆直挺堅固,房舍嶄新潔白,一切
都維修得很不錯,卻沒有一絲情愛的跡象。牆邊和橡樹下沒有花朵,門廊上也沒有盆景
,門上或窗口更沒有懸掛風鈴,只有一株半枯的野玫瑰攀附門廊欄杆,沿著木柱而上。
她把桶子放下,牛奶濺了出來,弄濕了黛絲沒穿鞋的腳。她回頭望向谷倉,回想方
才和維娜的對話。交談只是一小步,但至少她已邁出第一步了。
她回想自己孤寂的童年,想起當時自己是多麼希望有人關、心她,渴望別人接受她
,給予她溫情。維娜害怕相信黛絲,因為她母親顯然已忽略她很久了,但在恐懼中已出
現了一絲希望。
這是黛絲轉世後頭一次感覺到有目標和希望,以前的沖勁又回來了。她可以幫這此
一人,安慰他們疲憊的、心靈,使他們展現歡顏口口或許她也可以同時帶點歡笑給自己
。
她初見傑克時便看出他很需要愛。他眼中的痛苦深深吸引著她,另外還有點別的東
西,那時她不明白那是什麼,但如今她知道了。吸引她的是她自己太熟悉的哀傷上個寂
寞的人,渴望成為家庭的一份子,卻怎麼也無法溶入。
難怪她像飛蛾撲火一般被他的悲愁所吸引。他們是有志一同,都是接近快樂,近得
可以碰觸,卻又不敢伸手去取,害怕受到挫敗,而沒有勇氣挺身而出地說:「我要。」
可是她不再這樣了。她和傑克及這些孩子如今息息相關,是一家人,大家彼此需要
。
現在她只需要一個計劃。她咬著下唇,皺著眉頭,想分析情勢。她必須把這一家人
看成長程計劃。她無法立刻解決所有難題,一塊繃帶無法使一生的傷口愈合,這她早已
習慣。地費了十年心力在癌症研究上,她有的是耐心。
她想起傑克,忍不住露出笑意。對付這種人只要耐心便成。
等女兒上學去了,黛絲開始認為自己未免太過客觀。跟曹家的積年沉病相比,癌症
就算是小毛病了。
早餐簡直是一團糟。她被家中凝重的氣氛嚇壞了,只能一逕怯怯地優笑,這一來大
家更加膽戰、心驚。
他們甚至根本沒有一起吃。凱蒂坐在桌前──一個人──用叉子翻攪食物,幾乎一
口都沒吃。錫制叉子刮在陶盤上的聲音就像指甲刮過黑板」樣,在靜得出奇的屋裡顯得
十分刺耳。維娜站在水槽邊埋頭苦吃。
而傑克呢?他甚至沒留在屋內。他是在門廊上吃的。
整個考驗持續不到十分鐘。黛絲正想抬頭說此一話雖然她還不知該說什麼──傑克
卻已嘔唧一聲把盤子放在水槽中出去了。兩個女孩匆匆把飯吃完,將盤子放進一桶水中
,也跟著他走出去。
剩下黛絲一個人,瞠目結舌。
他們出去快一個小時了,她還坐在那兒不動。她坐在餐桌前,手肘柱在桌面上,面
前擺著一杯苦咖啡。
黛絲長歎一聲。她好……寂寞。屋裡實在太靜了。
傑克突然沖進來,看見她便倏地煞住腳步。
「亞麗─。」
黛絲真高興看到人,她抬臉向他笑。「嗨。」
他不安地望向窗外。「我想我最好去、」「等等,」她一躍而起。「陪我喝杯咖啡
,我們可以談一談。」
他的眼珠凸起,好像她瘋了似的。「我不這麼想。」
「好吧,我說話,你支吾以對就好。」
「上帝。」他搖頭咕噥著。
「傑克,我不能整天坐著,我得找事做,可是我……不記得牧場的工作怎麼做。」
他走到客廳拿一個漂亮的籃子過來。「偌。」他推給她。
黛絲掀起籃蓋看見一團線。「刺繡……真是刺激啊。」
他瞪著她。「你以前一向很喜歡刺激。」
她想起「刺激」一詞的二十世紀涵義,忍不住莞爾。
「有什麼好笑的?」他齜牙咧嘴。
黛絲想掩飾笑意,卻是欲蓋彌彰。「沒什麼,真的。」
他戒備地打量她。「亞麗,你愛做什麼就做什麼,別妨礙我就是了。」
熾天使書城
【第六章】
你愛做什麼就做什麼。
黛絲想了又想。她想做什麼?
她想把這四個功能不全飽受驚嚇的人湊在一起。儘管聽來愚蠢又天真,她還是希望
大家過著快樂的日子。她必須開始做個盡責的母親,或許可以把這一家人湊在一起。
「好吧。」她啜一口咖啡。「怎麼做?」
母親都做些什麼事?很不幸的,這個問題自己回答了:煮飯打掃洗衣服擦地板。
「噁心。」難怪她一向不喜歡看墾荒時代的電影。那時期的婦女都累得像狗似的。
她擱下杯子,站了起來。勞役是生活的一部分,非做不可。如果黛絲想成為這一家
的中心,她最好動手做。
換套工作服或許是個好開始吧,總不能穿著睡衣幹活兒。
她打開衣櫃,挑了件無腰高領育兒服匆匆換上,再系了條發縐的圍裙,卷起袖子,
把長綁成辮子,就上工去了。
四個小時之後,她爬進廚房最後一個角落,拖著那桶肥皂水,用力洗刷髒污的地板
,再用如今已很髒的毛巾擦乾,然後她又用搜刮來的最後一丁點臘擦亮地板。
她蹲坐在地上,把抹布丟進桶中,長長地吁口氣。屋子乾淨了。她抓住椅背疲倦地
站起來,槌著疼痛的背部,欣賞自己的成果。
在她腳下是發亮的橡木地板,桌上一塵不染,還舖上白色的桌巾,上面還放了一瓶
早春的野花。在烹調枯的架子上,藍色的陶盤錫制咖啡壺和各色陶罐都煥然一新。連爐
子上的煤灰和油漬都清除乾淨,看起來像廚具雜誌上的一樣。爐門內燃著橘紅色火焰,
傳出陣陣柴火香。
門外響起腳步聲,傑克奔進廚房。
他在光滑的地板上滑了」跤,臉上露出滑稽的表情。
黛絲連忙問:「你還好吧?」
「你在搞──」她的嘴唇扭曲一下,綻現笑意。「或許我不該打臘才對。」
傑克搖搖頭。「如果你想害死我,何不用比較輕松的方法。」
她笑著朝他伸出手來。
他不理會她,逕自攀住椅子站起來,四下張望,頭一次注意到廚房的改變,立刻又
習慣性地蹙眉。
「我想是一太一乾淨了吧?」黛絲說。
「你在搞什麼?你很清楚──」他的吼聲令她畏縮一下。「噢,看在老天的分上,
閉嘴吧。」
他一愣。「什麼?」
「你的態度有夠爛的。」
「什麼?」
「我有一些計劃──很重大的計劃。可是老實說,你老是這樣大呼小叫的,我無法
定下心來做,所以我們最好達成共識。」
他笑了。
「你愛笑就笑,不過給我好好聽著。」
他的胳臂交橫在胸前,以不馴的目光打量拋,卻沒有走開。這也聊勝於無。
「你信不信一輪迴這一回事?」
「不信。」
她蹙眉。「呃,有些人認為在死後,靈魂可以……繼續,變換軀體,再去過另一生
。
相信這回事的人認為沒有時間的存在,一切──現在過去和未來──都是同時發生
在此時此刻,你相信嗎?」
「不得。」
她揚揚眉。「這就麻煩了。」
「為什麼?」
她朝他走來,在他正前方停步。「我不是你的愛妻。」
他嗤之以鼻。「當然。」
她笑了。「不,我不是指你不愛我,我是說我不是你的妻子,她死了。」
他臉色一變。「你記得?」
「她死了,我來了,懂了嗎?」
他倚著水槽。「我真是有福氣。」
「不,這是真的,我是」「是啊,我還是英國國王呢!」
黛絲長喟」聲,想在他戒備的碧綠眼眸中找到一絲開誠布公。
這是白費力氣。她可以看出他不信她的話。傑克的意識中已無空間容得下靈魂轉換
的事實。「好吧,隨你,我是亞麗死後還魂,不過我告訴你,我不是以前的亞麗了。」
「你這話什麼意思?」
「呃,顯然我沒有真正死掉,我是說,我在這兒,我是說我已經改頭換面了,就像
新配方的牙膏一樣。」
他把她看作是科學怪人。「那又是什麼?」
她聳聳肩。「我們一起去發現吧,那不是很好玩嗎?」
「好玩?你以為我們會覺得好玩?」
「你的口氣好像是我要逼你跳下布魯克林大橋似的。」
他倒退1步。「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麼。」
她也知不妙。「嗯,提到那座橋是不應該,我收回。我想──」他沖過來攫住她的
胳臂。「你愛怎樣就怎樣,可是別把我扯進去,懂嗎?」
黛絲抬眼瞪他。該死,她受夠了。她想善度此生,可是她沒有必要聽這個男人大吼
大叫的。
她掙脫他的手。「我們該走些規則了,傑克。」
他縮回去。「什麼?」
「你打算打我嗎?」
他很意外。「現在?」
「任何時候。」
「我從不打女人。」
她狐疑地盯著他。「你是在避重就輕嗎?」
「沒有,該死,你也知道我不會打你。」
她向他跨近,直視他雙眼。「那麼就別再想嚇唬我,不管用的。我要盡力協助這家
人,該死,我期望你也作點努力,好嗎?」
他瞅著她,答不出話來。
「好嗎?」
他張嘴顯然想口出惡言──卻又咬牙忍住,一張臉氣得通紅。「我要走了。」
他走出去,把門關上。
黛絲長歎一聲,凝視著關上的門。事情進行得不太順利。
這一生的日子突然像無垠的沙漠一般綿延在她面前。如果她不采取行動,就可能要
跟傑克對立六十年,想到這裡就令一向冷靜的她幾乎要抓狂。
當初她該挑太空人才對。
凱蒂抬眼看山坡上的學校。木造的校捨屹一且在初綠的林木間。孩童正在教室前來
回奔跑,四處洋溢著歡笑聲。有幾匹馬比較富裕家庭的孩子上學的交通工具拴在院子周
邊的柵欄上。
凱蒂放慢腳步,緊抓住手上的書包。
「沒關係的,凱蒂,」維娜低聲說。「他們不會笑你的。」
她們倆都知道這句話是騙人的。他們一定會笑她。
凱蒂緊咬住下唇,免得它再顫抖,眼中含淚。
那些蠢孩子的想法你又何必在乎?
