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路--戰爭與和平 戰爭與和平第一部 1 「啊,公爵,熱那亞和盧加現在是波拿巴家族的領地,不過,我得事先對您說,如果您 不對我說我們這裡處於戰爭狀態,如果您還敢袒護這個基督的敵人(我確乎相信,他是一個 基督的敵人)的種種卑劣行徑和他一手造成的災禍,那麼我就不再管您了。您就不再是我的 朋友,您就不再是,如您所說的,我的忠實的奴隸。啊,您好,您好。我看我正在嚇唬您 了,請坐,講給我聽。」 一八○五年七月,遐邇聞名的安娜﹒帕夫洛夫娜﹒捨列爾——皇後瑪麗亞﹒費奧多羅夫 娜的宮廷女官和心腹,在歡迎首位蒞臨晚會的達官顯要瓦西裡公爵時說過這番話。安娜﹒帕 夫洛夫娜一連咳嗽幾天了。正如她所說,她身罹流行性感冒(那時候,流行性感冒是個新 詞,只有少數人才用它)。清早由一名紅衣聽差在分別發出的便函中,千篇一律地寫道: 「伯爵(或公爵),如您意下尚無任何可取的娛樂,如今日晚上這個可憐的女病人的症候不 致使您過分懼怕,則請於七時至十時間蒞臨寒舍,不勝雀躍。安娜﹒捨列爾。」 「我的天,大打出手,好不激烈!」一位進來的公爵答道,對這種接見絲毫不感到困 惑,他穿著繡花的宮廷禮服、長統襪子、短靴皮鞋,佩戴著多枚明星勳章,扁平的面部流露 出愉快的表情。 他講的是優雅的法語,我們的祖輩不僅借助它來說話,而且借助它來思考,他說起話來 帶有很平靜的、長輩庇護晚輩時特有的腔調,那是上流社會和宮廷中德高望重的老年人獨具 的語調。他向安娜﹒帕夫洛夫娜跟前走來,把那灑滿香水的閃閃發亮的禿頭湊近她,吻吻她 的手,就心平氣和地坐到沙發上。 「親愛的朋友,請您首先告訴我,身體可好嗎?您讓我安靜下來,」他說道,嗓音並沒 有改變,透過他那講究禮貌的、關懷備至的腔調可以看出冷淡的、甚至是譏諷的意味。 「當你精神上遭受折磨時,身體上怎麼能夠健康呢?……在我們這個時代,即令有感 情,又怎麼能夠保持寧靜呢?」安娜﹒帕夫洛夫娜說道,「我希望您整個晚上都待在我這 兒,好嗎?」 「英國公使的喜慶日子呢?今日是星期三,我要在那裡露面,」公爵說道,「我女兒順 便來接我,坐一趟車子。」 「我以為今天的慶祝會取消了。Jevousavouequetoutescesfetesettouscesfeuxd』 artificecommencentadevenirinBsipides.」ヾ 「若是人家知道您有這種心願,慶祝會就得取消的。」公爵說道,他儼然像一架上緊發 條的鐘,習慣地說些他不想要別人相信的話。 「Nemetourmentezpas.Ehbienqu』a-t-ond□cid□parrapport□lad□p□chede Novosilzoff?Voussaveztout.」ゝ 「怎麼對您說好呢?」公爵說道,他的語調冷淡,索然無味。「Qu』a—t— ond□cid□?Onad□cid□queBuonaparteabr□l□sesvaisseaux,etjecroisquenous sommesentraindebrulerlesnotres.」ゞ   ヾ法語:老實說,所有這些慶祝會、煙火,都令人厭惡極了。 ゝ法語:請您不要折磨我。哦,他們就諾沃西利采夫的緊急情報作出了什麼決議?這一 切您了若指掌。 ゞ法語:決定了什麼?他們決定:波拿巴既已焚燒自己的戰船,看來我們也要準備這樣 做。 瓦西裡公爵向來是慢吞吞地說話,像演員口中道出舊台詞那樣。安娜﹒帕夫洛夫娜﹒捨 列爾雖說是年滿四十,卻反而充滿活力和激情。 她滿腔熱情,使她取得了社會地位。有時她甚至沒有那種希冀,但為不辜負熟悉她的人 們的期望,她還是要做一個滿腔熱情的人。安娜﹒帕夫洛夫娜臉上經常流露的冷淡的微笑, 雖與她的憔悴的面容不相稱,但卻像嬌生慣養的孩童那樣,表示她經常意識到自己的微小缺 點,不過她不想,也無法而且認為沒有必要去把它改正。 在有關政治行動的談話當中,安娜﹒帕夫洛夫娜的心情激昂起來。 「咳!請您不要對我談論奧地利了!也許我什麼都不明白,可是奧地利從來不需要,現 在也不需要戰爭。它把我們出賣了。唯獨俄羅斯才應當成為歐洲的救星。我們的恩人知道自 己的崇高天職,他必將信守不渝。這就是我唯一的信條。我們慈善的國君當前需要發揮世界 上至為偉大的職能。他十分善良,道德高尚,上帝決不會把他拋棄,他必將履行自己的天 職,鎮壓革命的邪惡勢力;他如今竟以這個殺手和惡棍作為代表人物,革命就顯得愈益可怖 了。遵守教規者付出了鮮血,唯獨我們才應該討還這一筆血債。我們要仰賴誰呢?我問 您……散佈著商業氣息的英國決不懂得,也沒法懂得亞歷山大皇帝品性的高尚。美國拒絕讓 出馬耳他。它想窺看,並且探尋我們行動的用意。他們對諾沃西利采夫說了什麼話?……什 麼也沒說。他們不理解,也沒法理解我們皇帝的奮不顧身精神,我們皇帝絲毫不貪圖私利, 他心中總想為全世界造福。他們許諾了什麼?什麼也沒有。他們的許諾,將只是一紙空文! 普魯士已經宣佈,說波拿巴無敵於天下,整個歐洲都無能同他作對……我一點也不相信哈登 貝格﹒豪格維茨的鬼話。Cettefameuseneutralit□prussienne,cen』estqu』unpi□ge.ヾ 我只相信上帝,相信我們的賢明君主的高貴命運。他一定能夠拯救歐洲!……」她忽然停了 下來,對她自己的激昂情緒流露出譏諷的微笑。 「我認為,」公爵面露微笑地說道,「假如不委派我們這個可愛的溫岑格羅德,而是委 派您,您就會迫使普魯士國王達成協議。您真是個能言善辯的人。給我斟點茶,好嗎?」 「我馬上把茶端來。順帶提一句,」她又心平氣和地補充說,「今天在這兒有兩位饒有 風趣的人士,一位是LevicomtedeMostmart,ilestalli□auxMontmorencyparlesRohans,ゝ 法國優秀的家族之一。他是僑民之中的一個名副其實的佼佼者。另一位則是L』 abbeMorio.ゞ您認識這位聰明透頂的人士麼?國王接見過他了。您知道嗎?」 「啊!我將會感到非常高興,」公爵說道,「請您告訴我,」他補充說,彷彿他方才想 起某件事,顯露出不經心的神態,而他所要問的事情,正是他來拜謁的主要鵠的。「L』 imp□ratrice-m□re々想委派斗克男爵出任維也納的頭等秘書,真有其事嗎?C』 estunpauvresire,cebaron,□cequ』ilparait,ぁ」瓦西裡公爵想把兒子安插到這個職位 上,而大家卻在千方百計地通過瑪麗亞﹒費奧多羅夫娜為男爵謀到這個職位。   ヾ法語:普魯士的這種臭名昭著的中立,只是個陷阱。 ゝ法語:莫特馬爾子爵,借助羅昂家的關係,已同蒙莫朗西結成親戚。 ゞ法語:莫裡約神甫。 々法語:孀居的太后。 ぁ法語:這公爵似乎是個卑微的人。 安娜﹒帕夫洛夫娜幾乎闔上了眼睛,暗示無論是她,或是任何人都不能斷定,皇太后樂 意或者喜歡做什麼事。 「MonsieurlebarondeFunkea□t□recommand□□L』imp□ratrice-m□reparsasoeur,」 ヾ她只是用悲哀的、冷冰冰的語調說了這句話。當安娜﹒帕夫洛夫娜說到太后的名字時,她 臉上頓時流露出無限忠誠和十分敬重的表情,而且混雜有每次談話中提到她的至高無上的庇 護者時就會表現出來的憂悒情緒。她說,太后陛下對斗克男爵beaucoupd』estime,ゝ於是 她的目光又籠罩著一抹愁雲。 公爵不開腔了,現出了冷漠的神態。安娜﹒帕夫洛夫娜本身具備有廷臣和女人的那種靈 活和麻利的本能,待人接物有分寸,她心想抨擊公爵,因為他膽敢肆意評論那個推薦給太后 的人,而同時又安慰公爵。 「Mais□proposdevotrefamille,」ゞ她說道,「您知道嗎?自從您女兒拋頭露面,進 入交際界以來,faitlesd□licesdetoutlemonde,Onlatrouvebelle,commeLejour.」々   ヾ法語:斗克男爵是由太后的妹妹向太后推薦的。 ゝ法語:十分尊重。 ゞ法語:順便談談您的家庭情況吧。 々法語:她是整個上流社會的寵物。大家都認為她是嬌艷的美人。 公爵深深地鞠躬,表示尊敬和謝意。 「我常有這樣的想法,」安娜﹒帕夫洛夫娜在沉默須臾之後繼續說道,她將身子湊近公 爵,對他露出親切的微笑,彷彿在表示,政界和交際界的談話已經結束,現在可以開始推心 置腹地交談,「我常有這樣的想法,生活上的幸福有時安排得不公平。為什麼命運之神賜予 您這麼兩個可愛的孩子(除開您的小兒子阿納托利,我不喜歡他),」她揚起眉毛,斷然地 插上一句話,「為什麼命運之神賜予您這麼兩個頂好的孩子呢?可是您真的不珍惜他們,所 以您不配有這麼兩個孩子。」 她於是興奮地莞然一笑。 「Quevoulez-vous?Lafaterauraitditquejen』aipaslabossedelapaternit□,ヾ」 公爵說道。 「請不要再開玩笑。我想和您認真地談談。您知道,我不滿意您的小兒子。對這些話請 別介意,就在我們之間說說吧(她臉上帶有憂悒的表情),大家在太后跟前議論他,都對您 表示惋惜……」 公爵不回答,但她沉默地、有所暗示地望著他,等待他回答。瓦西裡公爵皺了一陣眉頭。 「我該怎樣辦呢?」他終於說道。「您知道,為教育他們,我已竭盡為父的應盡的能 事,可是到頭來兩個都成了desimBbeciles,ゝ伊波利特充其量是個溫順的笨蛋,阿納托利 卻是個惴惴不安的笨蛋。這就是二人之間唯一的差異。」他說道,笑得比平常更不自然,更 興奮,同時嘴角邊起了皺褶,特別強烈地顯得出人意料地粗暴和可憎。   ヾ法語:怎麼辦呢?拉法特會說我沒有父愛的骨相。 ゝ法語:笨蛋。 「為什麼像您這種人要生兒女呢?如果您不當父親,我就無話可責備您了。」安娜﹒帕 夫洛夫娜說道,若有所思地抬起眼睛。 「Jesuisvotreヾ忠實的奴隸,et□vousseulejepuisl』avou-er,我的孩子們—— cesontlesentravesdemonexisBtence,ゝ這就是我的苦難。我是這樣自我解釋的。 Quevoulezvous?……」ゞ他默不作聲,用手勢表示他聽從殘酷命運的擺佈。   ヾ法語:我是您的。 ゝ法語:我只能向您一人坦白承認。我的孩子們是我的生活負擔。 ゞ法語:怎麼辦呢? 安娜﹒帕夫洛夫娜陷入了沉思。 「您從來沒有想到替您那個浪子阿納托利娶親的事麼?據說,」她開口說道,「老處女 都有lamainedesmariages,ヾ我還不覺得我自己會有這個弱點,可是我這裡有一個 petitepersonne,ゝ她和她父親相處,極為不幸,她就是博爾孔斯卡婭, uneparenteanous,uneprincesse.」ゞ儘管瓦西裡公爵具備上流社會人士固有的神速的穎 悟力和記憶力,但對她的見識他只是搖搖腦袋表示要加以斟酌,並沒有作答。 「不,您是不是知道,這個阿納托利每年都要花費我四萬盧布。」他說道,看來無法遏 制他那憂悒的心緒。他沉默了片刻。 「若是這樣拖下去,五年後那會怎樣呢?Voil□L』avantage□』□trep□re。々您那個公 爵小姐很富有嗎?」   ヾ法語:為人辦婚事的癖性。 ゝ法語:少女。 ゞ法語:我們的一個親戚,公爵小姐。 々法語:這就是為父的益處。 「他父親很富有,可也很吝嗇。他在鄉下居住。您知道,這個大名鼎鼎的博爾孔斯基公 爵早在已故的皇帝在位時就退休了,他的綽號是『普魯士國王』。他是個非常聰明的人,可 脾氣古怪,難於同他相處。Lapauvrepetiteestmalheureuse,commelespierres,ヾ她有個 大哥,在當庫圖佐夫的副官,就在不久前娶上了麗莎﹒梅南,今天他要上我這兒來。」 「Ecoutez,ch□reAnnette,ゝ」公爵說道,他忽然抓住交談者的手,不知怎的使它稍 微向下彎。「Arrangez-moicetteaffaireetjesuisvotreゞ最忠誠的奴隸□toutjamais(奴 輩,commemon村長m』□critdes々在匯報中所寫的)。她出身於名門望族,又很富有。這 一切都是我所需要的。」 他的動作靈活、親暱而優美,可作為他的表徵,他抓起宮廷女官的手吻了吻,握著她的 手搖晃了幾下,伸開手腳懶洋洋地靠在安樂椅上,抬起眼睛向一旁望去。 「Attendez,」ぁ安娜﹒帕夫洛夫娜思忖著說道,「我今天跟麗莎(Lafemmedujeune 博爾孔斯基あ)談談,也許這事情會辦妥的。Ceseradansvotrefamille, quejeferaimonapBprentissagedevieillefille.ぃ」   ヾ法語:這個可憐的小姐太不幸了。 ゝ法語:親愛的安內特,請聽我說吧。 ゞ法語:替我辦妥這件事,我就永遠是您的。 々法語:正如我的村長所寫的。 ぁ法語:請您等一等。 あ法語:博爾孔斯基的妻子。 ぃ我開始在您家裡學習老處女的行當。 ------------------ 戰爭與和平第一部 2 安娜﹒帕夫洛夫娜的客廳漸漸擠滿了來賓。彼得堡的有名望的顯貴都來赴會了,就其年 齡和性情而言,這些人雖然各不相同,但是就其生活的社會而言,卻是相同的。瓦西裡公爵 的女兒——貌美的海倫前來赴會了,她順路來接父親,以便一同去出席公使的慶祝大會。她 佩戴花字獎章,身穿舞會的艷裝。知名的、年輕的、身材矮小的叫做博爾孔斯卡婭的公爵夫 人,Lafemmelapluss□duisantedeP□tersbourgヾ,也來赴會了;她於去冬出閣,因為懷 胎,眼下不能躋身於稠人廣眾的交際場所,但仍舊出席小型晚會。瓦西裡公爵的兒子伊波利 特隨同他所舉薦的莫特馬爾也來赴會了;此外,前來赴會的還有莫裡約神父和許多旁的人。 「我還沒有見過(或者:您和Matanteゝ不相識吧?)。」安娜﹒帕夫洛夫娜對各位來 賓說,又一本正經地把他們領到小老太太跟前,她頭上束著高高的蝴蝶結,當賓客快要到來 時,便從另一個房間從容平穩地走出來;安娜﹒帕夫洛夫娜喊出一個個來客的名字,同時把 目光慢慢地從客人移到matante身上,之後她就走開了。   ヾ彼得堡的迷人的女人。 ゝ法語:我的姑母。 各位來賓都向這個誰也不熟悉、誰也不感興趣、誰也不需要的姑母行禮問安。安娜﹒帕 夫洛夫娜顯露出憂鬱而莊重的神態,聆聽他們的問候,心中默默地表示贊許。matante用同 樣的言詞對每位來賓談論到他們的情形,談論到她自己和太后的健康情形,「謝天謝地,太 後今朝有起色。」各位前來叩安的客人,為著要講究禮節,都不表露出倉忙的神色,但都懷 著履行艱巨職責之後的輕快的感覺離開老太太,整個夜晚再也不到她身邊去了。 年輕的名叫博爾孔斯卡婭的公爵夫人來了,她隨身帶著一個金線織的絲絨袋子,內中裝 有針線活兒。她那長有略帶黑色絨毛的令人悅目的上唇,翹起來,露出了上牙,正因為這 樣,上唇啟開時,就顯得愈加好看,有時候上唇向前伸出或者搭在下唇上,就愈益好看了。 她的缺點——翹嘴唇、微微張開的口——似乎已構成她的特殊的美。無論誰看見這個身體健 壯、充滿活力、即令是懷胎,依然一身輕快的、長相十分好看的未來的母親,都感到無比喜 悅。老年人和陰郁而煩悶的年青人,設若和她在一塊待上片刻,聊聊天,就好像變得和她一 個模樣了。誰和她聊過天,看見她每說一句話都會露出來爽朗的微笑,看見她那雪白的、閃 閃發亮的牙齒,就會感到今天受寵若驚,飄飄然。每個人腦子裡都會浮現出這種想法。 身材矮小的公爵夫人手上提著一個裝有針線活的袋子,邁著急速的碎步,蹣跚地繞過桌 子,愉快地弄平連衣裙,便在銀質茶炊旁的長沙發上坐下來,彷彿她無論做什麼事情,對她 本人和她周圍的人,都是一件partiedeplaisir。ヾ「J』aiapport□monouvrage,」ゝ她打 開女用手提包,把臉轉向大家說道。 「您瞧吧,Annette,nemejouezpasunmauvais′tour,」她把臉轉向女主人說話。 「Vousm』avez□crit,quec』□taitunetoutepetitesoir□e; voyezcommejesuisattif□e.」ゞ   ヾ法語:開心事。 ゝ法語:我把針線活兒隨身帶來了。 ゞ法語:不要惡毒地跟我開玩笑,您寫給我的信上說,你們舉行一個小型的晚會。您 瞧,我已經圍上披肩了。 她於是兩手一攤,讓大夥兒瞧瞧她那件綴上花邊的雅緻的灰灰色的連衣裙,前胸以下系 著一條寬闊的綢帶。 「Soyeztranquille,Lise,voussereztoujourslaplusjolie,」ヾ安娜﹒帕夫洛夫娜 回答。 「Voussavez,monmarim』abandonne。」她把臉轉向一位將軍,用同樣的語調繼續說下 去,「ilvasefairetuer.Ditesmoi,pourquoicettevilaineguerre,」ゝ她對瓦西裡公爵 說道,不等他回答,便轉過身來和公爵的女兒——貌美的海倫談話。 「Quelled□licieusepersonnequecettepetiteprincesse!」ゞ瓦西裡公爵輕言細語地 對安娜﹒帕夫洛夫娜說道。   ヾ法語:麗莎,請您放心吧,您畢竟比誰都漂亮。 ゝ法語:您知道,我的丈夫要把我拋棄了。他要去拚死賣命。請您告訴我,這種萬惡的 戰爭是為了什麼目的啊! ゞ法語:這個身材矮小的公爵夫人,是個多麼討人喜歡的人啊! 緊隨那矮小的公爵夫人之後,有一個塊頭大的、略嫌肥胖的年輕人走進來了、頭髮剪得 短短的,戴著一付眼鏡,穿著一條時髦的淺色褲子,那衣領顯得又高又硬,還披上一件棕色 的燕尾服。這個略嫌肥胖的年輕人是葉卡捷琳娜在位時一位大名鼎鼎的達官、而目前正在莫 斯科奄奄一息的別祖霍夫伯爵的私生子。他還沒有在任何地方工作過,剛從外國深造回來, 頭一次在社交場合露面。安娜﹒帕夫洛夫娜對他鞠個躬,表示歡迎,平素她也同樣地對待自 己沙龍中的下級人員。雖然這是迎接下級的禮節,但一看見皮埃爾走進門來,安娜﹒帕夫洛 夫娜臉上就表現出驚惶不安的神情,有如看見一只不宜於此地棲身的巨大怪物似的。皮埃爾 的身材確實比沙龍裡其他男人魁梧些,但這種驚惶的表情只可能由於他那機靈而又畏怯、敏 銳而又焦然,有別於沙龍中其他人的目光而引起的。 「C』estbienaimable□vous,monsieurPierre,d』 etrevenuvoirunepauvremalade,」ヾ安娜﹒帕夫洛夫娜對他說道,把他帶到姑母面前,驚 惶失措地和她互使眼色。皮埃爾嘟噥著說了一句令人不懂的話,繼續不停地用眼睛探尋著什 麼。他歡快地微微一笑,像對親密的朋友那樣,向身材矮小的公爵夫人鞠躬行禮,接著便向 姑母面前走去。安娜﹒帕夫洛夫娜的驚惶失措的神態並不是無緣無故的,因為皮埃爾還沒有 聽完姑母講太后的健康情形,便從她身旁走開了。安娜﹒帕夫洛夫娜心慌意亂地用話阻攔他。   ヾ法語:皮埃爾先生,您真是太好了,來探望一個可憐的女病人。 「您不知道莫裡約神父嗎?他是個很有風趣的人……」她說。 「是的,我聽過有關他所提出的永久和平的計劃。這真是十分有趣,不過未必有可 能……」 「您有這樣的想法?……」安娜﹒帕夫洛夫娜說道,她本想隨便聊聊,再去做些家庭主 婦的活兒,但是皮埃爾竟然做出一反常態的缺少禮貌的舉動。原先他沒有聽完對話人的話就 走開了,此刻他卻說些閒話來攔住需要離開他的對話人。他便垂著頭,叉開他兩條大腿,開 始向安娜﹒帕夫洛夫娜證明,他為何認為神父的計劃純粹是幻想。 「我們以後來談吧。」安娜﹒帕夫洛夫娜說道,流露出一絲微笑。 她擺脫了那個不善於生活的年輕人之後,便回過頭來去幹家庭主婦的活兒,繼續留心地 聽聽,仔細地看看,準備去幫助哪個談得不帶勁的地方的人。像一個紡紗作坊的老闆,讓勞 動者就位以後,便在作坊裡踱來踱去,發現紡錘停止轉動,或者聲音逆耳,軋軋作響、音量 太大時,就趕快走去制動紡車,或者使它運轉自如——安娜﹒帕夫洛夫娜也是這樣處理事情 的,她在自己客廳裡踱來踱去,不時地走到寂然無聲或者談論過多的人群面前,開口說句話 或者調動他們的坐位,於是又使談話機器從容不迫地、文質彬彬地轉動起來。但是在她這樣 照料的當兒,依然看得出她分外擔心皮埃爾。當皮埃爾走到莫特馬爾周圍的人們近旁聽聽他 們談話,後來又走到有神父發言的那一群人面前的時候,她總是懷著關切的心態注視著皮埃 爾。對於在外國受過教育的皮埃爾來說,安娜﹒帕夫洛夫娜的這次晚會,是他在俄國目睹的 第一個晚會。他知道,彼得堡的知識分子都在這裡集會,他真像個置身於玩具商店的孩童那 樣,看不勝看,眼花繚亂。他老是懼怕錯失他能聽到的深奧議論的機會。他親眼望見在這裡 集會的人們都現出充滿信心而又文雅的表情,他老是等待能聽到特別深奧的言論。末了,他 向莫裡約面前走去。他心裡覺得他們的談話十分有趣,他於是停了下來,等待有機會說出自 己的主見,就像年輕人那樣,個個喜歡這一著。 ------------------ 戰爭與和平第一部 3 安娜﹒帕夫洛夫娜的晚會像紡車一般動起來了。紡錘從四面勻速地轉動,不斷地發出軋 軋的響聲。只有一位痛哭流涕的、面容消瘦的、漸近老境的太太坐在姑母身旁,在這個出色 的社交團體中,她顯得有點格格不入,除姑母而外,這個社交團體分成了三個小組。在男人 占有多數的一個小組中,神父是中心人物。在另外一個小組——年輕人的小組中,美麗的公 爵小姐海倫——瓦西裡公爵的女兒和那矮小的名叫博爾孔斯卡婭的公爵夫人是中心人物,公 爵夫人姿色迷人,面頰緋紅,但年紀尚輕,身段顯得太肥胖了。在第三個小組中,莫特馬爾 和安娜﹒帕夫洛夫娜是中心人物。 子爵心地和善、待人謙讓,是個相貌漂亮的年輕人。顯然,他認為自己是個名人,但因 受過良好教育,是以恭順地讓他所在的社團利用他,擺佈他。很明顯,安娜﹒帕夫洛夫娜借 助他來款待來客。假如你在污穢的廚房裡看見一塊牛肉,根本不想吃它,可是一個好管家卻 會把它端上餐桌,作為一道異常可口的美味;今天晚上安娜﹒帕夫洛夫娜的做法也是這樣, 她先向客人獻上子爵,然後獻上神父,把他們作為異常精緻的菜餚。莫特馬爾那個小組立刻 談論到殺害昂吉安公爵的情形。子爵說,昂吉安公爵的死因,是捨己為人,而波拿巴的怨恨 是有特殊原因的。 「Ah!voyonsContez-nouscela,vicomte,」ヾ安娜﹒帕夫洛夫娜說道,高興地感到 「Contez-nouscela,vicomte」這句話□laLouisⅩⅤゝ的腔調。   ヾ法語:啊,是真的呀!子爵,請把這件事講給我們聽吧。 ゝ法語:像路易十五。 子爵鞠躬以示順從,彬彬有禮地微露笑容。安娜﹒帕夫洛夫娜在子爵身邊讓客人圍成一 圈,請大家聽他講故事。 「Levicomtea□t□personnellementconnudemonB seigneur,ヾ」安娜﹒帕夫洛夫娜輕言細語地對一位來客說道。 「Levicomteestunparfaitconteur,」ゝ她對另一位來客說道。 「CommeonvoitL』hommedelabonnecompagnie,」ゞ她對第三位來客說道。可見子爵像 一盤撒上青菜的熱氣騰騰的干炒牛裡脊,從至為優雅和對他至為有利的方面來看,他好像被 端上餐桌獻給這個團體的人們。 子爵想開始講故事,臉上流露出機靈的微笑。 「請您到這邊來吧,ch□reH□l□ne.」々安娜﹒帕夫洛夫娜對長相俊美的公爵小姐說 道。公爵小姐坐在稍遠的地方,她是另一個小組的中心人物。   ヾ法語:子爵本人和那位公爵相識。 ゝ法語:子爵是個令人驚訝的善於講故事的大師。 ゞ法語:一下子就看得出是位上流社會人士。 々法語:親愛的海倫。 名叫海倫的公爵小姐面帶笑容,站了起來,她總是流露著她走進客廳以後就流露的美女 般的微笑。她從閃到兩邊去讓路的男人中間走過時,她那點綴著籐蔓和蘚苔圖案的參加舞會 穿的潔白的衣裳發出刷刷的響聲,雪白的肩膀、發亮的頭髮和鑽石都熠熠生輝,她一直往前 走去,向安娜﹒帕夫洛夫娜身邊走去,兩眼不看任何人,但對人人微露笑容,宛如她把欣賞 她的身段、豐滿的肩頭、裝束時髦的、完全袒露的胸脯和脊背之美的權利恭恭敬敬地賜予每 個人,宛如她給舞蹈晚會增添了光彩。海倫太美了,從她身上看不到半點嬌媚的表情,恰恰 相反,好像她為自己堅信不疑的、誘惑力足以傾到一切的姿色而深感羞愧,好像她希望減少 自己的美貌的誘惑力,可是無能為力。 「Quellebellepersonne!」ヾ凡是見過她的人都這樣說。當她在子爵面前坐下,照常 地微微發笑,使他容光煥發的時候,彷彿有一種非凡的力量使他大為驚訝,他於是聳了聳 肩,垂下了眼簾。 「Madame,jecrainspourmesmoyensdevantunpareil auditoire.」ゝ他說道,低下頭來,嘴角上露出微笑。 公爵小姐把她那裸露的肥胖的手臂的肘部靠在茶几上,她認為無須說話,面露笑容地等 待著。在講故事的當兒,她腰板挺直地坐著,時而瞧瞧輕松地擱在茶几上的肥胖而美麗的手 臂,時而瞧瞧更加美麗的胸脯,弄平掛在胸前的鑽石項鍊,她一連幾次弄平連衣裙的皺褶, 當故事講到令人產生深刻印象的時候,她回過頭來看看安娜﹒帕夫洛夫娜,立時現出和宮廷 女官同樣的面部表情,隨後便安靜下來,臉上浮現出愉快的微笑。矮小的公爵夫人也緊隨海 倫身後從茶几旁邊走過來了。 「Attendez-moi,jevaisprendremonouvrage,」ゞ她說,「Voyons,□quoipensez- vous?」她把臉轉向伊波利特公爵說。「Apportez-moimonridicule.」々   ヾ法語:多麼迷人的美女啊! ゝ法語:我的確擔心在這樣的聽眾面前會拿不出講話的本領來。 ゞ法語:請等一下吧,我來拿我的活兒。 々法語:您怎樣啦?您想什麼啦?請您把我的女用手提包拿來。 公爵夫人微露笑容,和大家交談的時候,她忽然調動坐位,坐下來,愉快地把衣服弄 平,弄整齊。 「現在我覺得挺好,」她說,請人家開始講故事,一面又做起活兒來了。 伊波利特公爵把女用小提包交給她,跟在她身後走過來,又把安樂椅移到靠近她的地 方,便在她身旁坐下來。 這位LecharmantHippolyteヾ長得儼像他的美麗的妹 妹,真令人詫異,二人雖然相像,但他卻十分醜陋,這就更令人詫異了。他的面部和他 妹妹的一模一樣,但他妹妹那樂觀愉快的、洋洋自得、充滿青春活力、朝夕不變的微笑和身 段超人的古典美,使她容光煥發,傾城傾國;反之,哥哥的長相卻顯得愚昧昏庸,總是表現 出十分自信和不滿的神態,他身子既瘦且弱,疲軟無力。眼睛、鼻子和口擠在一起,很不勻 稱,彷彿已變成缺乏表情的、悶悶不樂的鬼臉,而手足笨拙,總是做出生硬的姿勢。 「Cen』estpasunehistoirederevenants?」ゝ他說道。他坐在公爵夫人近側,趕快把 那單目眼鏡戴在眼上,好像缺少這副工具他就無法開腔似的。 「Maisnon,moncher.」ゞ講故事的人大吃一驚,聳聳肩,說。 「C』estquejed□testeleshistoiresderevenants.」々伊波利特公爵用這種語調說, 從中可以明顯地看出,他先說這句話,然後才明了這句話有什麼涵義。   ヾ法語:可愛的伊波利特。 ゝ法語:這是不是關於鬼魂的故事? ゞ法語:親愛的,根本不是。 々法語:問題就在於,我很討厭鬼魂的故事。 他說話時過分自信,誰也領悟不出,他說的話究竟是明智呢,抑或是愚昧之談。他上身 穿一件深綠色的燕尾服,正如他自己說的,下身穿一條cuissedenympheeffray□eヾ顏色的 長褲,腳上穿一雙長統襪和短靴皮鞋。 Vicomteゝ十分動聽地講起了當時廣為流傳的一則趣聞。昂吉安悄然抵達巴黎,去與m -lleGeorgeゞ相會,在那裡遇見亦曾博得這位女演員好感的波拿巴,拿破侖在和公爵見面 之後,出人意料地昏倒了,他於是陷入公爵的勢力範圍,公爵並沒有藉此機會控制他,但到 後來拿破侖卻把公爵殺害,以此回報公爵的寬厚。 這故事十分動聽,饒有趣味,尤其是講到這兩個情敵忽然認出對方的時候,太太們心中 似乎都覺得激動不安。 「Charmant,」々安娜﹒帕夫洛夫娜說道,她一面回過頭來用疑問的目光望望矮小的公 爵夫人。   ヾ法語:受驚的自然女神的內體。 ゝ法語:子爵。 ゞ法語:名叫喬治的女演員。 々法語:好得很。 「Charmant,」矮小的公爵夫人輕言細語地說,把一根針插在針線活上,好像用以表 示,這故事十分有趣,十分動聽,簡直妨礙她繼續做針線活兒。 子爵對這沉默的稱讚給予適度的評價,他臉上露出感激的微笑,後又繼續講下去,但 是,安娜﹒帕夫洛夫娜不時地看看使她覺得可怕的那個年輕人,這時她發覺他不知怎的在和 神父一同熱烈地、高聲地談話,她於是趕快跑去支援那個告急的地方。確實是這樣,皮埃爾 竟然和那神父談論政治均衡的事題,看來那神父對這個年輕人的純樸的熱情發生興趣,他於 是在他面前盡量發揮地那自以為是的觀點。二人興致勃勃地、真誠坦率地交談,聆聽對方的 意見,這就使得安娜﹒帕夫洛夫娜有點掃興了。 「臻致歐洲均勢與droitdesgensヾ,是一種手段,」神甫說道,「只要俄國這個以野 蠻殘暴著稱於世的強國能夠大公無私地站出來領導以臻致歐洲均勢為目標的同盟,那就可以 拯救世界了!」   ヾ法語:民權。 「您究竟怎樣去求得這種均衡呢?」皮埃爾本來要開腔,安娜﹒帕夫洛夫娜這時向他跟 前走來,嚴肅地盯了皮埃爾一眼,問那個意大利人怎樣才能熬得住本地的氣候,意大利人的 臉色忽然變了,現出一副看起來像是和女人交談時他所慣用的假裝得令人覺得委屈的諂媚的 表情。 「我有幸加入你們的社會,你們的社會,尤其是婦女社會的那種優越的智慧和教育,真 叫我神魂顛倒,因此我哪能事先想到氣候呢。」他說。 安娜﹒帕夫洛夫娜不放走神父和皮埃爾,為著便於觀察起見,便叫他們二人一同加入普 通小組。 這時候,又有一個來賓走進了客廳。這位新客就是年輕的安德烈﹒博爾孔斯基公爵—— 矮小的公爵夫人的丈夫。博爾孔斯基公爵個子不大,是一個非常漂亮的青年,眉清目秀,面 部略嫌消瘦。他整個外貌,從睏倦而苦悶的目光到徐緩而勻整的腳步,和他那矮小而活潑的 妻子恰恰相反,構成強烈的對照。顯然,他不僅認識客廳裡所有的人,而且他們都使他覺得 厭煩,甚至連看看他們,聽聽他們談話,他也感到索然無味。在所有這些使他厭惡的面孔 中,他的俊俏的妻子的面孔似乎最使他生厭。他裝出一副有損於他的美貌的丑相,把臉轉過 去不看她。他吻了一下安娜﹒帕夫洛夫娜的手,隨後瞇縫起眼睛,向眾人環顧一遭。 「VousvousenroAlezpourlaguerre,monprince?ヾ」安娜﹒帕夫洛夫娜說道。 「Leg□n□ralKoutouzoff,」博爾孔斯基說道,像法國人一樣,說庫圖佐夫一詞時總把 重音擱在最後一個音節上,「abiBenvouludemoipouraide-de-camp……」ゝ 「EtLise,votrefemme?」ゞ 「她到農村去。」 「您從我們身邊奪去您的漂亮的太太應該嗎?」 「Andve,」々他的妻子說道,她對丈夫說話和對旁人說話都用同樣嬌媚的腔調,「子 爵給我們講了一則關於名叫喬治的小姐和波拿巴的故事,多麼動聽啊!」   ヾ法語:公爵,您準備去打仗嗎? ゝ法語:庫圖佐夫將軍要我做他的副官。 ゞ法語:您的夫人麗莎呢? 々法語:安德烈。 安德烈公爵瞇縫起眼睛,把臉轉過去。安德烈公爵走進客廳之後,皮埃爾便很欣悅地、 友善地望著他,一刻也沒有轉移目光,皮埃爾向前走去一把拉住他的手。安德烈公爵沒有掉 過頭來看看,他蹙起額角,做出一副丑相,心裡在埋怨碰到他的手臂的人,但當他望見皮埃 爾含笑的面龐,他就出乎意外地流露出善意的、愉快的微笑。 「啊,原來如此!……你也躋身於稠人廣眾的交際場中了!」他對皮埃爾說道。 「我知道您會光臨。」皮埃爾答道,「我上您那兒吃夜飯,」 他輕聲地補充一句話,省得妨礙子爵講故事,「行嗎?」 「不,不行。」安德烈公爵含笑地說道,一面握住皮埃爾的手,向他示意,要他不必多 問。他還想說些什麼話,但在這當兒瓦西裡公爵隨同他的女兒都站起來,退席了,男士們也 都站起來讓路。 「我親愛的子爵,您原諒我吧,」瓦西裡公爵對法國人說,態度溫和地拉住他的衣袖往 椅子上按一下,不讓他站起身來。 「公使舉辦的這個不吉利的慶祝會要奪去我的歡樂,並且把您的話兒打斷了。離開您這 個令人陶醉的晚會,真使我覺得難受。」他對安娜﹒帕夫洛夫娜說道。 他的女兒——名叫海倫的公爵小姐,用手輕輕地提起連衣裙褶,從椅子之間走出來,她 那漂亮的臉盤上露出更愉快的微笑,當她從皮埃爾身旁走過時,皮埃爾驚喜地盯著這個美女。 「很標致。」安德烈公爵說。 「很標致。」皮埃爾說。 