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兒流浪記
第十一章 在船上

    我傷心地回到旅店,眼睛也哭紅了。老闆站在院子門口,用眼睛盯著我。
    我正要邁進門檻去找我的幾條狗,他把我叫住了。
    「喂!你師傅呢?」他問我。
    「被判刑了。」
    「判多長時間?」
    「兩個月。」
    「罰款多少?」
    「一百法郎。」
    「坐牢兩個月,罰款一百法郎……」老闆連連重複了三、四遍。
    我想繼續往裡走,他又一次把我攔住。
    「這兩個月你想幹什麼呀?」
    「不知道,先生。」
    「啊!你不知道?我想,你有錢養活你自己和你那幾隻畜生吧?」
    「沒有,先生。」
    「那你就指望我發個慈悲讓你住下去了?」
    「喔!不,先生!我不指望任何人。」
    這是大實話,我並不指望任何人。
    「好吧,孩子,」老闆接下去說,「你說得有理。你師傅已經欠了我很多錢,這兩
個月,我再不能借錢給你了,到時候也不知道我的帳能不能收回來。你必須離開這裡。」
    「離開!先生,你讓我到哪兒去?」
    「這我管不著。我不是你父親,也不是你師傅,我干嘛要留你?」
    我一下怔住了,我該說些什麼好呢?這人說得有道理,他為什麼要把我留在他店裡
呢?對他來說,我只是一個累贅,一個包袱。
    「走吧,孩子!帶上你那幾條狗,還有猴子,走吧!當然,你得把你師傅的包兒留
下,他出獄時會來找的,到那時我們再結帳。」
    這話倒使我有了一個主意,我滿以為找到了留在這家旅店的辦法。
    「既然你肯定到那時可以結清帳目,那你把我留下,把我的費用記在我師傅的帳上
就是了。」
    「他付得起嗎?孩子?幾天的費用,你師傅是可以支付的;兩個月嘛,就不一定
了。」
    「我盡量少吃。」
    「你的那些畜生呢?不行,你自己明白,你必須給我滾!你到鄉下去謀生,在那兒
一定有活干。」
    「不,先生,我師傅出獄後到哪兒去找我?他肯定要到這兒來找的。」
    「等他出獄那一天你再來好了。從現在開始,足足有兩個月呀,你可以到郊區,到
水城走走,巴涅爾ヾ、高德萊ゝ、盧茲ゞ,都是可以掙錢的地方。」
    
    ヾゝゞ 這三個城市均為法國上比利牛斯省的小市鎮。

    「我師傅要是給我寫信怎麼辦?」
    「我替你把信收起來。」
    「但我能老不回信嗎?」
    「唉,你真討厭!我要你滾,你就得滾,越快越好!我給你五分鐘時間,等我回到
院子,要是還見到你在這裡,就得讓你嘗嘗我的厲害了!」
    我感到任何強求都沒用了,正如老闆說的,我「必須離開這裡」。
    我走進旅店的牲口棚,解下狗和猴子的鏈子,拍好背包的鈕扣,把豎琴背在肩上,
走出了旅店。
    老闆立在門口監視著我。
    「要是有信來,」他大聲說,「我替你保存。」
    我匆匆離開城市,因為我的狗沒有套上嘴套,萬一碰上警察,我說什麼好呢?說我
沒有錢給它們買嘴套嗎?話倒是真的,總之,我的兜裡僅僅有十一個蘇。十一個蘇想買
嘴套那是異想天開。警察不會逮捕我嗎?我師傅關在牢房裡,我再一進去,那幾條狗和
心裡美怎麼辦?我,一個流浪兒,現在成了一家之長,一班之主,我意識到責任的重大。
    狗跑得很快,它們不時轉過身來抬起頭看看我。看它們那種神情,不用說就知道它
們早已饑腸轆轆了。
    心裡美,我是讓它坐在我的小包上背著走的,它時常拉我的耳朵,我不得不回頭去
看它。它搓著肚皮,那副樣子就跟狗的眼神一樣在叫餓哩;
    我真想說我和它們一樣,也是餓得發慌,我連午飯也沒有吃;但又有什麼法子呢?
    十一個蘇不可能讓我們飽吃一頓中飯和晚飯,我們能吃上一頓已知足了。這一頓飯
必須在一天的中間吃,這樣就可以顧上早晚兩頭了。
    我們住過的、剛從那兒被趕出來的旅店位於聖米雪爾郊區,在通往蒙彼利埃ヾ的路
上,這條路我當然是走過的。
    我急於逃離這個城市,在那裡我有可能遇到警察。我來不及弄清楚這些路是通往哪
兒的,我只想遠離圖盧茲,其余的一切對我都無關緊要。到這裡或那裡我都無所謂,反
正吃飯住宿到處都要錢。住其實是次要的,現在是熱天的季節,我們可以在星空底下或
者在樹林和牆腳邊過夜。
    
    ヾ 蒙彼利埃:法國臨地中海城市。

    但是吃什麼呢?