可是她很在乎,非常在乎。
她緊抓住維娜的手往前走,試著不去害怕。
要是她不這麼笨有多好,那時一切就美妙了。同學不會笑她,媽媽會愛她,老師也
……「你要進去了嗎?」
維娜的聲音打斷了她的思緒。她抬起頭來,發現她們已快到教室了。焦慮有如冷水
潑灑她全身。
她扭頭看姊姊。「維娜,我不舒服,或許我該回家。」
維娜蹲下來撫摸妹妹的臉。「哎,凱蒂…:。」
凱蒂撲進姊姊懷裡。維娜緊緊抱住她,撫摸她的頭髮,喃喃說著安慰的話。
凱蒂努力不哭,她已淚眼迷蒙了,淚水卻沒流下來。這是雷家人都會的本事。「我
──我沒事上她以裙子措拭汗濕的手掌,緊抱住書本。
維娜緩緩站起來,姊妹倆手牽著手走上台階,打開唯一一間教室的門。開門的咿呀
聲吸引了室內每個人的目光。
凱蒂打了個哆嗦往後縮。
維娜的手擱在她肩頭阻止她。「我在這裡。」她低聲安慰她。
凱蒂直朝座位走去,厚重皮鞋的鞋跟敲在木製地板上,每走一步,同學的咯咯笑聲
就益發令她心虛。她加快腳步,直盯著腳下的地板。
坐上座位後,她才如釋重負。維娜在她旁邊坐下。姊姊的體溫透過來,令她放心不
少,鼓起勇氣著手把書本文具放好。她抖著手取出英語課本。
莫小姐在講台上喊道:「先大聲朗讀一次。」
凱蒂閉上雙眼,雙手握拳。求求你別點我,求求你別──「賈素珊,你先念課本第
九頁。」
凱蒂松了」口氣。她睜開眼睛,翻到第九頁,瞅著課本,想小聲跟素珊念。
這是不可能的。白紙上的黑字似乎在轉圈跳躍交換位置。字母沒有一點意義,混合
在一起形成不是字的字,句子也像蚯蚓一樣亂動。素珊念的字沒有」個出現在凱蒂書頁
上。
她兩眼發熱。她究竟是怎麼了?她是這麼用功──比班上其他人都用功。每天晚上
吃過飯就匆打回房去看書,卻每天晚上都失敗,連一個字都看不懂。
「多謝你,素珊,念得很好,輪到你了,雷凱蒂,把其余部分念一下好嗎?」
凱蒂倏地抬頭,張嘴無聲地說了聲「不要」。
莫小姐的身子略略向前傾,等待著。每個學生都回頭看凱蒂。
她感覺姊姊的手放在她的肘彎,知道姊姊是想安慰她。可是沒有用,她全身冰冷,
甚至感覺不到姊姊的手溫。
她吃力地咽口氣,低垂著頭。黃色的書頁在她面前一片模糊,她眨眨眼,驅走眼中
的淚水。
這次你一定做得到的。
她瞅著第一個字:TAHT。
她內心一片恐慌。TAHTNAMSAHANED。
她張口想說第一個字,卻早就明白那根本不是字。她又試了一次,專心看每個字母
。
孩子們開始竊竊私語,笑聲穿透她的注意力。她知道這大概全都是自己多心──維
娜已跟她說過幾十次──但她就是無法相信。這些笑聲是這麼真實這麼接近。
她倏地抬頭慌亂地張望,無數的眼睛回瞪她。白莎莉干瘡的嘴唇綻現得意的笑容。
凱蒂顫巍巍地站起來,羞慚的淚水滑下臉龐。
「凱蒂!」
她不理會姊姊的呼喚,奔出教室。
維娜匆匆收拾好自己的書站了起來。「莫老師,我去找她。」
「我也去─。」
她尚未回答,簡彼德已來到她旁邊。
她看著他,他也看著她。維娜心中五味雜陳,雙頰飛紅。
「你你要我幫你拿書嗎?」他囁嚅地說。
維娜感覺大家的目光都落在她身上。「不,謝了。」她緊抱著書朝門口奔去,跑下
台階,在椰欄前煞住腳步。書本紛紛墜落在地面上。
彼德在她後頭喊著:「嘿,維娜──等等!」
她真想拔腿便跑,找個地方躲起來,雙腳卻不肯移動。
「你幹麼跑得這麼急?」彼德來到她身邊。
維娜抬高下巴,直視前方。「我很擔心凱蒂。」
「嗯,她好像念得不頂好。」
「是的。」她僵硬地說。
她很不自在地等他再開口說話。然後,兩個人卻同時笨拙地蹲下來伸手檢書。
他們的指尖輕輕碰觸了一下,維娜連忙縮回手。
彼德扭頭看她。
他們靠得好近,她可以看見他眉梢稀疏的幾點雀斑,關懷的棕色眼眸直視著她。他
的身體略略向前傾,好像想說些什麼。
她因恐懼而心跳加速,警告自己定定蹲著,可是,不知怎麼搞的,她的身子竟也略
略向前傾。
「維娜,我…」他別開目光,面紅耳赤。「我…」
她突然很害怕聽到他要說的話,於是一躍而起。
她想轉身走開,雙腳卻踩到裙腳,她歪歪斜斜地向下栽,彼德連忙站起來扶住她。
「謝了。」她縮了開去,不敢迎視他。「我得走了,我媽──」「我可以送你回家
嗎?」
她差點以為自己要吐出來,她只是搖著頭。「不要。」就抱著書急急跑開。
等追上蹲在路邊神情蕭索的凱蒂,她早已氣喘吁吁。她來到妹妹身邊,蹲下來,把
書和飯盒放在一旁。
「我一定有問題,」凱蒂抖著聲音說。「我很笨。」
維娜感到心痛。「不,你不笨。」她有點哽咽?
凱蒂閉上眼睛,淚水滑落她紅撲撲的臉龐。
維娜感到既沮喪又忿怒,雙手握拳,仰望藍天。她真希望可以把凱蒂的問題告訴媽
媽,可是沒有用的,媽媽會大聲笑,親口對凱蒂說她的確很笨。
爸爸可以幫得上忙。這個念頭又湧上心頭,帶來了一線希望。
但這線希望來得快也去得快,只留下茫然無助的維娜。有一回她差點告訴他。那時
是在凱蒂生日的慶祝會上,凱蒂一直很開心地笑他們父女三人都在笑──維娜看到父親
眼中有奇異的光芒。
她以為那是父愛,心跳差點沒停止。她滿懷希望和期待,站起身來朝他走去,想跟
他說凱蒂的事和許許多多其他的事……笑聲突然停了,只剩下一片岑寂。
他倏地起身大踏步走到屋外。維娜一直等他回來,不知不覺就在沙發上睡著了。
她在自己的床上醒來,跟父親心靈相契的那一刻早已消失,她猜想那純粹是出自她
的想像。這已是五個月前的事了,那時凱蒂的問題才剛剛有人注意到。
此後維娜一直也沒機會告訴任何人。
「來吧,凱蒂,咱們回家。」她疲倦地說。
凱蒂淚盈盈地瞅著她。「我不想回家。」她低聲說。
維娜握住妹妹冰冷的小手。「我知道,我也是。」
她們就整天坐在路邊,等著學校放學的鐘聲響起。
「該回家了。」鐘聲響完,維娜輕聲說。
凱蒂嚥回眼淚點點頭。她們手牽手站了起來,朝家的方向走去。兩個人都不想向前
走,但都沒有停下來。
道理很簡單:她們無處可去。
黛絲站在爐前,既期待又害怕地瞅著巨大的金屬爐門。她想跟自己說這是一大挑戰
,而她一向是喜歡挑戰的人。
可是這一回不管用。
她很清楚她這輩子或任何」輩子都無法搞通烹飪這碼子事。在一九九三年她不必擔
心這回事,多的是餐廳冷凍食品點心店讓她填飽肚子,可是在一八七三年,她別無選擇
。
她想替維娜分憂解勞,也想做個好母親。烹飪可以達成這兩大目標,所以她就煮吧
。
她給自己充分的時間,現在才剛過中午,女兒們要再過幾個小時才回來,她只消動
手便成。
她跪下來瞅著滿是煤灰的灶門,冷冷已熄的灰燼中還有一些細長扭曲焦黑的木柴,
煤灰味十分刺鼻。
她以兩根手指拉開灶門。
她立刻明白自己犯下了錯誤。灶門重達千斤,喔唧一聲垮下來,砸在她膝蓋上,她
尖叫一聲,向前撲去,卻一頭撞到了爐子。
等她醒來,發現自己趴在地上,狼狽不堪。
她看看自己,忍不住爆笑出來。才不過在廚房待了十秒鐘,她就把自己搞得昏過去
。
她揉著左眼上方的紅腫處,爬起來,又瞅著冷冷的死灰瞧,心裡一沉,卻又將心一
橫,站起身來,自信滿滿地站在爐前。
「好吧,」她大聲說。「我要煮晚餐,」她想了想。「第一步就是生火。」
她笑了笑,覺得好過些了。是的,聽起來很有道理。生火。
爐邊有一堆柴火。她打開灶門,用膝蓋撐著,再傾身抓了幾根木柴丟進灶裡。
她在廚房找了好一會兒,沒找到紙張,就把抹布點燃,放在那幾根木柴上。
抹布冒出濃煙直衝到天花板,她揮開煙,瞇眼看看灶內,最小根的木柴已經點著了
。
事情進展得很順利。
她吹著口哨,在廚房內來來回回找食譜,把櫃子二搜過,抽屜也都看過。
根本沒有食譜。
沒有食譜她要怎麼作菜?
