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爭與和平 1 瓦西裡公爵不去周密地考慮自己的計劃,他更少地想到謀求私利和作出危害他人的事。 他不過是個上流社會人士,在上流社會中頗有造詣,並且習慣於借取這樣的成就。他經常斟 酌情形,在與人們建立密切關係時擬訂出各種計劃,提出自己的見解,他自己雖然不太了 解,但是它們卻已構成他的生活中的一種情趣。不是一兩個,而是幾十個這樣的計劃和設想 常常付諸實施,其中有一些在他腦際開始浮現,另一些正在實行,還有一些要被廢除。比 如,他沒有對自己說過這種話:「目前這個人有權有勢,我應該獲得他的信任,與他建立友 誼關係,借助於他撈到一筆津貼;」或者說,他沒有對自己說過這種話:「皮埃爾十分富 有,我應該勾引他來娶我的幼女,借到我所需要的四萬盧布」但他遇見這個有權有勢的人 時,人的本能就向他暗示,這個人可能大有用途,於是瓦西裡公爵就同他接近,他在這方 面,精神上毋須乎有所準備,只要一遇有機會,就本能地百般阿諛奉承,對他持有十分親熱 的態度,開口說幾句應該說的話。 在莫斯科,皮埃爾和瓦西裡公爵十分接近,他替皮埃爾謀到一個低級侍從的差事,當時 那官階等於五等文官,他便堅持己見,要皮埃爾和他一道到彼得堡去,住在他家裡。瓦西裡 公爵促使皮埃爾娶他的女兒為妻所必須做的事情,他樣樣都做,這樣行事彷彿是因為他顢顢 頇頇,但同時他又顯得信心十足。假如瓦西裡公爵事先周密地考慮自己的計劃,他在態度上 就不會這樣自然,在對待比他地位更高或更低的人們就不會這樣渾厚和親切。有某種東西經 常吸引他趨向那些比他更有權勢、更加富有的人;他在把握什麼時候必須、什麼時候可以利 用別人的時機方面,富有非凡的本事。 不久以前,皮埃爾過著無憂無慮的孤寂的生活,他出乎意料地變成了財主和別祖霍夫伯 爵,在此之後他覺得自己被雜事糾纏,忙得不可開交,只有躺在床上時才能獨自一人安享清 閒。他得簽署多種公文,和他不熟悉的辦公場所打交道,向總管家詢問某些事情,去莫斯科 附近的領地走走,接見許多人士,他們從前甚至不想知道他的生活情況,如果現在他不想和 他們會面,他們就會感到屈辱和痛心。這些形形色色的人士:實業家、親戚、熟人,都很和 善而溫柔地對待年輕的繼承人,博取他的歡心,顯然他們都對皮埃爾的高尚的品格深信不 疑。他不時地聽到這些話:「以您的分外的仁慈」,或則:「以您的善心」,或則,「伯 爵,您本人如此純潔……」或則:「如果他像您這樣聰明」諸如此類,因此他真的相信自己 那種分外的仁慈,相信自己與眾不同的智慧,而且在靈魂深處,他經常覺得他確實非常仁 慈,非常聰明。甚至連那些過去兇狠、顯然懷有敵意的人也對他和和氣氣,愛撫備至。好生 氣的大公爵小姐,身腰修長,頭髮弄得很服貼,像個洋娃娃似的。在安葬別祖霍夫之後,她 走進皮埃爾的房間。她垂下眼簾,滿面通紅,對他說,她對過去他們之間的誤會深表遺憾, 現在她覺得沒有理由奢求什麼,只請求在她遭受打擊之後准許她在這棟住宅中逗留幾個星 期,因為她深深地愛著這棟住宅,在這裡作出了許多貢獻。她說這番話時不禁大哭起來。這 個雕像似的公爵小姐發生了很大的變化,這使皮埃爾頗為感動,他一把抓住她的手,請求她 寬恕,連他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麼要央求她寬恕。從這天起,公爵小姐便替皮埃爾編織有條紋 的圍巾,她對他的態度完全變了。 「moncher(我親愛的),你替她辦妥這件事吧,她畢竟為死者吃了許多苦啊,」瓦西 裡公爵對他說,一面要他在一張對公爵小姐有利的文據上簽字。 瓦西裡公爵拿定了主意,認為這塊骨頭——三萬盧布的期票——還是要扔給可憐的公爵 小姐,要她死了心眼,不去談論瓦西裡公爵參與搶奪嵌花皮包的丑事。皮埃爾在期票上簽了 字,從那時起,公爵小姐變得更加和善了。她的幾個妹妹也對他親熱起來,尤其是那個年紀 最小、臉上有顆胎痣。長得俊俏的公爵小姐;她笑容可掬,一看見他就覺得不好意思,這常 常使得皮埃爾困窘不安。 皮埃爾覺得,大家喜愛他是順應自然的事情,如果有人不愛他,他就會覺得異乎尋常 了,因此,他不能不相信他周圍的人都懷有一片誠心。而且他沒有功夫去問自己,這些人是 否真無二心。他經常忙得不亦樂乎,經常覺得自己處於溫柔和歡愉的陶醉之中。他覺得自己 是某種重要的公共活動的中心人物,他覺得經常有人對他有所期待,如果不辦妥某件事,就 會使許多人痛心,就會使他們失望,如果能辦妥某件事,那麼一切都順利,因此,如有求於 他,他盡力而為,但是這種「順利」始終是一句後話而已。 起初,瓦西裡公爵較諸其他人更多地支配皮埃爾本人和他的各種事情。自從別祖霍夫伯 爵去世後,他一直管著皮埃爾,沒有放鬆過。瓦西裡公爵擺出那副樣子,就像某人負擔沉 重、精疲力盡似的,但出於憐憫,他終究不能拋棄這個孤立無援的少年,聽憑命運和騙子們 的擺佈,皮埃爾畢竟是他的朋友的兒子,apr□stoutヾ他擁有這麼一大筆財富。別祖霍夫伯 爵辭世後,他在莫斯科逗留過幾天,在這幾天中,他常把皮埃爾喊到身邊,他也親自去找皮 埃爾,囑咐他要做什麼事,那口氣中含有倦意和自信,彷彿他每次都附帶說過這席話似的: 「Voussavez,quejesuisaccabl□d』affairesetquecen』estqueparpurecharit□, quejem』occupedevous,etpuisvoussavezbien, quecequejevousproposeestlaseulchosefaisable.」ゝ   ヾ法語:歸根結底。 ゝ法語:你知道,我負擔過重的工作,但把你丟開不管,是冷酷無情的。你也知道,我 對你所說的話是唯一可行的。 「喂,我的朋友,我們明日終於要走了。」有一次他閉上眼睛,用指頭逐個地撫摸他的 胳膊時,對他說,那腔調好像他所說的話是他們之間很早很早以前決定要說的,並且不可能 作出別的決定。 「我們明天要走了,我讓你坐上我的馬車。我感到非常高興。我們這兒的重要事情都干 完了。我早就應當走了。你看,我收到大臣的來信。我為你向他求情,你被編入外交使團, 錄用為低級侍從。現今你面前展現了一條外交上的康莊大道。」 儘管皮埃爾說了這些話,他那疲倦而自信的腔調強而有力,但是他對自己的功名利祿考 慮了很久,心裡還想提出異議。可是瓦西裡公爵用那低沉的嘟嘟囔囔的聲調打斷他的話,這 種聲調排除了別人打斷他的話的可能性,通常他是在勸說他人的情況下才應用這種腔調的。 「mais,moncherヾ我為自己,為我自己的良心才辦了這件事,所以,用不著感謝我。 從來沒有任何人抱怨,說人家溺愛他了,以後你沒事了,即使明天不干也行。你在彼得堡什 麼都會看得一清二楚的。你老早就得擺脫這些可怕的回憶,」瓦西裡公爵歎了一口氣,「我 親愛的,就是這樣的。讓我的近侍坐你的車子一同去吧。哎呀,對了,我原來忘記了,」瓦 西裡公爵又補充地說,「moncher,」ゝ你曉得,我和死者有一筆舊帳,梁贊寄來的一筆 錢,我收到了,把它留下來,你眼下不缺錢用,我們以後會把帳目算清的。」   ヾ法語:可是,我親愛的。 ゝ法語:我的朋友。 瓦西裡公爵所提到的「梁贊寄來的一筆錢」,是幾千盧布的代役租金,瓦西裡公爵把這 筆錢留在自己身邊了。 在彼得堡像在莫斯科一樣,那些寵愛皮埃爾的性情溫和的人們所造成的氣氛籠罩著他。 他不能拒絕瓦西裡公爵給他謀到的差事,或者莫如說職位(因為他無所事事),而交遊、邀 請和社會活動竟是那麼多,以致皮埃爾比在莫斯科更多地體會到一種迷迷糊糊的忙忙碌碌的 感覺,一種即將來臨而尚未實現的幸福的感覺。 他從前那些未婚的夥伴中,許多人都不在彼得堡。近衛軍遠征去了。多洛霍夫已受到降 級處分,阿納托利在外省軍隊裡服役,安德烈公爵在國外,因此皮埃爾既不能像從前那樣喜 歡消度良霄,也不能和年紀大的受人尊敬的朋友在暢談中排解愁悶了。他在午宴上、舞會 上,主要是在瓦西裡公爵家中——在肥胖的公爵夫人、即是他的妻子和美麗的女郎海倫這個 小團體中,消度他的全部時光。 安娜﹒帕夫洛夫娜﹒捨利爾,也像其他人一樣,對皮埃爾改變了態度,發生了社會對他 的看法上所發生的那種變化。 以前,皮埃爾在安娜﹒帕夫洛夫娜面前經常覺得他所說的話失禮、無分寸,說出一些不 宜於說出的話。他在腦海中醞釀發言的時候,總覺得他要說的話都是明智的,可是一當他大 聲說出來,這些話就變得愚蠢了。與之相反,伊波利特說的至為愚蠢的話,卻被人看成是明 智而且動聽的。而今,無論他說什麼話,都被認為charmantヾ。即令安娜﹒帕夫洛夫娜不 開口,他也會發覺,她想說出這一點,為尊重他的謙遜起見,她才忍住沒有把話說出來。 從一八○五年冬季之初至一八○六年,皮埃爾接獲安娜﹒帕夫洛夫娜寄來的一封普通的 玫瑰色的請帖,請帖上並有補充的話:「VoustrouverezchezmoilabelleH□l□ne,qu』 onneselassejamaisvoir.」ゝ   ヾ法語:十分動聽。 ゝ法語:「有個百看不厭的十分標致的海倫要到我這裡來。」 皮埃爾念到這個地方的時候,頭一次感到他和海倫之間日漸形成別人公認的某種關係。 這個念頭使他膽寒,好像他正承擔著一種他不能履行的義務似的,與此同時,它作為一種有 趣的設想,又使他歡喜起來。 安娜﹒帕夫洛夫娜舉辦的晚會還和第一次晚會一樣,只是安娜﹒帕夫洛夫娜用以款待客 人的一道新菜,現在已經不是莫特馬爾,而是一位來自柏林的外交官,他捎來了詳細的新聞 ——亞歷山大皇帝在波茨坦逗留、兩位至為高貴的朋友在那裡立誓永締牢不可破的聯盟,為 維護正義事業而反對人類的敵人。皮埃爾受到安娜﹒帕夫洛夫娜的接待,她流露著一點憂 愁,這顯然是年輕人不久以前喪父——別祖霍夫伯爵去世之事牽動了安娜的心(大家總是認 為,說服皮埃爾,要他對他幾乎不認識的父親的去世深表哀慟,是他們自己的天職),而她 流露的一點憂愁宛如她一提到至尊的瑪麗亞﹒費奧多羅夫娜皇太后時流露的哀思一樣。這使 皮埃爾深感榮幸。安娜﹒帕夫洛夫娜用她那慣用的方法把她的客廳中的客人編成幾個組。瓦 西裡公爵和幾位將軍的那個大組用上了一名外交官。另一組人在茶几旁邊就座,皮埃爾想加 入第一組,可是安娜﹒帕夫洛夫娜處於激動不安的狀態中,就像戰場上的將領此時腦海中浮 現出千萬種上策,但尚未一一實現似的。她望見皮埃爾後,便用指頭摸了摸他的袖筒。 「Attendezj□idesvuessurvouspourcesoir.」ヾ她望望海倫,對她微露笑容。   ヾ法語:等一等,今天晚上我打算找您聊聊。 「MabonneH□l□ne,ilfaut,quevoussoyezcharitablepourmapauvretante, quiauneadorationpourvous,Allezluitenircompagniepour10minutes.ヾ為了讓您不感到 寂寞,這裡有個可愛的伯爵,他是樂意關照您的。」 美麗的女郎向姑母跟前走去了,但是安娜﹒帕夫洛夫娜還把皮埃爾留在自己身邊,裝出 那副樣子,好像她還要作出最後一次必要的囑咐似的。 「她多麼惹人喜歡,不是嗎?」她對皮埃爾說道,一面指著莊重地慢慢走開的美妙的女 郎,「Etquelletenue!ゝ這樣年輕的姑娘善長於保持有分寸的態度!這是一種出自內心的 表現!誰能占有她,誰就會無比幸福。一個非交際場中的丈夫有了她無形中就會在上流社會 占有至為顯赫的地位。是不是?我只想知道您的意見。」於是安娜﹒帕夫洛夫娜讓皮埃爾走 開了。   ヾ法語:我親愛的海倫,您要仁慈地對待我可憐的姑母吧,她是寵愛您的。您和她 一塊呆上十來分鐘吧。 ゝ法語:她的舉止多麼優雅啊! 皮埃爾十分真誠而且肯定地回答了安娜﹒帕夫洛夫娜有關海倫的行為方式問題。如果他 曾經想到海倫,那他所想到的正是她的姿色、她在上流社會中那種十分寧靜、保持緘默自尊 的本領。 姑母在一個角落裡接待了兩個年輕人,但是看起來她想隱瞞她對海倫的寵愛,在安 娜﹒帕夫洛夫娜面前她想更多地流露她的驚恐的神態。她注視著她的侄女,彷彿心裡在問, 她應當怎樣對付這幾個人。安娜﹒帕夫洛夫娜在離開他們的當兒,又用指頭摸摸皮埃爾的袖 筒,說道: 「J』esp□re,quevousnedirezplusqu』ons』ennuiechezmoi.」ヾ她望了海倫一眼。   ヾ法語:我希望下次您不要再說,在我這兒覺得寂寞無聊。 海倫嫣然一笑,那樣子表示,她不容許任何人看見她而有不被勾魂的可能。姑母乾咳了 幾聲,清清嗓子,吞下口水,用法國話發言,她看見海倫覺得很高興,之後把臉轉向皮埃 爾,用同樣的言詞問寒問暖,流露著同樣的神色。在那枯燥無味、不能繼續下去的談話中 間,海倫回頭望了望皮埃爾,對他微微一笑,這種微笑安然而嫵媚,她在人人面前都這樣笑 容可掬。皮埃爾看慣了這種微笑,他認為微笑的含義甚微,因此他不予以注意。姑母這時分 正在談論皮埃爾的亡父——別祖霍夫伯爵收集煙壺的事情,並且拿出自己的煙壺給大家瞧 瞧。公爵小姐海倫要瞧瞧嵌在這個煙壺上面的姑父的畫像。 「這想必是維涅斯所創作的,』皮埃爾說道,同時提到著名的小型彩畫家的名字,他向 桌前俯下身去,拿起鼻煙壺,繼續傾聽另外一張桌上的閒談。 他欠一欠身,想繞過去,可是姑母正從海倫背後把煙壺遞過來了。海倫向前彎下腰去讓 開一下,面露微笑回頭看看。她和平素在晚會上那樣,穿著一件時髦的袒胸露背的連衣裙, 皮埃爾向來認為她的胸部像大理石那樣又白又光滑,它現在離他的眼睛很近,所以他情不自 禁地用他那對近視眼看清她那十分迷人的肩膀和頸項,並且離她的嘴唇很近,他只要略微彎 下腰來,就會碰到他了。他聞到她的身軀的熱氣、香水味,聽到她上身動彈時束腰發出窸窣 的響聲。他所看見的不是和她那件連衣裙合成一體的大理石般的俊美,他所看見的和所體察 到的是她那僅僅散以衣腋的身體的迷人的姿色,他既然看見這一層,就不能去看別的了,就 像騙局已被查明,我們不能再上當了。 「您到現在還沒發現我長得多麼漂亮嗎?」海倫好像在說話。「您沒發現我是一個女人 嗎?是的,我是一個女人,可以屬於任何人,也可以屬於您,」她的目光這樣說。也就在這 一瞬間,皮埃爾心中覺得,海倫不僅能夠,而且應當成為他的妻子,並沒有別的可能性。 在這個時候,他很確切地知道這一點,就像他和她正在教堂裡舉行婚禮似的。這件事應 如何辦理?何時辦理?他不知道,他甚至不知道,這件事是否可取(他甚至感到,這件事不 知怎的是不可取的),但是他知道,這件事是要辦理的。 皮埃爾垂下眼睛,又抬起眼睛,心裡重新想把她看作是一個相距遙遠的,使他覺得陌生 的美女,正如以前他每天看見的她那樣,但是他現在已經不能這樣辦了。就像某人從前在霧 靄中觀看野蒿中的一株草,把它看作是一棵樹,當他看清這株草以後,再也不能把它看作一 棵樹了。她和他太接近了。她已經在主宰著他。除開他自己的意志力的障礙而外,他和她之 間已經沒有任何障礙了。 「Bon,jevouslaissedansvotrepetitcoin.Jevois,quevousy□testr□sbien.」ヾ可 以聽見安娜﹒帕夫洛夫娜的話語聲。   ヾ法語:好的,我就把你們留在你們的角落裡。我看見,你們在那裡覺得蠻好。 皮埃爾很驚恐地回想起,他是否做了什麼不體面的事,他滿面通紅,向四周環顧。他似 乎覺得,大家都像他那樣,知道他發生了什麼事。 俄而,他走到那個大組的客人跟前時,安娜﹒帕夫洛夫娜對他說道: 「OnditquevousembellissezvotremaisondeP□tersbourg.」ヾ (這是實話:建築師說,他正要辦這件事,就連皮埃爾本人也不知道為什麼他要裝修他 在彼得堡的一棟高大的住宅。) 「cestbien,maisned□m□nagezpasdechezleprinceBasile.Ilestbond』 avoirunamicommeleprince,」她面露笑容對瓦西裡公爵說。「J』ensaisquelquechoseN』 est-cepas?ゝ可是您這麼年輕。您所需要的是忠告。您不要生我的氣,說我濫用了老太婆 的權利。」她默不作聲,就像婦女們平素在談到自己的年紀之後,想等待什麼似的,都不願 開口。 「如果您結婚,那是另一回事。」她於是把他們的視線連接起來。皮埃爾不看海倫,她 也不看他。可是她和他的距離還是很近。他發出哞哞聲,滿面通紅。   ヾ法語:據說,您在裝修您的彼得堡的住宅。 ゝ法語:這很好。可是您不要從瓦西裡公爵家中遷走。有這樣一個朋友是件好事。這件 事我略知一二。您說說看,是不是? 皮埃爾回家以後,他久久地不能入睡,心裡思忖,他出了什麼事。他究竟出了什麼事 呢?沒有出什麼事。他所明白的只是,在兒時他就認識一個女人,關於這個女人,他漫不經 心地說:「是的,很標志。」當別人對他說,海倫是個美妙的女郎,他心裡明了,這個女人 可能屬於他。 「可是她很傻,我自己也說過她很傻,」他心中想道,「她使我產生的一種情感中含有 某種鄙劣的應被取締的東西。有人對我說,她的哥哥阿納托利鐘情於她,她也鐘情於他,他 們之間有一整段戀愛史,正因為這件事阿納托利才被逐出家門,伊波利特是她的哥哥……瓦 西裡公爵是她的父親……真糟糕……」他想,正當他這樣發表議論的時候(這些議論還沒有 結束),他發覺自己面露微笑,並且意識到,從前面的一系列議論中正在浮現出另一系列議 論,他同時想到她的渺小,幻想著她將成為他的妻子,她會愛他,她會變成一個截然不同的 女人,他所想到和聽到的有關她的情形可能是一派謊言。他又不把她視為瓦西裡公爵的女 兒,而他所看見的只是她那蔽以灰色連衣裙的軀體。「不對,為什麼我腦海中從前沒有這種 想法呢?」他又對他自己說,這是不可能的事,他彷彿覺得,在這門婚事中含有一種鄙劣 的、違反自然的、不正直的東西。他回想起她從前所說的話、所持的觀點,他們兩人在一起 時那些看見他們的人所說的話、所持的觀點。他回想起安娜﹒帕夫洛夫娜對他談到住宅時所 說的話、所持的觀點,回想起瓦西裡公爵和其他人所作的千萬次的這類的暗示,他感到恐怖 萬分,他是否憑藉什麼把自己捆綁起來,去做一件顯然是卑劣的、他理應不做的事。但是在 他向自己表白這一決心時,從她的靈魂的另一面正浮現出她的整個女性美的形象。 ------------------ 戰爭與和平 2 一八○五年十一月,瓦西裡公爵要到四個省份去視察。他給自己佈置了這項任務,目的 是要順便去看看他那衰敗的領地。他帶著兒子阿納多利(在他的兵團的駐地),和他一道去 拜看尼古拉﹒安德烈耶維奇﹒博爾孔斯基公爵,目的是要兒子娶到這個有錢的老頭的女兒。 但是在啟行去辦理這幾件新事以前,瓦西裡公爵務必要為皮埃爾處理一些事情。邇來皮埃爾 整天價呆在家中,即是呆在他所居住的瓦西裡公爵家中,消磨時光。海倫在場的時候,他顯 得荒唐可笑、激動而愚蠢(熱戀的人自然會露出這副樣子),但是他還沒有提出求婚的事。 「Toutcaestleeletbon,maisilfautquecaJinisse,」ヾ有一天早上,瓦西裡公爵愁悶 地歎息,喃喃自語地說,他意識到,皮埃爾感謝他的隆情厚意(但願基督保佑他!),他沒 有辦妥這件事。「青春年少……輕舉妄動……得啦,願上帝保佑。」瓦西裡公爵想了想,因 為他待人和善而感到高興。「maisilfautquecafinisse,ゝ後天是海倫的命名日,我得請 客,如果他不懂得應該怎樣應付,那就是我的責任。是的,我有責任。我是父親啊!」   ヾ法語:這一切都很美妙,但是,任何事必有結局。 ゝ法語:必須、必須了結這件事。 安娜﹒帕夫洛夫娜舉辦晚會之後,皮埃爾熬過了一個心情激動的不眠之夜,夜裡他斷 定,娶海倫為妻是一件不幸的事,他要避開海倫,遠走高飛,皮埃爾作出這一決定後度過了 一個半月,他沒有從瓦西裡公爵家裡遷走,他很恐懼地感到在人們的眼睛裡,他和海倫的關 系日甚一日地曖昧,他無論怎樣都不能恢復他以前對她的看法,他也不能離開她,他覺得多 麼可怕,可是他應當把自己的命運和她聯繫起來。也許,他本可克制自己,但是瓦西裡公爵 家裡沒有一天不舉辦晚會(以前他家裡很少舉行招待會),如果他不想使得眾人掃興,不想 使得等候他的眾人失望,他就不得不出席晚會。瓦西裡公爵在家時,他偶爾會從皮埃爾身邊 走過,拉著他的一只手,往下按,心不在焉地把他那刮得光光的佈滿皺紋的面頰伸給他親 吻,並且說:「明天見」,或者說:「來吃頓午飯,要不然我就看不見你了」,或者說: 「我為你特地留在家裡」以及其他諸如此類的話。雖然瓦西裡公爵為皮埃爾而特地留在家裡 (正如他所說的),但是他和他說不上兩句話。皮埃爾覺得不能辜負他的期望。他每天都對 自己說著同樣的話:「總得了解她,弄個明白,她是個怎樣的人?我以前出了差錯,還是現 在出了差錯?不,她並不傻,不,她是一個頂好的女郎!」他有時自言自語地說。「她從來 沒有出過什麼差錯,她從來沒有說過什麼蠢話。他少於言談,可是她說的話總是言簡意賅。 她並不愚蠢。她從來不會忸怩不安,現在也不會忸怩不安。她真的不是壞女人啊!」他常常 遇到和她交談的機會,她每次都回答他的話:或者隨便說句簡短的話,表示她不感興趣;或 者報以沉默的笑意和眼神,極其明顯地向皮埃爾顯示她的優越性。她認為,同她的微笑相 比,一切議論都是胡謅,她的看法是對的。 她對他總是露出歡快而信賴的微笑,這是在他一人面前流露的微笑,比起她平素為美容 而露出的純樸的微笑,含有更為深長的意味。皮埃爾知道,眾人等待的只是,他臨了說出一 句話,越過已知的界線,他也知道,他遲早要越過這條界線。可是一當他想到這可怕的步 驟,就有一種不可思議的恐懼把他籠罩住了。在這一個半月當中,皮埃爾自己覺得越來越遠 地被拖進那個使他害怕的深淵。他曾千次地對自己說:「這究竟是怎麼回事?要有決心啊! 難道我沒有決心麼?」 他想下定決心,但是他驚恐地感覺到,在這種場合下他竟缺乏他認為自己懷有、從前確 實懷有的決心。他屬於那些人之列,只有當那些人覺得自己完全純潔的時候,他們才是強而 有力的。他向安娜﹒帕夫洛夫娜彎下腰來拿鼻煙壺時所體會到的那種渴望的感覺把他控制住 了,從那天起,這種渴望造成了他的不自覺的愧悔之感,麻痺了他的決心。 