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爭與和平 1 一八○五年十月間,俄國軍隊侵占了奧國大公管轄的幾個大村莊和城市,一些新兵團又 從俄國開來,駐紮在布勞瑙要塞附近的地方,因而加重了居民的負擔。庫圖佐夫總司令的大 本營也坐落在布勞瑙。 一八○五年十月十一日,剛剛抵達布勞瑙的步兵團在離城市半英里處扎營,聽候總司令 檢閱軍隊。儘管地形和周圍環境(果園、石砌的圍牆、瓦房蓋、遠處望得見的山巒)與俄羅 斯迥然不同,儘管非俄羅斯民眾懷著好奇心觀望著士兵,但是,這個兵團的外貌,卻和俄羅 斯中部任何地區任何一個準備接受檢閱的俄國兵一模一樣。 那天傍晚,在最近一次行軍的路上,接到了一項關於總司令檢閱行軍中的兵團的命令。 雖然團長不太明了命令中的措詞,出現了應當怎樣領會措詞的問題:士兵是不是穿上行軍的 服裝接受檢閱?而在營長會議上,遵照以禮相待的準則,決定兵團的士兵穿上閱兵服接受檢 閱。於是在三十俄裡的行軍之後,士兵們目不交睫,徹夜縫補衣裳,洗濯污穢;副官和連長 命令士兵報數,清除一部分人。次日清晨,這個兵團已經不是最近一次行軍的前夜那樣松松 垮垮的烏合之眾,而是一支擁有兩千人眾的排列整齊的軍隊,每個人都熟諳自己的位置和任 務,每個人的每個紐扣和每根皮帶都位於原處,潔淨得閃閃發亮。而且不僅是外面穿的軍裝 沒有破爛不堪,如果總司令要察看軍裝裡面,他就會看到每個人都穿著一件同樣乾淨的襯 衫,他也會發現每只背袋裡都裝有一定數量的物件,正像士兵們說的那樣,「錐子、肥皂, 應有盡有。」人人都認為,只有一件事令人心煩,那就是鞋子問題。士兵們的皮靴多半穿破 了。但是這個缺點不能歸咎於團長。雖然多次提出要求,奧國主管部門並沒有把軍需品撥給 團長,而這個兵團走了一千俄裡路了。 這個團長是個易於激動的、須眉均已蒼白的漸近老境的將軍,他體格結實,胸背之間的 寬度大於左右兩肩之間的寬度。他身穿一套新縫製的帶有一溜溜褶痕的軍裝,鍍金的肩章挺 厚,好像沒有壓低他那肥胖的肩膀,而是使它隆起來。團長的那副樣子,就像某人正在順利 地完成一項平生最莊嚴的事業似的。他在隊列前面慢慢地走動,有點兒彎腰曲背,走動時微 微發抖,看起來,這個團長非常欣賞自己的兵團,因為他居於一團之首而感到幸福,他把全 部精力都投入這個兵團了。儘管如此,他那微微發抖的步態彷彿說明,他除開對軍事頗感興 趣,對上流社會的生活方式和女性的興趣在他靈魂深處也占有相當重要的地位。 「喂,老兄,米哈伊洛﹒米特裡奇,」他把臉轉向一個營長,說道(這營長微微一笑, 向前移動一步,看上去他們都很走運),「夜裡我們都挨責備了。可是,似乎還不錯,我們 的兵團不是劣等的……啊,不是嗎?」 營長聽懂了這句令人開心的諷刺話,笑起來了。 「就是在察裡津草地舉行閱兵式,也不會有人把我們趕出去的。」 「什麼?」那團長說道。 這時候,在那分佈著信號兵的直通城市的大道上,有兩個騎馬的人出現了,一個是副 官,另一個是跟隨身後的哥薩克。 副官是由總司令部派來向團長闡明昨天發佈的命令中模糊不清的措詞的,即是闡明,總 司令意欲看見一個完全處於行軍狀態的兵團——穿軍大衣,罩上外套,不作任何檢閱準備。 前一天,奧國軍事參議院有一名參議員由維也納前來叩見庫圖佐夫,建議並要求俄國軍 隊盡速與費迪南大公和馬克的部隊匯合,但是庫圖佐夫認為這種匯合並無裨益,所以,他在 擺出可作為他的觀點的佐證時,還試圖請那位奧國將軍目睹一下來自俄國的軍隊的淒慘情 狀。他願意前來與兵團士兵會面,就是要臻達這個目的;因此,兵團的處境愈益惡劣,總司 令就愈益高興。儘管那個副官不熟悉詳情,但他已向團長轉達了非履行不可的總司令的要 求,即是士兵必須穿軍大衣,罩上外套,不然,總司令就會表示不滿意的。 團長聽了這些話後垂下頭來,默不作聲地聳聳肩膀,很激動地把兩手一攤。 「胡作非為啊!」他說道。「米哈伊洛﹒米特裡奇,我不是跟你說過,在行軍中,就是 要穿軍大衣,」他指責營長,「唉呀!我的天!」他補充一句話,就很堅定地向前走去。 「諸位,連長!」他用那慣於發口令的嗓音喊道。「上士!……他即將光臨?」他流露出恭 恭敬敬的神情面對前來的副官說道。看來是為他所提起的那人,他才面帶這種表情的。 「我認為要過一個鐘頭。」 「還來得及換衣服嗎?」 「將軍,我不曉得……」 這個團長親自走到了隊列的前面,吩咐士兵們重新穿上軍大衣。連長各自奔回連部,上 士們開始忙碌起來了(一部分大衣未予縫補,不太完整),就在這一剎那間,那些原先既整 齊而又肅靜的四邊形隊列開始蠕動、松散,諠譁不已。士兵從四面八方來回奔走,一個個向 前聳起肩膀,繞過頭上取下行軍用的背袋,脫下軍大衣,抬起一雙手伸進衣袖中。 過了半個鐘頭,一切恢復了原有的秩序,只有四邊形隊列已由黑色變成灰色的了。團長 又用那微微發抖的步態走到兵團的前面,從遠處望它一眼。 「這又是什麼名堂?這是什麼名堂?」他在停步之時喊,「第三連連長!……」 「傳呼第三連連長去見將軍,傳呼連長去見將軍,傳呼第三連連長去見團長!……」一 列列隊伍都聽見傳呼的聲音,一名副官跑去尋找那個磨磨蹭蹭的軍官。 這些費勁傳呼的聲音越傳越不對頭,在傳到被傳者的耳鼓時,原話已經變成「將軍被傳 到第三連」了。這名被傳的軍官從連部後面竄出來,他雖然是個已過中年的男人,不習慣於 跑步,但他還是步履踉蹌,磕磕絆絆地快步走到將軍面前。上尉那種惶惑不安的神色,就像 有人叫一個沒有學會功課的學生回答問題似的。他那顯然由於飲酒無度而發紅的臉上現出了 斑點,嘴巴撇得合不攏了。他走到團長近側,放慢了腳步,當他氣喘吁吁走到團長面前時, 團長從頭到腳把他打量一番。 「您很快要給士兵們換上長袍了!這是什麼名堂?」團長喊道,他用下頷指了指第三連 的隊伍中的一個穿著與別人的軍大衣截然不同的廠呢色軍大衣的士兵,「您剛才呆在哪兒? 預料總司令就要到了,而您擅自離開崗位,啊,不是嗎?……我要教訓您一頓,干嘛要讓士 兵們穿上卡薩金去接受檢閱! ……啊,不是嗎? 連長眼巴巴地望著首長,他把兩個指頭按在帽簷上,越按越緊,好像他認為這會兒只有 按帽簷行禮才能得救似的。 「喂,您為什麼不開腔?您這兒有一個裝扮成匈牙利人的是誰呀?」團長帶著嚴肅的神 色,開玩笑說。 「大人……」 「喂,什麼『大人』?大人!大人!可是誰不知道『大人』是什麼。」 「大人,他是受降級處分的多洛霍夫……」上尉輕聲地說道。 「怎麼?他被貶為元帥,是不是?還是貶為士兵呢?士兵就應當像大家一樣穿軍裝。」 「大人,您親自准許他在行軍時可以穿這種衣服。」 「我准許的麼?我准許的麼?你們這些年輕人總是這個樣子,」團長有幾分冷靜地說 道。「我准許的麼?對你們隨便說句什麼話,你們就……怎麼?」他怒氣沖沖地說道,「請 讓士兵們穿著得體面一點……」 團長掉過頭來望望副官,他又用那微微發抖的步態向兵團的隊伍走去。可見他很喜歡大 發脾氣,在這個兵團的隊伍中走了一陣之後,他想再找一個大發脾氣的借口。他威嚇一個軍 官,因為這個軍官戴著尚未擦亮的獎章,又威嚇另一個軍官,因為他帶的隊伍不整齊,之後 他就向第三連走去。 「你是怎——樣站的?腳放在哪裡?腳放在哪裡?」離那個身穿淺藍色軍大衣的多洛霍 夫莫約有五人間隔的地方,團長就用含有痛楚的嗓音喊道。 多洛霍夫把他那彎著的腿慢慢地伸直,用炯炯發亮的放肆無禮的目光朝將軍的面孔瞥了 一眼。 「干嘛要穿藍色的軍大衣?脫掉!……上士!給他換衣服……壞東西……」團長還沒有 把話說完,多洛霍夫就急急忙忙地說道: 「將軍,我必須執行命令。但是,我不應該忍受……」 「在隊伍裡不要閒扯!……不要閒扯,不要閒扯!……」 「我不應該忍受屈辱。」多洛霍夫用那洪亮的嗓音把話說完了。 將軍和士兵的視線相遇了。將軍怒氣沖沖地向下拉著那條系得緊緊的腰帶,他沉默起來 了。 「請您換換衣服吧,我請求您。」他走開時說道。 ------------------ 戰爭與和平 2 「總司令來了!」這時信號兵喊道。 團長臉紅了,跑到了馬兒前面。他用巍顫顫的手抓住馬鐙,縱身上馬,穩定身子,拔出 了軍刀。他面帶欣喜而堅定的神情,撇著張開的嘴,準備喊口令。整個兵團就像梳平毛羽、 振翅欲飛的鳥,抖抖身子,就屏住氣息,一動不動了。 「立——正!」團長用震撼人心的嗓音喊道,這聲音對他表示歡樂,對兵團表示森嚴, 對前來檢閱的首長表示迎迓之意。 幾匹馬縱列駕著的高大的天藍色的維也納轎式四輪馬車,沿著沒有舖砌路面的寬闊的周 圍種滿樹木的大路,奔馳而至,馬車的彈簧發出輕微的隆隆響聲。侍從們和克羅地亞人的護 衛隊乘坐輕騎在車後疾馳。一個奧國將軍坐在庫圖佐夫近旁,他身穿一套在俄國人的黑軍裝 之中顯得稀奇古怪的白軍裝。四輪轎式馬車在兵團的隊列前停下來。庫圖佐夫和奧國將軍輕 聲地談論什麼事情,庫圖佐夫微露笑容,當他邁著沉重的步子,從踏板上把腿伸下的時候, 儼如他面前並無二千名屏住氣息諦視著他和團長的士兵似的。 傳來了口令聲,兵團的隊伍又顫動了,一齊舉槍致敬,發出鏗鏘的響聲。在那死一般的 肅穆中,總司令的微弱的說話聲清晰可聞。全團的士兵拉開了嗓子喊道:「大——人——健 康長壽!」全體又屏息不動了。開初,當兵團的隊伍行進時,庫圖佐夫站在一個位置上不 動。然後,他和那身穿白軍裝的將軍,在侍從的伴隨之下,並排地沿著隊列開始徒步檢閱。 從團長挺直胸膛、衣著整齊、姿態端正、眼睛諦視總司令舉手行軍禮來看,從他勉強抑 制住微微發抖的步態、身體向前微傾、跟隨著二位將軍沿著隊列徒步檢閱來看,從他聽見總 司令每說一句話,看見總司令每作一次手勢就跑上前去唯唯諾諾來看,他履行下屬的職務, 較諸於履行首長的職務,更能得心應手。與那些同時抵達布勞瑙的兵團相比較,這個兵團由 於團長的嚴厲和勤奮而居於至為優越的地位。掉隊者和病號只有二百一十七人。除皮靴而 外,其余一切都完整無缺。 庫圖佐夫沿著隊列走過去了。有時停步對他在土耳其戰爭中認識的軍官們說上幾句密切 的話,有時也對士兵們說幾句話。當他望著皮靴時,他有好幾回憂鬱地搖頭,並指著皮靴讓 奧國將軍看看,他那表情能說明,在這件事上他似乎不想責備任何人,但卻不能不目睹這種 惡劣的情形。每當這時團長就向前跑去,深怕沒聽見總司令談論這個兵團的每句話。在每句 低聲道出的話語都能聽見的距離以內,約莫有二十名侍從跟隨在庫圖佐夫身後。侍從先生們 互相交談,有時候發出笑聲。一個長得漂亮的副官緊緊地跟著總司令,相隔的距離很近,他 就是博爾孔斯基公爵,他的同事涅斯維茨基校官和他並肩同行,他身材魁梧,格外肥胖,長 著一張美麗、善良和笑容可掬的臉,一對水汪汪的眼睛,一個面孔有點黧黑的驃騎軍官在涅 斯維茨基旁邊走著,把他逗弄得幾乎忍不住要笑。那個驃騎軍官沒有露出微笑,嚴肅地用那 呆滯的目光望著團長的脊背,滑稽地摹仿團長的每個動作。每當團長微微發抖、向前彎腰的 時候,那個驃騎軍官就同樣地、不爽毫厘地發抖、彎腰。涅斯維茨基一面發笑,一面推撞別 人,讓他們也來觀看這個好逗笑的人。 庫圖佐夫無精打采地、腳步緩慢地從幾千對瞪著眼珠諦視著首長的眼睛旁邊走過去。走 到第三連近側的時候,他忽然停步了。侍從們沒有預見到他會停步,不由地朝地擁上來。 「啊,季莫欣!」總司令說道,認出了那個因身穿藍色軍大衣而嘗到苦頭的紅鼻子上尉。 季莫欣在團長責備他的時候身子似乎挺得不能再直了。但是,在總司令和他談話的這個 時刻,他把身子挺得更直了。看起來,若是總司令再多望他一會兒,他就會忍受不住了。庫 圖佐夫顯然明了上尉的這種窘態,他心中祝願上尉諸事吉祥,話音一落地就連忙轉過臉去。 庫圖佐夫那張因負傷而變得丑陋的胖得發圓的臉上,掠過一絲難以覺察的微笑。 「還有個伊茲梅爾戰役的同志,」他說道。「是個勇敢的軍官啊!你滿意他嗎?」庫圖 佐夫向團長問道。 團長在驃騎軍官身上的反映,就像照鏡子那樣,只是團長自己看不見。團長顫栗了一 下,向前走去,答道: 「大人,我很滿意。」 「我們大家並不是沒有弱點,」庫圖佐夫說道,面露微笑,從他身邊走開了。「他忠實 於巴克斯」ヾ。   ヾ巴克斯就是羅馬神話中的酒神。 團長嚇了一跳,這是否就是他的罪過,他什麼話也沒有回答。這時候軍官看見了鼻子發 紅、腹部收縮的上尉的面孔,就模仿他的面部表情和姿態,模仿得像極了,以致涅斯維茨基 不禁笑出聲來。庫圖佐夫扭過頭來。看樣子,軍官能夠隨心所欲地控制自己的面部表情,當 庫圖左夫扭過頭來的剎那間,他裝出一副鬼臉,旋即露出至為嚴肅的畢恭畢敬的純潔無瑕的 表情。 第三連是最後一個連。庫圖佐夫沉思起來,顯然他想起什麼事情。安德烈公爵從侍從們 中間走出來,用法國話輕聲地說道: 「您吩咐我提醒您一件關於本團內受降級處分的多洛霍夫的事情。」 「多洛霍夫在哪裡?」庫圖佐夫問道。 多洛霍夫換上一件士兵的灰軍大衣,焦急地等待有人召喚他。一個身材勻稱、淺色頭 發、一對藍眼睛閃閃發光的士兵從隊列中走出來了。他向總司令面前走去,舉槍敬禮。 「你有要求嗎?」庫圖佐夫微微地蹙起額頭,問道。 「他就是多洛霍夫。」安德烈公爵說道。 「啊!」庫圖佐夫說道,「我希望這場教訓會使你糾正錯誤,好好地服役。國王是很慈 悲的。你只要立功,我就不會把你忘記。」 那雙閃閃發光的藍眼睛放肆地望著總司令,就像正視著團長那樣,他好像要用他的表情 去沖破那層把總司令和士兵遠遠分開的隔幕。 「大人,有一件事我要求您,」他用那洪亮、堅定、從容不迫的嗓音說道,「我求您給 我一個贖罪的機會,證明我對國王和俄國的一片忠心。」 庫圖佐夫轉過臉來,正如他向季莫欣轉過臉來一樣,他臉上掠過一絲含在眼中的微笑。 他轉過臉來,蹙一陣額頭,好像他想表明,多洛霍夫對他所說的種種情形,以及多洛霍夫對 他可能說到的種種情形,他老早老早就心中有數了,這一切使他厭倦,都是一些根本用不著 說的話。他轉過頭來,向馬車面前走去了。 一團人按連站隊開往布勞瑙附近指定的駐地,希望在那裡能給自己弄到皮靴和軍服,在 艱苦的行軍之後休息休息。 「普羅霍爾﹒伊格納季奇,您不會抱怨我吧?」團長騎在馬上繞過向營盤走去的第三連 官兵,向帶領連隊的季莫欣上尉面前直奔而去,對他說道,在順利舉行閱兵式之後,團長臉 上不禁流露出欣快。「為沙皇效勞……不可以亂來……我有時會在隊列中威嚇你們一通…… 我先來道歉,您是知道我的……我十分感謝!」他於是向連長伸出手來。 「將軍,哪能呢,我怎敢埋怨您呀!」上尉答道,他的鼻子漲紅了,面露微笑,微笑時 張開他在伊茲梅爾城下被槍托打落兩顆門牙的缺口。 「請轉告多洛霍夫先生,我決不會忘記他,要他放心好了。請您告訴我,我總想問您, 他怎麼樣?操行端正麼?各方面的表現……」 「大人,他努力工作……可是性格……」季莫欣說道。 「怎麼?性格怎麼樣?」團長問道。 「大人,天天不一樣,」上尉說道,「有時候很聰明,有學問,待人和善。有時候不 然,他變成野獸了。他在波蘭本來打死了一個猶太人……您要知道……」 「是呀,是呀,」團長說道,「還是要憐憫憐憫這個不幸的青年。要知道,他交際廣 闊,情誼深厚……所以您要……」 「大人,遵命。」季莫欣說道,他面露微笑,表示他明了首長的意願。 「是呀,是呀。」 團長在隊列中找到了多洛霍夫,並且把馬勒住了。 「作戰前先發肩章。」團長對他說道。 多洛霍夫環顧了四周,沒有說什麼,也沒有改變他那露出嘲笑的嘴角的表情。 「嗯,這就好了,」團長繼續說道。「我邀請各位痛飲一杯,」他補充一句,讓士兵們 都能聽見他說的話,「我感謝大家!謝天謝地!」他於是趕到這個連隊的前面,並向另一個 連隊疾馳而去。 「沒啥可說的,他確實是個好人,蠻可以和他一道幹工作。」季莫欣對在身旁步行的連 級軍官說道。 「一言以蔽之,他是個紅桃!……(團長的綽號叫做『紅桃K』)」那個連級軍官一面 發笑,一面說道。 長官們在舉行閱兵式後的喜悅心情也感染了士兵們。這一連人心情愉快地步行。四面八 方都傳來士兵談話的聲音。 「有人把庫圖佐夫叫什麼來著,他是個獨眼人,只有一只眼睛?」 「可不是麼!百份之百的獨眼人。」 「不……老弟,他比你更眼尖哩。皮靴和包腳布,什麼都看得清清楚楚……」 「我的老弟,他望了望我這雙腳……嘿!我以為……」 「還有那個和他同路來的奧國人,好像他全身刷了一層白灰似的,簡直白得像麵粉!想 必有人像擦馱具那樣把他擦得乾乾淨淨!」 「費傑紹,怎麼樣!……他不是說過什麼時候開始打仗嗎?你不是呆在更近的地方?人 家老是說,波拿巴本人就駐紮在布魯諾沃ヾ。」   ヾ布魯諾沃即是布勞瑙。 「波拿巴會駐紮在這裡!瞧,他真是瞎說,笨蛋!他知道什麼呀!目前普魯士人在叛 變。這也就是說,奧國人正在戡亂,一旦普魯士人給鎮壓下去,就向要波拿巴宣戰了。可是 他硬說波拿巴駐紮在布魯諾沃啊!由此可見,他是個笨蛋。你多聽一點消息吧。」 「你瞧,設營員這些鬼傢伙!瞧,第五連官兵已經拐彎,進村了,他們就要煮稀飯了, 可我們還沒有到達目的地。」 「鬼東西,給我一點麵包干。」 「昨天你給了我一點煙葉,是嗎?老弟,怪不得。喂,你拿去吧,上帝保佑你。」 「讓我們停下來休息休息也好,要不然,我們還要空著肚子走五俄裡左右的路。」 「若是德國人給我們幾輛四輪馬車,那就妙極了。坐上去滿不在乎,真威風!」 「老弟,這裡的民眾狂暴得很。那裡好像都是俄國王權之下的波蘭人;老弟,如今這裡 是清一色的德國人。」 「歌手都到前面來!」可以聽見上尉的喊聲。 約莫二十人從各個隊列中跑到連隊的前面。一名領唱的鼓手向歌手們轉過臉來,他揮一 揮手,唱起悠揚婉轉的士兵之歌,歌曲的頭一句的字樣是:「朝霞升,太陽紅……」收尾一 句的字樣是:「弟兄們,光榮歸於卡緬斯基爺爺和我們……」這首歌曲編寫於土耳其,現時 在奧國流行,只是歌詞中有所改動,其中的「卡緬斯基爺爺」已被改成「庫圖佐夫爺爺」。 鼓手這個消瘦、眉清目秀、約莫四十歲的士兵,依照士兵的慣例突然停止,不喝完最後 一句,把兩手一揮,好像把一件什麼東西扔到地上似的,他向士兵歌手們嚴肅地瞥了一眼, 瞇縫起眼睛。之後,當他深信人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的時候,他好像把一件看不見的貴 重物品舉在頭頂上,呆了片刻後突然使勁地把它扔掉:     哎呀,我的門斗呀,我的門鬥! 「我的新門斗……」二十個人接著唱下去,樂匙手儘管擔負著沉重的馱具,但卻急忙地 向前跑去,面向連隊後退著行走,微微地抖動肩膀,威嚇某人似地擊打著樂匙。士兵們合著 歌曲的拍節,揮動著手臂,邁開大步,不知不覺地走齊了腳步。連隊後面可以聽見車輪的轆 轆聲,彈簧墊的軋軋聲和馬蹄的得得聲。庫圖佐夫偕同侍從回到城裡去。總司令做了個手 勢,要士兵們繼續便步行進,一聽見歌聲,一望見跳舞的士兵和快活地、腳步敏捷地行進的 全連的士兵,總司令及其侍從們的臉上就流露出喜悅的表情。馬車從連隊右邊一躍而過,連 隊右翼的第二排中,有個藍眼睛的士兵無意中引人注目,此人就是多洛霍夫,他雄赳赳地、 步態優美地合著歌曲的拍節行走著,一面望著從他身旁走過的人們的面孔,那神情就像他很 憐憫此時沒有跟隨連隊行進的人。庫圖佐夫的侍從中的一名驃騎兵少尉曾經模仿團長的姿 態,引起一場哄笑,這時候,他落在馬車後面,向多洛霍夫跟前奔馳而去。 驃騎兵少尉熱爾科夫在彼得堡曾一度屬於多洛霍夫把持的暴徒團伙。熱爾科夫在國外遇 見一個當兵的多洛霍夫,認為沒有必要和他結識。如今,當庫圖佐夫和這個受降級處分的軍 官談話之後,他懷著老友會面的喜悅心情向他傾吐所懷。 「知心的摯友,你怎麼樣了?」他在聽見歌聲時說道,一面使他的坐騎和連隊的步調一 致。 「我怎麼樣?」多洛霍夫冷漠地答道,「正像你望見的這個樣子。」 節拍輕快的歌聲,使熱爾科夫說話時那種無拘無束的愉快的語調和多洛霍夫回答時故意 裝出的冷漠的神態,賦有一種特殊意義。 「喂,你是怎樣和首長搞好關係的?」熱爾科夫問道。 「沒有什麼,都是一些好人。你是怎樣混進司令部的?」 「暫時調來的,由我值班嘛。」 他們沉默了片刻。 「她從右手袖筒中放出一只雄鷹,」歌詞中寫道,歌詞無意中引起一種朝氣蓬勃的愉快 的感覺。假若他們不是在聽見歌聲時交談,他們的話題也許就不同了。 「打垮了奧國人,是真的麼?」多洛霍夫問道。 「大家這樣說,鬼才知道啊。」 「我很高興。」正像歌詞所要求的那樣,多洛霍夫簡而明地答道。 「好吧,隨便哪天晚上請到我們那裡來打法拉昂紙牌吧。」 熱爾科夫說道。 「也許是你們撈到許多錢了?」 「你來吧。」 「不行,我已經發誓了。在沒有晉升以前,我不喝酒,不賭錢。」 「也罷,在打仗以前……」 「到時候就見分曉。」 他們又沉吟起來。 「你需要什麼就來吧,司令部裡大家都會幫忙的……」熱爾科夫說道。 多洛霍夫冷冷一笑。 「你還是放心好了。我需要什麼不會去索求,我自己準能辦到。」 「也罷,我只是這樣說……」 「我也只是這樣說。」 「再見。」 「祝你健康……」   ……眺望故土,   關山遠阻…… 熱爾科夫用馬刺刺馬,馬暴躁起來,發了烈性,用蹄子約莫跺了三下,不知道先要伸出 哪條腿,定神之後,疾馳起來,也同樣合著歌曲的節拍趕到連隊前面去追趕四輪轎式馬車。 ------------------ 戰爭與和平 3 閱兵歸來之後,庫圖佐夫在奧國將軍陪伴下,走進辦公室,他把一名副官喊來,吩咐他 將開到本地的部隊的實際情況的文件和指揮先頭部隊的費迪南大公的函件一並拿來。安德 烈﹒博爾孔斯基公爵隨身帶著總司令必需的文件走進他的辦公室。庫圖佐夫和軍事參議院的 奧籍參議員坐在一份擺在桌上的作戰方案前面。 「啊……」庫圖佐夫望著博爾孔斯基說道,他說一聲「啊」好像是要副官等候片刻功 夫,這之後便用法國話把已經開始的談話繼續談下去。 「將軍,我只說這麼一件事,」庫圖佐夫說道,用詞優美,語調動聽,迫使對話人傾聽 他不慌不忙說出的每一個詞。顯然,庫圖佐夫本人也樂於傾聽自己說話。「將軍,我只說這 麼一件事,如果這件事取決於我本人的願望,弗朗茨國王陛下的聖旨老早就履行了。我老早 就和大公會合了。請您相信我的人格,對我本人來說,把統率軍隊的最高權力轉交給比我更 有造詣、更高明的將軍,而奧地利是大有人在的,只要從我身上卸去一切責任的重擔,那末 對我本人來說,這真是一大樂事。將軍,不過實際情況常比我們的願望更富有說服力。」 庫圖佐夫微微一笑,那神色好像是說:「您滿有理由不相信我,姑無論您相信還是不相 信,我是根本不在乎的,但是您沒有根據對我說出這種話。這也就是問題的癥結。」 奧國將軍現出不滿意的樣子,所以他不能不用同樣的口吻回答庫圖佐夫。 「與此相反,」他用埋怨的憤怒的口氣說,這種口氣和他含有諂媚意味的話語相抵觸, 「與此相反,陛下高度贊賞閣下參與我們的共同事業。但是我們一直認為,目下的延宕會使 俄國軍隊及其總司令喪失他們通常在大戰中所贏得的勝利的桂冠。」看來他已把事先準備要 說的話說完了。 庫圖佐夫臉上仍然保持著笑意,行了一鞠躬禮。 「然以費迪南大公殿下邇近惠賜的大函作為根據,我堅定地相信並且認為,奧國軍隊在 馬克將軍如此高明的副司令官統率之下,現已贏得決定性勝利,再也不需要我們援助了。」 庫圖佐夫說道。 奧國將軍蹙起了額角。儘管還沒有傳出有關奧國軍隊敗北的確切消息,但有多種情形業 已證明普遍失利的傳說,因此,庫圖佐夫關於奧國軍隊獲勝的推測很像是一種嘲笑。但是庫 圖佐夫卻面露溫順的微笑,他一直帶著那種神態,彷彿是表示他有推測此事的權利。他從馬 克軍隊中最近收到的來函,的確向他通報了奧國軍隊的勝利及其最為有利的戰略地位。 「把信拿到這裡來吧,」庫圖佐夫把臉轉向安德烈公爵,說道,「請你看看,」庫圖佐 夫嘴角邊流露出諷刺的微笑,用德國話向奧國將軍念出費迪南大公來札中的如下內容: WirhabenvollkommengehalteneKrafte,nahean70000Maun,umdenFeind, wennerdenLechpassirte,angreifenundschlagenzukonnen,Wirkonnen,dawirMeistervon Ulmsind,denVortheil,auchvonbeidenufernderDonauMeisterzubleiben, nichtvertieren,mithinauchjedenAuBgenblick,wennderFeinddenLechnichtpassirte, dieDonau,ubersetzen,unsaufseineCommunika-tions-Liniewerfen, dieDonauunterhalbrepassirenuhddemFeinde, wennersichgegenunseretreueAllirtemitganzerMachtwendenwollte, seineAbsichtalsbald,vereiteln,WirwerdenaufsolcheWeisedenZeitpunkt, wodiekaiserlich-RussisBcheArmeeausger□stetseinwird,muthigentgegenharren, undsodannleichtgemeinschaftlichdieMoglichkeitfinden, demFeindedasSchicksalzuznbereiten,soerverdivent。ヾ   ヾ德語:我們具備有充分集中的兵力,約計七萬人,如果敵人橫渡萊希河,我們一 定能夠發動進攻,一舉殲滅敵人。因為我們占有烏爾姆,我們則可繼續控制多瑙河兩岸的有 利形勢;因此,如果敵人不橫渡萊希河,我們定能隨時渡過多瑙河,沖至敵人的交通線,並 從多瑙河下游渡河返回原地,如果敵人欲以全部兵力進犯我們的忠實盟軍,我們決不允許敵 人實現這一企圖。