她拉開食品櫃,心又是一沉。所有的食物都是裝在工業用尺寸的布袋中,再用繩子
綁好袋口。還有廣口瓶,櫃子內有數百個玻璃廣口瓶,令她油然想起科學實驗室。每個
瓶子上都大刺刺地註明日期──活像作菜時要選日期而不選內容似的。
她開始感到心虛,閉上雙眼向上蒼求援。好吧,我相信輪□這回事,那麼超感覺的
知覺也一定是真的嘍。媽,給我一份食譜。或是你,卡蘿,來吧,別害羞,跳下來吧。
過了好久,沒有人回答。
顯然去世親友和守護神就像警察,需要他們時偏偏找不到人。
她睜開眼睛,眼前櫃中是一袋麵粉。
麵粉。好吧,麵粉能做什麼?
麵包。她立刻又打消此意。作菜她可能不在行,卻是世界級的購物者。賣到兩百元
的麵包這麼貴的東西一定很費工。她得從小處做起。
小麵包。烘餅!對了!
她開心地著手張羅自認需要的東西──麵粉鹽蛋和牛奶,把東西放到桌上,就動手
做了。
兩個小時之後,她做好了」塊切成五片的薄餅,捏起一小塊嘗了一下,差點沒吐出
來。
「受不了了。」她受夠了一再品嚐,這已是第一八張餅了。她肚子裡的餅已夠做一
大塊披薩餅。
她才不管這些餅嘗起來像皮革。她受夠了。
她以手背拭去眉心的汗珠,把一繒沾到麵粉的頭髮塞到耳後,挺直腰桿,擱下桿面
棍,拍去雙手上的麵粉。兩個小時來頭一次抬頭……她暗暗叫苦。廚房真是……慘不忍
睹。地板上散各色鍋子,桌面粘滿麵粉,連地板上都像初落一場新雪一般,煙霧瀰漫。
作菜顯然是骯髒的差事。哼,她心想,沒打破幾個蛋怎能做糕餅?她轉身面對爐子,掀
起鍋蓋把才纔切好的馬鈴薯洋蔥和胡蘿蔔丟進去,再在鍋中加滿水,添點鹽巴,又丟了
一塊肉進去。她盯著肉在水中慢慢沸滾起來,這才把雙手塞進口袋中回過身來。眼前凌
亂的景象再度令她一驚她歎口氣,走到桌邊頹然坐下。她知道如果不找點事做,她會立
刻睡著。她疲倦地站起來,在水槽下方找了兩個水桶,朝屋外走去。一見午後的美景,
她不禁屏息。綠草自房子這邊一直綿延到海邊,無數的各色野花在草叢間探出頭來。在
遠處蔚藍的海面上波光瀲攤。日光自橡樹沙沙作饗的枝葉間滲下來。
她閉上雙眼,聆聽春天的樂章。鳥嗚啾啾,風聲沙沙,枝葉窠宋,蜂嗚嗡嗡。對黛
絲而言,這簡直是絕佳的交響樂。
她哼著曲子,懶洋洋地走到水牛那兒,掀起沉重的木製蓋子,澄碧的清水映著陽光
,閃閃發亮。
她費了好大的勁兒才打了十六桶水,但當她提著最後一桶水倒在貯藏間的浴缸中時
,她知道努力是值得的。
她把衣服脫下來披在一張椅子上,就連忙爬進浴缸裡。
水微溫,感覺好舒服,她用薰衣草香的肥皂洗頭髮和身體,直到皮膚發亮為止,然
後她的頭便枕著浴缸邊緣,閉上眼睛。她打算松弛一會兒再去清理廚房……卻不知不覺
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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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傑克步上台階時已是筋疲力盡。他在門口停下來,想找出那種冷漠麻木的感覺去面
對亞麗。這樣做很困難口口地已經快累死了──但他還是繼續嘗試,在心靈深處尋找那
種疏遠感來屏障自己。他拉開門,走進廚房旁的貯藏間,卻被一個浴缸擋住去路。
他低下頭一看,立刻感到心一冷。
亞麗在浴缸內睡著了。淡金色的長髮披散在她周圍,如瀑布般垂瀉到地面上。她的
肌膚,天哪,她的肌膚。
她粉紅色的乳頭在水中閃亮。他一陣慾火中燒。他是多麼懷念撫摸她肌膚的感覺。
他一時失神,手一松,門砰的一聲關了回去。
她驚醒過來。「嗯?」
傑克這時才注意到廚房,立刻火冒三丈。「老天爺!」
「傑克?」她困盹地說。「一定是你。我在夢裡也會認出這種好聽的聲音。」
「這裡好像被大炮打中似的。你到底在搞什麼?」
「傑克!」這一回她是在尖叫了,彷彿此時才明白自己是一絲不掛。她連忙伸手去
拿毛巾遮住身體。
「你到底在搞什麼鬼?」他又問。
她抱著毛巾慢慢站起來。「作菜。」
「你根本不會作菜。」
「你再說」次。」
「我說你根本不會作菜,你也知道我最討厭東西亂七八糟。」
她凝視著他。他想掩飾眼中的慾火,但他很肯定她早就看出來了。她朝他走來。
「你很害怕。」她很驚奇地說。
傑克想後退,雙腳卻好像被釘住了。他站在那兒,屏氣凝神。他的感官是如此活絡
敏銳,連水珠紛紛墜落浴缸裡的聲音都聽得到。她的呼吸聲好像灼熱的針一般插進他的
腹部,令他發顫冀求想望。
他別開目光,盯著地背後的爐子瞧。
她的手悄悄伸過來,他起初幾乎完全沒有注意到,」等他留意到了,她的輕撫就如
一巴掌一樣。他攫住她的手,不讓她再摸他的臉。「住手!」他的聲音低啞得令他很尷
尬。
地凝視著他。「我想我早料到你會這樣。」
她的聲音好輕好軟,令他全身軟朱酥的,他開口想說話,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我早料到你不喜歡亂七八糟的局面。」她說道。「你這種人會在即將傾圯的牆壁
上塗了厚厚一層油漆,還口口聲聲說牆是新的。
她身上薰衣草的香味繚繞著他,催眠著他。他好想抬手撫摸她滑嫩的肌膚。
「我則不然,」她仍定定凝視著他。「我可能會把事情弄得亂糟糟,但等我完成後
,卻會是一座嶄新的牆,堅固耐用。」
傑克自覺要被吸進深深的漩渦去了。他再不掙脫,就會溺死在她深邃的眸子裡。念
及此,他便鼓起勇氣,抓住她的肩膀把她推向後,以便跟她保持距離。「把這該死的亂
局收拾一下。」
「好的。」
她的順從令他不安。他皺著眉頭又添了一句:「也不要到處築牆。」
她神秘的笑笑。「別擔心,顯然我還得先拆掉幾面牆呢!」
幾個小時之後,廚房已清理乾淨,黛絲便抱著凱倫站在橡樹下等女兒回來。傍晚涼
風習習吹來,帶來了春日初翻的泥土香草香和花香。
黛絲卻無心享受眼前美景,回想方才跟傑克談話的那一幕。
她輕輕搖著懷中的凱倫。
傑克今日有所不同,這是出乎她意料之外的。當他撞見她時,她自覺很……性感。
黛絲一生見過不少世面,也做過不少事。她不是處女,卻對性事不太自在。她一直
以為這是因為她不漂亮,或是她的失聰使她不易得到親密感。
今日傑克卻令她思之再三。在他們眼神相遇的那一剎那,她感到電光石火,強烈的
欲望如電流一般在他們倆之間穿梭。她知道亞麗長得很漂亮,但這對黛絲而言卻一點意
義也沒有。她知道美是發自內心。
但是今天在傑克眼中她卻看見了自己的美。
這一發現意義非凡,如今她仍有點愕然。那時的她不假思索便站起來,被他的目光
吸引過去。她一直以為自己是被他的痛苦哀愁所吸引,如今她才看出真相:吸引她的是
超乎痛苦之上的東西,是傑克這個男人本身。
她頭一次不把他看作是一個父親或痛苦的人,今天他純粹是個男人,而她也不是飽
受驚嚇的聾子或是他兒女的速成媽媽,她只不過是個女人,被這個男人所吸引著。
那時她施施然向他走去,還抬手撫摸他只是到那間的輕微肌膚接觸──卻好像碰觸
到火一般。
她究竟是怎麼了?她明知他恨他的妻子,這是她初見他時就看出來的。
但如今她又看出點別的成分,令人害怕又意外,還帶有點危險的成分。
他想要她。
令她更害怕的是她居然也想要他。
「媽!」
呼喚聲把她拉出白日夢,她抬頭看見維娜和凱蒂在她面前停步。
「媽──媽。」維娜絞弄手上的便當盒。「你怎麼出來了?」
凱蒂慌忙躲到姊姊背後,再小心地在維娜肘彎後窺視。
「我不知道,」黛絲說。「風景好美,我想在吃晚餐前先出來透透氣。」
維娜臉色一白。「噢,我馬上進去做──」「湯已在爐上煮了。」
兩個女孩愣在那裡。
黛絲笑了。「不知道嘗起來如何,但我決定要嘗試作菜。你們兩個何不去玩,等晚
餐好了我會叫你們。」
兩個女孩都沒動。
維娜終於開口道:「怎麼玩?」