海倫的命名日的那一天,瓦西裡公爵的幾個最親近的人——如公爵夫人所雲,幾個親戚 和友人,在瓦西裡公爵家中用晚餐。所有這些親戚和朋友都明白,這一天應當決定過命名日 的女郎的命運。客人們正在吃晚飯。那個身材高大、從前長得俊俏而今仍然莊重的叫做庫拉 金娜的公爵夫人,在主人席上就坐。貴賓們——老將軍和他的夫人以及安娜﹒帕夫洛夫娜、 捨列爾在女主人兩旁就坐;不太年老的貴賓們在餐桌末端就座,家裡人也坐在那裡作陪,皮 埃爾和海倫並排坐著。瓦西裡公爵不吃晚飯,他在餐桌近旁踱著方步,心情愉快地時而挨近 這個客人坐下,時而挨近那個客人坐下。他漫不經心地對每個人說句動聽的話,只有皮埃爾 和海倫除外,他好像沒有發覺他們在出席晚宴似的。瓦西裡公爵使大家活躍起來。燭光璀 璨,銀質器皿和水晶玻璃器皿、女人們的服裝和將軍們的金銀肩章閃爍著光輝。身穿紅色長 衫的僕人穿梭似地走來走去。可以聽見刀子、酒杯、餐盤碰擊的響聲,這張餐桌的周圍有幾 伙人正在熱烈地交談。可以聽見,在餐桌的一端,有個年老的宮廷高級侍從硬要一個年老的 男爵夫人相信他懷有熱愛她的誠心,她聽後哈哈大笑。另一端,有人在敘述某個瑪麗亞﹒維 克托羅夫娜遭受挫折的故事。靠近餐桌的中間,瓦西裡公爵把聽眾聚集在他的身旁。他的嘴 角上流露著詼諧的微笑,敘述最近一次(星期三)國務院會議的情形,在會議上彼得堡新任 總督謝爾蓋﹒庫茲米奇﹒維亞濟米季諾夫接獲亞歷山大﹒帕夫洛維奇皇帝從軍隊中發佈並轉 交給他的著稱於當時的聖旨,他宣讀聖旨,皇帝在聖旨中告知謝爾蓋﹒庫茲米奇:他從四方 接獲百姓效忠皇上的宣言,彼得堡的宣言使他特別高興。他引以自豪的是,他榮幸地擔任這 樣一個國家的元首,他要竭力而為,使自己無愧於國家。聖旨開頭寫的是:「謝爾蓋﹒庫茲 米奇!據各方傳聞……」等等。 「念到『謝爾蓋﹒庫茲米奇,』真的沒有繼續念下去嗎?」 一個女士問道。 「是的,是的,一個字也沒有多念,」瓦西裡公爵一面發笑,一面回答。『謝爾蓋﹒庫 茲米奇……據各方傳聞。據各方傳聞。謝爾蓋﹒庫茲米奇……』可憐的維亞濟米季諾夫無論 怎樣也沒法念下去了。接連有幾次他從頭念起。但是一念到謝爾蓋……就哽咽起來…… 庫……茲米……奇,就眼淚長流……據各方傳聞,語聲就被哭聲淹沒了,他不能念下去了。 又用手帕揩眼淚,又念『謝爾蓋﹒庫茲米奇,據各方傳聞』,又眼淚長流……於是請別人把 它念完。」 「庫茲米奇……據各方傳聞……又眼淚長流……」有個什麼人笑著重複這句話。 「不要狠毒啊,」安娜﹒帕夫洛夫娜從餐桌的另一頭伸出一個指頭,裝出威嚇的樣子, 說道,「C』estunsibraveetexBcellenthommenotrebonViasmitinoff…」ヾ   ヾ法語:我們的心地善良的維亞濟米季洛夫,他是個挺好的人。 傳來了一陣哄堂大笑。坐在貴賓席上的人們在各種不同的興奮心情的影響下,看來都很 愉快,只有皮埃爾和海倫沉默不言,幾乎在餐桌的末端並排坐著,這兩個人勉強忍住,沒有 流露出與謝爾蓋﹒庫茲米奇無關的喜洋洋的微笑,一種為自己的感情自覺得羞慚的微笑。無 論人們談論什麼,怎樣發笑,無論人們怎樣津津有味地喝萊茵葡萄灑、吃軟炸肉、吃冰激 凌、吃澆汁菜,無論人們的目光怎樣避開這對戀人,好像對他們冷漠無情,不予理睬,但不 知怎的,從頻頻投向他們的目光來看,卻使客人感覺到,謝爾蓋﹒庫茲米奇無論是打諢、發 笑,還是狼吞虎嚥,——全是裝模作樣的,這幫人的注意力都貫注在皮埃爾和海倫這對戀人 身上。瓦西裡公爵一面傚法謝爾蓋﹒庫茲米奇嗚咽的樣子,一面向女兒瞟了一眼,在他發笑 的時候,他的面部表情好像在說:「是的,是的,事事都很順遂,今兒一切都能解決。」安 娜﹒帕夫洛夫娜為心地善良的維亞濟米季諾夫鳴不平,而向他做出威嚇的姿勢,這時她用閃 閃發亮的眼睛望望皮埃爾,瓦西裡公爵從她的目光中看出這是向他未來的女婿和女兒的幸福 所表示的祝賀。年老的公爵夫人氣忿地向她女兒瞥了一眼,愁悶地歎一口氣,向鄰坐的女客 敬酒,這聲歎息似乎是說:「是的,我親愛的,如今我和您只有喝杯甜酒了;如今是這些年 輕人大膽挑釁的幸福時刻。」那個外交官望著一對戀人的幸福的面容,心裡想道:「我所講 的都是些蠢話,彷彿這會使我很感興趣似的。看,這就是幸福啊!」 在把這群人一個個聯繫起來的人為的趣味之中,夾進了一對清秀而健康的男女青年互相 傾心的純樸的感情。這種人類的感情壓倒了一切,支配著他們的虛偽的空談。笑謔聽來令人 愁悶,新聞顯得索然無味,熱鬧的景象原來是偽裝的。不僅是他們,就連侍候飯桌的僕人仿 佛也具有同樣的感覺。他們入迷地望著美人兒海倫和她那容光煥發的臉盤,望著皮埃爾那副 紅彤彤的、肥胖的、顯得幸福而心神不定的面孔,以致於忘記侍候客人。一支支燭光彷彿也 只凝聚在這兩張顯得幸福的臉上。 皮埃爾覺得他自己是一切事物的中心,這種地位既使他高興,又使他靦腆。他處於那種 狀態,就像某人埋頭於一種業務似的。他什麼也看不清楚,什麼也不明白,什麼也聽不真 切。他的心靈中只是有時意外地閃現出片斷的思緒和現實的印象。 「一切就是這樣完了嗎!」他想道,「這一切都是怎樣弄成的呢?真是太快了!我現在 知道,不只是為了她一個人,也不是為了我一個人,而是為了眾人,這件事情必然會實現。 他們預料這件事必將出現,而且相信,這件事將能實現,所以我不能使他們失望。但是這件 事將要怎樣實現呢?我不知道,但它一定會實現!」皮埃爾想道,一面瞅著他眼睛旁邊露出 的她那發亮光滑的肩頭。 時而他忽然不知為什麼而感到害羞。他覺得不自在的是,他一個人吸引眾人的注意,他 在別人的眼睛中是個幸運的人,他的相貌長得丑陋,卻成為占有海倫的帕裡斯。「想必這總 是常有的事,應當這樣做,」他安慰自己,「但是我為這件事做了什麼呢?這是什麼時候開 始的呢?我是和瓦西裡公爵一起從莫斯科啟程的。當時什麼事都沒有發生。後來我為什麼沒 有在他家裡居住?後來我和她一同打紙牌,替她拾起一個女式手提包,和她一道坐馬車游 玩。這是什麼時候開始的,這一切是什麼時候實現的?你看他現在成了未婚夫坐在她身旁, 聽見,看見,覺察到她的親近,她的呼吸,她的一舉一動,她的優美。時而他忽然覺得,不 是她,而是他自己長得異常俊美,所以人們才這樣注視他,於是,他因為引起眾人的驚奇而 深感幸福,他挺起胸,昂起頭,為自己的幸福而高興。忽然他聽到一種聲音,熟悉的聲音, 這種聲音又對他說著什麼話。可是皮埃爾著了迷,因此不明了別人對他說著什麼話。 「我問你,什麼時候你收到博爾孔斯基的信,」瓦西裡公爵第三次重複地說,「我親愛 的,你是多麼漫不經心啊。」 瓦西裡公爵面露微笑,皮埃爾看見,大家都對他和海倫微露笑容。「既然你們都知道, 那也沒有什麼,」皮埃爾自言自語地說,「這是實情,那又怎樣呢?」他獨自露出溫順而稚 氣的微笑,海倫也面露微笑。 「你究竟是什麼時候接到的?是從奧爾米茨寄來的吧?」瓦西裡公爵重說了一遍,他仿 佛是要知道這件事才能調停論爭似的。 「是不是可以考慮和談論這種瑣碎事呢?」皮埃爾想道。 「是的,信是從奧爾米茨寄來的。」他歎口氣答道。 吃罷晚飯,皮埃爾帶著他的女伴跟隨其他來客步入客廳。客人們開始四散,有些人未向 海倫告辭就乘車走了。有些人到她跟前呆一會兒,就連忙離開,不讓海倫送他們,好像不想 打斷她幹的正經事。那個外交官憂悒地默不作聲,從客廳中走出來。他腦海中想到,他在外 交場中的升遷,和皮埃爾的幸福相對比,不過是泡影。年老的將軍的太太問到將軍的腿病的 時候,他憤怒地向她發了一頓牢騷。「啊唷,你這個老傻瓜,」他想了一下,「你看葉連 娜﹒瓦西裡耶夫娜(即海倫)就是到了五十歲還是個美人兒。」 「我好像可以向您道賀了,」安娜﹒帕夫洛夫娜向公爵夫人一面輕言細語地說,一面用 勁地吻吻她。「若不是偏頭痛,我就會留下來的。」 公爵夫人什麼都不回答,她對自己女兒的幸福的妒嫉使她覺得苦惱。 送客出門時,皮埃爾一人和海倫在他們就坐的小客廳裡呆了很久。此時以前,在最近一 個半月裡,他也時常一個人陪伴著海倫,但他從未向她吐露愛情。此時他覺得他非這樣做不 可。但是他無論怎樣都拿不定主意去走最後一步路。他十分羞愧,彷彿覺得他在海倫身邊占 據別人的地位。「這種幸福不為我所有,」一種內心的聲音告訴他,「這種幸福應為那些缺 少你所占有之物的人所享受。」可是應該講點什麼話,他於是開口說了。他問她對今天的晚 會是否感到滿意。她仍然像平時那樣,簡簡單單地作答,對她來說,今天的命名日是一次至 為愉快的命名日。 近親之中有些人還沒有走。他們坐在大客廳裡。瓦西裡公爵拖著懶洋洋的步子走到皮埃 爾跟前。皮埃爾站立起來,說天已經很晚了。瓦西裡公爵用嚴肅而疑惑的目光望望他,好像 他說的話很古怪,簡直沒法聽進去。但是緊接著嚴肅的表情改變了,瓦西裡公爵拉了拉皮埃 爾的手,往下一按,讓他坐下,親切地微微一笑。 「啊,廖莉婭(海倫的愛稱),怎麼啦?」他立刻把臉轉向女兒,帶著他那溫和而漫不 經心的口吻說,那口吻是父母從兒女童年時代起就疼愛兒女所習慣用的,不過瓦西裡公爵是 從模仿別的父母中才領會到這種口吻的。 他又把臉轉向皮埃爾,說道: 「謝爾蓋﹒庫茲米奇,據各方傳聞。」他在扣緊背心最上面的一個鈕扣時說道。 皮埃爾微微一笑,但是從他的微笑可以看出,他懂得,瓦西裡公爵這時對謝爾蓋﹒庫茲 米奇的笑話並不發生興趣,瓦西裡公爵也明白,皮埃爾了解這一點。瓦西裡公爵忽然嘟噥了 一陣,便走出去。皮埃爾彷彿覺得,就連瓦西裡公爵也困惑不安。這個年老的上流社會人士 的窘態感動了皮埃爾;他向海倫望了一眼,好像她也惶恐起來,她那眼神在說:「也沒有什 麼,您自己有過錯。」 「一定要跨越過去,可是我不能,我不能。」皮埃爾想道,又開口說到旁人,說到謝爾 蓋﹒庫茲米奇,問到這是個什麼笑話: 因為他沒有聽進去。海倫微露笑容回答,說她也不知道。 當瓦西裡公爵向客廳走去時,公爵夫人向一個年邁的太太輕言細語地談論皮埃爾的事情。 「當然羅,C』estunpartitr□sbrillant,maisleboenheur,mach□re…」 「Lesmariagessefontdanslescieux」,ヾ年邁的太太答道。 瓦西裡公爵好像沒有去聽太太們說話,他向遠處的屋角走去,在一張長沙發上坐下。他 閉上眼睛,好像在打瞌睡。他的頭垂到胸前,可是接著醒過來了。 「Aline,」他對妻子說:「Allezvoircequ』ilsfont.」ゝ   ヾ法語:「當然羅,這是非常出色的配偶,我親愛的,但是幸福……」「大凡婚事 均為天作之合。」 ゝ法語:阿琳娜,你去看看他們在做什麼。 公爵夫人走到了門前,她裝出一副意味深長而又冷漠的樣子從門旁走過,向客廳瞥了一 眼。皮埃爾和海倫還坐在那裡聊天。 「還是那個樣子。」她回答丈夫。 瓦西裡公爵蹙起額角,把嘴巴撇到一邊,臉上起了皺紋,他的兩頰顫動起來,現出他所 固有的令人厭惡的粗暴表情。他振作精神,站立起來,邁著堅定的腳步從太太們身邊向小客 廳走去。他很高興地快步流星地走到皮埃爾跟前。公爵臉上流露出非常激昂的神情,皮埃爾 望見他,嚇了一跳,站起來。 「謝天謝地!」他說道,「妻子把什麼都對我說了!」他用一只手抱住皮埃爾,用另一 只手抱住女兒。「廖莉婭,我的親人!我感到非常、非常高興。」他的聲音顫栗起來,「我 熱愛你的父親……她將是你的好妻子……願上帝為你們祝福! ……」 他抱住女兒,然後又抱住皮埃爾,用他那老年人的嘴吻吻他。他的眼淚真的浸濕了皮埃 爾的面頰。 「我的公爵夫人,到這裡來。」他喊道。 公爵夫人走出來,也哭起來了。這個年邁的太太也用手絹揩乾眼淚。他們都吻了皮埃 爾,他也吻了幾次標致的海倫的手。過了一陣子,又讓他們倆呆在一起了。 「這一切應當是這樣的,不可能是另一個樣子。」皮埃爾想道,因此這件事是好還是 壞,沒有什麼可問的。好就好在事情決定了,以前折磨他的疑團消失了。皮埃爾沉默地握著 未婚妻的手,注視著她那美麗的一起一伏的胸脯。 「海倫!」他大聲地說,隨即停住了。 「在這些場合人們會說些什麼特別的話。」他想道,但是他無論怎樣也沒法想起,在這 些場合人們究竟會說些什麼話。他望望她的臉色。她愈加靠近他了。她的臉上泛起了紅暈。 「嗐,摘下這個……就是這個……」她指著他的眼鏡。 皮埃爾摘下眼鏡,他的眼睛除開具有人們摘下眼鏡後常有的怪相之外,它還驚慌而疑惑 地張望。他想向她手邊彎下腰來,吻吻她的手,可是她飛快地粗魯地將腦袋向前移近,截住 他的嘴唇,讓它和自己的嘴唇相吻合。她的臉色變了,那種不愉快的、心慌意亂的表情使皮 埃爾頗為驚訝。 「現在已經太晚了,一切都完了;不過我愛她。」皮埃爾想了想。 「Jevousaime!」ヾ他說道,想起了在這些場合要說什麼話;但是這句話聽來貧乏無 味,以致他為自己羞愧。   ヾ法語:我愛您! 過了一個半月,他結婚了,人人都說他是個擁有美麗的妻子和數百萬家財的幸運者,他 在彼得堡的一棟重新裝修的別祖霍夫伯爵大樓中住下來。 ------------------ 戰爭與和平 3 一八○五年十二月間,尼古拉﹒安德烈伊奇﹒博爾孔斯基老公爵接到瓦西裡公爵一封 信,通知他,說他將偕同兒子前來造訪。「我去各地視察,為晉謁您——晉謁至為尊敬的恩 人,我認為走一百俄裡路,自然不是走冤枉路,」他寫道,「我的阿納托利陪我同行,他就 要入伍了。我希望,您能允許他親自向您表示深厚的敬意。因為他傚法父親,所以他對您懷 有深厚的敬意。」 「用不著把瑪麗(即是瑪麗亞)送到門外去,求婚的男子親自會走到我們家裡來。」矮 小的公爵夫人聽到這席話後,冒失地說道。 尼古拉﹒安德烈伊奇公爵蹙了蹙額角,什麼話也沒有說。 接到信後過了兩個禮拜,一天晚上,瓦西裡公爵的僕人先到了,翌日,他本人偕同兒子 也到了。 博爾孔斯基老頭子總是對瓦西裡公爵的性格給予很低的評價,尤其是近來,當瓦西裡公 爵在保羅和亞歷山大兩個新朝代當政時期身任要職、光門耀祖之後,就愈加貶低他了。而目 下,他從這封信和矮小的公爵夫人的暗示中明白了這是怎麼一回事,他就由心靈深處對瓦西 裡公爵的非議轉變為惡意的輕蔑。他談論他時經常嗤之以鼻。在瓦西裡公爵就要來臨的那 天,尼古拉﹒安德烈伊奇公爵特別感到不滿,心緒也不佳。是否因為瓦西裡公爵就要來臨, 他才心情不佳,還是因為他心緒不佳,所以對瓦西裡公爵的來臨才特別感到不滿,不過,他 心緒確乎不佳。吉洪清早就勸告建築師不要隨帶報告到公爵跟前去。 「您總聽見,他走來走去,」吉洪說道,要建築師注意聽公爵的步履聲。「他踮著整個 後跟走路,我們就知道……」 但是,公爵像平時一樣,八點多鐘就穿著一件縫有黑貂皮領的天鵝絨皮襖,戴著一頂黑 貂皮帽出去散步。前一天夜裡下了一場雪。尼古拉﹒安德烈伊奇經常走的那條通往暖房的小 路打掃得乾乾淨淨,在掃開的雪地上可以看見掃帚的痕跡,一把鐵鍬被插在小路兩旁松散的 雪堤上。老公爵走到暖房,之後又走到下房和木房,他蹙起額角,沉默不言。 「雪橇可以通行嗎?」他向那個送他回家的相貌和風度儼像主人的受人敬愛的管家問道。 「大人,雪很深。我已經吩咐僕人把大馬路打掃乾淨。」 公爵垂下頭,走到台階前。「謝天謝地,」管家想了想,「烏雲過去了!」 「大人,通行是有困難的,」管家補充一句話。「大人,聽說有一位大臣要來拜看大 人,是嗎?」 公爵把臉轉向管家,用那陰沉的目光盯著他。 「怎麼?有一位大臣?啥樣的大臣?是誰吩咐的?」他用生硬而刺耳的嗓音說道。「沒 有給公爵小姐——我的女兒打掃馬路,而要給這位大臣打掃馬路!我這兒沒有什麼大臣啊!」 「大人,我以為……」 「你以為!」公爵喊道,他說話越來越急促,前言越來越搭不上後語。「你以為……土 匪!騙子!我就來教你以為。」他掄起手杖,要向阿爾帕特奇打去,如果管家不是本能地閃 開,他就打過來了。「你以為!……騙子手!」他急忙喊道。阿爾帕特奇竟敢躲避向他打來 的一棍,大吃一驚,他向公爵近旁走去,服服帖帖地低下他的禿頭,也許正因為這一點,公 爵才繼續叫喊:「騙子手!……填好這條路!」雖然如此,可是他再也沒有掄起他的手杖, 向屋裡跑去。 午飯前,公爵小姐和布裡安小姐都知道公爵的心緒惡劣,於是站在那兒恭候他。布裡安 小姐容光煥發,喜氣洋洋,彷彿在說:「我一如平日,什麼事情都不曉得。」瑪麗亞公爵小 姐面色慘白,心驚膽戰,一對眼睛低垂著。瑪麗亞公爵小姐覺得最苦惱的是:她知道在這種 場合應當像布裡安小姐那樣處理事情,但是他沒法做到。她彷彿覺得,「假若我裝出一副不 理會的樣子,他就會以為我對他缺乏同情心,如果我覺得煩悶,情緒惡劣,他就會說(這是 從前常有的情形),我垂頭喪氣。」其余可從此類推。 公爵望了望女兒惶恐的神態,氣沖沖地開口說: 「廢料……或者是個傻瓜!……」他說道。 「那一個沒有到!她們真的誹謗她了。」他心中想到那個沒有到餐廳來的矮小的公爵夫 人。 「公爵夫人在哪裡?」他問道。「躲起來了嗎?……」 「她不太舒服,」布裡安小姐面露愉快的微笑,說道,「她不會出來。在她那種情況 下,這是可以理解的。」 「呣!呣!呣!呣!」公爵說道,在桌旁坐下。 他覺得盤子不乾淨,指了指盤子上的污點,把它扔了。吉洪接住盤子,遞給小菜間的侍 者。矮小的公爵夫人不是身體不舒服,而是她心裡害怕公爵已經達到難以克服的地步,她一 聽見公爵的情緒惡劣,就決定閉門不出。 「我替孩子擔心,」她對布裡安小姐說道,「惶恐不安,天知道會出什麼事。」 一般地說,矮小的公爵夫人住在童山,經常惶恐不安,對老公爵懷有一種她所意識不到 的厭惡感,因為恐懼占了上風,所以她沒有這種體會。從老公爵而言,他也懷有厭惡感,但 是它被蔑視感沖淡了。矮小的公爵夫人在童山住慣了,特別疼愛布裡安小姐,和她在一起過 日子,請她在自己身邊過夜,常常和她談到老公公,將他評論一番。 「Ilnousarrivedumonde,monprince,」ヾ布思安小姐用她那白裡泛紅的小手打開白餐 巾時,說道,「SonexcellenceleprinceHenKouraguineavecavecsonfils,□cequej』 aientenBdudire.」ゝ她帶著疑問的語調說。   ヾ法語:公爵,客人要到我們這裡來。 ゝ法語:據我所聽說的,是庫拉金公爵大人偕同他的兒子。 「呣……這個excellence是小孩……我把他安排在委員會裡供職,」老公爵帶著蒙受 屈辱的樣子說。「兒子來干啥,我簡直弄不明白。麗莎韋塔﹒卡爾洛夫娜(即是矮小的公爵 夫人)和瑪麗亞公爵小姐也許知道。我不知道他干嘛把兒子帶到這裡來。我用不著。」他望 了望滿面通紅的女兒。 「你不舒服,是不是?就像今日阿爾帕特奇這個笨蛋所說的,你給大臣嚇壞了。」 「不是的,monp□re.」ヾ 不管布裡安小姐的話題怎樣不妥當,但她並沒有停住,還是喋喋不休地談論暖房,談論 剛剛綻開的一朵鮮花的優美,公爵喝過湯之後,變得溫和了。 午飯後,他去兒媳婦那兒走走。矮小的公爵夫人坐在小茶几旁和侍女瑪莎絮絮叨叨地談 話。她看見老公公後,臉色變得蒼白了。 矮小的公爵夫人變得很厲害了。現在與其說她好看,莫如說她丑陋。她兩頰松垂,嘴唇 翹起,眼皮耷拉著。 「是的,真難受。」公爵問她有什麼感覺,她這樣回答。 「需要什麼嗎?」 「merci,monp□re,ゝ不需要什麼。」   ヾ法語:爸爸。 ゝ法語:爸爸,謝謝你。 「嗯,好,好。」 他走出來,走到堂倌休息室。阿爾帕特奇低下頭來,在堂倌休息室裡站著。 「把馬路填好了嗎?」 「大人,填好了。看在上帝份上,請原諒我這個糊塗人。」 公爵打斷他的話,不自然地大笑起來。 「嗯,好,好。」 他伸出手來,阿爾帕特奇吻吻他的手,之後他走進了書齋。 傍晚,瓦西裡公爵到了。車伕和堂倌們在大道上(大路被稱為大道)迎接他。他們在故 意撒上雪花的路上大喊大叫地把他的馬車和雪橇拉到耳房前面。 他們撥給瓦西裡公爵和阿納托利兩個單獨的房間。 阿納托利脫下無袖上衣,雙手叉腰坐在桌前,面露微笑,瞪著他那雙好看的大眼睛,目 不轉睛地心不在焉地凝視著桌子的一角。他把他的一輩子視為某人不知為什麼應該給他安排 的無休無止的縱情作樂。他也是這樣看待他對這個兇狠的老頭子和很有錢的丑陋的女繼承人 的走訪的。照他的推測,這一切都會導致順利的極為有趣的結局。「既然她很富有,干嘛不 娶她為妻?這決不會造成障礙。」阿納托利想道。 他刮了臉,照老習慣細心而講究地給自己身上灑香水,帶著他那生來如此的和善和洋洋 自得的神態,高高地昂著漂亮的頭,走進父親的住房。兩個老僕人給瓦西裡公爵穿衣裳,在 他身旁忙碌地幹活。他興致勃勃地向四周環顧,向走進來的兒子愉快地點點頭,彷彿在說: 「是的,我所需要的正是你這副樣子!」 「爸爸,不,真的,她很丑陋嗎?啊?」他用法國話問道,好像繼續在談旅行時不止一 次地談過的話題。 「夠了,甭再說蠢話!主要的是,對老公爵要極力表示尊敬,言行要慎重。」 「如果他開口罵人,我就走開,」阿納托利說道。「這些老頭子我不能容忍。啊?」 「你要記住,對你來說,一切以此為轉移。」 這時,女僕居住的房裡不僅獲悉大臣偕同兒子光臨的消息,而且對他們二人的外貌描述 得詳詳細細。公爵小姐瑪麗亞一人坐在自己房裡,枉然地試圖克制自己內心的激動。 「他們干嘛要寫信,麗莎干嘛要對我談到這件事呢?要知道這是不可能的!」她一面照 鏡子,一面自言自語地說。「我怎麼走到客廳裡去呢?如果我真的喜歡他,我此刻也不能獨 個兒和他在一塊啦。」一想到父親的目光,就使她膽寒。 矮小的公爵夫人和布裡安小姐從侍女瑪莎那裡接獲各種有用的情報,談到某個面頰緋 紅、眉毛烏黑的美男子就是大臣的兒子,他父親拖著兩腿費勁地登上階梯,而他竟像一只蒼 鷹,一舉步就登上三級梯子,跟在他身後走去,矮小的公爵夫人和布裡安小姐從走廊裡就聽 見他們興致勃勃的談話聲,獲得這些情報後,就走進公爵小姐的房間。 「Ilssontarriv□s,Marie,ヾ您知道嗎?」矮小的公爵夫人說道,她步履維艱,搖晃 著她那大肚子,身子沉甸甸地坐到安樂椅上。   ヾ法語:瑪麗,他們到了。 她已經不穿早晨穿過的那件短上衣了,而是穿著一件挺好的連衣裙。她的頭部經過細心 梳理,神采奕奕,但仍舊遮掩不住邋遢的毫無生氣的外貌。從她穿的這件在彼得堡交際場中 常穿的服裝來看,更顯得難看多了。