因此,我們要振奮精神,等待俄皇軍隊完成備戰任務,然後我們上下一 致,不難覓得良機,使敵人面臨其理應遭遇的厄運。 庫圖佐夫念完了這段信,心情沉重地吸了一口氣,他用留心的目光親熱地望望軍事參議 院的參議員。 「可是,閣下,您知道有一條明哲的行為準則:要作最壞的打算,」奧國將軍說道,顯 然他想借助於戲言來結束閒談,下一步說點什麼正經事兒。 他現出不滿意的神態,回頭望了望副官。 「將軍,對不起,」庫圖佐夫打斷他的話,他也向安德烈公爵轉過臉去。「親愛的,你 聽我說,你向科茲洛夫斯基索取我們偵察員的全部情報吧。這兒是諾斯蒂茨伯爵的兩封疏 函,這兒是費迪南大公殿下的疏函,還有另一些,」他說道,一面把幾份公文遞給他。「依 據這全部公文用法文清晰地編寫一份用memorandum,ヾ把我們所掌握的奧軍軍事行動的全 部消息編寫成一份呈文。喂,照此辦理,然後送呈大人達覽。」   ヾ法語:官方記事公文。 安德烈公爵低下頭來,表示一聽見庫圖佐夫開腔,他就非但明白他說了什麼話,而且也 明白,他想對他說什麼話。他收拾好文件,向二位行了一鞠躬禮,就從地毯上邁起徐緩的腳 步朝接待室走去了。 雖然安德烈公爵離開俄國以來還沒有度過多少時光,但在這段時間裡他卻變得多了。他 的面部表情、動作和步態上幾乎看不見從前那種虛假、勞累和懶惰的樣子。他那種神態,就 像某人沒有時間去想他對旁人產生什麼印象,而只是忙著干一件悅意而饒有興趣的活兒似 的。他臉上現出過分的自滿和對周圍的人表示滿意的樣子。他的笑容和眼神顯得更快活、更 惹人喜愛了。 他在波蘭就趕上了庫圖佐夫,庫圖佐夫待他十分周到,答應他不會把他忘記,他和其他 副官不同,庫圖佐夫非常賞識他,把他帶到維也納,委託他辦理比較重要的事情。庫圖佐夫 在維也納給他的老同僚——安德烈公爵的父親寫了一封信。 「令郎,」他寫道,「因為他兢兢業業、立場堅定、勤勤懇懇,有希望當上一名與眾不 同的軍官。我身邊能有這樣一名手下人,我覺得自己非常幸運。」 在庫圖佐夫的司令部裡,泛而言之,即是在軍隊裡,安德烈公爵在同事之間素有兩種截 然相反的名聲。有一些人,也就是少數人,承認安德烈公爵是個與己與眾有所不同的特殊人 物,預期他將來有所造詣,都服從他,佩服他,並且傚法他。安德烈公爵對這些人都很大 方、憨厚,和他們共事時,他覺得心情愉快。而另一些人,即是多數人,都不喜歡安德烈公 爵,認為他是個盛氣凌人、冷淡、令人厭惡的人物。安德烈公爵善於應付這些人,要他們尊 敬他,甚至畏懼他。 安德烈公爵走出庫圖佐夫辦公室,來到接待室,他隨身帶著公文問一個同事——正在窗 前看書的值班副官科茲洛夫斯基面前走去。 「喂,公爵,怎麼啦?」科茲洛夫基斯問。 「接到命令要擬出一份官方記事公文,借以說明我們為什麼不向前推進。」 「為什麼呢?」 安德烈公爵聳聳肩膀。 「沒有馬克方面的消息?」科茲洛夫斯基問道。 「沒有。」 「假如他確實已被擊潰,消息是會傳來的。」 「大概是這樣的吧。」安德烈公爵說道,就向門口走去了。但是正在這個時候,一個身 材高大、看來像是剛從外地抵達的奧國將軍邁著飛快的腳步迎面走進接待室,砰的一聲把門 關上了。他身穿常禮服,頭上裹著黑頭巾,頸上佩戴著瑪麗亞﹒特雷西婭勳章。安德烈公爵 停步了。 「庫圖佐夫上將在嗎?」剛從外地來到的將軍帶著刺耳的德國口音飛快地說道,一方面 向兩旁張望,不停步地向辦公室門口走去。 「上將沒有空,」科茲洛夫斯基說道,急忙走到不相識的將軍前面,攔住門前的通道, 「請問尊姓大名?」 這個不相識的將軍鄙薄地從上到下把那身材不高的科茲洛夫斯基打量一番,好像覺得驚 訝,竟有人會不認識他。 「上將沒有空。」科茲洛夫斯基心平氣和地重說了一句。 將軍皺起了眉頭,現出陰郁的臉色,他的嘴唇抽搐一下,顫栗起來了。他取出筆記本, 用鉛筆飛快地寫了幾隻字,撕下一頁紙遞給科茲洛夫斯基,然後他就飛快地向窗口走去,一 屁股坐在椅子上,朝房裡的人瞥了一眼,好像心裡在問:他們為什麼都望著我呢?之後將軍 抬起頭來,伸直了頸項,彷彿他想說句什麼話,但是隨即又像是漫不經心地暗自吟唱,唱出 一種古怪的聲音,這聲音立即中斷了。辦公室的門敞開了,庫圖佐夫在門坎前面出現了。裹 著頭巾的將軍有如躲避危險似的,彎下腰去,他那消瘦的兩腿邁著飛快的腳步,向庫圖佐夫 面前走了。 「VousvoyezlemalheureuxMack.」ヾ他突然改變聲調說道。   ヾ法語:您親眼看見了不幸的馬克。 庫圖佐夫站在辦公室門口,臉部的表情有一陣子滯然不動了。然後,他臉上閃現出一條 波浪似的皺紋。前額舒展開了;他畢恭畢敬地低下頭,合上眼睛,默不作聲地讓馬克從身邊 走過去,隨手把門關上了。 原先傳說奧國人已被擊潰並在烏爾姆城下全軍投降的消息原來是真實的。過了半小時, 副官們已被派至各處傳達命令,命令表明,直至目前尚未采取行動的俄軍也快要和敵人交鋒 了。 司令部裡只有寥寥無幾的軍官才很關心戰事的全部進程,安德烈公爵是其中之一。安德 烈公爵看見馬克並聽見他的軍隊覆沒的詳情之後,他心中明白,半個戰局已經輸完了,俄軍 的處境極其艱難。他很生動地想到軍隊即將面臨何種局面,他在軍隊中應當發揮何種作用。 當他一想到過於自信的奧國遭到可恥的失敗,再過一個禮拜也許會親眼看到並且參與蘇沃洛 夫之後的史無前例的俄法武裝沖突,他就禁不住會產生一種激動的喜悅的感情。但是他害怕 那比俄軍英勇更勝一籌的波拿巴的天才,同時他也不能容許自己的英雄蒙受奇恥大辱。 這些心事使安德烈公爵感到激動和惱怒,他向自己房裡走去,給父親寫信,他每日都給 父親寫信,他在走廊上碰見同屋居住的涅斯維茨基和詼諧的熱爾科夫。同平日那樣,他們不 知道為什麼而笑。 「你怎麼這樣憂愁?」涅斯維茨基發現安德烈公爵臉色蒼白,兩眼閃閃發光,於是問道。 「沒有什麼可開心的。」博爾孔斯基答道。 當安德烈公爵碰見涅斯維茨基和熱爾科夫時,昨日剛剛抵達的奧國將軍施特勞赫和奧國 軍事參議院參議員從走廊的另一邊迎面走來;這個奧國將軍留駐於庫圖佐夫司令部,監察俄 國軍隊的糧食供應。走廊很寬綽,有空地方可供兩個將軍和三個軍官自由通行;但是熱爾科 夫把涅斯維茨基推開,氣喘吁吁地說道: 「他們來了!……他們來了!……閃到一邊去吧,讓路! 請讓路!」 兩個將軍走過去,他們都擺出一副想迴避麻煩禮節的樣子。詼諧的熱爾科夫臉上忽然流 露出似乎忍耐不住的歡快的蠢笑。 「大人,」他向前邁出幾步,把臉轉向奧國將軍用德國話說道,「向您道賀,我深感榮 幸。」 他低下頭來,就像那學跳舞的兒童一樣,呆笨地時而伸出左腳,時而伸出右腳,開始並 足致禮。 奧國軍事參議院參議員將軍嚴肅地瞟了他一眼,可是發現他一本正經地蠢笑,不能不注 意一會兒。將軍瞇縫起眼睛,表示正在聽他說話。 「馬克將軍來到了,他安然無恙,只是這個地方碰傷了,向他道賀,我深感榮幸。」他 指了指自己的頭部,微露笑容地補充了一句。 將軍蹙起了額頭,轉過身子向前走去了。 「Gott,wienaiv!」ヾ他走開幾步,憤怒地說道。   ヾ法語:我的天啊,多麼天真! 涅斯維茨基哈哈大笑起來,抱住了安德烈公爵,但是博爾孔斯基的臉色顯得更加蒼白, 他現出憤恨的神色把他推開,向熱爾科夫轉過臉去。馬克的神色、他遭到失敗的消息以及俄 軍所面臨的局面引起的萬端思緒,使他陷入了神經興奮的狀態。熱爾科夫不合時宜地逗樂, 他覺得忿恨,這一切就在他憤怒時向熱爾科夫發洩出來了。 「閣下,」他的下頷微微顫抖,嗓音刺耳地說道,「如果您想當一名侍從丑角,這事兒 我不能阻攔。但是我向您公開聲明,如果您再敢當著我的面逗樂子,我可要把您教訓教訓, 要您懂得怎樣做人。」 涅斯維茨基和熱爾科夫對這種乖張行為表示驚奇,瞪大了眼睛,默默地望著博爾孔斯基。 「怎麼啦,我只是道賀罷了。」熱爾科夫說道。 「我不和您鬧著玩,請別開腔!」博爾孔斯基喊了一聲,用力抓住涅斯維茨基的手,就 從那沒法回答的熱爾科夫身邊走開了。 「喂,老弟,你怎麼啦?」涅斯維茨基用安慰的口氣說道。 「說什麼怎麼啦?」安德烈公爵說道,激動得停步了,「你可要明白,我們或者是一些 為國王和祖國效力的軍官,為共同的勝利而歡樂,為共同的失敗而悲傷;我們或者是一些對 君主的事業無關痛癢的走狗。Quarantemilleshommesmassacr□setl』 arm□edenosalli□sd□truite,etvoustroucezl□lemotpourrive,」他說道,好像要用這句 法國話認證自己的意見。」C』estbienpourungarconderien,commecetindiBvidu, dontvousavezfaitunami,maispaspourvous,paspourvousヾ,只有乳臭未乾的孩子才能這 樣逗樂哩。」安德烈公爵發現熱爾科夫還能聽見他說話,就用俄國話補充了一句,而且帶法 國口音說出孩子這個詞。   ヾ法國:四萬人捐軀了,我們的盟軍被殲滅了,可是你們居然開這種玩笑。您和這 個先生交朋友,像他這樣的小人,還情有可原,而您,而您就不可饒恕了。 他等了一會兒,看騎兵少尉是否回答。可是騎兵少尉轉過身去,從走廊裡走出去了。 ------------------ 戰爭與和平 4 保羅格勒驃騎兵團駐紮在離布勞瑙兩英里的地方。士官生尼古拉﹒羅斯托夫服役的騎兵 連在德國村莊扎爾策涅克設營。騎兵連長傑尼索夫大尉素以瓦西卡﹒傑尼索夫這個名字聞名 於整個騎兵師,村莊中一棟極好的住宅分撥給他了。自從士官生在波蘭趕上團隊以來,他就 和連長住在一個地方。 十月八日,適逢馬克失敗的消息正驚擾大本營的上上下下,騎兵連部的行軍生活照舊是 風平浪靜。清晨,當羅斯托夫騎著馬兒采辦飼料回來時,一通宵打紙牌輸錢的傑尼索夫尚未 回家。羅斯托夫身穿一套士官生制服,正催馬跑到台階前面,用那年輕人的靈活的姿勢縮回 一條腿,在馬鐙上站了片刻,好像他不想離開坐騎似的,後來他一躍跳下馬來,向馬弁喊了 一聲。 「啊,邦達連科,誠摯的朋友,」他對那拚命跑到他的坐騎前面的驃騎兵說道。「朋 友,牽馬遛一遛。」他說道,一面流露著親切的愉快而溫和的神態,凡是善良的年輕人在那 幸福的時候都會帶著這種神態和人們打交道的。 「大人,遵命。」一簇毛(指烏克蘭人)愉快地晃著腦袋答道。 「要當心,好好地牽馬遛一遛!」 另一個驃騎兵也跑到坐騎前面,可是邦達連科已經把韁繩扔了過來。顯然,士官生給的 酒錢可多啦,侍候他是有利可圖的。羅斯托夫用手摸了摸馬脖子,然後摸了摸馬屁股,便在 台階上停步了。 「真棒!會變成一匹駿馬啊!」他暗自說道,面露微笑,輕輕扶著馬刀,馬刺鏗鏘一聲 奔上了台階。德國主人穿一件毛衣,戴尖頂帽子,拿著叉子清除牛糞,他從牛欄裡向外面瞥 了一眼。當德國人一看見羅斯托夫,他的臉色頓時開朗起來。他愉快地微微一笑,丟了個眼 色:「Schon,gutMorgen!Schongutmorgen!」ヾ他重複地說道,看起來,他和年輕人寒暄 時能夠得到歡樂。 「Schonfleissig!」ゝ羅斯托夫說道,他那興奮的臉上仍舊流露著愉快的親切的微 笑。「HochOestrreicher!HochRussen!KaiserAlexanderhoch!」ゞ他把臉轉向德國人, 把德國主人常說的這些話重複地說一遍。   ヾ德語:早安,早安! ゝ德語:真在幹活啦! ゞ德語:奧國人萬歲!俄國人萬歲!亞歷山大皇帝,烏拉! 德國人笑了起來,乾脆走出牛欄門,摘下尖頂帽子,舉在頭頂上晃了一下,高聲喊道: 「UnddieganzeWelthoch!」ヾ 羅斯托夫和德國人一樣,把一頂軍帽舉在頭頂上晃動一下,含笑地高聲喊道: 「UndVivatdieganzeWelt!ぁ   ヾぁ 德語:全世界萬歲! 無論是這個清掃牛欄的德國人,還是那個隨同一排人來領乾草的羅斯托夫,都沒有任何 理由值得特別高興,但是這兩個人都心懷幸福的歡樂和兄弟般的愛心彼此望了一眼,晃了晃 腦袋表示彼此之間的友愛,他們面露微笑地走開了,德國人走回牛欄,羅斯托夫走進他和傑 尼索夫一同占用的農捨。 「老爺怎麼啦?」他向傑尼索夫的僕役拉夫魯什卡——聞名於全團的騙子手問道。 「從晚上出去就沒有歸來,大概是輸了錢吧,」拉夫魯什卡答道,「我的確心中有數。 假如贏了錢,老早就會回來說大話。倘若到早上還沒有回來,就是說,輸淨了,怒氣沖沖地 走回來。請問,要咖啡嗎?」 「端來,端來吧!」 過了十分鐘,拉夫魯什卡端來了咖啡。 「來了!」他說道,「現在要吃霉頭了。」 羅斯托夫朝窗口睇了一眼,看見傑尼索夫走回家來,傑尼索夫身材矮小,紅彤彤的面 孔,眼睛烏黑,閃閃發亮,黝黑的胡髭和頭髮十分蓬亂。他身上披著一件驃騎兵的斗篷,敞 開著,沒有扣上紐扣,寬大的馬褲下垂著,起了一條條皺褶。皺皺巴巴的驃騎兵制帽戴到後 腦勺上。他低垂著頭,滿面愁雲,向台階近旁走來。 「拉夫魯什卡,」他怒氣沖沖地高聲嚷道,「P」音發得不準確,「喂,給我脫下,蠢 貨!」 「我本來就在脫嘛。」拉夫魯什卡答道。 「啊!你起來了。」傑尼索夫走進房裡來,說道。 「早就起來了,」羅斯托夫說道,「我來領乾草,見過瑪蒂爾達小姐了。」 「真有這麼一回事?老弟,我昨夜像只狗崽仔,把錢輸得精光了!」傑尼索夫高聲嚷 道,「真不走運!真不走運!你一走,事情就變得糟透了。喂,把茶端來吧!」 傑尼索夫蹙起了額頭,似乎含著一絲微笑,露出堅固的短牙齒,開始伸出兩手,用那短 短的手指搔亂樹林般蓬松的濃濃的黑髮。 「鬼迷心竅,拖我去找這個大老鼠(一名軍官的綽號),」他用自己的兩手搓搓前額和 面頰,說道,「你設想一下,他一張牌,一張牌也沒有給我。」 傑尼索夫拿取人家遞給他的點著的煙鬥,緊緊攥在手心裡,磕了磕地板,火星撒落下 來,他繼續吼道: 「孤注他就讓,加倍下注他就吃,孤注他就讓,加倍下注他就吃。」 他把火星撒落在地上,敲滅了煙鬥,把它丟到一邊去。然後他沉默片刻,突然把那明亮 的烏黑的眼睛朝著羅斯托夫歡快地望望。 「哪怕有女人也好。要不然,這裡除了飲酒就沒有什麼事情可做,快點兒打起架來也 好……」 「喂,誰在那裡?」他聽見了馬刺丁丁噹噹的響聲、踏著厚底皮靴停止腳步的響聲和那 謹小慎微的咳嗽聲,便朝門口轉過臉去,說道。 「騎兵司務長!」拉夫魯什卡說道。 傑尼索夫把額角蹙得更緊了。 「真糟糕,」他說道,一面把裝著少數金幣的錢包扔開來。 「羅斯托夫,親愛的,點點那裡面還剩下多少錢,再把它擱到枕頭底下。」他說完這句 話,就向騎兵司務長跟前走去了。 羅斯托夫取出錢來,機械地把新舊金幣一堆一堆地擺放整齊,開始點錢。 「啊!捷利亞寧,你好!昨天我輸得精光了。」從另一個房間傳來傑尼索夫的說話聲。 「是在誰那兒?是在大老鼠貝科夫那兒麼?……我是知道的。」另一個人用尖細的嗓音 說道,隨後捷利亞寧中尉走進了這個房間,他身材矮小,也是那個騎兵連的一名軍官。 羅斯托夫把錢包擲到枕頭底下,握握向他伸出來的濕漉漉的小手。捷利亞寧不知是什麼 緣由在出征前從近衛軍中調出來了。他在兵團中表現得十分出色,可是大家都不喜歡他,尤 其是羅斯托夫,羅斯托夫既沒法克制也沒法掩飾他對這個軍官的毫無理由的憎惡。 「喂,年輕的騎兵,怎麼樣了?您覺得我的禿鼻烏鴉不錯吧?」他問道(禿鼻烏鴉是捷 利亞寧賣給羅斯托夫的一匹剛能騎的幼馬)。 中尉和人交談時,從來都不看交談者的眼睛,他的目光經常從一個目標很快地移到另一 個目標。 「我看見您今天騎著馬兒走過去了……」 「是的,挺不錯,是一匹駿馬,」羅斯托夫答道,這匹馬花了七百盧布買來的,但它值 不到這個價格的一半,「左前腿微跛……」他補充說道。 「馬蹄裂開了!沒關係啊。我來教教您並且給您說明怎樣安好腳釘。」 「是的,請您指教指教。」羅斯托夫說道。 「我給您說明,我給您說明,這不是秘密。您買這匹馬,以後您會感謝我的。」 「那麼我請人把馬兒牽來。」羅斯托夫說道,他想避開捷利亞寧,就走出去請人將馬牽 來。 傑尼索夫拿著煙鬥,在過道屋的門檻上彎下身子,面對著向他稟告什麼事的騎兵司務長 坐著。傑尼索夫看見羅斯托夫,皺起了眉頭,伸出大拇指從肩頭上向後指了一下捷利亞寧坐 著的那個房間,又皺了一陣眉頭,憎惡地抖抖身子。 「唉,我不喜歡這個壞東西。」他在騎兵司務長面前出言不遜地說道。 羅斯托夫聳聳肩,好像他在說:「我也討厭他,可是有啥辦法呢!」他吩咐完畢,就回 到捷利亞寧身邊去了。 捷利亞寧一直坐著,仍然保持著羅斯托夫離開他時的那副懶洋洋的樣子,一面搓著他那 雙潔白的小手。 「這種可惡的人倒是常見的。」羅斯托夫走進房間時,思忖了一會。 「究竟怎麼樣,您已經吩咐牽馬了嗎?」捷利亞寧說道,站起身來,漫不經心地環顧四 周。 「已經吩咐了。」 「我們一道去吧。要知道,我只是順路來向傑尼索夫問問昨天的命令,傑尼索夫,接到 命令嗎?」 「還沒有接到。您上哪裡去呀?」 「我想教會年輕人給馬釘掌。」捷利亞寧說道。 他們步出台階,向馬廄走去了。中尉說明了怎樣給馬釘掌,就走回去了。 羅斯托夫回來時,桌子上放著一瓶燒酒和一份香腸,傑尼索夫坐在桌前寫字,筆尖刷刷 地作響。他臉色陰沉地望了望羅斯托夫的面孔。 「我給她寫封信。」他說道。 他手裡拿著鋼筆,用胳膊肘支撐著桌子,很明顯,他高興的是,有機會立刻把他想寫的 話簡而明地全說出來,於是向羅斯托夫道出信中的內容。 「朋友,你是否知道,」他說道,「我們不戀愛,就睡個痛快。我們都是浮雲般的塵世 俗子……只要我們一戀愛,就會變成神仙了,就會像創世的頭一天那樣聖潔……又有誰來 了?趕他去見鬼吧。沒有功夫啊!」他向那個毫不膽怯地向他面前走來的拉夫魯什卡喊道。 「還有誰會來呢?您自己吩咐他的。騎兵司務長來領款了。」 傑尼索夫蹙起額角,想大叫一聲,但又默不作聲了。 「糟糕透了,」他自言自語地說道,「那錢包裡剩下多少錢?」他向羅斯托夫問道。 「七塊新幣,三塊舊幣。」 「唉,糟糕透了!丑八怪,你干嘛站著,派司務長去吧!」 傑尼索夫向拉夫魯什卡喊了一聲。 「傑尼索夫,別客氣,請把我的錢拿去吧,要知道,我這兒還有啦。」羅斯托夫漲紅著 臉說道。 「我不喜歡向自己人借錢,我不喜歡。」傑尼索夫嘮嘮叨叨地說了一頓。 「如果你不夠朋友,硬不用我的錢,那末,我真會生氣的。 說實在的,我有錢哩。」羅斯托夫重複地說。 「不。」 傑尼索夫於是乎走到床前,從枕頭底下拿錢包。 「羅斯托夫,你把它擱在那兒呢?」 「在下面一個枕頭底下啊。」 「沒有啊。」 傑尼索夫把兩個枕頭丟到地上了,錢包不在了。 「真怪!」 「等一下,你是不是把它丟掉了?」羅斯托夫說道,他把枕頭一個個撿起來,抖了好幾 下。 他翻轉被子抖了抖,錢包不在了。 「我把它忘了?忘不了啊,我還以為,你好像枕珍寶那樣,把它枕在頭底下,」羅斯托 夫說道。「我把錢包擱在這兒。錢包在哪兒?」他把臉轉向拉夫魯什卡,說道。 「我沒有走進房裡來。您擱在哪兒,就還在哪兒。」 「可是,沒有錢包啊。」 「您老是這個樣子,把東西往哪兒一丟,就忘記了。請您瞧瞧您的口袋吧。」 「不,如果我沒有想到它是件珍寶,那就會忘掉,」羅斯托夫說道,「其實我記得,我 把它放好了的。」 拉夫魯什卡把床舖翻尋遍了,瞅了瞅床底下,桌子底下,把整個房間翻遍了,就在這個 房間的中間停步了。傑尼索夫默不作聲地注視著拉夫魯什卡的行動,當拉夫魯什卡驚奇地攤 開兩手,訴說到處都沒有錢包的時候,他掉過頭來望了望羅斯托夫。 「羅斯托夫,你不要像孩子般地胡鬧……」 羅斯托夫感到傑尼索夫的視線已經投到他身上了,他抬起眼睛,瞬即低垂下來。原先憋 在他喉嚨底下的全部血流,現已湧到他的面頰和眼睛裡了。他簡直喘不過氣來。 「除了中尉和您自己之外,房間裡沒有人來過。錢包還在房間裡的什麼地方。」拉夫魯 什卡說道。 「喂,你這個玩鬼的東西,轉身就去找吧,」傑尼索夫的臉漲得通紅,裝出一副威嚇的 姿勢,向僕役身上撲將過去,忽然喊道,「一定要找到,否則我就要用鞭子打人。你們一個 個都要挨打。」 羅斯托夫迴避傑尼索夫的目光,扣緊制服上衣,扣上佩帶的馬刀,戴上制服帽。 「我對你說,一定要找到錢包。」傑尼索夫喊道,一把抓住勤務兵的肩膀搖晃著,把他 推到牆上亂撞幾下。 「傑尼索夫,把他放開,我知道是什麼人把它拿走了。」羅斯托夫說道,沒有抬起眼 睛,向門口走去。 傑尼索夫停步了,思忖了片刻,顯然他明白,羅斯托夫在暗示什麼,於是就抓住他的手。 「廢話!」他喊道,他的頸上和額角上鼓起繩子般大小的青筋,「我對你說,你神經錯 亂了,我不容許這樣。錢包就在這兒,我來把這個壞蛋狠揍一頓,錢包就會在這兒找到的。」 「我知道是什麼人把它拿走的。」羅斯托夫聲音顫栗地補充了一句,向門口走去。 「我告訴你,決不許這樣做。」傑尼索夫喊道,向這名士官生撲將過去,想把他攔住。 但是羅斯托夫把手掙脫了,他惡狠狠地直盯著傑尼索夫,彷彿傑尼索夫是他的最大的敵 人似的。 「你是否明白你在說什麼話麼?」他聲音顫栗地說道,「除我而外,這個房間裡誰也沒 來過。這麼說來,假如不是這種情形,那麼就是……」 他沒法說下去,從房間裡跑出去了。 「咳,你算了吧,你們大家算了吧。」這就是羅斯托夫聽見的最後幾句話。 羅斯托夫來到了捷利亞寧的住宅。 「老爺不在家哩,他到司令部去了,」捷利亞寧的勤務兵對他說道。「或者是出什麼事 了?」勤務兵補充了一句,他對士官生的掃興的臉色感到驚奇。 「不,沒什麼。」 「早來片刻,就碰見了。」勤務兵說道。 司令部駐紮在離那個扎爾策涅克村三俄裡遠的地方。羅斯托夫沒有順路回家,騎了一匹 馬,直奔司令部去了。司令部扎營的那個村子有一家酒肆,軍官們常來光顧。羅斯托夫來到 了酒肆,他在台階旁望見了捷利亞寧的座騎。 中尉坐在酒肆的第二間屋裡用餐,他身旁擺著一盤香腸、一瓶葡萄酒。 「啊,小伙子,您也來了。」他說道,面露微笑,豎起了兩撇眉毛。 「嗯。」羅斯托夫說道,彷彿費了很大氣力才吐出這個字,他在鄰近的桌旁坐下來。 二人都默不作聲,兩個德國人和一名俄國軍官坐在房間裡。大家都不開口,可以聽見刀 子和盤子碰擊時發出鏗鏘的聲音、中尉吃飯時吧答吧答的聲音捷利亞寧吃罷早餐,從他荷包 中取出一個對折的錢包,彎彎地豎起幾個潔白的小指頭,拉開扣環,掏出一塊金幣,微微地 揚起眉尖,把錢交給侍從。 「請你快點吧。」他說道。 這是一塊很新的金幣。羅斯托夫站立起來走到捷利亞寧跟前。 「讓我瞧瞧這個錢包,」他說道,嗓音很低,幾乎聽不清楚。 捷利亞寧的眼珠子不停地來回亂轉,老是豎起眉尖,把錢包交給他。 「是啊,這是個好錢包……是啊……是啊……」他說道,臉色忽然變得慘白了。「小伙 子,瞧瞧。」他補充一句話。 羅斯托夫拿起錢包望了望,又望了望錢包裡的錢,還望了望捷利亞寧。中尉習慣地向四 周環顧,他忽然覺得愉快極了。 「如果我在維也納,我就要把錢全部用掉,眼前在這些糟糕透了的小市鎮上,有錢也無 處可花,」他說道,「得啦,小伙子,給我好了,我就要走了。」 羅斯托夫默不作聲。 「您怎麼了?也要用早餐嗎?伙食很不錯,」捷利亞寧繼續說下去,「給我好了。」 他伸出手來,抓住了錢包。羅斯托夫放開手中的錢包。捷利亞寧拿起錢包就擱進緊腿褲 的口袋裡,隨便地豎起眉尖,微微地張開嘴唇,好像他在說:「是啊,是啊,我把自己的錢 包擱進口袋裡,這是很尋常的事,與任何人無關。」 「小伙子,怎麼了?」他說道,歎了一口氣,從微微豎起的眉尖底下望了望羅斯托夫的 眼睛。有一線目光從捷利亞寧眼睛中有如閃電迸發的火星似地投射到羅斯托夫的眼睛中,反 射回去,又反射回來,再反射回去,這一切都是在頃刻之間發生的。 「請到這裡來,」羅斯托夫說道,一把抓住捷利亞寧的手。他幾乎把他拖到窗子前面 了。「這是傑尼索夫的錢,您把它拿走了……」他湊近他的耳根輕聲地說道。 「怎麼?……怎麼?……您膽敢這麼說?怎麼?……」捷利亞寧說道。 可是這些話,聽起來像是訴苦的絕望的喊叫,又像是祈求寬宥。羅斯托夫聽見他的話語 聲,心中的狐疑有如巨石落了下來。他覺得心曠神怡,與此同時,他又憐憫起這個站在他跟 前的不幸的人;但是必須把已經開始做的事情全部完成。 「天知道這裡的人們會想些什麼事,」捷利亞寧喃喃地說,他手中拿著一頂軍帽,向那 空蕩蕩的小房間走去,「應當說個明白……」 「這一點我是知道的,我來證明一下。」羅斯托夫說道。 「我……」 捷利亞寧那張驚恐而慘白的臉上,一塊塊肌肉顫栗起來了。他的眼珠兒還是不停地亂 轉,只是向下看,而沒有抬起眼睛來瞥視羅斯托夫的面孔;這時可以聽見啜泣聲。 「伯爵!……您不要糟蹋年輕人吧……這是些倒霉的錢,拿去吧……」他把錢拋到桌 上,「我有年老的父親和母親! ……」 羅斯托夫避開捷利亞寧的目光,拿起錢來,一句話沒說,便從房間裡走了出來。但是他 在門旁停步了,往回頭路上走去。 「我的天啊,」他兩眼噙著淚水,說道,「您怎麼能夠做出這種事?」 「伯爵。」捷利亞寧向一名士官生近旁走去,說道。 「您別觸動我,」羅斯托夫避開時說道,「假如您要錢用,就把這些錢拿去吧。」他向 他扔出了錢包,便從酒肆中跑出來。 ------------------ 戰爭與和平 5 就在那天夜晚,騎兵連的軍官們都在傑尼索夫的住宅中熱烈地交談。 「羅斯托夫,我告訴您,您要向團長表示歉意。」騎兵上尉對兩臉通紅、激動不安的羅 斯托夫說,上尉身材高大,頭髮蒼白,口髭濃重,大臉膛上佈滿著皺紋。 騎兵上尉基爾斯堅曾二度因賠償名譽而貶為士兵,但兩次恢復原職,又升為上尉。 「任何人說我撒謊,我都不容許!」羅斯托夫高聲喊道,「他說我撒謊,我就說他撒 謊。事情始終是如此。