瓦西裡公爵走過時,一把抓住皮埃爾的手,把臉轉過來對安娜﹒帕夫洛夫娜說道。 「請您教導教導這頭狗熊吧,」他說道,「他在我家中住了一個月,我頭一次在交際場 所碰見他了。對一個青年來說,沒有任何事物像聰明的女人們的社交團體那樣迫切需要的 了。」 ------------------ 戰爭與和平第一部 4 安娜﹒帕夫洛夫娜微微一笑,她答應接待皮埃爾,安娜知道瓦西裡公爵是皮埃爾的父系 的親戚。原先和姑母坐在一起的已過中年的婦女趕快站起來,在接待室裡趕上瓦西裡公爵。 原先她臉上假裝出來的興致已經消失了。她那仁慈的、痛哭流涕的面孔只露出惶恐不安的神 色。 「公爵,關於我的鮑裡斯的事,您能對我說些什麼話呢?」她在接待室追趕他時說道。 (她說到鮑裡斯的名字時,特別在字母「U」上加重音)。「我不能在彼得堡再呆下去了。 請您告訴我,我能給我那可憐的男孩捎去什麼信息呢?」 儘管瓦西裡公爵很不高興地、近乎失禮地聽這個已過中年的婦人說話,甚至表現出急躁 的情緒,但是她仍向公爵流露出親熱的、令人感動的微笑,一把抓住他的手,不讓他走掉。 「您只要向國王替我陳詞,他就可以直接調往近衛軍去了,這在您易如反掌。」她央求 道。 「公爵夫人,請您相信。凡是我能辦到的事,我一定為您辦到,」瓦西裡公爵答道, 「但是向國王求情,我確有礙難。我勸您莫如借助於戈利岑公爵去晉見魯緬采夫,這樣辦事 更為明智。」 已過中年的婦人名叫德魯別茨卡婭公爵夫人,她出身於俄國的名門望族之一,但是她現 已清寒,早就步出了交際場所,失掉了往日的社交聯繫。她現在走來是為她的獨子在近衛軍 中求職而斡旋。她自報姓氏,出席安娜﹒帕夫洛夫娜舉辦的晚會,其目的僅僅是要拜謁瓦西 裡公爵,也僅僅是為這一目的,她才聆聽子爵講故事。瓦西裡公爵的一席話真使她大為震 驚,她那昔日的俊俏的容貌現出了憤恨的神態,但是這神態只是繼續了片刻而已,她又復微 露笑意,把瓦西裡公爵的手握得更緊了。 「公爵,請聽我說吧,」她說道,「我從未向您求情,今後也不會向您求情,我從未向 您吐露我父親對您的深情厚誼。而今我以上帝神聖的名份向您懇求,請您為我兒子辦成這件 事吧,我必將把您視為行善的恩人,」她趕快補充一句話,「不,您不要氣憤,就請您答應 我的懇求吧。我向戈利岑求過情,他卻拒之於千里之外。Soyezlebonenfantquevousavez □t□,」ヾ她說道,竭力地露出微笑,但是她的眼睛裡噙滿了淚水。   ヾ法語:請您像以前那樣行行善吧。 「爸爸,我們準會遲到啦,」呆在門邊等候的公爵小姐海倫扭轉她那長在極具古典美肩 膀上的俊美的頭部,開口說道。 但是,在上流社會上勢力是一筆資本,要珍惜資本,不讓它白白消耗掉。瓦西裡公爵對 於這一點知之甚稔,他心裡想到,如果人人求他,他替人人求情,那末,在不久以後他勢必 無法替自己求情了,因此,他極少運用自己的勢力。但是在名叫德魯別茨卡婭的公爵夫人這 樁事情上,經過她再次央求之後,他心裡產生一種有如遭受良心譴責的感覺。她使公爵回想 起真實的往事:公爵開始供職時,他所取得的成就歸功於她的父親。除此之外,從她的作為 上他可以看到,有一些婦女,尤其是母親,她們一作出主張,非如願以償,決不休止,否 則,她們就準備每時每刻追隨不捨,剌剌不休,甚至於相罵相鬥,無理取鬧,她就是這類的 女人。想到最後這一點,使他有點動搖了。 「親愛的安娜﹒米哈伊洛夫娜,」他說道,嗓音中帶有他平素表露的親暱而又苦悶的意 味,「您希望辦到的事,我幾乎無法辦到;但是,我要辦妥這件不可能辦妥的事,以便向您 證明我對您的愛護和對您的去世的父親的悼念,您的兒子以後會調到近衛軍中去,您依靠我 吧,我向您作出了保證,您覺得滿意嗎?」 「我親愛的,您是個行善的恩人!您這樣做,正是我所盼望的。我知道您多麼慈善。」 他要走了。 「請您等一等,還有兩句話要講。Unefoispasseaux gardes……ヾ」她躊躇起來,「您和米哈伊爾﹒伊拉裡奧諾維奇﹒庫圖佐夫的交情甚 厚,請您把鮑裡斯介紹給他當副官。那時候我就放心了,那時候也就……」 瓦西裡公爵臉上流露出微笑。   ヾ法語:但當他調到近衛軍中以後…… 「我不能答應這件事。您不知道,自從庫圖佐夫被委任為總司令以來,人們一直在糾纏 他。他曾親自對我說,莫斯科的夫人們統統勾結起來了,要把她們自己的兒子送給庫圖佐夫 當副官。」 「不,您答應吧,否則,我就不放您走,我的親愛的恩人。」 「爸爸,」那個美人兒又用同樣的音調重複地說了一遍,「我們準要遲到啦。」 「啊,aurevoirヾ,再見吧,您心裡明白她說的話吧?」 「那末,您明天稟告國王嗎?」 「我一定稟告。可是我不能答應向庫圖佐夫求情的事。」 「不,請您答應吧,請您答應吧,Basile」ゝ,安娜﹒米哈伊洛夫娜跟在他身後說道, 她臉上露出賣俏的少女的微笑,從前這大概是她慣有的一種微笑,而今它卻與她那消瘦的面 貌很不相稱了。 顯然,她已經忘記自己的年紀,她習以為常地耍出婦女向來所固有的種種手腕。但是當 他一走出大門,她的臉上又浮現出原先那種冷漠的、虛偽的表情。她已經回到子爵還在繼續 講故事的那個小姐那兒,又裝出一副在聽故事的模樣,同時在等候退席離開的時機,因為她 的事已經辦妥了。 「可是,近來面世的dusacredeMilanゞ那幕喜劇,您認為如何?」安娜﹒帕夫洛夫娜 說道,「Etlanouvellecom□diedespeuplesdeG□nesetdeLucques, quiviennentpr□senterleursvoeux□M.Buonaparte,M,BuonaparteassissurunTrone, etexaucantlesvoeuxdesnations!Adorable!Non,maisc』est□endevenirfolle! Ondirait,quelemondeentieraperdulatete.々」   ヾ法語:再見。 ゝ法語:瓦西裡。 ゞ法語:《米蘭的加冕典禮》。 々法語:還有一幕新喜劇哩:熱那亞和盧加各族民眾向波拿巴先生表達自己的意願。波 拿巴先生坐在寶座上,居然滿足了各族民眾的願望。呵!太美妙了!這真會令人瘋狂。好像 了不起似的,全世界都神魂顛倒了。 安德烈公爵直盯著安娜﹒帕夫洛夫娜的臉,發出了一陣冷笑。 「DieumeLadonne,gare□quilatouche,」他說道(這是波拿巴在加冕時說的話), 「Onditqu』ila□t□tr□sbeauenprononcantcesporoles,ヾ」他補充說,又用意大利語把這 句話重說一遍,「Diomiladona,guaiachilatocca.」 「J』esp□reenfin,」安娜﹒帕夫洛夫娜繼續說下去,「quecaa□t□lagoutted』 eauquiferadeborderleverre.LessouBverainsnepeuventplussupportercethomme, quimenacetout.」ゝ 「Lessouverains?JeneparlepasdelaRuisie,」子爵彬彬有禮地,但卻絕望地說道, 「Lessouverains,madame! Qu』ontilsfaitpourLouisⅩⅤⅡ,pourlareine,pourmadameElisabeth?Rien,」他 興奮地繼續說下去,「Etcroyez-moi, ilssubissentlapunitionpourleurtrahisondelacausedesBourbons.Lessouverains? IlsenvoientdesambasBsadeurscomplimenterl』usurpateurゞ.」   ヾ法語:上帝賜予我王冠,誰觸到王冠,誰就會遭殃。據說,他說這句話時,派頭 十足。 ゝ法語:他已惡貫滿盈,達到不可容忍的地步,我希望這是他的最後一樁罪行,各國國 王再也不能容忍這個極盡威脅之能事的惡魔了。 ゞ法語:各國國王嗎?我不是說俄國的情形。各國國王呀!他們為路易十七、為皇後、 為伊麗莎白做了什麼事?什麼事也沒有做。請你們相信我吧,他們因背叛波旁王朝的事業而 遭受懲處。各國國王嗎?他們還派遣大使去恭賀竊取王位的寇賊哩。 他鄙薄地歎了一口氣,又變換了姿勢。伊波利特戴上單目眼鏡久久地望著子爵,他聽到 這些話時,忽然向那矮小的公爵夫人轉過身去,向她要來一根針,便用針在桌子上描繪孔德 徽章,指給她看。他意味深長地向她講解這種徽章,好像矮小的公爵夫人請求他解釋似的。 「Batondegueules,engr□l□degueulesd』azuz—maisonCond□,」ヾ他說道。 公爵夫人微露笑容聽著。 「如果波拿巴再保留一年王位,」子爵把開了頭的話題兒繼續講下去,他講話時帶著那 種神態,有如某人在一件他最熟悉的事情上不聆聽他人的話,只注意自己的思路,一個勁兒 說下去!「事情就越拖越久,以致不可收拾。陰謀詭計、橫行霸道、放逐、死刑將會永遠把 法國這個社會,我所指的是法國上流社會,毀滅掉,到那時……」 他聳聳肩,兩手一攤。皮埃爾本想說句什麼話,子爵的話使他覺得有趣,但是窺伺他的 安娜﹒帕夫洛夫娜把話打斷了。 「亞歷山大皇帝宣稱,」她懷有一談起皇室就會流露的憂鬱心情說,「他讓法國人自己 選擇政體形式,我深信,毫無疑義,只要解脫篡奪王位的賊寇的羈絆,舉國上下立刻會掌握 在合法的國王手上。」安娜﹒帕夫洛夫娜說道,盡量向這個僑居的君主主義者獻殷勤。 「這話不太可靠,」安德烈公爵說。「Monsieurlevicomteゝ想得合情合理,事情做得 太過火了。不過,我想,要走回原路,實在太難了。」   ヾ法語:孔德的住宅——是用天藍色的獸嘴纏成的獸嘴權杖的象征。 ゝ法語:子爵先生。 「據我所聞,」皮埃爾漲紅著臉又插嘴了,「幾乎全部貴族都已投靠波拿巴了。」 「這是波拿巴分子說的話,」子爵不望皮埃爾一眼便說道,「眼下很難弄清法國的社會 輿論。」 「Bonapartel』adit,」ヾ安德烈公爵冷冷一笑,說道。(看起來,他不喜歡子爵,沒 有望著子爵,不過這些話倒是針對子爵說的話。) 「Jeleuraimontr□lechemindelagloire,」他沉默片刻之後,又重複拿破侖的話,說 道,「ilsn』enontpasvoulu,jeleuraiouvertmesantichambres, ilssesontpr□cipitesenfoule……Jenesaispasaquelpointilaeuledroitdeledire.」ゝ 「Aucun,」ゞ子爵辯駁道,「謀殺了公爵以後,甚至連偏心的人也不認為他是英雄 了。Simemecaa□t□unh□rospourcertainesgens,」子爵把臉轉向安娜﹒帕夫洛夫娜,說 道,「depuisl』assasinatduducilyaunmartyrdeplusdansleciel, unh□rosdemoinssurlaterre.」々   ヾ法語:這是波拿巴說的話。 ゝ法語:「我向他們指出了一條光榮之路,他們不願意走這條路;我給他們打開了前廳 之門,他們成群地沖了進來……」我不知道他有多大的權利說這種話。 ゞ法語:無任何權利。 々法語:即令他在某些人面前曾經是英雄,而在公爵被謀殺之後,天堂就多了一個受難 者,塵世也就少了一個英雄。 安娜﹒帕夫洛夫娜和其他人還來不及微露笑容表示賞識子爵講的這番話,皮埃爾又興沖 沖地談起話來了,儘管安娜﹒帕夫洛夫娜預感到他會開口說些有傷大雅的話,可是她已經無 法遏止他了。 「處昂吉安公爵以死刑,」皮埃爾說道,「此舉對國家大有必要。拿破侖不怕獨自一人 承擔責任,我由此看出,這正是他精神偉大之所在。」 「Dieu!mondieu!」ヾ安娜﹒帕夫洛夫娜以低沉而可怖的嗓音說道。 「Comment,M.Pierre,voustrouvezquel』assassinatestgrandeurd』aAme?」ゝ矮 小的公爵夫人說道,她一面微微發笑,一面把針線活兒移到她自己近旁。 「荷!啊呀!」幾個人異口同聲地說道。 「Capital!」ゞ伊波利特公爵說了一句英國話,他用手掌敲打著膝頭。子爵只是聳聳 肩膀。   ヾ法語:天哪,我的天哪! ゝ法語:皮埃爾先生,您把謀殺看作是精神的偉大嗎? ゞ英語:好得很! 皮埃爾心情激動地朝眼鏡上方瞅了瞅聽眾。 「我之所以這樣說,」他毫無顧忌地繼續說下去,「是因為波旁王朝迴避革命,讓人民 處在無政府狀態,唯獨拿破侖善於理解革命,制服革命,因此,為共同福利起見,他不能顧 及一人之命而停步不前。」 「您願不願意到那張桌上去?」安娜﹒帕夫洛夫娜說道。可是皮埃爾不回答,繼續講下 去。 「不,」他愈益興奮地說,「拿破侖所以偉大,是因為他高踞於革命之上,摒除了革命 的弊病,保存了一切美好的事物——公民平等呀,言論出版自由呀,僅僅因為這個緣故,他 才贏得了政權。」 「是的,假如他在奪取政權之後,不濫用政權來大肆屠殺,而把它交給合法的君王。」 子爵說,「那麼,我就會把他稱為一位偉人。」 「他不能做出這等事。人民把政權交給他,目的僅僅是要他把人民從波旁王朝之下解救 出來,因此人民才把他視為一位偉人。革命是一件偉大的事業,」皮埃爾先生繼續說道。他 毫無顧忌地、挑戰似地插進這句話,借以顯示他風華正茂,想快點把話兒全部說出來。 「革命和殺死沙皇都是偉大的事業嗎?……從此以後……您願不願意到那張桌上去?」 安娜﹒帕夫洛夫娜把話重說了一遍。 「《Contratsocial》,」ヾ子爵流露出溫順的微笑,說道。   ヾ法語:《民約論》——盧梭著。 「我不是說殺死沙皇,而是說思想問題。」 「是的,搶奪、謀殺、殺死沙皇的思想。」一個含有譏諷的嗓音又打斷他的話了。 「不消說,這是萬不得已而采取的行動,但全部意義不止於此,其意義在於人權、擺脫 偏見的束縛、公民的平等權益。 拿破侖完全保存了所有這些思想。」 「自由與平等,」子爵蔑視地說,好像他終究拿定主意向這個青年證明他的一派胡言, 「這都是浮誇的話,早已聲名狼藉了。有誰不熱愛自由與平等?我們的救世主早就鼓吹過自 由平等。難道人們在革命以後變得更幸福麼?恰恰相反。我們都希望自由,而拿破侖卻取締 自由。」 安德烈公爵面露微笑,時而瞧瞧皮埃爾,時而瞧瞧子爵,時而瞧瞧女主人。開初,安 娜﹒帕夫洛夫娜雖有上流社會應酬的習慣,卻很害怕皮埃爾的乖戾舉動。但是一當她看到, 皮埃爾雖然說出一些瀆神的壞話,子爵並沒有大動肝火,在她相信不可能遏止這些言談的時 候,她就附和子爵,集中精力來攻擊發言人了。 「Mais,moncherm-rPierre,」ヾ安娜﹒帕夫洛夫娜說道,「一個大人物可以判處公 爵死刑,以至未經開庭審判、毫無罪證亦可處死任何人,您對這事作何解釋呢?」 「我想問一問,」子爵說道,「先生對霧月十八日作何解釋呢?這豈不是騙局麼?C』 estunescamotage,quineressemblenullement□lamani□red』agird』ungrandhomme.」ゝ 「可他殺掉了非洲的俘虜呢?」矮小的公爵夫人說道,「這多麼駭人啊!」她聳聳肩膀。 「C』estunroturier,voussurezbeaudire,」ゞ伊波利特公爵說道。   ヾ法語:可是,我親愛的皮埃爾先生。 ゝ法語:這是欺騙手法,根本不像大人物的行為方法。 ゞ法語:無論您怎麼說,是個暴發戶。 皮埃爾先生不曉得應該向誰回答才對,他朝大夥兒掃了一眼,臉上露出了一陣微笑。他 的微笑和他人難得露出笑容的樣子不一樣。恰恰相反,當他面露微笑的時候,那種一本正 經、甚至略嫌憂愁的臉色,零時間就消失了,又露出一副幼稚、慈善、甚至有點傻氣、儼如 在乞求寬恕的神態。 子爵頭一次和他會面,可是他心裡明白,這個雅各賓黨人根本不像他的談吐那樣令人生 畏。大家都沉默無言了。 「你們怎麼想要他馬上向大家作出回答呢?」安德烈公爵說道,「而且在一個國家活動 家的行為上,必須分清,什麼是私人行為,什麼是統帥或皇帝的行為。我認為如此而已。」 「是的,是的,這是理所當然的事,」皮埃爾隨著說起來,有人在幫忙,他高興極了。 「不能不承認,」安德烈公爵繼續說下去,「從拿破侖在阿爾科拉橋上的表現看來,他 是一位偉人,拿破侖在雅法醫院向鼠疫患者伸出援助之手,從表現看來,他是一位偉人,但 是……但是他有一些別的行為,卻令人難以辯解。」 顯然,安德烈公爵想沖淡一下皮埃爾說的尷尬話,他欠起身來,向妻子做了個手勢,打 算走了。 忽然,伊波利特公爵站起身來,他以手勢挽留大家,要他們坐下,於是開腔說話了: 「Ah!aujourd』huionm』aracont□uneanecdote moscovite,charmante:ilfautquejevousenr□gale.Vousm』excusez,vicomte, ilfautquejeravconteenrusse.Autrementonnesentirapasleseldel』histoireヾ」 伊波利特公爵講起俄國話來了,那口音聽來就像一個在俄國呆了一年左右的法國人講的 俄國話。大家都停頓下來,伊波利特公爵十分迫切地要求大家用心聽他講故事。 「莫斯科有個太太,unedameゝ,十分吝嗇。她需要兩名跟馬車的valetsdepiedゞ,身 材要魁梧。這是她個人所好。她有unefemmedechambre々,個子也高大。她說……」 這時分,伊波利特公爵沉思起來了,顯然在暗自盤算。 「她說……是的,她說:婢女(□lafemmedechambre),你穿上livr□e,ぁ跟在馬車後 面,我們一同去fairedesvisBites.あ」   ヾ法語:荷!今天有人給我講了一則十分動聽的莫斯科趣聞,也應該講給你們聽 聽,讓你們分享一份樂趣。子爵,請您原諒吧,我要用俄國話來講,要不然,趣聞就會沒有 趣味了。 ゝ法語:一個太太。 ゞ法語:僕人。 々法語:一個女僕。 ぁ法語:宮廷內侍制服。 あ法語:拜會。 伊波利特公爵早就噗嗤一聲大笑起來,這時,聽眾們還沒有面露笑容,這一聲大笑產生 的印象對講故事的人極為不利。然而,也有許多人,就中包括已過中年的太太和安娜﹒帕夫 洛夫娜,都發出了一陣微笑。 「她坐上馬車走了。忽然間起了一陣狂風。婢女丟掉了帽子,給風刮走了,梳理得整整 齊齊的長髮顯得十分零亂……」 這時,他再也忍不住了,發出了若斷若續的笑聲,他透過笑聲說道: 「上流社會都知道了……」 他講的趣聞到此結束了。雖然不明了他為何要講這則趣聞,為何非用俄國話講不可,然 而,安娜﹒帕夫洛夫娜和其他人都賞識伊波利特公爵在上流社會中待人周到的風格,賞識他 這樣高興地結束了皮埃爾先生令人厭惡的、失禮的鬧劇。在講完趣聞之後,談話變成了零星 而瑣細的閒聊。談論到上回和下回的舞會、戲劇,並且談論到何時何地與何人會面的事情。 ------------------ 戰爭與和平第一部 5 客人們都向安娜﹒帕夫洛夫娜道謝,多虧她舉行這次charmantesoir□eヾ,開始散場了。   ヾ法語:迷人的晚會。 皮埃爾笨手笨腳。他長得非常肥胖,身材比普通人高,肩寬背厚,一雙發紅的手又粗又 壯。正如大家所說的那樣,他不熟諳進入沙龍的規矩,更不熟諳走出沙龍的規矩,很不內 行,即是說,他不會在出門之前說兩句十分悅耳的話。除此而外,他還顢顢頇頇。他站立起 來,隨手拿起一頂帶有將軍羽飾的三角帽,而不去拿自己的闊邊帽,他手中拿著三角帽,不 停地扯著帽纓,直至那個將軍索回三角帽為止。不過他的善良、憨厚和謙遜的表情彌補了他 那漫不經心、不熟諳進入沙龍的規矩、不擅長在沙龍中說話的缺陷。安娜﹒帕夫洛夫娜向他 轉過臉來,抱有基督徒的溫和態度,對他乖戾的舉動表示寬恕,點點頭對他說道: 「我親愛的皮埃爾先生,我希望再能和您見面,但是我也希望您能改變您的見解。」她 說道。 當她對他說這話時,他一言未答,只是行了一鞠躬禮,又向大家微微一笑,這微笑沒有 說明什麼涵義,大概只能表示,「意見總之是意見,可你們知道,我是一個多麼好、多麼善 良的人。」所有的人隨同安娜﹒帕夫洛夫娜,都不由自主地產生了這個感想。 安德烈公爵走到接待室,他向給他披斗篷的僕人挺起肩膀,冷淡地聽聽他妻子和那位也 走到接待室來的伊波利特公爵閒談。伊波利特站在長得標致的身已懷胎的公爵夫人側邊,戴 起單目眼鏡目不轉睛地直盯著她。 「安內特,您進去吧,您會傷風的,」矮小的公爵夫人一面向安娜﹒帕夫洛夫娜告辭, 一面對她說。「C』estarr□t□ヾ,」 她放低嗓門補充說。 安娜﹒帕夫洛夫娜已經和麗莎商談過她想要給阿納托利和矮小的公爵夫人的小姑子說媒 的事情。 「親愛的朋友,我信任您了,」安娜﹒帕夫洛夫娜也放低嗓門說道,「您給她寫封信, 再告訴我,commentlep□reenvisBageralachose.Aurevoirゝ。」她於是離開招待室。   ヾ法語:就這樣確定了。 ゝ法語:您父親對這件事的看法。再會。 伊波利特公爵走到矮小的公爵夫人近旁,彎下腰來把臉湊近她,輕言細語地對她說些什 麼話。 兩名僕人,一名是公爵夫人的僕人,他手中拿著肩巾,另一名是他的僕人,他手上提著 長禮服,佇立在那裡等候他們把話說完畢。他們聽著他們心裡不懂的法國話,那神態好像他 們懂得似的,可是不想流露出他們聽懂的神色。公爵夫人一如平常,笑容可掬地談吐,聽話 時面露笑意。 「我非常高興,我沒有到公使那裡去,」伊波利特公爵說道,「令人納悶……晚會真美 妙,是不是,真美妙?」 「有人說,舞會妙極了,」公爵夫人噘起長滿茸毛的小嘴唇道,「社團中美貌的女人都 要在那裡露面。」 「不是所有的女人,因為您就不出席,不是所有女人,」伊波利特公爵說,洋洋得意地 大笑,他霍地從僕人手中拿起肩巾,甚至推撞他,把肩巾披在公爵夫人身上。不知是動作不 靈活還是蓄意這樣做(誰也搞不清是怎麼回事),肩巾還披在她身上,他卻久久地沒有把手 放開,儼像在擁抱那個少婦似的。 她一直微露笑容,風度優雅地避開他,轉過身來望了望丈夫。安德烈公爵闔上了眼睛, 他似乎十分睏倦,現出昏昏欲睡的神態。 「您已準備就緒了吧?」他向妻子問道,目光卻迴避她。 伊波利特公爵急急忙忙地穿上他那件新款式的長過腳後跟的長禮服,有點絆腳地跑到台 階上去追趕公爵夫人,這時分,僕人攙著她坐上馬車。 「Princesse,aurevoirヾ.」他高聲喊道,他的舌頭也像兩腿被禮服絆住那樣,幾乎 要說不出話來。   ヾ法語:公爵夫人,再會。 公爵夫人撩起連衣裙,在那昏暗的馬車中坐下來,她的丈夫在整理軍刀,以效勞作為藉 口的伊波利特公爵打擾了大家。 「先生,請讓開。」伊波利特公爵妨礙安德烈公爵走過去,安德烈公爵於是冷冰冰地、 滿不高興地用俄國話對他說道。 「皮埃爾,我在等候你。」安德烈公爵用那同樣溫柔悅耳的嗓音說道。 前導馬御手開動了馬車,馬車車輪於是隆隆地響了起來。伊波利特公爵發出若斷若續的 笑聲,站在門廊上等候子爵,他已答應乘車送子爵回家。 「呵,親愛的,您這位矮小的公爵夫人十分可愛。十分可愛。簡直是個法國女人。」子 爵和伊波利特在馬車中並排坐下來,說道。他吻了一下自己的指頭尖。 伊波利特噗嗤一聲笑了起來。 「您知不知道,您那純真無瑕的樣子真駭人,」子爵繼續說下去,「我為這個可憐的丈 夫——硬充是世襲領主的小軍官表示遺憾。」 伊波利特又噗嗤一聲笑了,透過笑聲說道: 「可是您說過,俄國女士抵不過法國女士。要善於應付。」 皮埃爾先行到達,他像家裡人一樣走進了安德烈公爵的書齋,習以為常地立刻躺在沙發 上,從書架上隨便拿起一本書(這是凱撒寫的《見聞錄》),他用臂肘支撐著身子,從書本 的半中間讀了起來。 「你對捨列爾小姐怎麼樣?她現在完全病倒了。」安德烈公爵搓搓他那潔白的小手走進 書齋時說道。 皮埃爾把整個身子翻了過來。沙發給弄得軋軋作響,他把神彩奕奕的臉孔轉向安德烈公 爵,露出一陣微笑,又把手揮動一下。 「不,這個神父很有風趣,只是不太明白事理……依我看,永久和平有可能實現,但是 我不會把這件事說得透徹……橫直不是憑藉政治均衡的手段……」 顯然,安德烈公爵對這些抽像的話題不發生興趣。 「我親愛的,你不能到處把你想說的話一股腦兒說出來,啊,怎麼樣,你終究拿定了什 麼主意?你要做一名近衛重騎兵團的士兵,還是做一名外交官?」安德烈公爵在沉默片刻之 後問道。 「您可以想象,我還不知道啦。這二者我都不喜歡。」 「可你要知道,總得拿定主意吧?你父親在期望呢。」 皮埃爾從十歲起便隨同做家庭教師的神父被送到國外去了,他在國外住到二十歲。當他 回到莫斯科以後,他父親把神父解雇了,並對這個年輕人說道:「你現在就到彼得堡去吧, 觀光一下,選個職務吧。我什麼事情都同意。這是一封寫給瓦西裡公爵的信,這是給你用的 錢。你把各種情況寫信告訴我吧,我會在各個方面助你一臂之力。」皮埃爾選擇職務選了三 個月,可是一事無成。安德烈公爵也和他談到選擇職務這件事。皮埃爾揩了一下額頭上的汗。 「他必然是個共濟會會員。」他說道,心裡指的是他在一次晚會上見過面的那個神父。 「這全是胡言亂語,」安德烈公爵又制止他,說道:「讓我們最好談談正經事吧。你到 過騎兵近衛軍沒有?……」 「沒有,我沒有去過,可是我腦海中想到一件事,要和您談談才好。目前這一場戰爭, 是反對拿破侖的戰爭。假如這是一場爭取自由的戰爭,那我心中就會一明二白,我要頭一個 去服兵役。可是幫助美國和奧地利去反對世界上一個最偉大的人……這就很不好了。」 安德烈公爵對皮埃爾這種稚氣的言談只是聳聳肩膀而已。他做出一副對這種傻話無可回 答的神態,誠然,對這種幼稚的問題,只能像安德烈公爵那樣作答,真難以作出他種答案。 「設若人人只憑信念而戰,那就無戰爭可言了。」他說。 「這就美不勝言了。」皮埃爾說道。 安德烈公爵發出了一陣苦笑。 「也許,這真是美不勝言,但是,這種情景永遠不會出現……」 「啊,您為什麼要去作戰呢?」皮埃爾問道。 「為什麼?我也不知道,應當這樣做。除此而外,我去作戰……」他停頓下來了,「我 去作戰是因為我在這裡所過的這種生活,這種生活不合乎我的心願!」 ------------------ 戰爭與和平第一部 6 女人穿的連衣裙在隔壁房裡發出沙沙的響聲。安德烈公爵彷彿已清醒過來,把身子抖動 一下,他的臉上正好流露出他在安娜﹒帕夫洛夫娜客廳裡常有的那副表情。皮埃爾把他的兩 腿從沙發上放下去。公爵夫人走了進來。她穿著另一件家常穿的,但同樣美觀、未曾穿過的 連衣裙。安德烈公爵站了起來,恭恭敬敬地把一張安樂椅移到她近旁。 「我為什麼常常思考,」她像平常那樣說了一句德國話,就連忙坐在安樂椅上,「安內 特為什麼還不嫁人呢?先生們,你們都十分愚蠢,竟然不娶她為妻了。請你們原宥我吧,但 是,女人有什麼用場,你們卻絲毫不明了哩。皮埃爾先生,您是個多麼愛爭論的人啊!」 「我總會和您的丈夫爭論;我不明白,他為什麼要去作戰。」皮埃爾向公爵夫人轉過身 來毫無拘束地(年輕男人對年輕女人交往中常有的這種拘束)說道。 公爵夫人顫抖了一下。顯然,皮埃爾的話觸及了她的痛處。 「咳,我說的也是同樣的話啊!」她說道,「我不明了,根本不明了,為什麼男人不作 戰就不能活下去呢?為什麼我們女人什麼也下想要,什麼也不需要呢?呵,您就做個裁判 吧。我總把一切情形說給他聽:他在這裡是他叔父的副官,一個頂好的職位。大家都很熟悉 他,都很賞識他。近日來我在阿普拉克辛家裡曾聽到,有個太太問過一句話:他就是聞名的 安德烈公爵嗎?說真話!」她笑了起來,「他到處都受到歡迎。他可以輕而易舉地當上侍從 武官。您知道,國王很慈善地和他談過話。我和安內特說過,撮合這門親事不會有困難。您 認為怎樣?」 皮埃爾望了望安德烈公爵,發現他的朋友不喜歡這次談話,便一言不答。 「您什麼時候走呢?」他發問。 「哦!請您不要對我說走的事,您不要說吧!這件事我不願意聽,」公爵夫人用在客廳 裡和伊波利特談話時的那種猥褻而任性的音調說道,看來,這音調用在皮埃爾彷彿是成員的 家庭中很不適合,「今天當我想到要中斷這一切寶貴的關係……然後呢?安德烈,你知道 嗎?」她意味深長地眨眨眼睛向丈夫示意,「我覺得可怕,覺得可怕啊!」她的脊背打顫, 輕言細語地說。 丈夫望著她,流露出那種神態,彷彿他驚恐萬狀,因為他發覺,除開他和皮埃爾而外, 屋中還有一個人,但是他依然現出冷淡和謙遜的表情,用疑問的音調對妻子說: 「麗莎,你害怕什麼?我無法理解。」他說道。 「算什麼男人,男人都是利己主義者,都是,都是利己主義者啊!他自己因為要求苛 刻,過分挑剔,天曉得為什麼,把我拋棄了,把我一個人關在鄉下。」 「跟我父親和妹妹在一起,別忘記。」安德烈公爵低聲說道。 「我身邊沒有我的朋友們了,橫直是孑然一人……他還想要我不怕哩。」 她的聲調已經含有埋怨的意味,小嘴唇翹了起來,使臉龐賦有不高興的、松鼠似的獸性 的表情。她默不作聲了,似乎她認為在皮埃爾面前說到她懷孕是件不體面的事,而這正是問 題的實質所在。 「我還是不明白,你害怕什麼。」安德烈公爵目不轉睛地看著妻子,慢條斯理地說道。 公爵夫人漲紅了臉,失望地揮動雙手。 「不,安德烈,你變得真厲害,變得真厲害……」 「你的醫生吩咐你早點就寢,」安德烈公爵說道,「你去睡覺好了。」 公爵夫人不發一言,突然她那長滿茸毛的小嘴唇顫栗起來;安德烈公爵站起來,聳聳 肩,從房裡走過去了。 皮埃爾驚奇而稚氣地借助眼鏡時而望望他,時而望望公爵夫人,他身子動了一下,好像 他也想站起來,但又改變了念頭。 「皮埃爾先生在這兒,與我根本不相干,」矮小的公爵夫人忽然說了一句話,她那秀麗 的臉上忽然現出發哭的丑相,「安德烈,我老早就想對你說:你為什麼對我改變了態度呢? 我對你怎麼啦?你要到軍隊裡去,你不憐憫我,為什麼?」 「麗莎!」安德烈公爵只說了一句話,但這句話既含有乞求,又含有威脅,主要是有堅 定的信心,深信她自己會懊悔自己說的話,但是她忙著把話繼續說下去: 「你對待我就像對待病人或者對待兒童那樣。我看得一清二楚啊。難道半年前你是這個 模樣嗎?」 「麗莎,我請您住口。」安德烈公爵愈益富於表情地說道。 在談話的時候,皮埃爾越來越激動不安,他站了起來,走到公爵夫人面前。看來他不能 經受住流淚的影響,自己也準備哭出聲來。 「公爵夫人,請放心。這似乎是您的想象,因為我要您相信,我自己體會到……為什 麼……因為……不,請您原諒,外人在這兒真是多余的了……不,請您放心……再見……」 安德烈公爵抓住他的一只手,要他止步。 「皮埃爾,不,等一下。公爵夫人十分善良,她不想我失去和你消度一宵的快樂。」 「不,他心中只是想到自己的事。」公爵夫人說道,忍不住流出氣忿的眼淚。 「麗莎,」安德烈公爵冷漠地說道,抬高了聲調,這足以表明,他的耐性到了盡頭。 公爵夫人那副魅人的、令人憐憫的、畏懼的表情替代了她那漂亮臉盤上像松鼠似的忿忿 不平的表情;她蹙起額角,用一雙秀麗的眼睛望了望丈夫,儼像一只疾速而乏力地搖擺著下 垂的尾巴的狗,臉上現出了膽怯的、表露心曲的神態。 「Mondieu,mondieu!」ヾ公爵夫人說道,用一只手撩起連衣裙褶,向丈夫面前走去, 吻了吻他的額頭。 「Bonsoir,Lise.」ゝ安德烈公爵說道,他站了起來,像在外人近旁那樣恭恭敬敬地 吻著她的手。   ヾ法語:我的天哪,我的天哪! ゝ法語:麗莎,再會。 朋友們沉默不言。他們二人誰也不開腔。皮埃爾不時地看看安德烈公爵,安德烈公爵用 一只小手揩揩自己的額頭。 「我們去吃晚飯吧。」他歎一口氣說道,站立起來向門口走去。 他們走進一間重新裝修得豪華而優雅的餐廳。餐廳裡的樣樣東西,從餐巾到銀質器皿、 洋瓷和水晶玻璃器皿,都具有年輕夫婦家的日常用品的異常新穎的特徵。晚餐半中間,安德 烈公爵用臂肘支撐著身子,開始說話了,他像個心懷積愫、忽然決意全盤吐露的人那樣,臉 上帶有神經興奮的表情,皮埃爾從未見過他的朋友流露過這種神態。 「我的朋友,永遠,永遠都不要結婚;這就是我對你的忠告,在你沒有說你已做完你力 所能及的一切以前,在你沒有棄而不愛你所挑選的女人以前,在你還沒有把她看清楚以前, 你就不要結婚吧!否則,你就會鑄成大錯,弄到不可挽救的地步。當你是個毫不中用的老頭 的時候再結婚吧……否則,你身上所固有的一切美好而崇高的品質都將會喪失。一切都將在 瑣碎事情上消耗殆盡。是的,是的,是的!甭這樣驚奇地望著我。如果你對自己的前程有所 期望,你就會處處感覺到,你的一切都已完結,都已閉塞,只有那客廳除外,在那裡你要和 宮廷僕役和白癡平起平坐,被視為一流……豈不就是這麼回事啊!……」 他用勁地揮揮手。 皮埃爾把眼鏡摘下來,他的面部變了樣子,顯得愈加和善了,他很驚訝地望著自己的朋 友。 「我的妻子,」安德烈公爵繼續說下去,「是個挺好的女人。