黛絲征了一怔,望著兩個女兒。她們哀傷害怕的大眼睛令她的心一緊。她要是能解
除她們的痛苦該有多好。可是要怎麼做呢?她以前不常跟小孩一起玩。
然後她靈機一動。她不懂得為人父母之道又有何關係?她們都知道自己害怕且孤單
,她們的父母又都一點也不關心她們。
她謹慎地說:「我我們一起去搞野花好嗎?」。
維娜訝異得瞪大了眼睛。「真的?」
黛絲立刻知道自己說對了。「真的。」
她們開始向黛絲走來。
「等等。」
她們愣住了,滿眼恐懼。
黛絲的心為之一緊。傑克和亞麗怎麼會害兩個女兒有如驚弓之鳥?她溫柔一笑。
「你們把課本和便當盒放下來,要不然怎能好好玩?」
她們走到門廊邊,把課本和便當盒放在台階上,這才慢慢轉過身來。
黛絲含笑說:「好了,咱們走吧。」
她領著女孩穿過草原,傍晚陽光的靛紫色澤映照著原野,照亮了無數鮮艷的野花。
海風拂來,青草因而輕輕搖曳。
「那裡有一株野玫瑰。」她指著一叢剛萌新芽的小樹。「我會把它拔起來種在屋旁
,如此一來我們晚上坐在門廊上時就可已了。」
「我們晚上從不坐在門廊上。」維娜實事求是的說。
「嗯,這一點會有所改善。噢!看─。」黛絲緊抱住凱倫,急急走向幾株楓樹。
「什麼──」「快來二黛絲彎腰拾起幾顆楓實。兩個女孩圍上來,皺著眉頭注視黛
絲把凱倫移個姿勢改由左手抱著,再把楓實擲到空中,翅膀狀的種子便在風中□旋起來
,像架直升機般緩緩落到草叢中。
「暗。」她放幾個在女兒手中。
維娜瞅著手心的楓實。「你要我擲到空中?為什麼?」
「很好玩。」
維娜蹙眉。「噢。」
黛絲又拿起一個楓實,用力擲向右側,結果楓實打個轉,擊中她的眼睛。「哎喲─
。」她掩住眼睛,誇張地坐在地上。
維娜和凱蒂沖上前來。「媽!你沒事吧?」
黛絲抬眼笑笑。「當然沒事。」
兩個女孩瞠目結舌了好一陣子,這才噗味一聲笑出來。黛絲聽了心中歡欣無限。
她笑著爬起來。「好,你們看到那邊那棵樹了嗎?看誰可以打中。」
維娜和凱蒂咯咯笑了。擲楓實的奧運會於是熱烈展開。
後來黛絲把繡得很美的桌巾舖整齊,將藍色陶盤和銀器放在最佳位置,桌子正中央
擺了一瓶野花,鹽和胡椒罐則放在花瓶旁邊。
真是十全十美。
地低低吹聲口哨,轉身走進臥室,打開衣櫃,瞅著裡頭整整齊齊的衣裳。
她想找點特別的衣服穿。剛才跟兩個女孩度過一段快樂時光,她開始對此生懷抱無
窮的希望。今晚是他們全家頭了回共進晚餐,她得好好打扮一番。
她先是取出一條長及足踝的棉布長褲。
「太平板了。」說著,她便把它丟到地上。
再來是沙漏形有鐵線作骨架的緊身衣,像是給色比娃娃穿的一樣,結果也是淪落到
丟到地面的下場。
她取出一件接一件的衣裳,黛絲開始明白兩件事:第一,除非她先穿上緊身衣,不
然那些衣裳她」件也穿不下;第二,一八七三年代婦女穿的衣裳不太舒適。
她褪下身上的衣裳,穿上寬鬆的棉布長褲,再套上及地的棉布蕾彩裙邊的白裙,最
後是無袖尖領低腰的白襯衫?
她打量鏡中的自己,立刻感覺很美很有女人味。
她滿意地走出臥室來到廚房,匆匆檢查過晚餐,便去喚女兒。
維娜和凱蒂從臥室跑出來。一見到黛絲,維娜便停下腳步;凱蒂則躲到姊姊背後大
聲咯咯笑。
黛絲蹙眉。「怎麼了?」
維娜瞥」眼門口,好像深怕傑克隨時會進來似的。「你穿……不體面的衣服。」
黛絲很意外地低頭看看。「真的?這是內衣?全都是?」
維娜點點頭。
黛絲笑了。「真是的。嗯,這樣一來就會吸引傑克的注意力,你不認為嗎?」
維娜想說什麼,看到桌面,眼珠就凸了出來。
「又怎麼了?」黛絲問。
「那是星期日用的桌布,自從魏牧師去年來用晚餐後,我們就從來沒用過。」
「今天是星期幾?」
「星期四。」
「差不多了,現在去洗手吧,你們的爸爸很快就要進來了。」
傑克把頭頂上的帽子往後推,以手背拭去眉心的汗水,瞇眼望望天邊的余暉,低頭
看看今天做的這排籬笆。
他真喜歡在戶外獨自在土地上工作,就像以往一樣。在這裡他不會害怕孤寂或滿心
懊悔,沒有人會對他有所期待,以充滿委屈或仇恨的目光看他。他只是平平凡凡的雷傑
克,聖瓊安島上的牧場主人。
他再度感到滿心的懊悔。他們在這個島上原可過著很好的生活,要是亞麗給這個小
島────以及他本人一個機會的話。但她當然是沒有。才剛在佳裡遜海灣靠岸,她就
傲慢地擺手表示不屑住在這個小島跟這些居民共處。她說只有一窮二白的白人才會住在
這種雞不拉屎鳥不生蛋的地方,而雷亞麗拒絕跟這種人有任何往來。當時傑克看出維娜
聞言一驚,看見痛苦爬進了女兒眼中,直至今日傑克還想不起來女兒不痛苦的模樣。
他屹立良久,望著微風拂過青草,形成一層層的波浪。
他又拭一下額頭,朝屋子走回去。
他穿過院子,緩步登上台階,每走一步心裡就越緊張。在今天下午的出浴插曲之後
,他就一直感覺像是在走鋼索,只要踏錯一步就會摔個粉身碎骨。
他深深吸口氣,打開門步進屋內。
「嗨,傑克,他的妻子懶洋洋地說。歡迎回─。」
他愣在那兒。「你穿的是……」
「不體面的衣服,我知道,維娜告訴過我。」她眼中閃著幽默的光芒。「這就是生
活,反正我的胸部都遮住了。」
維娜和凱蒂掩口竊笑。
傑克張望一下廚房,想不去注意她誘人的胸部。「那是星期日用的桌布。」
「星期四。」
他皺起眉頭。「嗯?」
「今天是星期四桌布,明天是星期五桌布,然後我想我們可以來個野餐。女兒們,
你們以為如何?星期六來個野餐好不好?」
「野餐?你一定是在說笑。」
「當然可能會下雨,所以我們得來個變通計劃──比方說在谷倉吃晚餐。」
他突然懷疑她是不是跌倒撞壞了頭。「亞麗,你沒事吧?」
「我很高興你提起。」她彎腰收盤子。
傑克開始感到頭痛。她一定是在跟他玩把戲,一定是的……「提起什麼?」
「我的名字難聽死了,她──我是說我媽媽怎麼會取這種名字?」
傑克睜大了眼睛瞅著地。「你一向很喜歡你的名字,你說透露出一股南方好教養的
氣息。」
「好教養?哼,我覺得太俗氣了。」
他按捺住性子。「是嗎?」
她一本正經。「是的。最近我想了想,決定改個名字……至少稍加改變,把它變成
睨稱。」她停下來,皺著眉頭。「我真希望換個名字……比方說黛絲,不過我想這樣做
不妥,畢竟新生要有新名,叫艾蜜好嗎?」
傑克愣在那兒,無言以對。
「不成,」她又說道。「太年輕了,瑪麗又太傳統。」她的眉頭皺得更深。「我知
道了!就叫麗莎。」她抬頭直視他。「從今以後我要大家叫我麗莎,好嗎?」
他們倆靠得很近,他可以感覺她的氣息呼在他唇際。他按捺住向後倒退的衝動。
她遞給他一個嫵媚的笑容,伸手想摸他。
這回他當真向後倒退了。「就叫麗莎吧。」他咬牙說道。
「很好,就這麼說定了。好了,咱們坐下吧。」
「一起坐下?」維娜低呼。
黛紛把盤子分好。「當然,我們是一家人,不是嗎?」
傑克面露厭惡之情,「別在我面前說晚餐是新配方的東西。」
她拉開椅子坐下,拍拍她旁邊的椅子。「傑克,主位是你的。」
他擠過來坐下。
「維娜和凱蒂,坐在爸爸兩旁。」
大家就座之後,黛絲來到爐邊推開爐門,熱氣撲了出來,她抓了塊抹布取出沉重的
鐵盤放在砧板上,再用臀部把爐門推上,得意地笑著看她的糕餅。
她的笑容消失了。
她的糕餅比送進去烤時還扁還平。
她呆在那兒良久,瞅著自己失敗的作品,想找出錯在哪兒。過了一會兒,維娜走上
前來探頭望。
「哇這些餅好扁,好像也很硬,你一定是忘了放蘇打粉。」
「噢。」黛絲原先的失望之情輕易就被拋得老遠,然後她靈機一動。「這不是糕餅
,是──是我發明的。咱們坐下吧。」
一家四口坐在桌邊,眼光忽左忽右,就是不看彼此,顯然是手足無措。
天家伸出手來握著二黛絲以很有權威的聲音說道。
「可是」維娜開口了。
「趕快。」她向兩個女孩各伸出一只手,凱蒂伸出紅撲撲的小手,她一且刻以溫暖
的手掌握住,然後又執起維娜的手。
傑克雙手放在大腿上,眼睛一逕盯著桌上的野花。黛絲還以為他不打算依言去做,
正想開口喚他,他卻伸出手來握住兩個女兒的手。