即使是天天派我值勤也行,把我關進牢房也行,可是任何人不能強迫 我道歉,如果他身為團長,認為自己不屑於同我決鬥,那末……」 「老兄,請您等一等,聽我說吧,」騎兵上尉用那男低音打斷他的發言,一面悠閒地捋 順他那長長的胡髭,「您在旁的軍官面前對團長說有個軍官行竊……」 「在旁的軍官面前談起這件事情,我是沒有過錯的。也許不應當在他們面前談到這等 事,但我不是外交官。我之所以來當驃騎兵,就是因為騎兵隊裡根本用不著講究細節的緣 故,可是他竟然說我撒謊……那末就要他同意和我決鬥……」 「這些話說得不錯,誰也不會想到您是個懦夫,可是問題並不在這裡。您問問傑尼索 夫,士官生向團長提出決鬥,這像什麼話?」 傑尼索夫咬了一下胡髭,面色陰沉地靜聽發言,顯然他是不願意參與這次談話的。他對 騎兵上尉的發問否定地搖了搖頭。 「您當著軍官們的面對團長說這種下流話,」騎兵上尉繼續說下去,「波格丹內奇(團 長叫做波格丹內奇)把您遏止住了。」 「沒有遏止,而是說我扯謊。」 「得了吧,您竟對他說了這麼多傻話,理應道歉。」 「決不道歉!」羅斯托夫高聲喊道。 「我沒有料到您會這樣,」騎兵上尉嚴肅而冷漠地說,「可是,老兄啊,您不光是不願 意在團長面前,而且也不願意在整個兵團面前,在我們大家面前道歉。您原先就應當仔細想 想,請別人指教一下,應當怎樣來應付這件事,可是您公然在軍官們面前把什麼都說出來 了。而團長現在該怎麼辦呢?把這名軍官送交法庭審判,玷污整個兵團嗎?因為一個惡棍而 使整個兵團名譽掃地嗎?在您看來,這樣做行嗎?在我們看來,這樣不行。波格丹內奇真有 兩下子,他說您扯謊。聽起來雖不悅耳,但是毫無辦法啊,老兄?是您自己亂沖的。現在大 伙兒都想暗中了結這個案子,您卻因為驕傲而不願意道歉,想把什麼都說出來。叫您多值一 會兒班,您就感到氣惱,干嘛您不能向一個令人尊敬的老軍官道歉?不管波格丹內奇怎麼 樣,他畢竟是個令人尊敬的勇敢的老上校,可是您感到氣惱;玷污兵團,您不在乎嘛!」騎 兵上尉的聲音顫栗起來,「老兄,您在兵團中沒有呆上幾天,今天呆在兵團裡,明天就被調 到什麼地方去做副官。您不理睬別人說的話:保羅格勒兵團中的軍官們中竟有竊賊!我們可 不是一切都不在乎的。傑尼索夫,難道不是這樣嗎?不是一切都不在乎的吧?」 傑尼索夫總是沉默不言,也不動彈,有時候用他那烏黑的閃閃發亮的眼睛望望羅斯托夫。 「驕傲對您是很寶貴的,您是不願意道歉的,」騎兵上尉繼續說下去,「不過我們這些 老年人,因為是在兵團裡成長的,所以死也應該死在兵團裡。總之,在我們心目中,榮譽是 寶貴的,這一點波格丹內奇也是知道的。啊,您不明白這是多麼可貴,老兄!這樣很不好, 很不好!您以後生氣還是不生氣呢,我始終要把實話說出來。很不好!」 騎兵上尉於是站起來,把臉轉過去不理睬羅斯托夫。 「說實在的,真了不起!」傑尼索夫一躍而起,說道,「喂,羅斯托夫,喂!」 羅斯托夫臉上白裡透紅,焦慮不安,他時而望望這個軍官,時而望望那個軍官。 「不是,先生們,不是……您甭以為……我十分明了;您對我抱有那種看法是毫無根據 的……我……為我自己……為兵團的光榮……不是麼?我要用事實來證明一下,團旗的光榮 對我也是……嗯,說實在的,反正是我有罪!……」他眼睛裡噙著淚水。「我有罪,全是我 的不是!……您還要怎樣呢? ……」 「伯爵,就是這樣的。」騎兵上尉轉過臉來喊道,他伸出他那巨大的手捶打著他的肩膀。 「我對你說,」傑尼索夫喊道,「他是個不錯的人。」 「伯爵,這樣才更好,」騎兵上尉重複地說,他用爵位稱呼他,好像是表揚他承認錯誤 似的。「伯爵大人,您去道道歉吧。」 「先生們,我能辦妥一切事情,任何人決聽不到我亂說一句話,」羅斯托夫用乞求的聲 音說道,「但是我不會道歉,你們想要怎樣就怎樣吧,我的確不會道歉!我怎麼要去道歉 呢,就像個兒童那樣請求原宥麼?」 傑尼索夫笑了起來。 「您會覺得更糟。波格丹內奇愛記舊仇,您因固執己見是會受到懲罰的。」基爾斯堅說 道。 「說實在的,不是固執!我沒法向您描述這是一種怎樣的感情,我沒法描述……」 「喂,聽您的便,」騎兵上尉說道。「那個壞蛋溜到哪裡去了?那怎樣辦?」他向傑尼 索夫問道。 「他說他自己有病,明天就發出命令開除他。」傑尼索夫說道。 「這是疾病,不能用別的理由來解釋。」騎兵上尉說。 「無論有病還是無病,他可不要碰見我——我會殺死他的!」傑尼索夫殺氣騰騰地吼道。 熱爾科夫走進房裡來了。 「你怎麼樣?」軍官們忽然把臉轉向那個走進房裡來的人,說道。 「先生們,出征啊。馬克被俘,他隨全軍投降了。」 「撒謊!」 「是我親眼看見的。」 「怎麼?你親眼看見馬克還活著?有手有腳的活人?」 「出征啊!出征啊!他帶來了消息,要給他一瓶燒酒。你怎麼走到這裡來了?」 「因為馬克這個鬼傢伙,我才又被派到兵團裡來了。奧國將軍控告我了。馬克來了,我 向他慶賀……羅斯托夫,你怎麼樣?你好像是從浴室裡走出來的?」 「老兄,從昨天一直到現在,我們這兒很混亂。」 兵團團部的副官來了,他證明熱爾科夫帶來的消息是可靠的。已頒布命令明天開拔。 「先生們,要出征啊!」 「啊,謝天謝地,我們坐得太久了。」 ------------------ 戰爭與和平 6 庫圖佐夫燒燬一座座橋樑(因河上布勞瑙市的橋樑和特勞恩河上林茨市的橋樑),向維 也納撤退。十月二十三日,俄國軍隊橫渡恩斯河。那天正午,俄國的輜重車隊、炮兵和步兵 縱隊從橋上兩側魚貫地通過恩斯市。 時值溫和的細雨濛濛的秋天。護衛橋樑的俄國炮台所坐落的高地前所展現的遼闊的遠 景,時而突被紗幔般的斜雨所遮蔽,時而顯得很開闊,艷陽照耀下的景緻彷彿塗了一層清油 漆,從遠處也清晰可辨。腳底下的小市鎮裡,一幢幢白堊堊的房屋、紅彤彤的頂蓋、大教堂 和橋樑——橋樑兩側川流不息的俄國軍隊的烏合之眾,都已盡收眼底。可以看見多瑙河灣的 船舶和孤島,恩斯河和多瑙河匯合點所圍繞的花園城寨,可以看見一片松林覆蓋的陡峭的多 瑙河左岸和那神秘遠方的碧綠的山峰和蔚藍色的隘口,可以看見突露在彷彿未曾砍伐的野生 松林後面的寺院塔樓和恩斯河彼岸的遠山前的敵軍騎兵偵察分隊。 在這座高地的幾尊大炮之間,一個率領後衛部隊的將軍隨同一名侍從軍官在前面站著, 並用望遠鏡觀察地形。在他們背後幾步路遠的地方,由總司令派往後衛部隊的涅斯維茨基正 坐在炮架尾部。伴隨涅斯維茨基的哥薩克把背囊和軍用水壺遞過來,涅斯維茨基於是用餡餅 和純正的茴香甜酒款待軍官們。軍官們高高興興地把他圍在中間,有的人跪著,有的人像土 耳其人那樣盤著腿兒坐在濕漉漉的草地上。 「這個奧國公爵不是笨蛋,在這兒修建了一座城寨。這是個頂好的地方。先生們,你們 干嘛不吃呢?」涅斯維茨基說道。 「公爵,十分感謝,」一名軍官答道,和這樣一位顯要的司令部官員談話,他覺得非常 高興。「優美的地方。我們從公園近側走過時,看見兩只鹿,房子多麼華麗啊!」 「公爵,請您看看吧,」另一位軍官說道,他很想再拿一個餡餅,但是覺得不好意思, 便裝出環顧地形的樣子,「請看,我們的步兵已經到達那個地方,走得這麼遠啊。就是在那 個地方,在村莊後面的草地上,有三個人正在拖曳著什麼東西,他們要給這座宮殿建築物除 去雜草。」他現出一副明顯的稱讚的樣子,說道。 「即使是那樣,即使是那樣,」涅斯維茨基說道。「可是,我很想,」他補充一句話, 一面用他那長得好看的濕潤的嘴咀嚼著餡餅,「那末,到那個地方去吧。」 他指了指在山上望得見的有塔樓的寺院。他微微一笑,眼睛瞇起來,炯炯有神光。 「先生們,這才真是一派秀氣啊!」 軍官們笑了起來。 「嚇一嚇尼姑也好。據說有些是意大利的少女哩。說實在的,我寧可豁出五年的時光!」 「她們本來就夠寂寞的哩。」一個更有膽量的軍官面露微笑,說道。 其時,站在前頭的侍從軍官正把什麼指給將軍看,將軍便拿著景物望遠鏡觀望。 「真是這樣,真是這樣,」將軍憤怒地說道,放下望遠鏡,聳一聳肩,「真是這樣的, 敵人要打渡頭了,他們干嘛在那兒耽誤時間呢?」 大河彼岸,用肉眼可以看見敵軍和他們的炮台,從那炮台中冒出乳白色的硝煙,硝煙後 面傳來了遠方的炮聲,可以看見我們的軍隊急急忙忙地渡河。 涅斯維茨基呼哧呼哧喘著氣,站起身來,面露微笑地向將軍面前走去。 「大人,要吃點東西麼?」他說道。 「真糟糕,」將軍沒有回答他的話,說道,「我們的軍隊磨蹭起來了。」 「大人,要不要去走一趟呢?」涅斯維茨基說道。 「對,請您去走一趟,」將軍說道,他又把已經詳細地吩咐的事重說一遍,「告訴驃騎 兵,依照我的吩咐,最後一批渡河,燒燬橋樑,而且還要察看一下橋上引火用的燃料。」 「很好。」涅斯維茨基答道。 他向牽馬的哥薩克兵喊了一聲,吩咐他收拾背囊和軍用水壺,輕巧地把他那沉重的身軀 翻上馬鞍。 「說真的,我要找尼姑去了。」他向面露微笑望著他的軍官們說道,於是就沿著一條蜿 蜒曲折的小道下山去了。 「喂,上尉,開一炮,看看能射到什麼地方去!」將軍把臉轉向炮兵說道,「真煩悶, 開開心吧。」 「炮手們各就各位!」一名軍官發出了口令,須臾之後,炮手們都很快活地從篝火旁邊 跑出來,裝上炮彈。 「第一號,放!」發出了口令。 第一號炮兵迅速地跳開。大炮發出震耳欲聾的隆隆聲,一枚榴彈從山下我軍官兵頭上飛 過,發出一陣呼嘯,榴彈落下的地方,冒出滾滾的硝煙,爆炸了,榴彈離敵軍陣地還有很遠 一段路。 在這隆隆的炮聲中,官兵們臉上都流露著愉快的神情;全體都站立起來,觀察那了若指 掌的山下我軍的動態,觀察那逐漸靠近的敵軍的動態。這時候,太陽完全從雲堆裡探出頭 來。這一聲單調的好聽的炮響和耀眼的陽光匯合在一起了,使人產生一種激勵的愉快的印象。 ------------------ 戰爭與和平 7 兩枚敵人的圓形炮彈飛過橋樑的上空,橋上顯得擁擠不堪。涅斯維茨基在橋中間下馬, 站立著,他那胖乎乎的身子緊緊地靠在欄杆上,他含笑地掉過頭來望了望哥薩克,他牽著兩 匹馬在涅斯維茨基身後幾步遠的地方停步了。涅斯維茨基剛想向前走去,一群士兵和車輛又 把他擠得不能動彈,他又被緊緊地逼到欄杆上,一籌莫展,只好苦笑罷了。 「老弟,你真是!」哥薩克對那趕車的輜重兵說道,這個輜重兵從車輪和馬匹旁邊麇集 的步兵中用力擠過去,「你真是!你不能不等一等,你明明看見將軍要過橋。」 有人道出了將軍的姓名,但是這個輜重兵並不理會,他大聲斥責那些攔住他的去路的士 兵。 「喂!鄉親們!請靠左走,等一等!」 可是,鄉親們互相擁擠,肩膀碰著肩膀,刺刀掛著刺刀,密密麻麻的一片從橋上源源不 斷地行進。涅斯維茨基朝著欄杆向橋下望了一眼,看見恩斯河上湍急的喧囂的浪濤,然而浪 頭不高,在橋樁四周匯合起來,泛起了一片漣漪,然後折回,後浪推前浪,奔騰不息。他朝 橋上打量了一番,看見同類的士兵的浪濤——士兵、飾穗、套上布罩的高筒軍帽、背包、刺 刀、長槍,還看見高筒軍帽下露出的疲憊的面容,寬大的顴骨,凹陷的兩頰,還有在黏滿橋 板的泥濘中行走的雙腿。有時候,儼如恩斯河的浪濤中飛濺的白沫,在士兵的浪濤中混進一 個披著雨衣、相貌和士兵截然不同的軍官。有時候,儼如河中一塊蕩漾的木片,一個步行的 驃騎兵、勤務兵或者是居民從橋上經過,被士兵的浪濤沖走了。有時候,儼如河上飄浮的圓 木,一輛連隊的大車或是軍官的大車,滿載著物件,覆蓋著皮革,在四周的眾人護衛下從橋 上駛行。 「你看,像堤壩被沖決了似的,」一名哥薩克絕望地停住腳步,說道,「那兒還有很多 人嗎?」 「差一個就滿一百萬!」一名穿著破軍大衣、從附近走過的快活的士兵遞著眼色,說 道,隨即看不見了。 「候如他(他即指敵人)立刻在橋上烤起餡餅來,」一名老兵向他的夥伴轉過臉去,面 色陰沉地說道,「那你就什麼都會忘掉的。」 這名老兵從身邊走過去,一名乘坐大車的士兵跟在他後面駛行。 「見鬼,包腳布塞到哪裡去了?」一名勤務兵跟在大車後面飛奔,一面在大車的尾部摸 索著尋找,他說道。 這名士兵也跟隨大車走過去了。 有幾名士兵現出愉快的神情,看起來像是喝過一頓酒,他們跟在這個士兵後面走去。 「他這個好人用槍托照准牙齒捅了一下……」一個把軍大衣掖得很高的士兵使勁地揮動 手臂,興高采烈地說道。 「是呀,是呀,正是那甜滋滋的火腿。」另一名士兵哈哈大笑地答道。 他們也走過去了。涅斯維茨基不知道打了誰的牙齒,火腿意味著什麼,有什麼內在的聯 系。 「你瞧,他們手忙腳亂的!他只開了一炮,就自以為敵人全被打死了。」一個士官帶著 氣忿和責備的神態說道。 「大叔,那炮彈從我身邊飛過去了,」長著一張大嘴巴的年輕士兵幾乎忍不住要笑出聲 來,他說道,「我簡直嚇呆了。說實話,我嚇壞了,真要命!」這個士兵說道,好像在炫耀 他膽怯似的。 這個士兵也走過去了。一輛大馬車跟在他後面,它和以前駛過的大馬車都不相像。這是 一輛德國制造的雙套長車身馬車,車上運載的彷彿是全部家當。一個德國男人駕著馬車,這 輛馬車後面綁著一頭乳頭很大的好看的花母牛。一個抱著嬰孩的婦人、老太婆和一個兩頰緋 紅、年輕而健康的德國姑娘坐在絨毛褥子上。看起來,這些移民是憑特殊許可證通行的。士 兵們的目光都投射到婦人們身上,當這輛大車一步一步地駛過時,士兵們評論的內容只是和 這兩個婦人有關的話。大家的臉上幾乎同樣地流露出對這個婦人懷有淫猥念頭的笑容。 「瞧,德國香腸(德國人的綽號)也落荒了!」 「把娘兒賣掉吧。」另一個士兵把臉轉向德國人說道,說話時重音落在最後一個音節 上,那個德國人垂下眼簾,氣忿而驚恐地邁著大步向前走去。 「你瞧,打扮得這麼漂亮!真見鬼!」 「費多托夫,你應當在她們附近扎營!」 「老兄,我們是有見識的。」 「你們到哪裡去呢?」一個正在吃蘋果的步兵軍官問道,他也半露笑容地打量著那個美 麗的姑娘。 德國人閉上眼睛,表示他聽不懂意思。 「你想吃,就拿去吧。」軍官說道,一面把蘋果遞給姑娘。 姑娘微微一笑,拿了一個蘋果。涅斯維茨基像所有站在橋上的人那樣,在兩個婦人還沒 有乘車駛過之前,他也目不轉睛地望著她們。當她們駛過之後,又有同樣的士兵,談著同樣 的話題向前走過來,大夥兒終於停住了。到了橋頭,連隊的大車上的馬匹不聽駕駛了,一群 人只得呆在那裡等候。 「干嘛都停滯不前呢?沒有秩序了!」士兵們說道,「你硬往哪裡闖?見鬼!不能不等 一下子。假使他燒燬橋樑,那就更糟了。你瞧,他們把那個軍官擠得無路可走。」站著的一 大群人面面相覷,談東道西,還在橋頭上擠來擠去。 涅斯維茨基朝橋底下望了望恩斯河的滾滾流水,忽然間聽見一種奇異的響聲,好像有什 麼東西疾速地靠近……這東西體積很大,撲通一聲落到水中。 「你瞧,射到哪裡去了!」一個站在附近的士兵聽見響聲就掉過頭來瞥了一眼,嚴肅地 說道。 「他正在鼓勵我們,希望我們快點兒過去。」另一名士兵焦急不安地說道。 一群人又開始向前移動。涅斯維茨基心裡明白這是一枚炮彈。 「喂,哥薩克,把馬兒牽過來!」他說道,「喂,你們大家閃到一邊去!閃開點兒,讓 出一條路來!」 他費了很大的勁才走到馬兒前面。他不斷地喊叫,緩慢地向前移動。士兵們擠縮在一 起,給他讓路,可是又復把他擠得很緊,踩痛了他的腿。站在他附近的人沒有過失,因為他 們被擠得更厲害。 「涅斯維茨基!涅斯維茨基!你這個丑傢伙!」這時他後面傳來嘶啞的嗓音。 涅斯維茨基回頭一看,看見了瓦西卡﹒傑尼索夫,他離涅斯維茨基有十五步路遠,一大 群向前移動的步兵把他們隔開了;傑尼索夫兩臉通紅,頭髮黝黑,十分蓬亂,後腦勺上戴著 一頂軍帽,雄赳赳地披著一件驃騎兵披肩。 「你吩咐這班鬼東西讓路。」傑尼索夫大聲喊道,看起來他又發火了。他那對煤炭一般 烏黑的眼珠在發炎的眼白中閃閃發光,骨碌碌地亂轉,他那和臉膛一股通紅的裸露的小手握 著一柄未出鞘的馬刀,不時地揮動著。 「哎,瓦夏!」涅斯維茨基愉快地答道,「你怎麼樣?」 「騎兵連沒法子走過去,」瓦西卡﹒傑尼索夫惡狠狠地露出潔白的牙齒,用馬刺刺著那 匹好看的烏騅貝杜英,高聲喊道,那匹烏騅碰到刺刀尖,抖動著耳朵,打著響鼻,從馬嚼子 上噴出白沫,鈴鐺丁零丁零地響著,馬蹄子踩著橋板,發出咚咚的聲音,假如騎馬的人允 許,它似乎準備跨過橋欄杆跳下去。 「這是什麼名堂?像一群綿羊,儼像一群綿羊!滾開!……讓出一條路來!……在那兒 站住吧!這輛大馬車,真見鬼!我要用馬刀砍了!」他大聲喊道,真的從鞘中拔出馬刀,揮 動起來。 士兵們面露驚恐的神色,擠縮在一起了,傑尼索夫於是走到涅斯維茨基身邊去。 「你怎麼今日沒有喝醉呢?」當傑尼索夫向他駛近時,涅斯維茨基說道。 「哪有喝酒的工夫!」瓦西卡﹒傑尼索夫答道,「整天價把兵團拉到這兒,又拉到那 兒。要打仗,就打仗吧。其實,鬼才知道這是怎麼回事!」 「今天你是個穿得很漂亮的人啊!」涅斯維茨基望著他的一件新斗篷、新鞍墊說道。 傑尼索夫微微一笑,從皮囊裡取出一條散發著香水氣味的手帕,向涅斯維茨基的鼻孔邊 塞去。 「不行,作戰用得著我嘛!我剃了臉,刷了牙,噴了香水。」 涅斯維茨基由哥薩克兵陪伴,外貌威嚴;傑尼索夫手揮馬刀,大喊大叫,舉動果敢,發 揮了效力,他們擠縮到橋樑的那邊,把步兵攔阻住了。涅斯維茨基在橋頭找到了上校,涅斯 維茨基應當把命令轉告他,在執行了委託的任務之後就返回原地去了。 傑尼索夫掃清了道路上的障礙,在橋頭停步了。他很隨便地勒住跺著蹄子向自己同類沖 去的公馬,端詳著迎面走來的騎兵連官兵。橋板上可以聽見清脆悅耳的馬蹄聲,好像有幾匹 馬兒在飛速奔馳,騎兵連的隊伍四人一排,軍官們站在前頭,一字長蛇陣似地從橋上走過, 隊列開始走出那邊的橋頭。 停步不前的步兵在橋邊的爛泥地上擠來擠去,帶著不同的兵種相遇時常會產生的那種敵 對的互相譏諷的格格不入的特殊情感,望著步伐整齊地從他們身旁走過的衣著講究而整潔的 驃騎兵。 「穿得多麼漂亮的小伙子啊!只好去趕波德諾文斯克廟會啦!」 「他們有什麼用場啊!只能擺出來做個樣子給人看!」另一個士兵說道。 「步兵們,不要把塵埃揚起來!」一個驃騎兵開了個玩笑,他騎著的那匹馬一踢蹄子, 就把爛泥濺到了那個步兵身上了。 「你帶著背囊,把你趕去行軍才好,讓你走上兩晝夜的路,你那細帶子準會磨破的,」 那個步兵用袖筒揩去臉上的爛泥,說道,「那你就不像個人了,像只鳥兒摟在馬身上!」 「濟金,真想讓你騎在馬身上哩,那你就很舒服了。」上等兵譏笑那個被背囊壓得彎腰 駝背的消瘦的士兵,打趣地說。 「你拿根棍子架在胯襠時,那你就有一匹馬了。」一名驃騎兵應聲說道。 ------------------ 戰爭與和平 8 其余的步兵呈漏斗形擠縮在橋頭,急急忙忙地過橋。一輛輛大車終於走過去了,已經不 太擁擠了,最後一個營也走到橋上。傑尼索夫騎兵連的驃騎兵只有留在橋那邊抗拒敵軍。從 對面山上可以遠遠地望見敵軍,可是從下面橋上還望不見它,因為河水流經谷地,往前不逾 半俄裡,對面的高地就出現在地平線的盡頭。前面是一片沙漠,一小股一小股的哥薩克偵察 兵在沙漠中的某處慢慢地移動。忽然間身穿藍色外套的軍隊的官兵和炮兵在對面的高地上出 現了。他們都是法國人。哥薩克偵察兵飛也似地下山了。傑尼索夫騎兵連的全體官兵,雖然 極力地談論著不相干的事情,眼睛向四周觀望,而心中不斷地想到的卻只是那邊山上的動 態,他們不停地注視地平線上出現的黑點,認為那是敵人的軍隊。午後又轉晴了,耀眼的陽 光落在多瑙河和它周圍的暗山上。四下裡一片寂靜,有時候從那山上傳來敵軍的號角聲和吶 喊聲。在騎兵連和敵軍之間,除了小股的偵察兵而外,已經沒有人影了。約莫有三百俄丈的 空空蕩蕩的地段把他們和敵軍分隔開來。敵軍停止射擊了,那條把敵對的兩軍分隔開來的森 嚴可畏、不可接近、難以辨認的界線於是使人更加清晰地感覺到了。 向這條似可劃分生者與死者的界線跨出一步,就會面臨未知的痛苦和死亡。那兒是什 麼?誰在那兒?在這片田野、樹木、陽光照耀的屋頂後面?誰也不知道,又很想知道。逾越 這條界線是很可怕的但又很想逾越它。而且你知道,或遲或早不得不逾越過去,以便深入地 了解界線那邊是什麼,正如不可避免地要了解死亡的那一面是什麼一樣,而你自己身強體 壯、心情愉快、易於興奮,你周圍的人們也很健壯、易於興奮、生氣勃勃。每一個看見敵人 的人,即令沒有這種想法,也有這種感覺,而這種感覺會使此時此刻發生的一切賦有一種特 殊的光澤和令人欣悅的深刻而強烈的印象。 敵軍的小山崗上放炮後冒起了一股煙霧,一枚炮彈從騎兵連頭頂上方呼嘯著飛過去了。 先前站在一塊的軍官們四散走開了。驃騎兵設法把馬匹排列得整整齊齊。騎兵連裡寂然無 聲。大家都向正前方望著敵軍,望著騎兵連長,等待他發口令。第二枚炮彈、第三枚炮彈都 飛過去了。很明顯,炮彈是向驃騎兵發射的,但是炮彈迅速地有節奏地從驃騎兵頭頂上呼嘯 著飛過,命中了後面的什麼地方。驃騎兵未向四周環顧,但是每當聽見炮彈飛過的響聲,整 個騎兵連隊就像聽從口令似的,都屏住氣息,一些人露出同樣的面部表情,另一些人卻不 同。當炮彈掠空而過時,他們都在馬鐙上欠起身子,而後又坐下來。士兵們並未扭過頭來, 都斜起眼睛互相望著,懷有好奇的心情仔細觀察戰友的感應。從傑尼索夫到號手,在每個人 的臉上,在嘴唇和下頦旁邊流露出一種內心鬥爭、興奮和激動的神情。司務長愁眉苦臉,不 時地望著士兵,好像要用處分來威嚇他們似的。士官生朱羅諾夫每當炮彈飛過時,總要彎下 身子。羅斯托夫騎著他那匹有點跛腿的良騅「白嘴鴉」,站在左翼,露出走運的樣子,就像 一個小學生被喊到一群人面前應試,並且相信自己會取得優異成績似的。他雙目炯炯有神, 打量著眾人,彷彿是請他們注意他在槍林彈雨之下不慌不亂,非常鎮靜。但在他的嘴角邊情 不自禁地流露出異於往日的十分嚴肅的面部表現。 「誰在那裡低頭彎腰地鞠躬?士官生朱羅諾夫嗎?很不好!您望著我嗎!」傑尼索夫高 聲喊道,他在那個地方站不下去,便騎著馬兒在騎兵連隊面前兜圈子。 翹鼻孔的黑頭髮的瓦西卡﹒傑尼索夫的面孔、他那矮小而結實的身體、握著出鞘的馬刀 刀柄的青筋赤露的手(手指很短,長滿了細毛),與其平日的樣子完全相同,尤其是與黃昏 前喝完兩瓶燒酒之後的樣子相同。他滿面通紅,不過較諸於平日顯得更紅。他像小鳥喝水時 一樣,仰起他那頭髮蓬亂的頭,兩條細腿使勁地用馬刺刺著那匹良騅貝杜英的兩肋,他那身 子儼像要向後跌倒似的,騎著馬兒向連隊的另一翼疾馳而去;他開始用他嘶啞的嗓門叫喊, 要大家檢查手槍。這時他策馬跑到基爾斯堅面前,騎兵上尉騎著一匹肥大的穩重的母馬,跨 出一步,向傑尼索夫走來。騎兵上尉長著很長的胡髭,像平日一樣嚴肅,只是那對眼睛比平 日更加炯炯有神。 「怎麼啦?」他對傑尼索夫說道,「打是打不起來的。你看得見,我們一定要撤退。」 「鬼知道他們在做什麼事!」傑尼索夫嘮叨地說。「啊!羅斯托夫!」他看見士官生那 副快活的面孔,便向他喊了一聲,「嗯,你總算等到了。」 他微微一笑,表示稱讚,很明顯,對士官生表示中意。羅斯托夫覺得自己幸運極了。這 時候首長在橋上露面了。傑尼索夫騎馬跑到他跟前。 「大人!讓我們發動進攻!我把他們統統擊潰。」 「這裡有什麼可進攻的,」首長用沉悶的嗓音說道,像趕開那只討厭的蒼蠅似地蹙起額 角,「您干嘛站在這兒?您看,兩翼的官兵正在撤退。您把騎兵連帶回去吧。」 這個騎兵連過了橋,從射程以內退了出來,沒有一人陣亡。先前展開散兵線的第二騎兵 連跟在後面走過去了,最後走的哥薩克騰出了那一片土地。 保羅格勒兵團的兩個騎兵連過橋了,一連緊跟一連地向山上退卻。團長卡爾﹒波格丹內 奇策馬跑到傑尼索夫的騎兵連前面,他在離羅斯托夫不遠的地方徐步駛行;雖然他們曾為捷 利亞寧的事發生沖突,沖突之後他們初次見面,但是他不去理睬他。羅斯托夫覺得在前線有 權支配他的人正是此時他認為自己對不住的這個人。他目不轉睛地望著團長那大力士般的脊 背、淺色頭髮的後腦勺和通紅的脖子。羅斯托夫時而覺得波格丹內奇只是裝出一副不留神的 樣子罷了,他這時的意向全在於考驗一名士官生的勇敢精神,他於是挺直胸膛,十分愉快地 向四周張望。他時而覺得,波格丹內奇故意在附近駛行,他要向羅斯托夫顯示一下他的勇敢 精神。他時而想到,他的仇敵此時故意派遣騎兵連隊奮不顧身地去發動進攻,目的是在於懲 罰他羅斯托夫。他時而又想,在大舉進攻之後,他將要走到他跟前,向他這個負傷的人故作 慷慨地伸出和事之手。 保羅格勒兵團的官兵都熟悉那兩肩高聳的熱爾科夫的身材(他在不久前才退出他們的兵 團),他騎馬跑到團長面前。熱爾科夫被驅逐出司令部之後,沒有留在兵團裡,他說他懂得 在前線要干苦差事,而在司令部即使不干事也能獲得更多的獎賞。他憑自己的本領在巴格拉 季翁公爵門下謀得了傳令軍官的職位。他持有後衛司令官的命令前來叩見從前的首長。 「團長,」他把臉轉向羅斯托夫的仇敵,一面端詳著從前的戰友們,露出陰悒而嚴肅的 神情,說道,「命令大家停下來,燒燬橋樑。」 「向誰頒布的命令?」團長固執地問道。 「上校,我也不知道是向誰頒布的命令,」騎兵少尉一本正經地回答,「公爵只是命令 我:騎馬去告訴上校,要驃騎兵快點退回來,把橋樑燒掉。」 一名侍從武官跟在熱爾科夫身後持有同樣的命令前來叩見驃騎兵上校。胖乎乎的涅斯維 茨基緊隨侍從武官之後,騎著一匹吃力地馱著他的哥薩克馬奔馳而來。 「上校,怎麼啦,」他還在騎行就大聲喊道,「我和您說過要焚燒橋樑,可眼下是誰把 話傳錯了,他們在那裡都快發瘋了,亂七八糟,弄不清。」 上校從容不迫地把一團人阻止住了,於是面向涅斯維茨基,說道: 「您對我說過引火的燃料的事,」他說道,「可是燒燬橋樑的事,您沒有說過半句。」 「老爺子,哪能這樣呢,」涅斯維茨基停步了,摘下軍帽,用那胖胖的手弄平汗濕的頭 發,開腔說道,「已經放下了引火的燃料,怎麼沒說過燒橋的事呢?」 「校官先生,我不是您的『老爺子』,您沒有對我傳達燒燬橋樑的事啊!我知道份內的 事,我有嚴格執行命令的習慣。您說要燒掉橋樑,可是誰去燒橋呢?