    我相信我們差不多走了兩小時光景,中間一步都不敢停歇。幾條狗越來越用哀求的
眼光看著我,心裡美更是使勁地揪我的耳朵,搓它的肚皮。
    我認為我們已遠離圖盧茲城,再也用不著害怕了。如果有人要我給狗戴上嘴套,我
起碼可以說朋天再戴。我走進了我們遇到的頭一家麵包舖。
    我要買一磅半麵包。
    「您最好買兩磅一塊的,」老闆娘說,「您還帶著一個小動物園呢,兩磅不算多。
這些可憐的動物,得好好喂才行。」
    對於我的這班人馬來說,一塊兩磅重的麵包也許不算多。就算心裡美吃不了多少,
我們每人也只能分得半磅。可是我的錢包裡沒有幾個錢幣了。
    當時的麵包是五個蘇一磅,買兩磅得化去十個蘇,我一共有十一個蘇,那麼這樣一
來,我只剩下一個蘇了。
    在朝不保夕的時候,這樣大手大腳,我覺得是不謹慎的。如果化七蘇三生丁買一磅
半麵包,就可以剩下三蘇兩生丁留作明天用,這是一種不至於馬上餓死、卻又可以等待
機會去掙錢的打算。
    打算一定,我便裝出若無其事的神態對老闆娘說,一磅半麵包已足夠了,請她不要
多切。
    「行,行。」老闆娘回答說。
    在一塊我們肯定可以吃個精光的六磅重的大麵包上,老闆娘按我說的份量切下一塊,
放在磅秤盤裡,輕輕撥了撥秤錘。
    「稍微多了一點,」她說,「另加兩生丁。」
    她把我的八個蘇劃到了她的抽屜裡。
    我見過一些人,他們總是把找還給他們的幾個生丁一推,說這幾個零錢沒什麼用;
我可不一樣,我決不會推開找還給我的零錢。可是這一回我真沒有勇氣跟她斤斤計較,
我把麵包往胳肢窩裡緊緊一夾,一聲不吭地走出了店舖。
    那幾條狗欣喜若狂,在我周圍歡蹦亂跳,心裡美撥弄我的頭髮,輕輕地叫喚著。
    我們沒有走多遠。
    我把豎琴斜靠在路旁第一棵樹的樹幹上,自己也往草地上一躺,幾條狗坐在我的對
面,卡比在中間,道勒斯和澤比諾在兩旁;心裡美不覺得疲倦,它站著,伺機偷吃它中
意的麵包。
    分麵包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我盡量把麵包切成同樣大小的五份。為了避免浪費,我
一小塊一小塊地分發,各人挨個兒領取,就象我們過去吃大鍋飯時每人領自己的一份那
樣。
    心裡美需要的食物比我們少,所以分給它的東西就顯得最充分,它的肚子吃得飽飽
的,而我們卻還像餓狼一般。我從它那份麵包裡拿了三小塊,藏在我的背包裡,過一會
兒再給狗吃。末了還剩下四小塊,我們每人又各分得一塊,這既可算是我們要的加菜,
又可算是飯後的甜食。
    儘管這樣的盛宴根本用不著誰來發表席間講話,但是我還是覺得已經到了該由我來
向同伴們講幾句話的時候了。雖然我自己看作是他們理所當然的首領,但是我並不認為
自己有權可以不向大家宣佈面臨的嚴重困境。
    「是的,我的朋友卡比,是的,老朋友道勒斯、澤比諾、心裡美,是的,我親愛的
夥伴們,現在我有一個不幸的消息要向你們宣佈:我們的師傅要離開我們兩個月!」
    「嗚!」卡比哼了一聲。
    「這首先對師傅本人,其次對我們大家,都是件傷心事。是他撫養我們,他一不在,
我們將落到可悲的地步,我們是一貧如洗啊!」
    卡比完全懂得這最後這句話的意思。它立起後腿走了一圈,好象在「貴賓」面前討
錢時的樣子。
    「你想演出幾場?」我接下去說,「這倒是個好主意,我們能賣座嗎?全靠這一招
了。如果演出不成功,我得事先給大家打個招呼,我們的全部財富只有三個蘇,大家只
好勒緊肚子了。事情既然已到這種地步,我希望你們明白事情的嚴重性;我希望你們不
要搗蛋,要用你們的智慧為大伙服務;我請求你們要聽話,要吃得省點,要有勇氣。讓
我們擰成一股繩,相依為命。」