她是可以放心相處並共同 追求榮譽的難能可貴的女人之一,可是,我的老天哪,只要我能不娶親,我如今不論什麼都 願意貢獻出來啊!我是頭一回向你一個人說出這番話的,因為我愛護你啊。」 安德烈公爵說這話時與原先不同,更不像博爾孔斯基了,那時,博爾孔斯基把手腳伸開 懶洋洋地坐在安娜﹒帕夫洛夫娜的安樂椅上,把眼睛瞇縫起來,透過齒縫說了幾句法國話。 他那冷淡的臉部由於神經興奮的緣故每塊肌肉都在顫栗著,一對眼睛裡射出的生命之火在先 前似乎熄滅了,現在卻閃閃發亮。看來,他平常顯得愈加暮氣沉沉,而在興奮時就會顯得愈 加生氣勃勃。 「你並不明白,我為什麼要說這番話,」他繼續說下去,「要知道,這是全部生活史。 你說到,波拿巴和他的升遷,」他說了這句話後,雖然皮埃爾並沒有說到波拿巴的事情, 「你談到波拿巴;但當波拿巴從事他的活動,一步一步地朝著他的目標前進的時候,他自由 自在,除開他所追求的目標而外,他一無所有,他終於達到了目標。但是,你如若把你自己 和女的捆在一起,像個帶上足枷的囚犯,那你就會喪失一切自由。你的希望和力量——這一 切只會成為你的累贅,使你遭受到懊悔的折磨。客廳、讒言、舞會、虛榮、微不足道的事 情,這就是我無法走出的魔力圈。現在我要去參戰,參加一次前所未有的至為偉大的戰爭, 可我一無所知,一點也不中用。JesuBistresamiableettr□scaustiqueヾ.」安德烈公爵繼 續說下去,「大夥兒都在安娜﹒帕夫洛夫娜那裡聽我說話。他們是一群愚蠢的人,如若沒有 他們,我的妻子就不能生活下去,還有這些女人……但願你能知道, touteslesfemmesdistingu□esゝ和一般的女人都是一些什麼人啊!我父親說得很對。當女 人露出她們的真面目的時候,自私自利、虛榮、愚笨、微不足道——這就是女人的普遍特 征。你看看上流社會的女人,他們似乎有點什麼,可是什麼也沒有,什麼也沒有,什麼也沒 有啊!對,我的心肝,甭結婚吧,甭結婚吧。」安德烈爵說完了話。   ヾ法語:我是個快嘴快舌的人。 ゝ法語:這些像樣的女人。 「我覺得非常可笑,」皮埃爾說道,「您認為自己無才幹,認為自己的生活腐化墮落。 其實您前途無量,而且您……」 他沒有說出「您怎麼樣」,可是他的語調表明,他很器重自己的朋友,對他的前途抱有 厚望。 「這種話他怎麼能開口說出來呢?」皮埃爾想道。皮埃爾認為安德烈公爵是所有人的楷 模,純粹是因為安德烈公爵高度地凝聚著皮埃爾所缺乏的品德,這種品德可以用「意志力」 這個概念至為切貼地表示出來。安德烈公爵善於沉著地應酬各種人,富有非凡的記憶力,博 學多識(他博覽群書,見多識廣,洞悉一切),尤其是善於工作、善於學習,皮埃爾向來就 對安德烈公爵的各種才能感到驚訝。如果說安德烈缺乏富於幻想的推理能力(皮埃爾特別傾 向於這個領域),那麼,他卻不認為這是缺點,而是力量的源泉。 在最良好、友善和樸實的人際關係中,阿諛或贊揚都不可缺少,有如馬車行駛,車輪需 要抹油一樣。 「Jesuisunhommefini,」ヾ安德烈公爵說道,「關於我的情況有什麼話可說的呢?讓 我們談談你的情況吧,」他說道,沉默片刻後,對他那令人快慰的想法微微一笑。 這一笑同時也在皮埃爾臉上反映出來了。 「可是,關於我的情形有什麼話可說的呢?」皮埃爾說道,他嘴邊浮現出愉快的、無憂 無慮的微笑,「我是個什麼人呢?Jesuisunbatard!」ゝ他忽然漲紅了臉。顯然,他竭盡全 力才把這句話說了出來,「sansnom,sansfortune……ゞ也好,說實話……」但是他沒把 「說實話」這個詞兒說出來,「我暫且自由自在,我心裡感到舒暢。不過,我怎麼也不知道 我應當先做什麼事。我想認真地和您商量商量。」   ヾ法語:我是個不可救藥的人。 ゝ法語:一個私生子。 ゞ法語:既無名,亦無財富。 安德烈公爵用慈善的目光望著他。可是在他那友愛而溫柔的目光中依舊顯露出他的優越 感。 「在我心目中,你之所以可貴,特別是因為唯有你才是我們整個上流社會中的一個活躍 分子。你覺得舒適。你選擇你所願意做的事吧,反正是這麼一回事。你以後到處都行得通, 不過有一點要記住:你不要再去庫拉金家中了,不要再過這種生活。狂飲、驃騎兵派頭,這 一切……對你都不適合了。」 「Quevoulez-vous,moncher,」皮埃爾聳聳肩,說道,「Lesfemmes,moncher, lesfemmes!」ヾ 「我不明白,」安德烈答道:「LesfemmescommeilfautB,」ゝ這是另一碼事;不過庫 拉金家的Lesfemmes,lesfemmesetlevinゞ,我不明白啊!」   ヾ法語:我的朋友啊,毫無辦法,那些女人,那些女人啊! ゝ法語:像樣的女人。 ゞ法語:女人,女人和酒。 皮埃爾在瓦西裡﹒庫拉金公爵家中居住,他和公爵的兒子阿納托利一同享受縱酒作樂的 生活,大家拿定了主意,要阿納托利娶安德烈的妹妹為妻,促使他痛改前非。 「您可要知道,就是這麼一回事啊!」皮埃爾說道,他腦海中彷彿突然出現一個極妙的 想法,「真的,我老早就有這個念頭。過著這種生活,對什麼事我都拿不定主意,什麼事我 都無法縝密考慮。真頭痛,錢也沒有了。今天他又邀請我,我去不成了。」 「你向我保證,你不走,行嗎?」 「我保證!」 當皮埃爾離開他的朋友走出大門時,已經是深夜一點多鐘。是夜適逢是彼得堡六月的白 夜。皮埃爾坐上一輛馬車,打算回家去。但是他越走近家門,他就越發感覺到在這個夜晚不 能入睡,這時候與其說是深夜,莫如說它更像黃昏或早晨。空蕩無人的街上可以望見很遠的 地方。皮埃爾在途中回憶起來,今日晚上必定有一夥賭博的常客要在阿納托利﹒庫拉金家裡 聚會。豪賭之後照例是縱酒作樂,收場的節目又是皮埃爾喜愛的一種娛樂。 「如果到庫拉金家去走一趟該多好啊。」他心中想道。但是立刻又想到他曾向安德烈公 爵許下不去庫拉金家串門的諾言。 但是,正如所謂優柔寡斷者的遭遇那樣,嗣後不久他又極欲再一次體驗他所熟悉的腐化 墮落的生活,他於是拿定主意,要到那裡去了。他驀地想到,許下的諾言毫無意義,因為在 他向安德烈公爵許下諾言之前,他曾向阿納托利公爵許下到他家去串門的諾言。他終於想 到,所有這些諾言都是空洞的假設,並無明確的涵義,特別是當他想到,他明天有可能死 掉,也有可能發生特殊事故,因此,承諾與不承諾的問題,就不復存在了。皮埃爾的腦海中 常常出現這一類的論斷,它消除了他的各種決定和意向。他還是乘車到庫拉金家中去了。 他乘馬車到達了阿納托利所住的近衛騎兵隊營房旁一棟大樓房的門廊前面,他登上了燈 火通明的台階,上了樓梯,向那敞開的門戶走進去。接待室內蕩然無人,亂七八糟地放著空 瓶子、斗篷、套鞋,發散著一股酒味,遠處的語聲和喊聲隱約可聞。 賭博和晚膳已經完畢了,但是客人們還沒有各自回家。皮埃爾脫下斗篷,步入第一個房 間,那裡只有殘酒與剩飯,還有一名僕役;他內心以為沒有被人發現,悄悄地喝完了幾杯殘 酒。第三個房間傳出的喧器、哈哈大笑、熟悉的叫喊和狗熊的怒吼,清晰可聞。大約有八個 年輕人在那敞開的窗口擠來擠去。有三個人正在玩耍一只小熊,一個人在地上拖著鎖上鐵鏈 的小熊,用它來恐嚇旁人。 「我押史蒂文斯一百盧布賭注!」有個人喊道。 「當心,不要攙扶!」另一人喊道。 「我押在多洛霍夫上啊!」第三個人喊道,「庫拉金,把手掰開來。」 「喂,把小熊『朱沙』扔開吧,這裡在打賭啊!」 「要一乾而盡,不然,就輸了。」第四個人喊道。 「雅科夫,拿瓶酒來,雅科夫!」主人喊道,他是個身材高大的美男子,穿著一件袒露 胸口的薄襯衣站在人群中間,「先生們,等一會。瞧,他就是彼得魯沙,親愛的朋友。」他 把臉轉向皮埃爾說道。 另一個身材不高、長著一對明亮的藍眼睛的人從窗口喊叫:「請上這裡來,給我們把手 掰開,打賭啊!」這嗓音在所有這些醉漢的嗓音中聽來令人覺得最為清醒,分外震驚。他是 和阿納托利住在一起的多洛霍夫,謝苗諾夫兵團的軍官,大名鼎鼎的賭棍和決鬥能手。皮埃 爾面露微笑,快活地向四周張望。 「我什麼也不明白。是怎麼回事?」他問道。 「等一會,他還沒有喝醉。給我一瓶酒。」阿納托利說道,從桌上拿起一只玻璃杯,向 皮埃爾跟前走去。 「你首先喝酒。」 皮埃爾一杯接著一杯地喝起酒來,而那些蹙起額頭瞧瞧又在窗口擠來擠去的喝得醉醺醺 的客人,傾聽著他們交談。阿納托利給他斟酒,對他講,多洛霍夫和到過此地的海員,叫做 史蒂文斯的英國人打賭,這樣議定:他多洛霍夫把腳吊在窗外坐在三樓窗台上一口氣喝乾一 瓶烈性甜酒。 「喂,要喝乾啊!」阿納托利把最後一杯酒遞給皮埃爾,說道,「不然,我不放過你!」 「不,我不想喝。」皮埃爾用手推開阿納托利,說道;向窗前走去。 多洛霍夫握著英國人的手,明確地說出打賭的條件,但主要是和阿納托利、皮埃爾打交 道。 多洛霍夫這人中等身材,長著一頭鬈發,有兩只明亮的藍眼睛。他約莫二十五歲。像所 有的陸軍軍官那樣,不蓄胡子,因而他的一張嘴全露出來,這正是他那令人驚歎的臉部線 條。這張嘴十分清秀,彎成了曲線。上嘴唇中間似呈尖楔形,有力地搭在厚實的下嘴唇上, 嘴角邊經常現出兩個微笑的酒窩。所有這一切,特別是在他那聰明、堅定而放肆的目光配合 下,造成了一種不能不惹人注意這副臉型的印象。多洛霍夫是個不富裕的人,沒有什麼人情 關係。儘管阿納托利花費幾萬盧布現金,多洛霍夫和他住在一起,竟能為自己博得好評,他 們的熟人把多洛霍夫和阿納托利比較,更為尊重多洛霍夫,阿納托利也尊重他。多洛霍夫無 博不賭,幾乎總是贏錢。無論他喝多少酒,他從來不會喪失清醒的頭腦。當時在彼得堡的浪 子和酒徒的領域中,多洛霍夫和庫拉全都是赫赫有名的人物。 一瓶烈性甜酒拿來了。窗框使人們無法在那窗戶外面的側壁上坐下,於是有兩個僕役把 窗框拆下來,他們周圍的老爺們指手劃腳,不斷地吆喝,把他們搞得慌裡慌張,顯得很羞怯。 阿納托利現出洋洋得意的神氣,向窗前走去。他禁不住要毀壞什麼東西。他把僕人們推 開,拖了拖窗框,可是拖不動它。他於是砸爛了玻璃。 「喂,你這個大力士。」他把臉轉向皮埃爾說道。 皮埃爾抓住橫木,拖了拖,像木製的窗框喀嚓喀嚓地響,有的地方被他弄斷了,有的地 方被扭脫了。 「把整個框子拆掉,要不然,大家還以為我要扶手哩。」多洛霍夫說道。 「那個英國人在吹牛嘛……可不是?……好不好呢? ……」阿納托利說道。 「好吧。」皮埃爾望著多洛霍夫說道,多洛霍夫拿了一瓶烈性甜酒,正向窗前走去,從 窗子望得見天空的亮光,曙光和夕暉在天上連成一片了。 多洛霍夫手中拿著一瓶烈性甜酒,霍地跳上了窗台。 「聽我說吧!「他面向房間,站在窗台上喊道。大家都沉默不言。 「我打賭(他操著法語,讓那個英國人聽懂他的意思,但是他說得不太好),我賭五十 金盧布,您想賭一百?」他把臉轉向英國人,補充了一句。 「不,就賭五十吧。」英國人說道。 「好吧,賭五十金盧布,」二人議定,「我要一口氣喝乾一整瓶烈性糖酒,兩手不扶著 什麼東西,坐在窗台外邊,就坐在這個地方把它喝乾(他彎下腰來,用手指指窗戶外邊那傾 斜的牆壁上的突出部分)……就這樣,好嗎?……」 「很好。」英國人說道。 阿納托利向英國人轉過身去,一手揪住他的燕尾服上的鈕扣,居高臨下地望著他(那個 英國人身材矮小),開始用法語向他重說了打賭的條件。 「等一下!」多洛霍夫為了要大家注意他,便用酒瓶敲打著窗戶,大聲喊道,「庫拉 金,等一會,聽我說吧。如果有誰如法炮製,我就支付一百金盧布。明白麼?」 英國人點點頭,怎麼也不肯讓人明白,他有意還是無意接受打賭的新條件。阿納托利不 願放開英國人,雖然那個英國人點頭示意,但他心裡什麼都明白。阿納托利用英語把多洛霍 夫的話向他翻譯出來。一個年輕的、瘦骨嶙峋的男孩——近衛驃騎兵,這天夜裡輸了錢,他 於是爬上窗台上,探出頭來向下面望望。 「嚇!……嚇!……嚇!……」他瞧著窗外人行道上的石板說道。 「安靜!」多洛霍夫高聲喊道,把那個軍官從窗台上拉了下來,被馬刺絆住腿的軍官很 不自在地跳到房間裡。 多洛霍夫把酒瓶擱在窗台上,這樣拿起來方便,他謹小慎微地、悄悄地爬上窗戶。他垂 下兩腿,雙手支撐著窗沿,打量了一番,把身子坐穩,然後放開雙手,向左向右移動,拿到 了一只酒瓶。阿納托利拿來了兩根蠟燭,擱在窗台,雖然這時候天大亮了,兩根蠟燭從兩旁 把多洛霍夫穿著一件白襯衣的脊背和他長滿鬈發的頭照得通亮了。大家都在窗口擠來擠去。 那個英國人站在大家前面。皮埃爾微微發笑,不說一句話。一個在場的年紀最大的人露出氣 忿的、驚惶失惜的神色,忽然竄到前面去,想一把揪住多洛霍夫的襯衣。 「先生們,這是蠢事,他會跌死的。」這個較為明智的人說道。 阿納托利制止他。 「不要觸動他,你會嚇倒他,他會跌死的。怎樣?……那為什麼呢?……哎呀……」 多洛霍夫扭過頭來,坐得平穩點了,又用雙手支撐著窗戶的邊沿。 「如果有誰再擠到我身邊來,」他透過緊團的薄嘴唇斷斷續續地說,「我就要把他從這 裡扔下去。也罷!……」 他說了一聲「也罷」,又轉過身去,伸開雙手,拿著一只酒瓶擱到嘴邊,頭向後仰,抬 起一只空著的手,這樣,好把身子弄平穩。有一個僕人在動手撿起玻璃,他彎曲著身子站著 不動彈,目不轉睛地望著窗戶和多洛霍夫的脊背。阿納托利瞪大眼睛,筆直地站著。那個英 國人噘起嘴唇,從一旁觀看。那個想阻攔他的人跑到屋角裡去,面朝牆壁地躺在沙發上。皮 埃爾用手摀住臉,此時他臉上雖然現出恐怖的神色,但卻迷迷糊糊地保持著微笑的表情。大 家都沉默不言。皮埃爾把幪住眼睛的手拿開。多洛霍夫保持同樣的姿態坐著,不過他的頭顱 向後扭轉過來了,後腦勺上的卷髮就碰在襯衫的領子上,提著酒瓶的手越舉越高,不住地顫 抖,用力地掙扎著。這酒瓶顯然快要喝空了,而且舉起來了,頭也給扭彎了。「怎麼搞了這 樣久呢?」皮埃爾想了想。他彷彿覺得已經過了半個多鐘頭。多洛霍夫把脊背向後轉過去, 一只手神經質地顫栗起來,這一顫栗足以推動坐在傾斜的側壁上的整個身軀。他全身都挪動 起來了,他的手和頭越抖越厲害,費勁地掙扎。一只手抬了起來抓住那窗台,但又滑落下去 了。皮埃爾又用手摀住眼睛,對自己說:永遠也沒法把它睜開來。他忽然覺得周圍的一切微 微地擺動起來了。他看了一眼:多洛霍夫正站在窗台上,他的臉色蒼白,但卻露出了愉快的 神態。 「酒瓶子空了。」 他把這酒瓶扔給英國人,英國人靈活地接住。多洛霍夫從窗上跳下來。他身上發散著濃 重的甜酒氣味。 「棒極了!好樣的!這才是打賭啊!您真了不起啊!」大家從四面叫喊起來了。 那個英國人拿出錢包來數錢。多洛霍夫愁苦著臉,沉默不語。皮埃爾一躍跳上了窗台。 「先生們!誰願意同我打賭呢?我同樣做它一遍,」他忽然高聲喊道,「不需要打賭, 聽我說,我也這麼干。請吩咐給我拿瓶酒來。我一定做到……請吩咐給我拿瓶酒來。」 「讓他干吧,讓他干吧!」多洛霍夫面帶微笑,說道。 「你干嘛,發瘋了麼?誰會讓你干呢?你就站在梯子上也會感到頭暈啊。」大家從四面 開腔說話。 「我準能喝乾,給我一瓶烈性甜酒吧!」皮埃爾嚷道,做出堅定的醉漢的手勢,捶打著 椅子,隨即爬上了窗戶。 有人抓住他的手,可是他很有力氣,把靠近他的人推到很遠去了。 「不,你這樣絲毫也說服不了他,」阿納托利說道,「等一等,我來哄騙他。你聽我 說,跟你打個賭吧,但約在明天,現在我們大家都要到×××家中去了。」 「我們乘車子去吧,」皮埃爾喊道,「我們乘車子去吧!…… 把小熊『米沙』也帶去。」 他於是急忙抓住這頭熊,抱著它讓它站起來,和它一同在房裡跳起舞來,雙腿旋轉著。 ------------------ 戰爭與和平第一部 7 瓦西裡公爵履行了他在安娜﹒帕夫洛夫娜舉辦的晚會上答應名叫德魯別茨卡婭的公爵夫 人替她的獨子鮑裡斯求情的諾言。有關鮑裡斯的情形已稟告國王,他被破例調至謝苗諾夫兵 團的近衛隊中擔任准尉。安娜﹒帕夫洛夫娜雖已四出奔走斡旋,施展各種手段,但是,鮑裡 斯還是未被委派為副官,亦未被安插在庫圖佐夫手下供職。安娜﹒帕夫洛夫娜舉辦晚會後不 久,安娜﹒米哈伊洛夫娜就回到莫斯科,逕直地到她的富有的親戚羅斯托夫家中去了,她一 直住在莫斯科的這個親戚家中,她的被溺愛的鮑裡斯從小就在這個親戚家中撫養長大,在這 裡住了許多年,他剛被提升為陸軍准尉,旋即被調任近衛軍准尉。八月十日近衛軍已自彼得 堡開走,她那留在莫斯科置備軍裝的兒子要在前往拉茲維洛夫的途中趕上近衛軍的隊伍。 羅斯托夫家中有兩個叫做娜塔莉婭的女人——母親和小女兒——過命名日。從清早起, 波瓦爾大街上一棟莫斯科全市聞名的叫做羅斯托娃的伯爵夫人的大樓前面,裝載著賀客的車 輛就來回奔走,川流不息。伯爵夫人和漂亮的大女兒坐在客廳裡接待來賓,送走了一批賓 客,又迎來了另一批賓客,不停地應接。 這位伯爵夫人長著一副東方型的瘦削的臉盤,四十五歲上下,她為兒女所勞累(有十二 個兒女),身體顯得虛弱。由於體弱,她的動作和言談都很遲緩,這卻賦予她一種令人肅然 起敬的、威嚴的風貌。叫做安娜﹒米哈伊洛莫娜﹒德魯別茨卡婭的公爵夫人就像他們家裡人 一樣,也坐在那兒,幫助和應酬賓客。年輕人認為不必參與接待事宜,都呆在後面的幾個房 間裡。伯爵迎送著賓客,邀請全部賓客出席午宴。 「十分、十分感激您mach□re或moncherヾ,(他對待一切人,無論地位高於他,抑或 低於他,都毫無例外地、毫無細微差別地稱mach□re或moncher),我個人代替兩個過命名 日的親人感激您。請費神,來用午膳。您不要讓我生氣,moncher。我代表全家人誠摯地邀 請您,mach□re。」他毫無例外地,一字不變地對一切人都說這番話,他那肥胖的、愉快 的、常常刮得很光的臉上現出同樣的神態,他同樣地緊握來賓的手,頻頻地鞠躬致意。送走 一位賓客後,伯爵回到那些尚在客廳未退席的男女賓客面前,他把安樂椅移到近旁,顯露出 熱愛生活、善於生活的人所固有的樣子,豪放地攤開兩腿,兩手擱在膝蓋上,意味深長地搖 搖擺擺,他預測天氣,請教保健的秘訣,有時講俄國話,有時講很差勁的、但自以為道地的 法國話,後來又現出極度睏倦、但卻竭盡義務的人所獨具的樣子去送賓客,一面弄平禿頭上 稀疏的斑發,又請賓客來用午膳。有時候,他從接待室回來,順路穿過花齋和堂館休息室走 進大理石大廳,大廳裡已經擺好備有八十份餐具的筵席,他望著堂倌拿來銀器和瓷器,擺筵 席、舖上織花桌布,並把出身於貴族的管家德米特裡﹒瓦西裡耶維奇喊到身邊來,說道: 「喂,喂,米佳,你要注意,把一切佈置停妥。好,好,」   ヾ法語:親愛的女客,親愛的男客。 他說道,十分滿意地望著擺開的大號餐桌,「餐桌的佈置是頭件大事。就是這樣……」 他洋洋自得地松了口氣,又走回客廳去了。 「瑪麗亞﹒利洛夫娜﹒卡拉金娜和她的女兒到了!」伯爵夫人的身材魁梧的隨從的僕人 走進客廳門,用那低沉的嗓音稟告。伯爵夫人思忖了一會,聞了聞鑲有丈夫肖像的金質鼻煙 壺。 「這些接客的事情把我折磨得難受,」她說道,「哦,我來接待她這最後一個女客。她 真拘禮,請吧,」她用憂悒的嗓音對僕人說,內心好像是這樣說:「哎呀!讓你們這些人置 我於死命吧!」 一個身段高大、肥胖、樣子驕傲的太太和她的圓臉蛋的、微露笑容的女兒,衣裙沙沙作 響,走進客廳來。 「Ch□recomtesse,ilyasilongtemps…ellea□l□alit□elapauvreenfant… aubaldesRazoumowsky…etlacomtesseApraksine…j』ai□t□siheureuse……ヾ,聽見婦女 們互相打斷話頭、鬧哄哄的談話聲,談話聲和連衣裙的沙沙聲、移動椅子的響聲連成一片 了。這場談話開始了,談話在頭次停頓的時候正好有人站起來,把那連衣裙弄得沙沙作響, 有人說:「Jeauisbiencharm□e,lasant□dlemaman…etlacomtesseApraksine.」ゝ連衣裙 又給弄得沙沙作響,有人朝接待室走去,穿上皮襖或披起斗篷,就離開了。談話中提到當時 市內的首要新聞——遐爾聞名的富豪和葉卡捷琳娜女皇當政時的美男子老別祖霍夫伯爵的病 情和他的私生子皮埃爾,此人在安娜﹒帕夫洛夫娜﹒捨列爾舉辦的晚會上行為不軌,有失體 統。   ヾ法語:伯爵夫人……已經這樣久了……可憐的女孩,她害病了……在拉祖莫夫斯 基家的舞會上……伯爵夫人阿普拉克辛娜……我簡直高興極了…… ヾ法語:我非常、非常高興……媽媽很健康……伯爵夫人阿普拉克辛娜。 「我非常惋惜可憐的伯爵,」一個女客人說道,「他的健康情況原已十分惡劣,現今又 為兒女痛心,這真會斷送他的命啊!」 「是怎麼回事?」伯爵夫人問道,好像她不知道那女客在說什麼事,不過她已有十五次 左右聽過關於別祖霍夫伯爵感到傷心的原因。 「這就是現在的教育啊!」一位女客說,「現在國外時,這個年輕人就聽天由命,放任 自流,而今他在彼得堡,據說,他干了不少令人膽寒的事,已經通過警察局把他從這裡驅逐 出去了。」 「您看,真有其事!」伯爵夫人說道。 「他很愚蠢地擇交,」安娜﹒米哈伊洛夫娜插嘴了,「瓦西裡公爵的兒子,他的那個多 洛霍夫,據說,天知道他們干了些什麼勾當。二人都受罪了。多洛霍夫被貶為士兵,別祖霍 夫的兒子被趕到莫斯科去了。阿納托利﹒庫拉金呢,他父親不知怎的把他制服了,但也被驅 逐出彼得堡。」 「他們究竟干了些什麼勾當?」伯爵夫人問道。 「他們真是些十足的土匪,尤其是多洛霍夫,」女客人說道,「他是那個備受尊重的太 太瑪麗亞﹒伊萬諾夫娜﹒多洛霍娃的兒子,後來怎麼樣呢?你們都可以設想一下,他們三個 人在某個地方弄到了一頭狗熊,裝進了馬車,開始把它運送到女伶人那裡去了。警察跑來制 止他們。他們抓住了警察分局局長,把他和狗熊背靠背地綁在一起,丟進莫伊卡河裡。狗熊 在泅水,警察分局局長仰臥在狗熊背上。」 「mach□re,警察分局局長的外貌好看嗎?」伯爵笑得要命,高聲喊道。 「啊,多麼駭人呀!伯爵,這有什麼可笑的呢?」 可是太太們情不自禁地笑起來。 「真費勁才把這個倒霉鬼救了出來,」女客人繼續說下去,「基裡爾﹒弗拉基米羅維 奇﹒別祖霍夫伯爵的兒子心眼真多,逗弄人啊!」她補充一句話,「聽人家說,他受過良好 的教育,腦子也挺靈活。你看,外國的教育結果把他弄到這個地步。雖然他有錢,我還是希 望這裡沒有誰會接待他。有人想介紹他跟我認識一下,我斷然拒絕了:我有幾個女兒嘛。」 「您干嘛說這個年輕人很有錢呢?」伯爵夫人避開少女們彎下腰來問道,少女們馬上裝 作不聽她說話的樣子,「要知道,他只有幾個私生子女。看來……皮埃爾也是個私生子。」 女客人揮動一手下臂。 「我想,他有二十個私生子女。」 公爵夫人安娜﹒米哈伊洛夫娜插話了,她顯然是想顯示她的社交關係,表示她熟悉交際 界的全部情況。 「就是這麼一回事,」她低聲地、意味深長地說道,「基裡爾﹒弗拉基米羅維奇伯爵頗 有名聲,盡人皆知……他的兒女多得不可勝數,而這個皮埃爾就是他的寵兒。」 「舊年這個老頭兒還挺漂亮哩!」伯爵夫人說道,「我還未曾見過比他更漂亮的男人。」 「現在他變得很厲害了,」安娜﹒米哈伊洛夫娜說道。「我想這樣說,」她繼續說下 去,「根據妻子方面的關係,瓦西裡公爵是他的全部財產的直接繼承人,但是他父親喜愛皮 埃爾,讓他受教育,還稟告國王……如果他一旦辭世,他的病情加重,每時每刻都有可能斷 氣,羅蘭也從彼得堡來了,誰將會得到這一大筆財產,是皮埃爾呢,或者是瓦西裡公爵。四 萬農奴和數百萬財產。這一點我了若指掌,瓦西裡公爵親口對我說過這番話。基裡爾﹒弗拉 基米羅維奇正是我的表舅哩。而且他給鮑裡斯施行洗禮,是他的教父。」她補充一句,好像 一點不重視這等事情似的。 「瓦西裡公爵於昨日抵達莫斯科。有人對我說,他來的用意是實地視察。」女客人說。 「是的,但是,entrenous,」ヾ公爵夫人說道,「這是一種藉口,說實話,他是來看 基裡爾﹒弗拉基米羅維奇伯爵的,他聽到伯爵的病情加重了。」   ヾ法語:這是我們之間的事,不可與外人道也。 「但是,mach□re,這是個招兒,」伯爵說道,他發現那個年長的女客不聽他說話,就 向小姐們轉過臉去說,「我心裡想象,那個警察分局局長的外貌是十分漂亮的。」 他於是想到那個警察分局局長揮動手臂的模樣,又哈哈大笑起來,那響亮的嗓子低沉的 笑聲撼動著他整個肥胖的身軀,他發出這種笑聲,就像平素吃得好,特別是喝得好的人所發 出的笑聲一樣。「好吧,請您到我們那裡來用午飯。」他說道。 ------------------ 戰爭與和平第一部 8 大家都默不作聲。伯爵夫人望著女客人,臉上露出愉快的微笑,但她並不掩飾那種心 情:如果那個女客人站立起來,退席離開,她絲毫也不會感到怏怏不樂。女客的女兒正在弄 平連衣裙,用疑問的眼神望著母親,就在這時分,忽然聽見隔壁房裡傳來一群男人和女人向 門口迅跑的步履聲、絆倒椅子的響聲,一個十三歲的女孩跑進房裡來,用那短短的紗裙蓋住 一件什麼東西,她在房間當中停步了。很明顯,她在跑步時失腳,出乎意料地蹦得這麼遠。 就在這同一瞬間,一個露出深紅色衣領的大學生、一個近衛軍軍官、一個十五歲的女孩和一 個身穿兒童短上衣的面頰粉紅的胖乎乎的男孩在那門口露面了。 伯爵猛然跳起來,搖搖擺擺地走著,把兩臂伸開,抱住跑進來的小女孩。 「啊,她畢竟來了!」他含笑地喊道,「過命名日的人!mach□re過命名日的人!」 「mach□re,ilyauntempspour,tout,」ヾ伯爵夫人假裝出一副嚴肅的樣子,她說, 「你總是溺愛她,埃利。」她對丈夫補充地說。 「Bonjour,mach□re,jevousf□licite,」女客人說道, 「Quelledelicieuseenfant!ゝ」她把臉轉向母親,補充地說。   ヾ法語:一切事情都得有個時間,親愛的。 ゝ法語:我親愛的,您好,向您表示祝賀。多麼可愛的小孩子! 小姑娘長著一雙黑眼睛,一張大嘴巴,相貌不漂亮,但挺活潑。她跑得太快,背帶滑脫 了,袒露出孩子的小肩膀,黑黝黝的打綹的鬈發披在後面,光著的手臂十分纖細,身穿一條 鉤花褲子,一雙小腳穿著沒有鞋帶的矮靿皮靴。說她是孩子已經不是孩子,說她是女郎還不 是女郎,她正值這個美妙的年華。她從父親的懷抱中掙脫出來,走到了母親近旁,母親的嚴 厲呵斥她不在乎,倒把臉兒藏在母親的花邊斗篷裡,不知她為什麼而笑,一面若斷若續地說 到她從衣裙下面掏出來的洋娃娃。 「你們看見嗎?……一個洋娃娃……咪咪……你們都看見。」 娜塔莎不能說下去了(她以為一切都很可笑),她倒在母親身上,哈哈大笑起來,笑聲 非常響亮,以致所有的人,連那個過分拘禮的女客也情不自禁地笑了起來。 「你得啦,走吧,帶上你這個丑東西走吧!」母親說道,假裝發脾氣,把女兒推到一邊 去。「這是我的小女兒。」她把臉轉向女客說道。 娜塔莎有一陣子把臉從母親的花邊三角頭巾下抬起來,透過笑出的眼淚,從底下朝她望 了一眼,又把臉蛋藏了起來。 女客人被迫欣賞家庭中的這個場面,認為有參與一下的必要了。 「我親愛的,請您告訴我,」她把臉轉向娜塔莎,說道,「這個咪咪究竟是您的什麼 人?大概是女兒吧?」 娜塔莎不喜歡對待兒童的寬容的口氣,女客人卻用這種口氣對她說話。她一言不答,嚴 肅地瞟了女客人一眼。 與此同時,這一輩年輕人:軍官鮑裡斯——名叫安娜﹒米哈伊洛夫娜的公爵夫人的兒 子、大學生尼古拉——伯爵的長男、索尼婭——伯爵的一個現年十五歲的外甥女以及小彼得 魯沙——伯爵的幼子,都在客廳裡入席就座了。顯然,他們竭盡全力把還流露在每個人臉上 的興奮和悅意保持在合乎禮儀的範圍以內。顯而易見,他們在迅速奔跑出來的後面的幾個房 間裡,閒談比起在這裡議論城裡的讒言、天氣和comtesseApraksineヾ的問題,聽來令人更 開心。他們有時候互相凝視,好不容易才忍住沒有笑出聲來。   ヾ法語:伯爵夫人阿普拉克辛娜。 兩個年輕人,一個是大學生、一個是軍官,從童年時代起就是朋友,兩個人年齡相同, 而且長得漂亮,但其面目並不相像。鮑裡斯是個身材魁梧、頭髮淺黃的青年,他那寧靜而俊 美的面孔上,五官生得端正,眉清目秀。尼古拉是個身材不高的年輕人,一頭鬈發,面部表 情坦率。他的上嘴唇邊逐漸長出黑色的短髭,他的靈敏和激情在整個面部流露出來。尼古拉 一走進客廳,兩頰就漲紅了。顯然,他想開口說話,但卻找不到話題;鮑裡斯正好相反,他 一下子就想到了應付的辦法,沉著而戲謔地講起洋娃娃咪咪的事,說他認識它的時候,它還 是個小姑娘,當時它的鼻孔還沒有碰壞,他記得在這五年內它變老了,頭頂也現出裂紋了。 他說了這句話,便朝娜塔莎望了一眼。娜塔莎轉過臉去不理睬他,看了看瞇縫起眼睛、不出 一聲笑得渾身發抖的小弟弟,她再也按捺不住了,一躍而起,邁開敏捷的小腿,從客廳裡飛 奔出來。鮑裡斯沒有發笑。 「媽媽,看來您也要走了吧?要馬車嗎?」他面露微笑地對母親說。 「好,走吧,走吧,吩咐他們把馬車準備好。」她含笑說道。 鮑裡斯悄悄地走出來,跟在娜塔莎後面,那個胖乎乎的男孩生氣地跟在他們後面跑,好 像他的事情遭受挫折而懊悔似的。 ------------------ 戰爭與和平第一部 9 年輕人當中,除開伯爵夫人的長女(她比她妹妹年長四歲,舉止已經跟大人一樣了)和 作客的小姐而外,客廳裡剩下尼古拉和外甥女索尼婭二人了。索尼婭是個身段苗條、小巧玲 瓏的黑髮女郎,在那長長的睫毛遮掩下閃現出溫柔的眼神,一條烏黑而濃密的發辮在頭上盤 了兩盤,臉上的皮膚,特別是裸露而消瘦、肌肉發達而漂亮的手臂和頸項的皮膚,都略帶黃 色。她那動作的平穩,小小肢體的柔軟和靈活,有點調皮而自持的風度,便像一只尚未發育 成熟的美麗可愛的貓崽,它必將成為一只頗具魅力的母貓。顯然她認為面露微笑去諦聽眾人 談話是一種禮貌的態度,但是,她那對洋溢著少女熱情崇拜的眼睛,從那長長的濃密的睫毛 下面,情不自禁地望著行將入伍的consinヾ,她那笑意一點也不能欺騙任何人,顯而易 見,這只小貓蹲下來,只是想要更有力地跳起來,如同鮑裡斯和娜塔莎一樣從客廳裡竄出 去,和她的表兄一塊兒嬉戲。   ヾ法語:表兄。 「mach□re,是的,」老伯爵把臉轉向女客,一面指著他的尼古拉,說道, 「mach□re,看,他的朋友鮑裡斯擢升為軍官了,為友誼起見,他不想落在鮑裡斯後面,拋 棄了大學和我這個老頭,也服兵役去了。有人在檔案館給他弄到一個差事,本來一切都準備 就緒了。這不就是看情面嘛?」伯爵用疑問的口氣說道。 「是呀,有人說已經宣戰了。」女客人說。 「早就有人在說啊,」伯爵說道,「說了一陣子,又說一陣子,就不再說了。 mach□re,這不就是看情面嘛!」他把自己說過的話重說一遍,「尼古拉去當驃騎兵了。」 女客搖搖頭,不知道要說什麼話。 「根本不是為友情,」尼古拉答道,漲紅了臉,好像他受到一種使他羞愧的詆毀似的, 他於是要為自己辯護,「根本不是為友情,而只是覺得我有服兵役的天職。」 他回頭望望表妹,又望望做客的小姐,她們二人都面露稱讚的微笑望著他。 「保羅格勒驃騎兵團上校舒伯特今天在我們這兒吃午飯,他在這兒度假,要把尼古拉帶 走。這有什麼法子呢?」伯爵說道,聳聳肩,詼諧地提起這件顯然使他深感痛楚的事情。 「爸爸,我已經跟您說過,」兒子說道,「如果您不願意放我走,那麼我就留下來。但 是我知道,除開服兵役而外,我毫無用場;我不是外交家,不是官員,不善於掩飾自己的感 情,」他說道,露出風華正茂之時的輕薄的樣子,不時地端詳索尼婭和做客的小姐。 小貓用眼睛緊緊地盯住他,隨時都準備嬉戲一通,表露一下它那貓的本性。 「嗯,嗯,好極了!」老伯爵說道,「向來就急躁……波拿巴還在衝昏大家的頭腦,大 家都想到他由中尉搖身一變當上皇帝了。也罷,願上帝保佑。」他補充一句,並不注意女客 嘲諷的微笑。 成年人開始談論波拿巴的事情。卡拉金娜的女兒朱莉把臉轉向小羅斯托夫,說道: 「很遺憾,星期四那天您沒有到阿爾哈羅夫家裡去。您不在場,我覺得寂寞無聊。」她 說道,向他露出溫和的微笑。 年輕人因受奉承而深感榮幸,臉上呈露出風華正茂之時的輕浮的微笑,他坐得離她更近 了,他和那笑容可掬的朱莉單獨地閒聊起來,根本沒發覺他這情不自禁的微笑竟像一柄醋意 的尖刀戳進那面紅耳赤、佯裝微笑的索尼婭的心窩。閒談的中間,他回過頭來瞥了她一眼, 索尼婭憤恨地望望他,好不容易才忍住沒有流出眼淚,沒有露出假裝的微笑,她站起來,從 房裡走出去。尼古拉的興奮情緒已經消逝了。他窺伺談話一中斷,就露出掃興的神態,從房 裡出來,尋找索尼婭去了。 「所有這些年輕人的秘密事情真藏不住,會露出馬腳啊!」安娜﹒米哈伊洛夫娜指著正 走出門去的尼古拉說道。「CousiBnage-dangereuxvoisinage,」ヾ她補充一句。 「是的,」伯爵夫人說道,隨同這一代年輕人進入客廳帶來的一線陽光消失後,她彷彿 在回答未曾有人向她提出、但卻經常使她全神貫注的問題似的,「她經受了多少苦難、多少 煩擾,現在才能從他們身上得到一點歡樂啊!