黛絲低下頭來,等大家如法泡製了,她就開口說:「親愛的上帝,感謝你賜給我們
一家豐美的糧食,使我們得以溫飽。阿們。」
「阿們。」其余的人也低低說了一聲,然後大家趕快把手縮回來。
黛絲歎口氣,從銀器下方抽出餐巾舖在大腿上,拿起湯匙,嘗了口湯,便皺起眉頭
。
湯喝起來像是海水一般。
她伸手取了胡椒撒了一大堆。「我是哪裡弄錯了,維娜?」
「沒有,媽,很好喝。」
黛絲笑了。「當然啦,如果你喜歡喝洗碗水的話……」
維娜想笑卻忍住了。「蔬菜和肉都很好吃,下回你若加點麵粉,湯會比較濃。」
「天曉得你找得到麵粉嗎?」傑克嘀咕道。
黛絲很訝異地抬頭。
傑克臉上的笑意一閃即逝,又繃起一張臉來。
黛絲大受震撼。他的笑意──一一直縈繞在她腦海,為她黑暗的內心世界帶進了一
絲米芒。傑克內心深處有的是幽默感,而只要有笑聲就有希望。
她不禁莞爾。在遇見傑克之後,這是她頭一次心想地可能真的會愛上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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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吃過晚飯,收拾好碗盤,黛絲便拍手示意大家注意。
傑克很戒備地打量她。「現在又要如何了?你要大家叫你維多利亞女王嗎?」
「叫我維多就可以了。」她含笑說。
「媽,這些……我該怎麼處理?」維娜瞅著又扁又硬的糕餅,好像不知是否值得稱
為糕餅似的。
「很高興你問起。」黛絲把抹布披在水槽邊緣。「我去看看凱倫,你們三個則到樹
下千那兒等著,我馬上出去。
維娜驚駭地看著她。「可是──」「該死,你在搞──」傑克插嘴了。
黛絲不加理會。「快去,你們三個,我馬上出去。」她見三個人都沒動,就以嚴厲
的目光瞪著傑克。「我可以煮別的東西,或許是烤個三層大蛋糕。」
傑克退縮一下。「女兒,咱們走吧。」
他們魚貫走了出去一黨絲進去查看一下熟睡的孩子,然後抓了穩餅就阻出去。
清新的海風令她心中充滿期待。月光照亮了站在院子裡的三個人。
她四下張望。「我們家有沒有狗?」
凱蒂突地緊張地笑笑。
傑克瞇起眼睛。「沒有。」
「真可惜。」黛絲提起德擺,把沉甸甸的平底鍋挪至一邊後腰,小心翼翼地走下台
階。
「圍攏過來,我們來玩飛盤。」
他們很勉強地走過來。黛絲把平底鍋放在地上。「維娜,你跑到雞捨那頭去,我丟
過去給你。」
維娜佳青去做,黛絲便抓起一塊餅。「來嘍!」她把餅當飛盤一樣擲出去。
餅飛了過去。
「接住!」黛絲喊道。
維娜雙手抬高卻沒接住,餅打在雞捨牆上粉碎了。
「牆沒倒吧?」黛絲喊道。
一旁的凱蒂掩住嘴巴。
黛絲碰觸她的肩膀。「你笑沒關係。」她柔聲說。
凱蒂抬起頭來。「我可以玩嗎?」她微顫的聲音令黛絲心一緊。
「當然可以,你過去那邊,我拋」個過去。」
凱蒂急急走到姊姊那邊轉過身來,雙手做好準備姿勢。
黛絲投個慢速飛盤過去,凱蒂的小手緊緊抓住。
「我接到了,維娜!我接到了─。」
黛絲看得入迷了,竟沒聽見傑克走過來。「你在干什麼?」
她嚇了一跳,一轉身,差點栽進他的懷裡。他眼中閃過一抹驚奇,隨即又瞇起眼睛
扶住她。
「該死,你回答我啊!」
他這麼靠近,她覺得全身癢酥酥的。她的喉頭髮緊,有一剎那間簡直透不過氣來。
月光照亮了他們的臉,他們一動也不動地站著,近得可以碰觸對方,卻又很小心不
這麼做。
她仰臉凝視他煩憂的目光。
他很害怕,她突然意識到這一點。她對人的直覺」向很強烈而且很少出錯。為了某
個原因,傑克害怕自己的妻子,他的嘲諷忿怒只是」種掩飾,以便與她保持距離。
「傑克。」她低聲喚道。
他沒有動,只是站在那兒,以莫測高深的目光俯視地。他們的臉好靠近,他可以嗅
到自己身上皮革和羊毛的味道。
「你在做什麼?」他輕聲問。
黛絲咽口氣。多年失聰使她對聲音分外靈敏。她從他的聲音中聽出一般人不易注意
到的意味:恐懼疲憊絕望,還有一點別的,令她心弦為之一顫。
是寂寞。
在那一刻,她明白了。她可以成為這個家的一部分,今晚她和孩子一起摘花,和大
家一起祈禱時,她感覺到前所未有的──歸屬感。
這是卡蘿給她的第一一次機會,一這不僅是時空及軀體的轉換,而是在發掘自己只
在夢寐中才有的情嗉,發掘自己也不知道的部分。
不僅如此,這次機會是屬於他們大家。他們可以同心協力,創造一個幸福的家庭。
這層領悟令她勇氣大增。
抬眼看他,知道她眼中充滿了一個怨女的希望和夢想。她知道這種眼神會把他給嚇
壞,卻無法加以掩飾;她一向不擅長掩飾。
他突然向後倒退,抬起雙手,搖頭說道:「我不會再讓你傷害孩子了。」
她想握他的手。「傑克…。」
他連忙縮開,免得被她獲到。「我是說真的,」他低聲說。「不要傷害她們。」
黛絲目送他離去。他每走一步,她的傷感就增添一分。
她這才明白自己是在冒險。如果她讓自己愛上這一家人,愛上傑克,一切就會不同
了。
要是他們一口要是「他」──拒絕她,她會受到前所未有的傷害。
傑克站在窗口,額頭貼著冰冷的窗玻璃,注視妻子和孩子玩得其樂融融。
他閉上雙眼,努力不去想她突然綻開的笑容和不經意的觸摸。
他必須保持麻木。多年前,在他妻子對他的仇恨才剛開始之時,他就學會掩飾受傷
害的感受以及迫切的需要,外表一逕冷淡鎮靜。亞麗嘲笑他時,他不加理會,當地掌摑
他時,他把另一邊臉也轉過來讓她打。
這招一直很管用。他常悄然走到屋外,像孤魂野鬼一般,過了一陣子,她就懶得再
理會他了。他們全家就像陌生人一般。
他當然不喜歡這樣,但這是保護孩子的唯一辦法,也是他和亞麗一向的默契。他是
個危險人物,他的癲狂之舉已很遙遠,卻並未被遺忘。即使是現在,在病發的多年後,
每天夜裡他都懷著恐懼入睡,每天早上醒來時都已嚇出一身冷汗。他一直很害怕黑暗會
突然攫住他,在他神志不清明時傷害了別人,甚至他的孩子…他把與親愛的人疏離當作
是人生的事實,是他的怯懦和心理缺陷的延伸。
但如今事情起了變化,他變得心神不寧。她的舉止一反往常,每次她有了驚人之舉
,他就感覺像腹部受重擊一般,各種情緒在他心中激烈翻攪口口痛苦羞慚恐懼。但最強
烈的卻是需要。他原以為對她的需求在多年前就消失了,埋葬在她的仇恨中。
但如今這種需求又悄然而至,令他勇氣頓失。天哪,在她嫣然一笑時,他是多想要
她。
她已好久沒笑了……「別理她。」他低聲對自己說。別理會那些改變那些笑容和撫
摸。只消記住她恨你就得了。
維娜無憂無慮的笑聲傳進屋內。
傑克呻吟一聲,連忙離開窗口。
改變,更多該死的改變……別理它。
笑聲又蕩了進來,這回是他妻子輕軟微低的笑聲。
他好想衝到門外,卻仍屹立不動。
「求求你,上帝,」他喃喃說道。「我一向要求不高,我知道我不配你幫忙,可是
求求你,別讓我再相信她,求求你…。:「黛絲半夜醒來喂凱倫吃奶,給他換尿布,又
把他放回搖籃去陲,正打算上床,卻聽到客廳傳來奇怪的刮抓聲。
你很清楚規則。
她想起傑克命令她不得離開房間。
她瞅著門扉。以前的黛絲口口在許多寄養家庭長大的黛絲──不會質疑傑克的敕令
。
規則就是規則。
但這回這種解釋卻無法令她心服了。今晚她起了變化。她佇立沐浴在月色下的院子
中之時,突然明白她渴望了解眼前這個男人。只有一個方法可以做到這一點:打破規則
。
她披上晨褸,走到門口推開門,淡淡的金色光暈自客廳灑入走廊。
她很謹慎地走到客廳那邊。
傑克坐在石砌壁爐上,火光映照著他的背部,他的兩腿中央是」塊大木頭。刀片削
過樹皮的聲音□蕩在客廳。
黛絲瞇起眼睛,想看出他在做什麼。
是匹木馬。他在為深愛的孩子雕刻木搖馬。他從不跟孩子說話,也很少看她們,卻
把醒著的每一刻都花在保護她們上。
雷傑克,你究竟是怎麼回事?這個問題燒灼著她的舌尖。他為什麼不敢表現他的父
愛?