布裡安小姐身上的服裝也不易覺察地改觀了,使她那美 麗而鮮嫩的臉蛋平添上幾分魅力。 「Ehbien,etvousrestezcommevous□tes,ch□re privncesse?」她說,「Onvavenivannoncer,quecesmessieurssontausalon, ilfaudradescendre,etvousnefaitespasunpetitbrind□toilette!ヾ」 矮小的公爵夫人從安樂椅上站立起來,按鈴呼喚侍女,急忙而又愉快地給公爵小姐瑪麗 亞的衣著出點子,並且著手給她穿衣服。公爵小姐瑪麗亞覺得受委屈,有損她的自尊心,那 個許配給她的未婚夫的來臨,弄得她心情激動,使她更受委屈的是,她的兩個女友預測這件 事只能這樣辦,如果告訴她們說她為自己也為她們而感到羞愧的話,那就是說暴露了她自己 的激動心情,如果拒絕她們給她穿著,勢必會導致長時間的取笑和聒絮。她面紅耳赤,一對 美麗的眼睛變得無神了,臉上盡是紅斑,她帶著她臉上時常流露的犧牲者的難看的表情,受 制於布裡安小姐和麗莎。這兩個女人十分真誠地想使她變得漂亮。她長得非常丑陋,她們之 中誰也不會產生和她爭妍鬥艷的念頭,因此她們是出自一片誠心,而且懷有女人們那種天真 而堅定的信念,認為衣著可以使面容變得美麗,於是她們就著手給她穿上衣服。 「Malonneamieゝ,說實話,不行,這件連衣裙不美觀,」麗莎說道,她從側面遠遠地 望著公爵小姐,「你那裡有一件紫紅色的連衣裙,吩咐人拿來!好吧,要知道,也許這就能 決定一生的命運。可是這件連衣裙顏色太淺,不美觀,不行,不美觀!」   ヾ法語:欸,您怎麼還是穿著以前穿的那件衣服?馬上就有人來說話,他們走出來 了。得到樓下去,您略微打扮一下也好啊。 ゝ法語:我的朋友。 不是連衣裙不美觀,而是公爵小姐的臉盤和身材不美觀,可是布裡安小姐和矮小的公爵 夫人沒有覺察到這點。她們總是覺得,如果把一條天藍色的綢帶系在向上梳的頭髮上,並從 棕色的連衣裙上披下一條天藍色的圍巾,等等,一切就會顯得美觀了。她們忘記,她那副驚 恐的面孔和身體是無法改變的。所以,無論她們怎樣改變外表並且加以修飾,但是她的面孔 仍然顯得難看,很不美觀。公爵小姐瑪麗亞溫順地聽從她們三番兩次地給她調換服裝,然後 把頭髮往上梳平(這個發式完全會改變並且影響她的臉型),披上一條天藍色的圍巾,穿上 華麗的紫紅色的連衣裙,這時矮小的公爵夫人在她周圍繞了兩圈左右,用一只小手弄平連衣 裙上的皺褶,輕輕拽一拽圍巾,時而從那邊,時而從這邊側著頭看看。 「不,還是不行的,」她兩手舉起輕輕一拍,堅決地說。 「Non,Marie, d□cid□mentcanevousvapas.Jevousaimemieuxdansvotrepetiterobegrvisedetouslesjours .Non,degrace,faitescelapourmoi。ヾ卡佳,」她對侍女說。「你給公爵小姐把那件淺 灰色的連衣裙拿來,布裡安小姐,您再看看我怎麼安排這件事吧。」她帶著一個演員預感到 歡樂而流露的微笑,說道。   ヾ法語:瑪麗,不行,這件您穿來根本不合適。您穿您每日穿的那件淺灰色的連衣 裙,我就更喜歡您了。請您為了我就這麼辦吧。 可是當卡佳把那件需要的連衣裙拿來的時候,公爵小姐瑪麗亞還是一動不動地坐在鏡台 前面,端詳著自己的臉蛋,卡佳從鏡中望見,她的眼睛裡噙滿著淚水,她的嘴巴顫栗著,快 要嚎啕大哭了。 「Voyons,ch□reprincesse,」布裡安小姐說道。「encoreunpetiteffort.」ヾ 矮小的公爵夫人從侍女手中取來連衣裙,向公爵小姐瑪麗亞面前走去。 「那樣不行,現在我們要打扮得既簡樸又好看。」她說道。 她的嗓音、布裡安小姐的嗓音、還有那個因某事而發笑的卡佳的嗓音,匯合成類似鳥鳴 的歡樂的呢喃聲。 「Non,laissez-moi.」ゝ公爵小姐說。 她的嗓音聽來如此嚴肅、令人難受,飛鳥的呢喃聲頓時停止了。她們望了望她那對美麗 的大眼睛,眼睛噙滿著淚水,深思熟慮地,炯炯有神地、懇求地望著她們,她們心裡明白, 繼續堅持非但無益,反而殘忍。 「Aumoinschangezdecoiffure.」矮小的公爵夫人說道,「Jeuousdissais,」她把臉 轉向布裡安小姐,帶著責備的腔調說,「Marieaunedecesfigures, auxquellesgenredecoffurenevapasdutout,Maisdutout,dutout.Changezdegrace.」ゞ Laissez-moi,laissez-moi,toutcam』estparfaitement□gal.」々可以聽見勉強忍住 眼淚的人回答的聲音。   ヾ法語:唉,公爵小姐,再克制一下自己吧。 ゝ法語:不,請別管我好了。 ゞ法語:「至少要改變發式。我對您說過。」「這種發式根本不適合瑪麗這一類人的臉 型。請您改變發式吧。」 々法語:別管我吧,我橫豎一樣。 布裡安小姐和矮小的公爵夫人應當自己承認,公爵小姐瑪麗亞這副樣子很難看,較之平 日更丑陋,可是已經太晚了。她臉上帶有她們所熟悉的那種獨立思考而又悲傷的表情不停地 注視她們。這種表情並沒有使她們產生對公爵瑪麗亞小姐的畏懼心理。(她沒有使任何人產 生這種感覺。)但是她們知道,一當她臉上帶有這種神態,她就會沉默不言,她一下定決 心,就毫不動搖。 「Vouschangerez,n』est-cePas?」ヾ麗莎說道,當瑪麗亞公爵小姐一言未答的時 候,麗莎從房裡走出來了。   ヾ法語:您準會換個發式的,是不是? 公爵小姐瑪麗亞獨自一人留下來了。她沒有履行麗莎的意願,不僅沒有改變發式,而且 沒有對著鏡子瞧瞧自己。她軟弱無力地垂下眼簾和胳膊,默不作聲地坐著,暗自思量著。她 腦海中想象到一個丈夫,一個強而有力的男人,一個居於高位、具有不可思議的魅力的人 士,他忽然把她帶進一個完全不同的幸福的世界。她腦海中想象到她懷有一個自己的孩子, 就是她昨日在乳媽的女兒那裡看見的那個模樣的孩子。丈夫在面前站著,溫柔地望著她和孩 子。「可是我想得不對,這是不可能的,我的相貌太醜了。」她心中想道。 「請您去飲茶。公爵馬上要出來會客。」從門後可以聽見侍女的說話聲。 她清醒了,她對自己想到的事情大吃一驚。在下樓之前,她站立起來,走進供神像的禮 拜室,她把視線集中在長明燈照耀的大型神像的黑臉膛上,把雙手交叉起來,在神像面前站 立幾分鐘。公爵小姐瑪麗亞心頭充滿著痛楚的疑慮。她是否能夠享受愛情的歡樂,人世間愛 慕男人的歡樂?瑪麗亞公爵小姐在產生結婚的念頭之際,她心中所想望的是家庭的幸福和兒 女,但是主要的至為強烈的宿願,那就是人世間的愛情。她越是對旁人,甚至對她自己隱瞞 感情,這種感情就越發強烈。「我的天啦,」她說道,「我怎麼能夠抑制我內心的這些魔鬼 一般可怕的念頭?我怎麼能夠永遠拋棄這種壞主意?俾使我能心平氣和地實現你的意願?」 她剛剛提出這個問題,上帝就在她心中作出了答覆:「別為自己希圖任何東西,用不著探 求,用不著激動,更不宜嫉妒。對你來說,人們的未來和你的命運都不是應當知道的,為了 不惜付出一切,你就得這樣話下去。如果上帝要考驗你對婚姻的責任心,你就得樂意去履行 他的旨意。」公爵小姐瑪麗亞懷有這種安於現狀的思想(但仍舊指望她能夠實現她得到已被 封禁的塵世愛情的宿願),她歎了一口氣,在胸前畫了十字,就走下樓去。她既不考慮連衣 裙,也不考慮發式,更不考慮她怎樣走進門去,說些什麼話。因為沒有上帝的旨意,就連一 根毛髮也不會從人的頭上掉下來,這一切比起上帝的預先裁定,究竟能夠意味著什麼呢。 ------------------ 戰爭與和平 4 當公爵瑪麗亞小姐走進屋裡來的時候,瓦西裡公爵和他的兒子已經呆在客廳裡了,他們 父子正跟矮小的公爵夫人和布裡安小姐交談。當她踮著後跟、拖著沉重的腳步走進來的時 候,男人們和布裡安小姐都欠起身子,矮小的公爵夫人在男人們面前指著她,說道: 「Voil□Marie!」ヾ公爵小姐瑪麗亞看見眾人,她看得非常仔細。她看見瓦西裡公爵的面 孔,在他看見她的時候,他臉上有一陣子顯得嚴肅,但立即微微一笑。她還看見矮小的公爵 夫人的面龐,公爵夫人懷著好奇的心情從客人們的臉上觀察到瑪麗給客人們造成的印象。她 看見布裡安小姐繫著綢帶,面容俊俏,把她那前所未有的興奮的目光集中在他身上;但是公 爵小姐沒法看見他,她所看見的只是一個耀眼而漂亮的大塊頭,正當她走進來時向她身邊靠 攏。瓦西裡公爵先走到她身邊,她在他彎下腰來吻吻她的手的時候,吻了吻他的禿頭,對他 問的話作了回答,說她非但沒有把他忘卻,反而記得一清二楚。後來阿納托利走到她跟前。 她還沒有望見他。她只感覺到一只溫柔的手用力地握住她的手,她輕輕地碰了碰他那潔白的 前額,額頭上的淡褐色的秀髮抹上了一層發蠟。當她望望他的時候,他的俊美的相貌使她大 為驚訝。阿納托利把右手的大拇指夾在制服鈕扣後面,胸部向前挺起,背脊向後微傾,搖晃 著一只伸出的腿,略微垂下頭,默不作聲,快活地望著公爵小姐,他顯然完全沒有去想她。 阿納托利在言談方面並不機智,也不能言善辯,但是他倒具有交際場中認為可貴的那種泰然 自若和以不變應萬變的自信的本能。一個缺乏自信心的人初次與人結識時如果不作聲,而又 意識到沉默很不體面,想隨便說說,那末,到頭來一定不妙。但是阿納托利沉默不言,搖晃 著他的一條腿,喜悅地觀賞公爵小姐的髮型。可以看出,他能夠這樣久久地保持鎮靜和沉 默。「假如這種沉默會使誰覺得很不自在,那就讓他開腔吧,我可不願意說話。」他那副模 樣彷彿這樣說。除此而外,在與女人交往方面,阿納托利具有一種輕視一切、凌駕於他人之 上的派頭。他這種派頭最容易引起女人的好奇、恐懼、甚至愛慕。他那副模樣彷彿在對她們 說:「我知道你們,我知道,干嘛要跟你們打交道?你們可真會高興極了!」也許他遇見女 人時並沒有想到這一點(十之八九他沒有這種思想,因為他很少動腦筋思考),可是他竟有 這樣的神態,這樣的派頭。公爵小姐已經有了這種感覺,她彷彿要向他表白,她並沒有想把 他迷住的勇氣,於是向老公爵轉過臉去。大家都興致勃勃地談著一般的話題,這多虧矮小的 公爵夫人的動聽的嗓音和她那翹在潔白的牙齒外面的長著茸毛的小嘴唇,她用愛說話的快活 人常用的戲謔方式接待瓦西裡公爵,使用這種方式的先決條件是,交談者之間具有一套早已 定型的笑話,以及令人愉快的不為盡人皆知的可笑的回憶,而在事實上這種回憶是沒有的, 矮小的公爵夫人和瓦西裡公爵之間也沒有這樣的回憶。瓦西裡公爵心甘情願地聽從這種腔調 的擺佈,矮小的公爵夫人也引誘庶幾不認識的阿納托利來回憶一些從未發生的滑稽可笑的事 情。布裡安小姐也一同回憶這些虛構的往事,就連公爵小姐瑪麗亞也高興地感覺到她自己已 被捲入這些令人愉快的回憶中了。   ヾ法語:這就是瑪麗。 「您看,親愛的公爵,我們現在至少要充分地享受您帶來的歡樂,」矮小的公爵夫人對 瓦西裡公爵說,不言而喻,是用法國話說的,「這可不會像在安內特家中舉辦的晚會上那樣 了,您在那裡總是溜之大吉,您還記得cettechereAnBnette!」ヾ 「哎,您不要像安內特那樣對我談論政治啊!」 「可是,我們那張茶几呢?」 「噢,是的!」 「您干嘛從來不到安內特那裡去呢?」矮小的公爵夫人向阿納托利問道。「啊,我知 道,我知道,」她使個眼色,說著,「您哥哥伊波利特把您的事講給我聽了。噢!」她伸出 指頭來威嚇他。「我還知道您在巴黎鬧的惡作劇啊!」 「而他——伊波利特沒有告訴你嗎?」瓦西裡公爵說道(把臉轉向兒子,一把抓住公爵 夫人的手),彷彿她想溜掉,彷彿她想溜掉,他差點兒沒有把她留住似的,「他卻沒有告訴 你,他自己——伊波利特,想這個可愛的公爵夫人想得苦惱不堪,而她 lemettaitlaote?」ゝ」? 「Oh!C』estlaperledesfemmes,princesse!」ゞ他把臉轉向公爵小姐說道。   ヾ法語:這個可愛的安內特吧。 ゝ法語:把他趕出家門了。 ゞ法語:公爵小姐,咳,這是婦女中的一個最可貴的人。 布裡安小姐一聽到巴黎這個詞,就不放過機會,也參與大家回憶往事的談話。 她竟敢問到阿納托利是不是離開巴黎很久了,他喜不喜歡這個城市。阿納托利很樂意地 回答這個法國女人提出的問題,他面露微笑地打量著她。和她談論有關她祖國的情形。阿納 托利看見貌美的布裡安小姐之後,心中就斷定,童山這個地方是不會令人感到寂寞的。「長 得很不錯!」他一面想道,一面望著她。「這個demoiselled□compagnieヾ長得很不錯。我 希望在她嫁給我時,把她帶到身邊來,」他想了想,「lapetiteestgentille。」ゝ   ヾ法語:女伴。 ゝ法語:長得很不錯,很不錯。 老公爵在書齋裡不慌不忙地穿上衣服,蹙起額角,周密地考慮他要怎樣對付。這些客人 的到來使他惱怒了。「瓦西裡公爵和他的愛子與我何干?瓦西裡公爵是個胸無點墨的吹牛 家,兒子,得啦,未必能成材。」他暗自嘮叨地說。惹他生氣的是,這些客人的到來在他心 靈中掀起一個懸而未決的經常擱置的問題,即是老公爵一貫自我欺騙的那個問題。這個問題 就在於,他是否有決心在某個時候和公爵小姐瑪麗亞斷絕來往,讓她出閣。公爵從來下不了 決心向自己直截了當地提出這個問題,因為他事先知道,他會公平合理地回答這個問題,而 公平合理的做法和他的感情相抵觸,尤其是和他的謀生的才能相抵觸。雖然他似乎不太珍惜 公爵小姐瑪麗亞,但是缺乏她,尼古拉﹒安德烈伊奇公爵的生活是不可思議的。 「她為什麼要嫁人呢?」他想,「想必是個不幸的女人。你看,麗莎嫁給安德烈(目下 似乎很難找到更好的丈夫),她滿意她自己的命運麼?誰會出於愛慕而娶她為妻呢?她長得 難看,又笨拙。有人準會為了關係和財富而娶她為妻的。難道就不能繼續過處女生活嗎?那 更幸福啊!」尼古拉﹒安德烈伊奇公爵一面穿衣服,一面這麼想。可是那個束之高閣的問題 卻要求立刻加以解決。瓦西裡公爵把他的兒子帶來了,很明顯是有求婚的打算,也許就是今 天或明天要求率直的回答。名望和社會地位還不錯。「好吧,我就不反對,」老公爵喃喃自 語地說,「但願他配得上她。我們要看的正是這一層。」 「我們要看的正是這一層,」他大聲地說,「我們要看的正是這一層。」 他像平日那樣,邁著矯健的腳步走進客廳,飛快地向眾人掃了一眼,他看見矮小的公爵 夫人的一件換了的連衣裙、布裡安繫著的綢帶、瑪麗亞公爵小姐的難看的發式、布裡安和阿 納托利流露的微笑、他自己的公爵小姐在眾人談話中的孤獨。「她打扮得像個蠢貨!」他憤 恨地朝女兒瞟了一眼,心裡想了想,「毫無廉恥!他根本不想和她交往!」 他走到瓦西裡公爵面前。 「啊,你好,你好,看見你,我真高興。」 「為了看看好朋友,多繞七里路也不嫌遠,」瓦西裡公爵開口說道,像平常那樣,他說 得很快,充滿自信,而且親切。 「這是我的第二個兒子,請您垂愛照拂。」 尼古拉﹒安德烈伊奇公爵望了望阿納托利。 「好樣的,好樣的!」他說道,「喂,你來吻吻我吧。」他於是向他伸出面頰。 阿納托利吻了吻老頭,好奇地、十分冷靜地望著他,等待著,看他父親的怪脾氣會不會 馬上發作。 尼古拉﹒安德烈伊奇公爵坐在他平常坐的長沙發角上,替瓦西裡公爵把安樂椅移到自己 身邊,指了指安樂椅,便開始詢問政治事件和新聞。他彷彿聚精會神地聆聽瓦西裡公爵的講 話,但又不停地注視公爵小姐瑪麗亞。 「這麼說,是從波茨坦寫來的信嗎?」他重複瓦西裡公爵最後說的一句話,忽然站立起 來,走到他女兒面前。 「你為客人們才這樣打扮,是嗎?」他說道,「好看,很好看。客人們在場,看見你梳 個新穎的發式,我卻要在客人面前告訴你,未經我許可,你以後不得擅自改變衣著。」 「monpeve,ヾ這是我的罪過。」矮小的公爵夫人面紅耳赤,為她鳴不平。   ヾ法語:爸爸。 「隨您的便,」尼古拉﹒安德烈伊奇公爵說道,在兒媳婦面前並足致禮,「她用不著丑 化自己,本來就夠丑的了。」 他又坐到原來的位子上,不再去理會給惹得雙眼流淚的女兒。 「對公爵小姐來說,這個發式倒是很合適的。」瓦西裡公爵說道。 「啊,老兄,年輕的公爵叫什麼名字?」尼古拉﹒安德烈伊奇把臉轉向阿納托利,說 道,「請到這裡來,我們談談,認識一下。」 「是開始娛樂的時候了。」阿納托利想了想,面露微笑,在老公爵身邊坐下來。 「聽我說,我親愛的,據說您是在國外接受教育的。我和您父親不一樣,教我們識字的 是個教堂的執事。我親愛的,請您說給我聽,您今兒在騎兵近衛軍供職嗎?」老頭子靠近阿 納托利,目不轉睛地望著他,問道。 「不,我已經調到陸軍來了。」阿納托利答道,勉強忍住了,沒有笑出聲來。 「啊!這是件好事。我親愛的,怎麼樣?您願意為沙皇和祖國效勞嗎?目前是戰爭時 期。這樣一個英俊的小伙子應當服役,應當服役。上前線,怎樣?」 「不,公爵。我們的兵團出動了。可我只是掛個名。爸爸,我在哪個編製內掛名呀?」 阿納托利放聲大笑,把臉轉向父親,說道。 「幹得挺不錯,挺不錯。我在哪個編製內掛名呀!哈—— 哈——哈!」尼古拉﹒安德烈伊奇公爵笑了起來。 阿納托利的笑聲更響亮。尼古拉﹒安德烈伊奇公爵忽然皺起了眉頭。 「也好,你去吧。」他對阿納托利說。 阿納托利含著笑意又走到女士們跟前。 「瓦西裡公爵,要知道你是在國外培養他們的,是嗎?」老公爵把臉轉向瓦西裡公爵 時,說道。 「當時我盡力而為,我告訴您,那裡的教育比我們的教育辦得好得多。」 「是啊,現在什麼都不一樣了,什麼都要按新方式來辦理。 英俊的小伙子,棒小伙子!喂,到我那裡去吧。」 他挽著瓦西裡公爵的手,把他領進了書齋。 瓦西裡公爵和老公爵單獨留下來之後,他馬上向他表明自己的意向和希望。 「你竟以為,」老公爵氣忿地說,「我把她留在身邊,不能和她斷絕往來嗎?有人會這 樣想象!」他怒氣沖沖地說。「即令是明天分手我也不在乎!我告訴你的只是,我要熟悉女 婿的情形。你知道我的規矩:一切都直言不諱!我明日在你面前來問問,只要她願意,就讓 他多住些日子。讓他多住些日子,我看個究竟。」公爵氣呼呼地說。「讓她嫁出去,我橫豎 一樣。」他用他和兒子離別時常用的刺耳的嗓音喊道。 「我率直地告訴您,」瓦西裡公爵說道,那腔調就像一個狡猾的人確信他在交談者的洞 察之下用不著耍滑頭似的。「您真是把人看透了。阿納托利並不是天才,卻是個誠實而善良 的小伙子,挺好的兒子和親人。」 「嗯,嗯,好的,我們以後看得出來。」 正如孤單的女人長期在缺少男伴的生活中常見的情形那樣,阿納托利一出現,尼古 拉﹒安德烈伊奇公爵家中的三個女人都同樣地感覺到,在這時以前她們的生活簡直不是生 活。她們的思考、感覺和洞察能力頓時增強了十倍,她們以前彷彿在黑暗中度過的生活忽然 被那前所未有的充滿現實意義的光輝照亮了。 公爵小姐瑪麗亞根本不在思忖,也不記得她自己的面孔和發式。那個未來也許是她的丈 夫的人的俊美而且顯得坦率的面孔吸引著她的全部注意力。她彷彿覺得他很慈善、英勇、堅 定、豁達,而且富有男子氣概。她對這一點是堅信不疑的。千個未來家庭生活的幻影在她想 象中不斷地出現。她驅散這些幻影,極力把它們隱藏起來。 「不過我對他是不是太冷淡了?」公爵小姐瑪麗亞想道,「我極力地克制自己,因為我 在靈魂深處覺得自己和他太接近了,可是他真的不知道我對他有什麼想法,他可能在想象中 以為我很討厭他。」 公爵小姐瑪麗亞盡力地盛情招待新來的客人,可是她不在行。 「Lapauvrvefille!Elleestdiablementlaide,」ヾ阿納托利心中想著她。   ヾ法語:可憐的女郎!長得像鬼一般丑陋。 阿納托利的來臨也使得布裡安小姐極度興奮,不過她的想法有所不同了。當然,這個年 輕而貌美的女郎沒有一定的社會地位,沒有親戚朋友,甚至沒有自己的祖國,她不想獻出她 的一生去侍候尼古拉﹒安德烈伊奇公爵,替他朗讀一本一本的書,並與公爵小姐瑪麗亞結成 知己。布裡安小姐很早就在等待一個俄國公爵,這個俄國公爵立即看清她優越於那幫丑陋、 衣著不美觀、笨手笨腳的俄國公爵小姐,他必將鐘情於她,並且將她帶走。現在這個俄國公 爵終於來到了。布裡安小姐曾經聽她姑母敘述一段故事,故事是由她親自續完的,她喜歡在 想象中重述這個故事。故事中提到一個受引誘的女郎,她那可憐的母親(sapauvrem□re) 在她眼前出現,責備她,因為她未經結婚就與一個男人發生性關係。布裡安小姐在想象中給 他——勾引者——敘述這段故事時,時常感動得雙眼流淚。此刻這個他,真正的俄國公爵, 出現了。他要將她帶走,後來mapauvrem□re來了,他於是娶她為妻。當布裡安小姐跟他談 論巴黎時,在她頭腦中逐漸地形成她的未來的全部經歷。不是有什麼打算指引著布裡安小姐 (她甚至連一分鐘也沒有考慮她要怎麼辦),而是這一切早已在她心靈中醞釀成熟了,現在 只須在眼前出現的阿納托利周圍加以集中起來,她希望他會喜歡她,而且盡可能地引起他的 愛慕。 矮小的公爵夫人就像兵團的一匹老馬似的,一聽見號聲,就不自覺地習慣於準備飛奔, 她連自己懷孕的事也置之腦後,很快就賣弄起風騷來了,好在她別無用心,亦無內在的斗 爭,只是懷有一種輕浮而稚氣的愉快情緒而已。 雖然阿納托利在這幫女人中常使他自己處於那樣一種地位,就像某人被女人追逐而覺得 厭煩一樣,但是他看見他對這三個女人已產生影響,於是感到虛榮心的滿足。此外,他開始 對這個俊俏而愛挑釁的布裡安懷有一種狂熱的獸性的感覺,這種感覺產生得異常神速,促使 他采取最大膽的粗暴的行動。 飲茶完畢,這群人走進休息室,他們都請公爵小姐彈彈擊弦古鋼琴,阿納托利靠近布裡 安小姐,他在公爵小姐瑪麗亞面前支撐著臂肘,一對眼睛含著笑意,歡快地注視著她。公爵 小姐瑪麗亞懷著痛楚、喜悅而又激動的心情,覺察到向她投射的目光。一支她所喜愛的奏鳴 曲把她帶進沁人肺腑的詩的領域,而那個被她覺察到的向她投射的目光,卻給這個領域增添 了更多的詩情。但是阿納托利的視線雖說是集中在她身上,被注意的卻不是她,而是布裡安 小姐那只小腳的動作,他正用他的一只腳在擊弦古鋼琴下面碰碰她的那只小腳。布裡安小姐 也瞅著公爵小姐,公爵小姐瑪麗亞在她那對美麗的眸子裡覺察到也有一種前所未有的驚喜而 又充滿希望的表情。 「她多麼愛我!」公爵小姐瑪麗亞想道。