可是現在,說實話,恐懼的比重卻大於歡樂。 你總是怕這怕那,總是怕這怕那啊!男孩也好,女孩也好,正值這個年齡,就會遇到許多危 險的事情。」 「一切以教育為轉移。」女客人說道。 「是的,您說的是真話,」伯爵夫人繼續說道,「謝天謝地,直至現在,我還是我的子 女的朋友,我博得他們充分的信賴。」伯爵夫人說,許多父母出過差錯,我重蹈覆轍,他們 都以為,子女並沒有隱瞞他們的秘密,「我知道,我永遠是我的幾個女兒的第一個 confidenteゝ,尼古拉性情急躁,要是他淘氣(男孩子哪能不淘氣),也不會像彼得堡這些 紳士派頭的人那樣。」   ヾ法語:表兄弟、表姐妹這種親戚真糟糕透了啊。 ゝ法語:出主意的人。 「是啊,都是些很好的、很好的孩子,」伯爵說道,認為這種看法很對頭。他往往在解 決他認為很複雜的問題時,便用「很好的」這個詞來應付,「得了吧!他也想去當個驃騎兵 啊!無論您怎樣要求,也無濟於事,mach□re!」 「你的小女兒是個多麼可愛的人兒!」女客人說道,「火性子人!」 「是的,火性子人,」伯爵說道,「她就像我啊!她有一副悅耳的嗓子:雖然她是我的 兒女,但我也要如實說來。她將來是個歌唱家,又是一個薩洛莫妮。我們延請了一位意大利 人教她唱歌。」 「不是太早了嗎?據說,她這個時候學唱對嗓子不利。」 「哦,不,哪裡太早啊!」伯爵說道,「我們母親輩十二三歲不就出嫁了嗎?」 「她現在就已愛上鮑裡斯了!她怎麼樣?」伯爵夫人說道,兩眼望著鮑裡斯的母親,悄 悄地露出微笑,雖然在回答經常使她心神貫注的問題,她繼續說下去,「哦,您知道,如果 我對她嚴加管教,如果我禁止她……天知道,他們偷偷地會做出什麼事(伯爵夫人心中暗 指,他們會接吻),可是現在,她說的每句話我都知道。她晚上自己跑回家來,把一切情形 講給我聽。我也許正在慣養她,不過,說實話,這樣做似乎更妙。我對大女兒管教得很嚴。」 「是的,教育我的方式完全不一樣。」長女——漂亮的名叫薇拉的伯爵小姐面帶微笑地 說道。 但是微笑並沒有使薇拉的面部變得更加漂亮,這是一件常見的事,恰好適得其反,她的 臉色變得不太自然,從而令人生厭。長女薇拉長得俊俏,並不笨拙,學習成績優良,受到很 好的教育,她的嗓子悠揚悅耳,她說的話合情合理,恰如其分,但是,說來令人詫異,女客 也好,伯爵夫人也好,大家都竟然回過頭來望她一眼,彷彿十分驚訝似的,為什麼她要說這 番話,大家都覺得尷尬。 「大家總對年齡較大的兒童自作主張,總想做出什麼不平凡的事業。」女客人說道。 「mach□re,不用隱瞞,承認好了!伯爵夫人對薇拉的事自作主張,」伯爵說道。「這 又有什麼關係啊!她畢竟變成一個很好的姑娘。」他補充說道,向薇拉遞個眼色,表示贊成 的意思。 女客們站了起來,答應來吃午飯,便乘馬車走了。 「是什麼派頭!他們都坐著,坐著不走!」伯爵夫人送走客人後說道。 ------------------ 戰爭與和平第一部 10 娜塔莎步出客廳,奔馳而去,只奔至花房。她在這個房間裡停下來了,等候鮑裡斯走出 門來。她已經不耐煩了。他沒有馬上走來,她頓了一下腳,快要放聲大哭,這時聽到了年輕 人的不疾速亦不遲緩的文質彬彬的步履聲。娜塔莎飛快地竄到花桶中間,躲匿起來了。 鮑裡斯在房間中央停步了,環顧了一遭,撣掉制服袖子上的塵屑,走到鏡台前,仔細瞧 瞧他那俊美的面孔。娜塔莎沒有出聲,從她躲匿的地方向外觀望,等待著,看他怎樣辦。他 在鏡台前佇立了片刻,微微一笑,就向大門口走去。娜塔莎想喊他一聲,隨即改變了念頭。 「讓他去找吧,」她對自己說道。鮑裡斯剛剛走出來,索尼婭漲紅了臉,透過淚水憤恨 地低聲細語,從另一道門走了出來。娜塔莎忍住了,沒有起步向她身邊跑去,還留在躲匿的 地方,宛如戴上一頂隱身帽,不時地窺視人世間的動靜。她正在享受一種特別新鮮的樂趣。 索尼婭用耳語說著什麼話,又回頭望望客廳門。尼古拉從門口走出來了。 「索尼婭,你怎麼啦?哪能這樣呢?」尼古拉說道,向她身邊跑來了。 「沒有什麼,沒有什麼,丟下我別管吧!」索尼婭嚎啕大哭起來。 「不,我知道干嘛。」 「哦,您知道,好得很,您上她那兒去吧。」 「索——尼婭!有句話要跟你說!哪能憑瞎想這樣折磨我,這樣折磨你自己!」尼古拉 說道,一把抓住她的手。 索尼婭不去掙脫自己的手,停止哭泣了。 娜塔莎屏住氣息,一動不動地從她躲匿的地方用那閃閃發亮的眼睛向外張望。「此刻會 出什麼事呢?」她思忖道。 「索尼婭!我所需要的不是整個世界!在我心目中唯有你才是一切,」尼古拉說道, 「我向你證明我說的話。」 「我不喜歡你這樣說話。」 「哦,我再也不說了,嗯,索尼婭,寬恕我吧!」他把她拖到自己身邊,吻了吻她。 「荷,多麼好啊!」娜塔莎心裡想道,索尼婭和尼古拉從房裡走出以後,她跟隨著他 們,把鮑裡斯喊到自己身邊來。 「鮑裡斯,您到這裡來,」她現出一副意味深長的狡黠的神態說道,「我有一件事要說 給您聽。到這裡來吧,到這裡來吧。」她說道,把他領到花房裡她躲匿過的花桶之間。鮑裡 斯微露笑容,跟在她後面走去。 「這究竟是件什麼事呢?」他發問。 她困窘不安,向四下打量一番,看見她那被扔在花桶上的洋娃娃,把它拿起來。 「吻吻這個洋娃娃吧。」她說道。 鮑裡斯用關切而溫和的目光望著她那興奮的臉盤,一聲也不回答。 「您不願意嗎?喂,就到這兒來吧,」她說道,並向花叢縱深走去,扔掉了那個洋娃 娃,「靠近點,靠近點吧!」她輕言細語地說道。她雙手抓住軍官的袖口,在她那漲紅了的 臉上可以望見激動和恐懼的神色。 「您願意吻吻我嗎?」她低聲細語,幾乎聽不清楚,皺著眉頭向他瞧著,臉上露出微 笑,激動得幾乎要哭出聲來。 鮑裡斯面紅耳赤。 「您多麼可笑!」他說道,向她彎下腰來,面紅得更加厲害,但卻沒有采取任何行動, 只是等待好機會。 她突然跳到花桶上,身段就顯得比他高了,她用自己的雙手把他抱住了,於是她那纖細 的裸露的手臂在他的頸項上方彎成弧形了,她仰起頭來,把頭髮甩在後面,正好在他的唇上 吻了一下。 她經過花缽中間竄到花叢的另一邊,低垂著頭,停步不前了。 「娜塔莎,」他說道,「您知道我是愛您的,可是……」 「您愛上我了嗎?」娜塔莎打斷了他的話。 「是的,我愛上您了,但是您瞧,真是的,我們以後不要像剛才那樣冒冒失失……還有 四個年頭……那時候我會向您求婚。」 娜塔莎思忖了一下。 「十三歲,十四歲,十五歲,十六歲……」她說道,彎屈著她那纖細的指頭算算,「很 好!那麼成了定局羅?」 欣喜和安定的微笑使她興奮的面部神采奕奕。 「成定局了!」鮑裡斯說道。 「永遠嗎?」小女孩說道,「一直到壽終正寢?」 她於是挽著他的手臂,露出幸運的神色,靜悄悄地和他並排走到擺滿沙發的休息室裡去。 ------------------ 戰爭與和平 11 會客的事情使伯爵夫人疲憊不堪,她吩咐不再招待任何人,又指示門房,只邀請一些務 須登門飲宴的賀客。伯爵夫人想和自己童年時代的女友——名叫安娜﹒米哈伊洛夫娜的公爵 夫人單獨晤談,自從她自彼得堡歸來,伯爵夫人還沒有好好地探查她啦。安娜﹒米哈伊洛夫 娜露出一幅淚痕斑斑但卻令人心歡的面孔,把身子移向伯爵夫人的安樂椅近旁。 「我對你直言不諱,」安娜﹒米哈伊洛夫娜說道,「我們這些老朋友剩存的已經很少 了!因此,我十分珍惜你的友情。」 安娜﹒米哈伊洛夫娜望了望薇拉,便停住了。伯爵夫人握了握朋友的手。 「薇拉,」伯爵夫人把臉轉向顯然不受寵愛的長女,說道,「您怎麼一點不明事理啊? 難道你不覺得,你在這裡是個多余的人嗎?到幾個妹妹那裡去吧,或者……」 貌美的薇拉鄙夷地微露笑容,顯然她一點也不感到屈辱。 「媽媽,假如您老早對我說了這番話,我老早就會離開您了。」她說了這句話,便向自 己房裡去了。 但是,當她路過擺滿沙發的休息室時,她發覺休息室裡有兩對情人在兩扇窗戶近側對稱 地坐著。她停步了,鄙視地微微一笑。索尼婭坐在尼古拉近側,他把他頭次創作的詩句謄寫 給她看。鮑裡斯和娜塔莎坐在另一扇窗戶旁邊,當薇拉走進來時,他們都默不作聲了。索尼 婭和娜塔莎帶著愧悔、但卻幸福的神態,瞥了薇拉一眼。 看見這些熱戀的小姑娘,真令人高興和感動。但是她們的樣子在薇拉身上顯然沒有引起 愉快的感覺。 「我請求你們多少次了,」她說道,「不要拿走我的東西,你們都有你們自己的房 間。」她拿起尼古拉身邊的墨水瓶。 「我馬上給你,馬上給你。」他說道,把筆尖蘸上墨水了。 「你們向來不善於適合時宜地做事情,」薇拉說道,「方纔你們跑到客廳裡來,真教大 家替你們害臊。」 雖然她說的話完全合情合理,莫非正因為如此,所以沒有人回答,這四個人只是互使眼 色而已。她手裡拿著墨水瓶遲遲未起步,在房裡滯留。 「你們這樣的年紀,會有什麼秘密,娜塔莎和鮑裡斯之間,你們二人之間會有什麼秘 密,會是一些愚蠢事。」 「嘿,薇拉,這與你何干。」娜塔莎用低沉的嗓音作辯護。 這天她對大家顯然比平常更慈善,更溫和。 「很愚蠢,」薇拉說道,「我替你們害臊,這是什麼秘密呢? ……」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秘密。我們不招惹你和貝格就是了。」 娜塔莎急躁地說…… 「我認為,你們不會觸犯人,」薇拉說道,「因為我從來沒有什麼不軌的行為。看吧, 你怎樣對待鮑裡斯,我準會告訴媽媽。」 「娜塔莉婭﹒伊利尼什娜待我非常好,」鮑裡斯說道,「我不會訴怨的。」他說道。 「鮑裡斯,請您不要管,您是這麼一個外交家(外交家這個詞在兒童中間廣為流傳,他 們使這個詞具有一種特殊意義),真夠乏味,」娜塔莎用委屈的顫栗的嗓音說道,「她干嘛 跟著我,糾纏得沒完沒了?這一點你永遠也不會明白,」她把臉轉向薇拉說道,「因為你從 來沒有愛過任何人;你簡直沒有心腸,你只是個ma-damedeGenlisヾ(尼古拉給薇拉起的 侮辱人的綽號),你主要的樂趣就是給他人制造不愉快的事情。你去向貝格獻媚吧,你想怎 樣獻媚就怎樣獻媚。」她急匆匆地說道。   ヾ法語:讓莉夫人。 「是的,我也許不會在客人們面前去追逐一個年輕人……」 「得啦,你達到目的了,」尼古拉插話了,「在大家面前說了許多討厭的話,真使大家 掃興了。我們到兒童室去吧。」 這四個人有如一群驚弓之鳥都站立起來,從房裡走出去了。 「人家對我說了許多討厭的話,可我沒有對誰說什麼。」薇拉說道。 「madamedeGenlis!madamedeGenlis!」有人從門後傳出一陣笑語。 貌美的薇拉給了大家一種令人激動的不愉快的印象,但她卻微微一笑;大家說的話顯然 對她不發生作用,她向鏡台前走去。把圍巾和頭髮弄平,一面注視著她那美麗的面孔,她顯 然變得更冷漠,更安詳了。 客廳中的談話持續下去了。 「啊!親愛的,」伯爵夫人說道,「在我的生活上toutn』estpasrose,我難道看不見 嗎,dutrain,quenousallonsヾ,我們的財富不能長久地維繫下去!這個俱樂部和他的慈 善,全都礙了事。我們住在鄉下,我們難道會靜心養性嗎?戲院呀,狩獵呀,天知道還有什 麼花樣。至於我的情形,又有什麼可談的呢?哦,這一切一切你究竟是怎樣安排的啊?安內 特,我對你的境況常常感到驚訝,你這個年紀,怎麼一個人乘坐馬車,去莫斯科,去彼得 堡,到各位部長那裡去,到各個貴族那裡去,你善於應酬各種人,真令我感到驚奇!荷,這 方面的事情究竟是怎樣妥善安排的啊?這方面的事情我一點也不內行。」   ヾ法語:依照我們這種生活方式,並非幸福盈門,盡如人意。 「啊,我的心肝!」名叫安娜﹒米哈伊洛夫娜的公爵夫人答道,「但願你不要知道,當 一個寡婦,無依無靠,還有一個你所溺愛的兒子,生活多麼艱苦,什麼事都得學會,」她帶 著有點傲氣的神態繼續說道,「這場訴訟讓我學了乖。如果我要會見某位顯要達官,我就寫 一封便函:『Princesseunetelleヾ欲晉謁某人,』我於是外出走一趟。我坐上馬車親自造 訪,哪怕走兩趟也好,走三趟、四趟也好,直至達到目的為止。無論別人對我持有什麼看 法,對我來說,橫直一樣。」 「喂,你怎樣替鮑裡斯求情的呢?」伯爵夫人問道,「要知道,你的兒子已經是近衛軍 軍官了,而尼古拉才當上士官生。 沒有人為他斡旋哩。你向誰求過情呢?」 「我向瓦西裡公爵求過情。他真是殷勤待人。現在他什麼都答應了,並且稟告了國 王。」名叫安娜﹒米哈伊洛夫娜的公爵夫人異常高興地說道,完全忘記了她為達到目的而遭 受的凌辱。 「瓦西裡公爵怎麼樣?變老了吧?」伯爵夫人問道,「自從我們在魯緬采夫家演了那幕 鬧劇以後,我就沒有見過他。我想,他已經忘記我了。Ilmefaisaitlacour,」ゝ伯爵夫人 面露微笑地想起這件事。 「他還是那個樣子,」安娜﹒米哈伊洛夫娜答道,「他很殷勤地待人,滿口說的是奉承 討好的話。Lesgrandeursneluiontpastourn□lat□tedutoutゞ。『親愛的公爵夫人,我感到 遺憾的是,我能替您做的事太少了,』他對我說道,『如有事就請吩咐吧。』不過,他是個 享有榮譽的人,是個挺好的親戚,娜塔莎,可你總知道,我疼愛自己的兒子。我不知道。為 了他的幸福我有什麼事不能做到啊。我的境況糟糕透了,」安娜﹒米哈伊洛夫娜降低嗓門心 情憂悒地繼續說下去,「我的情況糟糕透了,使我現在處於最難堪的地位。我那倒霉的訟案 把我擁有的一切吞噬掉了,而且毫無進展。你可以想象我沒有金錢,□lalettre々竟然沒有 十戈比的小銀幣,我不知道要用什麼給鮑裡斯置備軍裝,」她掏出一條手絹,哭起來了, 「我現在需要五百盧布,而我身邊只有一張二十五盧布的紙幣。我處於這種境地……現在我 唯一的希望寄托在基裡爾弗拉基米羅維奇﹒別祖霍夫伯爵身上。如果他不願意支援他的教子 ——要知道他曾給鮑裡斯施洗禮——,不願意發給他一筆薪金,那麼,我的奔走斡旋勢必付 諸東流;我將用什麼給他置備軍裝啊。」   ヾ法語:某公爵夫人。 ゝ法語:他輕浮地追求過我。 ゞ法語:榮耀的地位沒有使他變樣子。 々法語:有時候。 伯爵夫人兩眼噙著淚水,沉默地想著什麼事。 「我常常想到,這也許就是罪孽,」那公爵夫人說道,「我常常想到,基裡爾﹒弗拉基 米羅維奇﹒別祖霍夫伯爵孤單地生活……他有這麼多產業……他的生活目的何在?對他來 說,生命是沉重的負擔,可是鮑裡斯才剛剛開始生活。」 「他想必會給鮑裡斯留下什麼財產。」伯爵夫人說道。 「ch□reamieヾ,天曉得!這些富翁和顯貴都是利己主義者。但是我還是即刻偕同鮑裡 斯到他那裡去,坦率地對他說明,究竟是怎麼一回事。人家對我抱有什麼看法,請聽便吧, 說實話,只要兒子的命運有賴於此事,我一切都不在乎,」公爵夫人站立起來,「現在是兩 點鐘,四點鐘你們吃午餐。我出去走走還來得及哩。」   ヾ法語:親愛的朋友。 安娜﹒米哈伊洛夫娜具有精明能幹、善於利用時間的彼得堡貴族夫人的作風,她派人去 把兒子喊來,和他一同到接待室去。 「我的心肝,再會吧,」她對送她到門口的伯爵夫人說道,「請你祝我成功吧。」她背 著兒子輕言細語地補充說一句。 「mach□re,您到基裡爾﹒弗拉基米羅維奇伯爵那裡去嗎?」伯爵從餐廳出來,也到接 待室去時,說道,「如果皮埃爾身體好一些,請他上我家裡來吃午飯。要知道,他時常到我 這裡來,和孩子們一塊跳舞。mach□re,務必要請他。哦,讓我們看看,塔拉斯今天怎樣大 顯神通啊。他說,奧爾洛夫伯爵家裡未曾舉辦像我們今天這樣的午宴哩。」 ------------------ 戰爭與和平 12 「MoncherBoris,」ヾ當他們搭乘名叫羅斯托娃的伯爵夫人的四輪轎式馬車經過舖有麥 稈的街道,駛入基裡爾﹒弗拉基米羅維奇﹒別祖霍夫家的大庭院時,名列安娜﹒米哈伊洛夫 娜的公爵夫人對兒子說道,「moncherBoris,」母親從舊式女外套下面伸出手來,膽怯地、 溫存地把手擱在兒子手上說道,「待人要殷勤、體貼。基裡爾﹒弗拉基米羅維奇畢竟是你的 教父,你未來的命運以他為轉移。moncher,你要記住,要和藹可愛,你會這樣做……」   ヾ法語:我親愛的鮑裡斯。 「如果我知道,除開屈辱而外,這能得到什麼結果……,」兒子冷漠地答道,「但是我 向您許了願,我要為您而效勞。」 雖然有一輛什麼人的四輪轎式馬車停在台階前面,但是門房還是把偕同兒子的母親仔細 觀察一番(他們並沒有通報姓氏,逕直地走進兩排壁龕雕像之間的玻璃穿堂裡),意味深長 地望了望她那身舊式的女外衣,問他們訪問何人,是訪問公爵小姐,還是訪問伯爵,得知訪 問伯爵之後,便說大人今天病情更嚴重,不接見任何人。 「我們可以走啦。」兒子說了一句法國話。 「monami!」ヾ母親用央求的嗓音說道,又用手碰碰兒子的手臂,彷彿這一觸動就可以 使他平靜,或者使他興奮似的。 鮑裡斯默不作聲,沒有脫下軍大衣,他用疑問的目光望著母親。   ヾ法語:我的朋友。 「老兄,」安娜﹒米哈伊洛夫娜把臉轉向門房,用溫柔的嗓音說道,「我知道,基裡 爾﹒弗拉基米羅維奇伯爵的病情嚴重,……因此我才來探視……我是他的親戚……老兄,我 不會驚動他……不過,我必須見見瓦西裡﹒謝爾蓋耶維奇公爵,他不是呆在這裡麼。請通報 一聲。」 門房憂鬱地拉了一下通到樓上的門鈴的引線,就扭過臉去。 「名叫德魯別茨卡婭的公爵夫人求見瓦西裡﹒謝爾蓋耶維奇公爵,」他向那走下樓來、 從樓梯凸緣下面向外張望的穿著長襪、矮靿皮靴和燕尾服的堂倌喊道。 母親把那染過的絲綢連衣裙的裙褶弄勻整,照了照嵌在牆上的純正的威尼斯穿衣鏡。她 腳上穿著一雙矮靿破皮靴,沿著樓梯地毯,走上樓去了。 「moncher,vousm』avezpromis,」ヾ她又向兒子轉過臉去說道,她用手碰碰兒子,要 他振作起來。 兒子低垂著眼睛,不慌不忙地跟在她後面。 他們走進了大廳,廳裡有扇門通往瓦西裡公爵的內室。 當母親隨帶兒子走到屋子中間,正想向那個看見他們走進來便飛快起身的老堂倌問路的 時候,一扇門的青銅拉手轉動了,瓦西裡公爵走出門來,他按照家常的穿戴方式,披上一件 天鵝絨面的皮襖,只佩戴一枚金星勳章,正在送走一個頭髮黝黑的美男子。這個美男子是大 名鼎鼎的彼得堡的羅蘭大夫。 「C』estdoncpositif?」ゝ公爵說道。 「Monprince,『Errarehummanumest』,mais…ゞ大夫答道,彈動小舌發喉音,用法國 口音說出幾個拉丁詞。 「C』estbien,c』estbien…」々   ヾ法語:我的朋友,你向我許願了。 ゝ法語:這是確實的嗎? ゞ法語;我的公爵,「人本來就難免犯錯誤,」可是…… 々法語:好啦,好啦…… 瓦西裡公爵看見了安娜﹒米哈伊洛夫娜和她帶在身邊的兒子,便鞠了一躬把那個大夫打 發走了,他沉默地、但現出發問的樣子向他們面前走去。她兒子發現母親的眼中忽然流露出 極度的憂傷,便微微一笑了之。 「是呀,公爵,我們是在多麼憂愁的情況下會面啊!……哦,我們親愛的病人現在怎樣 了?」她說道,彷彿沒有注意到向她凝視的非常冷漠的、令人屈辱的目光。 瓦西裡公爵現出疑慮的惶惑不安的神態看看她,而後又看看鮑裡斯。鮑裡斯彬彬有禮地 鞠了一躬。瓦西裡公爵沒有躬身答禮,卻向安娜﹒米哈伊洛夫娜轉過臉來,搖搖頭,努努 嘴,以示回答她的問話,公爵的動作意味著病人沒有多大希望了。 「莫不是?」安娜﹒米哈伊洛夫娜驚叫道,「啊!這多麼可怕!想起來真是駭人哩…… 這是我的兒子。」她用手指著鮑裡斯補充了一句,「他想親自向您表示感激。」 鮑裡斯又彬彬有禮地鞠了一躬。 「公爵,請您相信我吧,母親心眼裡永遠也不會忘記您為我們做的善事。」 「我親愛的安娜﹒米哈伊洛夫娜,我能做一點使你們愉快的事情,我感到非常高興。」 瓦西裡公爵說道,又把胸口的皺褶花邊弄平。在這兒,在莫斯科,在受庇護的安娜﹒米哈伊 洛夫娜面前,和在彼得堡安內特﹒捨列爾舉辦的晚會上相比較,他的姿態和聲調都表明他高 傲得多了。 「你好好供職,盡力而為,做個當之無愧的臣民,」他很嚴肅地對著鮑裡斯補充說, 「我感到非常高興……您在這裡休假麼?」他用冷漠的語調說,迫使他照辦。 「大人,我聽候命令,接到新的任命就動身。」鮑裡斯答道,他不因公爵的生硬語調而 惱怒,也不表示他有交談的心意,但他心地平靜,態度十分恭敬,公爵禁不住用那凝集的目 光朝他瞥了一眼。 「您和您母親住在一起嗎?」 「我住在那個叫做羅斯托娃的伯爵夫人那裡,」鮑裡斯說道,又補充一句話:「大人。」 「這就是那個娶了娜塔莉婭﹒申申娜的伊利亞﹒羅斯托夫。」安娜﹒米哈伊洛夫娜說道。 「我知道,我知道,」瓦西裡公爵用單調的嗓音說道,「Jen』aijamaispuconcevoir, commentNathalies』estd□cidee□□pousercetoursmal—leche! Unpersonnagecompl□tementstupideetridicule.Etjoueur□cequ』ondit。」ヾ。 「maistresbravehomme,monprince,」ゝ安娜﹒米哈伊洛夫娜說道,臉上流露出令人 感動的微笑,彷彿她也知道,羅斯托夫伯爵值得這樣評價似的,可是她請求人家憐憫一下這 個可憐的老頭。 「大夫們說了什麼呢?」公爵夫人沉默片刻後發問,她那淚痕斑斑的臉上又流露出極度 的哀愁。 「希望不大了。」公爵說道。 「不過我很想再一次地感謝叔叔對我和鮑裡斯的恩賜。C』estsonfilleul。」ゞ她補充 一句,那語調聽來彷彿這個消息必然會使瓦西裡公爵分外高興似的。   ヾ法語:我從來都不明白,娜塔莎竟然拿定主意嫁給這頭邋遢的狗熊。十分愚蠢而 荒唐。據說,還是個賭棍哩。 ゝ公爵,但他為人厚道。 ゞ法語:這是他的教子。 瓦西裡公爵陷入了沉思,蹙起了額頭。安娜﹒米哈伊洛夫娜心中明白,根據別祖霍夫的 遺囑來看,他怕她成為爭奪財產的敵手,她趕快讓他安心下來。 「如果不是我有真摯的愛心,對叔叔一片忠誠,」她說道,露出特別自信和漫不經心的 樣子說出「叔叔」這個詞:「我熟悉他的性格,高尚而坦率,可是要知道,他身邊盡是一些 公爵小姐……她們都很年輕……」她低下頭來,輕言細語地補充說道:「公爵,他是否履行 了最後的義務,送了他的終?這最後的時刻多麼寶貴啊!要知道,比這臨終更糟的事是不會 有的了,既然他的病情如此沉重,就必須給他準備後事。公爵,我們婦女輩,」她很溫和地 微微一笑,「一向就知道這些話應該怎樣說哩。我務必要去見他一面。無論這件事使我怎樣 難受,可我養成了忍受痛苦的習慣。」 公爵顯然已經明了,甚至在安內特﹒捨列爾舉辦的晚會上就已明了,很難擺脫開安 娜﹒米哈伊洛夫娜這位夫人。 「親愛的安娜﹒米哈伊洛夫娜,這次見面不會使他難受吧,」他說道,「我們就等到晚 上好了。大夫們預告了危象。」 「公爵,可是在這種時刻,不能等待啊。Pensez,ilyvadusalutdesoname…Ah!c』 estterrible,lesdevoirsd』unchr□tien…」ヾ   ヾ法語:我想想看,這事情涉及他的靈魂的拯救……啊!這多麼可怕,一個基督徒 的義務…… 內室裡的一扇門開了,一位公爵小姐——伯爵的侄女走出來了,顯露出憂鬱的冷淡的臉 色,她腰身太長,和兩腿很不相稱。 瓦西裡公爵向她轉過臉來。 「哦,他怎麼樣了?」 「還是那個樣子。不管您認為怎樣,這一陣喧囂……」公爵小姐說道,回頭望著安 娜﹒米哈伊洛夫娜便像望著一個陌生人擬的。 「Ah,ch□re,jenevousreconnaissaispas,」ヾ安娜﹒米哈伊洛夫娜含著幸福的微 笑,說道,她邁著輕盈而迅速的腳步向伯爵的侄女面前走去, 「JeviensdamivenetjesnisanauspounvousaidenasoignenmononcleJ』imagine, comlienvousanegsouggent.」ゝ她同情地翻著白眼,補充說道。 公爵小姐一言未答,甚至沒有微微一笑,就立刻走出去了。安娜﹒米哈伊洛夫娜脫下了 手套,擺出洋洋自得的姿態,在安樂椅裡坐下來了,並請瓦西裡公爵坐在她近旁。 「鮑裡斯!」她微微一笑,對兒子說道,「我上伯爵叔叔那裡去,我的朋友,你先到皮 埃爾那裡去,別忘記轉告他,羅斯托夫家邀請他。他們請他用午飯。我想他去不成,是嗎?」 她把臉轉向公爵說道。 「正好相反,」公爵說道,看來他的心緒欠佳, 「Jeseraistrescontentsivousmedebarrassezdecejeunehomme ……ゞ他就在這裡,伯爵一次也沒有詢問他的情況。」 他聳聳肩。堂倌領著這個年輕人下樓,從另一座樓梯上樓,到彼得﹒基裡洛維奇那裡去 了。   ヾ法語:啊,親愛的,我沒有認出您了。 ゝ法語:我來幫助您照料叔叔。我想象得到,你夠辛苦的了。 ゞ法語:如果您能夠使我擺脫這個年輕人,那我就會感到非常高興…… ------------------ 戰爭與和平 13 皮埃爾在彼得堡始終沒有給自己選擇一門職業,他確因滋意鬧事被驅逐到莫斯科去。有 人在羅斯托夫家敘述的那則故事合乎事實。皮埃爾參與了一起捆綁警察分局局長和狗熊的案 件。他在幾天前才回來,像平日一樣,呆在父親住宅裡。雖然他推想,他的這段歷史,莫斯 科已經家喻戶曉。他父親周圍的那些太太一向對他不懷好意,她們要借此機會使他父親忿 怒。但是在他抵達的那天,他還是到他父親的寓所去了。他走進公爵小姐平時駐足的客廳, 向用繃子繡花和讀書(她們之中有一人正在朗讀一本書)的幾個小姐打招呼。她們共有三個 人。年長的小姐素性好潔,腰身太長,面部表情過分嚴肅,她就是到過安娜﹒米哈伊洛夫娜 家裡串門的姑娘,她在朗讀一本書;兩個年幼的小姐臉頰粉紅,十分秀麗,她們之間的差異 只是其中一位唇上長著一點使她顯得更為美麗的胎痣,她們二人都用繃子繡花哩。她們會見 皮埃爾,把他看作死人或鼠疫病人。年長的公爵小姐中斷了朗讀,默不做聲地用恐懼的眼睛 朝他瞟了一眼;那位年幼的公爵小姐,臉上沒有胎痣,卻流露出同樣的表情;最年幼的小 姐,臉上長著一點胎痣,天性活潑,滑稽可笑,她朝繃子彎下腰去,藏起了笑意,大概她已 預見到即將演出一幕鬧劇,這使她覺得可笑。她把絨線向下扯,彎下腰來,好像在識別圖案 似的,好不容易她才忍住沒有笑出聲來。 「Bomjour,macousine,」皮埃爾說道,「VousnemereBconnaissezpas?」ヾ 「我還記得很清楚,很清楚。」 「伯爵的健康情況怎樣?我能會見他嗎?」皮埃爾像平日那樣不好意思地問道,但並沒 有困窘不安。 「伯爵無論在身體上,還是在精神上都遭受痛苦,似乎您試圖使他在精神上遭受更大的 痛苦。」 「我能會見伯爵嗎?」皮埃爾重複自己說過的話。 「嗯!……假如您想殺死他,殺掉他,那麼您就能見他一面。奧莉加,走去看看,表叔 喝的湯燉好了嗎,時候快到了。」她補充說道,向皮埃爾表示,她們都很忙,正忙著安慰他 父親,顯然他只是忙著讓他父親心痛。 奧莉加走出去了。皮埃爾站了片刻,望望那兩個表妹,鞠了一躬,說道: 「那我就到自己房裡去好了。在能會面的時候,就請你們告訴我吧。」 他走出去了,身後傳來那個長有胎痣的表妹的洪亮悅耳、但卻低沉的笑聲。 翌日,瓦西裡公爵來了,他在伯爵家裡落歇。他把皮埃爾喊到身邊,對他說道: 「Moncher,sivousvousconduisezici,comme□ P□tersbeurg,vousfinireztr□smal;c』esttoutcequejevousdis,ゝ伯爵的病情很嚴 重,很嚴重;你根本用不著和他見面。」   ヾ法語:表妹,您好,您不認識我了? ゝ法語:我親愛的,假如您在這裡也像在彼得堡那樣行為不正當,結果會弄得很糟,這 是真話。 從那時起,大家不再打擾皮埃爾了,他孑然一人整天價呆在樓上自己房裡。 當鮑裡斯向皮埃爾房裡走進來時,他正在房裡來回踱方步,有時候在屋角裡停步不前, 對著牆壁做出威脅的手勢,彷彿用長劍刺殺那看不見的敵人似的,他板起臉孔從眼鏡上方向 外張望,然後又開始踱來踱去,有時候口裡喃喃地說著不清晰的話語,他聳聳肩,攤開兩手。 「L』Angleterreav□cu,」ヾ他皺起眉頭,用手指指著某人說道, 「M.Pittcommetraitre□lanationetaudroitdesgensestcondamn□□…」ゝ這時分他把自己 想象為拿破侖本人,並隨同英雄經歷危險越過加來海峽,侵占了倫敦,但他尚未說完處死皮 特這句話時,忽然看見一個身材勻稱、面目俊秀、向他走來的青年軍官。他停步了。皮埃爾 離開鮑裡斯時,他才是個十四歲的男孩,皮埃爾簡直記不得他了,儘管如此,皮埃爾還是現 出他所特有的敏捷而熱情的樣子,一把握住鮑裡斯的手,臉上含著友善的微笑。   ヾ法語:英國完蛋了。 ゝ法語:皮特是個背叛民族、出賣民權的敗類,要判處…… 「您記得我嗎?」鮑裡斯面露愉快的微笑,心平氣和地說道,「我和我母親來找伯爵, 可是他好像身體欠佳。」 「是啊,他好像身體欠佳。人家老是打擾他。」皮埃爾答道,竭力地追憶這個年輕人到 底是何人。 鮑裡斯覺得,皮埃爾不認識他了,但他認為用不著說出自己的姓名,兩眼直盯著他的眼 睛,絲毫不覺得困惑不安。 「羅斯托夫伯爵請您今天到他家去用午飯。」他在相當長久的使皮埃爾覺得很不自在的 沉默後說道。 「啊!羅斯托夫伯爵!」皮埃爾高興地說道,「伊利亞,那末,您就是他的兒子羅?您 可以想想,我頭一眼沒有把您認出來呢。您還記得我們和m-meJacquotヾ乘車上麻雀山嗎?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啊。」   ヾ法語:雅科太太。 「您搞錯了,」鮑裡斯露出不同凡俗的略帶譏諷的微笑,不慌不忙地說道,「我是鮑裡 斯,是叫做安娜﹒米哈伊洛夫娜﹒德魯別茨卡婭的公爵夫人的兒子,羅斯托夫的父親叫做伊 利亞,他兒子叫做尼古拉。我可不認識什麼雅科太太。」 皮埃爾揮了揮手,晃了晃腦袋,好像有蚊蚋或蜜蜂向他襲來似的。 「哎,是怎麼回事啊!我把什麼都搞混了。有這麼許多莫斯科的親戚!是的,您是鮑裡 斯……嗯,我們說得有個頭緒了。喂,您對布倫遠征有什麼看法呢?只要拿破侖渡過海峽, 英國人就要遭殃了,是嗎?我想,遠征是十拿九穩的事。但願維爾納夫不要出漏子!」 布倫遠征的事,鮑裡斯一無所知,他不看報,還是頭一次聽到維爾納夫這個人物。 「我們在這個地方,在莫斯科,對午宴和讒言比對政治更為關心,」他用那平靜的譏諷 的語調說道,「這事情,我一無所知,心裡也不去想它。莫斯科最關心的是讒言,」他繼續 說道,「眼下大家都在談論您,談論伯爵哩。」 皮埃爾露出善意的微笑,好像他懼怕對方會說出什麼使他本人懊悔的話。但是鮑裡斯一 直盯著皮埃爾的眼睛,他說話時,聽來令人信服,但卻索然乏味。 「莫斯科除開散佈流言飛語而外,再也沒有事情可干了,」他繼續說道,「大家都在關 心,伯爵會把財產留給什麼人,不過他可能比我們大家活得更長,這就是我的衷心的祝 願……」 「說得對,這真夠嗆,」皮埃爾隨著說起來,「真是夠嗆。」皮埃爾老是害怕這個軍官 會出乎意外地熱衷於一場使他本人感到尷尬的談話。 「您必定以為。」鮑裡斯有點漲紅了臉,說道,但沒有改變嗓音和姿態,「您必定以 為,大家關心的只是從富翁那裡得到什麼東西。」 「真是這樣。」皮埃爾思忖了一會。 「為了要避免誤解,我正想把話對您說,假如您把我和我母親都算在這類人之列,那就 大錯特錯了。我們雖然很貧窮,但我至少要替自己說話;正是因為您父親很富有,我才不把 自己看成是他的親戚,無論是我,還是我母親,我們永遠也不會乞討他的任何東西,也不會 接受他的任何東西。」 皮埃爾久久地不能明白,但是當他明白了,他就從沙發上飛快跳起來,以他那固有的敏 捷而笨拙的動作一把托住了鮑裡斯的手臂;這時分他比鮑裡斯的臉紅得厲害多了,滿懷著又 羞愧又懊悔的感情說起話來: 「這多麼古怪!我難道……可誰又會去想呢?……我十分清楚……」 可是鮑裡斯又把他的話打斷了: 「我把話全部說出來了,我覺得非常高興。您也許會不樂意,就請您原諒我吧。」他說 道,不僅不讓皮埃爾安慰他,他反而安慰皮埃爾,「但是我希望,我不會使您受到屈辱。我 的規矩是坦率地把話說乾淨……我應該怎樣轉達呢?您去羅斯托夫家吃午飯嗎?」 鮑裡斯顯然推卸了沉重的責任,自己擺脫了尷尬的處境,卻又使別人處於那種境地,於 是他又變得非常愉快了。 「不,請您聽我說吧,」皮埃爾心平氣和地說道,「您是個不平凡的人。您方才說的話 很不錯,很不錯。不消說,您不認識我了。我們許久不見面了……那時候還是兒童呢……您 可以把我推測一番……我心裡明白,十分明白。如果我缺乏勇氣,這件事我就辦不成啊,可 是這棒極了。我和您認識了,我覺得非常高興。說來真奇怪,」他沉默片刻,面露微笑地補 充了一句,「您把我推測成什麼樣子!」他笑了起來。「也罷,這沒有什麼,那怎樣呢?我 們以後會認識得更加透徹的。就這樣吧。」他握握鮑裡斯的手。