我簡直弄不明白……」 「嗯,這種事總會有的,」涅斯維茨基揮揮手說道。「你怎麼在這兒呢?」他面向熱爾 科夫說道。 「就是為了那件事。不過你把衣服弄濕了,我來給你擰乾吧。」 「校官先生,您說了……」上校帶著氣惱的聲調繼續說道。 「上校,」侍從武官打斷他的話,「要趕快采取行動,否則,敵軍把大炮移近一點,就 要發射霰彈了。」 上校默默無言地望望侍從武官,望望肥胖的校官,又望望熱爾科夫,就皺起眉頭。 「由我來燒燬橋樑。」他帶著莊重的語調說道,彷彿用這句話來表示,雖然別人會給他 制造種種麻煩,他總要辦好該辦的事情。 上校用他那肌肉豐滿的長腿踢了踢馬,彷彿那匹馬總有罪過似的,他開始挺進了;羅斯 托夫由傑尼索夫指揮,在第二騎兵連服役,這時候上校向第二騎兵連發出口令,要該連隊向 橋上撤退。 「咳,真是這樣,」羅斯托夫想了想,「他要來考驗我啦!」他的心抽緊了,血液直湧 到臉上,怒火上升了。「就請他瞧瞧,我是不是個膽小鬼。」他想了想。 騎兵連的人們的十分愉快的臉上又出現了他們站在炮彈下臉上帶著的那種嚴峻的表情。 羅斯托夫目不轉睛地望著他的仇敵——團長,想在他臉上發現,他的猜測已被證明是正確 的;可是上校沒有瞧羅斯托夫一眼,而是像平常在前線那樣嚴肅而洋洋自得地東張西望。發 出了口令。 「趕快!趕快!」他周圍的幾個人異口同聲地說道。 驃騎兵急急忙忙地下馬,馬刀被纏繩掛住了,馬刺發出丁當的響聲,他們自己不知道他 們要做什麼事。驃騎兵畫著十字。羅斯托夫已經不去望團長了,他沒有工夫去望他。他非常 害怕,心慌意亂,極度緊張,害怕他要落在驃騎兵後面。當他把馬交給控馬兵時,他的一只 手顫栗著,而且他覺得血液突突地湧上心頭。傑尼索夫的身子向後傾斜,喊叫著什麼,從他 身旁走過去了。驃騎兵們被馬刺掛住,馬刀相撞時發出鏗鏘的響聲,除了在羅斯托夫周圍奔 走的驃騎兵而外,他什麼也沒有看見。 「擔架啊!」有個人在他後面高聲喊道。 羅斯托夫沒有去思考,把擔架叫來意味著什麼,他一直跑著,只是想方設法要跑到大伙 兒前面去,可是一到了橋頭,因為沒有當心自己腳下的東西,陷入了踩得稀爛的泥濘中,他 絆了一跤,跌倒了,兩隻手撐在地上。別人繞過他,跑到前面去了。 「騎兵上尉,靠西邊走,」他聽見團長說話的聲音,團長騎著馬跑到了前頭,在離橋頭 不遠的地方停住了,他臉上帶著愉快而洋洋自得的神色。 羅斯托夫在緊腿褲上揩著粘滿污泥的手,朝他的敵人望了一眼,想跑到更遠的地方去, 他以為向前跑得越遠就越好。雖然波格丹內奇並沒有抬眼去看羅斯托夫,也沒有把他認出 來,但他還是向他喊了一聲: 「誰在橋中間跑呢?靠右邊走!士官生,向後轉!」他把臉轉向傑尼索夫,氣忿地喊 道,傑尼索夫想要炫耀自己的勇氣,便騎著馬兒跑到橋上去了。 「騎兵上尉,為什麼要冒險啊!您從馬上下來吧。」上校說道。 「噯!有罪的人才會倒霉。」瓦西卡﹒傑尼索夫坐在馬鞍上,轉過臉來答道。 其時,涅斯維茨基、熱爾科夫和侍從軍官一同站在射程以外的地方,時而觀看這群正在 橋頭蠕蠕而動的官兵,他們頭戴黃色的高筒軍帽、身穿繡有絛帶的暗綠色上裝和藍色的緊腿 馬褲,時而觀看遠處慢慢地移近的身穿藍色外套的法國兵和騎馬的人群——很容易認出那是 炮隊。 「他們會燒掉橋樑,或是沒法把它燒掉?誰首先動手?他們先跑到,把橋樑燒掉,或是 法國人先到,發射霰彈,把他們全部殲滅呢?」這一大批軍隊中的每個人幾乎要屏住氣息, 情不自禁地向自己提出這些問題,這批軍隊停留在橋樑對面的高地上,夕陽的余暉燦爛奪 目,他們在夕照之下觀看著橋樑和驃騎兵,觀看著對岸,並且觀看著身穿藍色外套、配備有 刺刀和大炮、逐漸地向前推進的法國兵。 「啊呀!驃騎兵要受懲罰啦!」涅斯維茨基說道,「目前正處在霰彈射程以內。」 「他帶領這麼許多人是徒勞無功的。」一名侍從軍官說道。 「真的,」涅斯維茨基說道,「派兩個棒小伙子就行啦,橫豎一樣。」 「咳,大人,」熱爾科夫插嘴了,他目不轉睛地望著驃騎兵,但還是帶著他那副天真的 樣子,真沒法琢磨他開口說的是不是正經話,「咳,大人!您是怎樣評論的!派出兩個人, 可是由誰給我們頒發弗拉基米爾勳章呢?這麼說,即使他們硬要打,也不要緊,還是可以呈 請首長給騎兵連發獎,他自己也可以獲得弗拉基米爾勳章。我們的波格丹內奇辦起事來是有 一套辦法的。」 「喂,」一名侍從軍官說道,「這是霰彈啊!」 他指了指那幾樣從前車卸下、急忙撤走的法國大炮。 在法軍那邊,在擁有大炮的一群群官兵中冒出了一股硝煙,而第二股、第三股硝煙幾乎 在同時冒了出來;當傳來第一聲炮響的時刻,冒出了第四股硝煙。聽見了兩次炮聲,一聲接 著一聲,又聽見第三次炮聲。 「啊,啊呀!」涅斯維茨基唉聲歎氣,一把抓著侍從軍官的手,彷彿他感到一陣劇痛似 的,「您瞧瞧,有個人倒下來了,倒下來了,倒下來了啊!」 「好像是有兩個人倒下來了,對嗎?」 「如果我是個沙皇,就永遠不要打仗了。」涅斯維茨基轉過臉去,說道。 法國大炮又急忙地裝上彈藥了。步兵們身穿藍色外套向一座橋邊跑去了。但是在那個不 同的時刻,又冒出一股股硝煙,霰彈從橋上發出辟啦的響聲。這次,涅斯維茨基沒法子看清 橋上發生的事情。橋上升起了一股濃煙。驃騎兵們燒燬了橋樑,幾座法國炮台向他們放炮, 目的並不是打擾他們的陣地,而是用大炮瞄準目標,向他們大家射擊。 在驃騎兵們回到控馬兵那裡以前,法國人已經發射了三次霰彈。兩梭子霰彈射擊得不 准,霰彈都飛過去了,可是最後一次發射的霰彈落在一小群驃騎兵中間,掀倒了三個人。 羅斯托夫很擔心自己對波格丹內奇的態度,他於是在橋上停止了腳步,他不知道他要怎 麼辦才對。這時候,沒有什麼人可以砍殺(正像他經常設想到戰鬥的情況那樣),他也沒法 去幫助他人燒燬橋樑,因為他不像其他士兵那樣都攜帶著引火用的草辮。他站著,向四周張 望,忽然間橋上傳來了辟啪的響聲,就像撒落堅果似的,離他最近的一名驃騎兵哼了一聲倒 在欄杆上。羅斯托夫和其他人跑到他跟前。又有什麼人高聲喊道:「擔架啊!」四個人攙扶 著這個驃騎兵,把他抬起來。 「啊!啊!啊!……看在基督面上,行行善吧,請你們把我扔開。」負傷的人喊道,但 是他們還是把他抬起來,放在擔架上。 尼古拉﹒羅斯托夫轉過臉去,好像在尋找什麼東西,他開始觀看遠方,觀看多瑙河的流 水,觀看天空,觀看太陽!天空多麼美麗、多麼蔚藍、平靜而深邃啊!漸漸西沉的太陽多麼 明亮而且壯觀啊!遙遠的多瑙河的流水閃爍著多麼溫柔的光輝啊!多瑙河對岸的淺藍色的遠 山、寺廟、神秘的峽谷、煙霧迷漫於樹巔的松林……顯得更加絢麗多姿。那地方恬靜而祥 和……「我只要呆在那個地方,我就不奢望什麼,不奢望什麼,」羅斯托夫想道,「在我心 中,在這輪太陽中充滿著許多幸福之光,而在這個地方,一片呻吟、苦難與恐怖,還有那溟 矇混沌與忙亂……人們又在叫喊著什麼,又在向後面奔跑,我也和他們一同奔跑,你瞧,就 是它,你瞧,就是它,死亡在我的上方,在我的四周迴盪……頃刻間,我就永遠看不見這輪 太陽,這泓流水,這座峽谷了……」 這時分太陽開始在烏雲後面隱藏起來了;在羅斯托夫前面出現了另一些擔架。死亡和擔 架引起的恐怖以及對太陽和生活的熱愛——這一切已經融匯成一種令人痛苦而惶恐的印象。 「上帝啊!這個天上的主啊,拯救我,饒恕我,保佑我吧!」 羅斯托夫喃喃地說。 驃騎兵向控馬兵身邊跑去了,人們的話語聲變得更洪亮、更平靜,擔架已經消失不見了。 「老兄,怎麼樣,你聞到一點火藥氣味吧?……」瓦西卡﹒傑尼索夫在他耳畔大聲喊道。 「什麼都完了,不過我是個膽小鬼,是的,我是個膽小鬼,」羅斯托夫想了想,深深歎 口氣,便從控馬兵手裡牽走他那匹腿上有點毛病的「白嘴鴉」,縱身騎上去了。 「那是什麼啦,是霰彈吧?」他向傑尼索夫問道。 「當然是霰彈,還是什麼別的嗎!」傑尼索夫喊道,「我們干起活來,都是好漢!可是 這活兒糟糕透了!沖鋒陷陣是令人愉快的事,把這些狗東西打個落花流水,可是在這裡,人 家竟像打靶似的向我們射擊哩。」 傑尼索夫於是向站在羅斯托夫附近的一群人——團長、涅斯維茨基、熱爾科夫和侍從軍 官——走去。 「但是,好像沒有人發覺。」羅斯托夫暗自想道。確實誰也沒有發覺什麼,因為每個人 都熟悉沒有打過仗的士官生初次上陣時體會到的那種感覺。 「這是您的一份戰績報告,」熱爾科夫說道,「你瞧,我就要當上少尉了。」 「請稟告公爵,我把橋燒了。」上校愉快而洋洋得意地說道。 「如果有人向我問到傷亡情況呢?」 「這沒有關係!」上校壓低嗓門說道,「兩名驃騎兵受了傷,一名戰死疆場,」他懷著 明顯的喜悅的心情說道,沒法子忍住愉快的微笑,用他那洪亮的嗓音斬釘截鐵地說出「戰死 疆場」這個優雅的字眼。 ------------------ 戰爭與和平 9 庫圖佐夫統率的三萬五千官兵的俄國軍隊,在波拿巴指揮的十萬法國軍隊追擊時受到懷 有敵意的居民的冷遇,深感軍隊糧餉的不足,已不再信任盟國,俄軍不顧預見到的戰爭環 境,被迫采取軍事行動,遂經由多瑙河下游倉惶退卻,而在敵軍追趕的地區卻停止前進,僅 為配合撤退,不損失重型裝備才開展後衛戰鬥。在蘭巴赫、阿姆施特滕、梅爾克附近雙方曾 經作戰,俄軍與敵軍交鋒時英勇剛毅,已為敵軍所公認;雖然如此,但是這幾次戰役均以俄 軍迅速撤退而告終。奧國軍隊在烏爾姆附近雖倖免被俘,並與庫圖佐夫在布勞瑙會師,而現 今竟與俄國軍隊分立。庫圖佐夫兵力不足,裝備很差,疲憊不堪,只得聽之任之了。保衛維 也納的事已無可考慮。庫圖佐夫在維也納期間,奧國軍事參議院曾經送交他一份依據新科學 規律酌情擬定的進攻性戰略方案,但是目前庫圖佐夫部下向他提出的一項近乎難以達到的目 標卻已摒除以上的戰略,其旨意在於聯合來自俄國的軍隊,不重蹈馬克在烏爾姆近郊損兵折 將、全軍被殲的覆轍。 十月二十八日,庫圖佐夫帶領軍隊橫渡多瑙河抵達左岸,頭一次駐紮下來,與法國人的 主力分據於多瑙河兩岸。三十日,庫圖佐夫攻打駐守在多瑙河左岸的莫蒂埃師團,把它擊潰 了。在這次戰役中,頭一回贏得了戰利品:軍旗、大炮和兩名敵軍將領。在兩個星期的撤退 之後,俄國軍隊頭一次留駐下來,在一場爭鬥以後,不僅守住了戰地,而且驅逐了法國人。 雖然這些軍隊缺少衣服,疲憊不堪,掉隊、傷亡和患病的人員占三分之一,削弱了兵力;雖 然一些傷病員持有庫圖佐夫的手諭留在多瑙河對岸(手諭中暗示:聽任敵人賜予他們仁慈的 照拂);雖然克雷姆斯的大病院和住房都已變成軍醫院,但是仍然容納不了全部傷病員,盡 管如此,在克雷姆斯駐留和對莫蒂埃的勝利在頗大程度上提高了部隊的士氣。在全軍之中和 在大本營中都散佈著令人喜悅、雖然並非真實的傳聞,說什麼俄國縱隊即將來臨、奧國人贏 得大捷,嚇破膽的波拿巴撤退了。 作戰期間,安德烈公爵曾在這次戰役中捐軀的奧地利將軍施米特身邊服役。他騎的馬負 了傷,他本人也被子彈擦傷一只手,傷勢輕微。多虧總司令給予特殊照顧,他攜帶大捷的消 息被派至奧國宮廷;法國軍隊的威脅引起宮廷恐懼,奧國宮廷已經不在維也納,而在布呂 恩。作戰的深夜,安德烈公爵激動不安,並不感到睏倦,雖然看起來他的身體虛弱,但是他 比那些最強壯的人更能經受住勞累,他騎上馬,隨身帶著多赫圖羅夫的情報前往克雷姆斯晉 謁庫圖佐夫。當天夜晚安德烈公爵充當信使被派往布呂恩。執行信使這一職務,除獲得獎勵 而外,還意味他向升遷的路上邁出一大步。 黑夜裡星光點點,白皚皚的積雪中的道路顯得更黑了,前一天,即是作戰的那天下了一 場雪。安德烈公爵時而逐一回溯剛剛結束的戰鬥留下的印象,時而快活地想象他要傳達的勝 利消息必將造成的印象,一邊回味總司令和戰友們餞行的情景,安德烈公爵坐在郵車裡飛速 地行駛,他心中懷有那種感情,就像某人長久地等待、終於開始獲得朝思暮想的幸福。他只 要閉上眼睛,耳鼓中就會響起槍聲和炮聲,這聲音正和車輪的響聲以及大捷的印象融匯在一 起了。他時而彷彿覺得,俄國人正在奔跑,而他自己戰死了;但是他很快覺醒過來懷著幸福 的心情,彷彿又悟到沒有發生什麼事,又彷彿覺得法國官兵反而逃跑了。他又回想起大捷的 詳情細節和他在作戰時的鎮靜和英勇精神,於是他心安理得,打起盹來……在昏暗的星夜之 後陽光燦爛的歡樂的早晨來到了。積雪在陽光下融化,馬兒飛速奔馳著,道路的左右兩側, 閃過了不熟悉的五顏六色的森林、田野和村莊。 他在一個車站上趕過了裝運俄國傷員的車隊。一名押運的俄國軍官把手腳伸開懶洋洋地 躺在前面的大車上,一面叫喊著什麼,一面說著士兵的粗話罵人。幾輛德國制造的長車身馬 車,沿著石板馬路顛簸著,每輛都載有六名以上的臉色蒼白、纏上繃帶、形容污穢的傷員。 其中一些人正在談話(他聽見俄國口音),另外一些人在吃麵包,傷勢至為嚴重的都默不作 聲,都帶著溫順、痛苦而幼稚的心情望著從他們身旁疾馳而去的信使。 安德烈公爵吩咐手下人停步,向一名士兵詢問,他們是在什麼戰役中負傷的。 「前天在多瑙河上負傷的。」士兵回答。安德烈公爵掏出錢包把三枚金幣交給士兵。 「是給你們大家的,」他向那個朝他跟前走來的軍官補充說。「夥伴們,養好傷吧,」 他把臉轉向士兵們說道,「還有許多仗要打啊。」 「副官先生,怎麼樣?有什麼消息?」軍官問道,看起來,他想暢談一番。 「有好消息啊!前進。」他向驛站馬車伕喊了一聲,便乘車往前奔馳而去。 當安德烈公爵乘車駛入布呂恩的時候,天色已經黑了,他看見周圍有一棟棟高大的樓 房,商店和住宅的窗戶裡燈火通明,一排排路燈閃爍著耀眼的光輝,豪華的馬車沿著石板馬 路駛行,發出轔轔的響聲,這正是熱熱鬧鬧的大城市的氣氛,對那個度過一段兵營生涯的軍 人來說,這種氣氛真是十分誘人的。雖然安德烈公爵快馬加鞭,徹夜不眠,但是在他駛近皇 宮時,他覺得自己比前夜精神更加抖擻。只是他那對眼睛閃爍著狂熱之光。他的心緒萬千, 接踵而至,思路極其敏捷而且清晰。他的思想上又很生動地浮現出作戰的詳細情節,這種想 象已經不是模糊的,而是合乎邏輯的。他想簡單而扼要地向弗朗茨皇帝稟告實情。他的思想 上很生動地浮現出一些偶然提出的問題以及他對這些問題作出的回答。他原以為馬上有人帶 他去覲見皇帝。但在皇宮正門前,有一名官員向他跑來,一眼認出他是信差,就把他領到另 一道門前。 「EuerHochgeborenヾ,沿著走廊向右轉,您可以找到值班的侍從武官,」這名官員對 他說,「他會帶您去見軍政大臣。」   ヾ德語:大人。 值班的侍從武官接待了安德烈公爵,請他等候片刻,這名侍從武官便到軍政大臣那兒去 了。過了五分鐘,侍從武官走回來,他特別恭敬地彎腰鞠躬,讓安德烈公爵在前面走,帶領 他穿過走廊進入軍務倥傯的軍政大臣的辦公室。侍從武官文質彬彬,非常謙虛,彷彿要俄國 副官不必對他太客氣似的。當他走到軍政大臣辦公室門前的時候,他那愉快的感覺大大地沖 淡了。他覺得自己遭受到侮辱,而這種受辱的感覺就在他不知不覺的一瞬間變成了毫無道理 的蔑視感。就在這一瞬間,隨機應變的頭腦向他暗示一個有權蔑視副官和軍政大臣的理由。 「他們大概以為不聞火藥味也可以不費吹灰之力地贏得勝利啊!」他想了想。他那雙眼睛輕 蔑地瞇縫起來。他特別緩慢地走進了軍政大臣的辦公室。當他看見軍政大臣坐在一張寬大的 辦公桌前、頭兩分鐘不理睬走進來的人時,他這種感覺就變得愈益強烈了。這個軍政大臣把 他那夾在兩支蠟燭中間、兩鬢斑白的禿頭低垂下來,一面閱讀文件,一面用鉛筆做記號。當 房門敞開、聽見步履聲時,他連頭也不抬,繼續把文件看完。 「您拿著文件,把它轉送出去吧。」軍政大臣對他的副官說話,並把文件遞給他時,還 沒有理睬這個信使。 安德烈公爵已經感覺到,或者在軍政大臣所操心的事務中,他對庫圖佐夫采取的行動絲 毫不感興趣,或者有必要讓俄國信差意識到這麼一點。「不過我覺得,這橫豎一樣。」他想 了想。軍政大臣把其余的文件推到一邊,擺得整整齊齊,隨後才抬起頭來。他那腦袋瓜子挺 聰明,個性很倔強。可是在他把臉轉向安德烈公爵的這一瞬間,軍政大臣臉上流露的聰明而 堅定的表情似乎習慣地有意識地突然改變了。地臉上現出愚笨、虛偽、並不掩飾虛偽的微 笑,就像某人接見一大批一大批請願者時面露微笑似的。 「您是從庫圖佐夫元帥那裡來的?」他問道,「我希望您帶來好消息,是嗎?和莫蒂埃 發生過軍事沖突麼?打贏了?正是時候啊!」 他拿起一份署有他的名字的急電,帶著憂悒的表情開始念電文。 「哎!我的天!我的天!施米特呀!」他用德國話說道,「多麼不幸啊!多麼不幸啊!」 他走馬觀花地看了一下電文,把它放在桌上,望了望安德烈公爵,看來他在考慮什麼事 情。 「哎,多麼不幸啊!您說,這是一場決定性的戰役嗎?但是莫蒂埃還沒有被抓起來(他 想了想。)。雖然施米特陣亡是為贏得勝利而付出的高昂代價,但是我非常高興,您帶來了 好消息。陛下也許很想和您見面,但是並不是今天。我感謝您,去休息休息。明天閱兵後您 來朝拜吧。最好還是我來通知您。」 談話時已經消失的愚蠢的微笑又在軍政大臣臉上流露出來。 「再見,我很感謝您。國王也許很想和您見面。」他重說一遍,低下頭去。 當安德烈公爵從皇宮裡走出來的時候,他覺得,勝利給他帶來的一切利益和幸福現今已 被他拋棄,並且交給軍政大臣和謙恭的副官的冷冰冰的手中了。他的全部思想轉瞬之間改變 了。他彷彿覺得這場戰鬥已是久遠的往事的回憶。 ------------------ 戰爭與和平 10 安德烈公爵在布呂恩的一個相識——俄國外交官比利賓那裡住下來。 「啊,親愛的公爵,沒有比看見您這位客人更令人高興的事,」比利賓出去迎接安德烈 公爵時說道。「弗朗茨,把公爵的東西送到我的臥室中去!」他把臉轉向伴隨博爾孔斯基的 僕人說,「怎麼,是報送勝利消息的人嗎?好極了。您看,我正害病哩。」 安德烈公爵盥洗、穿衣之後,便走進外交官的豪華的書齋,坐下來,他面前擺著做好的 午餐。比利賓安閒地坐在壁爐旁。 安德烈公爵不僅在旅行之後,而且在他喪失一切舒適、潔淨和優越的生活條件的行軍之 後,他體會到自從童年時代以來他就在這個已經習慣的奢侈生活環境中休息時所體會的那種 心曠神怡的感覺。除此而外,他在受到奧國人的接待後,能夠和一個俄國人談話,即使不說 俄國話(他們用法國話交談),也感到愉快;因為他認為這個交談者也懷有俄國人對奧國人 的共同的厭惡之感(現在特別強烈地被他體會到的厭惡之感)。 比利賓三十五歲左右,未娶妻,他和安德烈公爵屬於同一個上流社會。他們早在彼得堡 就已相識,但在安德烈公爵隨同庫圖佐夫抵達維也納時,他們的交往就更密切了。如果說, 安德烈公爵年輕,並且在軍事舞台會有遠大前途,那末比利賓在外交舞台的前途就更遠大 了。他還年輕,而他已經不是年輕的外交官了,因為他從十六歲那年起就開始任職,曾經留 駐巴黎、哥本哈根。目下在維也納擔任相當重要的職務。首相和我國駐維也納大使都認識 他,而且重視他。他獨樹一幟,不屬於多數外交家之列,他們為了要成為至為優秀的外交官 員,就需具備一些消極的優點,不做某些不該做的事情,而要會說一口法語。雖然有一些外 交官秉性懶惰,但是他們熱愛工作,而且善於工作,他們有時候坐在辦公桌旁一連熬上幾個 通宵,比利賓屬於這些外交官之列。無論工作的實質何在,他都幹得很出色。他所關注的不 是「為什麼要干」的問題,而是「怎樣干」的問題。外交上的事務是什麼,他滿不在乎。他 認為,熟練地雅緻而妥當地草擬通令、備忘錄或報告才是他的莫大的樂趣。比利賓的功績受 到珍視,除了筆頭工作而外,他還擅長在上層社會致詞和交際。 只是在交談的人說說文雅的俏皮話的時候,比利賓才像喜愛工作那樣喜愛談話。在上流 社會,他經常等候機會去說句什麼動聽的話,而且只是在這種環境中他才與人攀談。比利賓 談起話來,經常在話中夾雜許多奇特古怪的俏皮話,而在結束時總要加上幾句大家都感興趣 的漂亮話。這些漂亮話彷彿是在比利賓的內在的創作活動中故意編造出來的,具有獨特的性 質,而其目的在於便於卑微庸俗的上流社會人士記憶並在客廳中廣泛流行。真的, lesmotsdeBilibinesecolporBtaientdanslessalonsdeVienneヾ,據說,常對所謂的重大國 事產生影響。   ヾ法語:比利賓的評論在維也納的客廳中廣為流傳。 他那消瘦的、略帶黃色的臉上佈滿了寬寬的皺紋,這些皺紋和洗完澡之後的指頭尖一般 總是細心地洗得乾乾淨淨的。這些皺紋的活動構成他面部表情的主要變化。他時而豎起眉 尖,額頭上就露出寬寬的皺褶,時而把眉尖向下低垂,面頰上就形成寬寬的皺紋。一對深陷 的小眼睛總是快活地向前直視著。 「喂,現在給我們講講你們的戰功吧。」他說道。博爾孔斯基一次也沒有提到他自己, 他很謙虛地講到前方的戰況和軍政大臣接待他的情形。 「Ilsm』ontrecuavecmanouvelle,commeunchiendansunjeudequilles.」ヾ他說了一 句收尾的話。 比利賓苦笑一陣,舒展開臉皮上的皺褶。 「Cependant,moncher,」他說道,一面遠遠地察看自己的指甲,一面皺起左眼以上的 皮膚,「malgrelahauteestimequejepsofessepourle東正教的俄國戰士們,j』 avouequevotrevictoiren』estpasdesplusvictorieuses.」ゝ   ヾ法語:他們像對待跑進九柱戲場地的狗那樣接待我這個報送消息的人。 ゝ法語:我親愛的,雖然我十分尊敬東正教的俄國戰士們,但是我認為,你們的勝利不 是最輝煌的。 他用法國話繼續說下去,他想輕蔑地加以強調的那些詞才用俄國話說出來。 「可不是?你們仗著全軍人馬猛烈地攻打只有一師人的很不幸的莫蒂埃,這個莫蒂埃竟 從你們手中逃跑了?哪能算什麼勝利呢?」 「但是,嚴格地說,」安德烈公爵答道,「我們還可以不吹牛地說,這總比烏爾姆戰役 略勝一籌……」 「你們為什麼不給我們俘獲一個元帥呢?即使是一個也行。」 「因為不是一切事情都能按計劃辦成,也不能像檢閱那樣定期舉行。正像我對您說的, 我以為早上七點以前能迂迴走到敵人後方,可是在下午五點以前還沒有走到。」 「你們為什麼不在早上七點鐘以前走到呢?你們應當在早上七點鐘以前走到,」比利賓 面露微笑地說道,「應當在早上七點鐘走到。」 「你們為什麼不用外交手腕開導波拿巴,要他最好放棄熱那亞呢?」安德烈公爵用同樣 的語調說道。 「我知道,」比利賓打斷他的話,「您坐在壁爐前的沙發上,心中在想,抓住元帥是很 容易的事。這沒有錯,可是你們究竟為什麼沒有把他抓住呢?您不要詫異,不僅軍政大臣, 而且至聖的皇帝弗朗茨陛下對你們的勝利都不會感到非常高興,就連我這個不幸的俄國使館 的秘書也不覺得這有什麼特別高興的……」 他雙眼直勾勾地望望安德烈公爵,忽然舒展開前額上繃緊的皮膚。 「我親愛的,現在輪到我來問問您『為什麼』?」博爾孔斯基說道,「我向您承認,我 也許並不明白,這裡頭會有什麼超出我這貧乏智慧的外交上的微妙之處,但是我也弄不明 白,馬克喪失了全軍人馬,費迪南大公和卡爾大公奄奄待斃,毫無生氣,而且接一連二地做 出錯事,只有庫圖佐夫終於贏得了真正的勝利,粉碎了法國人的Chavmeヾ,而軍政大臣甚 至不想知道詳細的戰況哩!」 「我親愛的,正是因為這個緣故。Voyez-vous,monchesB.ゝ烏拉!為了沙皇,為了 俄國,為了信仰!Toutcaestbeletbonゞ,但是,我說你們的勝利對我們、對奧國朝廷有什 麼關係?你們替我們帶來卡爾大公或者費迪南大公贏得勝利的好消息吧。正像您所知道的, unarchiduevautl』autre々,打垮波拿巴的消防隊也好哩,不過那是另一碼事,而我們到那 時一定要鳴炮示意。其實這只像是故意招惹我們似的。卡爾大公毫無作為,費迪南大公蒙受 恥辱。你們在放棄維也納,不再去保衛它了,commesivousnousdisiezぁ,上帝保佑我們, 上帝也保佑你們和你們的首都。一位我們人人熱愛的施米持將軍:你們竟讓他死在槍彈之 下,現在反而要慶賀我們的勝利啦!……您贊同我們的看法吧,再也沒想出比您帶來的消息 更令人氣憤的事了。C』estcommeunfaitexpr□s,commeunfaitexpr□sあ.此外,嗯,即使 你們贏得輝煌的勝利,就連卡爾大公也贏得勝利,這就會改變整個軍事行動的進程吧?維也 納已被法國軍隊占領,現在為時太晚了。」   ヾ法語:戰無不勝的誓言。 ゝ法語:您要明白。 ゞ法語:這一切都好極了。 々法語:這個大公頂得上那個大公。 ぁ法語:你們好像是對我們說的。 あ法語:這好像有意作對似的,有意作對似的。 「怎麼已被佔領了?維也納已被佔領了?」 「不僅被佔領,而且波拿巴正待在申布魯恩宮。伯爵,我們可愛的伯爵弗爾布納已動身 前往波拿巴處乞求指示了。」 博爾孔斯基在旅途勞累之後,印象猶新,在領受接待之後,尤其是在午宴之後他覺得, 他弄不明白他所聽到的這番話的全部意義。 「今天早上利希滕費爾斯伯爵到過這裡了,」比利賓繼續說下去,「他把一封信拿給我 看,信中詳盡地描述了法國人在維也納舉行閱兵式的實況。 LeprinceMuratettoutletremBblement…ヾ您知道,你們的勝利不是令人很高興的事,您也 不會像救世主那樣受到厚待……」 「說實在的,我是無所謂的,完全無所謂的啊!」安德烈公爵說道。他開始明了,因為 奧國首都已被佔領,所以他所獲悉的克雷姆斯城郊一戰的消息就缺乏重要意義了。「維也納 怎麼被佔領了?那座大橋、那座舉世聞名的tetedepontゝ,還有奧爾斯珀格公爵怎麼樣 了?我們這裡謠傳,奧爾斯珀格公爵正在捍衛維也納。」他說道。   ヾ法語:繆拉親王及其他…… ゝ法語:堡壘。 「奧爾斯珀格公爵駐守在我軍占領的大河這邊,正在保衛我們。我認為他保衛得十分差 勁,但畢竟是在保衛。維也納在大河對岸。有一座橋還未被佔領。