    我不敢肯定,我的夥伴們對我那番即席講話的美麗言詞是否都能領會。但有一點是
肯定的,他們體會到了講話的基本意思。它們懂得:由於師傅不在,發生了嚴重的情況。
他們正等待我作出解釋。如果說它們沒有完全聽懂我的講話,那麼,它們至少對我的做
法是滿意的,他們聚精會神地聽我講,就證實了它們這種滿意的心情。
    我說的「聚精會神」,僅僅指的是狗,因為心裡美不可能把注意力長時間集中在一
個主題上,它以最濃厚的興趣傾聽了我演講的開頭部分。可是等我說了二十來句話之後,
它一躍跳到替我們遮蔭的那棵樹上,在樹枝上跳過來蕩過去,自己作樂。假如卡比如此
輕慢我,我的自尊心一定會受到傷害,但這是出自心裡美的舉動,所以並不奇怪,這僅
僅是沒頭沒腦的冒失行為。退一步講,猴子的本性就是貪玩的。
    我承認,我也象猴子一樣喜歡玩耍,高興地蹦來蹦去;然而我重任在身,不允許我
去愛好類似的娛樂。
    休息片刻之後,我發出了出發的信號。我們必須設法為今晚住宿或者無論如何為明
天的午飯掙上幾個錢。如果我們想省錢的話,也可以露宿。
    大約走了一個小時,我們終於看見一個村莊,看來這裡是實現我計劃的合適場所。
    從遠處看,這村子相當貧窮,看來能掙到的錢微不足道的。不過,我沒有什麼可灰
心喪氣的,我對賺錢的要求並不高,我甚至這樣想:村子越小,我們碰上警察的機會就
越少。
    我為演員們一一梳妝打扮,秩序井然地走進村子。很遺憾,我們缺少維泰利斯這支
短笛,我也沒有他那軍樂隊隊長的堂堂儀表,這樣的儀表總是十分引人注目的;我沒有
他那樣魁梧的身材和富有表現力的面容。相反,我身體弱小,臉上露出的不安多於自信。
    我一邊走一邊東張張西望望,想看看我們這一行動所引起的反響。反響實在一般得
很,人們抬頭看一眼又低下頭去,沒有任何人跟著我們。
    我們來到一個小廣場,廣場的中央有一個噴水池,四周梧桐成蔭。我拿起豎琴開始
奏一曲華爾茲舞曲,音樂是歡快的,我的手指是輕巧的,然而我的心情憂傷,肩上彷彿
背著千斤重擔似的。
    我讓澤比諾和道勒斯跳華爾茲舞,它們立刻遵命,踏著節拍旋轉起來。
    仍然沒有一個人願意出來瞧我們一眼。不過我看見有幾個婦女在門口邊織毛衣邊聊
天。
    我繼續演奏,澤比諾和道勒斯繼續跳舞。
    也許只要有人下決心向我們靠攏,只要有一個人走過來,那麼第二個、第十個、第
二十個也會接踵而來。
    我徒然地彈奏著,澤比諾和道勒斯枉然地旋轉著,人們待在家中,甚至不屑朝我們
這個方向看上一眼。
    真叫人絕望!
    然而我並不絕望。我更加賣力地演奏,豎琴的弦都快要撥斷了,聲音在顫動。
    突然有一個小孩,我看是剛學步的樣子,離開他家的門檻,朝我們走來。
    孩子的母親一定會跟上來的,在母親的後面,也許還有她的女友。我們會有觀眾了,
我們會有收入了。
    我唯恐嚇跑了孩子,或者說為了把孩子吸引過來,我開始輕輕地演奏。
    孩子擺動著兩隻小手,慢慢地走過來了。
    他來了,他快到了,再走幾步,他就走到我們身邊了。
    孩子的母親抬頭一看,發覺孩子不在身旁,感到十分驚奇和不安。
    她立即發現了孩子。她沒有象我希望的那樣奔過來,只是喊了一聲,孩子就乖乖地
回到了她的身邊。
    或許這些人不愛好舞蹈,不管怎麼說,那是很可能的。
    我讓澤比諾和道勒斯趴下,我自己則用前所未有的熱情開始演唱。
    
    哦,虛惰假意,冷酷負心的女人,
    多少次啊,我發出過絕望的歎息;ヾ
    
    ヾ 原文是意大利那不勒斯地區方言。

    我開始演唱第二段的時候,一個身穿短外套、頭戴氈帽的男人朝我們走來。
    終於有人來啦!
    我唱得更加起勁了!