「您是否知道,伯爵那兒我 一次也沒有去過哩。他沒邀請我……我憐憫他這個人……可是有什麼法子呢?」 「您以為拿破侖會派軍隊越過海峽嗎?」鮑裡斯面露微笑地問道。 皮埃爾心裡明白,鮑裡斯想要改變話題,於是答應他了,開始訴說布倫遠征之事的利與 弊。 僕役走來呼喚鮑裡斯去見公爵夫人。公爵夫人快要走了。皮埃爾答應來用午飯,為了要 和鮑裡斯親近起來,他緊緊地握著鮑裡斯的手,透過眼鏡溫和地望著他的眼睛……他離開以 後,皮埃爾又在房間裡久久地踱著方步,他再也不用長劍去刺殺那個望不見的敵人了;當他 回想起這個聰明可愛、性格堅強的年輕人時,臉上微露笑容。 正像青春時期的人,尤其是像獨居之時的人那樣,他對這個年輕人抱著一種無緣無故的 溫情,他起誓了,一定要和他做個朋友。 瓦西裡公爵送走公爵夫人。公爵夫人用手巾捂著眼角,她淚流滿面。 「這多麼可怕!多麼可怕!」她說道,「無論我花費多大的代價,我也要履行自己的義 務。我准來過夜。不能就這樣丟下他不管。每瞬間都很寶貴啊。我真不明白,公爵小姐們干 嘛要磨磨蹭蹭。也許上帝會幫助我想出辦法來給他準備後事……Adieu,monprince, quelebonDieuvoussoutienne……」ヾ 「Adieu,mabonne,」ゝ瓦西裡公爵答道,一面轉過臉去避開她。   ヾ法語:公爵,再見吧,但願上帝保佑您…… ゝ法語:我親愛的,再見吧。 「唉,他的病勢很嚴重,糟糕透了,」當母親和兒子又坐上四輪轎式馬車時,母親對兒 子說道,「他幾乎什麼人也認不得了。」 「媽媽,我不明白,他對皮埃爾的態度怎樣?」兒子問道。 「遺囑將說明一切,我的親人,我們的命運以它為轉移……」 「可是您為什麼認為,他會把點什麼東西留給我們呢?」 「唉,我的朋友!他那麼富有,可我們卻這麼窮!」 「嘿,媽媽,這還不是充分的理由啊。」 「哎呀,我的天!我的天!他病得多麼厲害啊!」母親悲歎地說道。 ------------------   黃金書屋 整理校對 書路--戰爭與和平 戰爭與和平 14 當安娜﹒米哈伊洛夫娜偕同兒子乘車去基裡爾﹒弗拉基米羅維奇﹒別祖霍夫伯爵家時, 叫做羅斯托娃的伯爵夫人用手巾捂著自己的眼睛,她獨自端坐良久,而後按了一下鈴。 「親愛的,您怎麼啦,」伯爵夫人對強迫自己等候片刻的婢女氣忿地說道,「您不願意 服務,是不是?那我就替您另找活兒做。」 伯爵夫人的女友極為痛苦,一貧如洗,忍屈受辱,伯爵夫人感到傷心,因此情緒不佳, 每逢這種情形,她總是借用「親愛的」和「您」稱呼婢女,以示心境。 「我有過錯,夫人。」婢女說道。 「請伯爵到我這裡來。」 伯爵踉踉蹌蹌地向妻子跟前走來,像平時一樣,臉上露出一點愧悔的樣子。 「啊,伯爵夫人!saut□aumad□reヾ炒花尾榛雞,非常可口,machene!我嘗了一下。 買塔拉斯卡沒有白花一千盧布,值得!」   ヾ法語:調味汁加馬德拉葡萄酒。 他坐在妻子身旁,豪放地把胳膊肘撐在膝蓋上,斑白的頭髮給弄得蓬亂。 「我的伯爵夫人,有什麼吩咐?」 「我的親人,原來是這麼回事,你這裡怎麼弄髒了?」她用手指著他的西裝背心說道, 「這是調味汁,說真的,」她面露微笑,補充了一句,「聽我說,伯爵,我要錢用。」 她的臉上露出愁容。 「啊,我的伯爵夫人!……」伯爵忙亂起來了,取出錢夾子。 「伯爵,我要很多錢,我需要五百盧布。」她掏出細亞麻手絹,揩丈夫的西裝背心。 「馬上,馬上。喂,誰在那裡呀?」他吼道,只有在他深信被呼喚的人會迅速應聲而來 的情況下,才用這樣的嗓門呼喊,「喊米堅卡到我這兒來!」 米堅卡是在伯爵家受過教育的貴族的兒子,現在主管伯爵家裡的事務,這時他腳步輕盈 地走進房裡來。 「親愛的,聽著,」伯爵對那走進來的恭恭敬敬的年輕人說道,「你把……給我拿 來,」他沉思起來,「對,七百盧布,對。你要小心,像上次那樣破破爛爛的骯骯髒髒的不 要拿來,給伯爵夫人拿些好的紙幣來。」 「米堅卡,對,請你拿乾淨的紙幣,」伯爵夫人憂鬱地呼氣,說道。 「大人,您吩咐什麼時候拿來?」米堅卡說道,「您知道,是這麼回事……但是請您放 心,」他發現伯爵開始急促地、困難地呼吸,向來這是他開始發怒的征候,於是補充了一 句,「我幾乎置之腦後了……您吩咐我馬上送來嗎?」 「對,對,就是這樣,送來吧。要交給伯爵夫人。」 「這個米堅卡是我的金不換,」當年輕人走出門去,伯爵微笑著,補充一句話,「沒有 什麼『行不通』的事。『行不通』這樣的說法我可忍受不了啊。什麼事都行得通。」 「唉,伯爵,重錢,貪錢。金錢引起了人世間的多少悲傷!」 伯爵夫人說道,「我可很需要這筆錢。」 「我的伯爵夫人,您是個出了名的愛揮霍的女人。」伯爵說道,吻吻妻子的手,又走回 書齋去了。 當安娜﹒米哈伊洛夫娜離開別祖霍夫又回到家裡時,那筆錢用手絹蓋著,擱在伯爵夫人 身邊的茶几上,全是嶄新的鈔票。安娜﹒米哈伊洛夫娜發現,伯爵夫人不知為何事掃興起來。 「喂,我的朋友,怎麼樣了?」伯爵夫人問道。 「唉,他的病勢十分惡劣!真沒法認出他是誰了,他的病情太嚴重,太嚴重。我呆了一 下子,竟沒有說出兩句話……」 「安內特,看在上帝份上,不要拒絕我吧,」伯爵夫人忽然說,面紅耳赤,這在她那瘦 削、莊重、中年人的面孔上顯得十分古怪。這時候,她從手帕下面掏出錢來。 安娜﹒米哈伊洛夫娜霎時明白了是怎麼回事,於是彎下腰去,好在適當的瞬間巧妙地擁 抱伯爵夫人。 「這是我給鮑裡斯縫製軍裝的錢……」 安娜﹒米哈伊洛夫娜一面擁抱她,一面哭泣起來。伯爵夫人也哭起來了。她們之所以哭 泣,是因為她們和睦相處,她們待人都很仁慈,她們是青春時代的朋友,她們現在關心的竟 是卑鄙的東西——金錢;她們之所以哭泣,還因為她們的青春已經逝去了……可是從這兩人 的眼裡流下的倒是愉快的眼淚…… ------------------ 戰爭與和平 15 叫做羅斯托娃的伯爵夫人隨同幾個女兒陪伴著許多客人坐在客廳裡。伯爵把幾位男客帶 進書齋去,讓他們玩賞他所搜集的土耳其煙鬥。他有時候走出來,問問大家:「她來了沒 有?」大夥兒正在等候瑪麗亞﹒德米特裡耶夫娜﹒阿赫羅西莫娃——上流社會中綽號叫做 leterribledragonヾ的夫人,她之所以大名鼎鼎,並不是由於財富或榮耀地位,而是由於心 地正直,待人樸實的緣故。皇室知道瑪麗亞﹒德米特裡耶夫娜,整個莫斯科和整個彼得堡都 知道她。她使這兩個城市的人感到驚奇,他們悄悄地譏笑她的粗暴,談論她的趣聞。但是人 人都一無例外地尊敬她,而且畏懼她。   ヾ法語:恐龍。 書齋裡煙霧瀰漫,大家正在談論文告中業已宣佈的戰爭和徵兵事宜。誰也還沒有讀到上 諭,但是人人都知道業已頒布了。那伯爵坐在一面抽煙,一面交談的兩位鄰近的客人之間的 土耳其式沙發上。伯爵自己不抽煙,也不開口說話,可是他時而把頭側向這邊,時而側向那 邊,顯然他在留意地觀看這兩位抽煙的客人,靜聽被他惹起的兩位鄰座的訌爭。 交談者之中一人是文官,那佈滿皺紋、瘦削的面部刮得很光,帶著易動肝火的神態,他 已經趨近老年,但穿著像個挺時髦的年輕人。他盤著兩腿坐在土耳其式沙發上,那模樣跟戶 主家裡人不相上下,他的嘴角上深深地叼著一根琥珀煙嘴子,一面瞇縫起眼睛,若斷若續地 抽煙。這位客人是老光棍,伯爵夫人的堂兄,莫斯科的沙龍中常常議論他,都說他是個造謠 中傷的人。他對交談者,似乎會裝作屈尊俯就的樣子。另一位客人長著一張白裡透紅的面 孔,精神煥發,是個近衛軍軍官,他梳洗得整齊清潔,扣上了衣扣,嘴中叼著一根琥珀煙嘴 子,用那粉紅的嘴唇輕輕地吸煙,從美麗的嘴中吐出一個個煙圈來。他就是謝苗諾夫兵團的 軍官貝格中尉,鮑裡斯和他一起在這個兵團入伍。娜塔莎逗弄過薇拉——伯爵夫人的長女, 將貝格稱為她的未婚夫。伯爵坐在他們之間,全神貫注地聽著。除開他所酷愛的波士頓牌戲 之外,傾聽大家爭論,是一件使他至為愉快的事,尤其是當他在兩個喜愛聊天的人中間引起 爭論的時候,他就覺得更加高興了。 「老兄,怎麼啦,montr□shonoraoleヾ阿爾萬斯﹒卡爾雷奇,」申申說道,微微一 笑,他把民間最通俗的俄文語句和優雅的法文句子混雜在一起,這也就是他說話的特點, 「Vouscomptezvousfairedesrentessurl』etatゝ,您想獲得連隊的一筆收入嗎?」   ヾ法語:可尊敬的。 ゝ法語:您想獲得政府的一筆收入。 「彼得﹒尼古拉耶維奇,不是這麼回事,我只是想表白一下,騎兵服役的收益比步兵服 役要少得多,彼得﹒尼古拉耶維奇,請您設想一下我現在的處境吧。」 貝格說起話來總是十分準確、心平氣和,態度很謙恭,他的談話向來只是關係到他個人 的私事,每當他人談論的事情和他沒有直接關係時,他便沉默不言。他能這樣接連幾個小時 默不作聲,一點也不覺得忸怩不安,而且不讓他人產生這種感覺。可是交談一提到他本人, 他就長篇大論地說起來,明顯地露出喜悅的神色。 「彼得﹒尼古拉耶維奇,請您想想我的處境:如果我在騎兵部隊服役,那怕是掛中尉軍 銜,在四個月之內我所掙的錢也不會超過兩百盧布,現在我已掙到兩百三十盧布。」他說 道,臉上露出洋洋得意的令人喜悅的微笑,一面回頭看看申申和伯爵,彷彿他的成就永遠是 其他一切人共同期望的主要目標,他認為這是顯而易見的事情。 「彼得﹒尼古拉耶維奇,除此之外,我調到近衛軍以後,現在就嶄露頭角了,」貝格繼 續說道,「近衛軍的步兵裡常有空缺。請您設想一下,靠這兩百三十盧布,我怎麼能夠安排 自己的生活呢。我要儲存一些錢,還得寄一些給父親。」他繼續說道,一面吐出一個煙圈。 「Labalanceyest……ヾcommeditleproverbe,ゝ德國人用斧頭背都能打出谷來。」申 申說道,另一邊嘴角上叼著一根煙嘴子,並且向伯爵丟了個眼色。   ヾ法語:是真的…… ゝ法語:照諺語說。 伯爵哈哈大笑起來。其余的客人看見申申在談話,都走到面前來聽聽。貝格對嘲笑和冷 漠的態度都不注意,繼續述說他調到近衛軍後,軍銜就高於中等軍事學校的同學了,他講在 戰時連長可能就義,而他在連隊職位較高,能夠輕而易舉地當上連長,他又講他在兵團裡人 人熱愛他,他父親對他非常滿意。貝格談論這一切,看來洋洋自得,似乎沒有意料到,人家 也會有自己的志趣。可是他講得娓娓動聽,不卑不亢,那種年輕人所固有的幼稚的自私心理 暴露無遺,終於使聽眾無力反駁了。 「老兄,您不論在步兵服役,還是在騎兵服役,到處都有辦法,這就是我對您的預 言。」申申說道,拍拍他的肩膀,把腳從土耳其式沙發上放下來。 貝格喜悅地微微一笑。伯爵和跟隨在他身後的客人,都向客廳走去。 午宴前還有一小段時間,前來聚會的客人都已就坐,等候吃小菜,他們還沒有開始長 談,但是同時卻又認為必須活動一下,而且用不著默不作聲,以此表示他們根本不急於就 坐。主人們隔一會兒望一下門口,有時候彼此看一眼。客人們就憑這種眼神來竭力猜度,主 人們還在等候誰,或者等候什麼,是等候遲遲未到的高貴親戚呢,還是等候尚未煮熟的餚饌。 皮埃爾在臨近午宴時來到了,他在客廳當中隨便碰到的一把安樂椅上不好意思地坐著, 攔住大家的絡。伯爵夫人想要他說話,但是他戴著眼鏡稚氣地向四周張望,好像在尋找某人 似的,他簡短地回答伯爵夫人提出的各種問題。他的樣子羞羞澀澀,只有他一人覺察不出 來。大部分客人都曉得他耍狗熊鬧出的丑聞,因此都出於好奇心看看這個長得高大的胖乎乎 的忠厚人,心裡都疑惑這個謙虛的笨伯怎麼會戲弄警察分局局長呢。 「您是不久以前回國的嗎?」伯爵夫人問他。 「Oui,madame.」ヾ他向四面打量,答道。 「您沒有看見我丈夫嗎?」 「Non,madame.」ゝ他不適時地微微一笑。 「您不久以前好像到過巴黎?我想這非常有趣。」 「非常有趣。」 伯爵夫人和安娜﹒米哈伊洛夫娜互使眼色。安娜﹒米哈伊洛夫娜心中明白,這是人家要 她來接待這個年輕人,她於是就坐在他的近旁,開始提到他的父親的事;他如同回答伯爵夫 人一樣,只用三言兩語來回答她的話。客人們彼此正忙於應酬。 「LesRazoumovsky…caa□t□charmant…Vous□tesbienbonne… LacomtesseApraksine…」ゞ四面傳來了話語聲。伯爵夫人站起身來,向大廳走去了。   ヾ法語:夫人,是,是,是。 ゝ法語:夫人,還沒有,沒有。 ゞ法語:拉祖莫夫斯基家裡的人……太好了……這太好了……伯爵夫人阿普拉克辛 娜…… 「是瑪麗亞﹒德米特裡耶夫娜嗎?」大廳裡傳來了她的聲音。 「正是她。」聽見有一個女人嗓音刺耳地回答。瑪麗亞﹒德米特裡耶夫娜應聲隨即走進 房裡來。 小姐們、甚至夫人們,年邁的女人除外,都站立起來。瑪麗亞﹒德米特裡耶夫娜在門口 停步了,她身材十分肥胖,高大,這個五十歲的太太高高地抬起長滿一綹綹斑白鬈發的頭, 環顧了一下客人,不慌不忙地弄平連衣裙的寬大的袖子,好像要卷起自己的袖子似的。瑪麗 亞﹒德米特裡耶夫娜向來都說俄國話。 「祝賀過命名日的親愛的夫人和兒童們,」她說道,聲音洪亮而圓渾,蓋過了其他聲 音,「你這個老色鬼,怎麼樣了,「她把臉轉向正在吻著她的手的伯爵說道,「你在莫斯科 大概覺得無聊吧?沒有地方可以追逐獵犬了吧?但是毫無辦法啊,老爺,你瞧瞧這些小鳥兒 都要長大了……」她用手指著幾個姑娘說道,「無論你願意,還是不願意,應該給她們找個 未婚夫。」 「我的哥薩克,怎麼樣了?」(瑪麗亞﹒德米特裡耶夫娜把娜塔莎叫做哥薩克。)她說 道,用手撫摩著毫無懼色、歡歡喜喜走來吻她的手的娜塔莎,「我知道這個姑娘是個狐狸 精,可是我還喜愛她。」 她從女式大手提包裡取出一雙梨形藍寶石耳環,送給兩頰粉紅、喜氣洋洋的過命名日的 娜塔莎,之後立即轉過臉去避開她,對皮埃爾說話。 「嗨,嗨,親愛的!到這裡來,」她用假裝的尖聲細語說道,「親愛的,來吧……」 她現出威嚇的樣子把衣袖捲得更高了。 皮埃爾走到面前來了,他透過眼鏡稚氣地望著她。 「親愛的,到我跟前來,到我跟前來!當你父親有權有勢的時候,只有我這個人才對他 說真心話,對於你呢,我聽憑上帝的吩咐,也這樣做就是。」 她沉默一會兒,大家都不開腔,等待著就要發生什麼事,都覺得這只是一個開場白而已。 「這孩子好嘛,沒有什麼話可說!這孩子好嘛!……他父親躺在病榻上,他卻尋歡作 樂,竟然把警察分局局長捆在狗熊背上。我的天,真不要臉,真不要臉!去打仗好了。」 她把臉轉了過去,向伯爵伸出一只手來,伯爵險些兒忍不住要笑出聲來。 「好吧,我看差不多要就座了吧?」瑪麗亞﹒德米特裡耶夫娜說道。 伯爵和瑪麗亞﹒德米特裡耶夫娜啟程前行,驃騎兵上校領著伯爵夫人尾隨其後,上校是 個合乎時代需要的能人,他要和尼古拉一道去追趕已經開拔的團隊。安娜﹒米哈伊洛夫娜和 申申搓成一對了。貝格向薇拉伸出手來,做出親熱的姿態。笑容可掬的朱莉﹒卡拉金娜和尼 古拉一同走向餐桌,準備入座。其他一些成對的男女跟隨在他們後面。沿著大廳魚貫而行。 兒童和男女家庭教師不結成一對,作為殿後。堂倌都忙碌起來,椅子碰撞得軋軋作響,樂隊 奏起合唱曲,客人入席就座了。刀叉的鏗鏘聲、客人的說話聲、堂倌輕盈的步履聲替代了伯 爵家庭樂隊的奏鳴聲。伯爵夫人坐在餐桌一端的首席上。瑪麗亞﹒德米特裡耶夫娜坐在右 邊,安娜﹒米哈伊洛夫娜和其他女客坐在左邊。伯爵坐在餐桌的另一端,驃騎兵上校坐在左 邊,申申和其他男客坐在右邊。年紀較大的年輕人坐在長餐桌的一旁;薇拉和貝格並排而 坐,皮埃爾和鮑裡斯並排而坐;兒童和男女家庭教師坐在另一旁。伯爵從水晶玻璃器皿、酒 瓶和水果盤後不時地望望妻子和她那繫著藍色綢帶的高高翹起的寢帽,親熱地給鄰座斟酒, 但也沒有把自己忘記。伯爵夫人並沒有忘記她這個主婦應盡的責任,也向她丈夫投以意味深 長的目光,她似乎覺得丈夫的禿頭和面龐在蒼蒼白髮的強烈對照下,顯得紅透了。在婦女就 座的餐桌一端,傳來均勻的嘟噥聲,在男人就坐的另一端,說話聲越來越響亮,尤其是那個 驃騎兵上校的嗓音如雷貫耳,他吃得多,喝得多,臉紅得越來越厲害,伯爵把他看作客人的 模範。貝格面露溫和的微笑,正和薇拉談到,愛情並非是世俗的感情,而是純潔的感情。鮑 裡斯向他自己的新相識說出餐桌上客人的姓名,並和坐在對面的娜塔莎互使眼色。皮埃爾寡 於言談,不時地瞧瞧陌生的面孔,他吃得太多了。從那兩道湯中他所挑選的alatortueヾ和 大餡餅,直到花尾榛雞,他何嘗放過一道菜。當那管家從鄰座肩後悄悄地端出一只裹著餐巾 的酒瓶,一邊說:「純馬德拉葡萄酒」,「匈牙利葡萄酒」,或「萊茵葡萄酒」時,他何嘗 放過一種葡萄酒。每份餐具前面放著四只刻有伯爵姓名花字的酒樽,皮埃爾隨便拿起一只酒 樽,高高興興地喝酒,一面露出愈益快活的神態打量著客人。娜塔莎坐在對面,她正盯著鮑 裡斯,就像十三歲的姑娘兩眼盯著頭次接了吻的她所熱戀的男孩那樣。有時候她把同樣的目 光投在皮埃爾身上,但不知為什麼,他在這個可笑的活潑的姑娘的目光逼視下真想笑出聲來。   ヾ法語:甲魚湯。 尼古拉在朱莉﹒卡拉金娜身旁坐著,離索尼婭很遠。他又面露情不自禁的微笑和她說些 什麼話。索尼婭含著微笑,擺出很大的架子,但顯而易見,她深受醋意的折磨,臉上時而發 白,時而發紅,聚精會神地諦聽尼古拉和朱莉之間的談話。一位家庭女教師心神不安地環顧 四周,彷彿倘若有人想要凌辱兒童,她就要給予反擊似的。一名德國男家庭教師極力記住種 種餚饌,甜點心以及葡萄酒,以便在寄往德國的家信中把這全部情形詳盡地描述一下。當那 管家拿著裹有餐巾的酒瓶給大家斟酒時,竟把他漏掉了,他簡直氣忿極了。他愁眉苦臉,力 圖表示他不想飲這種葡萄酒。他所以惱火,是因為誰也不了解,他喝酒不是解渴,也不是貪 婪,而是由於一種真誠的求知欲所致。 ------------------ 戰爭與和平 16 在男客就座的餐桌的一端,談話變得越來越熱烈了。上校已經講到,彼得堡頒布了宣戰 文告,他親眼看見的一份文告已由信使遞交總司令了。 「真見鬼,我們干嘛要和波拿巴作戰?」申申說道,「Ilad□j□rabattulecaquet□l』 autriche,Jecrainsquecettefoiscenesoitnotretowr。」ヾ   ヾ法語:他已經打掉了奧地利的威風,我怕現在要輪到我們了。 上校個子高大,長得很結實,是個活潑好動的德國人,老軍人和愛國者。申申的話使他 生氣了。 「為什麼,閣下,」他說道,把母音「唉」發成「愛」,把軟音發成硬音,「皇帝知道 這件事。他在文告中說道,不能對俄國遭受威脅而熟視無睹,不能對帝國的安全、它的尊嚴 和盟國的神聖權利遭受威脅而熟視無睹,」他說道,不知怎的特別強調「盟國的」這個詞, 好像這就是問題的實質所在。 他憑藉他那正確無訛的記憶公文的天賦,把文告中的引言重說了一遍:「……國王的意 願,他唯一的堅定不移的目標乃是:在鞏固的基礎之上奠定歐洲的和平,現已擬定調遣部分 軍隊出國,再度竭盡全部力量以企臻達此一目標。」 「閣下,這就是為了什麼。」他說了一句收尾的話,露出教訓人的神態,一面喝完那杯 葡萄酒,看看伯爵的臉色,想獲得贊揚。 「Connaissezvousleproverbe,ヾ『葉廖馬,葉廖馬,你不如坐在家中,把你的紡錘磨 平。」「申申蹙起眉頭,微露笑容,說道,「Celanousconvient□merveille,ゝ蘇沃洛夫 頂什麼用,他也被打得□platecoutureゞ,目前我們蘇沃洛夫式的人物在哪裡呢? Jevousdemandeunpeu.」々他說道,不斷地從俄國話跳到法國語。   ヾ法語:您知道這句諺語。 ゝ法語:這對於我們非常適宜。 ゞ法語:落花流水。 々法語:我要問您。 「我們必須戰鬥到最後一滴血,」上校用手捶桌子,說道,「為皇帝獻身,一切才會亨 通。盡可能少地(在「可能」這個詞上他把嗓音拖得特別長),盡可能少地議長論短,」他 把話說完了,又朝伯爵轉過臉來,「這就是我們老驃騎兵的論點,沒有別的話要說了。年輕 人和年輕的驃騎兵,您怎樣評論呢?」他把臉轉向尼古拉,補充一句話。尼古拉聽到話題涉 及戰爭後,便丟開對方不管,睜大兩眼,全神貫注地諦聽上校說話。 「完全同意您的看法,」尼古拉答道,他面紅耳赤,一面轉動著盤子,挪動著幾隻酒 杯,臉上露出堅決的無所顧忌的神情,好像他眼前遭受到嚴重的危險似的,「我深信,俄國 人都要為國捐軀,或者會贏得勝利。」他說道。正如其他人在這種時分說出過分激動的不是 恰如其分的話那樣,他也有同樣的感受。 「C』estbienbeaucequevousvenezdedire.」ヾ朱莉坐在他身旁歎息道。當尼古拉說話 時,索尼婭全身顫抖起來,臉紅到耳根,從耳根紅到脖子,從脖子紅到肩膀。皮埃爾諦聽上 校說話,點點頭,表示贊同。   ヾ法語:很好!您說得很好。 「這麼說真好。」他說道。 「地道的驃騎兵,年輕人。」上校又捶了一下桌子,嚷道。 「你們在那裡吵什麼?」忽然從餐桌那邊傳來瑪麗亞﹒德米特羅耶夫娜低沉的語聲。 「你為什麼要捶桌子呢,」她把臉轉向驃騎兵說道,「你對什麼人動肝火?你真的以為現在 你面前就有一群法國人!」 「我說的是真話。」驃騎兵面露微笑說道。 「老是說戰爭,」伯爵從餐桌那邊嚷道,「瑪麗亞﹒德米特裡耶夫娜,要知道,我的兒 子要去作戰了,兒子要去作戰了。」 「我有四個兒子,都在軍隊裡服役,我並不憂慮。一切都由上帝支配:你是躺在灶台上 死去;還是在戰鬥中得到上帝的保佑。」瑪麗亞﹒德米特裡耶夫娜從餐桌的那端用渾厚的嗓 音毫不費勁地說道。 「真是這樣。」 談話又集中火力了——女士在餐桌的一端,男子漢在餐桌的另一端。 「你問不到什麼,」小弟弟對娜塔莎說道,「你問不到什麼!」 「我一定要問。」娜塔莎答道。 她的臉紅起來了,表現出無所顧忌的歡快的果斷。她欠身起來一下,向坐在對面的皮埃 爾投以目光,請他仔細聽著,又向母親轉過臉去說話。 「媽媽!」整個餐桌都聽見她的低沉洪亮的童音。 「你干嘛?」伯爵夫人驚恐地問道,但她憑女兒的臉色看出她在胡鬧,就向她嚴肅地揮 揮手,搖搖頭,裝作威嚇和遏制的樣子。 談話暫時停止了。 「媽媽!有什麼蛋糕?」娜塔莎脫口說出這句話,她的嗓音聽來更堅定。 伯爵夫人想蹙起眉頭,可是她沒法蹙起來。瑪麗亞﹒德米特裡耶夫娜伸出她那肥胖的指 頭,威嚇她。 「哥薩克!」她用威嚇的口氣說。 大多數客人都望著長輩,不知道應當怎樣應付這場惡作劇。 「瞧我收拾你!」伯爵夫人說。 「媽媽!有蛋糕吃嗎?」娜塔莎已經大膽任性、歡快地嚷起來,她事先確信,她的惡作 劇會大受歡迎。 索尼婭和胖乎乎的彼佳笑得躲藏起來,不敢抬頭。 「你瞧,我不是問了。」娜塔莎對小弟弟和皮埃爾輕言細語地說,她又向皮埃爾瞥了一 眼。 「冰激凌,只是人家不給你。」瑪麗亞﹒德米特裡耶夫娜說道。 娜塔莎明白,沒有什麼可害怕的,因此她也不害怕瑪麗亞﹒德米特裡耶夫娜。 「瑪麗亞﹒德米特裡耶夫娜,什麼樣的冰激凌?我不愛吃奶油冰激凌。」 「胡蘿蔔冰激凌。」 「不是的,什麼樣的冰激凌?瑪麗亞﹒德米特裡耶夫娜,什麼樣的冰激凌?」她幾乎叫 喊起來。「我想知道啊!」 瑪麗亞﹒德米特裡耶夫娜和伯爵夫人都笑了起來,客人們也都跟著笑起來。大家不是對 瑪麗亞﹒德米特裡耶夫娜的回答覺得好笑,而是對這個女孩百思不解的大膽和機智覺得好 笑,她居然有本事、有膽量這樣對待瑪麗亞﹒德米特裡耶夫娜。 當人家告訴娜塔莎,快要擺上菠蘿冰激凌時,她才不再糾纏了。端出冰激凌之前,先端 出香檳酒。樂隊又開始奏樂,伯爵吻了一下伯爵夫人,客人都站立起來,向伯爵夫人道賀, 隔著桌子跟伯爵碰杯,跟孩子們碰杯,並互相碰杯。堂倌忙碌起來了,又跑來跑去,可以聽 見椅子碰撞的響聲,客人們的兩頰顯得更紅了,又依照原先的順序走回客廳,走回伯爵的書 齋。 ------------------ 戰爭與和平 17 玩波士頓紙牌的大牌桌擺開了,牌局也都湊成了,伯爵的客人們在兩個廳裡就座,一間 是擺有沙發的休息室,一間是圖書室。 伯爵把紙牌舖成扇面形,好不容易才改變午睡的習慣,他對著大家露出一張笑臉。伯爵 夫人誘使年輕人聚集在擊弦古銅琴和豎琴的近旁。朱莉在大家的請求下頭一個用豎琴彈奏了 一首變奏短曲,她和其余的女孩一塊邀請素以音樂天賦出名的娜塔莎和尼古拉唱一首什麼 歌。大家像對待大人那樣對待娜塔莎,她因此顯得十分高傲,但同時有幾分膽怯。 「我們唱什麼?」她問道。 「《泉水》。」尼古拉答道。 「喂,快點。鮑裡斯,到這裡來吧,」娜塔莎說道,「索尼婭究竟到哪裡去了?」 她向四周環顧,看見她的朋友不在房裡,便跑去尋找她了。 娜塔莎跑進索尼婭房裡,找不到她的女友,便跑到兒童室去了,那裡也沒有索尼婭的人 影。娜塔莎明白,索尼婭呆在走廊裡的箱籠上。走廊裡的箱籠是羅斯托夫家年輕婦女們傾吐 哀愁的地方。誠然,索尼婭呆在箱籠上,俯臥在保姆那張邋遢的條紋絨毛褥子上,她身上穿 的粉紅色的薄紗連衣裙都給揉皺了。她用手蒙著臉,哽噎得大聲痛哭,赤裸裸的肩膀不住地 顫抖。娜塔莎整天價因為過命名日而喜形於色,這時分臉色突然變了,她的視線呆滯不動 了,之後她的寬大的脖子顫抖了一下,嘴角松垂下來了。 「索尼婭,你怎麼樣?……您是怎麼回事?嗚——鳴—— 嗚!……」 娜塔莎咧開大嘴哭起來了,樣子變得十分難看,她像兒童似地嚎啕大哭,不知為什麼, 只是因為索尼婭哭泣的緣故。索尼婭想要抬起頭來,想回答她的話,可是沒法這樣辦,她把 頭藏得更深了。娜塔莎哭著,在藍色的絨毛褥子上坐下,一面擁抱著女友。索尼婭鼓足一股 勁,欠起身子,揩掉眼淚,開始述說起來。 「過一個禮拜尼古連卡要去打仗了,他的……公文……下達了……他親自對我說了…… 我並不想哭哩……」她讓娜塔莎看看她拿在手裡的一張紙條,那是尼古拉寫的詩句,「我並 不想哭哩,可是你沒法了解……誰也沒法了解……他的心腸多麼好啊。」 她於是又哭起來,哭他的心腸太好。 「你覺得挺好……我不妒嫉……我愛你,也愛鮑裡斯,」她聚精會神地說道,「他是個 可愛的人……對你們毫無妨礙。可是尼古拉是我的表兄……有必要……總主教本人允准…… 即使那樣也不行。而且,若是媽媽(索尼婭認為伯爵夫人是母親,把她稱呼為母親)……她 說我斷送尼古拉的錦繡前程,我沒有好心眼我忘恩負義,說實話……真的……」她在胸前劃 了個十字,「我這樣愛她,也愛你們大家,唯獨薇拉……為什麼?我有什麼對她過不去呢? 我十分感謝你們,我樂於為你們犧牲一切,但是我沒有什麼可以……」 索尼婭不能再往下說了,又托著頭,埋進絨毛褥子裡。娜塔莎安靜下來了,但是從她的 臉色可以看出,她心裡明白她朋友的苦衷是何等沉重。 「索尼婭,」她忽然說道,彷彿猜中了表姐傷心的真實原因,「薇拉在午飯後大概對你 說過什麼話?是嗎?」 「是的,尼古拉本人寫了這些詩,我還抄了一些別的詩;她在我桌上發現了,還說要把 它拿給媽媽看,說我忘恩負義,說媽媽決不會容許他娶我為妻,他要娶朱莉為妻。你看見, 他整天價同她在一塊嗎?……娜塔莎!這是為什麼?……」 她又哭了起來,顯得比原先更悲傷了。娜搭莎幫助她欠起身來,擁抱她,透過眼淚微露 笑容,開始安慰她。 「索尼婭,我親愛的,不要相信她,不要相信啊。你總還記得我們和尼古拉三人在擺滿 沙發的休息室裡說的話吧,是在晚飯後,你還記得吧?我們不是拿定了主意,把日後的事情 划算好了嗎?我已經記不清了,可是你總還記得事事都美滿,事事都亨通。你看申申叔叔的 兄弟娶他的表妹為妻,而我們不就是堂表子妹嘛,鮑裡斯也說過完全可以這樣做嘛。你知 道,什麼事我都對他說了。他既聰明,而又善良,」娜塔莎說道……「索尼婭,我親愛的, 你不要哭,索尼婭,我的心肝。」她一面吻她,一面發笑。「薇拉真兇惡,去她的吧!事事 都會好起來,她也決不會告訴她媽媽的。尼古拉倒會親口把話說出來,至於朱莉嘛,他連想 也沒有想過她。」 她於是吻她的頭。索尼婭稍微抬起身子來,那只小貓也活躍起來了,一雙小眼睛閃閃發 光,它好像就要搖搖尾巴,伸出四雙柔軟的腳爪霍地跳起來,又要去玩耍線團,好像它適宜 於這種游戲似的。 「你是這樣想的嗎?說的是實在的話?真的?」她說道,一面飛快地弄平連衣裙和頭髮。 「說實話嗎?真的嗎?」娜塔莎答道,一面給她的朋友弄平辮子下面露出來的一綹粗硬 的頭髮。 她們二人都笑了起來。 「喂,我們去唱《泉水》這首歌吧。」 「我們去吧。」 「你可知道,坐在我對面的這個胖乎乎的皮埃爾多麼滑稽可笑!」娜塔莎停步時忽然說 道,「我覺得非常快活!」 娜塔莎於是在走廊裡跑起來了。 索尼婭拍掉身上的絨毛,把詩藏在懷裡靠近突出的胸骨的脖子旁邊,她兩頰通紅,邁著 輕盈而快活的步子,跟在娜塔莎身後沿著走廊向擺滿沙發的休息室跑去。年輕人應客人之請 唱了一首人人喜歡的四人合唱曲《泉水》之後尼古拉還唱了一首已經背熟的歌曲: 在令人欣悅的晚上, 在皎潔月色映照下, 你想象這該是多麼幸福: 有個什麼人在這塵世上, 她心中暗自把你思念! 她那秀麗的巧手 撥弄著金色的豎琴, 豎琴激越的和音 把你召喚 召喚到身邊! 還有一兩天, 幸福的生活就要來臨…… 唉,你的朋友 活不到那麼一天! 他還沒有唱完最後一句歌詞,青年人就在大廳裡準備跳舞,樂師們按照霍拉舞曲的節 奏,把腳兒跺得咚咚響,這時傳來他們的咳嗽聲。 皮埃爾坐在客廳裡,申申和這個從外國歸來的皮埃爾談論起使他覺得索然無味的政治范 疇的事情,還有其他幾個人也和他們攀談起來,當樂隊開始奏樂時,娜塔莎步入客廳,她向 皮埃爾身邊徑直地走去,兩臉通紅,含笑地說道:「媽媽吩咐我請您去跳舞。」 「我怕會搞亂了舞步,」皮埃爾說道,「不過,假如您願意當我的老師……」 於是他低低地垂下他那只肥胖的手,遞給苗條的少女。 當一對對男女拉開距離站著、樂師正在調音律時,皮埃爾和他的小舞伴一同坐下來。娜 塔莎覺得非常幸福:她和國外回來的大人跳過舞了。她在大家眼前坐著,像大人那樣和他交 談。她手裡拿著一把折扇,一位小姐讓她拿去扇扇的。她裝出一副地道的交際花的姿態(天 知道她是何時何地學到的本領),她扇扇子,隔著折扇露出微笑,和她的舞伴交談。 「她是啥模樣?她是啥模樣?你們看吧,你們看吧。」老伯爵夫人走過大廳,用手指著 娜塔莎,說道。 娜塔莎兩頰通紅,笑了起來。 「媽媽,怎麼啦?您何苦呢?這有什麼奇怪的呢?」 第三節蘇格蘭民間舞曲奏到半中間時,客廳裡的坐椅被移動了,伯爵和瑪麗亞﹒德米特 裡耶夫娜、大部分貴賓和老年人都在這裡打紙牌,他們久坐之後伸伸懶腰,把皮夾和錢包放 進衣袋裡,一個個向大廳走去。瑪麗亞﹒德米特裡耶夫娜隨同伯爵走在最前面,二人都現出 喜悅的神色。伯爵詼諧地裝出拘禮的樣子,有點像跳芭蕾舞似的,把他那圓圓的手臂伸給瑪 麗亞﹒德米特羅耶夫娜。他挺直身子,神采奕奕,流露出特別灑脫的機智的微笑。一跳完蘇 格蘭民間舞,他就向樂師擊掌,面對第一提琴手,向那合唱隊吼叫: 「謝苗!你熟悉《丹尼拉﹒庫波爾》麼?」 這是伯爵青年時代喜歡跳的一種舞蹈。(《丹尼拉﹒庫波爾》其實是英吉利茲舞的一 節。) 「瞧我爸爸吧。」娜塔莎朝著整個大廳嚷道(根本忘記了她在和大人一同跳舞),她把 長有鬈發的頭向膝蓋微微垂下,非常洪亮的笑聲響徹了廳堂。 誠然,大廳裡的人都含著歡快的微笑打量那個愉快的老人,一個比他高大的顯赫的女士 ——瑪麗亞﹒德米特裡耶夫娜站在他身旁,他那手臂蜷曲成圓形,合著拍子搖晃著,舒展開 雙肩,兩腳向外撇開,輕盈地踏著拍子,他圓滾滾的臉上越來越眉開眼笑,讓觀眾準備欣賞 將要出現的場景。一當聽見歡快的、引人入勝的、與快樂的《特烈帕克》舞曲相似的《丹尼 拉﹒庫波爾》舞曲,大廳的幾個門口驀然堆滿了家僕的笑臉,一旁是男僕,一旁是女僕,他 們都出來觀看盡情作樂的老爺。 「我們的老爺!真是蒼鷹啊!」保姆從一道門口高聲地說道。 伯爵跳得很棒,而且心中有數,不過他的女舞伴根本不擅長跳舞,她也不想把舞跳好。 她那碩大的身段筆直地站著,把兩只強而有力的手臂低垂下去(她把女式手提包轉交給伯爵 夫人),只有她那副嚴肅、但卻俊美的面孔在跳舞。伯爵的整個渾圓的身體是他外表上的特 點,而越來越顯得愉快的眉開眼笑的臉龐和向上翹起的鼻孔卻是瑪麗亞﹒德米特裡耶夫娜的 外貌特徵。如果認為,伯爵跳得越來越痛快,他那出乎意料的靈活轉動和腳步從容的輕盈跳 躍會使觀眾心神向往,那末,瑪麗亞﹒德米特裡耶夫娜在轉身或踏拍子時,肩膀一動或者手 臂一卷曲,就可輕而易舉地產生同樣良好的印象;雖然她的身軀過分地肥胖,態度素來嚴 厲,每個觀眾仍然贊賞不已。舞跳得愈益熱鬧了。他們對面的別的舞伴一刻也沒有引起觀眾 的注意,而且也不介意這件事。伯爵和瑪麗亞﹒德米特裡耶夫娜吸引著全體的注意力。在場 的人們本來就目不轉睛地望著跳舞的伴侶,可是娜塔莎卻拉拉這個人袖子,扯扯那個人的連 衣裙,要大家都來看看她爸爸。跳舞暫停時,伯爵吃力地喘氣,向樂師們揮手喊叫,要他們 快點奏樂。