我希望橋樑不被佔領,因 為橋上佈滿了地雷,並且下達了炸橋的命令。否則,我們老早就到波希米亞山區去了,你們 隨同你們的軍隊都要遭受到兩面夾攻了。」 「但是,這還不意味,戰役已經宣告結束。」安德烈公爵說道。 「我想,戰役已經結束了。這裡的一些大笨伯都有這種想法,但是不敢說出這句話。我 在戰役開始時說過的話就要兌現了,對戰事起決定作用的不是你們的 □chauffour□edeD□rensteinヾ,而且根本不是火藥,而是那些妄圖發動戰爭的人,」比利 賓說道,把他愛用的motsゝ重說一遍,又一面舒展額角上皺起的皮膚,停頓一會兒,「問 題只在於,亞歷山大皇帝和普魯士國王在柏林會談的內容如何。如果普魯士加入聯盟, onforceralamain□l』Autricheゞ,戰爭就會爆發起來。若非如此,那末,問題只在於,雙 方議定於何地擬訂新的CamBpoFormio々的初步條款。 「多麼非凡的天才啊!」安德烈公爵忽然喊道,握緊他那細小的拳頭,捶打著桌子, 「這個人多麼幸運啊!」 「Buonaparte?」ぁ比利賓帶著疑問的語調說道,他蹙起額頭,想要人家意識到, unmotあ就要出現了,「是波拿巴嗎?」他說道,特別強調「u」的重音,「不過我以為,正 當他在申布魯恩宮制定奧國法典時,ilfautluifairvegracedel』u,ぃ我要堅決地規定一項 新辦法,索興稱他Bonapartetoutcourt。」い   ヾ法語和德語:迪倫斯坦交火。 ゝ法語:詞兒。 ゞ法語:那就對奧國采取強制手段。 々法語:坎波福朱奧和約。 ぁ法語:是波拿巴嗎? あ法語:俏皮話。 ぃ法語:就應當使他避免發出「u」音。 い法語:索興稱他波拿巴。 「不,甭開玩笑,」安德烈公爵說道,「您難道以為戰役已經結束了嗎?」 「我就是這樣想的。奧國打輸了,可是它不會習慣於失敗的局面。它要報復的。它之所 以失利,首先是因為一些省份已被摧毀(ondit,leest東正教的terriblepourlepillage ヾ,軍隊被粉碎,首都被佔領,這一切都是pourlesbeauxyeuxdu撒丁陛下ゝ,其二是因為 ——entrenous,moncherB,ゞ——我憑嗅覺正聞到,人家在欺騙我們,我憑嗅覺還聞到, 他們和法國搭上了關係,制訂了和約草案——單獨締結的秘密和約草案。」 「這不可能啊!」安德烈公爵說道,「這真是可惡極了。」 「Quivivranerra.」々比利賓說,又舒展皺起的皮膚,表示談話結束了。   ヾ法語:據說東正教的軍隊搶得很厲害。 ゝ法語:為了撒丁陛下好看的眼睛。 ゞ法語:我親愛的,在我們之間說說。 々法語:過些日子,就會看清楚。 當安德烈公爵走到給他佈置的房間、穿著乾淨的睡衣躺在絨毛褥子上、墊著香噴噴的暖 和的枕頭的時候,他感覺到,由他報送消息的那次戰鬥和他相隔很遠很遠了。他關心的是普 魯士聯盟、奧國的變節、波拿巴的又一次大捷、明天的出朝、閱兵以及弗朗茨皇帝的接見。 他閉上眼睛,就在這一瞬間他耳鼓中響起隆隆的槍炮聲和轔轔的車輪聲,又看見排成一 條長線的火槍兵走下山來,一群法國兵開槍射擊,他於是覺得,他的心在顫栗著,他和施米 特並騎向前疾駛,子彈在他四周歡快地呼嘯,他體會到一種從童年起未曾體會到的生存的萬 分喜悅的感覺。 他醒悟了…… 「是啊,這一切已是明日黃花!……」他說道,他臉上自然流露著幸福的童稚的微笑, 這個年輕人於是酣然入睡了。 ------------------ 戰爭與和平 11 翌日,他醒來得很遲。重溫著往日的印象,首先想到今日要朝拜弗朗茨皇帝,想起軍政 大臣、恭恭敬敬的侍從武官、比利賓和昨日夜晚的閒談。他要去朝拜,便穿上一套許久未穿 的檢閱服裝,精神煥發,興致勃勃,姿態亦優美,一只手綁著繃帶,走進比利賓的書齋。書 齋裡有四個外交使團的紳士模樣的人。博爾孔斯基認識公使館的秘書伊波利特﹒庫拉金公 爵,比利賓介紹其余三個人和他相識。 經常到比利賓這裡來的紳士派頭的人都是一些年輕、家境富裕、快活的上層社會人士, 他們無論在維也納,還是在此地都結成一個獨立的團體,這個團體的頭頭比利賓把它稱為自 己人(lesnotres)。這個幾乎主要是由外交官構成的團體,看來有自己所固有的與戰爭和 政治毫無關係的興趣,這個團體對上層社會、對一些女士的態度和公務很感興趣。看起來, 這些有紳士派頭的人都樂意吸收安德烈公爵加入他們的團體,認為他是自己人(他們對少數 幾個人表示尊敬)。因為人們尊敬他,才向他提出幾個有關軍隊和戰役的問題,以此作為話 題。隨即又閒談起來,話裡頭夾雜著許多亂七八糟的笑話,而且議論他人的長短。 「不過這是件特別好的事,」有個人講到外交官中一個同僚的失敗時,說道,「其所以 是件特別好的事,是因為奧國首相坦率地告訴他:他去倫敦上任是一種晉升,要他能這樣看 待這件事。你們能臆想得出他這時的模樣嗎?……」 「諸君,不過最糟的是,我要向你們揭發庫拉金;有個人處於逆境,他這個唐璜卻借機 滋事。這個人多麼可怕啊!」 伊波利特公爵躺在一把伏爾泰椅上,一雙腳蹺在扶手上,大笑起來。 「Parlez—moideca,」ヾ他說道。   ヾ法語:喂,您講講吧,喂,您講講吧。 ゝ法語:女人是男人的伴侶。 「啊,唐璜!啊!一條毒蛇。」聽見幾個人異口同聲地說。 「博爾孔斯基,您不知道,」比利賓把臉轉向安德烈公爵說道,「法國軍隊的諸多可怖 (我險些兒說成俄國軍隊)比起這個人在女人中間幹的勾當來是算不了一回事的。」 「Lafemmeestlacompagnedel』homme,」ゝ伊波利特公爵說道,開始戴上單目眼鏡觀看 他那雙架起來的腳。 比利賓和自己人注視伊波利特的眼睛時哈哈大笑起來。安德烈公爵看到,這個伊波利特 是這個團體的丑角,他(應當承認)幾乎因為伊波利特和妻子相好而感到醋意。 「不,我要請您品味一下庫拉金,」比利賓對博爾孔斯基輕聲地說,「他議論政治時很 會盅惑人心,要看看這副傲慢的樣子。」 他在伊波利特近旁坐下來,皺起額頭,和他談論有關政治的問題。安德烈公爵和其他人 都站在他們二人周圍。 「LecabinetdeBerlinnepeutpasexprimerunsentiB mentd』alliance,」伊波利特意味深長地環顧眾人,開始發言,「sansexprimer… commedanssadernierenote…vouscomprenez…vouscomprenez…etpuissisaMajest□l』 empereurned□rogepasauprincipedenotrealliance…」ヾ 「Attendez,jen』aipasfini…」他一把抓住安德烈公爵的手,說道, 「jesupposequel』interventionseraplusfortequelanon—intervention,Et…」他沉默片 刻,「Onnepourrapasimputer□lafindenon-recevoirnotred□p□chedu28novembreVoil□com -menttoutcelafinira.」ゝ他松開博爾孔斯基的手,以此表示,他的話講完了。 「Demosth□nes,jetereconnaisaucaillouquetuascach□danstabouched』or!」ゞ 比利賓說道,他高興得一頭的頭髮都散開了。 大家都笑了起來。伊波利特的笑聲最響亮。看起來,他氣喘吁吁,覺得不好受,但是他 沒法忍住,發出一陣狂笑,好像拉長了他那一向顯得呆板的面孔似的。 「喂,諸位,原來是這麼回事,」比利賓說道,「無論在這棟屋裡,還是在布呂恩,博 爾孔斯基總是我的客人,我要盡可能讓他飽嘗一番本地生活上的樂趣。如果在維也納,那是 容易辦到的事。可是在這裡,danscevilaintroumorave々,就更難辦了,因此,我向你們大 家求援。ⅡfautluifaiveleshonBneursdeBrtinn,ぁ看戲的事由你們負責,社團的事由我承 擔,伊波利特,不消說,應酬女人的事由您主持好了。」   ヾ法語:柏林內閣不能表示它對聯盟的意見,在最近的照會中……沒有表示……其 實,你們明白,你們明白……如果皇帝陛下不改變我們聯盟的實質…… ゝ法語:等一等,我還沒有講完……我想,干涉比不干涉更穩妥。而且,…… 不可能認為,問題就在於完全不接受我方十一月二十八日的緊急報告……其結局必將是 這樣的。   ゞ法語:德摩西尼,我憑你放在你那金口中的石頭就能把你認出來。 々法語:在這令人厭惡的摩拉維亞山洞中。 ぁ法語:就應當請他飽嘗一番布呂恩的風味。 「應當請他瞧瞧阿梅莉,真是美不勝言!」一個自己人吻著自己的指頭尖,說道。 「總而言之,應當讓這個嗜血成性的士兵傾向仁愛的觀點。」比利賓說道。 「諸位,我未必能夠享受你們的款待,我現在應該走了。」 博爾孔斯基看著表,說道。 「上哪裡去呢?」 「去朝拜皇帝。」 「啊,啊!啊!」 「荷!博爾孔斯基,再見!公爵,再見!早點回來用午餐,」 可以聽見幾個人異口同聲地說,「我們來應付您了。」 「當您和皇帝談話時,請盡量誇獎軍糧供應的措施和適宜的行進路線的分佈。」比利賓 把博爾孔斯基送到接待室時,說道。 「我心裡本想,知道多少就誇獎多少,可是辦不到。」博爾孔斯基面露微笑,答道。 「嗯,總之要盡量多說點。他很喜歡接見人,可是他本人不喜歡講話,也不善於講話, 以後您會知道的。」 ------------------ 戰爭與和平 12 弗朗茨皇帝出朝時只是目不轉睛地看了看安德烈公爵的面孔,這時安德烈公爵站在奧國 軍官中間被指定的地方,弗朗茨皇帝點點他那長長的頭,向安德烈公爵致意。但在受覲之 後,昨天那位侍從武官把皇帝意欲接見安德烈公爵的話恭恭敬敬地轉告他。弗朗茨皇帝在接 待室中間召見他了。在開始談話之前,安德烈公爵感到詫異的是,皇帝好像慌亂了,不知道 要說什麼,漲紅了臉。 「告訴我,什麼時候開始戰鬥的?」他急急忙忙地問道。 安德烈公爵回答了問題。緊接著這個問題,又提出另外一些同樣簡單的問題:「庫圖佐 夫身體好嗎?他離開克雷姆斯多久了?」及其他問題。皇帝說話時帶著那副表情,好像他的 目的只在於,提出相當多的問題。顯而易見,他對這些問題的回答並不感興趣。 「是幾點鐘開始戰鬥的?」皇帝問道。 「我沒法稟告陛下,前線的戰鬥是幾點鐘開始的,但是在我呆過的迪倫斯坦,軍隊是在 下午五點多鐘開始發動進攻的。」博爾孔斯基說道,顯得十分興奮,他這時打算把他頭腦中 想象得到的一切見聞真實地描述出來。 但是皇帝微微一笑,打斷他的話。 「有幾海里路?」 「陛下,從何地到何地?」 「從迪倫斯坦到克雷姆斯。」 「陛下,三點五海裡路。」 「法國佬放棄了左岸嗎?」 「據偵察兵報告,最後一批法國佬在深夜乘木筏渡河了。」 「克雷姆斯的飼料夠用嗎?」 「飼料沒有如數送到呢……」 皇帝打斷他的話。 「施米特將軍是在幾點鐘犧牲的?」 「好像是在七點鐘。」 「是在七點鐘?太慘了!太慘了!」 皇帝說,他要表示感激,行了一鞠躬。安德烈公爵走出去,廷臣們立即把他圍住。一對 對溫柔的眼睛從四面端詳著他,可以聽見一句句親熱的話。昨天那位侍從武官責備他,說他 為什麼不在宮廷中下榻,於是請他在自己家中落歇。軍政大臣走到他跟前,恭賀他榮膺皇帝 賜予的三級瑪麗亞﹒特雷西婭勳章。皇後的宮廷高級侍從請他覲見皇後陛下。大公夫人也願 意和他見面。他不知道應當向誰回答,有一瞬間在集中思路。俄國公使抓住他的肩膀,把他 領到窗口,開始跟他談話。 與比利賓的話相反,他所帶來的消息很受歡迎。感恩祈禱的日子定出來了。庫圖佐夫獲 得獎賞,被授予瑪麗亞﹒特雷西婭大十字勳章,全軍官兵都獲得獎賞。博爾孔斯基得到各方 的請帖,整個早上都得拜會奧國的主要官吏。下午四點多鐘結束拜會以後,安德烈公爵在回 到比利賓家中去的路上,心中想給他父親寫信,稟告作戰和前來布呂恩旅行的情況,一輛載 著半車物品的四輪轎式馬車停在比利賓占用的住宅的台階前面,比利賓的僕人弗朗茨很費勁 地拖著一只箱籠,走出門來(安德烈公爵在前去比利賓家中以前,先走到一家書店,備辦幾 本供行軍路上閱讀的書,他在書店裡坐得太久了)。 「是怎麼回事?」博爾孔斯基問道。 「Ach,erlaucht!」弗朗茨說道,一面費勁地背起皮箱,把它放到四輪轎式馬車上, 「Wirziehennochweiter,DerBosewichtistschonwiederhinterunsher!」ヾ 「是怎麼回事?怎麼啦?」安德烈公爵問道。 比利賓朝博爾孔斯基迎面走出來。在比利賓平素恬靜的臉上流露著激動不安的神態。 「Non,non,avouezquec』estcharmant,」他說道,「cettehistoircdupontdeThabor (維也納的一座橋)。IlsL』ontpass□sanscoupfesrier。」ゝ 安德烈公爵一點也不明白。   ヾ法語:哎,大人!我們要出發,到更遠的地方去。有個壞傢伙又跟在我們後面來了。 ゝ法語:不,不,請您承認,這真是妙不可言,這就是塔博爾橋事件。他們未遇阻力就 過橋了。 「您究竟是從哪裡來的?您不知道城裡的馬車伕都已經知道的事嗎?」 「我是從大公夫人那裡來的。我在那裡沒有聽過一點消息。」 「您也沒有看見到處都在收撿行李嗎?」 「沒有看見……這是怎麼一回事?」安德烈公爵不耐煩地問道。 「是怎麼回事?是這麼回事,法國佬從奧爾斯珀格占據的那座橋上走過去了。橋還沒有 炸掉,繆拉正沿著通往布呂恩的大路奔走,今日或明日他們會到達此地。」 「怎麼會到達此地呢?既然橋上埋了地雷,怎麼不把橋炸掉呢?」 「我正向您問起這件事的?這件事誰也不知道,就連波拿巴本人也不知道。」 博爾孔斯基聳聳肩。 「既然越過那座橋了,就是說,全軍都要覆沒了:軍隊要被截斷聯繫的。」他說道。 「問題實質就在於此,」比利賓答道。「您聽我說吧,我跟您說過法國佬打進了維也 納。一切都很不錯,第二天,就是昨天,三位元帥先生——繆拉、拉納、貝利亞爾——騎上 馬,向那座橋進發。(請您留意,這三個人都是吹牛大家。)其中一個人說道:『諸位,你 們都知道,這座塔博爾橋布了地雷和掃雷裝置,橋前面聳立著一座森嚴的t□tedepontヾ, 還有那受命炸橋並阻擋我們前進的一萬五千人的軍隊。但是,如果我們占領這座橋,我們的 拿破侖皇帝陛下是會十分喜悅的。讓我們一道去占領那座橋吧。』『我們一道去吧。』另外 兩個人說道。於是他們就出發,去攻佔那座大橋,他們越過了大橋,現在他們正帶領全軍人 馬在多瑙河這邊向我們、向你們、也向你們的交通線進發。」   ヾ法語:橋頭堡。 「開夠了玩笑。」安德烈公爵憂悒而嚴肅地說。 這消息使安德烈公爵既感到痛苦,同時又感到喜悅。一當他獲悉,俄國軍隊正處於如此 絕望的境地,他腦海中就想到,正是他肩負著使俄國軍隊擺脫這種窘境的使命,這就是土倫 戰役的重演,它定能將他從無名的軍官中解救出來,為他開闢第一條求得功名的道路!他一 面傾聽比利賓講話,一面考慮到,他回到軍隊之後將在軍委會上提出一項拯救軍隊的意見, 他於是一人接受委託去完成這項計劃。 「開夠了玩笑。」他說道。 「我不開玩笑,」比利賓繼續說道,「沒有什麼比這更確實、更悲慘的事了。這幾位先 生獨自騎馬來到橋上,舉起白手絹,要對方相信,他們要暫時休戰,他們這幾個元帥是來和 奧爾斯珀格公爵舉行談判的。值日軍官讓他們走進tetedepont。他們對他講了一大堆誇口 的蠢話,說戰爭已經結束,弗朗茨皇帝預定和波拿巴會面的時地,他們希望看見奧爾斯珀格 公爵等等。軍官派人去把奧爾斯珀格請來,這幾位先生擁抱軍官們,說些笑話,在炮身上坐 下來;與此同時,一營法國兵不知不覺地登上了大橋,把裝有可燃物的袋子扔到水裡去,隨 即逼近(tetedepont。我們親愛的公爵奧爾斯珀格﹒馮﹒毛特恩中將本人最後出現了。『親 愛的敵人!奧國軍隊的精華,土耳其戰爭的英雄!敵對局面結束了,我們可以互相伸出友誼 之手……』拿破侖皇帝急切地希望認識奧爾斯珀格公爵,一言以蔽之,這幾位先生無怪乎是 吹牛大家,他們對奧爾斯珀格說了一大堆好話。他很快就和法國元帥們建立了密切關係,這 種情形使他迷惑不已,他看見繆拉的禮服和駝鳥翎,眼睛中冒出了金星。qu』iln』 yvoitquedufeu,etoublieceluiqu』ildevaitfaire,fairesurl』ennemi。」ヾ(雖然比利 賓談得生動,但是他卻沒有忘記在說完這句mot之後要稍微停頓一下,好讓別人有評論的功 夫。)「一營法國兵跑進了tetedepont,把幾樽大炮釘死了,占領了那座橋樑。可是,還 有至為美妙的事情,」他繼續說下去,說得娓娓動聽,他那激動的心情平息下去了,「至為 美妙的是,一名被派來照看大炮的中士(要憑開炮的信號點燃地雷並且炸毀橋樑),這名中 士看見法國軍隊跑上橋來,就想開槍,但是拉納挪開了他的手。看起來,這名中士比他的將 軍更聰明,他向奧爾斯珀格跟前走去,說道:『公爵,您被欺騙了,您瞧瞧,法國佬啊!』 繆拉知道,如果讓中士說下去,那就得認輸了。他帶著假裝的驚訝的神態(真正的吹牛大 家)把臉轉向奧爾斯珀格,說道:『我真不了解什麼舉世贊不絕口的奧國的軍隊紀律,』他 說道,『您竟然容許下級對您說出這種話!』c』estgenialLeprinced』 Auerspergsepiqued』honneuretfaitmettrelesergentauxarr□ts.Non, maisavouezquec』estcharmanttoutecettebistoiredupontdeThador.Cen』 estnib□tisenilacchet□…」ゝ 「C』esttrahisonpeut—□tre,」ヾ安德烈公爵說道,活生生地想象到灰色的軍大 衣、創傷、硝煙、槍炮聲和等待他的光榮。   ヾ法語:以致他只看見他們在開火,而忘記了他自己應當向敵人開火。 ゝ法語:這真是美妙。奧爾斯珀格公爵覺得委屈,便下令逮捕中士。不,您得承認,這 座橋樑的全部歷史事實真是美妙極了。這並不是指什麼愚蠢,也不是指什麼卑鄙…… 「Nonplus,celametlacourdansdetropmauvaisdraps,」比利賓繼續說下去。「Cen』 estnitrahison,nilachet□,nib□tise;cestcomma□Ulm……」他好像沉思起來,要尋找一 句恰當的話:「C』est……c』estduMackNoussommesmack□s,」ゝ他說了一句收尾的話, 心裡覺得他說了unmot,一句新鮮的,將會膾炙人口的用mot。   ヾ法語:也許是背叛。 ゝ法語:也不是的。這會使朝廷處於十分狼狽的境地。這既不是背叛,不是卑下,也不 是愚蠢。這就像馬爾姆戰役那樣,這……這是馬克作風。我們都馬克化了。 到這時他前額上皺起的皺紋很快地舒展開來,表示他感到高興,他臉上微露笑意,開始 審視自己的指甲。 「您到哪裡去?」他忽然說道,把臉轉向安德烈公爵,安德烈公爵站起來,朝他自己房 裡走去了。 「我要動身了。」 「您到哪裡去?」 「到軍隊裡去。」 「您想再呆一兩天嗎?」 「我馬上就要動身了。」 安德烈公爵吩咐準備出發後,就走回房裡去了。 「我親愛的,您聽我說,」比利賓朝他房裡走去時說道,「您的事情我考慮到了。您干 嘛就要走呢?」 為了證明這個無法反駁的理由,他臉上的皺紋都消失了。 安德烈公爵疑惑地望望交談的人,什麼話也沒有回答。 「您干嘛就要走呢?我知道您想的是,當軍隊處於危險的境地,此時您奔回軍中是您的 天職。這一點,我是明白的,moncher,c』estl』h□roisme.」ヾ 「一點也不對。」安德烈公爵說道。 「不過您是unphilosophe,ゝ您要做個十足的哲學家,從另一面來看待事物,您會看 見,與此相反,保重自己才是您的職責。您把這件事交給那些除此而外毫無用處的人去辦 吧……沒有吩咐您回到部隊裡去,也沒有誰要您離開此地,因此,您可以留下來,和我們一 道到那不幸的命運招引我們的地方去。據說,有人要去奧爾米茨。奧爾米茨是個十分可愛的 城市。我和您一起乘座我的四輪馬車不慌不忙地走到那裡去。」   ヾ法語:我親愛的,這是英雄主義。 ゝ法語:哲學家。 「比利賓,不要再開玩笑吧。」博爾孔斯基說道。 「我是真誠而友善地對您說出這番話的。您考慮一下,當您還可以留在這裡的時候,您 干嘛就要走呢?走到哪兒去呢?等待著您的是二者之一(他皺起了左邊太陽穴上的皮膚): 或者是在您還沒有到達部隊所在地,就已簽訂了和約;或者是庫圖佐夫全軍敗北,蒙受奇恥 大辱。」 比利賓舒展開皺起的皮膚,心裡覺得,他的兩刀論法是無可辯駁的。 「這一點我不能考慮,」安德烈公爵冷淡地說,但心中想道:「我去的目的在於拯救軍 隊。」 「moncher,vousetesunheros.」ヾ比利賓說道。   ヾ法語:我親愛的,您是個英雄。 ------------------ 戰爭與和平 13 就是在那天夜晚,博爾孔斯基向軍政大臣辭行之後,便乘車向部隊走去,連自己也不知 道,在什麼地方能夠找到部隊。還擔心在前往克雷姆斯的途中會被法國人截住。 布呂恩朝廷的上上下下都在收拾行裝,沉重的物件都已運到奧爾米茨。在埃采爾斯多夫 附近的某地,安德烈公爵駛行到大馬路上。俄國軍隊極其忙亂地沿著這條大路前進。這條路 上塞滿了形形色色的車輛,以致輕便馬車無法通行。安德烈公爵饑腸轆轆,倦容滿面,他向 哥薩克長官雇了一匹馬和一名哥薩克兵,趕到車隊前面去尋找總司令和自己的馬車。途中向 他傳來俄國軍隊進退維谷的消息,軍隊不遵守秩序、擅自逃跑的情狀證實了這些馬路消息。 「Cettearm□erussequel』ordel』Angleterrea transport□edesextr□mit□sdel』univers,nousallonsluifaire□prouverlememesort (lesortdel』arm□ea』ulm).」ヾ他回想起波拿巴在戰役開始之前向軍隊發佈的命令中 所說的話,這些話同樣使他對天才的英雄感到驚奇,激起屈辱的自豪感和沽名釣譽的希望。 「假如除陣亡而外,一無所存,怎麼辦呢?」他想道,「既然有必要,也沒有什麼!我會處 理得比別人更出色。」   ヾ法語:我們要迫使英國的黃金自天涯海角運送來的這支俄國軍隊遭受同樣的厄運 (烏爾姆軍隊的厄運)。 安德烈公爵鄙夷地望著這些川流不息的混亂的隊列、馬車、輜重隊、炮兵,又是馬車、 馬車、各色各樣的馬車,後車追趕前車,排成三行、四行,堵塞著泥濘的道路。從四面八 方,前前後後,聽力所及之處,傳來車輪的轔轔聲、輕便馬車車廂、普通大車和炮架的隆隆 聲、馬蹄得得的聲音、馬鞭噠噠的響聲、催馬的吆喝聲、士兵、勤務兵和軍官的咒罵聲。道 路的兩邊時而不停地望見剝去外皮和尚未剝去外皮的倒斃的馬匹,時而望見被破壞的馬車, 一些散兵游勇坐在馬車旁等待著什麼,時而望見一些脫離隊伍的士兵,他們成群結隊地向鄰 近的村莊走去,或者從村裡拖出若干只母雞、公羊、乾草或一些裝滿著物品的布袋。在上下 坡的地方,人群顯得更加密集,不停地聽見哼叫的聲音。士兵們陷入齊膝深的泥濘中,雙手 抬著炮身,扶著帶篷大車;馬鞭不停地抽撻,馬蹄滑動著;套索眼看就要破裂,他們拚命地 吼叫,叫痛了胸口。指揮車馬運行的軍官們在車隊中間時而向前、時而向後地駛行。在眾人 的嘈雜聲中可以隱約地聽見他們的說話聲,從他們臉上看出,他們已經喪失制止混亂的希望 了。 「Voilalecherヾ東正教軍隊。」博爾孔斯基回憶起比利賓的話時,思忖了一下。   ヾ法語:看,這就是可愛的…… 他駛近車隊,欲向這些人中的任何一個打聽總司令的下落。一輛稀奇古怪的單馬輕便馬 車從他對面直奔而來,很明顯這是一輛士兵家庭集資制造的式樣介乎普通大車、單馬雙輪輕 便車和四輪馬車之間的馬車。士兵駕駛著馬車,一個婦女坐在皮革車篷底下的擋布後面,她 滿頭纏著圍巾。安德烈公爵向他們前面駛來,這個坐在帶篷馬車中的婦女拚命地喊叫,引起 了他的注意,這時候他便問問那個士兵。一名坐在這輛馬車上充當車伕的士兵很想趕到前面 去,指揮車隊的軍官揍他一頓,皮鞭子不斷地落在帶篷馬車的擋布上。這個婦女尖聲地叫 喊。她看見了安德烈公爵,便從擋布後面探出身子,一面揮動著從地毯似的圍巾後面伸出來 的瘦骨嶙峋的手臂,嚷道: 「副官!副官先生!…看在上帝面上……救救我吧…這會鬧成啥樣子?…我是第七獵騎 兵團軍醫的妻子……不放我們過去:我們就落在後面,自己的人都失散了……」 「我真要把你砸成薄餅,你轉回頭去!」兇惡的軍官對士兵喊道,「你跟你的邋遢女人 轉回頭去。」 「副官先生,救救我吧!這是什麼世道?」軍醫的妻子喊道。 「請您讓這輛馬車通行。您難道看不見這是婦女嗎?」安德烈駛至軍官面前,說道。 軍官瞟了他一眼,沒有回答,又把臉轉向士兵,說道: 「我要繞到前面去……你後退吧!」 「讓這輛馬車通行,我跟您說。」安德烈公爵癟著嘴唇,又重複地說了一句。 「你是什麼人?」這名軍官忽然擺出一副發酒瘋的樣子對他說,「你是什麼人?(他特 別強調「你」的重音)是長官,是不是?這裡的長官是我,而不是你。你退回去吧,」他重 說一遍,「我真要把你砸成薄餅。」 看起來,這名軍官更喜歡這句口頭禪。 「他很傲慢地把小副官的話頂回去了。」從後面傳來話語聲。 安德烈公爵看見,軍官喝醉酒似地無緣無故地發狂,人通常處於這種狀態會不記得自己 所說的話的。他又看見,他庇護坐在馬車上的軍醫太太,定會使人感到,這是世界上一件最 可怕的事,這會變成所謂的ridiculeヾ,但是他的本能使他產生別的情感。