    「喂喂!」那人朝我嚷嚷,「無賴,你在這兒干什麼?」
    我停止了歌唱。他如此吆喝我,真使我有點六神無主。我瞠目結舌,呆呆地瞧著他
向我走過來。
    「喂,你回答不?」他問。
    「先生,您瞧,我是在唱歌呀!」
    「你有在我們鎮上演唱的許可證嗎?」
    「沒有,先生。」
    「如果你不想讓我去告你狀的話,你就滾吧!……」
    「不過,先生……」
    「應該叫我鄉警先生,離開這裡,臭叫化子。」
    鄉警!按我師傅的遭遇,我懂得違抗城市或鄉村警察要付出的代價。
    我不等他重複這道命令。按照他的吩咐,我撒腿就走,重新踏上我們來的時候所走
的路。
    「叫化子」!這名稱加在我頭上是不公正的。我沒有乞討過,我只是在唱歌,我干
的活兒就是唱歌。
    不到五分鐘,我們離開了這個不太好客的、戒備森嚴的村鎮。
    幾條狗跟在我後面。垂頭喪氣,愁眉苦臉,它們肯定懂得我們剛剛遇到的厄運。
    卡比有時超在我前頭,轉過臉,用聰明的眼神好奇地瞧瞧我。換個別人,處在這個
地位,早就要盤問我了。而卡比卻受過良好的教育,接受過良好的訓練,決不會給我出
難題。它僅僅流露出好奇的心理,雙頜因克制自己不讓出聲而顫動著。
    當我們已經走遠再也用不著害怕鄉警的粗暴干涉的時候,我做了個手勢,三條狗立
即在我周圍圍成一圈,卡比在中間一動不動,它的眼睛盯著我的眼睛。
    是給它們作出解釋的時候了,它們在等我這樣做。
    「我們沒有演出執照,」我開口說,「因此他們趕我們走。」
    「那怎麼辦?」卡比晃晃腦袋好象在這麼問。
    「今晚我們要和滿天星斗作伴了,到處都有我們的床舖,晚飯是吃不上了。」
    一提起晚飯,我的夥伴們都嗷嗷地叫了起來。
    我拿出僅存的三個蘇來。
    「你們也清楚,我們就剩這麼一點錢了,如果今晚化去這三個蘇,明天中午我們只
好喝西北風了。我們今天已吃過飯了,為第二天著想是明智的。」
    我又把這三個蘇放回口袋裡。
    卡比和道勒斯順從地垂下頭去,澤比諾的脾氣不是總那麼好的,它的嘴也饞,所以
它哼個沒完。
    我用嚴峻的目光瞧著澤比諾,仍然沒法堵住它的嘴。我轉身求助於卡比。
    「給澤比諾解釋解釋,」我對卡比說,「好象它不願聽懂我的話。如果想明天吃一
頓的話,我們今天的第二頓飯就得免了。」
    卡比往它同伴身上踢一腳,爭論似乎在它們中間發生了。
    但願人們不要因為「爭論」一詞運用在兩只動物身上而覺得不合適。事實上,每一
種動物肯定有它們各自特殊的語言。燕子窩做在屋簷下或門窗口,如果你曾經在這樣的
房子裡居住過,那麼你就可以肯定,這種鳥不僅僅在輕輕哼著小調。拂曉時分,它們吱
吱喳喳叫個不停,那是它們在發表真正的演說,談論嚴肅的事情,或者在卿卿我我,談
情說愛。同族的螞蟻在路上相遇,觸角相擦,如果你不承認它們正就休戚相關的事交換
意見,那麼你又以為它們在干什麼呢?至於狗,它們不但會說話,還會認字。請看看它
們吧!它們伸著鼻子,或者低著頭聞聞地面、石子和灌木林。它們忽然在一簇青草或一
堵牆前停了下來。我們在牆上什麼也看不見,而狗呢,它們可以在那上面認出各式各樣
稀奇古怪的東西,那是用我們不認識的神秘的字寫成的。
    卡比對澤比諾說些什麼,我聽不懂。狗懂人的語言,人可不懂狗的叫聲。我只看見
澤比諾不聽規勸,堅持立即化去三個蘇。卡比生氣了,露出獠牙,膽小如鼠的澤比諾方
始作罷,無可奈何地不吱聲了。
    一場風波既然已經平息,余下的就是住宿問題了。
    那天天氣晴朗,白天風和日暖。在這樣的季節裡,露宿野外是不會有多大問題的,
要緊的是安頓好,要避開狼——如果本地有狼的話。還有,我認為更加危險的是鄉警,
對我們來說,他們比猛獸更可怕。
    我們只有在白晃晃的道路上勇往直前,去尋找棲身之地。
    我們又開始了新的旅程。
    道路一直向前延伸著,走了一裡又一裡,夕陽的最後一道霞光已經消失,我們還沒
有找到投宿的地方。
    現在,無論如何該當機立斷了。
    當我拿定主意停下來休息的時候,我們已走在一片樹林之中。一塊塊光禿禿的空地
錯落其間,大塊大塊的花崗石像巨人一般聳立著,使這荒蕪的地方顯得格外淒涼。可是
我們沒有選擇的余地。我想,在這些巨大的花崗石中間,我們也許可以找到一個躲避夜
寒的地方。我說的「我們」,指的是心裡美和我。至於狗,我不必為它們操心,用不著
擔心它們在野外睡覺會發燒。至於我嘛,得當心點,因為我意識到我的責任。我一病倒,
戲班將成什麼樣子?假使我還得照料心裡美,我自己又將成什麼樣子?
    我們離開大路,走進亂石之中。我很快發現一塊巨大的花崗石斜豎在那裡,看上去,
它的底部象個洞穴,上部似屋頂。風先生將乾枯的松樹針葉刮進山洞,做成了一張厚厚
的軟床。我們不可能找到比這更好的住處了:睡覺有床墊,棲身有屋頂。我們缺少的只
是一塊當晚飯吃的麵包,不過應當設法不去想它。有句諺語說得好:睡覺可以忘記饑餓。
    睡覺前,我對卡比說,得靠它守衛我們。卡比真是好樣的,它沒有和我們一起睡在
柔軟的松葉上,它象哨兵一樣,待在洞穴外站崗放哨。我可以安心地睡覺了。我知道,
事先沒有警報,是不會有人來接近我們的。
    我在這一點上算是放心了,可是我無法馬上在松葉上入睡。心裡美挨著我,裹在我
的上衣裡,澤比諾和道勒斯縮成一團,盤臥在我的腳邊,我的憂慮始終超過了我的疲勞。
    白天——我們旅行的第一個白天——是很不順利的。第二個白天又將怎麼樣呢?我
餓極了,口乾舌燥,可是我總共就只有三個蘇,我在口袋裡無意識地、徒然地摸著它們,
錢幣沒有增加。一個,兩個,三個,我的手老是停在這個數字上。
    倘若明天和以後的日子找不到演出的機會,那麼我如何養活我的戲班子?如何養活
我自己?我又到哪兒去弄那嘴套和唱歌的執照呢?難道該讓大家餓死在森林邊的灌木叢
裡嗎?