「現在我多麼幸福,我有這樣一個朋友和這樣 一個丈夫會是多麼幸福!難道他會成為丈夫嗎?」她想道,卻不敢朝他臉上望一眼,老是覺 察到那種凝視她的目光。 夜晚,晚飯後大家開始四散的時候,阿納托利吻了吻公爵小姐的手。她自己並不知道, 她怎麼能夠鼓足勇氣,直勾勾地望望湊近她那對近視眼的美麗的面孔。他從公爵小姐身邊走 開後,又前去吻吻布裡安小姐的手(這是不夠體面的,但他卻隨便而又自信地這樣做了), 布裡安小姐漲紅了臉,驚恐地瞧瞧公爵小姐。 「Quelledelicatesse,」ヾ公爵小姐想了想。「難道阿梅莉(有人這樣稱呼布裡安小 姐)以為,我會吃她的醋,就不去賞識她對我的純潔的溫情和忠誠嗎?」她走到布裡安小姐 面前,使勁地吻吻她。阿納托利向前走去吻吻矮小的公爵夫人的手。 「Non,non,non!Quandvotrep□rem』□criraque vousvousconduisezbien,jevousdonneraimamain□baiser,Pasavant。」ゝ   ヾ法語:多麼和藹可親。 ゝ法語:不,不,不!當您父親寫信告訴我,說您表現得蠻好,我才讓您吻吻我的手。 先吻就不行。 她向上伸出指頭,微露笑容,從房裡走出去了。 ------------------ 戰爭與和平 5 大家都四散了,除開阿納托利一上床就立刻睡著而外,這一夜沒有誰不是很久才入睡的。 「難道他——這個陌生、貌美而又慈善的男人就是我的丈夫嗎?主要的是,他很慈 善,」公爵小姐瑪麗亞想道,一種她幾乎從未感覺到的恐懼把她控制住了。她害怕向四面打 量,她彷彿覺得有人站幃圍屏後面昏暗的角落。而這個人就是他——魔鬼,而他就是這個額 頭雪白、眉毛烏黑、嘴唇緋紅的男人。 她按鈴把侍女喊來,要侍女在她房裡睡覺。 這天夜裡布裡安小姐在花房裡來回地踱了很久,徒然地等待某人,她時而面對某人微 笑,時而竟被想象中的pauvremere(可憐的母親)責備她墮落的話語感動得雙眼流淚。 矮小的公爵夫人對著侍女說埋怨話,埋怨她沒有把床舖好,她覺得側臥不行,仰臥也不 行,睡起來總是難受,很不自在。她的懷孕的肚子妨礙她了。現在比任何時候更加礙事,阿 納托利在她面前,使她更為生動地回想起往日的韶光,當時她身未懷胎,覺得什麼都輕松愉 快。她穿著一件短上衣,戴著一頂睡帽,坐在安樂椅上。卡佳的辮發散亂,睡意正濃,一面 嘟噥著,一面第三次抖松和翻轉沉重的絨毛褥子。 「我跟你說過,到處都是凹凸不平的,」矮小的公爵夫人反覆地說,「我倒高高興興地 睡著哩,可見不是我的過失。」她像個想哭的兒童似的,嗓音顫抖起來了。 老公爵也沒有睡覺。吉洪在睡夢中聽見他很憤怒地踱著方步,發出鼻嗤聲。老公爵覺得 他為女兒蒙受屈辱。這是最大的屈辱,因為蒙受屈辱的不是他自己,而是別人,是他疼愛得 甚於他自己的女兒。他對自己說,他要反覆思量這整個問題,如發現它是正確的,就應該處 理,可是他沒有這樣做,他只是使他自己更加忿怒而已。 「只要遇見頭一個男人,就把父親,把一切忘得乾乾淨淨,她跑著,梳好頭髮,搖動尾 巴,不成樣子了!拋棄父親才高興啦!她明明知道,我會看得出來的。呸……呸……呸…… 我難道看不見,這個笨蛋只是盯著布裡安(應當把她攆走)!缺乏自尊感,哪能明白這一 點!既然沒有自尊感,顧不著自己也罷,至少也要顧全我的人格。應當給她講明白,這個笨 蛋沒有去想她,只是盯著布裡安。她沒有自尊感,可我要給她講明這一點……」 老公爵告訴女兒,說她正誤入歧途,阿納托利存心追求布裡安,老公爵知道,他將會損 害公爵小姐瑪麗亞的自尊心,他的事兒(不願離開他女兒)也就能辦成,因此他就安下心 來。他喊了一聲吉洪,開始脫衣裳。 「鬼讓他們到這裡來!」當吉洪給他這個干瘦的胸前長滿斑白汗毛的老頭身上披起一件 睡衣的時候,他心中想道。「我沒有邀請他們。他們來破壞我的生活,我所剩下的日子並不 多了。」 「見鬼去吧!」當他的頭還套在睡衣裡的時候,他說道。 吉洪知道公爵有時候會有出聲地表達思維的習慣,所以在公爵把臉從睡衣裡露出來時, 他仍然面不變色,與他那疑問而惱怒的目光相遇。 「他們都睡了嗎?」公爵問道。 吉洪就像所有的好僕役那樣,專憑嗅覺就知道老爺的思想傾向。他已猜中老爺要問的就 是瓦西裡公爵和他的兒子。 「大人,他們都睡了,連燈也熄了。」 「不必,不必……」公爵很快地說道,他把腳伸進便鞋裡,把手伸進長衫裡,向他睡的 長沙發走去。 雖然阿納托利和布裡安小姐之間什麼都沒有談妥,但是在那pauvremere抵達之前,他 們對戀愛初階的意義,彼此都是完全了解的,他們心裡也了解,他們要在私下多多交談,因 此從清晨起他們就去尋找兩人單獨會面的機會。而當公爵小姐在平時規定的時刻去看父親的 時候,布裡安小姐便和阿納托利在溫室裡相會。 是日,公爵小姐瑪麗亞不尋常地哆嗦著走到書齋門口。她彷彿覺得,不僅人人都曉得今 日就要決定她的命運,而且都曉得她對這件事有什麼想法。從吉洪的臉上,從瓦西裡公爵的 近侍的臉上,她都能看到這種表情,正在此時瓦西裡公爵的近侍手上提著熱水在走廊裡遇見 她,並且向她深深地行了一鞠躬禮。 這天早上老公爵對女兒表示特別殷勤和關心的態度。這是公爵小姐瑪麗亞心裡十分清楚 的。每逢公爵小姐瑪麗亞不懂算術題,公爵煩惱得把那雙干瘦的手緊緊地握成拳頭,站立起 來,從她身邊走開,並且用他那低沉的嗓音將一句同樣的話重說數遍的時候,他臉上才流露 出這種表情。 他立刻開始談論正經事,說話時用「您」稱呼。 「有人在我面前向您求婚,」他說道,不自然地露出微笑。 「我想,您猜中了,」他繼續說,「瓦西裡公爵到這裡來了,隨身帶來一個他培養的人 (尼古拉﹒安德烈伊奇公爵不知怎的竟然把阿納托利稱為接受培養的人),目的不是一飽我 的眼福。昨天他們在我面前向您求過婚。因為您知道我的規矩,所以我就來跟您商量一下。」 「monpeve(父親),我怎樣才能理解您的意思?」公爵小姐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她 這樣說。 「怎樣才能理解呀!」父親怒氣沖沖地喊道。「瓦西裡公爵照他自己的口味找你做個兒 媳婦,替他培養的人向你求婚。就是要這麼理解。怎麼理解嗎?!由我來問你。」 「monpeve,我不知道您要怎麼樣。」公爵小姐輕言細語地說。 「我?我?我怎麼樣?甭管我吧。又不是我要嫁人。您怎麼樣,就是要知道這點。」 公爵小姐看見父親不懷好意地看待這件事,但是就在那同一瞬間她心中想到,她一生的 命運或者是現在決定,或者是永遠不能決定。她垂下眼簾,想不和父親的目光相遇,在他的 目光影響下,他覺得她不能思索,只能習慣地唯唯諾諾,她說道: 「我所希望的只有一點——履行您的意旨,」她說。「假如要我表示自己的願望……」 她還沒有來得及說完,公爵就打斷了她的話。 「妙極了!」他喊道。「他要把你連同嫁妝一起帶走,順帶也把布裡安小姐帶走。她以 後當個太太,而你……」 公爵停了下來。他發現這席話對女兒所產生的影響。她低下頭,想要哭出聲來。 「也罷,也罷,我在開玩笑,我在開玩笑,」他說。「要記住一點,公爵小姐,我遵守 那種做人的原則,少女有選擇對像的充分權利。我賜予你以自由。要記住一點:你一生的幸 福有賴於你作出的決定。關於我是沒有什麼可說的。」 「monpeve,不過我不知道……」 「沒有什麼可說的!他由他們吩咐,他不僅可以娶你為妻,也可以娶他想娶的任何人為 妻,而你有選擇對像的自由……你回到自己房間裡去,慎重地考慮考慮,一小時之後到我這 裡來,當他的面說給他聽:嫁還是不嫁。我知道你將要祈禱,好吧,你就祈禱吧。只不過要 好好考慮。你去吧。」 「嫁還是不嫁,嫁還是不嫁,嫁還是不嫁!」公爵小姐儼如置身迷霧之中,搖搖晃晃地 走出了書齋,這時他還在大聲喊著。 她的命運已經決定了,而且是福星高照。但是關於布裡安小姐,父親說了一席話,這是 令人生畏的暗示。假定說,這不是實話,但畢竟令人生畏,她不能不想這件事。她穿過溫室 逕直地向前走去,什麼也望不見,什麼也聽不見,可是驟然間,她所熟悉的布裡安小姐的耳 語聲把她驚醒了。她抬起眼睛,在離自己身邊兩步路遠的地方望見了阿納托利,他正在擁抱 那個法國女郎,對她輕聲說了些什麼。阿納托利的清秀的臉上流露著可怖的神態,他回頭望 望公爵小姐瑪麗亞,那一瞬間他沒有松開摟抱布裡安小姐腰部的手,她沒有望見公爵小姐瑪 麗亞。 「誰在這兒?為什麼?請您等一下!」阿納托利那張臉彷彿在說話。公爵小姐瑪麗亞沉 默地望著他們。她不能明白這一點。布裡安小姐終於驚叫一聲,跑開了。阿納托利愉快地微 笑,向公爵小姐瑪麗亞行個鞠躬禮,彷彿要請她嘲笑這件怪事似的,他聳了聳肩,便向通往 他的臥室的門口走去。 一小時之後,吉洪來喊公爵小姐瑪麗亞。他喊她去見公爵,並且補充說瓦西裡﹒謝爾蓋 伊奇公爵也在那裡。正當吉洪走來的時候,公爵小姐坐在自己房裡的長沙發上,擁抱著嚎啕 大哭的布裡安小姐。公爵小姐瑪麗亞輕輕撫摸著她的頭。公爵小姐那對美麗的眼睛炯炯發 光,像從前一樣十分恬靜,含有溫存的愛撫和惋惜之情,注視著布裡安小姐那美麗的小臉蛋。 「Non,Privncesse,jesuisperduepourtoujoursdansvotrecoeur.」ヾ布裡安小姐說道。 「pourquoi?Jevousaimeplus,quejamais.」公爵小姐瑪麗亞說道, 「etjetacheraidefairetoutcequiestenmonpouvoirpourvotrebonheur.」ゝ 「Maisvousmem□prisez,voussipure,vousnecomprendrezjamaiscete』 garementdelapassionAh,cen□stquemapauvrem□re…」ゞ 「Jecomprendstout,」々公爵小姐瑪麗亞一面愁悶地微笑,一面答道,「我的朋友, 您放心。我到父親那裡去。」她說完這句話,就出去了。   ヾ法語:公爵小姐,我永遠喪失了您的歡心。 ゝ法語:究竟為什麼?我比以前任何時候都更愛您,我要為您的幸福竭力地做到取決於 我的一切。 ゞ法語:可是您會蔑視我的,您如此純潔,您永遠不能明白這種強烈的情慾的誘惑。 啊,我可憐的母親…… 々我明白一切。 公爵小姐瑪麗亞走進屋裡來的時候,瓦西裡公爵臉上流露著深受感動的微笑,坐在那 裡,高高地架起一條腿,手中拿著鼻煙壺,好像他深深地動了感情,好像他對自己的多愁善 感表示遺憾,付之一笑。他連忙抓起一撮煙,擱進鼻孔裡。 「Ah,mabonne,mabonne,」ヾ他說道,站立起來,一把抓住她的兩隻手。他歎口氣, 補充說了一句:「Lesortdemonfilsestenvosmains.Decidez,mabonne,mach□re, madouceMarie,quej』aitoujoursaim□e,commema fille.」ゝ   ヾ法語:啊,親愛的,親愛的。 ゝ法語:您掌握我兒子的命運。我的可愛的、親愛的、溫柔的瑪麗,您拿定主意,我總 是像愛自己的女兒那樣愛您。 他走開了。汪汪的淚水真從他的眼睛裡流出來了。 「呸……呸……」尼古拉﹒安德烈伊奇公爵發出鼻嗤聲。 「公爵代表他培養的人……兒子,向你求婚。你願意還是不願意做阿納托利﹒庫拉金公 爵的妻子?你開口說:嫁還是不嫁!」他高聲喊道,「然後我保留發表我的意見的權利。是 啊,我的意見也只是我的意見,」尼古拉﹒安德烈伊奇公爵把臉轉向瓦西裡公爵,補充說一 句,藉以回答他那央求的表情,「嫁還是不嫁?」 「monp□ve,我的意願是——永遠不離開您,永遠和您共同生活,不分家。我不想出 嫁。」她睜著一對美麗的眼睛望望瓦西裡公爵和父親,堅定地說。 「胡說八道,蠢話!胡說八道,胡說八道,胡說八道!」尼古拉﹒安德烈伊奇公爵蹙起 額角,大聲喊道。他一把抓住她的手,拉到自己身邊來,沒有吻它,只是把他自己的前額湊 近她的前額,碰她一下,他握緊他正握著的那只手,她皺起眉頭,尖叫一聲。 瓦西裡公爵站立起來。 「Machere,jevousdirai,quec』estunmonentquejen』oublieraijamais,jamais, mais,mabonne,est-cequevousnenousdonnerezpasunpeud』 esperancedetouchercecoeursibon,sig□n□reux.Dites,quepeut-□tre…L』 avenirestsigrand.Ditespeut-□tre.」ヾ   ヾ法語:親愛的,我告訴您,我永遠不能忘記這個時刻,但是,我的最慈愛的,讓 我們即令懷有一線希望去觸動這顆仁慈而寬厚的心吧。您告訴我,也許……前途無量。您告 訴我,也許。 「公爵,我所說的就是我心裡要說的一切。我感謝您的誠意,賜予我榮幸,可是我永遠 不會做您兒子的妻子。」 「我親愛的,得啦吧,要說的話說完了。看見你我很高興,看見你我很高興。到自己房 裡去吧,公爵小姐,去吧,」老公爵說道。「看見你我很——很高興。」他一面擁抱瓦西裡 公爵,一面重說這句話。 「我的使命是另一種使命,」公爵小姐瑪麗亞想道,「我的使命是借助另一種幸福,借 助仁愛和自我犧牲的幸福使自己成為幸福的人。無論我付出何種代價,我都要替可憐的阿梅 莉締造幸福。她是那樣酷愛他。她是那樣沉痛地懊悔。我要竭盡全力為他們安排婚事。假如 他不富裕,我就給她金錢,我要乞求於父親,乞求於安德烈。假如她會成為他的妻子,我是 何等幸福。她那樣不幸,身居異地,孤立無援!我的天啊,既然她會把自己遺忘,可見她多 麼愛他。說不定,我也會做出同樣的事!……」公爵小姐瑪麗亞想道。 ------------------   黃金書屋 整理校對 戰爭與和平 6 羅斯托夫一家人許久沒有獲得尼古盧什卡的消息,時值仲冬,伯爵才收得一封來信,他 從來信的地址上認出了兒子的筆跡。伯爵接到這封信之後,驚恐萬狀,極力地做出不被人發 現的樣子,他踮起腳尖跑進自己的書齋,關上房門,念起信來。安娜﹒米哈伊洛夫娜知道家 裡接到一封信(家中發生什麼事,她全知道),就悄悄地移動腳步走到伯爵跟前,碰見他手 中拿著一封信,又哭又笑很狼狽。 安娜﹒米哈伊洛夫娜雖然景況有所好轉,但她還繼續住在羅斯托夫家中。 「monbonami?」ヾ安娜﹒米哈伊洛夫娜憂愁地問道,無論發生什麼事,她都願意同情他。   ヾ法語:我的好朋友。 伯爵哭得更厲害了。 「尼古盧什卡……一封信……負傷了……macherve,……負傷了……我親愛的……伯爵 夫人……他升為軍官了……謝天謝地……怎樣對伯爵夫人說才好?……」 午宴間,安娜﹒米哈伊洛夫娜不斷地談到戰爭的消息,談到尼古盧什卡的情況,雖然她 早就心中有數,但還接連兩次問到是在什麼時候接到他的一封最近的來信,她說,也許不打 緊,就是今日又會接到一封信。每當公爵夫人得到這些暗示總覺得心慌意亂、惶恐地時而望 望伯爵,時而望望安娜﹒米哈伊洛夫娜的時候,安娜﹒米哈伊洛夫娜就不引人注目地把話題 轉到無關緊要的事情上。娜塔莎在全家人之中最富有才華,她善於體會人們的語調、眼神和 面部表情的細微差別,午宴一開始她就豎起耳朵,她了解她的父親和安娜﹒米哈伊洛夫娜之 間發生了什麼事情,發生了什麼涉及哥哥的事情,安娜﹒米哈伊洛夫娜正在籌備什麼事情。 娜塔莎雖然很有膽量(她知道她的母親對涉及尼古盧什卡的消息的一切都很敏感),但是她 不敢在午宴間提出問題,並且因為焦急不安,在午宴間什麼都不吃,在椅子上坐不安定,也 不去聽家庭女教師的責備。午宴後她拚命地跑去追趕安娜﹒米哈伊洛夫娜,並在休息室跑著 沖上去摟住她的頸項。 「好大媽,我親愛的,說給我聽,是怎麼回事?」 「我的朋友,沒有什麼事。」 「不,我的心肝,我親愛的,不說的話,我決不罷休,我知道您所知道的事。」 安娜﹒米哈伊洛夫娜搖搖頭。 「Vous□tesunefinemouche,monenfant.」ヾ她說道。   ヾ法語:嘿,你真是個滑頭啊。 「尼古連卡寄來的信嗎?想必是的!」「娜塔莎從安娜﹒米哈伊洛夫娜的臉色看出了肯 定的回答,她於是大聲喊道。 「不過看在上帝份上,你要小心點兒,你知道這可能會使你媽媽感到驚訝的。」 「我會小心的,我會小心的,可是,說給我聽吧。您不說嗎?也罷,我馬上去說。」 安娜﹒米哈伊洛夫娜三言兩語就把這封信的內容講給娜塔莎聽了,不過有個附帶條件: 不要告訴任何人。 「決不食言,」娜塔莎一面畫十字,一面說道,「我決不告訴任何人。」她立即跑去見 索尼婭。 「尼古連卡……負了傷……有一封信……」她激動而高興地說。 「尼古拉!」索尼婭剛剛開口說話,臉色頓時變得蒼白了。 娜塔莎親眼看見哥哥負傷的消息對索尼婭產生影響,她才頭一回感到這個消息充滿著悲 傷。 她向索尼婭擠過去,把她抱住,大哭起來。 「負了一點傷,但是升為軍官了,他自己在信中寫道,目前身體很健康。」她透過眼淚 說道。 「由此可見,你們這些婦女都是哭鬼,」彼佳說,一邊邁著堅定的腳步在房間裡走來走 去。「哥哥出類拔萃,我很高興,說真的,我很高興。你們都哭哭啼啼!什麼都不懂得。」 娜塔莎透過眼淚,微微一笑。 「你沒有看過信嗎?」索尼婭問道。 「我沒有看過,可是她說,一切都過去了,他已經當上軍官了……」 「謝天謝地,」索尼婭用手畫十字時說道。「可是,她也許欺騙你了。我們到媽媽那裡 去吧。」 彼佳沉默地在房裡踱來踱去。 「如果我處於尼古盧什卡的地位,我就會殺死更多的法國人,」他說,「他們多麼卑鄙 啊!我真要把他們殺光,讓那屍骨堆積成山。」彼佳繼續說道。 「彼佳,你住口,你真是個傻瓜啊!……」 「我不是傻瓜,而那些因為一些小事而哭的人才是傻瓜。」 彼佳說。 「你記得他嗎?」沉默片刻之後娜塔莎忽然問道。索尼婭微微一笑。 「我是不是還記得尼古拉麼?」 「不,索尼婭,你記不記得他,要記得清清楚楚,什麼都要記得清清楚楚,」娜塔莎做 個親熱的手勢說,很明顯,想使她的話語賦有最嚴肅的意義。「我也記得尼古連卡,我記得 他,」她說道「可我記不得鮑裡斯。根本記不得。……」 「怎麼?記不得鮑裡斯嗎?」索尼婭驚奇地發問。 「不是說我記不得,我知道他是什麼模樣,可是不像記得尼古連卡那樣記得一清二楚。 我閉上眼睛都記得他,可是記不得鮑裡斯(她閉上眼睛),真的,不記得,一點也不記得 啊!」 「唉,娜塔莎!」索尼婭欣喜而嚴肅地望著她的女友時說道,彷彿她認為她不配去聽她 想說的話,又彷彿她把這件事告訴另外一個不能打趣的人似的。「既然我愛上你的哥哥,無 論是他還是我發生什麼事,我一輩子永遠都會愛他的。」 娜塔莎睜開一對好奇的眼睛,驚訝地瞧著索尼婭,沉默不言。她覺得,索尼婭說的是真 心話,索尼婭說的那種愛情也是有的,可是娜塔莎毫無這種體驗。她相信,這種事可能會有 的,但是她不明白。 「你要給他寫信嗎?」她問道。 索尼婭沉默起來。要怎樣給尼古拉寫信,有沒有寫信的必要,是個使她苦惱的問題。現 在他已經當上軍官,是負傷的英雄,她要他想到她自己,好像他對她擔負有那種責任似的, 這樣做是否恰當呢。 「我不知道,我想,假如他寫信,我也寫信。」她漲紅著臉,說道。 「你給他寫信就不覺得羞恥嗎?」 索尼婭微微一笑。 「不覺得。」 「可是我覺得給鮑裡斯寫信是可恥的,所以我不寫給他。」 「究竟為什麼會覺得可恥呢?」 「是這麼回事,我不知道。我覺得可恥,不好意思。」 「可是我曉得,為什麼她會覺得可恥,」娜塔莎的開初的責備使得彼佳受委屈,他說, 「因為她愛上這個戴眼鏡的胖子(彼佳這樣稱呼他的同名人——新伯爵別祖霍夫),現在又 愛上這個歌手(彼佳說的是那個教娜塔莎唱歌的意大利教師),所以她覺得可恥。」 「彼佳,你太傻了。」娜塔莎說。 「親愛的,我不比你更愚蠢。」九歲的彼佳像個年老的准將似的,他說。 午宴間安娜﹒米哈伊洛夫娜作了暗示,伯爵夫人在精神上有所準備。她回到自己房裡以 後,坐在安樂椅上,目不轉睛地望著鑲嵌在煙壺上的兒子的微型肖像,淚水湧上眼眶,安 娜﹒米哈伊洛夫娜攜帶信件踮著腳尖走到伯爵夫人門口,她停步了。 「請您不要走進來,」她對跟在安娜後面走的老伯爵說,「一會兒以後。」她隨手把門 關上了。 伯爵把耳朵貼在鎖上,諦聽起來了。 開先他聽見冷淡的談話聲,之後聽見安娜﹒米哈伊洛夫娜一個人的冗長的說話聲,接著 是一聲喊叫,然後是鴉雀無聲,然後又是兩個人都用歡快的語調談話,接著他聽見腳步聲, 安娜﹒米哈伊洛夫娜給他打開了房門。安娜﹒米哈伊洛夫娜臉上流露著驕傲的表情,就像施 行手術的醫師完成一次困難的截肢手術後,把觀眾帶進手術室來賞識他的技術似的。 「C』estfait!」ヾ她用激動的手勢指著伯爵夫人對伯爵說,伯爵夫人一手拿著嵌有肖 像的煙壺,一手拿著書函,把嘴唇時而貼在煙壺上,時而貼在書函上。   ヾ法語:成了。 她看見伯爵之後,便向他伸出手來,抱住他的禿頭,她隔著禿頭又看看書函和肖像,她 輕輕地把禿頭推開,又吻吻書函和肖像。薇拉、娜塔莎、索尼婭和彼佳走進房裡來,開始念 信了。信上簡略地描述行軍的情形、尼古盧什卡參與的兩次戰鬥,他被提升為軍官,還提到 他吻雙親的手,請他們祝福他,還吻薇拉、娜塔莎、彼佳,除此而外,他向謝林先生致意, 向肖斯太太、保姆致意,除此而外,他祈求代他吻吻親愛的索尼婭,他至今還是那樣愛她, 還是那樣惦記她。索尼婭聽到這句話,漲紅了臉,淚水湧出了眼眶。她沒法忍受向她投射的 目光,跑到大廳裡去了,她越來越快地跑起來,旋轉得頭暈目眩,連衣裙鼓得像氣球似的, 滿面通紅,微露笑容,在地板上坐下來。伯爵夫人悲痛地啼哭。 「maman,您哭什麼呀?」薇拉說道,「從他寫的信來看,應當高興,不要哭啊。」 這是完全對的,但是伯爵、伯爵夫人和娜塔莎都帶著責備的神態望望她。「她這副模樣 究竟像誰呀!」伯爵夫人想了想。 尼古盧什卡的信被念了幾百遍,那些認為自己理應前去細聽來信內容的人,都走到那個 把信拿在手上不放的伯爵夫人面前來。家庭教師、保姆、米堅卡,幾個熟人都來到她跟前, 伯爵夫人反覆多次地念信,每次都感到一種新的快慰,每次都從信上發現尼古盧什卡的新美 德。