軍官還沒有來 得及把最後一句話說完,安德烈公爵便狂暴得扭曲了面孔,走到他跟前,舉起了馬鞭: 「請您讓這輛馬車通行吧!」   ヾ法語:笑料。 軍官揮揮手,急忙走到一邊去。 「這些司令部的人員把什麼都搞得亂七八糟,」他嘮叨地說,「您要干什麼,聽您的便 吧。」 安德烈公爵沒有抬起眼睛,匆匆忙忙地從那個把他叫做救星的軍醫太太身邊走開,向人 家告訴他的總司令駐紮的村莊疾馳而去,一面厭惡地想到這種有傷自尊心的爭執的詳情細節。 他駛入村莊,翻身下馬,向第一棟住宅走去,心裡想要休息片刻,吃點什麼,澄清一下 令人屈辱的折磨他的想法。 「這是一群壞蛋,而不是軍隊。」他想道,向第一棟住宅的窗口走去,這時候一個熟人 喊出了他的名字。 他回頭一看,涅斯維茨基的清秀的面孔從那小小的窗口探了出來。涅斯維茨基用那紅闊 的嘴咀嚼著什麼食物,一面揮動著手臂,把他喊到身邊去。 「博爾孔斯基,博爾孔斯基!你聽不見,是不是?快點來吧。」他喊道。 安德烈公爵走進住宅,看見正在就餐的涅斯維茨基和另一名副官。他們急忙地詢問博爾 孔斯基,他是否獲悉什麼新聞?安德烈公爵從他很熟悉的他們的臉上看出了驚惶不安的神 色。這種神色在向來流露笑意的涅斯維茨基的臉上特別引人注目。 「總司令在哪裡?」博爾孔斯基發問。 「是在這裡,在那棟住宅裡。」副官答道。 「啊,說實在話,媾和與投降,都沒有什麼,是嗎?」涅斯維茨基問道。 「我正在問您。我什麼也不知道,只是很費勁地才走到你們這裡來。」 「老兄,我們這裡怎麼啦!不得了!老兄,我認罪;大家嘲笑過馬克,可是我們自己搞 得更糟了,」涅斯維茨基說道,「你坐下,吃點什麼吧。」 「公爵,而今沒有找到馬車,什麼也找不到,天知道您的彼得在哪裡呢。」另一名副官 說道。 「大本營究竟在哪裡?」 「我們要在茨奈姆落歇。」 「我把我要用的全部物件重新馱在兩匹馬背上,」涅斯維茨基說道,「馬搭子裝得棒極 了。即令要溜過波希米亞山也行。老兄,很不妙。你真的病了,怎麼老在發抖呢?」涅斯維 茨基發現安德烈公爵像觸到電容瓶似地打了個哆嗦,於是問道。 「沒關係。」安德烈公爵答道。 這時分他想起了不久以前跟軍醫太太和輜重隊軍官發生沖突的情景。 「總司令在此地做什麼事?」他問道。 「我一點也不知道。」涅斯維茨基說道。 「有一點我是了解的:什麼都令人厭惡,令人厭惡,令人厭惡!」安德烈公爵說完這句 話,就到總司令駐紮的住宅去了。 安德烈公爵從庫圖佐夫的輕便馬車旁邊,從疲憊不堪的隨員騎的馬匹旁邊,從那些大聲 交談的哥薩克兵旁邊經過後,便走進外屋。有人告訴安德烈公爵,庫圖佐夫本人和巴格拉季 翁公爵、魏羅特爾都在一間農村木房裡。魏羅特爾是替代已經獻身的施米特的奧國將軍。在 外屋裡,個子矮小的科茲洛夫斯基在文書官面前蹲著。文書官卷起制服的袖口,坐在桶底朝 上翻過來的木桶上,急急忙忙地謄寫文件。科茲洛夫斯基面容疲倦,看起來,他也有一宵未 眠。他朝安德烈公爵瞥了一眼,連頭也沒有點一下。 「第二行……寫好了嗎?」他向文書官繼續口授,「基輔擲彈兵團,波多爾斯克兵 團……」 「大人,跟不上您呀。」文書官回頭望望科茲洛夫斯基,不恭敬地、氣忿地答道。 這時從門裡可以聽見庫圖佐夫的極度興奮的不滿意的話語聲,它被另外的陌生的話語聲 打斷了。這些話語聲清晰可聞,科茲洛夫斯基漫不經心地瞥他一眼,疲憊不堪的文書官出言 不遜,文書官和科茲洛夫斯基離總司令只有咫尺之地,他們圍著木桶坐在地板上,幾名哥薩 克牽著馬兒在住宅的窗下哈哈大笑,——從這一切來推敲,安德烈公爵心裡覺得,想必發生 了什麼不幸的嚴重事件。 安德烈公爵十分迫切地向科茲洛夫斯基提出了幾個問題。 「公爵,馬上就回答,」科茲洛夫斯基說道,「正給巴格拉季翁下一道書面命令。」 「是要投降嗎?」 「根本不是,作戰命令已經頒布了。」 安德烈公爵向門口走去,門後可以聽見眾人的話語聲。但是當他想要開門時,房間裡的 話語聲停住了,門自動地敞開了。庫圖佐夫長著一張肥胖的臉,鷹鉤鼻子,他在門坎前出現 了。安德烈公爵筆直地站在庫圖佐夫對面,但是從總司令的獨眼的表情可以看出,一種心緒 和憂慮縈迴於他的腦際,彷彿蒙住了他的視覺。他直勾勾地望著他的副官的面孔,沒有認出 他是誰。 「喂,怎麼,寫好了嗎?」他把臉轉向科茲洛夫斯基,說道。 「立刻寫好,大人。」 巴格拉季翁,身材不高,一副東方型的表情呆板而端正的臉孔,乾癟癟的,還不是老年 人,他跟隨總司令走出來。 「遵命來到,榮幸之至。」安德烈公爵遞上一封信,嗓音洪亮地重說一句話。 「啊,是從維也納來的嗎?很好。過一會兒,過一會兒!」 庫圖佐夫隨同巴格拉季翁走上了台階。 「啊,公爵,再見,」他對巴格拉季翁說道,「基督保佑你。 祝福你建立豐功偉績。」 庫圖佐夫的臉色忽然變得溫和了,眼睛裡噙滿了淚水。他用左手把巴格拉季翁拉到自己 身邊,用那只戴著戒指的右手做出顯然是習慣做的手勢,給他畫十字,向他伸出肥胖的臉 頰,巴格拉季翁沒有去吻他的臉頰,而是吻了吻他的頸項。 「基督保佑你,」庫圖佐夫重說了一遍,便向四輪馬車前面走去,「你和我一同坐車 吧。」他對博爾孔斯基說道。 「大人,我希望能在此地效勞。請您允許我留在巴格拉季翁公爵的部隊中吧。」 「你坐下,」庫圖佐夫發現博爾孔斯基在耽誤時間,便開口說道,「我本人,本人要用 一些優秀的軍官。」 他們坐上了四輪馬車,默不作聲地駛行了幾分鐘。 「前途無量,還有許多事要干,」他帶著老年人富有洞察力的表情說道,彷彿他明白博 爾孔斯基的全部內心活動似的,「假如明日有十分之一的人從他的部隊中回來的話,我就要 感謝上帝。」庫圖佐夫好像自言自語地補充說。 安德烈公爵望了望庫圖佐夫,在離他半俄尺的地方,他情不自禁地注視庫圖佐夫的太陽 穴上洗得乾乾淨淨的傷疤,在伊茲梅爾戰役中一顆子彈射穿了他的頭顱,失去了眼球,他這 只出水的眼睛也使安德烈公爵注目。「是的,他有權利心平氣和地談論這些人陣亡的事 啊!」博爾孔斯基思忖了一會。 「正是因為這緣故,我才請求把我派到這支部隊裡去。」他說道。 庫圖佐夫沒有回答。他好像忘記了他說的話,還在沉思默想地坐著。五分鐘以後,庫圖 佐夫把臉轉向安德烈公爵,坐在柔軟的四輪馬車的彈簧車墊上平穩地搖搖晃晃。他臉上沒有 激動的痕跡了。他帶著含蓄的譏諷的神情詢問安德烈公爵關於他和皇帝會面的詳細情形、在 皇宮聽到什麼有關克雷姆戰役的評論,並且問到大家都認識的幾個女人。 ------------------ 戰爭與和平 14 十一月一日,庫圖佐夫從他的偵察兵那裡得到了消息,這項消息可能使他率領的軍隊陷 入走投無路的境地。偵察兵稟告:法國佬以其雄厚的兵力已越過維也納大橋,向庫圖佐夫和 俄國開來的軍隊的交通線挺進。如若庫圖佐夫下定決心留守克雷姆,拿破侖的十五萬軍隊就 要截斷他的各條交通線,包圍他的精疲力竭的四萬軍隊,他就會處於烏爾姆戰役中馬克陷入 的絕境。若是庫圖佐夫下定決心放棄他和俄國軍隊取得聯絡的道路,他就會無路可走,只得 進入那人地生疏的無名的波希米亞山區,自我防衛,以免遭受擁有優勢兵力的敵人的進犯, 並且喪失他和布克斯格夫登取得聯絡的任何希望。若是庫圖佐夫下定決心沿途退卻,從克雷 姆斯撤退到奧爾米茨,同俄國軍隊匯合,那末在這條路上,那些越過維也納大橋的法國人就 要搶先一步,使庫圖佐夫遭受危險,這樣一來,他就要被迫攜帶各種重型裝備和輜重在行軍 中作戰,同兵力優越二倍、從兩面向他夾攻的敵人作戰。 庫圖佐夫選擇了後一條出路。 偵察兵稟告,法國人越過維也納大橋,正以強行軍的速度向庫圖佐夫撤退的道路上的茨 奈姆推進,在庫圖佐夫前頭走了一百多俄裡。先於法國官兵抵達茨奈姆,意味著拯救全軍的 希望更大;讓法國官兵搶先到達茨奈姆,就意味著一定會使全軍遭受烏爾姆戰役之類的奇恥 大辱,或者使全軍覆沒。但是,率領全軍趕到法國官兵前頭去是不可能的。法國官兵從維也 納到茨奈姆的道路,比俄國官兵從克雷姆斯到茨奈姆的道路更短,更便於行走。 得到消息的晚上,庫圖佐夫派遣巴格拉季翁的四千人馬的前衛隊伍從克雷姆斯——茨索 姆大道右側翻越山峰向維也納——茨奈姆大道推進。巴格拉季翁應當不停地走完這段行程, 在面朝維也納背向茨奈姆的地方扎下營盤。假如能趕到法國官兵前頭,他就應當盡可能地阻 止他們前進,庫圖佐夫本人攜帶各種重型裝備起程前赴茨奈姆。 在暴風雨之夜,巴格拉季翁帶著那些忍饑挨餓、不穿皮靴的士兵在無路徑的山中走了四 十五俄裡,失去了三分之一的掉隊的官兵。巴格拉季翁比法國官兵早幾個鐘頭到達維也納— —茨奈姆大道上的霍拉布倫,這時法國官兵正向霍拉布倫附近推進。庫圖佐夫隨帶輜重還要 再走一晝夜才能抵達茨奈姆;因此,為拯救軍隊巴格拉季翁就必須帶領四千名饑餓而勞累的 士兵花費一晝夜在霍拉布倫阻擊相遇的全部敵軍,這顯然是辦不到的事。但是奇特的命運卻 使辦不到的事變成辦得到的事。不戰而將維也納大橋交到法國官兵手中這一騙術的成功促使 繆拉也試圖欺騙一下庫圖佐夫。繆拉在茨奈姆大道上遇見巴格拉季翁的兵力薄弱的部隊後, 以為這就是庫圖佐夫的全軍人馬。為堅持粉碎這支部隊,他要等候從維也納動身後於途中掉 隊的官兵,為此目的他建議休戰三天,條件是:雙方的部隊不得改變駐地,在原地不動。繆 拉要人人相信,和談正在進行中,為避免無益的流血,所以提議停戰。 處於前哨部隊中的奧國將軍諾斯蒂茨伯爵相信繆拉軍使的話,給巴格拉季翁的隊伍開 路,自己退卻了。另一名軍使向俄國散兵線上駛去,也宣佈同樣的和談消息,建議俄國軍隊 休戰三天。巴格拉季翁回答,他不能決定是否接受停戰建議一事,他於是派出他的副官攜帶 建議休戰的報告去晉謁庫圖佐夫。 停戰對庫圖佐夫來說是唯一的贏取時間的辦法,巴格拉季翁的疲憊不堪的部隊可用以稍 事休憩,即令他讓輜重和重型裝備得以向茨奈姆多推進一段路程也行(瞞著法國官兵運輸輜 重和重型裝備)。這項停戰建議為拯救全軍造成了料想不到的唯一的良機。庫圖佐夫在得到 消息之後,立即把他部下的侍從武官長溫岑格羅德派往敵營。溫岑格羅德不僅應該接受停戰 條款,而且應該提出投降條件;與此同時,庫圖佐夫還派出數名副官,盡量催促克雷姆斯— —茨奈姆大道上全軍的輜重向前推進。唯獨巴格拉季翁的疲憊而饑饉的部隊為掩護輜重和全 軍行進而在兵力強於七倍的敵人面前岸然不動地設營。 庫圖佐夫意料之事果然應驗了,其一是,投降建議並不要求承擔任何責任。它可使部分 輜重贏得推進的時機;其二是,繆拉的錯誤很快會被揭露。波拿巴駐紮在申布魯恩,離霍拉 布倫有二十五俄裡之遙,他一接到繆拉的情報和停戰、投降的草案,便立刻看出這個騙局, 於是給繆拉寫了如下的一封信。 繆拉親王: 我搜尋不到恰當的言詞以表達我對您的不滿。您只 能指揮我的前衛,如未接獲我的命令,您無權擅自停戰媾和。您使我喪失整個戰役的成 果。您立刻撕毀停戰建議書,並且前去殲滅敵人。您對他宣佈,簽署這份降書的將軍無權作 出這一決定,除俄皇之外,誰也無權作出這一決定。 但是,如果俄皇同意這一條件,我也表示贊同,然 而這只是一種計謀而已。您要去消滅俄國軍隊……您定能奪取俄國軍隊的輜重和大炮。 俄皇的侍從武官長是個騙子手……軍官們如未授予 全權,就不能發揮任何作用,他也沒有這種權力……在越過維也納大橋時,奧國人遭受 欺騙,而您卻遭受俄皇侍從武官的欺騙。 拿破侖 一八○五年霧月二十五日八時於申布魯恩 波拿巴的副官攜帶這封令人恐怖的書函向繆拉處奔馳而來。波拿巴本人不信任將軍,生 怕放走現成的犧牲品,便率領御林軍奔赴戰場。巴格拉季翁的四千人馬的隊伍正在快活地點 起篝火,烤乾衣服、取暖,停戰三天後第一次煮飯,隊伍中誰也不知道,誰也不會想到目前 將要發生什麼事。 ------------------ 戰爭與和平 15 下午三點多鐘,安德烈公爵向庫圖佐夫堅決地請求,在獲准之後來到格倫特,拜謁了巴 格拉季翁。波拿巴的副官尚未抵達繆拉部隊,因此會戰仍未開始。巴格拉季翁的隊伍中對整 個事態的進展一無所知,人人都在談論媾和,但都不相信媾和有實現的可能。人人都在談論 會戰,但也不相信會戰近在眉睫。 巴格拉季翁認為博爾孔斯基是個走紅的靠得住的副官,所以他像首長厚愛部下那樣接待 他。他向他宣佈,大概在一二日之內將要發生會戰,在會戰期間,他讓他享有充分的自由, 可以自行決定:或者留在他身邊,或者留在後衛隊監察撤退的秩序,「這也是極為重要的 事。」 「但是在眼下大概不會發生會戰。」巴格拉季翁說,好像在安慰安德烈公爵似的。 「如果他是個派來領十字勳章的司令部的普通的闊少,那他在後衛隊也能得到獎勵。如 果他願意留在我左右辦事,那就讓他干下去……如果他是個勇敢的軍官,那就大有用場 了。」巴格拉季翁想了想。安德烈公爵什麼話也沒有回答,他請求允許他去視察陣地,了解 一下部隊的駐地,以便在接受任務時熟悉駛行的方位。部隊中值勤的軍官自告奮勇地陪伴安 德烈公爵,這名軍官是個眉清目秀的男子漢,穿著很講究,食指上戴著一枚鑽石戒指,法國 話說得蹩腳,但他樂意說。 從四面八方可以看見滿面愁容、渾身濕透的軍官,彷彿在尋找什麼東西,還可以看見從 村中拖出門板、條凳和欄柵的士兵。 「公爵,瞧,我們沒法擺脫這些老百姓,」校官指著這些人,說道,「指揮官縱容他 們。瞧瞧這地方,」他指了指隨軍商販支起的帳篷,「都聚在一起,坐著哩。今天早上把他 們統一趕出去了,瞧瞧,又擠滿了人。公爵,應當走到前面去,嚇唬他們一下。等一等嗎?」 「我們一塊兒走吧,我也得向他要點乳酪和白麵包。」來不及吃點東西的安德烈公爵說。 「公爵,您為什麼不說呢?我願意款待您哩。」 他們下了馬,走進了隨軍商販的帳篷。數名軍官現出疲憊不堪的樣子,漲紅了臉,坐在 桌旁又吃又喝。 「啊,諸位,這究竟是怎麼回事!」校官用責備的口吻說道,就像某人接連數次地重說 一句同樣的話,「要知道,隨便離開是不行的。公爵已吩咐,不准任何人走來。哎,上尉先 生,瞧您這副模樣。」他把臉朝向身材矮小、形容污穢、瘦骨嶙峋的炮兵軍官說道,這名軍 官沒有穿皮靴(他把皮靴交給隨軍商販烤乾),只穿著一雙長襪,在走進來的人面前站起 來,不太自然地面露微笑。 「喂,圖申上尉,您不覺得害羞嗎?」校官繼續說道,「您這個炮兵好像要以身作則, 而您竟不穿皮靴。假如發出警報,您不穿皮靴,那就很好看了。(校官微微一笑)諸位,諸 位,諸位,請各回原位。」他客氣十足地補充一句。 安德烈公爵望了望上尉,情不自禁地微微一笑。圖申默不作聲,微露笑意,站立時把重 心從一只不穿靴子的腳移至另一只腳上,他帶著疑惑的樣子,用他那對聰明而善良的大眼睛 時而望著安德烈公爵,時而望著校官。 「士兵都說:不穿靴子更方便。」圖申上尉說道,面露微笑,顯得很羞怯,看起來,他 想用詼諧的語調來擺脫他的窘境。 「你們都各回原位。」校官盡量保持嚴肅的神態,說道。 安德烈公爵又一次地望望炮兵的身段。在他身上有一種特殊的全然不是軍人固有的略嫌 可笑、但又異常誘人的東西。 校官和安德烈公爵都騎上馬,繼續前行。 他們走到村外,不斷地追趕並且遇見行軍的各個小隊的官兵,看見正在修築的防御工 事,工事左面剛剛挖出的泥土呈露紅色。寒風凜冽,幾個營的士兵都穿著一件襯衣,像白蟻 似地在防御工事上蠕動。望不見的人在土牆後面鏟出一鍬一鍬的紅土。他們騎馬走到防御工 事前面,觀看了一下,便繼續前進。在防御工事後面,他們碰到幾十個不斷輪流替換、從工 事跑下來的士兵。他們只好掩住鼻子,驅馬疾馳,離開這種毒氣瀰漫的氛圍。 「Voil□agrementdescamps,monsieurleprince.」ヾ值日校官說。   ヾ法語:公爵,這就是兵營的樂趣。 他們騎馬走到了對面山上。從這座山上可以看見法國官兵。安德烈公爵停步了,開始仔 細地觀察。 「瞧,這兒就是我們的炮台,」校官指著那個制高點說道,「就是那個不穿靴子坐在帳 篷裡的古怪人主管的炮台,從那兒什麼都可以望見。公爵,讓我們一道去吧。」 「感激之至,我一個人現在就走過去,」安德烈公爵說道,想避開這個校官,「請您甭 費心。」 他越向前行駛,越靠近敵軍,我軍官兵就顯得更神氣、更愉快。茨奈姆離法國人有十俄 裡,安德烈公爵是日早晨得繞過茨奈姆;正在茨奈姆前面駛行的輜重車隊的秩序極為混亂, 士氣也低沉。在格倫特可以覺察到某種懼怕和驚慌的氣氛。安德烈公爵越走近法軍的散兵 線,我軍官兵就越顯得信心充足。一些穿著軍大衣的士兵排成一行,站在那裡,上士和連長 在清點人數,用手指戳著班裡靠邊站的士兵的胸口,命令他舉起手來。分佈在整片空地上的 士兵拖著木柴、干樹枝,搭起臨時用的棚子,歡快地說說笑笑。一些穿著衣服的和裸露身子 的士兵都坐在篝火旁邊,燒干襯衣,包腳布,或者修補皮靴和大衣,都聚集在飯鍋和伙夫周 圍。有個連的午飯弄好了,士兵們露出貪婪的神情望著蒸氣騰騰的飯鍋,等候著品嚐的東 西,軍需給養員用木缽裝著品嚐的東西端給坐在棚子對面圓木上的軍官。 在另一個更走運的連隊裡,不是人人都有伏特加酒,士兵們擠成一團,站在那麻面、肩 寬的上士周圍,這名上士側著小桶,向那依次地擱在手邊的軍用水壺蓋子中斟酒。士兵們流 露出虔誠的神色把軍用水壺放到嘴邊,將酒一傾而盡,嗽嗽口,用軍大衣袖子揩揩嘴,帶著 快活的樣子離開上士。大家的臉上非常平靜,就好像這種種情形不是在敵人眼前發生,也不 是在至少有半數軍隊要獻身於沙場的戰鬥之前發生,而好像是在祖國某處等待著平安的設營 似的。安德烈公爵越過了獵騎兵團,在基輔擲彈兵的隊列中間,在那些從事和平勞作的英姿 勃勃的人中間,在離那座高大的、與眾不同的團長的棚子不遠的地方,碰到了一排擲彈兵, 一個光著身子的人躺在他們前面。兩名士兵捉住他,另外兩名揮動著柔軟的樹條,有節奏地 抽撻著他的裸露的背脊,受懲罰的人異乎尋常地吼叫。一名很胖的少校在隊列前頭走來走 去,不理睬他的吼叫聲,不住口地說: 「士兵偷東西是很可恥的,士兵應當誠實、高尚而勇敢,假如偷了弟兄的東西,那就會 喪失人格,那就是個惡棍。還要打!還要打!」 可以不斷地聽見柔軟的樹條抽撻的響聲和那絕望的、卻是假裝的吼叫聲。 年輕的軍官流露著困惑不安和痛苦的神態,從受懲罰的人身邊走開,帶著疑問的目光打 量著騎馬從身旁走過的副官。 安德烈公爵走進前沿陣地之後,便沿著戰線的前面馳去。我軍和敵軍的左右兩翼的散兵 線相距很遠,但在中部地帶,就是軍使們早晨經過的地方,兩軍的散兵線相距很近,他們彼 此看得清臉孔,可以交談幾句。除開在這個地方據有散兵線的士兵而外,還有許多好奇的人 站在戰線的兩旁,他們冷譏熱諷,端詳著他們覺得古怪的陌生的敵人。 從清早起,雖然禁止人們走近散兵線,可是首長們沒法趕走那些好奇的人。據有散兵線 的士兵就像炫示什麼珍寶的人們那樣,已不再去觀看法國官兵,而去觀察向他們走來的人, 寂寞無聊地等待著接班人。安德烈公爵停下來仔細觀察法國官兵。 「你瞧吧,你瞧,」一名士兵指著俄國火槍兵對戰友說道,火槍兵隨同軍官走到散兵線 前面,他和法國擲彈兵急速而熱烈地談論什麼事,「你瞧,他嘰哩咕嚕地講得多麼流利!連 法國人也趕不上他哩。喂,西多羅夫,你為一句給我聽聽!」 「你等一下,聽聽吧,你瞧,多麼流利啊!」被認為善於講法國話的西多羅夫答道。 兩個面露笑意的人指給人家看的那名士兵就是多洛霍夫。安德烈公爵認出他了,開始諦 聽他談話。多洛霍夫隨同他的連長從他們兵團駐守的左翼來到散兵線了。 「喂,再說幾句吧,再說幾句吧,」連長催促他說話,一面彎下腰,極力不漏掉他聽不 懂的每句話,「請再說快點。他說什麼啦?」 多洛霍夫不回答連長的話,他卷入了跟法國擲彈兵開展的激烈的論爭。他們當然是談論 戰役問題。法國人把奧國人和俄國人混為一談,他居然證明,俄國人投降了,從烏爾姆逃走 了。多洛霍夫卻證明,俄國人非但沒有投降,而且打擊了法國人。 「我們奉命在這裡趕走你們,我們一定能趕走你們。」多洛霍夫說。 「只不過你們要賣力干,別讓人家把你們和你們的哥薩克擄走了。」法國擲彈兵說道。 法國觀眾和聽眾笑了起來。 「要強迫你們團團轉,就像蘇沃洛夫在世時強迫你們團團轉那樣 (onvousferadanser),」ヾ多洛霍夫說道。 「Quest—cequ』ilchante?」ゝ一個法國人說道。 「Del』histoireancienne,」ゞ另外一個法國人猜到話題是涉及從前的戰事,說道, 「L』Empereurvaluifairevoir□votreSouvara,commeauxautres…」々 「波拿巴……」多洛霍夫本想開口說話,但是法國人打斷他的話。 「不是波拿巴,是皇帝啊!Sacr□mon…ぁ」他怒氣沖沖地喊道。 「你們的皇帝見鬼去吧!」   ヾ法語:要強迫你們團團轉。 ゝ法語:他在那兒亂唱什麼? ゞ法語:古代史。 々法語:皇帝像對待其他人一樣,也要教訓你們的蘇瓦拉一頓……(蘇瓦拉即指蘇沃洛 夫。) ぁ法語:見鬼去…… 多洛霍夫像士兵似的用俄國話粗魯地罵了一頓,提起槍來,走開了。 「伊萬﹒盧基奇,我們走吧,」他對連長說道。 「你看,法國話多棒,」散兵線上的士兵說道,「喂,西多羅夫,你說一句給我聽聽。」 西多羅夫丟了個眼色,把臉轉向法國人,開始急促地嘟嚷著一些聽不懂的話。 「卡裡,烏拉,塔法,薩菲,木特爾,卡斯卡。」他嘰哩咕嚕地說,極力地想使他的語 調富有表情。 「嘿,嘿,嘿!哈,哈,哈,哈!喲!喲!」士兵中間傳來了快活的哄然大笑,這笑聲 透過散兵線無意中感染了法國人,看來在這場大笑之後就應當退出槍彈,炸毀發射藥,快點 四散各自回家。 但是火槍仍舊是裝著彈藥。房屋和防御工事裡的槍眼仍然像從前那樣威嚴地正視前方, 卸下前車的大炮仍然互相對準著敵方。 ------------------ 戰爭與和平 16 安德烈公爵從左右兩翼繞過軍隊的整條戰線之後,便登上校官談話中提到的那座可以縱 觀整個戰場的炮台。他在這裡下了馬,面前有四門大炮已卸去前車,他在那尊緊靠邊上的大 炮邊旁停下來。炮隊的一名哨兵在大炮前面踱來踱去,本來他在軍官面前總要挺直胸膛立 正,但是安德烈公爵向他做了個手勢,他於是繼續沒精打采地、步速均勻地踱來踱去。前車 停在大炮後面,再往後走就可以看見系馬樁和炮兵生起的篝火。在離那尊緊靠邊上的大炮不 遠的左前方,可以看見一座用樹條編就的新棚子,棚子裡傳出軍官們熱鬧的談話聲。 誠然,從那座炮台上庶幾展現出俄軍和大部分敵軍駐地的全貌。在對面山崗的地平線 上,正好面對炮台,可以望見申格拉本村,在離本村兩側不遠的地方,在法軍生起篝火的滾 滾黑煙中已有三處可以分辨清一大批法軍,顯然大部分法軍都在本村和山後設營。村子左 邊,在一股濃煙中似乎可以看見某種形似炮台的東西,可是用肉眼就分辨不清楚了。我軍的 右翼位於頗為陡峭的高地,它聳立於法軍陣地之上。高地上分佈著我軍的步兵,緊靠邊緣的 地方可以看見龍騎兵。圖申主管的炮台位於中央,安德烈公爵從炮台上觀察陣地,中央地帶 有一條筆直的緩坡路和通往小河的上坡路,這條小河把我們和申格拉本村分隔開來。我軍右 方與森林毗連,砍伐木柴的步兵生起的篝火冒著一股輕煙。法軍的戰線比我軍的戰線更寬, 一目了然,法國官兵不難從兩面包抄我們。我軍陣地後面有一座陡峭的萬仞深谷,炮兵和騎 兵很難從峽谷退卻。安德烈公爵用臂肘支撐著炮身,他取出記事簿,給自己畫了一張軍隊部 署圖。他用鉛筆在兩處作了記號,打算向巴格拉季翁匯報一番。他想,首先把全部炮兵集中 在中央陣地,其二,朝峽谷方向調回騎兵部隊。安德烈公爵常在總司令近側,注意群眾的運 作和一般的指令,並經常研究戰爭史文獻,對行將爆發的戰鬥,情不自禁地想到軍事行動進 程的梗概。他腦海中只是浮現出如下嚴重的偶然事件:「如果敵軍攻打右翼,」他自言自語 地說,「基輔擲彈兵團和波多爾斯克獵騎兵團就要在中央援軍尚未抵達之前堅守陣地。在這 種情況下,龍騎兵可能要打擊側翼部隊,把他們粉碎。敵人一旦進攻中央陣地,我們就要在 這個高地上佈置中央炮台,並且在炮台掩護下集結左翼部隊,列成梯隊撤退到峽谷。」他自 言自語地評論…… 當他在炮台上一門大炮旁邊停留的時候,他便像平常那樣不斷地聽見那些在棚子裡說話 的軍官的嗓音,但是他們說什麼,他連一個詞也不明白。突然棚子裡傳來幾個人的嗓音,這 使他感到驚奇,他們說話的聲調十分親切,扣人心弦,以致他情不自禁地傾聽起來。 「不,親愛的,」傳來一陣悅耳的好像是安德烈公爵熟悉的話語聲,「我是說,假如有 辦法知道未來的事,那末我們之中就沒有人會怕死了。親愛的,的確如此。」 另外一個更加年輕的漢子的嗓音打斷了他的話。 「怕也好,不怕也好,橫豎一樣——死是不可避免的。」 「不過還是害怕啊!嗨,你們都是很有閱歷的人,」又傳來一陣勇敢者的話語聲,把前 二者的話打斷了,「真的,你們這些炮兵之所以很有閱歷,是因為你們把樣樣東西隨身帶來 了:伏特加酒呀,小菜呀,要什麼有什麼。」 嗓音雄厚的漢子顯然是步兵軍官,他大聲笑起來了。 「不過還是害怕啊!」頭一位帶有熟悉的嗓音的人繼續說下去,「害怕未知的事事物 物,真是如此。無論怎麼說,靈魂終有一日要升天……我們本來就知道,上天是不存在的, 只有大氣層而已。」 勇敢者的嗓音又把炮兵的話打斷了。 「喂,圖申,請我喝點您的草浸酒吧。」他說道。 「他就是那個不穿皮靴站在隨軍商販身邊的上尉。」安德烈公爵思忖了片刻,高興地聽 出令人悅意的富有抽像推理意味的發言。 「可以請您喝一點草浸酒,」圖申說道,「還是要明了未來的人生……」他沒有把話說 完。 這時候空中傳來一片呼嘯聲。愈來愈近,愈快,愈清晰,愈清晰,愈快,一枚炮彈好像 沒有把要說的話全部說完,就帶著非人的威力炸成了碎片,在離棚子不遠的地方轟隆一聲落 在地上。大地因為遭受到可怖的打擊而發出一聲歎息。 