    我望著在黑暗的天空中閃爍的星星,翻騰著這些牽腸掛肚的問題。沒有一絲風,沒
有樹葉的颯颯聲,也沒有鳥兒的啁啾聲和車輪的滾動聲,萬籟俱寂。在深邃的藍天裡,
在我視線所及的範圍內,一切都是空蕩的:我們是被遺棄的人,孤獨無援!
    我感到,我的眼睛裡湧滿了淚水,我突然哇的一聲哭了。啊,可憐的巴伯蘭媽媽!
啊,可憐的維泰利斯!
    我趴著,雙手捧著臉哭個不停。突然,一陣熱氣掠過我的頭髮,我猛一下轉過身。
原來是卡比,它那濕潤的、熱呼呼的大舌頭舔著我的臉頰。它聽見我的哭聲,過來安慰
我。啊!它在我們旅行的第一個夜晚便已經保護過我了。
    我張開雙臂摟它的脖子,親它濕潤的嘴。它發出兩三聲嗚咽,似乎在同我一起哭泣。
    一覺醒來,已是日上三竿。卡比坐在我前面望著我;小鳥在樹林中唧唧喳喳地叫著;
遠處,在很遠的地方,三鐘經的鐘聲ヾ在迴盪;太陽早已高高地懸掛在空中,和煦的陽
光溫暖了我的身子,溫暖了我的心。
    
    ヾ 天主教教堂的樓在每天早晨、中午、晚上所打的鐘聲。

    我們很快收拾停當上路了,朝著鐘聲的方向走去。哪裡有村捨,哪裡就有麵包師。
昨晚我們沒吃沒喝就睡覺了,今天一早肚子自然咕嚕嚕叫了。
    我已打定主意化掉我的三個蘇,以後的事,以後再說。
    走進村子,我用不著打聽麵包舖的方向。我們的鼻子會給我們引路。我的嗅覺幾乎
和狗一樣靈敏,遠遠就聞到了熱麵包的香味。
    麵包是五蘇一磅,三個蘇的麵包我們每人只分得小小的一片,午飯就這樣很快吃完
了。
    現在已經到了研究研究或者說考慮考慮白天弄點收入的時候了。為此,我跑遍了村
子的每一個角落,去尋找最適合於演出的場所,仔細觀看每一個人的臉部表情,設法弄
清他們究竟是我們的朋友還是對頭。
    我並不打算立即進行演出,因為時間尚不適宜。我只想熟悉一下這個地方,選個最
理想的場地,到了晌午再來碰碰運氣。
    正當我一心考慮的時候,突然有人在我背後大聲咒罵,我急忙回頭一看,發現一個
老太婆在追趕澤比諾。我很快猜到了她追趕和咒罵的原因:澤比諾趁我不備時離開了我,
它竄進別人家裡,偷了一塊肉叼在嘴裡。
    「抓小偷!」老太婆聲嘶力竭地喊著,「抓住它!把他們統統抓起來!」
    一聽到最後這句話,我心裡覺得有罪,或者至少可以說,我應當對狗的過失負有責
任,我也拔腿跑了起來。倘若老太婆要我賠肉錢,我該怎麼回答?我們如果被當場捉拿,
會被拘留嗎?
    卡比和道勒斯見我逃跑,它們自然也不甘落後,緊緊跟在我的後面,心裡美坐在我
肩上,緊緊摟著我的脖子,唯恐摔個四腳朝天。
    跑出了一段路,已經不用害怕有人再會從後面追上我們了,但是有人從正面攔住我
們怎麼辦呢?不幸的是,偏偏就有兩三個人似乎有意在擋住我們的去路。幸好在這些對
手面前,有一條橫胡同,我一頭鑽進去,那幾條狗跟著也飛奔過來。不一會,我們已到
了野外。我只是在上氣不接下氣的時候才停住了腳步,也就是說,我至少一口氣跑了一
裡路。我壯著膽子轉過身看了一眼,發現再也沒有人來追趕我們了。卡比和道勒斯同我
寸步不離,澤比諾遠遠落在後頭,它為了啃那塊肉,中間一定停留過。
    我呼喚它,澤比諾煞住了腳步。但它知道要受到嚴厲的處罰,所以沒有向我靠攏,
反而又逃開了。
    澤比諾是被饑餓逼得去偷肉的,然而我不能因為這個理由而原諒它。既然是偷竊,
偷竊者必須受到懲罰,這是我們戲班子的一條規矩。要不然,到下一個村子時,道勒斯
也會傚法同伴,卡比也會經不起引誘。
    我應當公開處分澤比諾。要處分,首先得讓它在我們面前「出庭」受審,而要做到
這一點,可不是件輕而易舉的事情。
    我請求卡比幫助。
    「去把澤比諾找來。」
    卡比立即出發去完成我交給它的任務。可是,我彷彿覺得它沒有平日那種熱情來扮
演這個角色。在出發之前,它瞧了我一眼。我似乎覺得,它甘當澤比諾的辯護律師,而
不願充當我的憲兵。
    我只好等待卡比和它的囚犯回來。這大概要等很長時間,因為澤比諾很可能不會立
即被捉拿歸案。可是,等待對於我來說並不是件苦事。我已經遠離村莊,不用擔心有人
來追趕我。再說,我也跑累了,想休息休息。我無事可做,連去向都不明,又何必著急
呢?