她朝他走去。「傑克?」
他倏地抬頭。「亞麗?你來干──」「叫我麗莎,」她柔聲說。「我睡不著。」她
走到沙發前坐下。「你在做什麼東西?」
「求求你,」他以疲倦的聲音說。「不管你在玩什麼把戲,只要別把我和孩子扯進
去就好。」
「玩把戲有什麼不好?」她的聲音好輕好輕。「或許你就可以在生活中找到樂趣。
」
他一臉絕望,搔搔頭髮別開目光。「我已盡力了,」他輕聲說。「別逼我。」
黛絲聞言心為之一緊,看見他痛苦的眼神,她不禁哽咽。
她向他跨前一步,然後停下來。應付傑克不能操之過急,必須小心處理他們的關係
。
今夜是個開端,她必須步步為營。
他突然一躍而起,木馬□達一聲掉到地上。他大踏步往廚房走去。
「傑克。」她低聲喚道。
他甚至沒停下來,拉開後門走出去,砰的一聲把門關上。
她愣了好一陣子,然後便走過去拾起未完成的木馬,撫摸木馬粗糙的表面,感覺淚
水刺痛了她的眼睛。
他在逃避令他害怕的事物,她知道。
而他只能孤軍奮鬥。
她必須幫他分憂解勞,讓他明白她不會傷害他。如果她能減輕他的負荷,把他拉進
這個家,或許他們真的可以成為健康快樂的一家人。
她一定得突破他的心防才成。
次日早晨她在打掃時突然靈機一動:她的計劃。
第一階段簡單之至:強迫傑克反應。
她知道他很努力工作,以便與家人保持距離。小床邊的那一幕可以證明他有多愛他
們,而他又多麼害怕表現他的愛。
她不懂他何以老是怒沖沖的,但她知道這一定是謹慎打進的面具,以免他的孩子愛
他。
她只消抽絲剝繭,一層一層剝掉他忿怒的偽裝。她得強迫他和家人互動。如果她可
以把他拖進家庭的圈子中,說不定他會松懈一點,甚至會試著做個好父親。
黛絲知道他的感覺,知道身為家庭的陌生客的痛苦。她也明白女兒對他的冷漠所懷
的感受,身為孤兒,她很能體會孩子的需要。孩子需要的是愛和笑聲和令他們感到安全
的地方。雷家女兒一樣也沒有。
她一定要加以改變,她暗立誓道。她要把笑聲和愛帶進這個家。
笑聲,這就是關鍵所在。她得教傑克笑。說來簡單,她卻很確定一切都維繫在其中
。
如果他可以不再忿怒,放懷大笑,甚至微微笑,或許真正的傑克就會現出原形。
可是要如何讓他笑呢?她在夜裡思考良久,但如今她卻靈機一動。
出其不意,令他摔不及防。上回他撞見她洗澡時便是如此。見她一絲不掛給他極大
的震撼,他甚至在一時之間忘了生氣。
如今她穿著衣服也要令他摔不及防。
一定管用的。
她只消查出他印象中的她,然後反其道而行就是。
黛絲站在門廊上迎接維娜和凱蒂。
「嗨,女兒們!」她很快活地招手。
維娜怯怯地笑一笑,也向她招手。「嗨,媽!」
黛絲提起裙擺匆匆走下台階上前迎接。「我一直在等你們,我有個好點子。」
凱蒂抬頭。「真的?是什麼?」
黛絲兩邊各挽她們的手一起往屋子走去。「等一下你們就知道了。不過我要先問你
們幾個問題」兩個女孩都立刻緊張起來,她連忙摟住她們。「別擔心,不是什麼大事,
我只是想多了解這裡的情況。」
兩個女孩都傻了眼。
「我是說,你們爸爸期待家裡是什麼情況?」
維娜蹙眉思考。「比方說準時吃晚餐?」
黛絲笑了。「正是!還有呢?」
「呃,他不喜歡吵。」
「嗯,還有呢?」
維娜聳聳肩。「我不知道。他不喜歡亂七八糟。」
黛絲笑著說:「很有道理。」她又對凱蒂說:「親愛的,你想得出來嗎?」
凱蒂眼睛凸出,好像不敢相信母親居然會請教她。她仰起小臉。「他不准人碰他谷
倉裡的工具」「好極了─。凱蒂,好極了!」
凱蒂一臉訝異。「真的?」
黛絲頷首。「真的,他又期望我如何呢?」
兩個女兒異口同聲地說:「大吼大叫。」
黛絲開心地笑了。「沒問題,我很少吼叫。好了,咱們玩游戲吧。」
「你確定?」維娜戒備地看著黛絲。「爸爸不喜歡這種游戲。」
黛絲給她一個純然無辜的表情。「可是大家都喜歡捉迷藏啊!」
「我喜歡捉迷藏。」凱蒂突然冒出這句話。她的小手牢牢握住黛絲給她的那把湯匙
。
「你看,」黛絲對維娜說。「大家都喜歡捉迷藏。凱蒂,你把其他的銀器餐具拿去
藏起來,維娜則來教我烤肉。然後你們把手洗乾淨,請爸爸進來。」
傑克揩去草耙上的泥巴,小心地把它掛在谷倉牆上。草耙鐵鍬犁和其他農具都放得
十分整齊。他又轉身解下腰帶上的鐵槌掛在工作抬上方的鉤子上。
「爸,晚餐好了!」
「晚餐?」傑克扭頭看見維娜站在門口,輕風拂動她的長裙和髻曲的長髮。她的臉
頰微紅,眼睛發亮,這是他很久沒見過的。
他有點失神了。她好像很…快樂。
「來吧,爸,晚餐好了。」
他自口袋中掏出懷表掀開表蓋,立刻皺起眉頭「可是現在才四點鐘,通常我們要再
過一小時才吃飯。」
維娜聳聳肩。「我只知道媽叫你去吃飯。」她扭頭看一下屋子。「我得走了,我們
在玩游戲。」
傑克還待開口,她卻一蹦一跳地走了。
「游戲?」
他回頭看看排列十分整齊的工具,突然感到很害怕。「亞麗現在又在搞什麼鬼?」
他心不甘情不願地走向屋子。他經過橡樹時,聽見窗口傳出快樂的笑聲。
他停下來。笑聲?
然後是維娜的聲音:「放這裡,媽,放在派餅下很安全!」
又是一陣笑聲。
傑克的胃部打結了。他緩步走上台階,走進廚房。
他注意到的頭一件事情是令人垂涎欲滴的烤雞;第二件則是一片混亂。
亞麗凱蒂和維娜正在客廳和廚房來回追逐,笑著,爬到家具底下,舉起燈抬。
「湯匙來嘍!」凱蒂笑著喊一聲,自沙發椅墊下抽出一支湯匙。
傑克皺著眉頭關上門,走進屋內,這才注意到桌面。
「搞什麼……」
桌面上散著花朵盤子杯子銀器,甚至鹽和胡椒瓶。唯一的問題是,這些用具都是用
鮮紅色畫在桌布上的。
他打量這個奇怪的藝術作品,不明所以。
「嗨,傑克,歡迎回家。」
他聽到妻子溫柔的聲音,不由得抖縮一下,老大不高興地抬眼看她。她正站在爐前
,雙手合握,一如她平日自稱的南方仕女。
可是,她又有點……不同。披頭散發雙頰配紅,她眼中的神采令他生起無限想望。
她盯著他在凝視她,也無意走開,嘴角泛起嫵媚的笑容。他居然認為這個笑容是給
他一個人的。
他咬咬牙根,別開目光。
她打開爐門又關上,烤雞和洋芋的芳香洋溢在廚房。
傑克沒話找話說:「為什麼這麼早吃飯?」
他盯著古怪的桌布,等待她回答,她卻沒作聲。
「亞麗?」
還是沒回答。
他兩大步走過去。「該死,我在跟你說話。」
她一臉無辜地抬眼看他。「是嗎?」
「廢話。」
「我怎麼會知道?平常在溝通時二疋會看著對方,我還以為你在跟桌布說話。」
傑克實在是困惑得手足無措。「該死,亞麗──」之一也是問題所在。
「什麼?」
「你剛才叫我亞麗。」
「是啊」「所以我自然以為你不是在跟我說話。我是麗莎,從今以後你叫別的名字
我都不應。」
她咧嘴笑笑。「除非你叫我甜心或蜜糖。
傑克很不敢置信地瞅著她,然後就別開臉去,不去看她天真無邪似的大眼睛和笑意
盎然的唇角。他走到置物架那邊取了個盤子,又拉開碗櫥抽屜。
裡頭空空如也。
他回頭看她。「銀器呢?」
她把烤雞移到一個長盤上,再在四周放了洋芋,這才把食物放在桌上。「不知道。
」
他氣呼呼地走到桌邊坐下。「你不知道在哪裡?幾年來都是在原處的。」
她在他對面坐下,以掌心捧住下巴,眼中閃著挑釁的光芒。「沒錯。」
「爸,我拿給你,是在──」「維娜,你爸的東西由他自己找。」麗莎以權威的口
氣說道。