她覺得多麼奇怪,多麼不平凡,多麼令人歡快,她的兒子——二十年前在她腹中微微移 動細小的四肢的兒子,為了他,她和胡作非為的伯爵多次發生口角,他就是那個先學會說 「梨」,後學會喊「婆婆」的兒子,現在他身居異地,環境生疏,他居然是個英勇的戰士, 獨自一人在既無援助又無指導的條件下做出了一番須眉大丈夫的事業。亙古以來全世界的經 驗表明,兒童自幼年開始,就不知不覺地逐漸地長大成人,對伯爵夫人來說這個經驗是不存 在的。對她來說她的兒子每個時期的發育成長都不平凡,正像千千萬萬人從來沒有這樣發育 成長似的。二十年前她怎麼會相信那個在她心髒下面的什麼地方生存的小生物,竟會啼哭起 來,竟會吸奶和說話,現在從這封信來看,她同樣不會相信那個小生物現在竟成為身強體壯 的勇敢的男人,竟是眾人和子孫的楷模。 「他敘述得多麼動人,多麼優美的﹒文﹒體!」當她念到信中的描述部分時說道。「多 麼純潔的靈魂!他絲毫沒有提到自己……絲毫沒有!他提到某個叫做傑尼索夫的人,想必他 自己比大家更勇敢。他絲毫沒有寫到自己的苦難,多麼好的心腸啊!我非常熟悉他的情況 啊!所有的人他都記得清清楚楚!他沒有忘記任何人。當他還是這麼點點大的時候,我經常 —— 經常說,我經常說……」 他們準備一個多禮拜了,打好了書信的草稿,並且把全家寫給尼古盧什卡的幾封書信謄 了一遍,在伯爵夫人的監督和伯爵的關照下,籌措一些必需品和錢款,為已擢升的軍官置備 軍服和生活用具。安娜﹒米哈伊洛夫娜是個辦事講究實際的女人,她甚至連和兒子通信的事 也能在軍隊中托人求情。 她就乘機向指揮近衛軍的康斯坦丁﹒帕夫洛維奇大公處寄信。羅斯托夫一家人推 測,﹒國﹒外﹒俄﹒國﹒近﹒衛﹒軍是一個完全固定的通信地址,假如信件投寄到指揮近衛 軍的康斯坦丁大公處,就無理由不寄到附近的保羅格勒兵團團部。因此他們決定借助於大公 的信使將信件和金錢送至鮑裡斯處,鮑裡斯定當轉送尼古盧什卡。老伯爵、伯爵夫人的信、 彼佳、薇拉、娜塔莎、索尼婭的信都寄到了,還有伯爵寄給兒子置備軍服和各種用品的六千 盧布也寄到了。 ------------------ 戰爭與和平 7 十一月十二日,駐紮在奧爾米茨附近的庫圖佐夫的戰鬥部隊,準備於翌日接受兩位皇席 ——俄皇和奧皇——的檢閱。剛從俄國開到的近衛軍在離奧爾米茨十五俄裡的地方歇宿,於 翌日上午十時以前徑赴奧爾米茨閱兵場接受檢閱。 這天,尼古拉﹒羅斯托夫接到鮑裡斯的便函,通知他說,伊茲梅洛夫兵團在離奧爾米茨 十五俄裡的地方歇宿,鮑裡斯正在等候他,以便把金錢和信件轉交給他。正當部隊出征歸 來、在奧爾米茨近郊扎營的時候,羅斯托夫特別需要錢用。一些隨軍商販和奧籍猶太商人充 分供應各種富有誘惑力的商品,擠滿了營盤。保羅格勒兵團的官兵相繼舉行宴會,(藉以) 慶賀出征立功受獎,他們騎馬前往奧爾米茨探望新來的匈牙利女人卡羅利娜,她和一名廚娘 在那裡開設一間酒肆。不久前羅斯托夫慶賀他提升為騎兵少尉,他向傑尼索夫買到一匹叫做 「貝杜英」的戰馬,欠了夥伴和隨軍商販的錢,渾身是債。羅斯托夫接到了鮑裡斯的便函, 隨同一名夥伴騎馬前赴奧爾米茨,在那裡用了一頓午飯,喝了一瓶葡萄酒,之後獨自一人馳 到近衛軍營尋找他的童年時代的夥伴。羅斯托夫沒有來得及置備軍服,他穿的是一件破爛的 佩戴有十字肩章的士官生上衣,一條同樣破爛的,皮襯磨光了的緊腿馬褲,腰間掛著一柄飾 以刀穗的軍刀。他騎的那匹馬是他在行軍時從一個哥薩克手上買來的頓河馬,他很神氣地向 後歪戴著一頂弄皺了的驃騎兵帽。當他馳近伊茲梅洛夫兵團的營盤時,心中想道,他這副身 經百戰的驃騎兵模樣會使鮑裡斯和他的夥伴大為驚訝。 在行軍的全程中,近衛軍猶如游園一般,炫耀著它自己的整潔和紀律。每晝夜的行程很 短,他們便用大車運載行囊;奧國的首長在行軍途中給軍官們準備十分可口的食物。各個兵 團在一片軍樂聲中出入於城市。軍人們遵循大公的命令,在全程中(近衛軍軍人引以自豪) 自始至終地合著腳步行進,各個崗位的軍官徒步行進。在行軍期間,鮑裡斯始終都在現已擔 任連長的貝格身邊。貝格在行軍期間接管一個連,他善於執行命令,謹慎行事,已贏得首長 們的信任,他在辦理經濟事務上也處於有利地位。在行軍中鮑裡斯廣於交際,結識了一些有 助於他的人,他憑藉皮埃爾的介紹信,結識了安德烈﹒博爾孔斯基公爵,他希望借助於他在 總司令部謀得一個職位。貝格和鮑裡斯在最後一天行軍結束後,得到了充分的休息,他們穿 得十分整潔,坐在撥給他們的住房中的一張圓桌前面下棋。貝格在他的雙膝之間拿著一根點 燃的煙鬥。鮑裡斯裝出一副他特有的謹小慎微的樣子,用他那又白又細的手把棋子擺成小金 字塔形,等待著對手走棋,一面望著貝格的面孔,顯然他在思忖下棋的游戲,他一向只是想 到他所做的事情。 「喂,你怎麼走得出來?」他說道。 「要盡力而為。」貝格回答,他用手撥動卒子,又把手放下來了。 這時候,門敞開了。 「他畢竟在這兒露面了!」羅斯托夫喊道。「貝格也在這兒!哎,你這個人真是, nemuzahcpah,anenyweqorwnup!ヾ他喊道,重複著他和鮑裡斯從前用以取笑的保姆說的話。   ヾ保姆說的不通的法語:孩子們,去睡覺吧。 「我的老天爺!你變得很厲害啊!」鮑裡斯站立起來,向前走去迎接羅斯托夫,但是在 他站立的當兒,他沒有忘記把倒下的棋子扶起來,放回原處;他想去擁抱自己的朋友,可是 尼古拉迴避他了。尼古拉懷有青春時代害怕因循守舊的生活道路的特殊情感。他不願意模仿 別人,而想按照新的方式,按照自己的方式來表達情感,只是不要像長輩那樣虛偽地表達情 感。因此尼古拉和朋友相會時想做個什麼特別的動作。他想捏捏鮑裡斯,推推鮑裡斯,可是 他無論怎樣都不像大家相會時那樣接個吻。而鮑裡斯則相反,他安詳而友善地擁抱羅斯托 夫,吻了他三次。 他們有半年幾乎沒有見面了,在他們這個年紀的時候,年輕人正在生活道路上邁出第一 步,他們二人發現彼此都有很大的變化,那即是他們在生活上邁出第一步的那個嶄新社會的 面貌的反映。從他們最後一次相會以來,他們二人都有許多變化,因此他們都想盡快地互相 吐露內心發生的變化。 「咳,你們都是可詛咒的不務正業的人!穿得很鮮艷,乾乾淨淨,好像從游園會上回來 似的,並不是說我們都是有罪的丘八長官。」羅斯托夫用那使鮑裡斯聽來覺得不熟悉的男中 音說道,一面擺出軍人的架勢,指指他自己穿的那條盡是污泥的緊腿馬褲。 德國女老闆聽見羅斯托夫的響亮的嗓音,便從半開著的門內探出頭來。 「怎麼樣,長得標致嗎?」他丟個眼色,說道。 「你干嘛這樣大喊大叫!你會嚇倒他們的,」鮑裡斯說道。 「我今天沒有料到你會來,」他補充地說。「我昨日只是通過一個熟悉的庫圖佐夫的副 官博爾孔斯基把一封便函轉交給你了。我沒有想到,他這麼快就把……送到你手上了。啊, 你怎麼樣?經過戰鬥鍛煉嗎?」鮑裡斯問道。 羅斯托夫沒有作答,他晃了晃掛在制服滾絛上的士兵聖喬治十字勳章,用手指著他那只 纏上繃帶的手臂,面露微笑,望了望貝格。 「你看得見啦。」他說。 「原來是這樣,不錯,不錯!」鮑裡斯微露笑意,說道,「我們這次出征也享有榮譽。 你本就知道,皇太子經常伴隨我們兵團駛行,因此我們得到各種優惠和便利。我們在波蘭受 到多麼熱情的接待,出席多麼豐盛的午宴和舞會——我不能全都講給你聽。皇太子對待我們 軍官是夠慈善的。」 這兩個朋友於是交談起來,其中一人講到驃騎兵的飲宴作樂和戰鬥生涯,另一人講到在 上層人士率領下服役的欣喜和收益。等等。 「啊!近衛軍啊!」羅斯托夫說。「你聽我說,派人去打酒吧。」 鮑裡斯皺起眉頭。 「如果你非喝不可。」他說道。 他於是走到床邊,從乾淨的枕頭下面掏出錢包,吩咐手下人去把酒端來。 「對,把錢和信都交給你吧。」他補充一句。 羅斯托夫拿起一封信,把錢扔在沙發上,兩只胳膊支撐著桌子,開始念信。他念了幾 行,便兇狠地瞟了貝格一眼。羅斯托夫和他的目光相遇之後,用信把臉摀住了。 「真給您寄來這麼多的錢,」貝格說,一面望著陷進沙發的沉重的錢包,「伯爵,我們 本來就靠薪俸勉強對付著過活。 我對您說的是我自己的情形……」 「貝格,親愛的,您聽我說吧,」羅斯托夫說,「當您接到一封家信,要和自己人會 面,您想向他詳細打聽各種情況,那時候若是我也在這兒,我就會立刻走開,省得妨礙你 們。請您聽我說,您隨便走到那裡去吧……見鬼去吧!」他喊道,即刻抓住他的肩膀,親熱 地瞧著他的面孔,看樣子,想竭力使他說的粗魯話不太刺耳,他於是補充一句:「我親愛 的,您知道,不要生氣吧,我是向我們的老朋友打心眼裡說的話啊。」 「哦,得了吧,伯爵,我完全明白。」貝格站起來,用尖細刺耳的嗓音說道。 「您到主人們那裡去吧,他們請您了。」鮑裡斯補充地說。 貝格穿著一件挺乾淨的既無污點又無塵屑的常禮服,在鏡子前面把鬢髮弄得蓬松,就像 亞歷山大一世的鬢髮那樣向上翹起來,他從羅斯托夫的目光中深信不疑地看出,他的常禮服 引人矚目,於是流露出愉快的微笑,從房裡走了出來。 「哎呀,我真是畜生!」羅斯托夫一面念信,一面說。 「怎麼?」 「哎呀,我真是豬玀。我一封信都沒有寫過,真把他們嚇壞了。咳,我真是豬玀!」他 忽然漲紅了臉,重複地說。「喂,你派加夫裡洛去打酒吧!也好,我們喝他個痛快!……」 他說。 在雙親的信函中,附有一封呈送巴格拉季翁公爵的介紹信,老伯爵夫人依照安娜﹒米哈 伊洛夫娜的忠告借助於熟人弄到這封介紹信,並且寄給她兒子,要他把信件送至指定的收件 人,充分加以利用。 「真是愚蠢!我才不需要哩。」羅斯托夫把信扔到桌子底下時,說道。 「你為什麼把它扔掉呀?」鮑裡斯問道。 「一封什麼介紹信,我要它有什麼用!」 「這封信怎麼會沒有用呢?」鮑裡斯一邊拾起信來,一邊念著署名,他說道。「這封信 對你很有用處。」 「我並不需要什麼,我不去當任何人的副官。」 「究竟為什麼?」鮑裡斯問道。 「奴才般的差事啊!」 「我看,你還是這樣一個幻想家。」鮑裡斯搖搖頭,說道。 「你還是這樣一個外交家。可是問題不在於此……你怎麼?」羅斯托夫問道。 「是的,正像你看見的這樣。直到現在一切都蠻好,可是,說實在的,我很想當個副 官,不想老呆在前線。」 「為什麼?」 「既然在服兵役,就要盡可能爭個錦繡前程,飛黃騰達,目的正在於此。」 「是啊,原來是這樣!」羅斯托夫說道,看起來,他正在想著別的什麼。 他懷著疑惑的心情,目不轉睛地望著自己的朋友,顯然他在枉費心機地尋找某個問題的 解答。 加夫裡洛老頭把酒帶來了。 「現在要不要派人去把阿爾方斯﹒卡爾雷奇喊來?ヾ」鮑裡斯說道,「他和你一塊兒喝 酒,我不能喝了。」   ヾ阿爾方斯﹒卡爾雷奇是貝格的名字和父稱。 「派人去喊他,派人去喊他。這個德國鬼子怎麼樣?」羅斯托夫面露輕蔑的微笑,說道。 「他是個挺好、挺好的人,既正派而又令人喜愛。」鮑裡斯說道。 羅斯托夫又一次目不轉睛地望望鮑裡斯,歎了一口氣。貝格回來了,三名軍官同飲一瓶 酒時興致勃勃地交談起來。這兩名近衛軍軍人把他們出征的情形講給羅斯托夫聽,講到他們 在俄國、波蘭,在國外受到殷勤的招待,講到他們的指揮官——大公的言行,講到他仁慈而 又急躁的趣聞。當話題沒有涉及貝格本人時,他像平時一樣默不作聲,可是一提及大公忿怒 的趣聞,他就高高興興地談到他在加利西亞和大公談過一次話,那時候大公巡視各兵團,看 見軍人行為不軌因而暴怒起來。他面露愉快的笑意時講到大公大發雷霆,騎馬走到他跟前, 大聲喊道:「阿爾瑙特人ヾ!」(這是皇太子忿怒時愛用的口頭禪)他於是傳喚連長。   ヾ土耳其人把阿爾巴尼亞人稱為阿爾瑙特人。 「伯爵,我什麼也不怕,信不信,因為我知道我是對的。伯爵,你要知道,我可以毫不 誇口地說,我把兵團的命令背得滾瓜爛熟,我把操典也背得滾瓜爛熟,就像背『我們在天上 的父』似的。因此,伯爵,我在全連中是沒有什麼過失的。我覺得問心無愧。我來報到了, (貝格欠起身子,惟妙惟肖地行舉手禮。是的,難以表現出更加恭敬和得意的樣子了。)正 如常言所說的,他在呵斥我,呵斥呀,呵斥呀,正如常言所說的,呵斥得狗血噴頭,還說 『阿爾瑙特人』,還說『鬼傢伙』,還說『放逐到西伯利亞』。」貝格面露誠摯的笑容,說 道。「我知道,我是對的,所以我默不作聲,伯爵,難道不是這樣嗎?第二天在命令中沒有 提到這件事,這就是沉著的真諦所在!伯爵,就是這樣。」貝格說道,一麵點燃煙鬥,一面 吐出煙圈來。 「是的,真是妙極了。」羅斯托夫微露笑容,說道。 但是鮑裡斯發現羅斯托夫想嘲笑貝格了,於是巧妙地引開話頭。他請求羅斯托夫述說他 是在什麼地方、怎樣負傷的,這就使羅斯托夫覺得愉快,他開始講話,在講的時候他的精神 顯得越來越振奮。他向他們講到申格拉本之戰,完全像那些參加戰鬥的人平常講到戰鬥的情 況那樣,即是說,他們講到的都是他們希望發生的事件,都是他們從別的講述人那裡聽來的 事件,都是講得娓娓動聽的但全非真實的事件。羅斯托夫是一個老老實實的青年,他無論怎 樣都不會存心說謊話。他開始講的時候,力求講得恰如其分,可是情不自禁地、不知不覺地 而且不可避免地說起假話來。這些聽眾和他自己一樣多次聽過沖鋒陷陣的故事,對何謂沖鋒 陷陣一事已構成一定的概念,他們正等著要聽這樣的故事,如果對這些聽眾述說真實情況, 他們就會不相信他講的話,或則更糟的是,他們會以為羅斯托夫的過失在於,他沒有遇到講 述騎兵沖鋒陷陣的人通常遇到的情況。他不能這樣簡單地講給他們聽,講什麼個個騎兵縱馬 飛奔,他跌下馬來,扭傷了手臂,使盡全力地跑進森林,躲避法國人。而且,他想把發生的 情況全都講出來,那就非得克制自己不可,只宜敘述當時發生的事情的梗概。敘述真情實況 是很困難的,真有這種本領的年輕人寥寥無幾。他們指望能聽到這樣的故事:他忘我地赴湯 蹈火,就像在烈火中燃燒,就像一陣暴風襲擊敵人的方陣,他殺入腹地,左一刀右一刀砍殺 敵人,軍刀已經飽嘗人肉的滋味,他精疲力竭,從戰馬上摔下來,等等。他把這一切講給他 們聽了。 講到半中間,正當地說「你不能設想,在沖鋒陷陣時你竟會體驗到一種多麼奇怪的瘋狂 的感覺」的時候,鮑裡斯所等候的安德烈﹒博爾孔斯基公爵走進房裡來了。安德烈公爵喜歡 庇護青年,別人向他求情使他感到榮幸。他對昨天那個善於使他喜悅的鮑裡斯懷有好感,想 滿足這個青年的心願。庫圖佐夫委派他隨帶公文去見皇太子,他順路去看這個年輕人,希望 和他單獨會面。他走進房裡來,看見一名正在敘述作戰中建立奇績的集團軍直屬驃騎兵(安 德烈公爵不能容忍這種人),他向鮑裡斯露出和藹的笑容,皺起眉頭,瞇縫起眼睛,望了望 羅斯托夫,微微地鞠躬行禮,倦怠而遲緩地坐到沙發上。他碰見一群討厭的人,心裡很不高 興。羅斯托夫明白這一點,於是漲紅了臉。但他覺得滿不在乎,因為這是一個陌生人,可是 他朝鮑裡斯瞥了一眼,看見鮑裡斯好像替他這個集團軍直屬驃騎兵難為情似的。雖然安德烈 公爵的腔調含有譏諷意味,令人厭惡,雖然羅斯托夫持有作戰部隊的觀點,一向瞧不起司令 部裡的芝麻副官(這個走進來的人顯然屬於這一流),羅斯托夫卻感到侷促不安,漲紅了 臉,沉默不言了。鮑裡斯探問司令部裡有什麼消息,是否可於便中打聽到我們擬訂的軍事計 劃。 「他們想必要向前推進。」博爾孔斯基答道,很明顯,他不願在旁人面前多說話。 貝格趁此機會十分恭敬地詢問,他們會不會正像傳聞所說的那樣,要把雙倍的飼料發給 各連的連長?安德烈公爵面露微笑地回答了這個問題,他說他不能評論這樣重大的國家法 令,貝格於是很高興地哈哈大笑。 「關於您的那樁事,」安德烈公爵又把臉轉向鮑裡斯說道,「我們以後再說,」他回頭 望望羅斯托夫。「檢閱完畢後請您到我這兒來,我們能夠辦到的樣樣都辦到。」 他朝屋裡掃了一眼,就把臉兒轉向羅斯托夫,羅斯托夫那副不可克服的稚氣的窘態變為 忿怒,他簡直不屑去理會,他說: 「您好像談過申格拉本之戰,是嗎?您到過那裡吧?」 「我到過那裡。」羅斯托夫氣忿地說道,彷彿通過這句話來侮辱這個副官。 博爾孔斯基發現驃騎兵的窘態,覺得非常可笑。他略帶輕蔑的樣子,微微一笑。 「是啊,現在編造了許多有關這次戰役的故事。」 「是的,有許多故事!」羅斯托夫高聲地說道,忽然間用那變得瘋狂的眼睛時而盯著鮑 裡斯,時而盯著博爾孔斯基,「是的,有許多故事,不過我們的故事統統是那樣一些冒著敵 人的炮火前進的人的故事,我們的故事是有份量的,而不是那些無所事事、竟獲獎勵的司令 部裡的花花公子的故事。」 「您認為我屬於那種人,是嗎?」安德烈公爵心平氣和地特別愉快地微笑著說道。 這時一種奇異的忿怒的感覺隨同他對此人的鎮靜的尊重在羅斯托夫的心靈中融合起來了。 「我所說的不是您,」他說道,「我不知道您這個人,老實說,我不想知道您這個人。 總之,我所說的就是司令部的人員。」 「不過我得告訴您,」安德烈公爵帶著恬靜而威嚴的嗓音打斷他的話。「您想侮辱我, 我願意表示贊同。只要您對您自己不太尊重,侮辱我一事是很容易做到的。可是您得承認, 在這件事上,時間和地點都選得很不適宜。最近幾天內,我們不得不舉行一次更為嚴重的大 決鬥,此外,德魯別茨科伊(鮑裡斯的姓氏)說到,他是您的老相識,可惜我的面孔使您厭 惡,這根本不是他的過失。不過,」他在站立時說道,「您知道我的姓氏,您也知道在什麼 地方能找到我。可是,您不要忘記,」他補充地說,「我認為,無論是您,還是我都沒有受 人欺侮,我是個比您年紀更大的人,所以我勸您放棄這件事。好吧,星期五檢閱完畢以後, 我來等您。德魯別茨科伊,再見吧。」安德烈公爵說了一句收尾的話,對兩個人行了一鞠躬 禮,就走出去了。 只是在他走出去以後,羅斯托夫才想到他要向他回答什麼話。因為他忘了說出這句話, 所以他更加惱怒了。羅斯托夫立刻吩咐僕人備馬,冷淡地向鮑裡斯告辭之後,便回到自己的 住宅去了。他明日是否到大本營去向這個出洋相的副官挑戰,抑或是真的放棄這件事?這個 問題使他一路上感到苦惱。他時而忿恨地想到,他會多麼高興地看見這個身材矮小的體力衰 弱而驕傲的人在他的手槍之下露出惶恐的神態,他時而驚訝地感覺到,在他所認識的人之 中,沒有什麼人會像這個他非常仇視的小小副官那樣使他多麼希望和他結為知交的。 ------------------ 戰爭與和平 8 鮑裡斯和羅斯托夫會面的翌日,奧國部隊和俄國部隊舉行了一次閱兵式。接受檢閱的俄 國部隊包括新近從俄國開來的部隊和隨同庫圖佐夫出征歸來的部隊。兩位皇帝——俄皇偕同 皇儲、奧皇偕同大公,檢閱了八萬盟軍。 從清早起,穿著得考察而且整潔的部隊動彈起來了,在要塞前面的場地上排隊。時而可 以看見千千萬萬只腳和刺刀隨同迎風飄揚的旗幟向前移動著,聽從軍官的口令或停步,或轉 彎,或保持間隔排成隊列,繞過身穿另一種軍裝的步兵群眾。時而可以聽見節奏均勻的馬蹄 聲和馬刺的碰擊聲,這些穿著藍色、紅色、綠色的繡花制服的騎兵騎在烏黑色、棕紅色、青 灰色的戰馬上,一些穿著繡花衣服的軍樂樂師站在隊列的前面。時而可以看見炮隊拉長了距 離,一門門擦得閃閃發亮的大炮在炮架上顫動著,可以聽見銅件震動的響聲,可以聞見點火 桿散發的氣味,炮隊在步兵和騎兵之間爬行前進,在指定的地點拉開距離停下來。不僅是將 軍都全身穿著檢閱制服,他們那粗大的或是細小的腰身都束得很緊,衣領襯托著脖子,托得 通紅,腰間都繫著武裝帶,胸前佩戴著各種勳章;不僅是軍官抹了發油,穿戴得時髦,而且 每個士兵都露出一副精神充沛的洗得乾乾淨淨的刮得光光的面孔,每個士兵都把裝具擦得珵 亮,每匹戰馬都受到精心飼養,毛色像綢緞般閃耀著光彩,濕潤的馬鬃給梳得一絲不紊。人 人都覺得正在完成一項非同兒戲的意義重大而莊嚴的事業。每個將軍和士兵都覺得自己非常 渺小,也意識到自己只是這個人海之中的一粒沙土,而且也覺得自己強而有力,也意識到自 己是這個浩大的整體中的一部分。 從清早起,就開始非常緊張地張羅要辦的事,可謂為全力以赴。到了十點鐘,一切都如 願地準備就緒。一列一列的官兵都在寬闊的場地上站到隊裡了。全軍排列成三行:騎兵排在 前頭,炮兵排在騎兵後面,步兵尾隨於其後。 隊列之間保留有街道一般的間隔。軍隊的三個部分——庫圖佐夫的戰鬥部隊(保羅格勒 兵團的官兵站在前面一行的右翼),剛從俄國開來的集團軍直屬兵團和近衛兵團以及奧國的 部隊,明顯地分隔開來。但是他們都站在同一行列中,均由同一的首長指揮,具有同一的隊 形。 一陣激動不安的絮語有如風掃落葉似地傳來了:「他們來了!他們來了!」可以聽見驚 恐的語聲,一陣忙亂的高潮—— 最後的準備工作——沖進了各支部隊。 一群漸漸移近的官兵在前面的奧爾米茨那邊出現了。這天雖是風平浪靜,然而就在這時 候軍隊中起了一陣微風,輕輕地拂動矛上的小旗,迎風招展的軍旗拍打著旗桿。在兩位國王 駕到的時候,軍隊的這個細微的動作彷彿顯示了自己的喜悅。傳出了一聲口令:「立正!」 緊接著就像公雞報曉似的,各個角落裡重複著相同的口令。這之後一切都沉默下來。 在死一般的沉寂中,可以聽見得得的馬蹄聲。他們是二位國王的侍從武官。二位國王向 側翼奔馳而至,第一騎兵團的司號員吹奏大進行曲。吹奏軍號的彷彿不是司號員,而是軍隊 本身自然而然地發出的樂聲,國王的駕臨真使他們感到非常高興。從這些聲音中,可以清晰 地聽見年輕的亞歷山大皇帝的親熱的語聲。他致了祝詞,接著第一兵團高呼:「烏拉!」那 呼聲震耳欲聾,經久不息,令人歡欣鼓舞。眾人本身所構成的這個龐大的隊伍的人數和威力 使他們自己大吃一驚。 羅斯托夫站在庫圖佐夫統率的軍隊的前列,國王先向這支軍隊奔馳而來。羅斯托夫體驗 到這支軍隊中每個人所體驗到的那種感情——忘我的感情、國家強盛引起的自豪以及對那個 為之而舉行大典的人的強烈的愛戴。 他感覺到,這個人只要說出一句話,這支龐大的軍隊(他自己雖是微不足道的一粒砂, 但是他和這支軍隊息息相關)就要去赴湯蹈火,去犯罪,去拚死,或者去建立偉大而英勇的 業績,所以一知道這個人就要說出這句話,他不能不顫栗,不能不為之心悸。 「烏拉!烏拉!烏拉!」從四面傳來雷鳴般的歡呼聲,一個兵團接著一個兵團鳴奏大進 行曲來迎接國王,然後傳來「烏拉」聲,大進行曲的樂音,又響起「烏拉!」,歡呼聲「烏 拉!」越來越高,越來越強烈,終於匯成一片震耳欲聾的轟鳴。 在國王還沒有馳近的時候,每個兵團沉默不言,毫不動彈,儼像沒有生命的物體一般; 國王一走到他們近旁的時候,兵團就活躍起來,諠譁起來,和國王走過的隊列中的官兵的高 喊聲匯合起來。在這可怕的震耳欲聾的高喊聲中,在這變成石頭般的一動不動的方形隊列的 人群中,有幾百個騎馬的侍從武官漫不經心地、但卻保持對稱地,總之是暢快地騎行,兩位 皇帝在前面率領他們。