    我停留的地方,正是休息和等候的好場所。我們剛才無目的地狂奔著,不覺已到達
南運河ヾ岸邊。自圖盧茲出發,經過塵土飛揚的鄉間小路,現在來到了賞心悅目的綠洲,
映入眼簾的是水、樹木、碧草以及從兩旁植物茂盛的巖縫中傾瀉下來的一泓溪流,多麼
迷人的景色!我在此等候卡比和澤比諾,是再好不過的了。
    
    ヾ 南運河:法國南部連接加龍河與地中海的一條運河。

    一小時過去了,卻不見它們的影蹤,我開始著急起來。就在這個時候,卡比耷拉著
腦袋獨自回來了。
    「澤比諾呢?」
    卡比臥下,戰戰兢兢的,我一看,發現它的一只耳朵上沾著鮮血。
    不用作什麼解釋,明眼人一看就能明白事情的原委:澤比諾造反抵抗憲兵;而卡比
認為我的命令過分苛刻,雖然勉強地服從,卻心甘情願地挨了揍。
    難道也要責備和教訓它嗎?我缺乏這種勇氣,我自己已夠傷心的了,無意再讓別人
受苦。
    卡比的遠征既然沒有取得勝利。我只有一條路可走:等待澤比諾「浪子回頭」。我
對澤比諾是了解的:在它作了第一個叛逆的行動之後,它會聽任受罰的。我等它幡然悔
悟。
    我躺在樹蔭下,把心裡美拴好,生怕它異想天開去找澤比諾。我也讓卡比和道勒斯
伏臥在我的腳邊。
    過了半晌,還不見澤比諾歸來。睡神不知不覺地出現在我的面前,我睡著了。
    我醒過來的時候,已是日照當頭了。我用不著看太陽就知道時候已經不早,我的肚
子咕嚕嚕地叫,吃完那塊麵包已有半天了。那兩條狗和猴子也示意我:它們同樣餓得發
慌。卡比和道勒斯滿面愁容,心裡美做盡怪相。
    澤比諾仍然沒有回來。
    我喊它,我吹口哨,它都充耳不聞,依舊不露面。它肯定在飽餐一頓之後,躲在樹
林裡舒舒服服地消化著這頓午飯。
    我進退兩難:如果走,澤比諾勢必要迷失方向,找不到我們;如果死等著不動窩,
我就沒有辦法掙錢糊口。
    的確,必須填飽肚子已成為當務之急。狗絕望地望著我,心裡美揉搓著肚皮,發出
輕輕的抱怨聲。
    時間過得很快,澤比諾總也不回,我又一次派卡比去尋找它的同伴。半小時之後,
卡比獨自回來了,我明白,它沒有找到澤比諾。
    怎麼辦?
    澤比諾應當受到譴責,它的過失讓我們陷入可怕的境地。但是我不能產生拋棄它的
念頭。到時我如果不能把三條狗如數交還給師傅,他會怎麼說呢?此外,不管怎樣說,
澤比諾這個淘氣鬼還是討我喜歡的。
    我決定等到傍晚。可是老是呆在那裡一動不動,聽著肚子咕嚕嚕直叫——唯一可以
聽得見的不間斷的響聲,又沒有任何消遣,實在使人難熬。
    應當想點法子,讓我們消遣消遣才好。
    倘若我們能忘掉饑餓,那麼在這忘卻的時刻,一定會稍稍壓下腹中的饑火。
    我們干些什麼好呢?