伯爵圍繞著瑪麗亞﹒德米特裡耶夫娜疾速地旋轉,時而把腳尖踮起,時而把腳跟 跺地,越來越矯捷,越來越勇猛,終於把舞伴領到她的坐位上,他把一只腳向後磴起來,低 垂淌著熱汗的頭,這樣才跳完了最後一個舞步,在洪亮的掌聲和笑聲中,尤其是在娜塔莎的 哈哈大笑聲中,他用右手揮動一下,騰空畫了一個圓圈。兩個跳舞的人停步了,吃力地喘 氣,用麻紗手巾揩汗。 「我們那個時代就是這樣跳舞啊,mach□re,」ヾ伯爵說道。 「《丹尼拉﹒庫波爾》真不錯!」瑪麗亞﹒德米特羅耶夫娜卷起袖子,久久地、吃力地 喘氣,說道。   ヾ法語:老大娘。 ------------------ 戰爭與和平 18 當人們在樂師因睏倦而彈奏走調的音樂伴奏下正跳第六節英吉利茲舞、疲乏的堂倌和伙 夫正準備晚膳的時候,別祖霍夫伯爵第六次罹患中風病。大夫們宣佈,他已經沒有痊癒的希 望了,有人給病人做了懺悔儀式和聖餐儀式,並且還做了塗聖油儀式的準備。平素在這種時 刻,這所住宅裡的人總是亂哄哄的,惶恐不安地期待。賣棺材的人都聚集在住宅大門外,遇 有馬車駛近,便躲到一邊去,他們等著承做安葬伯爵的棺材,賺一筆大錢。莫斯科軍區總司 令不斷派遣副官來打聽伯爵的病情,這天晚上他親自乘車前來和葉卡捷琳娜時代的大官別祖 霍夫伯爵作臨終告別。 華美的接待室擠滿了人。當軍區總司令獨自和病人一起呆了半小時左右,走出門來的時 候,大家都肅然起敬地站立起來,他微微鞠躬答禮,想盡快地從凝視他的大夫、神職人員和 親戚身邊走過去。這些日子裡,瓦西裡公爵顯得消瘦,臉色蒼白,他伴送著軍區總司令,輕 聲向他反覆地說著什麼話。 瓦西裡公爵送走軍區總司令後,獨自一人在大廳的一把椅子上坐下來,他把一條腿高高 地架在另一條腿上,用臂肘撐著膝頭,用手摀住眼睛。他這樣坐了片刻,便站立起來,用驚 恐的目光向四下環顧一番,不像慣常那樣,他邁著急急匆匆的腳步,經過走廊,到住宅後院 去找公爵的大小姐了。 在燈光暗淡的房間裡,人們彼此竊竊私語,聲音若斷若續,每當有人從通往行將就木者 的寢室門口進出,房門發出微弱響聲時,人們就寂然無聲,用那洋溢著疑問和期待的目光, 望望那扇房門。 「人的命運,」一個年老的神職人員對坐在他近旁、稚氣地聽他說話的女士說道,「命 是注定的,不可逾越的。」 「我想,舉行塗聖油儀式為時不晚吧?」這位女士補充說出神職人員的頭銜,問道,仿 佛她在這一點上毫無意見似的。 「大娘,這種聖禮儀式是很隆重的。」神職人員答道,一面用手摸摸那蓋有幾綹往後梳 的斑白頭髮的禿頂。 「他究竟是誰?是軍區總司令本人?」有人在房間的另一端問道,「他顯得多麼年輕 啊!……」 「六十多歲了!據說,伯爵已經認不得他了,是嗎?大家想舉行塗聖油儀式嗎?」 「有個人我可知道哩,他受過七次塗聖油禮了。」 公爵的二小姐從病人寢室裡走出來,兩眼淚痕斑斑,她在羅蘭大夫身旁坐下,這位大夫 用臂肘撐在桌子上,姿勢優美地坐在葉卡捷琳娜畫像下面。 「Tr』□sbeau,」大夫在回答有關天氣問題時,說道,「tr□sbeau,princesse, etpuis,□Moscouonsecroit□lacomBpagne.」ヾ 「N』est—ce—pas?」ゝ公爵小姐歎息道,「可以讓他喝水嗎?」 羅蘭沉思起來。 「他服了藥嗎?」 「服過了。」 大夫看了看卜列格懷表。 「請您拿一杯開水,放進unepinc□e(他用那纖細的指頭表示unepinc□e是什麼涵義) decremortartari……」ゞ   ヾ法語:很好——公爵小姐,天氣很好,而且,莫斯科和鄉下很相像。 ゝ法語:是真的? ゞ法語:一小撮酒石。 「沒有患了三次中風還能倖存的事,」德國大夫對副官說道。 「他從前是個精力多麼充沛的男人啊!」副官說道。「這份財產以後歸什麼人?」他輕 言細語地補充一句。 「自願當繼承人的準會有的。」德國人面露微笑,答道。 大家又向門口望了一眼,門吱呀一聲響了,公爵的二小姐依照羅蘭的指點做好了飲料, 送到病人那裡。德國大夫向羅蘭面前走去。 「大概他還能拖到明天早上吧?」德國人說著一口蹩腳的法國話問道。 羅蘭撇一撇嘴唇,在鼻子前嚴肅地揮動指頭,表示不贊同。 「今天夜晚,不會更晚。」他輕聲說道,他因為能夠明確地了解並說明病人的病情而洋 洋自得,他臉上露出文質彬彬的笑意,走開了。 與此同時,瓦西裡公爵打開了公爵小姐的房門。 房間裡半明半暗。神像前面只點著兩盞長明燈。神香和花朵散發著沁人的幽香。這個房 間擺滿了小櫃子、小櫥子、茶几之類的小家具。圍屏後面看得見墊上絨毛褥子的高臥榻上舖 著雪白的罩單。 「哦,是您呀,我的表兄嗎?」 她站起身來,把頭髮弄平,她的頭髮向來是,甚至目前也是又平又光的,宛如頭髮和腦 袋是用同一塊原料造成的,頭髮又上了一層油漆。 「怎麼,出了什麼事嗎?」她問道,「我真害怕得不得了。」 「沒有什麼,還是那個樣子,卡季什,我只是來和你談一件事情,」公爵說道,睏倦地 坐在她剛剛坐過的安樂椅上,「可是,你把這張椅子坐熱了,」他說道,「到這裡來坐吧, cauBsons。」ヾ   ヾ法語:我們談談。 「我原以為出了什麼事呢,」公爵小姐說,帶著總是那樣嚴肅而呆板的面部表情在公爵 對面坐下,準備聽他說話。 「我的表兄,我想熟睡一會兒,就是沒法睡著。」 「我親愛的,怎麼樣?」瓦西裡公爵說道,他一把握住公爵小姐的手,習慣地輕輕一按。 可以看出,「怎麼樣」這幾個字是有關他們兩人不開口也能相互了解的許多事情。 公爵小姐的腰身干瘦而僵直,和腿比起來顯得太長了,一對灰眼睛突出來,直楞楞地、 冷冰冰地端詳著公爵。她搖搖頭,歎口氣,望了望神像。她的姿態可以說明她無限忠誠,但 內心憂愁,也可以說明她非常勞累,希望快點得到休息,瓦西裡公爵把她的姿態說成是睏倦 的表示。 「而我覺得,」他說道,「你以為我覺得更輕快嗎?Jesuis□reint□, commeunchevaldeposte,ヾ卡季什,可是我還要和你談談,很認真地談談。」   ヾ法語:我疲乏透了,像一匹驛馬。 瓦西裡公爵沉默不言,他的兩頰時而這邊時而那邊神經過敏地抽搐起來,使得他的臉龐 帶有他在客廳裡駐足時從未有過的令人不悅的表情。他的眼神也一反常態,時而放肆無禮 地、滑稽可笑地望人,時而驚惶失措地環顧四周。 公爵小姐用一雙干瘦的手把那只小狗抱在膝頭上,聚精會神地望著瓦西裡公爵的眼睛。 可是,看起來,她即令沉默不言呆到早晨,也沒法提出問題來打破這種靜默。 「我親愛的公爵小姐,表妹,卡捷琳娜﹒謝苗諾夫娜,你是不是知道,」瓦西裡公爵說 道,看起來,要繼續把話說下去,內心鬥爭不是沒有的,「像現在這種時刻,什麼都應當考 慮考慮,應當考慮到將來,考慮到你們……我愛你們就像愛自己的孩子一樣,這一點你是知 道的。」 公爵小姐還是那樣目光暗淡、滯然不動地望著他。 「最後,還應當考慮考慮我的家庭,」瓦西裡公爵惱怒地推開自己身邊的茶几,兩眼沒 有望著她,繼續說下去,「卡季什,你知道,你們馬蒙托夫家的三個姐妹,可還有我的妻 子,唯獨我們才是伯爵的直系繼承人。我曉得,我曉得,說這些事情,想這些事情,你覺得 非常難受。我也不覺得輕松;可是,我的朋友,我有五十多歲了,一切事都要有所準備。我 派了人去接皮埃爾,伯爵用手筆直地指著他的肖像,要他到他那裡來,你知不知道?」 瓦西裡公爵以疑問的眼神望望公爵小姐,但他沒法弄明白,她是否在想他對她說的話, 還是隨便地望著他……「我為一樁事一直都在禱告上帝,moncousin,」她答道,「祈禱上 帝寬恕他,讓他高尚的靈魂平安地離開這個……」 「對,是這樣的,」瓦西裡公爵心情急躁地繼續說下去,一面用手搓著禿頭,憤憤地把 推開的茶几移到身邊來,「可是,到頭來,到頭來,問題就在於,你自己知道,去冬伯爵寫 了遺囑,把他的全部產業留給皮埃爾,我們這些直系繼承人都沒有份了。」 「遺囑隨他去寫吧,沒有關係,」公爵小姐心平氣和地說道,「但是他不能把遺產交給 皮埃爾。皮埃爾是個私生子。」 「mach□re,」瓦西裡公爵忽然說道,他緊緊貼著茶几,露出興致勃勃的樣子,說話的 速度更快了,「假如伯爵稟告國王,請求立皮埃爾為子,那可怎麼是好?你明白,就憑伯爵 的功勳,他的請求是會受到尊重的……」 一些人以為他們自己比談話對方知道的情形更多,他們就會面露微笑的,公爵小姐也同 樣地微微一笑。 「我還有更多的話要對你說,」瓦西裡公爵一把抓著她的手,繼續說下去,「信是寫好 了,儘管還沒有寄上,國王也知道底細,只不過問題在於,這封信是否燒燬。若是沒有焚 毀,不久的將來一切都會完蛋的。」瓦西裡公爵歎口氣,用以使人家明白,「一切都會完 蛋」的是有什麼含義,「伯爵的文件一被拆開,遺囑及信函就要呈交國王,他的請求大概會 得到尊重的。皮埃爾作為合法的兒子就能獲得一切產業。」 「而我們的那一份遺產呢?」公爵小姐問道,譏諷地微笑,好像一切都會發生,只有這 樁事不會發生似的。 「Mais,mapauvreCatiche,c』estclair,commelejour,ヾ那時候,只有他一人才是 全部遺產的合法繼承人,你們一定得不到自己的這一份。我親愛的,你必須知道,遺囑和奏 疏是否已經寫好了,或者已經燒燬了。假如這兩樣被人置之腦後,那你就應當知道這些東西 擱在哪裡,並且一一找到,因為……」 「竟有如此愚蠢之事!」公爵小姐打斷他的話,露出惡意的微笑,也沒有改變眼睛的表 情,「我是個女人,依您看,我們都是些蠢貨。可是,據我所知,私生子不能繼承遺產…… unbatard,」ゝ她補充一句,以為通過翻譯,可以使公爵徹底明了他缺乏繼承的充分理由。   ヾ法語:可是,卡季什,這是一清二楚的事啊。 ゝ法語:私生子。 「卡季什,你怎麼總不明白!你這樣聰明,怎麼不明白;倘使伯爵給國王寫了奏疏,請 求國王承認他的兒子是合法的。這麼說,皮埃爾已經不是皮埃爾,而是別祖霍夫伯爵了,到 那時他可憑遺囑獲得全部遺產嗎?倘使遺囑和奏疏未被燒燬,那末,你除了具有高尚品德, 聊以自慰而外,什麼也撈不到。 這是千真萬確的話。」 「我知道,遺囑已經寫好了,但是我也知道,遺囑不生效,您似乎認為我是個十足的蠢 貨,moncousin,」公爵小姐說道,她那神態,儼如那些認為自己說了侮辱性的俏皮話的女 人的神態一樣。 「你是我的親愛的公爵小姐卡捷琳娜﹒謝苗諾夫娜!」瓦西裡公爵急躁地說道,「我到 你這裡來不是要和你爭吵,而是要和一個親人、一個善良、誠摯的親人談談你的切身利益問 題。我第十次告訴你,倘使伯爵的文件中附有呈送國王的奏疏和對皮埃爾有利的遺囑,那 末,我親愛的,你和你的幾個妹妹都不是遺產繼承人了。假若你不相信我,你就相信知情人 吧:我方才跟德米特裡﹒奧努夫裡伊奇(他是個家庭律師)談過話,他也是這樣說的。」 顯然,公爵小姐的思想上忽然起了什麼變化,她那薄薄的嘴唇變得蒼白了(眼睛還是那 個樣子),當她開口說話時,嗓音時斷時續,顯然這並非她自己意料的事。 「這樣挺好啊,」她說道,「我從前不想要什麼,現在也不想要什麼。」 她把那小狗從膝蓋上扔下去,弄平連衣裙的皺褶。 「這就是謝忱,這就是對為他犧牲一切的人們的感激之情,」她說道,「好極了!很 好!公爵,我什麼都不要了。」 「是的,可你不是一個人,你有幾個妹妹。」瓦西裡公爵答道。 但是公爵小姐不聽他說話。 「是的,這是我早就知道的事,可是我已經置之腦後了。除了卑鄙、騙局、嫉妒、陰謀 詭計,除了忘恩負義,黑心眼的忘恩負義,我在這棟住宅裡什麼也不能期待……」 「你知道,還是不知道這份遺囑擱在什麼地方?」瓦西裡公爵問道,他的兩頰痙攣得比 先前更加厲害了。 「是的,我十分愚蠢,還輕信人們,喜愛他們,並且犧牲我自己。可是只有那班卑鄙惡 劣的壞人才會得心應手。我曉得這是誰搞的陰謀詭計。」 公爵小姐想站立起來,可是公爵緊緊地握住她的手,不讓她走。公爵小姐露出那副樣 子,就像一個人突然對全人類感到悲觀失望似的;她憤恨地望著交談的對方。 「我的朋友,時間還是有的。卡季什,你要記住,這種種事情都是無意中發生的,是在 氣忿和罹病之際發生的,之後就遺忘了。我親愛的,我們的義務就是要糾正他的錯誤,不讓 他做出這等不公允的事,減輕他臨終之時的疾苦,不讓他在心裡想到使那些人不幸時死 去……」 「那些為他而犧牲一切的人,」公爵小姐應聲說道,又掙扎著想要站起來,可是公爵不 放她走,「他從來不會器重他們。不,moncousin,」她歎息地補充說,「我要銘記,在這 塵世上不能期待獎勵,在這塵世上既無榮譽,亦無公理。在這塵世上就要狡猾,兇惡。」 「行了,voyons,ヾ安靜下來吧,你的好心腸我是知道的。」   ヾ法語:行了。 「不,我的心腸惡毒。」 「你的心我是知道的,」公爵重複地說道,「我珍惜你的友誼,希望你對我抱有同樣的 觀點。安靜下來吧,parlonsraiBsonヾ,時間還是有的,也許會有一晝夜,也許只有一個鐘 頭,你把你所知道的有關遺囑的情況全部說給我聽吧,主要的是,遺囑擱在哪兒,你應當知 道。我們立刻把它拿給伯爵過目,他大概把它遺忘了,他想把它毀掉。你心裡明白,我唯一 的心願就是神聖地履行他的意願,正是為了這一層,我才走到這裡來。我呆在這兒只是為著 幫助他,也幫助你們。」 「現在我什麼都明白了。我曉得這是誰搞的陰謀詭計。我曉得。」公爵小姐說道。 「我的心肝,不是那麼回事。」 「她就是您的被保護人,您的親愛的安娜﹒米哈伊洛夫娜,這個卑劣、可惡的女人,給 我做婢女我都不願意接受。」 「Neperdonspointdetemps.」ゝ 「唉,您甭說了吧!她去冬悄悄竄到這裡來,向伯爵說了許多罵我們大家,特別是罵索 菲的卑鄙齷齪的話,真叫我沒法再說一遍,伯爵給弄得害病了,一連兩個禮拜不願意和我們 見面。我知道就在這時候他寫了這份令人厭惡的文件,不過我以為這份文件是毫無意義的。」 「Nousyvoilaゞ,你干嘛不早點說給我聽呢?」   ヾ法語:我們正經地談談吧。 ゝ法語:我們甭浪費時間吧。 ゞ法語:問題也就在這裡。 「在他枕頭底下的嵌花皮包裡。我現在知道了,」公爵小姐不回答他的話,說道,「是 的,設若我有罪孽,彌天的罪孽,這就是我痛恨這個可惡的女人,」公爵小姐幾乎要叫喊起 來,臉色全變了,「她干嘛悄悄竄到這裡來?我把要說的話向她一股腦兒說出來,到時候一 股腦兒說出來!」 ------------------ 戰爭與和平 19 當客廳中和公爵小姐寢室中交談正酣的時候,皮埃爾(已著人接他回家)和安娜﹒米哈 伊洛夫娜(她認為應當伴他同行)乘坐的四輪轎式馬車開進了別祖霍夫伯爵的庭院。當馬車 車輪軟綿綿地經過舖在窗下的麥稈上發出嘎嘎的響聲時,安娜﹒米哈伊洛夫娜把臉轉向皮埃 爾,說了幾句安慰的話,當她弄清了,皮埃爾正在車廂的一角睡熟了,她便把他喊醒。皮埃 爾睡醒了,跟在安娜﹒米哈伊洛夫娜身後從車廂裡走出來,這時分他才想了想他要和行將就 木的父親見面的事情。他發現他們沒有朝前門門口走去,而是朝後門門口走去。他從馬車踏 板走下來時,有兩個穿著市儈服裝的人急匆匆地從後門門口跑到牆邊的暗影裡。皮埃爾停了 一會兒,發現住房兩邊的暗影裡還有幾個類似模樣的人。然而,無論是安娜﹒米哈伊洛夫 娜,無論是僕役,還是馬車伕,都不會望不見這幾個人,但卻不去理睬他們。由此看來,非 這樣不可,皮埃爾拿定了主意,便跟在安娜﹒米哈伊洛夫娜後面走去。安娜﹒米哈伊洛夫娜 邁著急促的腳步沿著燈光暗淡的狹窄的石梯上樓,一面招呼落在她身後的皮埃爾跟上來。雖 說皮埃爾心裡不明白,他為什麼真的要見伯爵,他更不明白,他為什麼必須沿著後門的石梯 上樓,但從安娜﹒米哈伊洛夫娜的堅定和倉忙的樣子來推敲,他暗自斷定,非這樣不行,別 無他途。在石梯半中間,有幾個拿著水桶的人,穿著皮靴,踏得咯咯作響,朝著他們迎面跑 下樓來,險些兒把他們撞倒。這幾個人挨在牆上,讓皮埃爾和安娜﹒米哈伊洛夫娜走過去, 當他們看見皮埃爾和安娜﹒米哈伊洛夫娜時,絲毫沒有現出詫異的樣子。 「這裡可通往公爵小姐的住房嗎?」安娜﹒米哈伊洛夫娜向他們之中的某人問道。 「在這裡。」有個僕役大膽地、嗓音洪亮地答道。彷彿現在什麼事都是可行的,「大 娘,門在左邊。」 「伯爵也許沒有喊我,」皮埃爾走到樓梯的平台時,說道,「我回到自己的住房去好 了。」 安娜﹒米哈伊洛夫娜停步了,想和皮埃爾一同並肩走。 「Ah,monami」她說道,那姿態就像早晨和兒子在一起時碰碰他的手那樣,「croyez, quejesoffre,autantquevous,maissoyezhomme。」ヾ 「說實話,我去好嗎?」皮埃爾問道,透過眼鏡溫和地望著安娜﹒米哈伊洛夫娜。 「Ah,monami,oubliezlestortsqu』onapuavoirenversvous,pensezquec』 estvotrep□re……peut-□tre□l』agonie她歎了口氣, 「Jevousaitoutdesuiteaimecommemonfils,fiezvous□moi,Pierre,Jen』 oublieraipasvosint□r□ts.」ゝ   ヾ法語:啊,我的朋友,請您相信,我比您更加難受,但是,您要做個男子漢。 ゝ法語:啊,我的朋友,請您忘記人家對您不公道的態度吧。請您想想,他是您父 親……也許他死在旦夕。就像愛兒子那樣,我一下子愛上您了。皮埃爾,信賴我吧,我決不 會忘記您的切身利益。 皮埃爾什麼也不明白,彷彿愈益感覺得到,一切都非如此不可,他於是溫順地跟隨在那 個打開房門的安娜﹒米哈伊洛夫娜身後。 這道門朝向後門的外間。公爵小姐們的一個年老的僕役坐在屋角裡織長統襪子。皮埃爾 從來沒有到過這半邊住宅,連想也沒有想過這種內室的生活。一個婢女手捧托盤,托著一只 長頸水瓶,從後頭趕上他們了,安娜﹒米哈伊洛夫娜稱呼她小妹子、親愛的,向她探問公爵 小姐們的健康狀況。她帶領皮埃爾沿著磚石結構的走廊向前走去。走廊左邊的第一扇門通向 公爵小姐們的住房。手捧長頸水瓶的婢女在倉促中沒有關上房門(這時分整座住宅顯得手忙 腳亂),皮埃爾和安娜﹒米哈伊洛夫娜從旁邊走過時,情不自禁地朝房裡瞥了一眼,瓦西裡 公爵和公爵的大小姐正坐在這間屋裡,彼此隔得很近,正在談話。瓦西裡公爵看見有人從旁 邊過去,做了個煩躁的動作,身子向後仰,靠在椅背上;公爵的大小姐霍地跳起來,無所顧 忌地、鼓足氣力地砰的一聲關上門了。 這個動作和公爵的大小姐平素的寧靜截然不同,瓦西裡公爵臉上露出的恐怖和他固有的 傲氣也不相稱,因此皮埃爾止了步,他以疑問的目光透過眼鏡望了望他的帶路人。安娜﹒米 哈伊洛夫娜沒有顯示出詫異的樣子,只是微微一笑,喘了喘氣,好像在表示,這一切沒有出 乎她所意料。 「Soyezhomme,monami,c』estmoiquiveillerai□vosint□r□ts。」ヾ她在應對他的眼 神時說道,而且行速更快地沿著走廊走去了。   ヾ法語:我的朋友,要做個大丈夫,我准維護您的利益。 皮埃爾心裡不明白是怎麼回事,他更不明白veiller□vosintecitsヾ有何涵義,但他心 裡明白,這一切理當如此。他們經過走廊走到和伯爵的接待室毗鄰的半明半暗的大廳。這是 皮埃爾從正門的台階一看就知曉的冰涼的豪華臥室之一。但是,就在這臥室的中央,擺著一 只空浴盆,地毯上灑滿了水。一名僕役和一名手捧香爐的教堂下級職員踮著腳尖向他們迎面 走來,並沒有注意他們。他們走進了皮埃爾熟悉的接待室,室內安裝有兩扇朝著冬季花園的 意大利式窗戶,陳列著一座葉卡捷琳娜的半身大雕像和一幅她的全身畫像。接待室裡還是原 來那些人,差不多還是坐在原來那些位子上竊竊私語。大家都靜默起來了,回頭望望走進門 來的安娜﹒米哈伊洛夫娜,她淚痕斑斑,臉色蒼白;也回頭望望個子高大、長得肥胖的皮埃 爾,他低垂著頭,順從地跟在安娜﹒米哈伊洛夫娜後面。   ヾ法語:維護他的利益。 安娜﹒米哈伊洛夫娜的神色表明了,她已經意識到緊要關頭來到了。她不讓皮埃爾離開 她身邊,顯露出彼得堡女士那種務實的風度,步入房間,那樣子比早上顯得更大膽了。她覺 得,她領著一個死在旦夕的伯爵想要見面的人,所以,她被接見一事是有保證的了。她向房 裡所有的人匆匆地瞥了一眼,看見了伯爵的那個聽取懺悔的神甫,她沒有躬起身子,但忽然 變得更矮小了。她邁著小步東歪西扭地走到神甫面前,十分恭敬地接受一個又一個神職人員 的祝福。 「謝天謝地,總算趕到了,」她對一個神職人員說道,「我們大夥兒,這些親屬多麼擔 心啊。這個年輕人就是伯爵的兒子,」她把嗓門壓得更低,補充了一句,「多麼可怕的時 刻!」 她說完這些話,就向大夫面前走去了。 「Cherdocteur,」她對他說道,「cejeunehommeestlefilsducomte……ya—t— ildel』espoir?」ヾ 大夫沉默不言,飛快地抬起眼睛,聳起肩膀,安娜﹒米哈伊洛夫娜也同樣地聳起肩膀, 抬起幾乎是合上的眼睛,歎了一口氣,便離開大夫,向皮埃爾面前走去。她把臉轉過來,和 皮埃爾交談,樣子顯得特別謙恭、溫柔而又憂愁。 「Ayezconfianceensamisericorde!」ゝ她對他說道,用手指了指小沙發,讓他坐下來 等候她,她自己悄悄地向大家盯著的那扇門走去,門的響聲幾乎聽不見,她隨即在門後隱藏 起來了。   ヾ法語:親愛的大夫,這個青年是伯爵的兒子……是不是有希望呢? ゝ法語:信賴天主發善心吧! 皮埃爾拿定了主意,事事都聽從他的帶路人,他向她指給他看的小沙發走去。一當安 娜﹒米哈伊洛夫娜躲在門後,他就發現,房間裡的眾人的目光都過分好奇地、同情地凝聚在 他身上。他發現,大家在竊竊私語,用目光向他表示,有如目光中流露出恐懼,甚至是奴顏 婢膝的樣子。大家都向他表示前所未有的敬意。有個他不認識的女士,原先她和幾個神職人 員談話,此刻站起身來,向他讓座。副官把他無意中掉在地上的一只手套撿起來交給他。他 從大夫們身邊經過時,他們都默不做聲,躲到一邊去,給他讓路。皮埃爾本來想坐在別的位 子上,以免那個女士受拘束,本來想自己把手套撿起來,從那些根本沒有攔路的大夫們身邊 繞過去,可是他突然感到這樣做似乎不恰當,他感到今天晚上他是個務必要舉行一次可怖 的、人人期待的儀式的人物,因此他必須接受大家為他服務。他默不作聲地從副官手裡接過 那只手套,坐在那個女士的座位上,擺出一副埃及雕像那樣天真的姿勢,把一雙大手擱在擺 得平衡的膝頭上。他暗自下了決心,認為必須這樣行事,為了要今天晚上不張惶失措,不做 出傻事,他就不宜依照自己的見解行動,務必要完全聽從指導他的人們的擺佈。 還不到兩分鐘,瓦西裡公爵便穿著那件佩戴有三枚星徽的長衣,高高地仰著頭,傲慢地 走進房裡來。從清早起他似乎顯得有點消瘦,當他向房裡環顧,瞧見皮埃爾時,他的兩眼比 平常瞪得更大了。他向皮埃爾面前走去,一把握住他的手(過去他從未握過他的手),並且 向下曳了曳,好像想測試一下,這只手臂的力氣大不大。 「Courage,courage,monamiIlademand□□vousvoir,C』estbien……」ヾ他於是要走 了。 但是皮埃爾認為,問一問是有必要的。 「身體可好麼……」他躊躇起來,不知道把行將就木的人稱為伯爵是否恰當;他覺得把 他稱為父親是很難為情的。 「Ilaeuencoreuncoup,ilyaunedemi—heure、還發作過一次。Courage,monami…」ゝ   ヾ法語:我的朋友,不要氣餒,不要氣餒。他吩咐人家把您喊來。這很好…… ゝ法語:半小時前還發作過一次。……我的朋友……不要氣餒…… 皮埃爾處於思路不清的狀態中,他一聽到「中風病發作」,便把這個詞想象成受到某件 物體的打擊。他惶惑不安地望了望瓦西裡公爵,之後才想起,有種病叫做中風。瓦西裡公爵 在走路時對羅蘭說了幾句話,就踮著腳尖走進門去。他不善於踮著腳尖走路,整個身子呆笨 地一聳一聳地翕動。公爵的大小姐跟在他身後,幾個神甫和教堂下級職員尾隨其後,僕人們 也走進門裡去。從門後可以聽見物體移動的響聲,末了,安娜﹒米哈伊洛夫娜跑了出來,她 的臉部仍然顯得那樣蒼白,但卻流露著堅決履行義務的神色,她碰碰皮埃爾的手臂,說道: 「Labont□divineestin□puisable,C』estlac□r□moniedel』ex- tremeonctionquivacommencervenez.」ヾ   ヾ法語:上帝的慈善是無窮的。馬上就要舉行塗聖油儀式了。我們走吧。 皮埃爾踩著柔軟的地毯走進門來,他發現一名副官、一個不相識的女士,還有僕役中的 某人都跟在他身後走進門來,好像此刻無須獲得許可就能走進這個房間了。 ------------------ 戰爭與和平 20 這個大房間皮埃爾了若指掌,幾根圓柱和一道拱門把它隔開來了,四面牆上掛滿了波斯 壁毯。房間裡的圓柱後面,一方擺著一張掛有帷幔的高高的紅木臥榻,另一方陳設著一個大 神龕,像晚禱時的教堂一般,房間的這一部分燈火明亮,紅光四射。神龕的燦爛輝煌的金屬 衣飾底下,放著一張伏爾泰椅,上面擺著幾個雪白的、尚未揉皺的、顯然是剛剛換上的枕 頭,皮埃爾所熟悉的他父親別祖霍夫伯爵的端莊的身軀就躺在這張伏爾泰椅上,一床鮮綠色 的被子蓋在他腰上,在那寬大的額頭上還露出獅子鬃毛般的白髮,在那俊美的橙紅色的臉 上,仍舊刻有高貴者特有的深深的皺紋。他直挺挺地躺在神像下方,兩只肥大的手從被底下 伸出來,放在它上面。右手手掌向下,大拇指和食指之間插著一根蠟燭,一名老僕從伏爾泰 椅後面彎下腰去,用手扶著那根蠟燭。幾個神職人員高高地站在伏爾泰椅前面,他們身穿閃 閃發光的衣裳,衣裳外面露出了長長的頭髮,他們手裡執著點燃的蠟燭,緩慢地、莊嚴地做 著禱告。兩個年紀較小的公爵小姐站在神職人員身後不遠的地方,用手絹捂著眼角邊,公爵 的大小姐卡季什站在她們前面,她現出兇惡而堅定的神態。目不轉睛地望著神像,好像在對 眾人說,如果她一環顧,她就沒法控制自己。安娜﹒米哈伊洛夫娜臉上流露著溫順的憂愁和 大度包容的神色,她和一個不認識的女士佇立在門旁。這扇門的另一邊,靠近伏爾泰椅的地 方,瓦西裡公爵站在雕花的天鵝絨面交椅後面,他把椅背向自己身邊轉過來,左手執著一根 蠟燭撐在椅背上,每次當地用手指碰到額角時,他就抬起眼睛,一面用右手畫十字。他的臉 上呈露著心安理得的虔誠和對上帝意志的無限忠誠。「假若你們不明白這種感情,那末你們 就更糟了。」他那神色彷彿說出了這番話。 一名副官、數名大夫和一名男僕站在瓦西裡公爵後面,儼如在教堂裡那樣,男人和女人 分立於兩旁。大家都沉默不言,用手畫著十字,只聽見琅琅祈禱聲、圓渾而低沉的唱詩聲以 及靜默時移動足步的響聲和歎息聲。安娜﹒米哈伊洛夫娜現出威風凜凜的樣子,表示她知道 應該怎樣行事,她於是穿過房間走到皮埃爾身邊,把一支蠟燭遞給他。他把蠟燭點燃了,因 為他樂於觀察周圍的人而忘乎所以,竟然用那只拿過蠟燭的手畫起十字來。 最年幼的長有一顆胎痣的公爵小姐索菲,兩頰粉紅,含著笑意,正在打量著皮埃爾。她 微微一笑,把臉蛋藏進手絹裡,久久地不肯把它露出來。但是她望了望皮埃爾,又笑了起 來。顯然,她覺得看見他就會發笑,但卻忍不住,還是會看他,為避免引誘,她悄悄地竄到 圓柱後面去了。在祈禱的半中間,神職人員的聲音驟然停止了,但有幾個神甫輕聲地交談了 三言兩語,一名老僕握著伯爵的手,站起身來,向女士們轉過臉去。安娜﹒米哈伊洛夫娜向 前走去,在病人前面彎下腰來,從背後用指頭把羅蘭招呼過來。這個法國大夫沒有執著點燃 的蠟燭,作出一副外國人的恭敬的樣子挨著圓柱站在那裡,他那樣子表明,儘管信仰不同, 但他還是明了正在舉行的儀式的全部重要意義,他甚至對這種儀式表示稱讚。他邁著壯年人 的不聲不響的腳步向病人身邊走去,用他那雪白而纖細的手指從綠色被子上拿起伯爵那只空 手,轉過臉去,開始把脈,他沉思起來。有人讓病人喝了點什麼,在他身旁動彈起來,然後 又閃在一邊,各自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暫停之後祈禱又開始了。在暫時休息的時候,皮埃爾 看見,瓦西裡公爵從椅子背後走出來,那神態表示,他心裡知道應該怎樣行事,假若別人不 了解他,他們的處境就更糟了,他沒有走到病人跟前,而是從他身邊經過,他去聯合公爵的 大小姐,和她一起走到寢室深處掛有絲綢帷幔的高高的臥榻那裡去了。公爵和公爵的大小姐 離開臥榻朝後門方向隱藏起來了,但在祈禱告竣之前,他們二人前後相隨又回到自己的座位 上。皮埃爾對這種情形,如同對其他各種情形一樣,並不太注意,他斷然認為,今晚發生的 各種事情都是不可避免的。 唱詩中斷了,可以聽見一個神職人員恭敬地祝賀病人受聖禮。病人仍舊是死氣沉沉地一 動不動地躺著。大家在他周圍動彈起來了,傳來步履聲和絮語聲,在這些語聲之中,安 娜﹒米哈伊洛夫娜的聲音聽來最刺耳了。 皮埃爾聽見她這樣說: 「一定要將病人移到床上去,在這裡是決不行的……」 大夫們、公爵小姐們和僕役們都圍在病人身邊,以致皮埃爾看不見橙紅色的頭和獅子鬃 毛般的白髮,儘管在祈禱時他也看見其他人,但是伯爵的頭一刻也沒有越出他的視野,從圍 在伏爾泰椅旁邊的人們的小心翼翼的動作來看,皮埃爾已經猜想到,有人在把垂危的人抬起 來,把他搬到別的地方去了。 「抓住我的手,那樣會摔下去的,」他聽見一個僕役的驚恐的低語聲,「從下面托 住……再來一個人,」幾個人都開腔說話,人們喘著粗氣的聲音和移動腳步的聲音顯得更加 急促了,好像他們扛的重東西是他們力所不能及的。 扛起伯爵的人們,其中包括安娜﹒米哈伊洛夫娜在內,都趕上年輕的皮埃爾,走到他身 邊了,從人們的背脊和後腦勺後面,他隱約地看見病人又高又胖的裸露的胸膛,因被人攙起 兩腋而略微向上翹起的胖乎乎的肩膀和長滿卷曲白髮的獅子般的頭。他的前額和顴骨非常寬 闊,嘴長得俊美而富於肉感,目光威嚴而冷漠。這個頭並未因瀕臨死亡而變得難看,和三個 月以前伯爵打發皮埃爾去彼得堡時一模一樣。但是,這個頭竟因扛起伯爵的人腳步不均勻而 顯得軟弱無力,微微地搖晃,他那冷漠的目光真不知要停留在什麼上面。 扛過病人的人們在那高高的臥榻周圍忙碌幾分鐘以後,就各自散開了。安娜﹒米哈伊洛 夫娜碰了碰皮埃爾的手,對他說:「venez.」ヾ皮埃爾和她一道走到臥榻前面,病人安放 在臥榻之上,那姿態逍遙自在,這顯然是和方才施聖禮有關係。他躺著,頭部高高地靠在睡 枕上,掌心向下,兩手平衡地擱在綠色絲綢被子上。當皮埃爾走到近旁,伯爵的目光直直地 射在他身上,但是沒有人能夠了解他那目光表露什麼意義,也許它根本沒有含義,只是因為 他還有一雙眼睛,他就要朝個方向隨便看看罷了,也許這目光表明了太多的心事。皮埃爾停 步了,不知道該做什麼好,他用疑問的目光看了看他的帶路人安娜﹒米哈伊洛夫娜。安 娜﹒米哈伊洛夫娜趕快使個眼色向他示意,同時用手指著病人的手,用嘴唇向它送了個飛 吻。皮埃爾極力地把頸子伸長,以免碰到伯爵的絲綢被子,又用嘴唇吻吻他那骨胳大的肥厚 的手,履行了她的忠告。無論是伯爵的手,還是他臉上的筋肉都不會顫動了。皮埃爾又疑問 地望了望安娜﹒米哈伊洛夫娜,向她發問,他現在該做什麼事。安娜﹒米哈伊洛夫娜向他使 個眼色,心中意指著臥榻旁邊的安樂椅。皮埃爾在安樂椅上溫順地坐下來,繼續用目光詢 問,他做得是否恰到好處。安娜﹒米哈伊洛夫娜點點頭,表示稱讚。皮埃爾又做出一副埃及 雕像那種恰如其分的稚氣的姿勢,顯然,他因為自己那粗笨肥大的身體占據太大的空間而倍 覺遺憾,才煞費苦心盡量使自己縮得小一點。他兩眼望著伯爵。伯爵還在端詳著皮埃爾站立 時他臉部露出的地方。安娜﹒米哈伊洛夫娜的面部表情說明了,她意識到父子最後一次相會 的時刻是何等令人感動。這次相會持續了兩分鐘,皮埃爾心裡覺得這兩分鐘好像一小時似 的。伯爵臉上的大塊肌肉和皺紋突然間顫抖起來,抖得越來越厲害,他的美麗的嘴扭歪了 (這時皮埃爾才明白他父親瀕臨死亡了),從那扭歪的嘴裡發出模糊不清的嘶啞的聲音。安 娜﹒米哈伊洛夫娜極力地看著病人的眼睛,力圖猜中他想要什麼東西,她時而用手指著皮埃 爾,時而指著飲料,時而帶著疑問的語調輕聲地叫出瓦西裡公爵的名字,時而用手指著伯爵 的被子。病人的眼睛和臉部流露出已無耐性的樣子。他極力凝視一直站在床頭的僕人。   ヾ法語:我們走吧。 「老爺想把身子轉向另一側啦,」僕役輕聲地說道,他站了起來,讓伯爵把臉部向牆, 將那沉重的身軀側向另一邊。 皮埃爾站立起來,幫助這個僕人。 當眾人使伯爵翻過身去的時候,他的一只手軟弱無力地向後垂下,他用力地想把自己的 這只手拿過去,但是無能為力,白費勁。伯爵是否已經發覺,皮埃爾在用那可怖的目光望著 這只感覺遲鈍的手,也許還有什麼別的思緒在這生命垂危的腦海中閃現,但他望了一下自己 那只不聽使喚的手,望了一下皮埃爾臉上流露的可怖的表情,又望了一下自己的手,那臉上 終於露出了一種和他的儀表不能並容的萬分痛苦的微笑,彷彿在譏諷他自己的虛弱無力。皮 埃爾望見這種微笑,胸中忽然不寒而慄,鼻子感到刺痛,一汪淚水使他的視線模糊了。