這一群人的抑制住的強烈的注意力集中在他們身上。 俊美而年輕的亞歷山大皇帝身穿騎兵近衛軍制服,頭戴一頂寬簷伸出的三角帽,他那喜 悅的臉色、清晰而低沉的嗓音吸引了眾人的注意。 羅斯托夫站在離司號員不遠的地方,他用他那銳利的目光很遠就認出了國王,注視著他 的蒞臨。當國王向尼古拉身邊走來,在離他二十步遠的地方,他清晰地、仔細地觀看皇帝的 清秀的年輕而顯得幸福的面孔,他覺察到一種他未曾覺察的溫情和欣喜。尼古拉似乎覺得國 王的一切——每個動作和每個特徵都富有魅力。 國王在保羅格勒兵團前面停步了,他用法語向奧國皇帝說了一句什麼話,臉上露出了微 笑。 羅斯托夫看見這種微笑後,他自己也禁不住微笑起來,並且體察到他對國王的那種有如 潮水般湧來的至為強烈的愛戴之感。他想借助於某種方式來表達他對國王的愛戴之感。他知 道,這是不可能的,他真想哭出聲來。國王傳喚了團長,並且對他說了幾句話。 「我的天呀,如果國王會對我講話,我會怎麼樣啊!」羅斯托夫想道,「我真會幸福得 要命。」 國王也對軍官們講話: 「我衷心地感謝諸位(每個詞羅斯托夫都聽見了,彷彿這是來自上天的聲音)。」 如果羅斯托夫現在能夠為他自己的沙皇獻身,他就會多麼幸福啊! 「你們贏得了聖喬治軍旗,今後你們要受之無愧啊。」 「只要為他而獻身,為他而獻身!」羅斯托夫想道。 國王還說了什麼話,可是羅斯托夫沒有聽清楚,接著士兵們聲嘶力竭地高呼:「烏拉!」 羅斯托夫彎下身子,貼在馬鞍上,也使出全力去喊叫,只要他能夠充分地表達他對國王 的喜悅心情,他就想喊破喉嚨來。 國王在驃騎兵對面站了幾秒鐘,彷彿有點躊躇的樣子。 「國王怎麼會躊躇不前呢?」羅斯托夫想了想,可是後來,他認為,就連這種躊躇的樣 子也像國王的所作所為那樣,是莊嚴的,令人贊歎的。 國王躊躇的神態延續了片刻。他腳上穿著當時流行的狹窄的尖頭皮靴,輕輕地踢了一下 他所騎的那匹英國式的棗紅大馬的腹股溝,又用那只戴著白手套的手拉緊了韁繩,於是在微 波蕩漾的海洋般的副官伴隨之下策馬上路了。他在其他的幾個兵團附近停留半晌,越來越遠 了,後來羅斯托夫只能從簇擁著國王的侍從們後面看見他的皇冠的羽飾。 羅斯托夫在侍從先生中也發現那個懶洋洋的放蕩不羈的博爾孔斯基,這時他正在騎行。 羅斯托夫回想起昨日他們發生的口角,他腦海中浮現出一個問題:是不是要把他叫出來。 「不消說,用不著啊,」羅斯托夫這時候想了一下……「在眼前這個時刻,這件事值不 值得去考慮,去談論呢?在充滿愛心、欣悅和為國王獻身之感的時刻,我們之間發生的口角 和屈辱具有什麼意義呢?!而今我要愛大家,寬恕大家。」羅斯托夫想道。 國王巡視了幾乎所有的兵團之後,部隊開始以分列式從國王面前走過去。羅斯托夫騎著 一匹他剛向傑尼索夫買下的貝杜英,處在騎兵連的隊列末尾,就是說,他單獨一人,在國王 眼前走過去了。 當羅斯托夫這個優秀的騎手還沒有走到國王面前的時候,他便用馬刺刺了貝杜英兩下, 很幸運地促使貝杜英邁出它那急躁時所邁出的猛烈的迅步。貝杜英把那吐出白沫的馬嘴低垂 到胸前,翹起尾巴,彷彿腳不沾地地騰空飛奔似的,動作很優美,它高高地抬起四腳,變換 步法,好像它也覺察到國王向它投射的目光,它於是威風凜凜地走過去了。 羅斯托夫本人,把腿向後伸,收縮腹部,他覺得自己和馬合為一體,他蹙起了額角,顯 露出怡然自得的神色,就像傑尼索夫所說的那樣,魔鬼一般地從國王身邊奔馳過去了。 「保羅格勒兵團的官兵,呱呱叫!」國王說道。 「我的天呀!假如他吩咐我馬上去赴湯蹈火,我該多麼幸運啊!」羅斯托夫想了想。 檢閱完畢的時候,新近開來的軍官和庫圖佐夫手下的軍官成群結隊地聚攏起來,開始談 論各種獎勵,談論奧軍官兵和官兵的軍裝、奧軍的戰場、談論波拿巴,特別是在埃森軍團行 將逼近、普魯士加入我方的時候,波拿巴轉眼就要遭殃了。 但在各個小組中,談論得最多的是有關亞歷山大皇帝的事跡,眾人傳達他的一言一行, 為之而感到高興。 大家所希望的只有一條:在國王統率下盡快去殲擊敵軍。由國君親臨指揮,戰無不勝, 所向披靡,閱兵之後羅斯托夫和多數軍官都是這樣想的。 閱兵之後,大家都比打贏兩仗後更加充滿勝利的信心。 ------------------ 戰爭與和平 9 閱兵之後的翌日,鮑裡斯穿著頂好的軍服,領受貝格同志賜予他的事業成功的臨別贈 言,前往奧爾米茨拜訪博爾孔斯基。他翼望享用博爾孔斯基的垂照,為自己謀求一個極好的 職位,尤其冀望謀求一個他認為頗具吸引力的軍中顯要名下的副官職位。「羅斯托夫的父親 一次就給他匯寄萬把塊盧布,他輕松愉快,說他不在任何人面前低三下四,決不去做任何人 的僕役;而我除去自己的頭顱以外,一無所有,不得不給自己謀求錦繡前程,獲取功名利 祿,時機不可錯失,而應充分利用它。」 是日,他在奧爾米茨沒有碰見安德烈公爵。大本營和外交使團駐紮在奧爾米茨,兩位皇 帝隨同侍從——廷臣和近臣均在此地居住。然而奧爾米茨的美景愈益加深了他想屬於這個上 層世界的心願。 他不認識什麼人,雖然他穿著講究的近衛軍軍服,但是那些在街上來來往往的高級官員 ——廷臣和軍人卻坐著豪華的馬車,佩戴著羽飾、綬帶和勳章,他們比這個近衛軍的小軍官 的地位看來要高得多,他們不僅不願意,而且不會去承認他的存在。他在庫圖佐夫總司令的 住宅打聽博爾孔斯基,所有這些副官,甚至連勤務兵都輕蔑地望著他,彷彿向他示意;許多 像他這樣的軍官都到這裡來閒逛,他們真厭煩極了。儘管如此,或者毋寧說正因為如此,次 日,即是十五日,午膳後他又前往奧爾米茨。當他走進庫圖佐夫的住宅時,他又打聽博爾孔 斯基。這時安德烈公爵在家,有人把鮑裡斯帶進一間大客廳,從前這裡大概是跳舞的地方, 而今這個大廳裡擺著五張床、各種各樣的家具、一張桌子、幾把椅子和一架擊弦古鋼琴。一 名穿波斯式長衫的副官坐在靠近房門的桌旁寫字。另一名副官,面放紅光的胖乎乎的涅斯維 茨基枕著自己的手臂,躺在床上,正和一名坐在他身邊的軍官說笑話。第三名副官用擊弦古 鋼琴彈奏維也納圓舞曲,第四名副官靠在鋼琴上隨聲和唱。博爾孔斯基不在場。這些先生們 中誰也沒有注意鮑裡斯,他們並沒有改變自己的姿態。有個人正在寫字,鮑裡斯向他打聽情 形,那人厭煩地把臉轉向他,說博爾孔斯基正在執勤,如果要見他,就得從左邊那道門進 去,到接待室去。鮑裡斯道一聲謝,便朝接待室走去。這時有十來名軍官和將軍呆在接待室 裡。 當鮑裡斯走進房間時,安德烈公爵正在聽取那個胸前戴滿了勳章的年老的將軍的匯報, 他鄙薄地瞇縫起眼睛,這種特別謙虛而又疲倦的神態,很明顯地表示:「如果不是我的職責 所在,我連一分鐘也不願意和您交談。」那位年老的將軍幾乎踮著腳尖,挺直著腰身,赤紅 的臉上流露著軍人低三下四的表情,他向安德烈公爵稟告一件什麼事。 「很好,請等一下吧。」他用他想輕蔑地說話時所帶有的法國口音操著俄國話對將軍說 道。當安德烈公爵看見鮑裡斯以後,他就不再聽取將軍的匯報(那位將軍現出苦苦哀求的樣 子跟在他背後跑,請他再聽他匯報),他面露愉快的微笑,點點頭,向鮑裡斯轉過臉來。 這時候鮑裡斯已經明白,他從前所預見的正是這種情形:除開操典中明文規定、兵團中 人人熟悉他也熟悉的等級服從制度和紀律而外,軍隊中還有另外一種更為實際的等級服從制 度,這種制度能夠迫使這個束緊腰帶、面露紫色的將軍恭敬地等候,而騎兵上尉安德烈公爵 認為他可任意同准尉德魯別茨科伊暢談一番。鮑裡斯比任何時候都更堅決,他拿定主意:今 後不必遵照操典中明文規定的等級服從制度,而應遵照這種不成文的等級服從制度服務。如 今他覺得,僅僅因為他經由介紹已經認識安德烈公爵,他就立刻凌駕於這位將軍之上了,這 位將軍在其他場合,在前線都有可能迫使他這個近衛軍准尉無地自容。安德烈公爵向他面前 走去,一把握住他的手。 「昨日您沒有碰見我,十分抱歉。我整天價和德國人周旋。我同魏羅特爾曾去檢查作戰 部署。德國人若要認真干起來,那就沒完沒了。」 鮑裡斯微微一笑,彷彿他心中明白安德烈暗示的眾人之事。不過魏羅特爾這個姓,甚至 連「部署」這個詞,他還是頭一回才聽說的。 「啊,親愛的,怎麼樣?您總是想當副官嗎?我近來已經考慮了您的事情。」 「是的!」鮑裡斯說道,不知怎的不由地漲紅了臉,「我想有求於總司令。關於我的 事,庫拉金給他的信中提到了,我所以想去求他,」他補充地說,彷彿是道歉似的,「只是 因為我怕近衛軍不會去參戰。」 「很好,很好!我們來商談這件事吧,」安德烈公爵說道,「您只要讓我把這位先生的 情況向上級稟報一下,然後我就聽任您的擺佈了。」 當安德烈公爵去稟告那個面露紫色的將軍的情況的時候,這位將軍顯然不贊同鮑裡斯認 為無明文規定的等級從屬制度有益的觀點,他雙眼死死盯著那個妨礙他和副官將話說完的魯 莽的准尉,鮑裡斯覺得不好意思。他轉過臉來,不耐煩地等待安德烈公爵從總司令辦公室回 來。 「我親愛的,聽我說,關於您的情況,我考慮過了,」當他們走進那間擺著擊弦古鋼琴 的大廳的時候,安德烈公爵說道。「您用不著到總司令那裡去了,」安德烈公爵說道,「他 會對您說出一大堆客套話來,要您到他那裡去吃午飯(就遵照那種等級服從制度供職而論, 這算是不錯的,鮑裡斯想了想),可是到頭來這不會有什麼進展,我們這些人,副官和傳令 武官快要湊成一個營了。我們就這樣辦吧:我有個好友多爾戈魯科夫公爵,他是一名副官總 長,人品蠻好。儘管這一點您沒法知道,但是問題卻在於,庫圖佐夫隨同他的司令部,還有 我們這些人橫豎不起什麼作用。現在國王包辦一切。我們就到多爾戈魯科夫那裡去吧,我也 應當上他那兒去。關於您的事,我已經向他談過了,那末,我們去看看他是否能夠把您安插 在他自己身邊供職,或者在離太陽更近的什麼地方謀個職位也行。」 當安德烈公爵有機會指導年輕人並且幫助他們在上流社會取得成就的時候,他就顯得特 別高興了。因為高傲自負,他從來不會接受別人的幫助,但卻在幫助別人的借口下,去接近 那些獲得成就並且吸引他的人。他很樂意一手包辦鮑裡斯的事,於是就和他一起到多爾戈魯 科夫公爵那裡去了。 當他們走進二位皇帝及其親信駐蹕的奧爾米茨皇宮的時候,天色已經很晚了。 軍事會議就是在這天舉行的,軍事參議院的全體議員和二位皇帝都參與會議。軍事會議 反對庫圖佐夫和施瓦岑貝格公爵兩位老人的意見,決定立刻發動進攻,和波拿巴大戰一場。 安德烈公爵在鮑裡斯陪伴下來到皇宮尋找多爾戈魯科夫公爵的時候,軍事會議剛剛結束了。 大半營的人員為青年黨今天勝利舉行的軍事會議而陶醉。一些行動遲慢的人員建議等待時 機,暫不發動進攻,他們的呼聲被人們異口同聲地壓住了,他們的論據已被進攻有利的無容 置疑的證據所駁斥,會議上談論的行將發生的戰鬥,無可置疑的凱旋,似乎不是未來的事, 而是已經逝去的往事。我方已擁有各種有利的因素。雄厚的兵力,毋可置疑優越於波拿巴的 兵力,已經集結於某一地區。兩位皇帝親臨督陣。軍心受到鼓舞,官兵急切地想投入戰鬥。 指揮部隊的奧國將軍魏羅特爾對要采取軍事行動的戰略要地一目了然(舊年奧國軍隊碰巧在 行將與法軍交鋒的戰場舉行過演習),對毗連前沿的地形也十分熟悉,而且都一一詳載於地 圖。顯然,波拿巴狂怒起來了,但卻未采取任何行動。 多爾戈魯科夫是個最熱心地擁護進攻的人,他剛從委員會回來,雖然疲憊不堪,但是精 神飽滿,為贏得勝利而感到驕傲。安德烈公爵介紹了他所庇護的那個軍官,但是多爾戈魯科 夫公爵卻裝出一副恭敬的樣子,緊緊地握了一下鮑裡斯的手,什麼話也沒有對他說。顯然他 沒法忍耐下去,要把這時候使他最感興趣的想法表白一下,他於是把臉轉向安德烈公爵說起 法國話來了。 「荷!我親愛的,我們經受了怎樣的戰鬥考驗啊!但願上帝保佑,日後的戰事同樣會勝 利結束。不過,我親愛的,」他若斷若續地興致勃勃地說,「我應當在奧國人面前,特別是 在魏羅特爾面前承認我的過錯。多麼精細,多麼周密,對地形多麼熟悉,對一切可能性,一 切條件,一切詳情細節都要有先見之明啊!不過,我親愛的,比我們目前更為有利的條件是 無法故意虛構出來的。奧國人的精密和俄國人的勇敢相結合,所向無敵,您還要怎樣呢?」 「要是這樣,發動進攻是最後的決定嗎?」博爾孔斯基說道。 「您是否知道,我親愛的,我似乎覺得,波拿巴簡直白費口舌。您知道,今日收到他給 皇帝寄來的一封信。」多爾戈魯科夫意味深長地微微一笑。 「真有這麼回事!他究竟寫了什麼呢?」博爾孔斯基問道。 「他能寫什麼?還不是老生常談,其目的只是贏得時間。我對您說,他落在我們手上 了,這是真話!可是至為有趣的是,」他忽然和善地笑了起來,說道,「無論怎樣也想不出 用什麼稱呼給他回信。如果不把收件人稱為執政官,當然也不能稱為皇帝,我覺得可以把他 稱為波拿巴將軍。」 「但是,不承認波拿巴是皇帝和把他稱為將軍,這二者之間是有差別的。」博爾孔斯基 說道。 「問題就在那一點上,」多爾戈魯科夫飛快地說,他一面發笑,一面打斷他的話。「您 可認識比利賓,他是個十分聰明的人,他建議這樣稱呼收件人:『篡奪王位者和人類的公 敵』。」 多爾戈魯科夫愉快地哈哈大笑。 「再沒有別的稱呼嗎?」博爾孔斯基說道。 「比利賓畢竟想出了一個用於通信的頭銜。他是一個既機智而又敏銳的人……」 「可不是?什麼頭銜?」 「法國政府首腦,Auchefdugouvernementfrancais,」多爾戈魯科夫公爵嚴肅而又高興 地說。「很妙,是不是?」 「很妙,他可真會很不樂意的。」博爾孔斯基說道。 「噢,會很不樂意的!我的哥哥認識他,我哥哥不止一次在他(當今的皇上)那裡用 膳,那時候他們都在巴黎,我哥哥對我說,他沒有見過比波拿巴更加機靈而且敏銳的外交 家。您知道,他是一個既有法國人的靈活,又有意大利人的虛情假意的外交家!您知道他和 馬爾科夫伯爵之間的趣聞嗎?只有馬爾科夫伯爵一人擅長於同他打交道。您知道手絹的故事 嗎?妙不可言!」 喜歡談話的多爾戈魯科夫時而把臉轉向鮑裡斯,時而把臉轉向安德烈公爵,敘述波拿巴 試圖考驗一下我們的公使馬爾科夫。波拿巴在他面前故意扔下一條手絹,他停步了,瞪著眼 睛望著他,大概是等待馬爾科夫幫忙,替他撿起手絹來,馬爾科夫馬上也在身邊扔下一條自 己的手絹,他撿起自己的手絹,沒有去撿波拿巴的手絹。」 「Charmant.」ヾ博爾孔斯基說道,「公爵,請您聽我說,我到您這裡來是替這個年輕 人求情的。您知不知道這是怎麼回事嗎?……」   ヾ法語:妙不可言。 可是安德烈公爵來不及把話說完,就有一名副官走進房裡來,喊多爾戈魯科夫去覲見皇 帝。 「唉,多麼懊惱!」多爾戈魯科夫連忙站起來,握著安德烈公爵和鮑裡斯的手,說, 「您知道,我為您和這個可愛的年輕人辦到由我決定的一切事情,我感到非常高興。」他帶 著溫和而誠摯、活潑而輕率的表情,再一次地握握鮑裡斯的手。 「可是你們都明白,下次再見吧!」 鮑裡斯感到,這時候他正處在當權的上層人士的控制下,他想到要和這些當權人士接 近,心裡十分激動。他意識到他自己在這裡要跟那指揮廣大群眾活動的發條打交道,他覺得 他在自己的兵團裡只是群眾之中的一個唯命是從的微不足道的小零件。他們跟在多爾戈魯科 夫公爵後面來到走廊上,遇見一個從房門裡走出來的(多爾戈魯科夫正是走進國王的這道房 門的)身材矮小的穿著便服的人,他長著一副顯得聰穎的面孔,頜骨明顯地向前突出,不過 無損於他的面容,它反而使他賦有一種特別靈活的面部表情。這個身材矮小的人就像對自己 人那樣,對多爾戈魯科夫點點頭,他用他那冷淡的目光開始凝視安德烈公爵,一面徑直地向 他走去,看樣子他在等待安德烈公爵向他鞠躬行禮,或者給他讓路。安德烈公爵既沒有鞠 躬,也沒有讓路,他臉上流露著憤恨的表情,於是這個年輕人轉過身去,緊靠著走廊邊上走 過去了。 「他是誰呀?」鮑裡斯問道。 「他是個最出色的,但卻是我最厭惡的人。他是外交大臣亞當﹒恰爾托裡日斯基公爵。 正是這些人,」他們走出皇宮時,博爾孔斯基禁不住歎了口氣,說道,「正是這些人來決定 各族人民命運的。」 翌日,部隊出征了。在奧斯特利茨戰役結束之前,鮑裡斯既來不及訪問博爾孔斯基,也 來不及訪問多爾戈魯科夫,他在伊茲梅洛夫兵團還呆了一段時間。 ------------------ 戰爭與和平 10 十六日凌晨,尼古拉﹒羅斯托夫所服役的那個隸屬於巴格拉季翁公爵的隊伍的傑尼索夫 所指揮的騎兵連從宿營地點啟行,參與一次戰役,據說,騎兵連追隨其他縱隊之後已騎行一 俄裡左右,在大路上遇阻,停止前進了。羅斯托夫看見,哥薩克兵、第一第二驃騎兵連和配 備有炮隊的步兵營從他身邊向前推進。巴格拉季翁和多爾戈魯科夫二位將軍偕同副官騎著戰 馬走過去了。像從前那樣在戰鬥前所經受的恐懼、他用以克服這種恐懼的內心鬥爭、他以驃 騎兵的姿態在這次戰役中榮立戰功的理想,這一切成了泡影。他們的騎兵連被留下來充當後 備,尼古拉﹒羅斯托夫愁悶地過了一天。上午八點多鐘,他聽見前面的槍聲、「烏拉」聲, 他看見從前線送回的傷兵(他們為數不多),最後他看見,數以百計的哥薩克在中途押送一 隊法國騎兵。顯然這次戰鬥結束了,顯然戰鬥的規模不大,但是可謂馬到成功。前線回來的 官兵述說輝煌的勝利、維紹市的攻克、整整一個法國騎兵連的被俘。在一夜的霜凍之後,白 晝的天氣明朗,陽光燦爛令人愉快的秋日和勝利的佳音融合為一體了,不僅是參加戰鬥的官 兵傳播勝利的佳音,而且那些騎著戰馬在羅斯托夫身邊來回地奔走的士兵、軍官、將軍和副 官的面部表情也透露了這個消息。這就使得尼古拉的內心疼痛得更為劇烈,他徒然地經受了 一次戰鬥前的恐懼,在這個愉快的日子他消極無為。 「羅斯托夫,請到這裡來,我們干一杯,解解愁吧!」傑尼索夫喊道,在路邊上坐下 來,他面前擺著軍用水壺和下酒的冷菜。 幾個軍官在傑尼索夫的路菜筒旁邊圍成一圈,一面用冷菜下酒,一面聊天。 「瞧,又押來一個啊!」有一名軍官指著由兩個哥薩克兵步押送的一個被俘的法國龍騎 兵時,說道。 其中一人牽著一匹從俘虜手上奪來的肥大而美麗的法國戰馬。 「把這匹馬賣掉吧!」傑尼索夫對那個哥薩克兵大聲喊道。 「大人,好吧……」 軍官們站立起來,把幾個哥薩克兵和一個被俘的法國人圍在中間。法國龍騎兵是個挺棒 的小伙子,阿爾薩斯人,帶著德國口音說法國話。他激動得上氣不接下氣,滿臉通紅,一聽 見法國話,就忽而把臉轉向這個軍官,忽而把臉轉向那個軍官,匆促地講起話來。他說本來 抓不到他,他被人抓到不是他的過錯,而是那個派他去取馬被的Lecapoval(班長)的過 錯,他對他說,俄國人已經呆在那裡了。他在每句話上補充一句話:Maisqu』 onnefassepasdemalamonpetit cheval,ヾ一面撫摩自己的馬。由此可見,他不太明白,他置身於何處。他時而認為他 被俘的事是可以原諒的,時而以為自己的首長就在面前,並且向首長表白他那大兵的勤懇和 對執勤的關心。他把我們感到陌生的法國軍隊的新氣氛帶到了我們的後衛部隊。   ヾ法語:憐憫憐憫我的小馬吧。 幾個哥薩克賣掉一匹馬,掙到兩枚金盧布。羅斯托夫收到家中寄來的錢,現在是軍官中 的一個最富有的人,他買下了這匹馬。 「Maisqu』onnefassepasdemalamonpetitcheval」ヾ當這匹馬轉交給驃騎兵後,阿爾薩 斯人和善地對羅斯托夫說。   ヾ法語:可得憐憫憐憫小馬啊。 羅斯托夫面露笑容,安慰這個龍騎兵,把錢給他了。 「喂,喂,走吧!」哥薩克兵說道,一面觸動著俘虜的手臂,要他繼續向前走。 「國王!國王!」忽然,驃騎兵之間傳來一陣呼喊聲。 大夥兒開始跑步,手忙腳亂,羅斯托夫看見他後面的大路上有幾個戴著白色帽纓的漸漸 馳近的騎者。大夥兒呆在原地等候著。 羅斯托夫不記得也不覺得,他是怎樣跑至原處並且騎上戰馬的。他因為沒有參加戰鬥而 產生的遺憾、他在看膩了的人們中間產生的枯燥情緒霎時間消失殆盡,一切只顧自己的想法 也轉瞬間消逝了。一種因為國王行將駕臨而產生的幸福之感幾乎把他吞沒了。他覺得他消磨 了當天的時光,而僅因國王行將駕臨而獲得抵償。他覺得非常幸福,就像個情夫等到了期待 已久的約會似的。他不敢在隊列中環顧,雖然他並未左顧右盼,而他卻以狂歡的嗅覺聞到了 他的駕臨。他所以具有這樣的感覺,不僅僅因為他聽見漸漸馳近的騎行者的得得的馬蹄聲, 而且因為隨著國王的駕臨,他的四遭顯得更加亮堂,更加歡快,更加富有重大意義,而且更 加帶有節日的氣氛。羅斯托夫心目中的這輪太陽離他越來越近,它在自己的四周放射出溫和 的壯麗的光芒,他終於覺得他自己已被這種光芒籠罩住了,他聽見國王的聲音,這種既溫和 而又平靜,既莊嚴而又純樸的聲音。正與羅斯托夫的預感相符合,死一般的沉寂降臨了,並 且在這一片沉寂中可以聽見國王的聲音。 「LeshuzavdsdePavlograd?」ヾ他疑惑地說。 「Lar□srve,sire!」ゝ可以聽見某人回答的語聲,在那個非凡的人說了 「LeshuzaidsdePanluqvad?」這句話之後,這個人的回答的語聲是多麼平凡。   ヾ法語:是保羅格勒兵團的驃騎兵嗎? ゝ法語:陛下,是後備隊啊。 國王走到羅斯托夫附近的地方,停止腳步了。亞歷山大的氣色比三天前檢閱時更加好 看。這張面孔煥發著歡樂的青春的光輝,這種純潔無瑕的青春的光輝使人想起一個年方十四 歲的兒童愛玩愛鬧的樣子,而這畢竟還是一個莊嚴的皇帝的面孔。皇帝的眼睛偶而打量騎兵 連,他的目光和羅斯托夫的目光相遇了,充其量凝視了兩秒鐘。國王是否明了羅斯托夫的心 態(羅斯托夫覺得他明了一切),但他用那蔚藍色的眼睛朝羅斯托夫的面孔看了兩秒鐘左右 (他的眼睛流露出溫柔的光輝)。後來他忽然揚起雙眉,用左腿猛然踢了一下戰馬,向前奔 馳起來。 年青的皇帝按捺不住,他很想參加戰鬥,不顧廷臣的一再進諫,十二點鐘離開了他所殿 後的第三縱隊,向後衛部隊疾馳而去。在幾名副官尚未追上驃騎兵之際,他們便帶著戰鬥順 利結束的消息來迎接國王。 這次僅僅俘獲一個法軍騎兵連的戰役,被認為是擊潰法軍的一次輝煌的勝利,因此國君 和全軍,尤其是在戰場上的硝煙尚未消散的時候,都深信法軍敗北,不得不撤退。國王走過 之後幾分鐘內,他們要求保羅格勒兵團的騎兵營向前推進。在維紹——德意志的小市鎮,羅 斯托夫又一次看見國王。國王到達前,市鎮廣場上發生過相當猛烈的對射,那裡躺著幾具來 不及運走的屍體和幾個傷兵。