就在這一剎那間,身材矮小的圖申歪歪地叼著一根煙斗第一個從棚子裡急忙跑出來,他 那善良而聰明的面孔顯得有幾分蒼白。嗓音雄厚的漢子,英姿勃勃的步兵軍官跟在他後面走 出來,向他自己的連隊迅跑而去,跑步時,扣上軍衣的鈕扣。 ------------------ 戰爭與和平 17 安德烈公爵騎著馬站在炮台上,抬眼望著大炮的硝煙,一枚炮彈飛也似地射出去了。他 心不在焉地端詳著廣闊的空間。他只看見,先前駐守原地不動的成群結隊的法國官兵動彈起 來了。誠然,左前方出現了一座炮台。炮台上的硝煙還沒有消散。兩名騎馬的法國人大概是 副官,他們從山上疾馳而過。可以清楚地看見敵軍的一個小縱隊大概要增強散兵線朝山下推 進。頭一炮的硝煙還沒有消散,就已冒出另一股硝煙,響起了炮聲。戰鬥開始了。安德烈公 爵撥馬回頭,前往格倫特尋覓巴格拉季翁公爵。他聽見身後傳來的炮聲愈來愈急速,愈來愈 響亮。看來我軍在開始回擊。在山下,在軍使走過的地方,可以聽見砰砰的槍聲。 勒馬魯瓦攜帶著波拿巴的一封望而生畏的書信剛剛馳至繆拉處,心中有愧的繆拉想痛改 前非,於是立刻將部隊調至中央陣地,並向左右兩翼迂迴,希望在傍晚皇帝駕到之前粉碎自 己面前的一小股敵軍。 「你瞧,戰鬥開始了!」安德烈公爵想道,他覺得身上的血液開始更急速地湧上心房。 「可是在哪裡戰鬥?怎樣才能把我的『土倫』表現出來呢?」他想道。 他從一刻鐘以前還在吃稀飯、喝伏特加酒的那幾個連隊中間經過時,他到處看見正在排 隊和拿起火槍的士兵們的同樣敏捷的動作,他從大家的臉上發覺他心中體察到的那種興奮的 感情。「你瞧,戰鬥開始了!既可怕,又快活!」每一名士兵和軍官的面部表情都證明了這 一層。 他還沒有走到修築防御工事的地方,他就在那陰沉沉的秋日的夕照中看見向他迎面走來 的幾個騎馬的人。領頭的人披著斗篷,戴著羔皮闊邊帽,正騎著一匹白馬。他是巴格拉季翁 公爵。安德烈公爵停下,等候他。巴格拉季翁公爵勒住馬,認出安德烈公爵,向他點頭致 意。當安德烈公爵把目睹的情形告訴他時,他繼續觀察前方。 「戰鬥開始了」這句話甚至在巴格拉季翁那副堅定的棕色的面孔上表露出來了,他的一 雙不明亮的眼睛半睜半瞌,彷彿沒有睡夠似的。安德烈公爵焦急不安地好奇地凝視著這副呆 板的面孔,他很想弄明白,他是否在思考,是否在體察,這個人在這種時刻會思索什麼,產 生什麼感覺?「總而言之,在這副呆板的面孔後面是否隱藏著什麼?」安德烈公爵一面望著 他,一面向自己提出這個問題。巴格拉季翁公爵頷頷首,表示贊同安德烈公爵的話,他接著 說道:「很好。」這種神態就像這裡發生的一切、向他匯報的一切,正是他已經預見到的。 安德烈公爵說得很快,但由於急速的騎行,氣喘吁吁。巴格拉季翁公爵帶著俄國東部的口音 說話,說得特別慢,好像向人家暗示,用不著趕到什麼地方去。但是他仍向圖申主管的炮台 策馬疾馳。安德烈公爵偕同侍從們跟在他後面騎行。跟隨巴格拉季翁公爵身後的有下列人 員:侍從武官——公爵的私人副官熱爾科夫、傳令軍官、騎一匹英國式的短尾良駒的值日校 官、一名文官——檢察官。此人出於好奇而請求參戰,奔赴前線。檢察官是個肥胖的男子 漢,圓圓的臉膛,帶著天真而快活的微笑,他環顧四遭,騎著馬兒晃晃悠悠,在那輜重兵團 的鞍子上露出他的一件有條紋的細絲厚毛軍大衣,他正置身於驃騎兵、哥薩克兵和副官之 中,現出一副怪模樣。 「瞧,他想看看打仗,」熱爾科夫指著檢察官,對博爾孔斯基說道,「可是他的心窩上 痛起來了。」 「得啦吧,你甭說了。」檢察官面露喜悅、天真而狡黠地微笑,說道,彷彿他感到榮幸 的是,他已成為熱爾科夫談笑的對象,彷彿他故意裝出一副比他實際上更愚蠢的樣子。 「Tresdrole,monmonsieurprince,」ヾ值日校官說道。   ヾ法語:我的公爵先生,真夠開心啊。 (他還記得,公爵這個爵位在法國話中似乎有種特殊的講法,可是他無論如何也講不准 確。) 這時候他們都已駛近圖申主管的炮台,一枚炮彈落在他們前面了。 「什麼東西落下來了?」檢察官幼稚地微露笑容,問道。 「法國薄餅。」熱爾科夫說。 「就是說,用這個東西打嗎?」檢察官問道,「厲害極了!」 他好像高興得快要喪失自制力了。他話音剛剛落地,忽然又響起一陣可怕的呼嘯,不知 撞著什麼不結實的東西,呼嘯聲停止了,在離檢察官左後方不遠的地方,一名騎馬的哥薩克 兵撲通一聲,連人帶馬倒在地上了。熱爾科夫和值日校官貼近馬鞍彎下腰來,調轉馬頭跑開 了。檢察官在哥薩克兵對面停下來,集中注意力、好奇地審視著他。哥薩克兵死去了,馬還 在掙扎。 巴格拉季翁公爵瞇縫起眼睛,環顧四周,發現了慌亂的原因之後,便漠不關心地轉過身 去,他彷彿在說:「不值得去幹蠢事!」他勒住馬,做出善騎者的姿勢,微微地彎下身子, 把那掛住斗篷的長劍弄正。長劍是古式的,而不是目前軍人佩戴的長劍。安德烈公爵想起蘇 沃洛夫在意大利把長劍贈送巴格拉季翁的故事,這時回想起來他覺得特別高興。他們向炮台 前面馳去,博爾孔斯基甫才瞭望戰場時,就站在炮台的近旁。 「是誰的連隊?」巴格拉季翁公爵問一個站在炮彈箱旁邊的炮兵士官。 他問道:「誰的連隊?」其實他要問的是:「你們在這兒是不是膽怯呢?」炮兵士官懂 得他的意思。 「大人,這是圖申上尉的連隊。」棕紅色頭髮、滿臉雀斑的炮兵士官挺直胸膛,帶著愉 快的嗓音喊道。 「好,好。」巴格拉季翁說道,心中琢磨著什麼事,經過前車向緊靠邊上的那門大炮馳 去。 當他快要走到時,這門大炮中傳出隆隆的炮聲,把他和侍從們震得發聾,在那驟然繚繞 大炮的硝煙中,可以看見,幾名托著大炮的炮兵,他們急忙地使盡全力,將大炮推回原位。 肩膀寬闊的魁梧的一號炮手拿著洗膛桿,兩腿叉得很寬,跳到輪子前面;二號炮手伸出巍顫 顫的手將火藥裝入炮筒。身材矮小、有點佝僂的圖申軍官,在炮尾架上絆了一跤,他向前跑 去,沒有注意將軍用一只小手搭起涼棚,不時地向外張望。 「再加兩俄分,這樣就恰恰適合了,」他用尖細的嗓音喊道,竭力地使他的嗓音富有與 其體型不相稱的英雄氣概,「第二號,」他尖聲地說,「梅德韋傑夫,殲滅敵人!」 巴格拉季翁把那名軍官喊過來,圖申的動作顯得膽怯而且笨拙,根本不像軍人那樣行 禮,卻像神甫祝福一般,他將三個指頭貼近帽簷,向將軍面前走去。雖然圖申的大炮是用以 掃射細谷的,但是他卻用燃燒彈射擊前面望得見的申格拉本村,那是因為有大批大批的法軍 在村前挺進的緣故。 沒有人命令圖申應向何方射擊用什麼射擊,他只是同他所尊重的上士扎哈爾琴科商量了 一下,便拿定主意:焚燒村莊是上策。「很好!」巴格拉季翁聽了軍官的匯報後說道,他開 始仔細地觀察在他面前展現的戰場,彷彿心中琢磨著什麼。法國官兵從右邊推進,離他們最 近。基輔兵團駐守於高地,高地下面的河谷中可以聽見令人心驚膽戰的時斷時續的辟辟啪啪 的槍聲,右面很遠的地方,在龍騎兵後面,一名侍從軍官向公爵指著包抄我軍側翼的法軍縱 隊。左邊的地平線上可以望見附近的森林邊緣地帶。巴格拉季翁公爵命令兩個營從中央陣地 向右面推進,去救援兄弟部隊。一名侍從軍官敢於批評公爵,指出兩個營隊調走之後,大炮 勢必缺乏掩護了。巴格拉季翁公爵把臉轉向侍從軍官,用那無神的目光默默地朝他瞥了一 眼。安德烈公爵彷彿覺得,侍從軍官的意見提得正確,確實無二話可說。但在這時候,一名 副官從駐守谷地的團長那裡疾馳而至,帶來了消息:大批大批的法軍從山下推進,一個兵團 已經崩潰,正向基輔擲彈兵部隊方向撤退。巴格拉季翁公爵頷頷首,表示贊許。他向右方騎 馬緩行,將一名副官派至龍騎兵部隊,並下令進攻法國軍隊。但是派往那處的副官過了半個 小時就回頭,傳來了信息:龍騎兵團團長已經撤退到峽谷後面去了,因為他面對猛烈的火 力,白白地喪失人丁,因此命令步兵下馬進入森林中。 「很好!」巴格拉季翁說道。 當他騎馬離開炮台時,左邊森林中也可以聽見槍炮聲,因為離左翼太遠,連他自己也來 不及準時到達,他——巴格拉季翁公爵便派熱爾科夫到那裡去告知那個在布勞瑙請求庫圖佐 夫給予兵團獎勵的老將軍,叫他盡快撤退到峽谷後面去,因為右翼大概不能長久地阻擊敵軍 的緣故。圖申和掩護他的一個營已被置於腦後了。安德烈公爵仔細地傾聽巴格拉季翁公爵和 首長們的談話,傾聽他所頒布的命令,值得驚訝的是,他已經發現,沒有頒布任何命令,巴 格拉季翁公爵只是極力地裝出,彷彿這一切事情的發生都是出於必然或偶然,或出於個別首 長的意志,這種種事情的發生雖未遵照他的命令,卻是符合他的意願的。因為巴格拉季翁公 爵待人接物有分寸,所以安德烈公爵注意到,各種事件的發生都帶有偶然性,是不以首長的 意志為轉移的,但是首長的出席帶來了許多裨益。首長們流露出驚惶的面部表情,但是一走 到巴格拉季翁公爵面前時,都變得很鎮靜了。士兵和軍官們高高興興地向他致意,在他眼 前,都變得更有活力了,顯然他們都要向他炫示一下自己的勇敢。 ------------------ 戰爭與和平 18 巴格拉季翁騎馬走到我軍右翼的最高點,開始沿著下坡馳去,從那裡可以聽見若斷若續 的槍炮聲,硝煙瀰漫,遮蔽得什麼也看不見。他們越走近谷地,就越看不清楚,但越感覺到 臨近真正的戰場。他們遇見一些傷員。兩名士兵從兩邊攙著一個頭部鮮血淋漓的未戴軍帽的 傷員。他聲音嘶啞,口吐血水。看來有一顆子彈打中了嘴巴或喉嚨。他們遇見的另一個傷 員,沒有帶槍,強打精神,獨自步行,哼哼地大聲喊叫,新傷口使他痛得不住地晃動手臂, 手上的鮮血像從玻璃瓶中溢出似地流到他的大衣上。從他臉上看出,與其說他感到痛苦,毋 寧說他心驚膽戰。他是一分鐘以前負傷的。他們穿過了大路,就沿著陡坡走下去,在斜坡上 看見幾個躺在地上的人;他們還碰見一群士兵,其中也有一些沒有負傷的人。士兵們呼吸困 難地登上山去,都在看看將軍的面色,大聲地談話,揮動著手臂。在前面的硝煙中可以望得 清一排排身穿灰色大衣的軍人;有一名軍官看見巴格拉季翁之後,大喊大叫地跟在成群結隊 的士兵後面飛奔,叫他們回頭。巴格拉季翁騎馬走到隊列面前,隊列中時而這裡時而那裡急 驟地響起辟辟啪啪的槍聲,它把談話聲和口令聲淹沒了。空氣中充滿著硝煙。士兵們的臉孔 都給薰黑了,但還顯得富有活力。有一些人正在用通條搗碎火藥,有一些人正在把火藥裝進 火槍藥池裡,從袋子裡取出火藥,還有一些人正在射擊。但是,硝煙沒有被風吹散,他們向 誰射擊,看不清楚。可以不時地聽見一陣陣悅耳的嗡嗡聲和呼嘯聲。「這是什麼名堂呢?」 安德烈公爵騎馬走到這群士兵前面,心中想道,「這不能算是散兵線,因為他們擠成一堆 了!這不能算是進攻,因為他們沒有向前推進;也不能算是方陣,因為他們站得不對勁。」 瘦削的、看樣子虛弱的小老頭——團長,面露快活的微笑,一對眼瞼把他那老年人的眼 睛遮著一大半,使他富有溫順的樣子,他騎馬走到巴格拉季翁公爵跟前,像主人招待貴賓那 樣接待他。他向巴格拉季翁公爵報告,說法國騎兵曾向他的兵團發動進攻,雖然這次進攻已 被擊退,但是兵團損失了半數以上的人員。團長說,進攻已被擊退了,他臆想出這個軍用術 語,用以表明他的兵團中發生的事件;但是他本人的確不知道,他所負責統率的軍隊在這半 個小時內發生了什麼事件,因此他無法確切地說,進攻已被擊退了,或是說兵團已被進攻所 粉碎。開戰的時候,他只知道,炮彈和榴彈開始發射到他的兵團所在地,擊中一些人。後來 有個人喊道:「騎兵,」我們的士兵於是開始射擊。在此之前,騎兵業已隱藏,射擊的對象 不是騎兵,而是在谷地露面並向我軍掃射的法國步兵。巴格拉季翁公爵頷頷首,心裡表示, 這全部事態和他預料的情況完全一樣。他把臉轉向副官,命令他將他們甫才從近旁經過的第 六獵騎兵團的兩個營從山上調來。這時候,巴格拉季翁公爵臉上發生的變化使安德烈公爵感 到驚訝。他臉上流露著聚精會神、愉快而堅定的表情,就像某人在炎熱的日子準備跳水時正 跑最後幾步似的。但是,既無睡眠不足的暗淡的目光,亦無假裝的陷入沉思的樣子;一對堅 定的渾圓的鷹眼熱情洋溢地、略微輕蔑地向前望去,顯然,他的目光沒有停留在任何東西 上,雖然他的動作和從前一樣,既遲緩,又有節奏。 團長把臉轉向巴格拉季翁公爵,懇求他撤退,因為這裡太危險了。「大人,看在上帝份 上,賞個光吧!」他說道,一面望著侍從軍官,乞求他證明他說的話是真實的,可是侍從軍 官轉過臉去,不理睬他。「看,請您注意!」他叫他注意在他們身邊不住地呼嘯的子彈。他 帶著請求和責備的口氣說道,就像木匠帶著同樣的口氣對拿起斧頭的老爺說:「我們的事兒 是幹慣了的,您會把手上磨出繭子來。」他這樣說話,就像子彈打不死他自己似的,他那對 半開半合的眼睛賦予他以更強的說服力。校官附和團長,也來規勸,但是巴格拉季翁公爵不 回答他們的話,只是下命令停止射擊,整理隊伍,給行將到達的兩個營讓路。當他說話時, 起了一陣風,遮掩谷地的煙幕被一只看不見的手從右邊拉到左邊去。對面一座山在他們面前 展現了,山上的法國官兵漸漸地向前推進。大家的目光不由地望著那支沿著階地蜿蜒曲折地 行進、並向他們步步逼近的法國縱隊。可以望得見士兵戴的毛茸茸的帽子,可以分辨清軍官 和普通士兵,也可以望見軍旗拍打著旗桿。 「他們走得挺不錯。」巴格拉季翁的侍從中的一個人說道。 縱隊的先頭部分已經下去,進入谷地。武裝沖突應當在這邊斜坡上發生。 投入戰鬥的我團殘部急忙整理隊伍,向右邊走去。第六獵騎兵團的兩個營以整齊的隊形 從他們身後走來,一面趕開掉隊的人員。他們還沒有走到巴格拉季翁身邊,就已經聽見一大 群人齊步走的沉重的腳步聲。一名連長從左翼走來,他離巴格拉季翁最近;連長的面部渾 圓,身材端正,臉上流露著愚蠢而欣喜的表情,他就是從隨軍商販棚子裡跑出來的那個人。 看來在這個時刻,他除了雄赳赳氣昂昂地從首長身邊走過而外,心裡什麼也不想。 他懷著置身於前線使他覺得洋洋自得的心情,邁開肌肉健壯的兩腿,像泅水那樣輕松愉 快地走著,毫不費勁地挺直身子,他那輕快的步子和合著他的步調的士兵們的沉重的腳步迥 然不同。他的大腿旁挎著一柄出鞘的又細又窄的長劍(不像兵器的彎曲的小劍),他時而望 望首長們,時而向後張望;靈活地轉動他那強而有力的身軀,為了不走亂腳步。看樣子,他 正集中全部精力,以最優美的姿勢從首長們身邊過去,心裡體會到,他能夠出色地完成任 務,因而感到非常愉快。他每隔一步心裡似乎在說:「左……左……左……,」密密麻麻的 士兵的臉上流露著各種不同的嚴肅的神態,他們都合著這個節拍前進,背囊和槍支的重荷使 他們感到不方便,就好像這幾百士兵中的每個人每隔一步心裡就會說:「左……左…… 左……」肥胖的少校,喘著粗氣,走亂了腳步,從大路上的一棵灌木旁邊繞過去。一名掉隊 的士兵氣喘吁吁,因為不守紀律而面露驚恐的神情,快步流星地走去,趕上了連隊。一顆炮 彈擠壓著空氣,從巴格拉季翁公爵和侍從們頭上飛過,也合著「左——左!」的節拍,命中 了縱隊。可以聽見連長誇耀的嗓音:「靠攏!」士兵們從炮彈落下的地方呈弧形繞過去,年 老的騎兵,側翼的士官,在陣亡的人員附近掉隊了,後來又趕上自己的隊伍,跳一跳,換一 下腳步,合著隊伍行進的腳步,他很氣忿地回顧一下。在令人恐懼的沉寂中,在腳步同時落 地的單調的響聲中,似乎還可以聽見「左……左…… 左……」的聲音。 「好樣的,夥伴們啊!」巴格拉季翁公爵說道。 「為——大——人!……」這一喊聲響徹了隊伍之中。滿面愁容的士兵從左邊走來,不 住地喊叫,他朝巴格拉季翁望了一眼,那神色就像在說:「我們自己都知道。」另一名士兵 沒有回顧,彷彿害怕分散注意力,他張開口,叫叫喊喊,徒步走過去。 發出了停止前進,取下背囊的命令。 巴格拉季翁繞過從他旁邊走去的隊伍之後,下了馬。他把韁繩交給哥薩克兵,脫下披肩 也交給他,伸開兩腿,把頭上的帽子弄平整。由軍官們率領的法國縱隊的先頭部分從山下走 出來了。 「願上帝保佑!」巴格拉季翁用堅定的聽得見的嗓音說道,一剎那,把臉轉向戰線的正 面,兩手輕輕地來回擺動,似乎很費勁地邁開騎士的笨拙的腳步,沿著凹凸不平的戰場走去 了。安德烈公爵心裡覺得似乎有某種不可克服的力量拖著他朝前走,他感到非常幸運。ヾ   ヾ這裡舉行了一次進攻,梯也爾提及進攻時說:「Lesrusssseconduisirent, vailla-ment,etchoserate□laguerre, onvitdeuxmassesdinfanteriemarcherresolumentl』unecontrelautresansqu』 ancunedesdeuxd□daavantd』□treaborde□,」(俄國人表現得英勇豪邁,這是戰爭中罕見 的事。兩隊步兵堅毅地以白刃相迎,無一方作出讓步,直至決一死戰。)拿破侖在聖赫勒拿 島上曾說:「Quelquesbataillonsrussesmontr□rentdel』intr□pidites.」——作者注。 (俄國有幾個營隊表現了大無畏精神。——俄編者注。) 法國人已經走得很近了,安德烈公爵與巴格拉季翁並排地走著,能夠辨別出法國人的肩 帶、紅色的肩章,甚至連面孔也看得清楚。(他清楚地看見一個年老的法國軍官,他邁開套 著鞋罩的外八字腳攀緣著灌木,費勁地登上山坡。)巴格拉季翁公爵沒有發出新命令,仍舊 沉默地在隊列前面走著。忽然法國人之中響起了槍聲,第二聲,第三聲……在那潰亂的敵軍 隊伍中冒起了一陣硝煙,響起辟啪的射擊聲。有幾個我們的人倒下了,其中有那個快活地、 勁兒十足地行進的圓臉的軍官。但是正當響了第一槍的那一瞬間,巴格拉季翁回頭一看,大 聲喊道:「烏拉!」 我們的隊列之中響起一片拖長的「烏拉——拉」的吶喊聲。我們的官兵,你追我趕,並 且趕上了巴格拉季翁公爵;這一隊列雖然不整齊,但是人人歡喜,十分活躍,開始成群地跑 下山去,追擊潰不成軍的法國人。 ------------------ 戰爭與和平 19 第六獵騎兵團的進攻,保證了右翼的撤退。已被遺忘的圖申(點火燒燬了申格拉本村) 主管的炮台在中央陣地采取軍事行動,阻止了法國軍隊的前進。法國人撲滅被風蔓卷而來的 烈火,使俄國軍隊贏得向後撤退的時間。中央陣地的軍隊向後撤退,倉促而忙亂,但是各個 部隊在撤退時並沒有亂成一團。左翼是由亞速和波多爾斯克兩個步兵團以及保羅格勒驃騎兵 團所組成,但因法軍拉納帶領的優勢兵力的進攻和包抄而處於潰亂之中。巴格拉季翁派熱爾 科夫去見左翼將軍,向他轉交火速退卻的命令。 熱爾科夫沒有把行禮時舉到帽簷邊的手放下,就動作迅速地撥馬疾馳而去,但是一當他 離開巴格拉季翁,就力不從心,一種不可克服的恐懼把他控制住了,他不能到那個危險的地 方去。當他向左翼的軍隊馳近後,他沒有向那槍林彈雨的前方走去,而是在將軍和首長們不 會露面的地方去尋找他們,所以他沒有傳達命令。 左翼是由資歷深的在布勞瑙城下晉謁庫圖佐夫的即是多洛霍夫在其手下當兵的那個兵團 的團長指揮。羅斯托夫在保羅格勒兵團服役,該團團長受命指揮邊遠的左翼,因此這種事發 生了誤會。兩個首長反目,仇恨很深,正當左翼早已發生戰事,法國軍隊開始進攻之際,兩 個首長竟忙於旨在互相侮辱的談判。無論是騎兵團,抑或是步兵團,對行將爆發的戰鬥都很 少作出準備。兩個兵團的人員,從士兵到將軍,都沒有料到要會戰,竟泰然自若地從事和平 勞動:騎兵喂馬,步兵收拾木柴。 「他到底比我的軍階更高,」德國佬——驃騎兵團團長,漲紅了臉,對著向前走來的副 官說道,「他願意干什麼事,就讓他干什麼事。我不能犧牲自己的驃騎兵。司號兵,吹退卻 號!」 然而,戰事急如星火。排炮聲和步槍聲互相交融,響徹了左翼和中央陣地,拉納帶領的 身穿外套的法國步兵越過了磨坊的堤壩,在堤壩這邊的兩射程遠的地方排隊了。步兵上校邁 著顫抖的腳步走到馬前面,翻身上馬,騎在馬上時身材顯得端正而高大,他走到保羅格勒兵 團團長跟前,兩個團長相會了,他們恭恭敬敬地點頭行禮,可是心中隱藏著仇恨。 「上校,再一次,」將軍說道,「可是我不能把一半人員留在森林中。我請求您,我請 求您,」他重說一遍,「占領陣地,準備進攻。」 「我請求您不要干預別人的事,」上校急躁地答道,「既然您是個騎兵……」 「上校,我不是騎兵,而是俄國將軍,既然您不清楚……」 「大人,我很清楚,」上校撥著馬,漲紅了臉,忽然喊道,「您光顧一下散兵線,行不 行?那您將會看到,這個陣地毫無用處。我不想花掉自己的兵團來博取您的歡心。」 「上校,您忘乎所以了。我並不注重自己的歡樂,而且不容許說這種話。」 將軍接受了上校所提出的比賽勇氣的邀請,他挺直胸膛,皺起眉頭,和他一同向散兵線 走去,好像他們的全部分歧應當在那槍林彈雨下的散兵線上獲得解決。他們到達散兵線,有 幾顆子彈從他們頭上飛過,他們沉默地停下來,可是散兵線沒有什麼可看的,因為從他們原 先站過的地方可以清楚地看見,騎兵不能在灌木林和峽谷中作戰,法國人正向左翼繞過去。 將軍和上校像兩只準備格鬥的公雞,嚴肅地意味深長地怒目相視,白白地守候對方露出膽怯 的神態。兩個人經受住了考驗。因為沒有什麼話可說,兩個人都不願意使對方有所借口,說 他頭一個走出了子彈的射程,若不是這時在森林中,幾乎是在他們身後傳來了辟辟啪啪的槍 聲和匯成一片的低沉的喊聲,他們就要長久地站在那裡比賽勇氣。法國人攻擊一名在森林中 拾起木柴的士兵。驃騎兵已經沒法和步兵一道撤退了。他們被法軍散兵線截斷了向左面撤退 的道路。現在無論地形怎樣不方便,為了要給自己開闢一條道路,就必鬚髮動進攻。 羅斯托夫所服役的那個騎兵連的官兵剛剛騎上戰馬,就迎頭遇見敵人,於是停了下來。 又像在恩斯河橋上的情形那樣,在騎兵連和敵人之間空無一人;他們之間隔著一條危險的未 知的恐怖的界線,好像是一條分隔生者和死者的界線。所有的人都覺察到這條界線。他們是 否能夠越過這條界線,如何越過這條界線的問題,使他們頗為不安。 上校已馳至戰線的正面,氣忿地回答軍官們提出的一些問題,就像一個拚命地固執己見 的人那樣,發佈了一項命令。沒有人說過什麼明確的話,但是進攻的消息傳遍了騎兵連。發 出了排隊的口令,隨後可以聽見出鞘的馬刀鏗鏘作響。但是誰也沒有前進一步。左翼的部 隊,無論是步兵,抑或是驃騎兵,都感覺到,首長們自己也不知道應該怎麼辦,因此首長們 的猶豫不決的心情感染了整個部隊。 「快一點,要快一點。」羅斯托夫想道,心裡覺得,享受進攻的樂趣的時刻終於來到 了,關於這種事他從驃騎兵戰友那裡聽得可多哩。 「夥伴們,願上帝保佑,」傳來傑尼索夫的嗓音,「跑步走!」 前列中的一匹匹馬的臀部微微擺動起來了。「白嘴鴉」拽了拽韁繩,就自己上路了。 羅斯托夫從右邊望見他自己的前幾列驃騎兵,前面稍遠的地方,他可以望見他原來望不 清的黑魆魆的地帶,不過他認為這就是敵軍,可以聽見一陣陣槍聲,不過是從遠處傳來的。 「要加快馬的步速!」發出了口令,羅斯托夫覺察到,他的「白嘴鴉」尥了一下馬蹶 子,疾馳起來了。 他預先猜測到它的動作,他於是變得越發高興了。他發現了前面的一棵孤零零的樹。這 棵樹始終位於前面那條顯得多麼可怕的界線的中間。可是當他們越過了這條界線,就非但沒 有什麼可怕而且變得越發愉快,越發活躍了。「啊呀,我真要把它砍掉。」羅斯托夫手中握 著馬刀刀柄,心中想道。 「烏——拉——拉——拉!」響起了一片喊聲。 「欸,無論是誰,現在落到我手上來吧。」羅斯托夫一面想道,一面用馬刺刺著「白嘴 鴉」,要趕上其他人員,便讓它襲步奔馳起來。前面已經望得見敵人。忽然騎兵連像給寬掃 把鞭撻了一下。羅斯托夫舉起了馬刀,準備砍殺,但這時正在前面疾馳的士兵尼基琴科從他 身邊走開了;羅斯托夫如入夢鄉,他心中覺得,還在神速地向前飛奔,同時又覺得停滯不 前。一名熟悉的驃騎兵邦達爾丘克從後面疾馳著趕上來了,他惱火地瞟了一眼。邦達爾丘克 的馬猛地往旁邊一躥,繞過去了。 「這是怎麼回事?我沒有前進?——我已經倒下,被打死了……」羅斯托夫在一瞬間自 問自答。他獨自一人置身於戰場。他從自己周圍看見的不是馳騁的戰馬和一閃而過的驃騎兵 的背脊,而是一動不動的土地和已經收割的莊稼地。熱血在他的身上流淌著。「不,我負了 傷,馬被打死了。」「白嘴鴉」正要伸出前腿,支撐起來,可是它倒下了,壓傷了乘馬者的 一條腿。馬頭正流著鮮血。馬在掙扎,站不起來了。羅斯托夫想站起來,也倒下了,皮囊掛 住了馬鞍。我們的人在哪兒,法國人在哪兒——他不知道。周圍沒有一個人了。 他抽出一只腿,站立起來。「那條把兩軍明顯地分開的界線如今在何方?!」他向自己 問道,並沒有回答出來。「我是否發生了什麼不好的事情?是不是常有這種情形呢?在這種 情形下應當怎樣辦呢?」他在站立的時候,向自己問道。這時他覺得,他那只失去知覺的左 手上懸著什麼多余的東西。手腕已經麻木,彷彿它不是他自己的。他一面望著手臂,一面徒 勞地尋覓手上的血跡。「你看,這些人終於來了。」他看見有幾個人向他跑來,他很高興地 思忖一下,「他們是來幫助我的!」有個人在這些人前面跑著,他頭戴古怪的高筒軍帽,身 穿藍色大衣,長著鷹鉤鼻子,黑頭髮,曬得黝黑。還有兩個人,還有許多人從後面跑來。其 中有個人說了什麼不是俄國人通常說的怪話。在這樣一些頭戴高筒軍帽跟在後面奔跑的人中 間夾雜著一個俄國驃騎兵。有人抓著他的一雙手,有人在他身後抓著他的馬。 「想必是我們的人被虜去當戰俘……對了。他們難道要把我也抓起來?他們是一些什麼 人呢?」羅斯托夫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心裡總是這麼思忖著,「他們難道是法國人?」他端 詳著向他漸漸靠近的法國人。雖然在一瞬間他所說的不過是想追上法國人,把他們砍成肉 醬,現在他彷彿覺得,他們的逼近非常可怖,致使他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們是誰呢?他 們為什麼跑來?