病人 面向牆壁,被翻過身去。他歎了口氣。 「Ilestassoupi.」ヾ安娜﹒米哈伊洛夫娜看見走來接班的公爵小姐,說道, 「Allons。」ゝ 皮埃爾走出去了。 ------------------ 戰爭與和平 21 除開瓦西裡公爵和公爵的大小姐而外,接待室裡沒有其他人,他們二人坐在葉卡捷琳娜 畫像下面,正在興致勃勃地談論什麼事。他們一望見皮埃爾和他的帶路人,就默不作聲了。 皮埃爾彷彿看見公爵的大小姐把一樣東西藏起來,並且輕言細語地說道: 「我不能跟這個女人見面。」 「Caticheafaitdonnerduth□danslepetitesalon,」瓦西裡公爵對安娜﹒米哈伊洛夫 娜說道,「Allez,mapauvre安娜﹒米哈伊洛夫娜,prenezquequeclhose, autrementvousnesuffirezpas.」ゞ 他對皮埃爾什麼話也沒有說,只是親切地握握他的手。皮埃爾和安娜﹒米哈伊洛夫娜向 petitAalon々走去。   ヾ法語:他昏迷不醒了。 ゝ法語:我們走吧。 ゞ法語:卡季什已經吩咐人將茶端進小客廳去了。可憐的安娜﹒米哈伊洛夫娜,您最好 去提提精神,否則您會沒有力氣的。 々法語:小客廳。 「Iln』yarienquirestaure, commeunetassedecetexcelBlentth□russeapr□sunenuitblanche,」ヾ羅蘭在圓形小客廳的 桌子前面站著,這張桌上放著茶具和晚餐的冷菜,他端著很精緻的不帶把的中國茶碗,一口 一口地呷著茶,流露著抑制興奮的神色說道。這天晚上,那些在別祖霍夫伯爵家裡的人,為 了要提提精神,都聚集在桌子周圍。皮埃爾很清楚地記得這間嵌有幾面鏡子和擺放幾張茶几 的圓形小客廳。伯爵家裡舉行舞會時,皮埃爾不會跳舞,只喜歡坐在這間嵌有鏡子的小客廳 裡,從一旁觀看那些穿著舞衣、裸露的肩上戴有鑽石和珍珠項鍊的女士們穿過這間客廳時照 照鏡子的情景,幾面閃閃發亮的鏡子一連幾次反映出她們的身影。現在這個房間只點著兩根 光線暗淡的蠟燭,在這深夜裡,一張小茶几上亂七八糟地放著茶具和盤子,穿著得不太雅緻 的五顏六色的人們坐在這個房間裡竊竊私語,言語行動都表示誰也不會忘記現在發生的事情 和可能發生的事情。皮埃爾沒有去吃東西,儘管他很想吃東西。他帶著疑問的目光望望他的 帶路人,看見她踮起腳尖又走到接待室,瓦西裡公爵和公爵的大小姐還呆在那裡,沒有走出 去。皮埃爾認為有必要這樣行事,他停了一會,便跟在她後面去了。安娜﹒米哈伊洛夫娜站 在公爵的大小姐近旁,二人同時心情激動地輕聲說話。   ヾ法語:在不眠之夜以後,再沒有什麼比一碗十分可口的俄國茶更能恢復精力的 了。 「公爵夫人,請您讓我知道,什麼是需要的,什麼是不需要的。」公爵的大小姐說,她 那激動的心情顯然跟她砰然一聲關上房門時的心情一樣。 「可是,親愛的公爵小姐,」安娜﹒米哈伊洛夫娜攔住通往寢室的路,不讓公爵小姐走 過去,她溫和而懇切地說,「在可憐的叔叔需要休息的時刻,這樣做不會使他太難受麼?在 他已經有了精神準備的時刻,竟然談論世俗的事情……」 瓦西裡公爵坐在安樂椅上,一條腿高高地架在另一條腿上,現出十分親熱的姿態。他的 腮幫子深陷,下部看起來更為肥厚,跳動得很厲害,但是他擺出一副不太關心兩個女士談論 的樣子。 「Voyons,mabonne,安娜﹒米哈伊洛夫娜,laissezfaireCaticheヾ,您知道,伯爵多 麼喜愛她啊。」 「這份文件中包含有什麼,我真的不知道,」公爵小姐把臉轉向瓦西裡公爵,並用手指 著她拿在手裡的鑲花皮包,說道,「我只知道他的真遺囑擱在舊式寫字檯裡,而這是一份被 遺忘的文件……」 她想從安娜﹒米哈伊洛夫娜身邊繞過去,但安娜﹒米哈伊洛夫娜跳到她跟前,攔住她的 去路。 「親愛的、慈善的公爵小姐,我知道,」安娜﹒米哈伊洛夫娜說道,用手抓著皮包,抓 得很緊,看起來她不會很快松手的,「親愛的公爵小姐,我求您,我央求您,憐憫憐憫他。 Jevousenconjure……」ゝ   ヾ法語:不過,我親愛的安娜﹒米哈伊洛夫娜,讓卡季什去做她知道做的事吧。 ゝ法語:我央求您。 公爵的大小姐默不作聲。只傳來用力搶奪皮包的響聲。由此可見,如果她開口說話,她 也不會說出什麼稱讚安娜﹒米哈伊洛夫娜的話來。安娜﹒米哈伊洛夫娜抓得很緊,但是她的 聲音慢吞吞的,還是保持著諂媚、委婉的意味。 「皮埃爾,我的朋友,到這裡來。我想,他在親屬商議事情時不是多餘的。公爵,不是 這樣嗎?」 「我的表兄,干嘛不作聲?」公爵的大小姐突然叫喊起來,喊聲很大,客廳裡也能聽 見,可把大家嚇壞了,「天曉得有個什麼人膽敢在這裡干涉別人的事,在臨近死亡的人家裡 大吵大鬧,您干嘛在這個時候一聲不吭?一個施耍陰謀詭計的女人!」她兇惡地輕聲說道, 使盡全身力氣去拖皮包,但是安娜﹒米哈伊洛夫娜向前走了幾步,不想放開那個皮包,換一 只手把它抓住了。 「哎呀!」瓦西裡公爵露出責備和驚訝的神態說,他站起身來。「C』estridicule, voyonsヾ,放開吧,我說給您聽吧。」 公爵的大小姐放開手了。 「您也放開手!」 安娜﹒米哈伊洛夫娜沒有聽從他。 「放開,我說給您聽吧。我對一切負責。我去問他。我…… 您別這樣了。」 「Mais,monnpuince,」ゝ安娜﹒米哈伊洛夫娜說道,「在舉行這樣盛大的聖禮以後, 讓他安靜片刻吧。皮埃爾,您把您的意見說出來,」她把臉轉向年輕人說道;皮埃爾走到他 們近側,詫異地打量著公爵小姐那副兇狠的,喪失體統的面孔和瓦西裡公爵的不停地顫動的 兩頰。   ヾ法語:這真可笑。得啦吧。 ゝ法語:但是,我的公爵。 「您要記得,您要對一切後果負責,」瓦西裡公爵嚴肅地說,「您不知道您在搞什麼名 堂。」 「討厭的女人!」公爵小姐嚷道,忽然向安娜﹒米哈伊洛夫娜撲了過去,奪取那皮包。 瓦西裡公爵低下頭來,把兩手一攤。 這時分,那扇房門——素來都是輕輕地打開的令人可怖的房門,皮埃爾久久地望著,房 門忽然砰地一聲被推開了,撞到牆壁上,公爵的二小姐從那裡跑出來,把兩手舉起輕輕一拍。 「你們在做什麼事?」她無所顧忌地說道,「Ils』envaetvousmelaissezseule.」ヾ   ヾ法語:他快要死了,可你們把我一個人留在那裡。 公爵的大小姐丟掉了皮包。安娜﹒米哈伊洛夫娜飛快彎下腰去,順手拾起那件引起爭端 的東西,就到寢室裡去了。公爵的大小姐和瓦西裡公爵在清醒以後,也跟在她後面走去。過 了幾分鐘,公爵的大小姐頭一個從那裡走出來,面色慘白,緊閉著下嘴唇。她看見皮埃爾, 臉上露出了難以抑制的憤恨。 「對了,您現在高興了,」她說道,「這是您所期待的。」 她於是嚎啕大哭起來,用手絹蒙住臉,從房裡跑出去了。 瓦西裡公爵跟在公爵的大小姐後面走出去。他步履踉蹌地走到皮埃爾坐的長沙發前面, 用一只手幪住眼睛,跌倒在長沙發上。皮埃爾發現他臉色蒼白,下頷跳動著,顫栗著,像因 冷熱病發作而打戰似的。 「哎呀,我的朋友!」他一把抓住皮埃爾的胳膊肘,說道,嗓音裡帶有一種誠實的軟弱 的意味,這是皮埃爾過去從未發覺到的,「我們造了多少孽,我們欺騙多少人,這一切為了 什麼?我的朋友,我已經五十多歲了……要知道,我……人一死,什麼都完了,都完了。死 是非常可怕的。」他大哭起來。 安娜﹒米哈伊洛夫娜最後一人走出來。她用徐緩的腳步走到皮埃爾面前。 「皮埃爾!……」她說道。 皮埃爾以疑問的目光望著她。她吻吻年輕人的前額,眼淚把它沾濕了。她沉默了片刻。 「Iln』estplus…」ヾ 皮埃爾透過眼鏡望著她。 「Allons,jevousreconduiraiTachezdepleurer.Riennesoulage, commeleslarmes.」ゝ   ヾ法語:他不在世了。 ゝ法語:我們走吧,我送您去。想法子哭吧,沒有什麼比眼淚更能使人減輕痛苦。 她把他帶到昏暗的客廳裡,皮埃爾心裡很高興的是,那裡沒有人看見他的面孔。安 娜﹒米哈伊洛夫娜從他身旁走開了。當她回來時,他把一只手擱在腦底下酣睡了。 翌日清晨,安娜﹒米哈伊洛夫娜對皮埃爾說: 「Oui,moncher,c』estunegrandepertepournoustous, Jeneparlepasdevous.Maisdieuvoussoutiendra,vous□tesjeuneetvousvoil□alateted』 uneimmensefortune,jel』esp□re,Letestanentn』apas□t□encoreouvert, Jevousconnaisassezpoursavoirquecelanevoustounrnerapaslat□te,maiscelavousim- posedesdevoirs,etilfaut□tre homm□.」ヾ 皮埃爾沉默不言。 「Peut—□treplustardjevousdirai,moncher,quesijen』avaispasetela, Dieusaitcequiseraitarrive.Voussavezmononcleavant— hierencoremepromettaitdenepasoubliBerBoris.Maisiln』apaseuletemps.J』esp□re, moncherami,quevousremplirezled□sirdevotrep□re.」ゝ   ヾ法語:對,我的朋友,即使不提及您,這對於我們所有的人也是極大的損失。但 是上帝保佑您,您很年輕,我希望您如今是一大筆財產的擁有者。遺囑還沒有拆開來,對於 您的情形我相當熟悉,堅信這不會使您衝昏頭腦。但是這要您承擔義務,您要做個大丈夫。 ゝ法語:以後我也許會說給您聽的,如果我不在那裡,天知道會發生什麼事。您知道, 叔父前天答應我不要不顧鮑裡斯,但是他來不及了。我的朋友,我希望您能履行父親的意 願。 皮埃爾什麼也不明白,他沉默不言,羞澀地漲紅著臉,抬起眼睛望著名叫安娜﹒米哈伊 洛夫娜的公爵夫人。安娜﹒米哈伊洛夫娜和皮埃爾談了幾句話,便離開他,前往羅斯托夫家 憩宿。翌日清晨醒來,她向羅斯托夫家裡人和各個熟人敘述了別祖霍夫伯爵辭世的詳細情 節。她說,伯爵正如她意料中的情景那樣去世了,他的死不僅頗為感人,而且可資垂訓。父 子最後一次的會面竟如此感人,以致一想起此事她就會痛哭流涕,她不曉得在這令人可怖的 時刻,父子二人中誰的行為表現更為出色,是在臨終的時候對所有的事情和所有的人一一回 顧、並對兒子道出感人的話的父親呢,還是悲慟欲絕、為使死在旦夕的父親不致於難受而隱 藏自己內心的憂愁的、令人目睹而憐惜的皮埃爾。「C』estpenible,maiscelafaitdu bien:cael□vel』amedevoirdeshommes,commelevieuxcomteetsondignefils。」ヾ她 說道。她也秘而不宣地、低聲地談到公爵的大小姐和瓦西裡公爵的行為,但卻不予以贊揚。   ヾ法語:這是令人難受的,卻是富有教育意義的,當你看見老伯爵和他的當之無愧 的兒子時,靈魂就變得高尚了。 ------------------ 戰爭與和平 22 在童山尼古拉﹒安德烈耶維奇﹒博爾孔斯基公爵的田莊裡,大家每天都在等待年輕的安 德烈公爵偕同夫人歸來,但是期待沒有打亂老公爵之家的嚴謹的生活秩序。在上流社會中渾 名叫做leroidePrusseヾ的大將尼古拉﹒安德烈耶維奇公爵,當保羅皇帝在位時就被流放到 農村,他和女兒——叫做瑪麗亞的公爵小姐以及她的女伴布裡安小姐,在童山過著深居簡出 的生活。新王朝執政時,雖然他已被允許進入都城,但他繼續定居農村,從不外出,他說, 如果有誰需要求他,那末他就得從莫斯科走一百五十俄裡的路到童山來;而他對任何東西, 對任何人都一無所求。他說,只有人才有兩大罪惡的根源:無所事事和迷信;只有人才有兩 大崇高品德:活動和才智。他親自培養自己的女兒,給她傳授代數、幾何課程,以便在她身 上培養這兩大品德;妥善地安排她的生活,要她不斷地完成作業。他本人總是很忙,時而寫 回憶錄,時而算高等數學題,時而在車床上車鼻煙壺,時而在花園裡勞作和監督他田莊裡未 曾中斷的建築工程。因為活動的首要條件是秩序,所以在他的生活方式中程序已達到一絲不 苟的程度。他依照一成不變的陳規出來用餐,總是在同一時辰,分秒不誤。公爵對待周圍的 人,從他女兒到僕人,態度十分粗魯,一向要求苛刻,所以,他縱然不算殘忍,卻常激起連 最殘忍的人也難以激起的一種對他的敬畏之感。他雖已退休賦閒,在國家事務中不發揮什麼 作用,但是公爵的田莊所隸屬的那個省份的每個上任的省長都認為拜謁他是一種應盡的義 務,而且亦如建築師、園丁或者名叫瑪麗亞的公爵小姐,在那寬大的堂倌休息間等候公爵於 規定時刻出來會客。每當書齋那扇高大的門被推開,一個身材矮小的老人出來會客時,每個 在堂倌休息間等候接見的人都會對他產生一種尊敬甚至畏懼之感,這個老人頭戴撲粉的假 發,露出一雙肌肉萎縮的小手和兩條垂下的灰白的眉毛,有時他皺起眉頭,眉毛便擋住那雙 機靈的、煥發著青春之光的眼睛。   ヾ法語:普魯士國王。 年輕夫婦抵達的那天早上,同平素一樣,名叫瑪麗亞的公爵小姐在規定的時刻走進堂倌 休息間叩請早安,她心驚膽戰地畫著十字,心中念著禱文。她每天走進休息間,每天都祈 禱,希望這天的會見能平安無事地結束。 坐在休息間的那個頭髮上撲了粉的老僕人動作緩慢地站起來,輕言細語地稟告: 「請。」 門後可以聽見車床均勻地轉動的響聲。公爵小姐羞羞答答地拉了一下門,門很平穩地、 輕易地被拉開了。她在門旁停步了。公爵在車床上幹活,掉過頭來望了望,又繼續干他的活。 大書齋裡堆滿了各種東西,顯然都是一些常用的東西。一張大桌子——桌子上擺著書本 和圖表,幾個高大的玻璃書櫃——鑰匙插在櫃門上,一張專供站著寫字用的高檯子——檯子 上擺著一本打開的練習本,一張車床——上面放著幾件工具,四周撒滿了刨屑,——這一切 表明這裡在進行經常性的、多種多樣的、富有成效的活動。從他用以操作的那只穿著繡有銀 線的韃靼式的皮靴的不大的腳來看,從青筋赤露、肌肉萎縮的手上磨出的硬皮來看,公爵還 具有精神充沛的老人的百折不回的毅力和極大的耐力。他旋了幾圈,便從車床踏板上把腳拿 下來,揩乾淨鑿頭,把它丟進安在車床上的皮袋裡。他向桌前走去,把女兒喊到身邊來。他 從來沒有祝福自己的孩子,只是把他那當天還沒有剃過的、胡子拉碴的面頰湊近他女兒,露 出嚴肅的、溫和而關懷的樣子望望她,說道: 「你身體好嗎?……喂,坐下來吧!」 他拿起他親手寫的幾何學練習本,又用腳把安樂椅推了過來。 「是明天的啊!」他說道,很快找到了那一頁,在這段和另一段的兩頭用硬指甲戳上了 記號。 公爵小姐在擺著練習本的桌前彎下腰來。 「等一下,有封你的信。」老人從安在桌上的皮袋中取出女人手筆的信一封,扔在桌上。 公爵小姐看見信,立刻漲紅了臉,她趕快拿起信,低垂著頭去看。 「愛洛綺絲寄來的嗎?」公爵問道,把他那堅固的、略微發黃的牙齒露出來,冷冷一笑。 「是的,是朱莉寄來的。」公爵小姐說道,羞答答地望著,羞答答地微笑。 「還有兩封信我不看,而第三封我一定要看,」公爵嚴肅地說道,「我怕你們在寫一大 堆廢話。第三封我一定要看。」 「monpeveヾ,就連這封信您也看吧。」公爵小姐答道,臉紅得更加厲害,一面把信遞 給他。   ヾ法語:爸爸。 「我已經說了,第三封,第三封。」公爵把信推開,迅速而果斷地喊道。他用胳膊肘撐 著桌子,把那繪有幾何圖形的練習本拖到身邊來。 「喂,女士,」老頭子開始說話,挨近女兒,朝著練習本彎下腰來,並把一只手擱在公 爵小姐坐著的安樂椅的靠背上,公爵小姐覺得自己已被早就熟諳的父親的煙草氣味和老人的 嗆人的氣味籠罩著。「喂,女士,這些三角形都是相似的:你看見,abc角……」 公爵小姐驚惶失措地望著父親向她逼近的、閃閃發亮的眼睛,臉上泛起了紅暈。可見, 她什麼都不懂得,心裡很畏懼,雖然父親的講解清清楚楚,但是這種畏懼心畢竟會妨礙她弄 懂父親的進一步的講解。教師有過錯呢,還是女學生有過錯呢,但是每天都重現著同樣的情 況。公爵小姐的眼睛模糊不清了,她視若無睹,聽若罔聞,只覺得嚴厲的父親那副干瘦的臉 孔湊近她身邊,她聞到他的氣息和氣味,只是想到盡快地離開書齋,好在自己房中無拘無束 地弄懂習題。老頭子發脾氣了,轟隆一聲把他自己坐的安樂椅從身邊移開,又拖過來,他極 力控制自己不動肝火,但是,差不多每次都火冒三丈,開口大罵,有時候竟把練習本扔到一 邊去。公爵小姐答錯了。 「嘿,你真是個蠢貨!」公爵嚷道,推開那本練習簿,飛快地轉過臉去,但立刻站立起 來,在房間裡走走,用手碰碰公爵小姐的頭髮,又坐下來。 他將身子移近一點,繼續講解。 「公爵小姐,不行的,不行的,」當公爵小姐拿起繼而又合上附有規定的家庭作業的練 習本準備離開的時候,他說道,「數學是一件首要的大事,我的女士。我不希望你像我們那 幫愚昧的小姐。習久相安嘛。」他撫摩一下女兒的面頰,「糊塗思想就會從腦海裡跑出去。」 她想走出去,他用手勢把她攔住了,從那高高的檯子上取下一本尚未裁開的新書。 「還有你的愛洛綺絲給你寄來的一部《奧秘解答》。一本宗教範疇的書。我不過問任何 人的宗教信仰……我瀏覽了一下。你拿去吧。得啦,你走吧,你走吧!」 他拍了一下她的肩膀,等她一出門,他就在她身後親自把門關上了。 名叫瑪麗亞的公爵小姐露出憂悒和驚恐的神色回到她自己的寢室。她常常帶有這種神 色,使她那副不俊俏的、病態的面孔變得更加難看了。她在寫字檯旁坐下,檯子上放著微型 的肖像,堆滿了練習本和書本。公爵小姐缺乏條理,她父親倒有條不紊。她擱下了幾何學練 習本,急躁地拆開那封信。信是公爵小姐童年時代的密友寄來的,這位密友就是出席過羅斯 托夫家的命名日慶祝會的朱莉﹒卡拉金娜。 朱莉在信中寫道:   親愛的、珍貴的朋友,離別是一樁多麼可怖、多麼令人痛苦的事啊!我多少次反覆 地對我自己申說,我的生活和我的幸福的一半寄托在您身上,雖然我們天各一方,但是我們 的心是用拉不斷的紐帶聯繫在一起的,我的心逆著天命,不聽從它的擺佈,雖然我置身於作 樂和消遣的環境中,但是自從我們分離後,我就不能抑制住我心靈深處的隱憂。我們為什麼 不能像舊年夏天那樣在您那寬大的書齋裡聚首,一同坐在天藍色的沙發上,「表白愛情」的 沙發上呢?我為什麼不能像三個月以前那樣從您溫順、安詳、敏銳的目光中,從我喜愛的目 光中,從我給您寫信時我依舊在我面前瞥見的目光中汲取新的精神力量呢? 名叫瑪麗亞的公爵小姐念到這裡歎了一口氣,向嵌在右邊牆上的穿衣鏡照了照,鏡子反 映出一副不美麗的虛弱的身軀和那消瘦的面孔。一向顯得怏怏不樂的眼睛現在特別失望地對 著鏡子看自己。「她諂媚我哩,」公爵小姐想了想。她把臉轉過來繼續念信。但是朱莉沒有 諂媚過朋友;誠然,公爵小姐那雙深沉、炯炯發光的大眼睛(有時候彷彿發射出一束束溫柔 的光芒)十分美麗,儘管整個臉孔不好看,但是這雙眼睛卻常常變得分外迷人。公爵小姐從 來沒有見過自己眼睛的美麗動人的表情,即是當她不思忖自己時她的眼睛的表情。如同所有 的人,她一照鏡子,臉上就流露出生硬的不自然的很不好看的表情。她繼續讀信:   整個莫斯科只知道談論戰爭。我的兩個長兄,一個已經在國外,另一個跟隨近衛軍 向邊境進發。我們親愛的皇帝已經放棄彼得堡,有人推測,皇帝意欲親自督陣,使寶貴生命 經受一次戰爭的風險。願上帝保佑,萬能的上帝大慈大悲,委派一位天使充當我們的君主, 但願他推翻這個煽動歐洲叛亂的科西嘉惡魔。姑且不提我的兩個長兄,這次戰爭竟使我喪失 一個最親密的人。我說的是年輕的尼古拉﹒羅斯托夫,他充滿熱情,不甘於無所作為,離開 了大學,投筆從戎。親愛的瑪麗,我向您坦白承認,雖說他十分年輕,但是他這次從軍卻使 我感到極大的痛苦。舊年夏天我曾經向您談到這個年輕人,他有這麼許多高高的品德和真正 的青春活力。當代,在我們這些二十歲的小老頭子中間,這是不常見的啊!尤其是他待人真 誠,心地善良。他非常純潔,充滿著理想。我和他的關係雖如曇花一現,但這卻是我這個遭 受過許多折磨的不幸的心靈嘗到的極為甜蜜的歡樂之一。 總有一天我要和您談談我們離別的情形、臨別時的 贈言。所有這一切未從記憶中磨滅……啊!親愛的朋友,您十分幸福,您沒有嘗受過熾 熱的歡快和難忍的悲痛。您十分幸福,因為悲痛常比欣悅更為強烈。我心中十分明白,尼古 拉伯爵太年輕了,誠了作個朋友外,我認為,不可能搭上什麼別的關係。但這甜蜜的友情, 這多麼象有詩意、多麼純潔的關係,是我心靈之所需。這件事別再談了。 吸引整個莫斯科的注意力的頭條新聞,是老別祖霍 夫伯爵的去世和他的遺產問題。您想象一下,三個公爵小姐獲得一小部分,瓦西裡公爵 沒有撈到分文,而皮埃爾卻是全部遺產的繼承人,此外他被公認為法定的兒子,即為別祖霍 夫伯爵和俄國最大財富的占有者。據說,在這件事的始末,瓦西裡公爵扮演了極其卑鄙的角 色,很難為情地往彼得堡去了。我向您承認,我不大懂得遺囑方面的事情,我只曉得,自從 這個人人認識、名叫皮埃爾的年輕人變成別祖霍夫伯爵和俄國最大財富的占有者以後,我覺 得可笑的是,我看見那些有及笄女兒的母親以及小姐本人,都在這位先生面前變了腔調。附 帶說一句,我總覺得皮埃爾是個十分渺小的人。 因為這兩個年頭大家都在給我物色未婚夫,認為這 是開心的事兒(對像多半是我不認識的人),所以莫斯科婚姻大事記,要使我成為叫做 別祖霍娃的伯爵夫人。可是您明了,這件事完全不合乎我的心願。不妨順便提提婚事吧。您 是否知道,公認的大娘安娜﹒米哈伊洛夫娜在不久以前極為秘密地把給您籌辦婚事的意圖告 訴我了。對像正好是瓦西裡公爵的兒子阿納托利,他們正想給他娶一個有錢的、貴族門第的 姑娘,您倒被他父母選中了。我不知道您對此事抱有什麼看法。但我認為有責任提醒您哩。 聽說他相貌長得很漂亮,但卻是個十足的浪子。關於他的情況,我打聽到的只有這些,沒有 別的了。 夠了,不必再扯了。我快寫完第二頁了,媽媽著人來叫我坐車到阿普拉克辛家去出席午 宴。 請您讀一讀我給您寄上的這本神秘主義的書吧,在我們這兒,這本書大受歡迎。雖然我 們普通人的貧乏的智慧很難弄懂這本書中的某些內容,但這卻是一本出色的書。讀這本書, 能使靈魂昇華,使靈魂得到安慰。再見吧。向您父親致以敬意,並向布裡安小姐問候。我衷 心地擁抱您。 朱莉 再啟:請將您長兄和他的可愛的妻子的消息告訴我。 公爵小姐想了想,沉思地微微一笑(與此同時,炯炯的目光照耀著她的臉龐,使它完全 變了模樣),她突然站立起來,曳著沉重的步子,向桌前走去。她取出一張紙,她的手開始 迅速地在紙上移動。她的回信是這樣寫的: 親愛的、珍貴的朋友,十三日的來信使我感到非常高興。我的充滿理想的朱莉,您仍舊 愛我。可見您說得那麼難堪的離別,在您身上沒有產生常見的影響力。您埋怨別離,假如我 敢於埋怨,那麼我應當說句什麼話—— 我喪失了我所珍惜的一切人嗎?咳,假若沒有宗教的安慰,生活就會極其淒涼。當您談 起您愛慕一個年輕人時,您為什麼認為我的目光是嚴峻的呢?在這方面,我只是嚴謹地對待 自己罷了。我明了別人的這種感情,既然我從未體會這種感情,不能予以贊揚,那我也不加 以斥責。 我只是覺得,基督的仁愛,對敵人的愛,較之年輕人的一雙美麗的眼睛使您這樣一個充 滿理想的具有愛心的年輕姑娘產生的那種感情更為可敬,更為可貴,更為高尚。 在尚未接到您的來信以前,別祖霍夫伯爵去世的消 息就已經傳到我們這裡了,我父親聞訊悲慟萬分。他說別祖霍夫伯爵是我們偉大時代剩 下的倒數第二個代表人物。現在要輪到他頭上了。他將盡力而為,使這一輪盡量晚點到來。 願上帝保佑,使我們免受這種不幸啊! 我是女孩的時候就認識皮埃爾,我不能贊同您對他 的意見。我似乎覺得,他的心腸永遠都是善良的。這正是我所珍惜的人應有的品德。至 於他所繼承的遺產以及瓦西裡公爵在這方面扮演的角色,這對他們兩人都是很不光彩的。 啊,親愛的朋友,我們的救世的天主說了這麼一句話:駱駝穿過針眼比富翁進入天國更容 易,這句話很有道理!我憐憫瓦西裡公爵,更加憐憫皮埃爾。他這麼年少就要肩負一大筆財 富的重擔,他將要經受多少命運的考驗啊!假若有人要問我,這塵世上我最希冀的是什麼, 我就會說,我希望做個比最貧窮的乞丐更窮的人。親愛的朋友,我千萬次地向您表示感謝, 感謝您給我寄來的一本在你們那裡引起紛紛議論的書。其實,您對我說,在這本書的一些可 取的內容之間還夾有一些我們普通人的貧乏的智慧不能弄懂的內容,所以我覺得,談奧妙難 懂的東西是多余的,不會給人們帶來半點裨益。我從來沒法領悟某些人的酷嗜,他們酷嗜神 秘主義的書籍,思緒給弄得十分紊亂,因為這些書會在他們頭腦中引起疑惑,激起他們的臆 想,鑄成他們那種與基督的純樸完全對立的誇張的性格。 我們莫如讀一讀《使徒行傳》和《福音書》吧。我 們不要妄圖識透書本上包含的神秘的內容,因為趁我們這些不幸的罪人還有肉體的軀殼 支撐,它在我們和永恆之間樹立著穿不透的隔幕的時候,末日尚未到來的時候,我們怎麼能 夠認識上天的可怖和神聖的隱秘呢?我們莫如只研究救世的天主遺留給我們作為塵世指南的 那些偉大的準則,我們要力求遵守這些準則,並要竭誠地相信,我們越少於縱欲,就越能取 悅於上帝。上帝排斥一切不是由他傳授的知識,我們越少去研究他不想要我們知道的隱秘, 他就會越快地用那神明的智慧為人類撥開茅塞。 我父親沒有對我談起未婚夫的事,他說的只是,他 收到一封信,正在等待瓦西裡公爵的訪問。我親愛的、珍貴的朋友,至於籌劃我的婚姻 一事,我要說給您聽,在我看來,結婚是定當服從的教規。我認為無論這是多麼沉重,但若 萬能的上帝要我擔負賢妻良母的天職,我將竭盡全力,忠誠地履行這一天職,而我對上帝賜 予我的男人懷有什麼感情,我卻無心去研究。 我已經收到長兄的一封來信,他向我提到他將和妻子一道來童山。這次歡樂的團聚為時 是不長的,因為他快要離開我們去參與戰鬥,天知道我們如何和何故被捲入這場戰爭。不光 是在你那兒——各種事件和社交的中心,而且在這兒——在田間勞作和市民平常所想象的農 村的寂靜中,也傳來戰爭的回聲,也令人心情沉重。我父親只知道談論我絲毫也不明了的南 征北戰的情形。前天,當我照常在村莊的街道上漫步的時候,我看見一個令人心碎的場 面……他們都是我們這裡招募入伍的一批新兵……有必要去看看那些上前線的新兵的母親、 妻子和兒女的情景,聽聽新兵和家屬的啼哭!你想想,人類已經忘記了救世的天主以博愛和 寬恕宿怨的教義訓導我們,而人類竟把互相謀殺的伎倆看作主要的優點。 親愛的,慈善的朋友,再見。願那救世的天主和聖母賜予您神聖而萬能的庇護。 瑪麗 「Ah,vousexp□diezlecorrier,Princesse,moij』aidej□expedielemien.J』 aiecrisamapauvremere.」ヾ布裡安小姐面露微笑,用她那清脆、悅耳的嗓音說道,她說得 很快,「r」音發得不準確。在名叫瑪麗亞的公爵小姐的凝神思索、愁悶而陰郁的氣氛裡, 她帶進了一種完全異樣的輕佻而悅意的洋洋自得的神情。   ヾ法語:啊,您就要把信寄出去,我已經把信寄出去了。信是寫給我的可憐的母親 的。 「Princesse,ilfautquejevouspr□vienne,」她壓低嗓門,補充說一句, 「Leprinceaeuunealtercation,altercation,」她說道,特別著重用法語腔調發「r」 音,並且高興地聽她自己的語聲, 「unealtercationavecMichelIvanoff.Ilestdetr□smauvaisehumeur, tr□smorose.Soyezpr□venue,voussauez.」ヾ 「Ah!ch□reamie.」名叫瑪麗亞的公爵小姐答道, 「Jevousaipriedenejamaismeprevenirdel』 humeurdanslaquellesetrouvemonp□re.Jenemeperometspasdelejuger, etjenevoudruispasquelesautreslefassent.」ゝ   ヾ法語:公爵小姐,我得事先告訴您——公爵把米哈伊爾﹒伊萬內奇大罵了一頓。 他的情緒不好,愁眉苦臉。我事先告訴您,您曉得…… ゝ法語:啊,我親愛的朋友,我求您千萬不要對我談論父親的心境吧。我不容許我自己 評說他,我也不希望他人這樣做。 公爵小姐看了一下鐘,她發覺已經耽誤了五分鐘彈鋼琴的時間,流露出驚惶的神色向休 息室走去。按照規定的作息制度,十二點鐘至兩點鐘之間,公爵休息,公爵小姐彈鋼琴。 ------------------ 戰爭與和平 23 白髮蒼蒼的侍僕一面坐在那裡打瞌睡,一面靜聽大書齋裡公爵的鼾聲。住宅遠處的一 端,緊閉著的門戶後面,可以聽見杜塞克奏鳴曲,難奏的樂句都重奏二十次。 這時分,一輛四輪轎式馬車和一輛輕便馬車開到台階前,安德烈公爵從轎式馬車車廂裡 走出來,攙扶矮小的妻子下車,讓她在前面走。白髮蒼蒼的吉洪,頭戴假髮,從堂倌休息間 的門裡探出頭來,輕言細語地稟告:公爵正在睡覺,隨即倉忙地關上了大門。吉洪知道,無 論是他兒子歸來,還是出現非常事故,都不宜破壞作息制度。安德烈公爵像吉洪一樣對這件 事了若指掌。他看看表,似乎想證實一下他離開父親以來父親的習慣是否發生變化。當他相 信父親的習慣沒有改變之後,便轉過臉去對妻子說: 「過二十分鐘他才起床。我們到公爵小姐瑪麗亞那裡去吧。」 他說道。 在這段時間以來,矮小的公爵夫人可真長胖了,但是當她開腔的時候,那雙眼睛抬了起 來,長有茸毛的短嘴唇微露笑意,向上翹起來,一望便令人欣快,討人喜愛。 「maisc』estunpalais.」ヾ她向四周打量一番,對丈夫說道,那神態就像跳舞會的主 人被人誇耀似的,「Allons,vite,vite!…」ゝ她一面回顧,一面對吉洪、對丈夫、對伴 隨她的堂倌微露笑容。 「C』estmariequisexerce?Allonsdoucement,ilfautlasurprendre.」ゞ   ヾ法語:這真是皇宮啊! ゝ法語:喂,快點吧,快點吧!…… ゞ法語:是瑪麗亞在練鋼琴嗎?我們不聲不響地走過去,省得她望見我們。 安德烈公爵面露恭敬而憂悒的表情,跟在她後面走去。 「吉洪,你變老了。」他走過去,一面對吻他的手的老頭子說道。 在那可以聽見擊弦古鋼琴聲的房間前面,一個貌美的長著淺色頭髮的法國女人從側門跳 出來。布裡安小姐欣喜欲狂了。 「Ah!quelbonheurpourlaprincesse,」她說道「Enfin! Ilfautquejelaprevienne.」ヾ 「Non,non,degrace…Vous□tesM—lleBourienne,jevousconnaisd□j□parl』 amitiequevousportemablle-soeur.」公爵夫人和她接吻時說道, 「Ellenenousattendpas!」ゝ   ヾ法語:公爵小姐該會多麼高興啊!畢竟是來了!應該事先告訴她。 ゝ法語:不,不,真是的……您可就是布裡安小姐,我的兒媳婦是您的好朋友,我已經 認識您了。她沒料想我們來了。 他們向休息室門前走去,從門裡傳出反覆彈奏的樂句。安德烈公爵停步了,蹙了蹙額 頭,好像在等待不愉快的事件發生似的。 公爵夫人走進來,樂句奏到半中間就停止了,可以聽見叫喊聲,公爵小姐瑪麗亞的沉重 的步履聲和接吻的聲音。當安德烈公爵走進來的時候,公爵夫人和公爵小姐擁抱起來了,她 們的嘴唇正緊緊貼在乍一見面就親嘴的地方,她們二人只是在安德烈公爵舉行婚禮時短暫地 會過一次面。布裡安小姐站在她們身邊,兩手捫住胸口,露出虔誠的微笑,看起來,無論是 啼哭還是嘻笑,她都有充分準備。安德烈公爵像音樂愛好者聽見一個走調的音那樣,聳了一 下肩膀,蹙了一下眉頭。兩個女人把手放開了,然後,彷彿懼怕遲誤似的,她們又互相抓住 一雙手,親吻起來,放開兩隻手又互相吻吻臉皮。她們哭起來了,哭著哭著又親吻起來,安 德烈公爵認為這是出人意料的事。布裡安小姐同樣地哭了。看來安德烈公爵感到尷尬,但是 在這兩個女人心目中,她們的啼哭是很自然的。顯然,她們並不會推測,這次見面會搞出什 麼別的花樣。 「Ah!ch□re…Ah!marie…」兩個女人忽然笑起來,開口說道,「J』 air□v□cettenuit…Vousnenousattendiezdoncpas?…Ah!Marie,vousavezmaigri… Etvousavezrepris…」ヾ 「J』aitoutdesuitereconnumadamelaprincesse,」ゝ布裡安小姐插上一句話。 