國王被一群文武侍從簇擁著,他騎著一匹和閱兵時所騎的不同 的英國式的棗紅色母馬,他側著身子,用那優美的姿勢執著單目眼鏡,把它舉到眼前,不停 地望著那個匍匐於地、未戴高筒軍帽、頭上鮮血淋漓的士兵。這個傷兵非常邋遢、粗野、可 惡,他置身於國王附近,這使羅斯托夫深感委屈。羅斯托夫看見國王的微微向前彎下的肩頭 顫栗了一下,彷彿打了個寒噤,看見他的左腳開始痙攣地用馬刺刺著馬的肋部,這匹受了訓 練的戰馬冷淡地東張西望,它呆在原地不動。一名副官下了馬,攙扶起這個士兵,把他放在 他面前的擔架上,士兵呻吟起來了。 「靜一點,靜一點,難道不能安靜一點麼?」國王看起來比這個行將就木的士兵更難 受,於是騎馬走開了。 羅斯托夫看見國王的眼睛裡噙滿著淚水,並聽見他在走開的時候,用法國話對恰爾托裡 日斯基說: 「戰爭是一件多麼可怖的事啊,多麼可怖的事啊!quelleter- riblechosequelaguerre!」ヾ   ヾ法語:戰爭是一件多麼可怖的事啊。 一天之內,敵方的散兵線在不劇烈的對射時向我方讓步,因此,我方的前衛部隊就在維 紹市前面扎營。國王向前衛部隊表示謝意,並且答應授獎,給每人都發兩份伏特加酒。這時 分人人覺得比前夕更加開心,營火發出辟啪的響聲,傳來士兵的歌聲。傑尼索夫這天夜裡慶 祝他被提升為少校軍官,羅斯托夫已經喝得相當多了,酒宴結束時他為祝賀國王(而不是皇 帝陛下)健康而乾杯,這和正式宴會上大家的說法有所不同,他說道,「為祝賀仁慈、偉 大、令人贊賞的國王健康而乾杯,我們為他的健康而乾杯,為我軍必勝法軍必敗而乾杯!」 「既然我們從前打過仗,」他說,「而且沒有放走法國佬,正像申格拉本市郊之戰那 樣。國王正在前面督陣,眼前會出現什麼局面呢?我們都去捐軀,高興地為他而捐軀。先生 們,對嗎?也許我不要這樣說,我喝得太多了,不過我有這種感覺,你們也有這種感覺。為 亞歷山大一世的健康乾杯!烏拉!」 「烏拉!」可以聽見軍官們的熱情洋溢的叫喊聲。 年老的騎兵大尉基爾斯堅熱情洋溢地叫喊,比二十歲的羅斯托夫的喊聲聽起來更加誠摯。 軍官們喝完了酒,打碎了酒杯,基爾斯堅斟滿另外幾杯酒,他只穿著一件襯衣、一條緊 腿馬褲,手上捧著酒杯,向士兵的篝火前面走去,裝出一副莊重的姿勢,揮揮手,他的臉上 長著長長的斑白的胡髭,從一件敞開的襯衣裡面露出潔白的胸脯,在篝火的照耀下停住了。 「夥伴們,為皇帝陛下的健康,為戰勝敵人而乾杯,烏拉!」 他用地那豪壯的老年驃騎兵的男中音喊道。 驃騎兵們都聚集起來,一齊用洪亮的喊聲回報。 夜深時大家都已經四散了,傑尼索夫用一只短短的手拍了拍他的愛友羅斯托夫的肩膀。 「征途上沒人可愛,他就愛上沙皇了。」他說。 「朋友,我相信,我相信,我有同感,表示贊許……」 「不,你不明白!」 羅斯托夫站立起來,向前走去,在篝火之間徘徊游蕩,他心裡想到,如能為國王捐軀, 不是在拯救國王時(他不敢想到這件事),而乾脆在國王眼前獻身,那該是何等幸福。他的 確愛上了沙皇,珍視俄國武裝力量的光榮,珍視未來的凱旋的希望。在奧斯特利茨戰役前的 那些值得紀念的日子裡,不僅他一人體驗到這種感情,俄國軍隊中十分之九的軍人都愛上他 們自己的沙皇,珍視俄國武裝力量的光榮,儘管沒有達到那樣狂熱的程度。 ------------------ 戰爭與和平 11 翌日,國王在維紹市下榻。國王曾數次召喚御醫維利埃。大本營和附近的部隊中傳出國 王聖體欠適的消息。他未曾進食,夜裡不能安寢,親信均提及此事。國王聖體欠適的原因在 於,他看見傷亡士兵,內心深受感動,因而留下強烈的印象。 十七日拂曉,一名法國軍官從前哨押送到維紹市,他打著軍使的旗幟走來,要求覲見國 王。這名軍官就是薩瓦裡。國王剛剛睡熟了,因此,薩瓦裡不得不等候。正午時他被應允覲 見皇帝,一小時後他和多爾戈魯科夫公爵一起動身到法軍前哨去了。 據聞,薩瓦裡被派往俄方的目的在於建議亞歷山大皇帝與拿破侖會面。私下會面的建議 已遭到拒絕,這使全軍感到高興和驕傲。維紹之戰的勝利者多爾戈魯科夫公爵接受派遣的命 令,偕同薩瓦裡替代俄皇去見拿破侖,舉行談判,但願這次談判與預料相反,雙方能具有媾 和誠意。 夜晚,多爾戈魯科夫回來了,他徑直地去覲見國王,單獨一人在國王那裡待了很久。 十一月十八日和十九日,部隊又在行軍中連續不停地走了兩晝夜,在短暫的對射之後, 敵軍的前哨部隊撤退了。從十九日中午起,軍隊上層中開始十分緊張而忙碌地進行活動,延 續至次日——十一月二十日早晨,是日他們發動了一次非常值得紀念的奧斯特利茨戰役。 直至十九日正午,人們只是在兩位皇帝的大本營內開展活動,他們興致勃勃地談話,或 者東奔西跑,或者將若干名副官派遣出去。當天晌午之後,活動傳佈到庫圖佐夫的大本營和 縱隊長官的司令部。晚間這項活動就由副官傳佈到軍隊的各個部門。十九日更殘漏盡,八萬 人馬的聯軍部隊從宿營地起身,笑語喧闐,人頭攢動,有如一幅十裡路長的巨型油畫,浩浩 蕩蕩地出發了。 二位皇帝的大本營從大清早就開始的戮力同心的活動,就像塔樓上的巨鐘的中心主輪所 開始的第一次活動,它推動了以後的各種活動。一個主輪慢慢地轉動一下,第二個、第三個 就跟著轉動起來,這些大齒輪、滑輪、小齒輪愈轉愈迅速,自鳴鐘於是開始鳴樂報時,跳出 針盤的數字,指針開始均勻地移動,顯示運轉的結果。 無論是鐘表的機件,還是軍事機器,一開動就難以止住,必然會獲得最後的結果,一些 還沒有運轉的機件在傳動之前同樣是滯然不動的。輪軸上的齒輪發出吱吱的響聲,旋轉的滑 輪因為迅速轉動而發出絲絲的響聲,鄰近的齒輪卻靜止不動,就像它會靜止幾百年似的,但 到了開動的時刻,它被槓桿抓住了,於是就聽從運轉規律的支配,轉動時發出軋軋的響聲, 融匯成一種它不理解其結果和目的的共同的轉動。 鐘表裡的無數不同的齒輪和滑輪的配合轉動的結果只會導致時針的徐緩而均勻的移動, 同樣地,這十六萬俄國軍人和法國軍人的各種複雜的活動——這些人所有的激情、心願、懊 悔、屈辱、痛苦、傲氣、驚恐和狂喜——其結果只會導致奧斯特利茨戰役,即所謂三位皇帝 發動的戰役的失敗,也就是世界歷史的時針在人類歷史的表盤上的徐緩的移動。 這天安德烈公爵值勤,寸步不離總司令。 下午五點多鐘,庫圖佐夫到了皇帝大本營,在國王那裡待了不多久,便到宮廷事務大臣 托爾斯泰伯爵那裡去了。 博爾孔斯基藉此時機順便到多爾戈魯科夫那裡去打聽一下戰事的詳細情況。安德烈公爵 覺得,庫圖佐夫不知怎的非常掃興,他心裡很不滿意。大本營的人個個對他表示不滿,皇帝 大本營的人員和他打交道時用的都是那種腔調,聽起來就像某些人知道別人所不知道的事情 那樣,因此他想和多爾戈魯科夫談談。 「親愛的,您好,」多爾戈魯科夫和比利賓坐在一起用茶時說道:「明兒是節日,您的 老頭子怎樣了?情緒不好嗎?」 「我不是說他情緒不好,而是說他想要人家聽聽他講話。」 「不過軍事會議上大家聽過他講話,只要他講的是正經話,大家還是會聽的;但當波拿 巴現在最怕大戰的時候,拖延、等待都是不行的。」 「是啊,您看見他嗎?」安德烈公爵說道,「啊,波拿巴怎麼樣?他給您留下什麼印 象?」 「是啊,我見過,而且相信,他在這個世界上最害怕的是大戰,」多爾戈魯科夫重複了 一句,顯然他珍惜他和拿破侖會面時他所作出的這個一般的結論。「如果他不怕大戰,他干 嘛要提出這次會面的要求,干嘛要舉行談判;主要是為什麼撤退,而撤退是違背他的整個作 戰方式的,是嗎?您相信我吧,他害怕、害怕大戰,他要遭殃的時刻來到了。我要對您說的 就是這些話。」 「可是請您講給我聽吧,他是個怎樣的人呀?」安德烈公爵又問了一句。 「他這個身穿灰色常禮服的人很想我對他說一聲『陛下』,使他不痛快的是,他沒有得 到我賜予他的任何頭銜。他是個這樣的人,沒有什麼別的要說的了。」多爾戈魯科夫回答, 含笑地望著比利賓。 「雖然我十分尊重年老的庫圖佐夫,」他繼續說下去,「如果我們只是等待時機,讓波 拿巴乘機逃走或則欺騙我們,那才叫人難受呢,而今他確實落在我們手上了。不,不應當忘 記蘇沃洛夫及其行為準則:不要使自己處於遭受進攻的地位,自己要發動進攻。請您相信, 年輕人的精力在戰爭中常比優柔寡斷的老年人的經驗能更穩當地指明道路。」 「可是我們究竟在哪個陣地向他發動進攻呢:我今天到前哨走過一趟,不能斷定他的主 力佈置在何處。」安德烈公爵說。 他想對多爾戈魯科夫說出他所擬就的計劃。 「唉,橫豎一樣,」多爾戈魯科夫站立起來,打開桌上的地圖,匆促地說,「各種情況 都預見到了,假如他駐紮在布呂恩附近……」 多爾戈魯科夫公爵急促而不清晰地敘述了魏羅特爾的側翼迂迴運動計劃。 安德烈公爵開始表示異議,證明他的計劃能與魏羅特爾的計劃媲美,而美中不足的是, 魏羅特爾的計劃已經通過了。安德烈公爵一開始就證明那個計劃的缺陷、他的計劃的優越, 多爾戈魯科夫就不再聽他講話了,他心不在焉,抬眼望的不是地圖,而是安德烈公爵的面孔。 「不過,庫圖佐夫今天要召開軍事會議,您可以在那裡把全部情況說出來。」多爾戈魯 科夫說。 「我準會辦妥這件事。」安德烈公爵從地圖旁邊走開時說道。 「先生們,你們關心的是什麼呢?」比利賓說道,一直到現在他還面露愉快的微笑,靜 聽他們談話,顯然他現在想開玩笑了。「明天打勝仗,或者吃敗仗,俄國武裝力量的光榮是 有保證的。除開你們的庫圖佐夫,再也沒有一個俄國的縱隊長官了。有這麼幾個長官: HerrgeneralWimpfen,lecomtedeLangeron,leprincedeLichtenstein, leprincedeHohenloeetenfinPrsch…prsch…etainsidesuite, commetouslesnomspolonais.」ヾ 「Taisezvous,mauvaiselangue.」ゝ多爾戈魯科夫說,「您所說的是假話,現在已經 有兩個俄國人了:米洛拉多維奇和多赫圖羅夫,可能會有第三個,那就是阿拉克切耶夫伯 爵,不過他的神經很脆弱。」 「可是,我想米哈伊爾﹒伊拉裡奧諾維奇已經出來了,」安德烈公爵說道。「先生們, 祝你們幸福、成功。」他握了握多爾戈魯科夫和比利賓的手,補充了一句,便走出去了。 安德烈公爵回去的時候,心中按捺不住,便向沉默地坐在身旁的庫圖佐夫問到他對明天 的戰鬥抱有什麼想法? 庫圖佐夫嚴肅地望望他的副官,沉默了片刻,答道: 「我想這一場戰鬥是輸定了,我對托爾斯泰伯爵也是這樣說的,並且請他把這句話轉告 國王。你想,他對我回答了什麼話呢?Eh,moncherg□n□ral, Jememelederizetdescotelettes,melezvousdesaffairesdelaguerre,ゞ是的,他就是這樣 回答我的!」   ヾ法語和德語:溫普芬將軍先生、朗熱隆伯爵、利希滕施泰因公爵、霍恩洛厄公爵 和普爾什……普爾什……全是一些波蘭名字。 ゝ法語:愛搬弄是非的人,請您住嘴。 ゞ法語:可愛的將軍!我忙著做飯,做肉丸子,而您研究的卻是軍事。 ------------------ 戰爭與和平 12 晚上九點多鐘,魏羅特爾隨身帶著他的計劃走了一段路來到預定召開軍事會議的庫圖佐 夫駐地。總司令傳喚縱隊的各個長官,除去拒絕出席會議的巴格拉季翁公爵而外,所有的人 都按時到會了。 魏羅特爾是預定的戰役的干事長,他那活潑而匆忙的樣子和心懷不滿、死氣沉沉的庫圖 佐夫截然相反,庫圖佐夫不願發揮軍事會議主席和領導的作用。魏羅特爾顯然覺得他自己正 在領導一次不可遏止的迂迴運動。他儼像一匹上套的馬,載著一車物品向山下疾馳而去。他 在運載,或者被驅趕,他不知道,但是他盡量快地飛奔著,沒有時間來討論這次運動會帶來 什麼後果。這天夜晚,魏羅特爾兩次親自察看敵軍的散兵線,兩次覲見俄皇和奧皇,匯報和 說明軍事動態,並在自己的辦公室內口授德文的進軍命令。他已經精疲力盡,此刻正前來晉 謁庫圖佐夫。 他顯然很忙,甚至於忘記對總司令要表示尊敬,他不時地打斷他的話,匆促而不清晰地 發言,連眼睛也不瞧著對話人的面孔,不回答他所提出的問題,他身上給泥土弄得髒透了, 那樣子顯得可憐、精疲力竭、悵然若失,同時又顯得過分自信和驕傲。 庫圖佐夫在奧斯特利茨附近占用一座不大的貴族城堡。這幾個人:庫圖佐夫本人、魏羅 特爾和軍委會的幾個成員在一間變成總司令辦公室的大客廳中聚集起來。他們正在喝茶。他 們所等候的只有巴格拉季翁公爵,一俟他抵達,就召開軍事會議。七點多鐘,巴格拉季翁的 傳令軍官來到了,他告知公爵不能出席會議。安德烈公爵聞訊後前來稟告總司令。因此,事 前他得到總司令許可,有出席這次軍事會議的權利,他於是在房裡留下來了。 「因為巴格拉季翁公爵不會來,所以我們可以開會了。」魏羅特爾連忙從座位上站立起 來,向一張擺著布呂恩郊區大地圖的桌子近旁走去時說道。 庫圖佐夫身穿一件沒有扣上鈕扣的制服,他那肥胖的頸項彷彿得到解救似的,從制服中 伸出來,他坐在伏爾泰椅上,把那胖乎乎的老人的手對稱地放在伏爾泰椅扶手上,幾乎快要 睡著了。他一聽見魏羅特爾的聲音,就勉強睜開那只獨眼睛。 「對,對,請吧,要不然就太晚了。」他說道,點點頭後,低下頭來,又閉上眼睛。 如果軍委會的成員最初都以為庫圖佐夫裝出彷彿睡著的樣子,那末後來在宣讀進軍部署 時,他發出的鼻息聲就證明,總司令這時看來有一件事極為重要,比那輕視進軍部署的意圖 或者輕視任何事物的意圖都重要得多,這就是在滿足一種非滿足不可的人的需要——睡眠。 他的確睡熟了。魏羅特爾的動作,看起來就像某人太忙、即令一分鐘也不能浪費似的,他瞧 瞧庫圖佐夫,心裡相信他真的睡熟了,於是拿起文件,用那單調而洪亮的聲音開始宣讀未來 的進軍部署,連標題也宣讀了一遍。 《關於進攻科爾別尼茨與索科爾尼茨後面的敵軍陣地的作戰部署,一八○五年十一月二 十目。》 這項進軍部署非常複雜,非常難懂,進軍部署的原文如下: 「DaderFeindmitseinemlinkenFluegelandiemitWaldbedecktenBergelehntundsichmits einemrechtenFluegellaengskobelnitzundSokolnitzhinterdiedortbefindlichenTeichezie htwirimGegentheilmitunseremlinkenFluegelseinerechtensehrdebordirensoistesvorteil haftletzterenFluegeldesFeindeszuattakirenbesonBderswennwirdieDoerferSokolnitzund kobelinitzimBeBsitzehabenwodurchwirdemFeindzugleichindieFlankefallenundihnaufder FlaechezwischenSchlapanitzunddemThuerassa- WaldeverfolgenkoennenindemwirdemDeBfileenvonSchlapanitzundBellowitzausweichenwel chediefeindlicheFrontdecken.ZudiesemEndzweckeistesnoethig… Dieerstekolonnemarschirt…diezweitekolonne marschirt…diedritteKolonnemarschirt…」ヾ   ヾ德語:因為敵軍的左翼依傍森林覆蓋的山地,右翼沿著其後佈滿池塘的科別爾尼 茨村和索科爾尼茨村徐徐地向前推進,與之相反,我軍的左翼優越於敵軍的右翼。進攻敵軍 的右翼於我軍有利,如果我軍攻克索科爾尼茨村和科爾別尼茨村,勢必尤為有利,我軍從而 得以進攻敵軍的側翼,避開施拉帕尼茨和借以掩蔽敵軍陣線的貝洛維茨之間的隘路,在施拉 帕尼茨和圖拉斯森林之間的平原上追擊敵人。為臻達此一目的,務須……第一縱隊向前挺 進……第二縱隊向前挺進……第三縱隊向前挺進……等等。 魏羅特爾還在宣讀作戰部署。將軍們似乎不願意傾聽難懂的作戰部署。布克斯格夫登將 軍身材魁梧,頭髮淡黃,把背靠在牆上站著,他的視線停留在點燃著的蠟燭上,看來他不 聽,甚至不希望別人以為他正在傾聽。臉色緋紅的米洛拉多維奇微微地翹起胡子,聳起肩膀 坐在魏羅特爾對面,他睜開閃閃發光的眼睛注視他,擺出一副尋釁鬥毆的架勢,胳膊肘向外 彎屈,兩隻手撐在膝蓋上。他久久地默不作聲,一面瞅著魏羅特爾的面孔,在奧國參謀長沒 有開腔的時候,才從他臉上移開自己的目光。這時米洛拉多維奇意味深長地環顧其他幾位將 軍。但從這種意味深長的眼神來看,尚且無法明了他同意抑或不同意,他滿意抑或不滿意進 軍部署。朗熱隆伯爵坐在離魏羅特爾最近的地方,在宣讀作戰部署的時候,他那法國南方人 的臉上露出含蓄的微笑,一面瞧著自己的纖細的指頭,他的指頭捏著鑲嵌有肖像的金質鼻煙 壺的兩角,把它迅速地翻過來,轉過去。讀到一個圓周句的半中間,他停止轉動鼻煙壺,把 頭抬起來,他那薄薄的嘴唇角上帶著不愉快的,但卻恭敬的表情打斷魏羅特爾的宣讀,心裡 想說點什麼話,但是奧國將軍並沒有停止宣讀,憤怒地蹙起額角,揮了揮臂肘,彷彿在說: 以後,以後您會把您自己的想法告訴我的,現在請您觀看這張地圖,聽我宣讀進軍部署。朗 熱隆抬起眼睛,帶著困惑不安的表情,朝米洛拉多維奇瞥了一眼,彷彿在尋找解釋,但一遇 見米洛拉多維奇的意味深長的,但卻毫無含義的眼神,他就憂愁地垂下眼睛,又開始轉動鼻 煙壺了。 「Unelecondeg□ographie.」ヾ他彷彿自言自語地說,但嗓音相當洪亮,使大家都能 聽見他的話。   ヾ法語:一堂地理課。 普熱貝捨夫斯基裝出一副恭恭敬敬、而又彬彬有禮的樣子,他用一只手折彎耳朵,將身 子湊近魏羅特爾,那樣子就像某人的注意力被人吸引住似的。身材矮小的多赫圖羅夫坐在魏 羅特爾對面,現出勤奮而謙遜的樣子,在一張攤開的地圖前面俯下身子,認真地研究進軍部 署和他不熟悉的地形。他有幾次請求魏羅特爾重複他沒有聽清的詞語和難以記憶的村名。魏 羅特爾履行了他的意願,多赫圖羅夫記錄下來。 宣讀進軍部署延續一個多小時才結束,這時分朗熱隆又停止轉動鼻煙壺,他不注意魏羅 特爾,也不特意地注視任何人,他開始說到,執行這樣的進軍部署是很困難的,熟悉敵情只 是假設而已,而我們也許不熟悉敵情,因為敵軍在向前推進的緣故。朗熱隆的異議是有根據 的,顯然,異議的目的主要是,他想使這個滿懷自信的、像對小學生宣讀他的進軍部署的魏 羅特爾將軍感到,他不是和一些笨蛋打交道,而是和一些在軍事方面可以教教他的人打交 道。魏羅特爾的單調的語聲停息後,庫圖佐夫睜開了眼睛,就像令人昏昏欲睡的磨坊中的輪 盤轉動聲暫停時、磨坊主從睡夢中醒來一樣,他傾聽朗熱隆說話,那神態彷彿在說:「你們 還在說這些蠢話啊!」又急忙合上眼睛,把頭垂得更低了。 朗熱隆想盡量惡毒地凌辱魏羅特爾這個進軍部署的作者在軍事上的自尊心,他於是證 明,波拿巴不會挨打,而會輕而易舉地發動進攻,他因此要把這項部署變成毫無用處的東 西。魏羅特爾對各種異議都堅定地報以輕蔑的微笑,顯然於事前有所準備,無論別人對他提 出任何異議,都付之一笑。 「如果他會向我們發動進攻,他現在就進攻了。」他說道。 「您因此以為,他軟弱無力嗎?」朗熱隆說道。 「他充其量只有四萬軍隊。」魏羅特爾說,他面露微笑,巫婆向醫生指示醫療方法時醫 生也會露出同樣的微笑。 「在這種場合,只要他等待我們的進攻,他就要一命嗚呼。」朗熱隆露出含蓄的譏諷的 微笑說,又回頭望著離他最近的米洛拉多維奇,求他證實他的觀點的正確。 但是,這時候米洛拉多維奇顯然不太去考慮將軍們辯論的事情。 「mafoi.」ヾ他說道,「明天我們在戰場上見分曉。」   ヾ法語:真的。 魏羅特爾又面露冷笑,這表明,遇到來自俄國將軍們提出的異議,證實那不僅他本人極 為相信,而且二位皇帝陛下也都相信的事情,使他覺得荒謬可笑而且古怪。 「敵人熄滅了燈火,敵營中傳來不斷的諠譁,」他說,「這意味著什麼?也許敵人漸漸 走遠了,我們不得不擔心這一點,也許敵人正在改變陣地(他冷冷一笑)。但是那使敵人占 領了圖拉斯陣地,只不過會使我們擺脫許多麻煩的事情,各種詳細的指示仍舊可以原封不 動。」 「究竟怎麼樣?……」安德烈公爵老早就在等待時機,借以表白自己的疑慮,他說道。 庫圖佐夫睡醒了,他吃力地咳了幾聲清清嗓子,並向將軍們環視一周。 「先生們,明天,甚至是今天(因為已經十二點多了)的進軍部署不能變動,」他說 道,「你們都聽過了,我們大家都要履行我們的天職。而在作戰前……(他沉默片刻)沒有 比睡好一覺更重要的事了。」 他做出微微欠身的樣子。將軍們鞠了一躬,都離開了。已經是更殘漏盡。安德烈公爵走 出去了。 正如他所期望的那樣,安德烈公爵未能發表意見的軍事會議給他留下了模糊不清而又令 人不安的印象。是誰說得對:是多爾戈魯科夫和魏羅特爾呢,還是庫圖佐夫、朗熱隆和其他 不贊成進攻計劃的人呢,他不知道。「難道庫圖佐夫不能向國王直接說出自己的想法嗎?難 道不能有其他方式嗎?難道因為朝廷和個人的意圖而要幾萬人和我——去冒生命危險嗎?」 他想道。 「是的,十之八九,明天會被打死的。」他想了想。一想到死亡,他腦海中忽然浮現出 一系列的回憶:久遠的往事的回憶,內心隱秘的回憶;他回憶他和父親、妻子最後的告別, 他回憶他和她初戀的時光,回憶起她的妊娠,他很憐憫她和他自己,他於是處於神經有幾分 過敏和激動不安的狀態中,從他和涅斯維茨基暫時居住的木房中走出來,在屋子前面踱來踱 去。 夜間大霧彌天,月牙兒神秘莫測地穿過霧靄閃閃發光。 「是啊,明天,明天!」他心中想道。「對我來說,明天也許一切都完了,這一切回憶 再也不會浮現出來,這一切回憶再也沒有任何意義了。大概就是在明天,甚至,一定就在明 天,這一點我預感到了,我總算遇到機會,藉以表現我能做到的一切。」他想象到一場戰 鬥,戰鬥中軍隊的死亡、兵力集中在一個點上的戰鬥、全體長官的倉皇失措。他終於想到那 個幸福的時刻、那個他長久地期待的土倫之戰。他把自己的意見堅定而明確地告訴庫圖佐 夫、魏羅特爾和二位皇帝。