    我正在思考這個問題,突然想到了維泰利斯對我講過的故事。在打仗時,有一個團
經過長時間的行軍,一個個渾身乏力。有人奏起音樂,士兵們聽著活潑、愉快的曲子,
疲勞就消除了。
    假如我也演奏一個歡樂的曲子,或許我們會把饑餓忘掉。我一演奏,狗和猴子跳起
舞來,時間對我們來說會消磨得更快些。
    我拿起靠在樹上的豎琴,背朝著運河。我讓演員們各就各位。然後我開始演奏一支
舞曲,接著又演奏華爾茲樂曲。
    一開始,演員們似乎沒有跳舞的興致。顯而易見,一塊麵包更合它們的心意。可是,
它們慢慢地活躍起來,音樂產生了它應有的效果,我們大家忘記了麵包(再說我們也沒
有麵包)。我起勁地演奏,它們盡情地歡跳。
    突然,我聽到一個孩子清晰的聲音:「好!」這聲音來自我的背後,我急忙回頭一
看。
    有一艘船停泊在運河的水面上,船頭對著我所在的河岸,拉纖的兩匹馬停在對面。
    這是條奇異的船,我從未見過這樣的船。它比一般在運河上航行用的駁船短得多,
在離水面不高的甲板上,築有一條玻璃游廊,游廊的前端,有一個遮蔭的、上面覆蓋著
各種籐蔓的涼棚,籐蔓的葉子從鋸齒形的涼棚蓋上倒掛下來,像一片片由高處瀉下的綠
色瀑布。游廊裡有兩個人:一位年輕的夫人,神態高貴,但憂鬱寡歡,她站立著;還有
一個男孩,年齡和我差不多,好象是躺著的。
    喝彩聲可能是這個孩子發出的。
    我恍然大悟,這突然的發現沒有什麼可怕之處。我舉了舉帽子,向為我叫好的人表
示謝意。
    「您是奏著玩的嗎?」夫人操著濃重的外國口音問我。
    「讓我的演員找點事幹干,再說……我也得解解悶。」
    孩子做了個手勢,夫人彎下身子。
    「您願不願意再奏一支曲子?」夫人抬頭問我。
    問我願意不願意?為光臨得這麼及時的觀眾演奏,我當然用不著懇求。
    「你們想看舞蹈,還是看滑稽劇?」我問道。
    「喔,看滑稽劇!」小孩高喊一聲。
    可是夫人插進來說她喜歡舞蹈。
    「舞蹈太短了!」孩子喊著。
    「舞蹈完了之後,如果貴賓們願意的話,我們可以表演各種雜耍,『和巴黎馬戲團
表演的一般無二。』」
    這句話原是我師傅常說的,我竭力學他說得很莊重。我仔細一想:有人拒絕看滑稽
劇豈不更好!不然要組織這樣的演出,夠我為難的,一則我們缺了澤比諾,二則我們沒
有必要的服裝和道具。
    我重新拿起豎琴,開始演奏華爾茲舞曲,卡比馬上用它的兩條前腿摟住道勒斯的腰,
它們倆踏著拍子旋轉起來。接著是心裡美的獨舞。我們忘記了勞累,將保留節目一個接
一個地表演著。演員們十分明白:一頓晚餐將作為對它們的酬謝。所以它們和我一樣,
不遺余力地表演著。
    演出正在進行。突然,我看見澤比諾從一片樹林中躥了出來,它的同伴迎上前去。
澤比諾厚著臉皮站到它們中間,扮演起它的角色。
    我一面演奏,一面監督著演員們的演出。我不時地望著這小男孩。真怪呀!儘管他
對我們的表演表示巨大的興趣,但是他卻一動都不動,直挺挺地躺在那裡,只有在為我
們鼓掌的時候,他才動動手。
    他癱瘓了嗎?他象是被綁在一塊木板上。
    風不知不覺地將船吹到我們的岸邊。現在,我可以象在船上、在孩子的身邊一樣,
把他看得一清二楚。這是個金髮少年,臉色蒼白,額部的青筋在白皙的皮膚下清晰可見。
他的表情溫順而憂鬱,稍稍有點病態。
    「看你們劇團的演出花多少錢一張票?」夫人問道。
    「觀眾高興給多少就多少。」
    「媽媽,那我們多給一點吧。」孩子說。後來他們又用我聽不懂的語言交談了幾句。
    「阿瑟想就近看看你們的演員。」夫人對我說。
    我示意卡比,卡比往船上縱身一跳。
    「另外的怎麼不上來?」阿瑟問。
    澤比諾和道勒斯也跟著它們的同伴跳了過去。
    「猴子!」
    心裡美跳上船去是不費吹灰之力的事,可是我對它一直不放心。它一到船上,可能
要開各種玩笑,也許會引起夫人的反感。
    「猴子壞嗎?」夫人問。
    「不壞,夫人。但它淘氣,我怕它不守規矩。」
    「那麼,你和它一起上船吧!」
    說罷,她向站在後面船舵旁的一個男人打了個手勢,那人立即往岸上搭了塊木板。
    這是塊跳板,借助它,我可以放心大膽地走到船上去。我肩上背著豎琴,手裡抱著
心裡美,莊重地上了船。
    「猴子!猴子!」阿瑟叫了起來。
    我走到孩子跟前,趁他撫摸猴子的當兒,從容不迫地將他觀察了一番。
    世上真是無奇不有!正像我原先想象的那樣,他的的確確被綁在一塊木板上。
    「孩子,您有爸爸吧,是不是?」夫人問我。
    「現在就我一個人。」
    「很久了嗎?」
    「兩個月。」
    「兩個月!啊,可憐的小傢伙!這麼小的年紀,一個人過這麼長的時間!是怎麼過
的呢?」
    「夫人,只好這樣!」
    「兩個月後,您一定得向師傅交納一筆錢吧?」
    「不,夫人,他啥也不強迫我,只要我能養活自己和這個戲班子就行了。」
    「你們至今一直不愁吃穿吧?」
    我躊躇了一下。夫人向我問寒問暖。我還未見過這樣的夫人,她使我肅然起敬。她
和我說話時對我這樣關心!她的聲音是多麼溫柔!她的目光是多麼親切而鼓舞人心!我
決心向她訴說真情。再說,為什麼不說呢?