傑克瞄一眼客廳。兩個女兒正並肩站在沙發前瞅著他,一副隨時準備要鑽到沙發底
下的模樣。
他突然感到疲倦,長歎一聲。
「好吧,麗莎,這是怎麼回事?」
「她們在跟我玩捉迷藏,我們心想你一定也想加入。」
他冷哼一聲。「我才不想。現在游戲結束,我們可以吃了。」
「你怎麼會這麼以為?」
他又頭痛了。「以為什麼?」
「以為游戲結束了。」
他看看兩個女兒,又看看妻子。「現在是誰躲起來了……凱倫嗎?」
她笑了。「我們不藏人,我們藏東西。」
傑克不問也知。「什麼東西?」
她的笑意漾開來。「銀器。」
傑克的第一個反應是想大發雷霆。他辛苦了」整天,根本不需要跟她玩這種捉迷藏
的把戲。
他閉上眼睛,揉揉作疼的太陽穴,強迫自己保持鎮定,他才不要被她激怒。
「傑克?」她以唱歌似的調侃口氣說。「你沒事吧?」
他睜開眼睛瞪著她。「是啊,」他咬牙說。「沒事。」
「很好,那麼我們何不都到客廳去找──」「不要。」
她抬眼看他,顯然很意外他會拒絕。
他們相互凝視。他的呼吸稍嫌濁重,但除此之外,他的外表十分冷靜。
「我們把銀器全都藏起來啦。」她得意洋洋。
輪到傑克笑了,他伸手扯下肥嫩嫩的雞腿。「還好你做了烤雞。」
她一臉詫異,打量他好一陣子。他似乎在她眼中看到一絲敬意,然後她的嘴角扭動
一下,別開臉去。
傑克露出勝利的笑容。多年來這還是他第一次占了上風,這種滋味還真美妙。
要是她沒笑出聲來,他就覺得更美妙了。
熾天使書城
【第九章】
傑克躺在長椅上發抖,輾轉反側,與夢魘搏鬥。他低低呻吟一聲,把毛毯拉到下巴
部位,牙齒格格打顫。
他閉起的雙眼蒙過一片紅霧,把他的世界轉變成血腥泥濘的沼澤。死者及垂死之人
的哀號在他腦中迴盪,槍火在他四周爆裂。
他驚醒過來。
黑暗要來臨了,噢,天哪,它要來了。他可以感覺得到,它正如餓狼一般繞著他轉
。
恐懼掩上了他,勒住他的喉頭。他蜷縮成一團,大。喘著氣,暗暗祈求上蒼。坦回
別讓它再迫近,祈求上蒼讓他忘記……雨水打在他後頭的窗玻璃上,搖撼了整幢房子。
雨聲令傑克不寒而慄。他抱住自己,慌張地要自己鎮定下來,等待暴風雨過去。但這一
點也不管用。他可以感覺黑暗的冰冷氣息呼在他的頸背,感覺它的指尖輕輕拂過他的胳
臂。它來了。
暗夜裡雷聲隆隆,太過寂靜的屋子有如陷入炮火陣中。
他恐懼地吼叫一聲。他必須保護家人。
他一躍而起,慌忙中也顧不了穿鞋,在半醒半睡間搖搖晃晃地走到廚房抓起大衣穿
上。
驚慌忙亂,他用力拉開門,衝到門廊上。雨勢滂沱,風聲呼嘯。
「噢,上帝。」他感覺黑暗又逼迫得更近了。
他閉上眼睛作無望的祈禱,這才踉踉蹌蹌地奔進大雨中。
他也不知要上哪裡去。
黛絲驚醒過來。有點不對勁。
她睡眼惺忪地坐起來環顧室內。窗口已透現一絲曙光,屋裡則陰暗寂靜,看不出有
何異狀。
她推開棉被,拿起長袍披上,走到搖籃那邊探視凱倫。孩子睡得很熟。
她匆匆去探視女兒房間,發現她們也睡得很熟,這才放心些,往客廳而去。
沙發空空如也,只有一條毛毯堆在那兒。她走到廚房瞇眼看窗外。東方天空初露曙
色,樹葉上還留有昨夜風雨的痕跡,看來益發青翠鮮嫩。
一切如此寂靜,她可以聽見雨珠滑落葉面的聲音。
寒意自薄薄的窗玻璃透進來,令她打了個寒噤,但令她毛骨悚然的不只是寒意而已
。
事情有點不對勁。
「不上她大聲說著,想從自己的聲音中獲得安慰及力量。沒有什麼不對勁的,傑克
只不過是天還沒亮就出去罷了,他種田去了。
但她卻不怎麼相信。
她眺望牧場的一大片草原,想看到一個孤寂的身影。
「傑克,你在哪裡?」她喃喃說道。「究竟出了什麼事?」
傑克睜開眼睛,有片刻時間還以為自己瞎了。眼前的世界一片黑暗。
恐懼又湧了上來。他翻身俯臥,躺在那兒喘氣,想回想事情的經過。
胃部一陣作嘔,他狠狠地咽口氣,希望自己別吐出來。他顫巍巍地爬起來,匐匍在
那兒,深深吸口氣。
他漸漸嗅出草香和花香。
他向後坐在足跟上,疲倦地張望。頭痛已經開始了,他眼前時而模糊時而清晰。
他是在自己田裡。
「謝天謝地。」他虛弱地說。
他想站起來,膝蓋卻擦過一樣冰冷的硬物。他挪開身子,盲目地抓那個東西。
是把刀。
他又閉上雙眼,感到一股冷颼颼的恐懼。他以為自己要吐出來了。
他的雙手開始發抖。他緊握住刀,把它舉起來。刀似乎越來越重越來越冰,冷汗自
額頭滑下。
我做了什麼事?這個熟悉的問題又如針一般戳進他腦子。
不,他慌亂地想著。我不會傷害我的孩子,求求你,上帝,不要是我的孩子。
他睜開眼睛,看看手中的刀。
是一長條金屬,根本不是刀。
他站起來,開始往家的方向走去。每走一步,恐懼就加深一分。屋子出現在遠方。
「求求你,上帝。」他又喃喃說著。「不要是我的孩子,求求你……」
黛絲悄聲走過院子,溜進雞圈,歎口氣,伸手到布袋中掏了一大把谷物。
「來,咯咯咯。」她把谷物灑在地面上,數十只雞爭先恐後地過來啄食。
她瞅著那群雞,卻視而不見,心思遠在千里外。傑克,你在哪裡?這個問題她已在
心裡想了千百遍。
她陷入沉思,所以起初沒注意到聲響。她停頓下來聆聽。
是腳步聲。
傑克!
她急急轉過身,匆忙間撞倒了那袋谷物,玉米潑灑出來,眾雞朝她撲來,拂動她的
裙子,七嘴八舌地啄著她腳邊。
她連忙蹲下來把玉米刮回袋中。
「你在干什麼?」
黛絲聽見傑克忿怒的聲音,心想這是她聽過最美妙的聲音了。
她含笑抬頭。
他站在約十尺外,雙腳分立,一副戰鬥的姿勢。皎潔的月光勾勒出他的身形,強調
他松垮垮的肩膀。
黛絲張口想說話,卻發現自己喉頭髮緊。「嗨,傑克,」她輕聲說。「我們好想你
。」
「我……我去了多久?」
黛絲聞言很困惑,瞇起眼睛,凝視他陰郁的臉龐。
他歎口氣,這是她聽過最蒼老的聲音了。「很好,別回答我,我才不在乎。」
她這才明白他不是在調侃她,他是在問她一個實在的問題。她不知道他去了多久,
而且她很害怕。
「我想你是天亮前不久出去的……今天。」
他的肩膀往下垂,又長歎一聲。「謝了,那麼你又出來做什麼?」
「喂雞。」
「這麼晚的時候?」
「我……我睡不著。」
他的身子挪動了」下。「為什麼?」
黛絲笨拙地站起來。她好想走過去撫摸他安慰他,但她沒有動。「你出去了。」
「所以呢?」
「所以……我很擔心。」
「哈─。」他迸出來的笑聲如玻璃一般尖銳,卻又充滿了痛苦,令她感到心酸。他
轉身走開。往谷倉而去。
黛絲的心一緊。她該把他叫回來,找個籍口,不讓他今晚進谷倉去。可是他不會聽
的。
她做的事不會讓他開心的,今晚不會。
他走進谷倉,地等著。
過了大約兩分鐘,突地一聲震天大吼。
「麗莎你給我進來。」
她很想拔腿便逃,卻知道於事無補,他會找到她的。
「麗莎!」
黛絲把谷物袋緊抓在前像個盾牌般,朝谷倉走去。這是計劃的一部分,她提醒自己
,而這計劃是替他著想。她必須逼他作反應。
她在谷倉做的事一定能達到此一目的。
她走進門。傑克正背對著她,背脊直挺挺的,瞪著工作柏上她畫上的一朵大黃花。
他身邊則是裝工具的大木桶。
「你做了什麼好事?」
黛絲嚇了一跳。
他倏地轉過身來。「說!」
她咬住下唇以免顫抖。她立刻明白計劃的錯誤;她不了解他,不知道他會做出什麼
事來「說!」
「我在你的工作始上畫了圖案,又把你的工具重新排列。」
「看得出來。」他的聲音很輕,太輕了,黛絲背脊流過一片寒意。「你畫的是什麼
?