難道是跑到我這裡來嗎?他們難道是跑到我這裡來嗎?為什麼?要殺死我 嗎?殺死大家都很疼愛的我嗎?」他想起他的母親、一家人、朋友們都很愛他,因此,敵人 殺害他的意圖是難以想象的。「也許——真會把我殺死的!」因為不領會自己的處境,他有 十多秒鐘站在原地不動。那個領頭的長著鷹鉤鼻的法國人跑得離他很近,已經望得見他的面 部表情。這個人端著刺刀,微微地屏住呼吸,輕快地朝他跑來,他那急躁的陌生的面孔使羅 斯托夫感到驚恐,他抓起手槍,沒有向法國人開槍,把手槍扔到他身上,使盡全力地向灌木 林邊跑去了。他奔跑著,他已經沒有他在恩斯河橋上行走時所懷有的猶疑不決和內心鬥爭的 感覺,但卻懷有那野兔從狼犬群中逃跑時的感覺。一種無可擺脫的為其青春時代的幸福生活 而擔憂的感情控制著他的整個身心。他很快地跳過田塍,在田野中飛奔,動作是那樣敏捷, 就像他玩逮人游戲時迅速地奔跑似的。有時候他把那蒼白的善良的年輕人的面孔轉過來,他 的脊背上起了一陣寒慄。「不,最好不要看,」他想了一下,但跑到灌木林前又掉過頭來看 看。一些法國官兵掉隊了。甚至在他回顧的這一瞬間,領頭的法國人才剛把快步改成整步, 並回頭對那走在後面的夥伴大聲吆喝著什麼。羅斯托夫停步不前。「有點兒不大對頭,」他 想了想,「他們想把我殺死,這是不可能的。」同時他的左手覺是沉甸甸的,好像有兩普特 重的啞鈴懸掛在手上似的。他再也不能跑下去,法國人也停止前進,並且向他瞄準。羅斯托 夫瞇縫起眼睛,彎下身子。一顆又一顆子彈絲絲作響地從他身邊飛過去了。他鼓足最後的力 氣,用右手抓住左手,向灌木林疾速地跑去。俄國步兵都呆在灌木林中。 ------------------ 戰爭與和平 20 幾個步兵團在森林中給弄得措手不及,於是從森林中跑出去;有幾個連隊與其他連隊混 合在一起,就像秩序混亂的人群似地逃出去了。有一名士兵在恐懼中說出了一個戰時聽來駭 人的毫無意義的詞:「截斷聯繫,」這個詞和恐懼心理感染了群眾。 「迂迴!截斷聯繫!完蛋!」奔跑的人們喊道。 正當團長聽到後面傳來的槍聲和吶喊聲之際,他心裡明白,他的兵團中發生了什麼可怕 的事情,他想道,他是一名供職多年、毫無過錯的模範軍官,他因工作疏忽或指揮不力,對 不起列位首長,他這種想法使他大為驚訝,同時他已經忘卻那個不馴服的騎兵上校和他這個 將軍應有的尊嚴,而重要的是,完全忘記了戰爭的危險和自我保全的本能。他用手抓住鞍 橋,用馬刺刺馬,在他倖免於難的槍林彈雨下,向兵團疾馳而去。他只有一個意願:要了解 真相,假如錯誤是他所引起的,無論如何都要補救和糾正錯誤,他這個供職二十二載、從未 受過任何指責的模範軍官,決不應該犯有過失。 他很幸運地從法軍中間疾馳而過,已經馳近森林之後的田野,我軍官兵正穿過森林逃 跑,他們不聽口令,逕直往山下走去。決定戰役命運的士氣動搖的時刻已經來到了,這一群 群潰亂的士兵或者聽從指揮官的口令,或者向他回顧一下,繼續往前逃跑。儘管原先在士兵 心目中多麼威嚴的團長怎樣拚命叫喊,儘管團長的面孔顯得多麼激怒,漲得通紅,與原形迥 異,儘管他揚起一柄長劍,士兵們還在繼續逃跑,大聲地講話,朝天放空槍,不聽口令。決 定戰役命運的士氣動搖,顯然造成了極度恐怖的氣氛。 將軍因吶喊和硝煙嗆得大聲咳嗽起來,在絕望中停步了。似乎一切都已喪失殆盡了,而 在這時,曾向我軍進攻的法國官兵忽然間在無明顯緣由的境況下向後方拔腿而逃,隱沒在森 林的邊緣,俄國步兵於是在森林中出現了。這是季莫欣指揮的連隊,惟有這個連隊在森林中 順利地堅守陣地,埋伏在森林附近的溝渠,突然向法軍官兵發動進攻。季莫欣大喝一聲,沖 向法國官兵,他懷有醉翁般的奮不顧身的勇敢精神,手持一柄軍刀,向敵軍橫衝直撞,法國 官兵還沒有醒悟過來,就扔下武器,逃走了。多洛霍夫和季莫欣並排地跑著,抵近射擊,擊 斃了一名法國人,並且頭一個抓住投降的軍官的衣領。逃跑者都回來了,幾個兵營集合起 來,法國人原來想把左翼部隊分成兩部分,瞬息間都被擊退了。後備部隊已經會師,逃跑的 人們停步不前。團長和少校埃科諾莫夫都站在橋邊,讓那撤退的各個連隊從身邊過去,這時 分一名士兵走到他跟前,抓住他的馬鐙,險些兒靠在他身上。士兵穿著一件淺藍色的廠呢軍 大衣,沒有背包和高筒軍帽,裹著頭,肩上斜挎著法國式的子彈袋。他手上拿著一柄軍官的 長槍。士兵的臉色蒼白,一雙藍眼睛無恥地望著團長的面孔,嘴上露出一絲微笑。雖然團長 正忙著沒空,要給少校埃科諾莫夫作指示,但是不能不注意這個士兵。 「大人,這裡是兩件戰利品,」多諾霍夫說道,指著法國的軍刀和子彈袋。「這個軍官 是被我俘虜的。我把一連人攔住了,」多洛霍夫因為疲倦而覺得呼吸困難;他說話時不止一 次地停頓,「整個連隊都可以作證。大人,我請您記住!」 「好,好。」團長說道,向少校埃科諾莫夫轉過臉來。 然而多洛霍夫並沒有走開,他解開手巾,猛地一拉,讓團長看看頭髮上凝結的一層血污。 「是刺刀戳的傷口,我在前線滯留下來了。大人,請牢記不忘。 圖申主管的炮台已經被遺忘,巴格拉季翁公爵仍然聽見中央陣地的炮聲,只是在戰事行 將結束時,他才派一名值日校官到那裡去,之後又派安德烈公爵去吩咐炮兵隊盡快地撤退。 在這次戰役之中,不知是聽從誰的命令,駐紮在圖申主管的大炮附近的掩護部隊離開了,但 是炮台還繼續開炮,它之所以未被法軍占領,僅只因為敵軍不能推測出這四門無人護衛的大 炮具有勇猛射擊的威力。相反地,敵軍根據這個炮台的十分猛烈的射擊來推測,認為俄軍主 力集中在這裡的中央陣地,因此曾二度試圖攻打這個據點,但二度均被孑然聳立於高地的四 門大炮發射的霰彈所驅散。 巴格拉季翁公爵離開後不久,圖申得以燒燬申格拉本村。 「你看,亂成一團了!著火了!你看,一股濃煙啊!真妙!呱呱叫!一股濃煙,一股濃 煙啊!」炮手興奮地說起話來。 全部大炮在未接到命令的情況下朝著起火的方向放炮。好像是催促似的,士兵們每放一 炮就大聲喊叫:「真妙!對,就這麼放!你看……呱呱叫!」大火被風捲起來,很快就蔓延 開了。走到村莊外面的法軍縱隊已經回到原處了,但是敵人吃了敗仗,彷彿是為報復起見, 在村莊右面架起了十門大炮,開始向圖申放炮。 因為村莊著火,我軍的炮手都像兒童似地覺得快活,因為炮打法國人打得成功,他們都 很激動;因此,當兩顆炮彈、緊接著還有四顆炮彈在幾門大炮中間落地,其中一顆掀倒兩匹 馬,另一顆炸掉彈藥車車伕的一條腿的時候,我軍的炮手才發現敵軍的這座炮台,然而興奮 的心情既已穩定,就不會冷淡,只是改變了意境而已。馱著備用炮架的其他幾匹馬取代了這 兩匹馬,送走了傷員,四門大炮轉過來瞄準那座十門炮的炮台。一名軍官,圖申的戰友,在 戰役開始時就陣亡了,在一小時內,四十名炮手中就有十七名退下陣來,但是炮手們仍然覺 得愉快,富有活力。他們曾兩次發現,法國官兵在山下離他們很近的地方出現了,他們於是 向法國佬發射霰彈。 一個身材矮小的軍官動作很笨拙,軟弱無力,不停地要求勤務兵為這次射擊再裝一袋 煙,當他說話時,他磕出煙斗裡的火星,向前跑去,用那只小手搭個涼棚注視著法國官兵。 「夥伴們,殲滅敵人!」他一面說話,一面托著大炮的輪子,旋動螺絲釘。 不斷地隆隆作響的炮聲震耳欲聾,每一次射擊都使圖申顫栗,在這一股硝煙中,他沒有 放下他的小煙鬥,從一門炮跑到另一門炮,時而瞄準,時而數數發射藥,時而吩咐換掉死馬 和負傷的戰馬,重新套上戰馬;用他那微弱而尖細、缺乏果斷的嗓音不斷地喊叫。他臉上流 露著越來越興奮的神色。只有當他們殺死或殺傷一些人的時候,他才皺起眉頭,轉過臉去, 不看死者,氣忿地吆喝那些老是磨磨蹭蹭,不肯抬起傷者或屍體的人。士兵們大部分都是長 得漂亮的小伙子(正如炮兵連裡常見的情形,小伙子都比軍官高出兩個頭,身量比他寬兩 倍),都像處境尷尬的兒童似的,凝視著自己的連長。 連長的面部表情通常反映在他們的臉上。 由於圖申聽見這種可怖的轟鳴與喧囂,並且需要關心弟兄、增強活動能力,所以他沒有 體會到一點不愉快的恐怖感,也沒有想到,有人會把他殺掉或者使他身負重傷。相反,他變 得越來越快活了。他彷彿覺得,他從看見敵軍並放第一炮的那一瞬間到現在似乎已經隔了很 久,幾乎是昨日發生的事,他所站的一小塊場地,也彷彿是他早就熟悉的親如故土的地方。 雖然他什麼都記得,什麼都考慮,一個處於他的地位的最優秀的軍官能夠做到的事。他都能 做到,但是他卻處於類似冷熱病的譫妄狀態中,或者處於醉漢的神魂顛倒的狀態中。 因為從四面傳來他的大炮發出的震耳欲聾的響聲,因為敵軍的炮彈發出呼嘯聲和射擊 聲,因為看見炮手們汗水直流,滿面通紅,在大炮周圍忙忙碌碌,因為看見人們和戰馬流淌 著鮮血,因為看見敵人的那邊陣地上冒出的硝煙(每次冒出硝煙之後跟著就飛來一顆炮彈, 命中了土地、人、大炮或者是戰馬),——因為他看見這種種現象,所以他的腦海中形成了 他自己的幻想世界,這個世界使他在這個時刻享受到一種喜悅。在他的想象之中,敵人的大 炮不是大炮,而是煙鬥,有一個望不見的吸煙者從煙斗中斷斷續續地吐出一串串煙圈。 「瞧,又噴煙了,」圖申輕聲地自言自語,這時分,山上已經冒出了一團硝煙,大風把 一條帶狀的煙幡吹到左邊去了,「現在請等著射出的小球——給他送回去。」 「大人,有何吩咐?」站在他近旁的炮兵士官聽見他喃喃地說話,便問道。 「沒有什麼,要一顆榴彈……」他答道。 「我們的馬特維夫娜,喂,露一手。」他自言自語。在他想象中,那門緊靠邊上的舊式 大炮彷彿是馬特維夫娜。他覺得棲在大炮周圍的法國官兵他一群螞蟻。古他的幻想世界裡, 那個美男子,醉漢,第二門大炮的第一號炮手就是大叔,圖申對他另眼相看,他的每一個動 作都使他覺得高興。山下傳來的步槍的互相射擊聲,時而停息,時而劇烈,他覺得這好像是 某人在那裡呼吸。他傾聽著時而停息時而激烈的互相射擊聲。 「聽,又喘氣了,喘氣了。」他自言自語。 他覺得自己像個身材高大、強而有力,能用一雙手捧著炮彈向法國官兵扔去的男子漢。 「喂,馬特維夫娜,親愛的,不要出賣我們吧!」當他頭頂上傳來一個陌生的不熟悉的 嗓音的時候,他說道,並且走到大炮旁邊去。 「圖申上尉!上尉!」 圖申驚恐地回頭望了一眼。這就是那個從格倫特隨軍商販帳篷中把他攆出來的校官。他 用氣喘吁吁的嗓音對他喊道: 「您怎麼啦,發瘋了嗎?兩次命令您撤退,而您……」 「得啦吧,他們干嘛對我這樣?……」圖申驚恐地望著首長,暗自想道。 「我……沒什麼……」他把兩個指頭伸到帽簷邊,說道,「……」 但是上校沒有說完他要說的話。從近旁飛過的一顆炮彈迫使他在馬背上潛避之後彎下腰 來。他沉默不言,剛剛想說些什麼,又有一顆炮彈制止了他。他撥轉馬頭飛也似地跑開了。 「撤退!統統撤退!」他從遠處大聲地喊道。 士兵們笑起來了。過了一分鐘,副官捎著同樣的命令走來了。 他是安德烈公爵。當他走到圖申的大炮駐守的那片空地的時候,他首先看見的便是已被 打斷一條腿的卸了套的馬,它在那些上了套的馬旁邊不斷地嘶叫,鮮血像噴泉似地從它的腿 上流出來了。數名陣亡者橫臥在前車之間。炮彈一顆接著一顆在他頭頂上飛過,當他馳近的 時候,他覺得,他的脊樑上掠過一陣神經質的冷戰。但是一想到他膽怯,他又振作起來。 「我不能害怕。」他想到,在幾門大炮之間慢慢地下馬。他傳達了命令,還沒有離開炮台。 他決定,在他監督下從陣地上卸下幾門大炮,然後把大炮運走。他和圖申一起,跨過了多具 屍體,在法軍的可怖的火力下撤走大炮。 「首長剛才來過一趟了,可是很快就跑了,」炮兵士官對安德烈公爵說道,「不像您大 人這樣。」 安德烈公爵沒有和圖申說什麼話。他們兩個都很忙,好像沒有會過面似的。當他們把四 門大炮中沒有損壞的兩門裝進前車後,便向山下走去了(一門業已損壞的大炮和獨角獸大炮 留在原地),安德烈公爵走到了圖申跟前。 「喂,再見吧。」安德烈公爵把手伸向圖申時說道。 「親愛的,再見,」圖申說道,「親愛的心肝!」再見,親愛的。」圖申的眼淚不知怎 的忽然奪眶而出,他眼中含著淚水說。 ------------------ 戰爭與和平 21 風停息了,烏雲低垂於戰地的上空,在地平線上和硝煙連成一片了。天漸漸黑了,兩地 的火光顯得更加明亮。炮聲變得低沉了,可是後面和右面越近越密地聽見辟辟啪啪的槍聲。 圖申伴隨著自己的大炮繞過傷員,也碰上傷員;一當他走出火線,並且沿著下坡道走到沖 溝,就遇見首長和副官們,其中有校官和兩次曾被派遣、沒有一次到達圖申的炮台的熱爾科 夫。他們個個都搶先開腔,給他發佈命令,傳達命令,指明行進的方式與方向,責備他而且 呵斥他。圖申未曾作出任何安排,默不作聲地騎著炮兵連的一匹劣馬,跟在後面走,他害怕 開口,因為每說一句話自己不知道為什麼總要大哭一場。雖然發佈了拋棄傷員的命令,但是 其中還有許多人勉強掙扎著跟在部隊後面走,懇求容許他們坐在炮身上。那名在戰前曾經從 圖申的茅棚中飛快跑出來的英姿勃勃的步兵軍官,腹部中了一顆子彈,躺在馬特維夫娜大炮 的拖車上。在山下,臉色蒼白的驃騎兵士官生,把一只手托著另一只手,走到了圖申跟前, 懇求准許他坐在炮身上。 「上尉,看在上帝份上,我的手給震傷了,」他膽怯地說,「看在上帝份上,我沒法子 走下去。看在上帝份上!」 顯然,這個士官生不止一次地懇求首長允許他在什麼地方坐下,他到處遭到拒絕。他用 訴苦的猶豫不決的嗓音哀求。 「請您吩咐,讓我坐上去,看在上帝份上。」 「讓他坐上去,讓他坐上去,」圖申說道,「大叔,你墊上大衣,」他把臉對著一個可 愛的士兵,說道,「負傷的軍官在哪兒?」 「把他扛下去了,已經死了。」有個人答道。 「讓他坐吧。親愛的,請坐,請坐。安東諾夫,給墊上大衣。」 士官生就是羅斯托夫。他用一只手托著另一只手,臉色蒼白,發冷發熱,下頜顫抖著。 人家讓他坐在馬特維夫娜大炮身上,一名死去的軍官就是從這門大炮上打下去的。那件墊坐 的大衣沾滿了鮮血,弄髒了羅斯托夫的緊腿褲和兩隻手。 「親愛的,怎麼?您負傷了嗎?」圖申向羅斯托夫所坐的那門大炮炮身前面走去時說道。 「不,我是給震傷的。」 「那炮架上為什麼有血呢?」圖申問道。 「大人,是那個軍官沾上血污的。」炮兵用大衣袖子揩拭血污時答道,彷彿是因為大炮 不乾淨而請求原諒似的。 他們在步兵幫助下好不容易才把大炮搬運到山上,抵達貢台斯多爾夫村停止前進。天很 黑了,距離十步路就看不清楚士兵的制服,互相射擊聲開始停息。忽然從右面不遠的地方又 傳來吶喊聲和槍炮聲。由於射擊的關係,黑暗中火光閃耀。這是法軍最後一次進攻,埋伏於 村捨中的士兵迎擊敵人的進攻,群眾又從村子裡沖出來,他是圖申的大炮不能移動了,炮手 們、圖申和士官生沉默地面面相覷,等待厄運的降臨。互相射擊聲開始停息,談得正歡的士 兵從側面街上蜂擁而出。 「彼得羅夫,安然無恙嗎?」有一名士兵問道。 「老兄,收拾他們了。現在決不會過來。」另一名士兵說道。 「什麼都看不見。他們收拾自己人了!弟兄們,黑洞洞的,什麼都看不見。沒有什麼可 喝的嗎?」 法國人最後一次被擊退了。在伸手不見五指的昏暗中,圖申的大炮宛如鑲嵌著框架似 的,四周簇擁著喧囂的步兵,又向前方挺進了。 在黑暗中,有一條看不見的黑魆魆的大河,彷彿朝著一個方向平緩地流動。絮語聲和說 話聲、馬蹄聲和車輪聲互相交織成一片。在那昏暗的深夜裡,傷員的呻吟聲和說話聲,透過 這一片嘈雜的響聲,清晰可聞。他們的呻吟聲中好像充滿了籠罩軍隊的一片黑暗。他們的呻 吟和這深夜的昏暗被視若等同。少頃,前進的人群騷動起來。一個騎著白馬的人偕同侍從從 一旁經過。行走的時候,不知他說了什麼話。 「他說了什麼?現在要到哪兒去?是不是站著不動呢?是不是表示謝意?」從四面傳來 貪婪地問長問短的話語聲,正在行走的人群互相擠擠插插(看起來,先頭部隊停止前進 了,)停止前進的風聞傳開了。行走的時候,大家都在泥濘的道路中間停步了。 火光通明,談話聲聽得更加清晰了。圖申向全連作出指示後,派出一名士兵替士官生尋 找裹傷站或軍醫,士兵們在路上生起篝火,圖申便在篝火旁坐下。羅斯托夫舉步維艱,也走 到篝火面前。由於疼痛、寒冷和潮濕,他渾身像發瘧疾似的直打哆嗦。他很想睡覺,可是折 磨人的疼痛使他不能入睡,那只隱隱作痛的臂膀,不知道擺在哪裡才好。他時而合上眼睛, 時而注視似乎燒得通紅的篝火,時而注視盤腿坐在身旁的圖申,注視他那有點傴僂而虛弱的 身體。圖申那一對仁慈而聰明的大眼睛憐憫地凝視著他。他看出,圖申真心實意地願意幫助 他,可是他無能為力。 從四面傳來步行者、騎行者和在四周駐紮的步兵的腳步聲和說話聲。說話聲、腳步聲和 在泥濘中移步的馬蹄的響聲、近處和遠處的柴火的辟啪聲,融匯成一片振蕩的嗡嗡聲。 一條在黑暗中看不見的大河現在不像從前那樣奔流,而像暴風雨之後,昏暗的大海漸漸 趨於平靜,但海面還在蕩漾。羅斯托夫茫然地望著而且聽著他面前和四周發生的情況。一名 步兵走到篝火前,蹲下來,伸出手來炙火,把臉轉過來。 「大人,炙炙火不要緊吧?」他帶著疑惑的樣子把臉轉向圖申,說道,「大人,您看, 和連隊失散了,我自己也不知道,呆在啥地方。真糟糕!」 一名裹著面頰的步兵軍官和一名士兵走到篝火前,把臉轉向圖申,請他下命令將大炮移 開一點,好讓車子開過去。兩名士兵跟在連長後面跑著,撞上了篝火。他們拖著一只皮靴, 拚命地相罵和毆鬥。 「怎麼,是你撿起來的嗎?瞧,你很機智啊!」有一名士兵用嘶啞的嗓音喊道。 之後有一名士兵頸上裹著血跡斑斑的包腳布,很瘦,面色蒼白,向前面走來,他帶著憤 怒的嗓音向炮手們要點水喝。 「干嘛我要像狗那樣死掉,是不是?」他說。 圖申下命令給他一點水。然後有一名愉快的士兵跑到面前來,給步兵要一點炭火。 「給步兵一點熾熱的炭火!鄉親們,祝你們幸福地留在此地,謝謝你們的炭火,我們償 還時要加上利息。」他一面說道,一面拿著通紅的炭火塊,送往昏暗的地方去。 有四名士兵用大衣兜著一件沉重的東西,跟在這名士兵後面,從篝火旁邊走過去了。其 中有一人絆得要跌倒了。 「你瞧,這些鬼傢伙,把木柴擺在路上了。」他說了一句牢騷話。 「他死了,干嘛還要抬他?」其中有一人說道。 「您得啦吧!」 他們於是挑著自己的擔子在黑暗中隱沒不見了。 「怎麼?疼痛嗎?」圖申輕聲地問羅斯托夫。 「疼痛。」 「大人,請到將軍那裡去他在此地的一間農捨裡。」炮兵士官走到圖申跟前,說道。 「親愛的,馬上就去。」 圖申站起來,扣上大衣,整理一下,從篝火旁邊走開了…… 在離炮手們生起的篝火不遠的地方,巴格拉季翁公爵坐在給他準備的一間農捨中吃午 飯,並同聚集在他那裡的部隊中的幾個首長談話。其中包括:眼睛半開半合的小老頭,他貪 婪地啃著羊骨頭;軍齡二十二年的無可指責的將軍,他一面用餐,一面喝伏特加酒佐餐,滿 面紅光;校官戴著一只刻有名字的戒指;熱爾科夫惴惴不安地望著眾人;安德烈公爵臉色蒼 白,緊閉嘴唇,一對冷熱病的眼睛發亮。 一面奪得的法國軍旗傾斜地靠在農捨的角落裡,軍法檢察官面露稚氣的神情用手撫摸著 軍旗的布面,困惑不安地搖頭,也許是因為軍旗的外形真的使他感興趣,也許是因為他缺少 餐具,餓著肚皮望望別人吃飯時心裡覺得難過。一名被龍騎兵俘虜的法國上校呆在隔壁的農 捨裡。我們的軍官圍在他身邊,注視著他。巴格拉季翁公爵感謝某些部隊的首長,並詢及戰 事的詳情、傷亡的實情。那個曾經在布勞瑙請功的團長向公爵報告,說戰鬥一開始,他便從 森林中撤退,召集了采伐林木的人,讓他們從自己身旁過去,之後帶領兩個營打了一場白刃 戰,粉碎了法國官兵。 「大人,當我看見第一營已經失去戰鬥力,我便在路上停步不前了,」我心裡想道: 『讓這些人撤走,用另一營的火力去迎戰。』我就是這樣做的。」 團長極欲做到這一點,而他覺得極為遺憾的是,未能做到這一點,他以為這一切確乎如 此,但是也許真有這種情形吧?難道在這一片混亂中分辨得清真有其事和確無其事呢? 「大人,而且我應當提到,」他繼續說道,一面回想多洛霍夫和庫圖佐夫的談話、他和 受到降級處分的人最後一次的相會,「我親眼看到,受處分降為列兵的多洛霍夫俘虜了一名 法國軍官,表現得特別突出。」 「大人,在這兒我看見保羅格勒兵團的官兵沖鋒陷陣,」熱爾科夫神情不安地向四下張 望,插了一句話,其實在這天他根本沒有看見驃騎兵,只是從一名步兵軍官那裡聽到他們的 消息,「大人,打敗了兩個方陣。」 有些人聽見熱爾科夫的話微微一笑,像平日那樣,等待他來說句笑話,但是他們發現, 他說的話也涉及我們的武裝力量和今天戰鬥的光榮;雖然有許多人非常清楚地知道,熱爾科 夫所說的話是毫無根據的謊話,但是他們還是流露出嚴肅的神態。巴格拉季翁公爵把臉轉向 年老的上校。 「各位先生,我感謝大家。各種部隊——步兵、騎兵和炮兵,英勇地戰鬥。兩門大炮怎 麼被拋棄在中央陣地呢?」他問道,一面用目光尋覓著什麼人。(巴格拉季翁公爵沒有去問 左翼的大炮,他已經知道,戰爭一爆發,那裡的大炮全都扔下了。)「我好像是請您去辦事 的。」他把臉對著值日校官說道。 「有一門炮被摧毀了,」值日校官回答,「另一門炮我沒法了解,我自己始終呆在那 裡,負責指揮,剛剛才離開……說實在的,戰鬥很激烈。」他謙虛地補充說。 有人說圖申上尉駐紮在此地的一個村子附近,派人去找他了。 「就是您到過那裡。」巴格拉季翁公爵把臉轉向安德烈公爵,說道。 「可不是,我們差一點兒相會了。」值日校官對博爾孔斯基露出愉快的微笑,說道。 「我沒有看見您的機會。」安德烈公爵冷淡地若斷若續地說。大家都沉默下來。 圖申在門檻前露面,從幾個將軍背後竄進來,在這間擁擠的農捨裡,圖申從將軍們身邊 繞過去,像平時那樣,看見首長們覺得侷促不安。圖申沒有看清旗桿,絆了一跤。有幾個人 大聲地笑起來了。 「怎麼放棄了一門大炮呢?」巴格拉季翁問道,與其說對著上尉,莫如說對著幾個發笑 的人(其中以熱爾科夫的笑聲最響亮)皺起眉頭。 此刻,在圖申看見威嚴的首長們時,他才想到自己的過失和恥辱,因為他失掉兩門大 炮,竟然還活著。使他激動不安的是,直至此時還沒有想到這件事。軍官們的哄堂大笑把他 弄得更糊塗了。他站在巴格拉季翁面前,下頜不住地顫抖,勉強開口說了話: 「大人……我不知道……大人,身邊沒有人。」 「您可以從掩護部隊中弄到幾個人!」 至於掩護部隊已經撤走這一點,圖申隻字未提,不過這是顛撲不破的事實。他害怕說出 這句話會給別的首長造成麻煩,於是就沉默不言,他用那停滯的目光盯著巴格拉季翁的面 孔,有如答錯題的小學生注視主考人的眼睛。 沉默持續了很長的時間。巴格拉季翁公爵顯然不願意裝出嚴厲的樣子,不知道該說什麼 話;其余的人都不敢在談話時插嘴。安德烈公爵皺起眉頭望著圖申,手指頭神經質地顫動著。 「大人,」安德烈公爵用尖銳的聲音打破了沉默,「您把我派到圖申上尉的炮台。我到 了那兒,發現三分之二的人馬被打死,兩門大炮被摧毀,沒有什麼掩護部隊。」 此刻,巴格拉季翁公爵和圖申均以逼視的目光望著拘謹而激動地說話的博爾孔斯基。 「大人,如果您允許我說出自己的意見,」他繼續說下去,「我們今日的成就應當歸功 於這個炮台的軍事行動和圖申上尉及其連隊的百折不回的英勇行為,」安德烈公爵說道,不 等他回答便立刻站立起來,從桌子旁邊走開。 巴格拉季翁公爵向圖申瞥了一眼,他顯然不想對博爾孔斯基的尖刻的意見持不信任的態 度,同時他覺得自己不能完全相信他的話,他低下頭來對圖申說,他可以走了。安德烈公爵 跟在他後面走出門來。 「親愛的,謝謝,你搭救我了。」圖申對他說。 安德烈公爵回頭望一望圖申,沒有說什麼,便從他身旁走開了。安德烈公爵覺得愁悶而 且很難受。這一切多麼離奇,和他所冀望的迥然不同。 「他們是誰?他們干什麼?他們要什麼?這一切要到什麼時候才會結束?」羅斯托夫一 面想,一面觀看在他面前更迭著的人影。手臂的疼痛變得更難受。他昏昏欲睡,紅圈在他眼 前蹦蹦跳跳;這些噪音、面孔所造成的印象、孤獨的感覺都和疼痛的感覺匯成一片。就是他 們,這些負傷的和未負傷的士兵,在擠壓和扭脫他那只斷臂和肩膀的肌腱,燒燬他那只折斷 的手臂和肩膀上的肌肉。他閉起眼睛,以便擺脫它們。 他微睡片刻,在這短暫的朦朧狀態中,他夢見數不清的事事物物:他夢見母親和她的潔 白的大手、夢見索尼婭的瘦削的雙肩、娜塔莎的眼睛和笑容、傑尼索夫、他的嗓音和胡髭, 還夢見捷利亞寧、他和捷利亞寧、波格丹內奇經歷的往事。這全部經歷和這個帶著尖細嗓音 的士兵都是同一回事。這全部經歷和這個士兵如此折磨人地、無休無止地抓著、擠壓著他的 手臂,一個勁兒地向一邊拉拽。他試圖擺脫他們,可是它們根本不放開、須臾也不放開他的 肩膀。如果他們不拉扯他的肩膀,肩膀就不會疼痛,它就會結結實實的,可是他不能擺脫它 們。 他睜開兩眼望望上方。高出炭火一俄尺的地方懸掛著黑暗的夜幕。在這一片光亮中,粉 末般的雪花紛紛飛下。軍醫沒有來,圖申也沒有回去。他獨自一人呆著,這時分只有那名小 兵一絲不掛地坐在炭火對面,烘烤他那瘦黃的身體。 「沒有人需要我啊!」羅斯托夫想道,「沒有人來援助我,沒有人來憐憫我。有個時候 我在家裡呆著,強壯、快活,是個寵兒。」他歎了一口氣,不由地呻吟起來。 「哎喲,疼痛嗎?」他問道,一面在炭火上面抖著自己的襯衫,沒有等他回答,就咯咯 地叫了一聲,接著補充說:「一天之內遭受損害的人還少嗎?——太可怕!」 羅斯托夫不聽士兵的話。他望著炭火上方紛飛的雪花,回想起俄羅斯的冬天,暖和而明 亮的住房、毛茸茸的皮襖、飛奔的雪橇、健康的體魄、家庭的撫愛和關心。「我干嘛走到這 裡來了!」他想道。 翌日,法國人沒有再次發動進攻,巴格拉季翁的殘部與庫圖佐夫的軍隊會合起來了。 ------------------   黃金書屋 整理校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