    我向她敘述了我是怎樣被迫和維泰利斯分開的;我告訴她,維泰利斯是為了保護我
而入的獄。我又把離開圖盧茲以後,連一個蘇都沒有掙到的苦處一五一十地講給她聽了。
    在我講述的時候,阿瑟正和小狗逗著玩。但是,他也在聽我講,我的話,他全都聽
見了。
    「你們一定餓得夠嗆了。」阿瑟大聲說。
    一聽到這句大家熟悉的話,狗汪汪地叫了幾聲,猴子發瘋似的摸肚子。
    「啊,媽媽!」阿瑟喊了一聲。
    夫人對這樣的呼喚是心領神會的。她用外國話吩咐站在半開著的艙門口探頭張望的
婦女,那婦女立刻將擺好飯菜的小桌端了過來。
    「孩子,請坐下。」夫人對我說。
    我用不著再三邀請,把琴撂在一邊,很快在餐桌前坐下,那幾條狗圍在我的周圍,
心裡美坐在我的膝上。
    「您的狗吃麵包嗎?」阿瑟問我。
    哪有不吃麵包的狗!我給每條狗一塊麵包,它們狼吞虎嚥地吃了起來。
    「猴子吃什麼?」他又問。
    猴子是不用別人侍候的。在我餵狗的時候,它已經抓起一塊餡餅皮,躲在桌子底下
吃得快噎死了。
    我也拿起一塊餡餅。如果說我沒有象猴子一樣噎著的話,那麼我那狼吞虎嚥的吃相
和它沒有什麼差別。
    「可憐的孩子!」夫人一面說,一面把我的酒杯斟滿。
    阿瑟一聲不響,瞪著眼睛望我們,他一定對我們的胃口感到驚奇。我們一個個猛吃
猛喝,就連澤比諾也不例外,它已偷吃過一塊肉,照理不會那麼餓了。
    「要是碰不到我們,今晚你們上哪兒去吃晚飯?」阿瑟問。
    「我想這頓飯就免掉了。」
    「明天你們到哪兒去吃晚飯呢?」
    「也許到明天,我們會碰到象今天這樣的好運氣。」
    阿瑟中斷了和我的談話,他朝他母親轉過臉去。他們用外國話講了很長時間,這種
外國話我早已聽見過。他好象有事相求,而他母親不願接受這樣的要求,或者她起碼對
這樣的要求提出了不同意見。
    他驀地轉過臉對著我,因為他的身體是不能動彈的。
    「您願意和我們在一起嗎?」他問。
    我望著他,對於這突如其來的問題,我回答不上來。
    「我兒子問您願意不願意和我們待在一起?」
    「在船上嗎?」
    「是的,在船上。我兒子有病,醫生囑咐他躺在一塊木板上,就象您看到的那樣。
為了不讓他感到寂寞,我帶他乘船旅行,您今後和我們住在一起。您的狗和猴子為阿瑟
表演節目,阿瑟就是觀眾。孩子,如果您願意的話,您可以給我們彈彈琴。這樣您幫了
我們的忙;我們嘛,或許對您也是有用的。你們不可能每天都能找到觀眾,像您這樣年
紀的孩子,掙錢是不容易的。」
    在船上!我過去從未在船上待過,而待在船上這是我最大的願望。我將在船上、在
水上生活啦!這有多麼幸運啊!
    這是我的第一個感想,我感到震驚,我有點昏昏然.象做夢一般!
    幾秒鐘的思索使我體會到了這一建議中包含的幸福的全部內容,向我提出這個建議
的夫人是何等慷慨!
    我握著夫人的手吻了又吻。
    她對我感激的表示似乎十分敏感,多次用手親熱地、幾乎是慈愛地撫摸著我的額角。
    「可憐的小東西!」她感歎道。
    既然人家要我彈琴,我覺得我應當立即滿足人家向我提出的這種願望。從某一方面
來說,迅速作出回答也是表示善意和感恩的一種方式。
    我拿起樂器,走到船頭上,開始演奏。
    這時,夫人把一個小小的銀哨子放到嘴邊,吹出一陣尖利的哨子聲。
    我馬上停止演奏,心裡嘀咕著她為什麼吹哨子,莫非意味著我彈得不好,還是要我
暫時中止一下?
    阿瑟對他周圍發生的事看得清清楚楚,他看出了我的不安。
    「媽媽吹哨子,是讓馬重新往前走。」他說。
    真的,船離開了岸,開始在平靜的運河水上滑行,馬拉著船,水浪拍打著船舷,兩
岸的樹木在夕陽余輝的映照下徐徐地往我們後面退去。
    「您再彈好嗎?」阿瑟問我。
    他點點頭,要他的母親到他的身邊去。他抓起他母親的手握著。這時,我不斷演奏
著我的師傅教給我的各種不同的樂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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