水仙花嗎?」
「郁金香。」她低聲說。
他抓住她的肩膀把她扯過來,她撞到他的胸部,痛得低喊一聲。
他瞪著她,呼吸困難。她抬起頭來,淺淺的燈光照亮他那張嚴峻的臉。「這是我的
地方,該死,我的!」
她正想開口說話,卻看見他眼中除了忿怒,還有深沉的痛苦。
她的恐懼被遺忘了。傑克心中很苦,此時的他甚至無暇加以掩飾。他的痛苦觸動了
她的心弦。他需要她,而她也需要他。或許他們可以合力驅走掩覆他倆靈魂的恐懼和寂
寞。
她撫摸他的臉,掌心貼著他長滿胡子渣的腮幫子,溫柔地凝視他。「怎麼回事?」
他把她的肩膀箍得更緊,黛絲的呼吸加速。
「傑克……」
他畏縮了一下,臉上少了忿怒的紅光,皮膚顯得格外慘灰。
「求求你,」他的聲音低啞。「不要這樣對我,麗莎,求求你。」
「她對你做了什麼事?」
傑克像被灼到似的放開她。「別煩我。」
他朝門口奔去。
地放慢腳步,她還以為他要轉過身來。她傾身等待著。
然後他又抬腳走了出去。
沒有回頭。
要麻木,要麻木,要麻木。這句話每重複一遍,就在傑克腦海中加強力道。
他在谷倉背後的暗處來回踱步,月光透過烏雲照下來,整個草原映照在一片幽藍的
光芒中。今晚的世界好靜,靜得他可以聽見風拂過草尖的聲音,就像一個女人的呼吸。
像「她」的呼吸。他走到谷倉邊緣眺望屋舍。
她就在那兒,只有幾步遠,或許還在等他……他呻吟一聲,閉上雙眼,疲倦地靠著
牆。但就算閉上眼睛,他還是看得見她的臉。
雖然這張臉是他從小看到大的,此刻卻有所不同,就是這點不同逼得他快發狂。
在腦海中他看見她盈盈笑著,秀髮飛揚,眼中閃耀著愛和驕傲,俯視凱蒂。她眼中
的柔情令他油然生起渴望。
她不可能改變了,不可能的。不管他是否看到口口或是自以為看到她那種眼神,她
都不可能有所改變。她只是又在玩把戲,想要傷害他。
不管她說什麼做什麼,他必須牢記這只是詭計。那些改變和笑容一定是出自他的想
像。
要麻木,要麻木,要麻木。
這此誥又出現在他腦海中,他便全神貫注在其上。他做得到的;他可以抗拒身體上
的需求。
他已抗拒多年了。
傑克望著掩上的門,心裡明白他不該進去。此刻的他不夠堅強,無法與她對抗,他
該轉身躲進谷倉中。不過他累得不想躲了,這兩個小時來他一直在黑暗中踱步,想打敗
他的需求。如今他累得快站不住了。
他緩慢而謹慎地關上門。
亞麗正站在爐邊等他。「嗨,傑克。」
他得提醒自己說看見他時她並沒有如釋重負,因為該死的,她的確是一副如釋重負
的模樣。
她美得令人屏息。沒有系起來的長髮披在白首的臉龐周圍,像極了天使的光環。她
的面頰緋紅,他可以嗅到她身上的芬芳。
她的樣子和味道都有……家的感覺。他不禁想起舒適的冬夜蜷縮在爐火邊輕柔地談
天口「我就知道一直等下去一定會等到你。
傑克站在那兒,愣愣地瞅著她明亮的眸子,心中努力在祈禱。上帝,別讓她模我,
現在不行……她走上前來,裙擺像輕風般拂過他的足踝。她伸手想摸他,他卻往後縮。
她停下來,皺著眉頭把手抽回去。「我替你放了洗澡水。維娜和凱蒂睡著了,只剩下我
們兩個人。」
最後一句話像刀一般刺進他心坎。他搖搖頭。「不要。」
她的目光自他臉上移開。他突然感到自慚形穢起來。這是他頭一次注意到他有多狼
狽:破舊的睡褲上沾滿泥巴,蓬頭垢面,雙腳也是一層厚厚的爛泥。
她瞅著他髒兮兮的臉,想不笑出來。「你不想洗澡?」
傑克好像快窒息了。「不想。」
他們的目光相遇。他以為她要嘲弄他,但她卻沒有這麼做,只是屹立在那兒有如石
像,專注地盯著他的臉。
「你的衣服髒了,你何不穿著衣服泡水?」
她想令他感到自在。明白了這一點,他瞠目結舌。亞麗在盡力想讓他自在。
她走上前來,伸出一只手。「來吧。」
他想開口,話卻梗在喉頭。「亞麗,我──」「你可以明天再恨我」「恨你?」他
冷笑。「我真希望事情有這麼簡單。」
她撫摸他的臉。「我知道你累了。」
一他打了個寒噤,閉上眼睛。沒錯,他是累了,累壞了……她抓住他的手腕,引他
走向浴缸。
「進去。」她下令道。「我再去弄點水來。」
他不該這麼做,卻已累得無法與她對抗。他歎口氣,爬進操缸中。
溫暖的水掩了上來,輕輕擺蕩著他的腹部和大腿。他閉上雙眼,頭向後仰,枕著浴
缸邊緣。
亞麗輕聲走過來。他全身緊繃,等她開口或做事。
她在浴缸中添了熱水。他睜開雙眼,她卻已經走了。他扭頭看見她站在爐邊。
他又疲倦地合上眼。
「傑克?」
他聽見她喚他,聲音卻是好遙遠。
「傑克,醒來。」
他眨眨眼坐起來,水花滑落他胸膛落在缸內。他呆呆地抬眼看她,她正站在浴缸邊
,提著一桶水,拿著一塊肥皂。「什麼事?」他謹慎地問。
「我要幫你洗頭─。」
他搖頭。「不,謝了。」
「我沒問你意見。」她走到他背後。他聽見她把鐵桶放下,她跪了下來。
她一碰到他的頭皮,他就呻吟一聲,他想保持麻木,但她的指尖在他發間搓揉,他
顫抖起來,一陣慾火攻心。
「放輕松,」她柔聲說。「放輕松,」她一再重複著。「放輕松。」
他在她溫柔的聲音上漂浮,恐懼和焦慮都消失了。
等她洗好,他已松弛到極點了。
「來。」她扶他起來,他像夢游者一般住她牽著走進她臥室。她遞給他一套睡衣和
毛巾。他以毛巾裹住身體,腿下已濕的睡衣,套上新的一套。
等他換好衣服,她就牽他走向床邊。她的床。
一看見她的床,傑克的舒適感就煙消雲散。他甩開她的手。「那是你的床。」
「今晚是你的,」她掀開棉被示意他上床去。「我睡沙發。」
他搖頭想縮開。「我不──」「好,上床吧。」
他們相互凝視良久。此時他見到的是一個從未見過的女人,一個柔情萬千的女子,
不會處心積慮想傷害他。
「求求你,」她低聲說。「你累了。」
她說的對,他已累得不想跟她爭辯。他明天再跟她對立吧,說不定他還會贏呢。不
過那是明天的事,今晚他需要睡上一覺。
他爬到床上,把棉被拉到下巴處。她在床邊跪下來,開始撫摸他的臉頰。
「你為什麼要這麼做?」他喃喃問。
「因為你需要。」
他不知自己原先是期待她怎麼說,但這不是他預期中的回答。他仔細看她的目光,
想找出一絲冷酷或諷刺,卻只看見同情。
「你今晚上哪兒去了?」她還在撫摸他的臉。
他暗暗叫苦。我不知道,上天幫幫我,我不知道。他差點衝口而出,卻只說了一聲
:「出去了。」
她似乎察覺到他的痛苦。「沒關係,傑克,睡吧,噓,噓。」
他閉上眼睛,很快便睡著了。
第二天是艷陽高照的好天氣。黛絲將裙子撩至大腿,騎坐在椅子上,臉湊近桌面。
她面前擺著各色廣口瓶,旁邊則擱了一本書,書名是──菜蔬和水果:制罐頭指南
。
今天她非得學會做罐頭不可。它翻開書開始專心研究,差點沒聽到一輛馬車來到院
子的聲音。
有訪客。
黛絲衝到窗口,掀開窗簾。一輛馬車正巧停下來,駕車的人把韁繩交給傑克,傑克
則把馬系在欄杆上。
傑克把頭上的帽子往後推,抬眼對車上的瘦小男子微笑。那男子脫下帽子,露出半
禿的頭來。
兩個人交談了一會兒,然後同時望向屋子。
黛絲揮揮手。
傑克露出緊繃的笑容。
那男子皺了好一下眉頭,這才小心地向她揮手。
黛絲則專心讀傑克的唇。
「進去看看她吧,大夫,她。:…不一樣了。」
「原來是他。」地松開窗簾,來到門口打開門,步到門廊上。「嗨,大夫!」她又
揮揮手。「你要不要來一杯……」她皺眉頭。一八七三年代的人都招待別人喝什麼?
「水?」
「好的。」大夫讓傑克扶他下車。
兩個人走向屋子,跟著黛絲走進廚房。
「這些是什麼?」大夫盯著桌上的瓶瓶罐罐。
黛絲替他拉一張椅子。「我想學做果醬。」
兩個男人聞言都很不自在。
「坐下來吧,雷太太。」大夫說。
「可是水──」「坐下。」
黛絲聳聳肩,坐在大夫面前。「好吧」「你感覺如何?」
「好得很。」
他蹙眉。「真的?」
「真的。這裡一切都很好,我很快就適應了。」
「孩子呢?」
黛絲露出和煦的笑容。「噢,凱倫也很不錯,一下子就長好多,起初餵母乳有點困
難,但現在已克服了。」
大夫瞄傑克一眼。「抱歉,傑克,我不得不問。」
傑克點點頭。
大夫又對黛絲說:「你記不記得剛懷孕時曾來找我?」
「不記得。」
大夫頓了頓。「那時你想。…:「他的臉略略紅了。「呃,你不想有孩子。」
黛絲一驚,以手掩口。「噢,我的天,你是說我想拿掉孩子?」
「是的。」
黛絲衝動地抓住大夫的手。「還好你沒這麼做,」她熱淚盈眶。「謝天謝地。」
大夫瞇起眼睛打量她。「你丈夫叫什麼名字?」
「傑克。」
「全名。」
「雷傑克。」
傑克輕聲說:「雷布加傑克三世。」
黛絲睜大了眼睛。「你在開玩笑。這個頭銜好大。」
芬掛一下她的手,站了起來。,雷太太,很。局興見到你。傑克,你送我出去吧。
J兩個人走出廚房,來到院子。在陰涼的橡樹下,大夫碰觸傑克的胳臂,他們停下
腳步。
黛絲掀起窗簾一角偷窺,盯著他們的嘴唇。
「大夫,她究竟是怎麼回事?」
「大概是失憶症二「會持續多久?」
「天曉得?可能是你賺到個新妻子,也可能明天又變回以前那個妻子。」
「你是說,這些改變可能是:。…真的?」
「大腦是很奇怪的東西,沒有人弄得懂,我這種鄉干醫生當然也不懂。」
「大夫,她的改變快把我逼瘋了,她實在是……太不同了。!
大夫拍拍他的肩膀。「耐心些,我相信不久她就會恢復原狀。」
傑克一愣。「是啊,這正是我擔心的。」
黛絲放開窗簾,暗暗笑了。傑克怕她。這是反應,而且不是生氣。
計劃奏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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