「Etmoiquinemedoutaispas!…」公爵小姐瑪麗亞驚叫道,「Ah!Andr□, jenevousvoyaispas.」ゞ 安德烈公爵和他的妹妹手拉手地互吻了一下,他對她說,她還像過去那樣是個 pleurnicheuse。々公爵小姐瑪麗亞向她的長兄轉過臉去,這時她那對美麗迷人的、炯炯發 光的大眼睛透過一汪淚水,把那愛撫、柔和、溫順的目光投射到長兄的臉上。   ヾ法語:啊!親愛的!……啊!瑪麗!……我夢見……——您沒料想到我們會來 吧?……啊!瑪麗,您變得消瘦了,——以前您可真胖啦! ゝ法語:我立即認出了公爵夫人。 ゞ法語:我連想也沒有想到!……啊!安德烈,我真沒看見你哩。 々法語:好哭的人。 公爵夫人不住地絮叨。她那長著茸毛的短短的上唇時常飛快地下垂,隨意地觸動一下緋 紅色的下唇的某一部分,之後她又微微一笑,露出皓白的牙齒和亮晶晶的眼睛。公爵夫人述 說他們在救主山經歷過一次對她懷孕的身體極為危險的遭遇,隨後她立刻談起她將全部衣服 都留在彼得堡了,天曉得她在這裡要穿什麼衣服,她還談起安德烈完全變樣了,吉蒂﹒奧登 佐娃許配給一個老年人,公爵小姐瑪麗亞有個pourtoutdebonヾ未婚夫,這件事我們以後再 敘。公爵小姐瑪麗亞還是默不作聲地望著長兄,她那美麗動人的眼睛流露出愛意和哀愁。可 見,縈繞她心頭的思緒此時不以嫂嫂的言論為轉移。嫂嫂談論彼得堡最近舉行的慶祝活動。 在談論的半中間,她向長兄轉過臉去。 「安德烈,你堅決要去作戰嗎?」她歎息道。 麗莎也歎了一口氣。 「而且是明天就動身。」長兄答道。 「Ilm』abandonneici,etDieusaitpourquoi,quandilauBraitpuavoirdel』 avancement…」ゝ   ヾ法語:真正的。 ゝ法語:他把我丟在這裡了,天曉得,目的何在,而他是有能力晉升的…… 公爵小姐瑪麗亞還在繼續思索,沒有把話兒聽完,便向嫂嫂轉過臉來,用那溫和的目光 望著她的肚子。 「真的懷孕了嗎?」她說道。 公爵夫人的臉色變了。她歎了一口氣。 「是的,真懷孕了,」她說道,「哎呀!這很可怕……」 麗莎的嘴唇松垂下來。她把臉盤湊近小姑的臉盤,出乎意料地又哭起來了。 「她必需休息休息,」安德烈公爵蹙起額角說,「對不對,麗莎?你把她帶到自己房裡 去吧,我到爸爸那兒去了。他現在怎樣?還是老樣子嗎?」 「還是那個樣子,還是那個老樣子,不曉得你看來他是怎樣。」公爵小姐高興地答道。 「還是在那個時間,照常在林蔭道上散步嗎?在車床上勞作嗎?」安德烈公爵問道,幾 乎看不出微笑,這就表明,儘管他十分愛護和尊敬父親,但他也了解父親的弱點。 「還是在那個時間,在車床上勞作,還有數學,我的幾何課。」公爵小姐瑪麗亞高興地 答道,好像幾何課在她生活上產生了一種極為愉快的印象。 老公爵起床花費二十分鐘時間之後,吉洪來喊年輕的公爵到他父親那裡去。老頭為歡迎 兒子的到來,破除了生活方式上的慣例:他吩咐手下人允許他兒子在午膳前穿衣戴帽時進入 他的內室。公爵按舊式穿著:穿長上衣,戴撲粉假髮。當安德烈向父親內室走去時,老頭不 是帶著他在自己客廳裡故意裝的不滿的表情和態度,而是帶著他和皮埃爾交談時那種興奮的 神情,老年人坐在更衣室裡一張寬大的山羊皮面安樂椅上,披著一條撲粉用披巾,把頭伸到 吉洪的手邊,讓他撲粉。 「啊!兵士!你想要征服波拿巴嗎?」老年人說道,因為吉洪手上正在編著發辮,只得 在可能範圍內晃了晃撲了粉的腦袋,「你好好收拾他才行,否則他很快就會把我們看作他的 臣民了。你好哇!」他於是伸出自己的面頰。 老年人在午膳前睡覺以後心境好極了。(他說,午膳後睡眠是銀,午膳前睡眠是金。) 他從垂下的濃眉下高興地斜著眼睛看兒子。安德烈公爵向父親跟前走去,吻了吻父親指著叫 他吻的地方。他不去回答父親中意的話題——對現時的軍人,尤其是對波拿巴稍微取笑一兩 句。 「爸爸,是我到您跟前來了,還把懷孕的老婆也帶來,」安德烈公爵說道,他用興奮而 恭敬的目光注視著他臉上每根線條流露的表情,「您身體好麼?」 「孩子,只有傻瓜和色鬼才不健康哩,你是知道我的情況的:從早到晚都忙得很,飲食 起居有節制,真是夠健康的。」 「謝天謝地!」兒子臉上流露出微笑,說道。 「這與上帝無關!欸,你講講吧,」他繼續說下去,又回到他愛談的話題上,「德國人 怎樣教會你們憑藉所謂戰略的新科學去同波拿巴戰鬥。」 安德烈公爵微微一笑。 「爸爸,讓我醒悟過來吧,」他面露微笑,說道,這就表示,父親的弱點並不妨礙他對 父親敬愛的心情,「我還沒有安頓下來呢。」 「胡扯,胡扯,」老頭子嚷道,晃動著發辮,想試試發辮編得牢固不牢固,一面抓著兒 子的手臂,「你老婆的住房準備好了。公爵小姐瑪麗亞會領她去看房間,而且她會說得天花 亂墜的。這是她們娘兒們的事。我看見她就很高興啊。你坐下講講吧。米切爾森的軍隊我是 了解的,托爾斯泰……也是了解的……同時登陸……南方的軍隊要干什麼呢?普魯士、中 立……這是我所知道的。奧地利的情況怎樣?」他從安樂椅旁站起來,在房間裡踱方步,吉 洪跟著他跑來跑去,把衣服送到他手上,「瑞典的情況怎樣?他們要怎樣越過美拉尼亞呢?」 安德烈公爵看見他父親堅決要求,開頭不願意談,但是後來他越談越興奮,由於習慣的 關係,談到半中間,情不自禁地從說俄國話改說法國話了,他開始述說擬議中的戰役的軍事 行動計劃。他談到,九萬人的軍隊定能威脅普魯士,迫使它放棄中立,投入戰爭,一部分軍 隊必將在施特拉爾松與瑞典軍隊合並;二十二萬奧國軍隊和十萬俄國軍隊合並,必將在意大 利和萊茵河上采取軍事行動,五萬俄國軍隊和五萬英國軍隊必將在那不勒斯登陸;合計五十 萬軍隊必將從四面進攻法國軍隊。兒子述說的時候,老公爵沒有表示一點興趣,好像不聽似 的,一邊走路一邊穿衣服,接連有三次出乎意外地打斷兒子的話。有一次制止他說話,喊道: 「白色的,白色的!」 他的意思是說吉洪沒有把他想穿的那件西裝背心送到他手上。另一次,他停步了,開口 問道: 「她快要生小孩吧?」他流露出責備的神態,搖搖頭說道,「很不好!繼續說下去,繼 續說下去。」 第三次,在安德烈公爵快要敘述完畢的時候,老年人用那假嗓子開始唱道: 「Malbroug,s』envo—t—enguerre.Dieusaitquandreviendra.」ヾ 兒子只是微微一笑而已。   ヾ法語:馬爾布魯去遠征,天知道什麼時候才回來。 「我不是說,這是我所稱讚的計劃,」兒子說道,「我只是對您講講有這麼一個計劃。 拿破侖擬訂了一個更好的計劃。」 「唉,你沒有說出一點新消息,」老年人沉思,像放連珠炮似地喃喃自語: 「Dieusaitquandreviendra,」又說:「去餐廳裡吧。」 ------------------ 戰爭與和平 24 在那規定的時刻,老公爵撲了香粉,刮了臉,走到餐廳裡去,兒媳婦、公爵小姐瑪麗 亞、布裡安小姐和公爵的建築師都在這裡等候他。出於公爵的怪癖,這位建築師竟被准許入 席就座,這個渺小的人物就地位而論,是決不能奢求這種榮幸的。公爵在生活上堅定地遵守 等級制度,甚至省府的達官顯貴也很少准許入席就座。那個常在角落裡用方格手帕擤鼻涕的 建築師米哈伊爾﹒伊萬諾維奇忽然被准許入席就座了,公爵用他這個慣例來表明,人人一律 平等,他不只一次開導女兒說,米哈伊爾﹒伊萬諾維奇沒有一點不如我們的地方。在筵席 間,公爵常和寡言鮮語的米哈伊爾﹒伊萬諾維奇開心暢談。 這餐廳又高又大,和住室裡所有的房間不相上下,家眷和堂倌在每把椅子背後站著,等 候公爵走出門來;管家的手上搭著餐巾,他環視著餐桌的擺設,向僕役使眼色,不時地把激 動不安的目光從掛鐘移向公爵即將出現的門口。安德烈公爵端詳著一副他初次看見的金色大 框架,框架裡面放著博爾孔斯基公爵家的系譜表,對面懸掛著一樣大的框架,裡面放著一副 做工蹩腳的(顯然是家庭畫師的手筆)享有世襲統治權的公爵的戴冕畫像,他一定是出身於 留裡克家族,即是博爾孔斯基家的始祖。安德烈公爵看系譜表時搖搖頭,不時地暗自微笑, 那神態就像他看見一副儼像自己的肖像而覺得可笑似的。 「我在這兒認出是他啊!」他對向他身邊走來的公爵小姐瑪麗亞說道。 公爵小姐瑪麗亞驚奇地望望她的哥哥。她不明白他在暗笑什麼。父親所做的一切在她身 上激起一種無法評論的敬意。 「每個人都有致命的弱點,」安德烈公爵繼續說下去,「以他那卓越的的才智, donnersdansceridicule!」ヾ   ヾ法語:竟然受制於這等瑣事。 名叫瑪麗亞的公爵小姐無法理解長兄提出的大膽的見解,她準備向他反駁,書齋裡忽然 傳出人人期待的步履聲,公爵像平素一樣邁著急速的腳步,高高興興地走進門來,彷彿蓄意 用那來去匆匆的樣子和嚴格的家庭秩序形成相反的對比。正在這一轉瞬之間,大鐘敲響了兩 聲,客廳裡的另一只鐘用那尖細的聲音作出了響應。公爵停步了。他那炯炯有神、富於表情 而嚴峻的目光從垂下的濃眉下向大家環顧一番,然後投射在年輕的公爵夫人身上。年輕的公 爵夫人這時感覺到一種有如近臣見皇帝出朝時的感情;也就是這位老人使他的心腹產生的一 種敬畏之感。他用手摸了摸公爵夫人的頭,然後呆笨地拍了一下她的後腦。 「我真高興,我真高興,」他說道,又聚精會神地望了一下她的眼睛,就飛快地走開, 坐回自己的座位,「請坐,請坐! 米哈伊爾﹒伊萬諾維奇,請坐。」 他向兒媳婦指了指身邊的座位。堂倌給她移開椅子。 「嘿嘿!」老年人望著她那渾圓的腰部,說道,「太匆忙了,不好!」 他像平常那樣只用嘴巴笑,而不用眼睛笑,他乏味地、冷漠而且不痛快地笑起來。 「你應當走動走動,盡量,盡量多走動。」他說道。 矮小的公爵夫人沒有聽見或是不想聽他說話。她沉默不言,覺得困惑不安。公爵向她問 到她的父親的情況,公爵夫人於是微露笑容,開口說話了。他又向她問到一般的熟人的情 況,公爵夫人現出更加興奮的樣子,開始述說起來,她代人向公爵問候,並且轉告城裡的流 言飛語。 「LacomtesseApraksine,lapauvre,aperdusonmari, etelleapleur□leslarmesdesesyeux,」ヾ她說道,顯得更加興奮起來。   ヾ法語:可憐的伯爵夫人阿普拉克辛娜喪失了丈夫,痛哭了很久,眼睛都哭壞了, 可憐的女人。 她越來越顯得興致勃勃,公爵就越來越嚴肅地注視著她。公爵忽然轉過臉去;不再理睬 她,好像他已經把她研究得夠多的了,對她已有明確的概念,他然後便向米哈伊爾﹒伊萬諾 維奇轉過臉去。 「喂,米哈伊爾﹒伊萬諾維奇,我們的波拿巴要遭殃了。安德烈公爵(他向來都用第三 人稱稱呼自己的兒子)告訴我,為了擊潰他,聚集了多麼雄厚的兵力啊!我們一向認為他是 個微不足道的人。」 米哈伊爾﹒伊萬諾維奇根本不知道「我們」在什麼時候談論過波拿巴的事,可是他心裡 明白,人家有求於他,目的乃在於打開自己喜歡的話匣子。他詫異地望了望年輕的公爵,自 己並不知道,這次談話會產生何種結果。 「他是我們這裡的一位偉大的戰術家!」公爵用手指著建築師對兒子說。 談話又涉及戰爭,涉及波拿巴和現時的將軍以及國事活動家。看來,老公爵不僅相信, 當前的政要人物全是一些不通曉軍事和國務知識初階的乳臭小子,波拿巴也是一個微不足道 的法國佬,他所以大受歡迎,只是因為沒有波將金或者蘇沃洛夫式的人物和他對立罷了。他 甚至相信,歐洲並沒有任何政治上的障礙,也沒有戰爭,只是一些現時的活動家裝作一副辦 事的模樣,演演木偶戲罷了。安德烈公爵愉快地忍受父親對現代人的嘲笑,明顯地露出高興 的神色,喊他父親談話,而他自己聆聽著。 「過去的一切看來都是好的,」他說道,「那個蘇沃洛夫豈不落進了莫羅佈下的陷阱, 無法自拔了麼?」 「是誰對你講的呢?誰講的呢?」公爵嚷道,「蘇沃洛夫吧!」他扔開一只盤子,吉洪 趕快將它接住。「蘇沃洛夫吧!……安德烈公爵,想想吧。我知道有兩個人:一個是腓特 烈,一個是蘇沃洛夫……莫羅呀!假如蘇沃洛夫有權在握,莫羅該當俘虜了,不過他受制於 軍事參議院。他倒霉透了,鬼都討厭他。你到了那個地方,你就能嘗到臘腸燒酒的滋味啊! 蘇沃洛夫無法制服他們,米哈伊爾﹒庫圖佐夫又怎能應付呢?行不通,朋友,」他繼續說下 去,「你們和我們的將軍們制服不了波拿巴,就得僱用一批法國人,讓他們認不清自己人, 自己人屠殺自己人。德國人帕倫被派往美國紐約去尋找法國人莫羅,」他說道,暗指當年聘 請莫羅至俄軍任職一事。「真怪!怎麼啦,那波將金、蘇沃洛夫、奧爾洛夫式的人物難道都 是德國人嗎?不是的,朋友,或者是你們都發瘋了,或都是我已經昏瞶了。願上帝保佑你 們,我們來瞧瞧吧。在他們那兒,波拿巴竟然當上偉大的統帥了!哼!……」 「我說的根本不是,他的指示都是可取的,」安德烈公爵說道,「不過,我沒法弄明 白,您怎能這樣評說波拿巴。您想怎樣嘲笑,就怎樣嘲笑吧,而波拿巴仍然是個偉大的統 帥!」 「米哈伊爾﹒伊萬諾維奇!」老公爵對那個開始吃烤菜、希望別人把他忘卻的建築師喊 道,「我以前對您說過波拿巴是個偉大的戰術家,是嗎?您看,他也是這樣說的。」 「可不是,公爵大人。」建築師答道。 公爵又冷笑起來。 「波拿巴生來有福分。他的士兵很精銳,而且他先向德國人進攻,只有懶人才不打德國 人。自從宇宙存在以來,大家都打德國人。他們打不贏任何人。他們只曉得互相殺戮。他就 足憑這一手聞名於世的。」 公爵於是就其看法開始分析波拿巴在戰爭乃至國務上所犯的過失,兒子不表示異議,但 是可以看出,無論向他提出任何論據,他都像老公爵那樣很難改變自己的看法。安德烈公爵 諦聽著,克制著不予辯駁,而且情不自禁地感到諒異,這個老年人足不出戶在農村獨處許多 年,對近幾年來歐洲的軍事政治局勢知曉得如此詳盡,評述得如此精闢。 「你認為我這個老頭兒不了解目前的事態嗎?」他說了一句收尾的話。「我念念不忘時 事啊!我徹夜目不交睫。嘿,你那個偉大的統帥究竟在哪裡大顯身手呀?」 「這說來話長。」兒子答道。 「你到你自己的波拿巴那裡去好了M—lleBourienne, voil□encoreunadmirateurdeuotregoujatd』empereur!」ヾ他操著非常漂亮的法國話,喊 道: 「Voussavez,quejenesuispasbonapartiste,mon prince.」ゝ 「OieuSaitquandneviendva…」ゞ公爵不自然地唱道,更加不自然地發笑,從餐桌後面 走出來。 在爭辯和不爭辯的午膳的其余時間裡,矮小的公爵夫人默不作聲,時而驚惶不安地望望 公爵小姐瑪麗亞,時而望望老公公,在她從桌子後面走出來時,她一把抓住小姑的手臂,把 她喊進另一個房間裡。 「Commec』estunhommed』espritvotre,」她說道,「C』est□causedecelapeut— □treq□ilmefaitpeur.」々「啊,他太慈善了!」公爵小姐瑪麗亞說道。   ヾ法語:布裡安小姐,你那個奴才般的皇帝又有一個崇拜者了。 ゝ法語:公爵,您知道,我不是波拿巴份子啊。 ゞ法語:天知道什麼時候他才回來。 々法語:您爸爸是個很聰明的人,也許因為這種緣故我才害怕他。 ------------------ 戰爭與和平 25 第二天黃昏,安德烈公爵要動身了。老公爵遵守生活秩序,午膳後走回自己房裡去了。 矮小的公爵夫人呆在小姑房裡。安德烈公爵穿上旅行常禮服,沒有佩戴帶穗肩章,在撥給他 住的房間裡和他的侍僕一同收拾行裝。他親自察看了馬車,把手提箱裝進車廂,嗣後吩咐套 馬車。房裡只剩下一些安德烈平日隨身帶著的物品:一只小匣子、一只銀質旅行食品箱、兩 支土耳其手槍和一柄軍刀——從奧恰科夫運來的父親贈送的物品。安德烈公爵的全部旅行用 品擺放得齊齊整整,完整無缺,全是嶄新的,十分乾淨的,罩上了呢絨套,並用小帶子仔細 地捆住。 在即將動身和改變生活規律的時刻,凡善於反思自己行為的人常常會產生一種憂悶的心 緒。在這種時刻,他們通常是檢查往事,制訂長遠規劃。安德烈公爵臉部流露出沉思和感傷 的表情。他把手放在背後。從房間的一角向另一角邁著疾速的腳步,張開眼睛向身前望去, 沉思默想地晃著腦袋。他莫非是害怕上戰場,抑或是離開妻子而憂心忡忡,——也許二者兼 而有之,顯然,他只是不想讓人家望見他有這種心境;他聽見門斗裡的步履聲,就連忙放開 倒背著的手,在桌旁停步了,好像正在捆扎匣子上的布套,臉上帶有平常那種寧靜和神秘莫 測的表情。這時分,可以聽見公爵小姐瑪麗亞的沉重的步履聲。 「有人告訴我,你已經吩咐套馬了,」她上氣不接下氣地說道(顯然她是跑步來的), 「我心裡很想和你單獨地再談一會。天知道我們又要別離多久啊。我走來,你不發脾氣吧? 安德留沙,你變得厲害啊。」她補充一句話,好像要解釋這句問話似的。 她喊「安德留沙」這個名字時,臉部微露笑容。看來,她想到這個嚴肅的俊美的男人, 正是那個消瘦的調皮的安德留沙,她幼年時代的朋友,心裡覺得十分奇怪。 「麗莎在哪兒?」他問道,只以微微一笑來回答她的問話。 「她覺得非常疲倦,在我房裡的長沙發上睡著了。啊,Andr□! Qu□ltresondefemmevousavez,」ヾ她說道,一面在長兄對面的長沙發上坐下。「她完全是 個小女孩,一個可愛的愉快的小女孩。我很喜愛她。」 安德烈公爵默不作聲,可是公爵小姐發現他臉上流露出嘲諷的鄙夷的表情。 「應當寬宏大量地對待一些小缺點,安德烈,誰會沒有缺點啊!你不要忘記,她是在上 流社會中教育、長大成人的。而且她目前的境遇並不幸福。應當同情每個人的處境。 Toutcomprendre,c』esttoutpardonner,ゝ你想想,她過慣了這種生活之後,怎麼能夠和 丈夫離別,孤零零地呆在農村,而且懷了孕,她這個可憐的女人心裡有什麼感受?這是非常 痛苦的。」   ヾ法語:安德烈,你的妻子太可貴了。 ゝ法語:誰能理解一切,誰就會寬恕一切。 安德烈公爵望著妹妹,臉上露出笑意,就像我們聽到我們似乎看透了的那些人說話時面 露笑容一樣。 「你在農村生活,可是你並不認為這種生活可怕。」他說道。 「我就不一樣了。干嘛要談論我啊!我不企求別的生活,而且不能抱有這種心願,因為 我不知道還有什麼別的生活。安德烈,你要想想,一個年輕輕的上流社會的女人,在大好年 華,孑然一人匿身於農村,因為爸爸總是忙得不可開交,而我……你是知道我的情況的…… 對一個習慣於上流社會生活的女人來說,我是多麼可憐,多麼enresourcesヾ,唯獨布裡安 小姐……」 「我極不喜歡您那個布裡安。」安德烈公爵說道。 「啊,不對,她很可愛,又和善,主要是,她是一個不幸的姑娘。她沒有任何親人。老 實說,我不僅不需要她,而且她使我感到不方便。你知道我一向是個野蠻人,現在變本加厲 了。我喜歡獨處……monpeveゝ很喜歡她。爸爸親熱而慈善地對待這兩個人——她和米哈伊 爾﹒伊萬諾維奇,因為他們二人都獲得他的恩澤,斯特恩說,我們與其愛那些向我們布善的 人,毋寧愛那些領受我們布善的人。monpeve收留了她這個surlepav□ゞ的孤兒。她十分和 善,喜歡她朗讀的風度。她每逢夜晚給他朗讀。她讀得非常動聽。」   ヾ法語:不快活。 ゝ法語:爸爸。 ゞ法語:被遺棄於街頭。 「嘿,瑪麗,說真的,我認為父親的性情有時會使你覺得難受,對不對?」安德烈公爵 忽然問道。 公爵小姐瑪麗亞先是大為驚訝,然後就害怕他這句問話。 「我覺得?……我覺得?我覺得難受?」她說道。 「我認為,他一向都很專橫,現在變得難以共處了。」安德烈公爵說道,看來他故意使 妹妹難堪,或者想試探一下,才這樣輕率地評論父親的。 「你各個方面都表現得很好,安德烈,可是你有點自傲,」公爵小姐說道,她不太注意 談話的進程,過多地注意自己的思路,「這真是一大罪孽。豈可評論父親?即令是可以,而 像monpeve這樣的人,只能令人v□n□ration,」ヾ,哪能引起另一種感情?與他相處,我 很滿意,很幸福!我只希望你們都像我這樣幸福。 長兄疑惑地搖搖頭。 「安德烈,有一件事使我覺得難受,我如實地告訴你,那就是父親在宗教方面的觀點。 我不明了,一個非常聰明的人,怎能看不清顯而易見的事,怎能誤入迷途?這就是我的一大 不幸。但是我近來看見了他有改善的跡象。近來他的嘲諷不那麼惡毒了。有個僧侶來拜門, 他接見了僧侶,並且一同談了很久的話。」 「啊,我的親人,我怕您和僧侶都白費勁。」安德烈公爵嘲諷地,但卻親熱地說道。 「Ah!monami,ゝ我只是禱告上帝,希望他能聽見我的禱告,安德烈,」沉默片刻之後 她羞怯地說道:「我有一件要緊的事求你。」   ヾ法語:崇拜。 ゝ法語:啊,我的朋友。 「我的親人,求我做什麼事?」 「請你答應我,你不會拒絕我的請求。在你心目中,這件事不用費吹灰之力,也不會使 你有損於身分。你只是安慰我而已。安德留沙,請你答應吧,」她說了這句話便把手伸進女 式手提包裡,拿著一樣東西,但是不讓別人望見,好像她手上拿的東西正是她所請求的目 標,在她的請求尚未獲得允諾之前,她是不能從女式手提包裡取出這樣東西的。 她用央求的目光羞羞答答地望著長兄。 「即使我要花費很大的力氣……」安德烈公爵答道,彷彿要猜中是怎麼回事。 「你隨意想什麼都行!我知道你和monpeve都是同樣的人。你隨意想什麼都行,可是你 要替我辦這件事。請你辦妥這件事!我父親的父親,即是我們的祖父在南征北戰中都隨身帶 著這樣東西……」她依舊沒有從女式手提包裡取出她手裡拿著的東西。「你會答應我嗎?」 「當然,究竟是怎麼回事啊?」 「安德烈,我用神像為你祝福,你要答應我你永遠不會把它取下來……答應嗎?」 「既然它的重量不到兩普特,就不會壓疼脖子……要讓你愉快……」安德烈公爵說道, 但是,一當他發現妹妹聽了這句戲言,臉上就流露出憂傷的神情,他頓時後悔起來,「我非 常高興,我的確十分高興,我的親人。」他補充一句。 「上帝必將依據你的意志拯救你,保佑你,使你傾向他,唯有在他身上才能獲得真理和 安慰,」她用激動得顫栗的嗓音說道,在長兄面前莊重地捧著一幀救世主像。這幀古式神像 呈橢圓形,面色黧黑並飾以銀袍,身上系有一條銀鍊。 她在胸前畫十字,吻了吻神像,便把它遞給安德烈。 「安德烈,請你保存,為我……」 她的一雙大眼睛善良而且羞怯地炯炯發光。這雙大眼睛照耀著她那瘦削的病態的面孔, 使它變得十分美麗了。長兄想要伸手去拿神像,但是她把他攔住了。安德烈心裡明白,他便 在胸前畫了十字,吻了一下神像。同時他臉上帶有溫和(他深受感動)和嘲笑的表情。 「mercimonami.」ヾ   ヾ法語:我的朋友,我感謝你。 她吻吻他的額頭,又在長沙發上坐下來。他們都沉默不言。 「安德烈,我對你說過,你要像平常那樣慈善、寬宏大量,不要嚴厲地責難麗莎,」她 開始說道,「她很可愛,很和善,目前她的境況非常困難。」 「瑪莎,我似乎什麼也沒有對你說起我責備妻子或者對她表示不滿的話。你干嘛老對我 說起這件事呢?」 公爵小姐瑪麗亞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她沉默起來了,彷彿覺得自己有過錯似的。 「我一點也沒有對你說,不過有人對你說了。這真使我傷腦筋。」 公爵小姐瑪麗亞的額頭、頸項和兩頰上的斑斑紅暈顯得更紅了。她心裡很想說點什麼 話,可是說不出來。長兄猜中了,午飯後矮小的公爵夫人哭了一頓,說她預感到不幸的分 娩,她害怕難產,埋怨自己的命運,埋怨老公公和丈夫。她痛哭一頓以後就睡著了。安德烈 公爵憐憫起妹妹來了。 「瑪莎,你要知道是這麼回事,我沒有什麼可責備妻子的,以前沒有責備,以後也永遠 不會責備她,在我對她的態度上,我並沒有什麼可責怪自己的地方。無論我處在何種情況 下,我永遠都是這樣。但是,如果你很想知道真相,……你想知道我是否幸福?我並不幸 福。她是否幸福?也不幸福。這究竟是什麼?我不知道……」 他說話時,站起身來,走到他妹妹面前,彎下腰去,吻了一下她的額頭。他那美麗的眼 睛放射出不常見的明智而和善的光芒,但是,他並不望他妹妹,而是逾越她的頭部望著黑洞 洞的敞開的門戶。 「我們到她那裡去吧,應當向她告辭了!要不然,你一個人去吧,把她喊醒,我馬上就 來。彼得魯什卡!」他向侍僕喊道,「到這裡來,收拾東西吧。這件要放在座位裡邊,這件 要放在右邊。」 公爵小姐瑪麗亞站起身來,向門邊走去。這時她停住腳步了。 「Andr□,sivousavezlafoi,vousvousseriezadress□□Dieu,pourqu』 ilvousdonnel』amourquevousnesentezpas,etvotrepriereauraiteteexaucee.」ヾ 「是啊,真有這種事嗎!」安德烈公爵說道,「瑪莎,你去吧,我立刻就來。」 安德烈公爵去妹妹房間的途中,在連結甲乙兩幢住宅的走廊裡,碰見了笑容可掬的布裡 安小姐,是日她已經第三次露出天真而喜悅的笑意在冷冷清清的過道上和他邂逅相遇了。 「Ah!jevouscroyaischezvous,」ゝ她說道,不知怎的漲紅了臉,低垂著眼睛。   ヾ法語:安德烈,如果你有一種信仰,你就會祈禱上帝,要他賜予你那種體會不到 的愛,要上帝能聽到你的禱告。 ゝ法語:啊,我原來以為您在自己房裡哩。 安德烈公爵嚴肅地瞟了她一眼,臉上頓時流露出狂怒的神色,他什麼話也沒有對她說, 不屑望望她的眼睛,只朝她的額角和頭髮瞥視一下,眼神是那麼鄙夷,以致這個法國女人滿 面通紅,她一言未發便走開了。當他行走到妹妹門口的時候,公爵夫人睡醒了,門戶洞開, 從裡面傳來她那愉快的上句緊扣下句的話語聲。她說起話來,就像長時間克制之後,現在很 想要補償失去的時光似的。 「Non,maisfigurezvous, lavieillecomtesseZouboffavecdefaussesbouclesetlabouchepleinedefaussesdents, commesiellevoulaitdefierlesannees…ヾ瑪麗,哈,哈,哈!」 安德烈公爵約莫有五次聽見他妻子在旁人面前說伯爵夫人祖博娃的一些同樣的閒話,還 聽見一串串同樣的笑聲。他悄悄地走進房來。略嫌肥胖、面頰緋紅的公爵夫人坐在安樂椅 上,手裡拿著針線活兒,不住聲地說話,一樁樁、一件件回憶彼得堡的往事,甚至回憶一句 句的原話。安德烈向她跟前走來,摸摸她的頭,問她旅途之余是不是得到休息。她應聲回 答,又繼續說下去了。   ヾ法語:不,你設想一下,老伯爵夫人祖博娃長著一頭假髮,一口假牙,好像在嘲 笑自己的年紀似的…… 六套馬的四輪馬車停在台階前面。外面正是昏暗的秋夜。車伕望不見馬車的轅軒。人們 都手提燈籠在門廊裡忙忙碌碌。一幢雄偉的住宅透過一扇扇高大的窗戶反射出耀眼的燈光。 僕人們都聚集在接待室裡想跟年輕的公爵告別;家屬:米哈伊爾﹒伊萬諾維奇、布裡安小 姐、公爵小姐瑪麗亞和公爵夫人,一個個站在大客廳裡。安德烈公爵被人叫到書齋去見父 親,父親很想單獨地跟他告別,他們正在等待著父子走出門來。 安德烈公爵走進書齋時,老公爵戴上老年人用的眼鏡,穿著一件潔白的長衫,除開會見 兒子之外,他從未穿過這件長衫接見任何人,這時公爵正坐在桌旁寫字。他掉過頭來望一眼。 「你要走了嗎?」他又握著筆管寫起字來。 「我來告辭了。」 「吻我這裡吧,」他指指面頰,「謝謝,謝謝!」 「您為什麼要謝我?」 「因為你沒有稽延多日,沒有糾纏著女人的衣裙。服兵役第一。謝謝,謝謝!」他繼續 寫字,墨水飛濺,筆尖沙沙地作響。「若是要說什麼話,你就說吧。我可以同一時間做兩件 事。」 他補充一句。 「關於我的老婆……我把她留了下來讓您老人家操勞,我實在不好意思……」 「你瞎說什麼?說你該說的話吧。」 「我老婆分娩的時候,請您派人去莫斯科請個產科男醫生……叫他到這裡來。」 老公爵停住了,好像沒有聽懂他的意思,他用嚴肅的目光凝視他兒子。 「我知道,假如大自然幫不了忙,那就沒有誰能幫上忙的,」安德烈公爵說道,看來他 感到困惑不安,「我所贊成的是,一百萬件事例中通常只有一件是不幸的,但是,這真是她 的幻覺,也是我的幻覺。別人對她瞎說了什麼不該說的話,她做了惡夢,因此她心裡十分畏 懼。」 「嗯……嗯……」老公爵喃喃地說,一面繼續把信寫完,「我一定辦妥。」 他簽了字,忽然很快地把臉轉向兒子,哈哈大笑了。 「事情糟糕透了,不是嗎?」 「爸爸,什麼事情糟糕透了?」 「你的老婆呀!」老公爵三言兩語地、但卻意味深長地說道。 「我不明了。」安德烈公爵說道。 「親愛的人,這真是毫無辦法的,」公爵說道,「她們都是一路的貨色,是離不成婚 的。你不要害怕,我決不對人說,可是你自己要知道。」 他用那瘦骨嶙峋的小手一把抓住兒子的手臂,晃了一下,用那彷彿是要把人看透的目光 朝著兒子的面孔飛快地掃了一眼,然後又冷冷地笑了。 他兒子歎了一口氣,表示他已承認父親了解他。老年人用那習慣的敏捷的動作繼續折疊 並封上幾封信,他飛快拿起火漆、戳子和信紙,之後又擱下來。 「怎麼辦。長得俊俏嘛!一切我都辦妥,你放心好了。」他在封信時若斷若續地說道。 安德烈沉默不言,父親了解他,這使他覺得愉快,又覺得不愉快。老年人站起身來,把 信遞給他兒子。 「你聽我說,」他說道,「不要替老婆操心,凡是可能辦到的事,都一定辦到。你聽 著:把這封信轉交米哈伊爾﹒伊拉裡奧諾維奇。我在信上寫了,要他任用你,謀個好差事, 不要讓你老是當個副官,糟糕透了的職務啊!你告訴他,我還記得他,而且喜愛他。他怎樣 接待你,以後來信告訴我。假如他待人厚道,就干這個差事吧。尼古拉﹒安德烈耶維奇﹒博 爾孔斯基的兒子因為不受恩賜,所以不肯在任何人麾下任職。喂,現在到這裡來。」 他像放連珠炮似地說話,說不到半句就說完了,可是他兒子已經聽慣了,懂得他的意 思。他把他兒子領到舊式寫字檯前面,啟開蓋子,拉出寫字檯的抽屜,取出一個筆記本,他 把這個筆記本寫滿了又粗又長又密的小字。 「我想必會死在你前頭。你聽我說,這裡是我的回憶錄,在我去世後,把它呈送國王, 這裡有一張債券和一封信:這裡有獎勵《蘇沃洛夫戰史》著述者的一筆獎金。把這些東西寄 到科學院去。這裡是我的詮注,在我去世後,你自己可以瀏閱,從其中獲得裨益。」 安德烈沒有對父親說,他想必還能活很久。他心裡明白,這種話是用不著說的。 「爸爸,這一切我都能辦妥。」他說道。 「好啦,再見吧!」他讓他兒子吻吻他的手,然後擁抱自己的兒子。「安德烈公爵,有 一點你要牢記在心,如果你被敵人打死,我這個老頭子會感到非常悲痛的……」他出乎意料 地默不作聲,突然他用尖銳刺耳的嗓音繼續說,「如果我知道你的行為不像尼古拉﹒博爾孔 斯基的兒子,我就會……感到汗顏!」他突然用那小尖嗓兒叫了一聲。 「爸爸,您可以不對我說這種話。」兒子面帶微笑地說道。 老年人默不作聲了。 「我還有求於您,」安德烈公爵繼續說下去,「如果我被敵人打死,如果我將來有個兒 子,請讓他留在您身邊,不要他離開,正如我昨天對您說的那樣,讓他在您這兒成長……請 您照拂一下。」 「不把兒子交給老婆嗎?」老年人說了這句話,大笑起來。 他們沉默不言,面對面地站著。老年人的敏銳的目光逼視著兒子的眼睛。老公爵的面頰 的下部不知怎的顫抖了一下。 「辭別已經完畢了……你走吧!」他忽然說道。「你走吧!」 他把書齋門打開,提高嗓門怒氣沖沖地喊道。 「究竟是怎麼回事?怎麼啦?」公爵夫人和公爵小姐望見了安德烈公爵和那身穿白長 衫、未戴假髮、戴著一副老年人用的眼鏡、憤怒地吼叫的老年人匆匆探出來的身子,於是問 道。 安德烈公爵歎了一口氣,一聲也沒有回答。 「好啦,」他向妻子轉過臉去說道。「好啦」這個詞含有冷嘲熱諷的意味,好像他是 說:「您現在耍耍您的招兒吧。」 「Andredeja?」ヾ矮小的公爵夫人說道,她臉色慘白,恐懼地望著丈夫。 他摟抱她。她尖叫一聲,不省人事地倒在他的肩膀上。 他很小心地移開被她枕著的那只肩膀,望了望她的面孔,愛撫地扶她坐在安樂椅上。 「Adieu,marie,」ゝ他輕聲地對他妹妹說道,他和她互相吻吻手,從房裡飛快走出來。   ヾ法語:安德烈,怎麼,告別完了嗎? ゝ法語:瑪麗亞,再見吧。 公爵夫人躺在安樂椅上,布裡安小姐給她揉搓太陽穴。公爵小姐瑪麗亞攙扶嫂嫂,她那 雙美麗的眼睛淚痕斑斑,還在望著安德烈公爵從那裡走過的門口,她畫著十字,為公爵祈禱 祝福。書齋裡多次地傳出老頭子的怒氣沖沖的像射擊似的擤鼻涕的聲音。安德烈公爵剛剛走 出去,書齋門很快就敞開了,從門裡露出那個穿白色長衫的老年人的威嚴的身影。 「他走了嗎?那就好了!」他說道,憤怒地望望不省人事的個子矮小的公爵夫人,他露 出責備的神態搖搖頭,砰的一聲關上門了。 ------------------   黃金書屋 整理校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