大家都對他的見解的正確感到驚訝,但是誰也不著手執行,他於 是帶領一個團、一個師,講定條件,任何人不得干預他的號令,他領導一師人前往決戰的地 點,獨自一人贏得勝利。而死亡和苦難呢?另一種心聲這樣說。但是安德烈公爵對這種心聲 沒有作出回答,他繼續想象他的戰功。他一個人來擬訂下一次的作戰部署。他在庫圖佐夫部 下獲得軍內值勤官的稱號,可是一切事務由他一人承擔。他獨自一人贏得下次戰役的勝利。 庫圖佐夫被撤掉,由他來接受委任……那以後怎麼樣呢?又有一個心聲說,那以後呢,如果 在這之前你十次都未負傷,未陣亡,或未受人欺騙,那以後怎麼樣呢?「那以後……」安德 烈公爵回答自己提出的問題,「我不知道以後會怎樣,我不想知道,也無法知道,設若我有 這種心願,我希望獲得光榮,希望成為一個知名人士,成為一個備受愛戴的人士,我懷有這 個心願,唯一的心願,我為這一心願而生,要知道,我並無過錯。是啊,為這一心願而生! 我永遠不向任何人說出這番話,我的天啊!如果除開光榮、仁愛而外,我一無所愛,那我應 該怎麼辦呢。死亡、創傷、家庭的喪失,我覺得毫不足畏。許多人——父親、妹妹、妻子, 最親愛的人,無論我覺得他們多麼可愛,多麼可親,但在追求榮譽、取勝於人的時刻,為博 得不認識的,以後也不認識的人對我的愛戴,為博得這些人的愛戴,無論這看來多麼可怕, 多麼不尋常,我也要立刻把他們一個個全都割捨。」他在傾聽庫圖佐夫門外的說話聲時思考 了一下。庫圖佐夫的門戶外面可以聽見收拾行裝的勤務兵的說話聲。馬車伕大概在逗弄庫圖 佐夫的老伙夫,安德烈公爵認識他,他叫作季特;這時只聽見馬車伕一人的說話聲:「季 特,季特呢?」 「嗯。」這個老人回答。 「季特,去打小麥吧。」這個詼諧的人說道。 「呸,見鬼去吧。」可以聽見被勤務兵和僕役們的哈哈大笑聲掩蓋的說話聲。 「我仍舊喜愛,而且只是愛惜我對一切人的勝利,愛惜這種神秘的威力和榮譽,因為它 正縈繞在我上方的霧靄之中!」 ------------------ 戰爭與和平 13 這天夜裡,羅斯托夫到了巴格拉季翁的部隊前面的側防散兵線上。他的驃騎兵成對地分 布在這條散兵線上;他本人沿著散兵線來回地騎行,極力地克服難以克服的睡意。在他後面 可以看見我軍的半明不滅的篝火在霧靄中占有一大片空地;他前面瀰漫著昏暗的霧靄。不管 羅斯托夫怎樣仔細察看霧氣沉沉的遠方,他什麼也看不見。那裡時而是露出灰蒙蒙的東西, 時而彷彿顯露出黑乎乎的東西,時而在敵人盤踞的那個地方彷彿火光閃爍,時而他心中想 到,這不過是他的眼睛在閃閃發光。他閉上眼睛,腦海中時而想到國王,時而想到傑尼索 夫,時而浮現出莫斯科的回憶,他又趕快睜開眼睛,在自己前面不遠的地方看見他騎的那匹 戰馬的頭顱和耳朵,在六步路遠的地方他快要碰上驃騎兵,他有時看見他們的黑乎乎的身 影;而在遠處看見的仍然是昏暗的霧靄。「究竟為什麼?」羅斯托夫想道,「可能是國王遇 見我,就像遇見任何一個軍官那樣,交給我一項任務,」他說:「你去打聽那裡的情況。他 們講過許多話,說他全屬偶然地認識了某個軍官,並使他成為自己的親信。如果他把我變成 他的親信,那會怎樣啊!啊,我真要捍衛他,我真要向他說出全部實話,我真要揭露那些和 他作對的騙子手!」羅斯托夫為了要生動地想象他對國王的愛戴和忠誠,於是腦海中想象到 一個敵人或是德國騙子手出現的情景。他不僅要痛快地把他殺死,而且要在國王眼前提他的 耳光。忽然一陣遠方的喊聲驚醒了羅斯托夫,他哆嗦一下,睜開了眼睛。 「我在哪裡啊!是的,在散兵線上,口號和暗號是『車轅桿,奧爾米茨。』令人多麼懊 喪,我們的騎兵連明日要充當後備隊了。」他想了想,「我請求參戰。這也許是拜見國王的 唯一的機會。是的,從現在算起,不要過多久就得換班了。我再去巡邏一遍,回來以後立即 到將軍那裡去,向他提出請求。」他在馬鞍上糾正了姿勢,就策馬放行,再去巡視自己的驃 騎兵。他似乎覺得天更亮了。在左方可以看見被月亮照耀的慢坡,像垣牆一般陡峭,聳立於 對方的黑魆魆的山崗。這個山崗上有個羅斯托夫根本沒法弄明白的白點,是否是被月牙兒照 亮的林間空地,抑或是一堆殘留的積雪,抑或是白堊堊的房屋?他甚至覺得,有什麼東西開 始沿著這個白點慢慢地移動。「這個白點也許是積雪,」法文的「點子」是「unetache,」 羅斯托夫想道。「這不是塔什……」 「娜塔莎,妹妹,一雙烏黑的眼睛,娜……塔什卡,(當我告訴她我看見國王,她會多 麼驚訝啊!)帶上娜塔什卡……圖囊……「閣下,靠右邊點兒,要不然,真會碰著這兒的灌 木林,」傳來驃騎兵的說話聲,羅斯托夫昏昏欲睡地從他身邊走過去。羅斯托夫抬起他那低 垂在馬鬃上的頭,在驃騎兵身邊停步了。這個孩提般的年輕人非常想睡覺。「哦,我究竟想 什麼呀?——可不要忘記。我將要怎樣和國王談話?不是,不是這碼事,是明天的事。是 的,是的,踩踩塔什卡……使我們遲鈍——使誰遲鈍啊?使驃騎兵遲鈍。驃騎兵和大胡 子……這個蓄著胡髭的驃騎兵沿著特維爾大街騎行,我還想起他來了,就在古裡耶夫的住宅 對面……古裡耶夫老頭子……嗨,傑尼索夫是個很不錯的人!不過這全是廢話。主要的是, 現在國王就在這兒。他是怎樣看待我的,我心裡很想對他說點什麼話,可是他不敢……不 對,是我不敢。這都是廢話,主要的是,可不要忘記我心裡想的要緊的事,這沒有錯。踩踩 塔什卡,使我們遲鈍,對,對,對。這很妙。」他又把頭低垂在戰馬的頸上。他突然覺得, 有人在向他射擊。「是怎麼回事?是怎麼回事?是怎麼回事?……殺吧!是怎麼回 事?……」羅斯托夫清醒後說道。在羅斯托夫睜開眼睛的那轉瞬之間,他聽見前面的敵軍那 邊的千千萬萬人的曼聲的叫喊。他的一匹馬、站在他身邊的驃騎兵的一匹馬都豎起耳朵來傾 聽這一片喊聲。在喊聲傳來的那個地方,火光閃耀,旋即熄滅,然後又點起火來,火光在那 山頭上的法軍的全線閃耀起來,喊聲愈加響亮。羅斯托夫聽見法國人的說話聲,但他沒法聽 清晰。許多人正在嘰嘰喳喳地談話。現在可以聽見「啊啊啊、啦啦啦」的聲音。 「這是什麼聲音?你意下如何?」羅斯托夫把臉轉向站在他身邊的驃騎兵,說道,「要 知道,這是敵人那邊的說話聲,是嗎?」 「怎麼,難道你聽不見嗎?」羅斯托夫等他回答,等了很久,又提問了。 「閣下,誰知道啊。」驃騎兵不樂意地回答。 「從地點來看,也許是敵人吧?」羅斯托夫又重複一句。 「也許是敵人,也許不是敵人,」驃騎兵說道,「晚上發生的事情。喂,亂搞不行!」 他對他騎的那匹微微騷動的馬嚷道。 羅斯托夫的馬也性急起來了,它用一只蹄子踢著冰凍的土地,傾聽著嘈雜的聲音,出神 地望著火光。喊聲越來越響亮,匯成數千人的軍隊才能發出的轟鳴。火光蔓延的範圍越來越 大,大概在法軍營盤的全線擴展開來。羅斯托夫已經睡不著了。敵軍得意洋洋的歡呼聲使他 感到激動不安。現在羅斯托夫已經清晰地聽見「Vivel』empereur,l』empereur」!ヾ的呼 聲。   ヾ法語:皇帝萬歲,皇帝! 「可是離這裡不遠,——大概在小河那邊?」他對站在身邊的驃騎兵說。 驃騎兵只得歎口氣,什麼都不回答,憤怒地咳嗽幾聲清清嗓子。驃騎兵的全線都能聽見 疾速前進的騎士的馬蹄聲,一名驃騎兵士官的身軀儼如一頭巨像忽然從黑夜的霧靄中閃現出 來了。 「閣下,將軍們到了!」驃騎兵士官走到羅斯托夫跟前時說道。 羅斯托夫繼續觀看火光、靜聽吶喊聲,他隨同這名士官前去迎接幾位沿著散兵線奔馳而 至的騎者。其中一位騎著白馬。巴格拉季翁公爵、多爾戈魯科夫公爵和幾名副官出來觀察敵 軍的火光和喊聲這一奇特的現象。羅斯托夫走到巴格拉季翁跟前,向他匯報了情況,接著加 入了副官的隊列,諦聽將軍們講話。 「請您相信我,」多爾戈魯科夫公爵把臉轉向巴格拉季翁時說,「這無非是陰謀詭計: 他已經撤退,吩咐在後衛中點火、鼓噪,目的是欺騙我們。」 「未必如此,」巴格拉季翁說,「一入夜我就看見他們盤踞在那座小丘上,如果他們走 了,那末就從那裡拔營了。軍官先生,」巴格拉季翁公爵把臉轉向羅斯托夫說,「那裡還有 他的側翼防御者嗎?」 「大人,入夜時還有,現在我無從知道。請您下命令,我就帶領驃騎兵去跟蹤追擊。」 羅斯托夫說。 巴格拉季翁停下來,不回答,極力地從霧靄中看清羅斯托夫的面孔。 「怎麼樣,去看看吧。」他沉默片刻後說道。 「大人,遵命。」 羅斯托夫用馬刺刺馬,把士官費德琴科和兩名驃騎兵喊來,命令他們在後面騎行,向那 不斷傳來吶喊聲的山下疾馳而去。羅斯托夫一人帶領三名驃騎兵,朝著尚無一人先行到達的 神秘莫測的萬分危險的霧氣沉沉的遠方走去,他覺得可怕而又高興。巴格拉季翁從山上大聲 對他說,叫他不要向小河對岸的遠方走去,可是羅斯托夫裝作好像他沒有聽見他說的話似 的,他不停地前進,越走越遠了,不斷地上當,把灌木林當作樹林,又把土坎當作人,不斷 地領悟到自己受騙。他快步走到山下後,已經看不見我方的,也看不見敵方的火光,但是可 以聽見法國官兵的吶喊聲越來越響亮,越來越清晰。在谷地裡他看見自己前面有什麼如同河 流的東西,但當他馳到地頭,他發現一條滿佈車轍的馬路。他走上馬路,猶豫不決地輕輕勒 住馬,沿著馬路向前走呢,還是穿過馬路沿著黑色的田野向山下走去呢。沿著那霧靄中發亮 的馬路騎行比較安全,因為一眼就能看清路上的行人。「跟在我後面走。」他說道,穿過了 馬路,開始迅速地登山,向法軍步哨晚上駐守的地方走去。 「大人,這就是敵人!」一名驃騎兵在後面說。 羅斯托夫還沒有來得及看清突然在霧靄中閃現出來的漆黑的東西,就有一道火光閃耀, 砰然響了一槍。那顆子彈彷彿抱怨什麼似的,在那高高的霧靄中發出颼颼的響聲,頃刻間聽 不見了。另一槍沒有射出去,火花在火藥池上閃爍了一下。羅斯托夫撥轉馬頭,快步地走回 去了。在不同的時間間隔又響了四槍,子彈在霧靄中的什麼地方各唱各的調子。羅斯托夫聽 見槍聲,微微地勒住那匹像他一樣快樂的馬,一步一步地慢行。「喂,再鳴一槍,喂,再鳴 一槍!」他的愉快的心聲在說,可是再也沒有聽見槍聲了。 當羅斯托夫馳近巴格拉季翁時,他才又讓馬兒奔馳起來,羅斯托夫向他跟前走去,舉手 行禮。 多爾戈魯科夫一直堅持自己的意見,硬說法軍撤退了,他們四處點火,只是妄想欺騙我 們罷了。 「這究竟能夠證明什麼呢?」當羅斯托夫走到他們面前時,說道,「他們也許已經退 卻,留下了步哨。」 「公爵,看來還沒有走光,」巴格拉季翁說道,「到明天早上,明天就會見分曉。」 「大人,山上還有步哨,他們一直待在夜晚盤踞的那個地方。」羅斯托夫稟告,他向前 彎下腰去,舉手敬禮,禁不住流露出愉快的微笑。他這次騎行,主要是子彈的呼嘯聲,使他 心中產生這種愉快的感覺。 「好,好,」巴格拉季翁說,「軍官先生,謝謝您。」 「大人,」羅斯托夫說,「有求於您。」 「怎麼回事?」 「明天我們的騎兵連被派去充當後備隊,我求您把我暫時調到第一騎兵連。」 「貴姓?」 「羅斯托夫伯爵。」 「好!你就留在我這裡當個傳令軍官吧。」 「伊利亞﹒安德烈伊奇的兒子嗎?」多爾戈魯科夫說。 但是羅斯托夫沒有回答他。 「大人,那末我就待命啦。」 「我來下命令。」 「明天很可能要派人帶一項命令去覲見國王,」他想了想,「謝天謝地!」 敵軍中所以發出喊聲,燃起火把,是因為他們向部隊宣讀拿破侖的聖旨,這時皇帝正騎 馬親自巡視自己的野營地。士兵們看見皇帝,點燃一捆捆麥稈,跟在皇帝後面奔走,高呼: 「皇帝萬歲」。拿破侖的聖旨如下:   士兵們!俄國軍隊為奧軍、烏爾姆軍復仇,現正攻擊你們。這幾個營隊正是你們在 霍拉布倫近郊打敗,並從那時起跟蹤追逐到該地的軍隊。我們占領的陣地具有極大的威力, 故當他們向前推進,妄圖從右面包抄我軍之際,他們勢必會向我軍暴露其側翼!士兵們!我 親自領導你們的營隊。倘使你們懷有一般的勇敢精神,就能在敵人的隊伍中引起驚惶失措, 我則可遠離火線;但若勝利即使有一瞬間令人擔心,你們就會看見你們的皇帝遭受到敵人的 第一次打擊,因為勝利無可動搖,尤當事關法國步兵的榮譽之日,法國步兵則是為民族榮譽 而戰的一支必不可少的武裝力量。 不應在送走傷員的借口下使部隊陷於癱瘓!每個人都要滿懷這樣一種觀念:務必打敗這 些極度仇恨我們民族的英國僱傭兵。這次勝利將結束我們的出征,我們就能回到冬季駐紮地, 在此處遇見法國組建的新近到達的法國軍隊,屆時我所簽訂的和約將不辜負我的人民,不辜 負你們,也不辜負我。 拿破侖 ------------------ 戰爭與和平 14 早晨五點鐘,天還很黑。中央陣地的軍隊、後備隊和巴格拉季翁的右翼均未出動,但是 左翼的步兵、騎兵和炮兵縱隊都從宿營地起身,開始動彈起來了,他們務必要離開高地,前 去進攻法軍的右翼,根據進軍部署迫使其右翼潰退至波希米亞山區。他們把各種用不著的東 西扔進篝火中,一陣冒出的濃煙刺激著他們的眼睛。這時分天氣很冷,四下裡一片漆黑。軍 官們急急忙忙地飲茶,用早餐,士兵們嘴嚼乾麵包,急促地頓足,聚集在篝火對面取暖,他 們把剩下的貨棚、桌椅、車輪、木桶,凡是不能隨身帶走的用不著的東西都拋進木柴堆,一 起燒掉。奧軍的縱隊長在俄國部隊之間來來往往,充當進軍的前驅和先知。一當奧國軍官在 團長的駐地附近出現,兵團就動彈起來:士兵們從篝火旁邊跑開,把煙斗藏在靴筒中,把袋 子藏在大車上,各人拿起火槍來排隊。軍官們扣上制服的鈕扣,佩戴軍刀,挎起背包,一面 吆喝,一面巡視隊列,輜重兵和勤務兵都在套車、裝好行囊、扎好車子。副官、營長和團長 都騎上戰馬,在胸前畫著十字,向留下來的輜重兵發出最後的命令、訓令,委託他們辦理各 項事務;這時候可以聽見幾千人的單調的腳步聲。縱隊正在啟程,不知去向,因為四周擠滿 了許多人,因為篝火在冒煙,因為霧氣越來越濃,所以他們非但看不見出發的地點,而且也 看不見縱隊開進的地點。 行進中的士兵就像戰船上的水兵似的,被他自己的兵團所圍住、所限制、所領導。無論 他走了多麼遠的路,無論他進入多麼奇怪的、人所不知而且危險的緯度地帶,隨時隨地在他 周圍出現的總是那些同事、那些隊伍、那個叫做伊萬﹒米特裡奇的上士、那只叫做茹奇卡的 連隊的軍犬、那些首長,就像水兵那樣,隨時隨地在他周圍出現的總是兵船上的那些甲板、 桅桿和纜繩。士兵不常想知道他的戰船所處的緯度地帶,但在作戰的日子,天曉得是怎麼回 事,在軍隊的精神世界裡不知從哪裡傳來一種大家都覺得嚴肅的聲調,它意味著具有決定意 義的、歡天喜地的時刻的臨近,引起一種不符合軍人本性的好奇心。士兵們在作戰的日子心 情激動而興奮,極力地越出自己兵團的志趣範圍,他們靜聽、諦視、貪婪地打聽周圍發生的 情況。 霧氣很濃,雖已黎明,而在十步路以外什麼都看不清。一株株灌木彷彿是一頭頭大樹, 平地彷彿是陡岸或坡道。到處,從四面八方都有可能碰上十步路以外看不清的敵人。但是縱 隊還是在霧氣沉沉的不熟悉的新地方走了很久,一會兒下山或上山,一會兒繞過花園和院 牆,不過到處都沒有碰見敵人。相反,時而在前面,時而在後面,士兵們從四面發現,我們 俄國的縱隊也沿著那個方向前進。每個士兵心裡都覺得高興,因為他知道,還有許多、許多 我們的官兵也朝他走的那個方向,即是朝那未知的方向前進。 「你瞧,庫爾斯克兵團的人也走過去了。」有人在隊伍中說。 「我的老弟,我們的許多軍隊被募集起來,多極了!昨天晚上我瞧了一下,大家生火 了,簡直看不見盡頭。總而言之,真像莫斯科!」 雖然縱隊的首長之中沒有任何人走到隊伍前面去和士兵們談話(正像我們在軍事會議上 看見的那樣,縱隊的列位首長心緒欠佳,並對他們采取的軍事行動表示不滿,因此只是執行 命令而已,雖然士兵們像平時一樣都很愉快地去參加戰鬥,特別是去參加進攻的戰鬥,但是 首長們都不去關心使士兵開心的事)。大部分軍隊在濃霧之中行走了一小時左右後,應當停 止前進,但在各個隊列中蔓延一種令人厭惡的極為紊亂的意識。這種意識是怎樣傳播的,很 難斷定,不過這種意識一成不變地、異常迅速地氾濫著,就像谷地的流水難以發覺地、不可 抗拒地奔流不息。這一點是無容置疑的。如果俄國的軍隊缺乏盟邦,孤軍作戰,那末,十之 八九,在這種所謂紊亂的感覺變成共信之前,還要度過漫長的時間,但是現在大家都懷著誠 摯的異常高興的心情把這種紊亂的原因歸咎於頭腦不清的德國人,大家都深信,這種有害的 紊亂是香腸商人(辱罵德國人的外號)一手制造的。 「干嘛停止前進了?是不是給擋住了?是不是碰到法國佬?」 「不是的,沒聽見什麼。要不然,會放槍的。」 「可不是,催促別人出動,出動了,又沒頭沒腦地站在戰地中間,——這些可惡的德國 人把什麼都搞混了。真是一幫頭腦不清的鬼東西!」 「我真想把他們送到前頭去。要不然,他們恐怕會蜷縮在後頭。瞧,現在空著肚皮棲在 這兒哩。」 「怎麼?快走到那兒嗎?據說,那些騎兵擋住了道路。」軍官說。 「咳,可惡的德國人連自己的土地都不熟悉哩。」另一名軍官說道。 「你們是哪一師的?」副官馳近時喊道。 「第十八師的。」 「那你們干嘛待在這裡呀!你們早就應該走到前面去,現在這樣子到夜晚也走不過去 的。」 「瞧,這真是愚蠢的命令;他們自己也不知道在做什麼。」 這名軍官走開時說道。 然後這名軍官走過去了,他忿怒地喊叫,說的不是俄國話。 「塔法——拉法,他喃喃地說,根本聽不清他說的話,」士兵模仿走開的將軍時說, 「我真要把他們這些卑鄙的傢伙槍斃掉!」 「吩咐在八點多鐘到達目的地,可是我們還沒有走完一半路。這算什麼命令啊!」四面 傳來重複的話語聲。 部隊滿懷著強烈的感情去作戰,這種感情開始轉變成懊喪,轉變成仇恨;痛恨糊塗的命 令,痛恨德國人。 一片混亂的原因在於,左翼的奧國騎兵行進時,最高首長認為,我們的中心陣地離右翼 太遠,於是吩咐全部騎兵向右方轉移。幾千人的騎兵在步兵前面推進,步兵不得不等待。 奧國縱隊長和俄國將軍在前方發生沖突。俄國將軍大聲吆喝,要求騎兵部隊停止前進, 奧國人極力地證明,犯有過失的不是他,而是最高首長。當時,部隊感到苦悶,垂頭喪氣, 於是停在原地不動。耽擱一小時以後,部隊向前推進,終於向山下走去。山上的霧靄漸漸地 散開,而在部隊經過的山下,霧氣顯得更濃了。在霧氣瀰漫的前方傳來一陣又一陣槍聲,在 不同的間隔中,最初的槍聲沒有節奏。特啦噠……噠噠,之後越來越有節奏,頻率也越來越 大,霍爾德巴赫河上開始交戰了。 因為俄國人沒有預料到在山下的河上會遇見敵人,他們在大霧之中意外地碰上敵人了, 他們沒有聽到最高首長激勵士兵的話,部隊中普遍存在著一種意識:已經遲到了。主要是, 在濃霧之中看不見自己前面和周圍的任何東西,俄國人懶洋洋地、行動遲緩地和敵人對射, 向前推進一點,又停下來,沒有及時地接到首長和副官的命令,他們沒有去找自己的部隊, 卻在霧氣沉沉的不熟悉的地區徘徊尋路。走下山去的第一、第二、第三縱隊就是這樣開始戰 斗的。庫圖佐夫本人待在第四縱隊,它駐紮於普拉茨高地。 濃霧依然瀰漫於山下,這裡開始戰鬥了。山上天氣晴朗,但是一點也看不見前面的動 靜。正如我們推測的那樣,敵人的全部兵力是否盤踞在十俄裡以外的地方,抑或滯留在這一 片霧靄之中,——八點多鐘以前誰也不知道實情。 時值早晨九點鐘。霧靄猶如一片汪洋大海瀰漫於山下的窪地,但是在高地上的施拉帕尼 茨村,天氣十分晴朗。由數位元帥陪伴的拿破侖駐紮在這個高地上。霧靄的上方,晴朗的天 空一片蔚藍。圓球狀的太陽就像深紅色的空心的大浮標,在乳白色的霧海海面上蕩漾。非但 所有法國部隊,而且拿破侖本人及其司令部都未駐紮在那幾條小河的對面,都未駐紮在索科 爾尼茨村和施拉帕尼茨村窪地對面,當時我們打算占領村後的陣地,並在該地開戰;他們駐 扎在小河的這邊,離我軍很近,因此拿破侖用肉眼都能把我軍的騎兵和步兵分辨清楚。拿破 侖騎著一匹阿拉伯的灰色的小馬,身穿一件他在意大利作戰時穿的藍色軍大衣,站在他的元 帥們前面幾步路遠的地方。他默默無言地凝視那幾座宛如霧海中浮現的山崗,俄國部隊遠遠 地沿著山崗向前推進;他並傾聽谷地傳來的槍聲。那時他的消瘦的臉上,沒有一塊肌肉在顫 動,閃閃發亮的眼睛一動不動地凝視著一個地方。他的設想原來是正確的。俄國部隊部分地 沿著下坡路走進了毗連沼澤和湖泊的谷地,朝著沼澤湖泊的方向推移,一部分官兵空出他打 算進攻並且認為是陣地的關鍵的普拉茨高地。他在霧靄中望見,普拉茨村附近的兩座大山之 間形成的窪地上,俄國縱隊都朝著一個方向向谷地前進,刺刀閃爍著亮光,他們一個跟著一 個在霧海中逐漸地消失。他昨日夜晚接到了情報,前哨在深夜聽見車輪聲和腳步聲,俄國縱 隊沒有秩序地行進,依據這種種情形來推測,他清楚地看出,盟軍都認為他正位於自己的遠 前方,在普拉茨高地附近向前推進的幾個縱隊構成俄國軍隊的中心,這個中心削弱到這種程 度,以致足以順利地予以攻擊,但是他尚未開始戰鬥。 今日是他的一個隆重的紀念日——加冕周年紀念日。黎明前,他微睡數小時,覺得心曠 神怡,精力充沛,他懷著萬事亨通的幸福心情,縱身上馬,向田野馳去。他一動不動地停在 那裡,觀看從霧靄裡顯露出來的高地,他那冷淡的臉上有一種理應享受人間幸福的、特別自 信的神情,就像是處於熱戀之中的幸福少年臉上常有的表情。元帥們站在他身後,不敢分散 他的注意力。他時而觀看普拉茨高地,時而觀看一輪從霧靄裡浮現出來的太陽。 當太陽完全從霧靄中探出頭來並用它那耀眼的光芒照射田野和霧靄的時候(彷彿他所期 待的只是開戰的這一天),他從美麗而潔白的手上脫下一只手套,用它給幾個元帥打個手 勢,發出開戰的命令。幾個元帥在副官們的伴隨下朝著不同的方向疾馳而去,幾分鐘以後法 國軍隊的主力便向普拉茨高地迅速地挺進,俄國部隊正向左邊的谷地走去,普拉茨高地顯得 愈益空曠了。 ------------------ 戰爭與和平 15 八點鐘,庫圖佐夫騎馬前赴米洛拉多維奇的第四縱隊前面的普拉茨村,第四縱隊必須接 替已經下山的普熱貝捨夫斯基縱隊和朗熱隆縱隊。他向前面的兵團官兵打招呼,發出前進的 命令,並且表明他本人試圖統率這個縱隊。他馳至普拉茨村之前,停止前進。總司令的許多 侍從中包括安德烈公爵,他站在總司令後面。安德烈公爵覺得自己既激動又興奮,既穩重又 沉著。這是一個人在他期待已久的時刻來臨時常有的一種感覺。他堅信今天正是他的土倫之 戰的日子或者是阿爾科拉橋之戰的日子。這事件是怎樣發生的,他不知道,但是他堅信事件 是會發生的。他熟悉我軍的地形和處境,就像我軍之中的任何一人也同樣熟悉這些情形。現 在顯然用不著考慮應怎樣實行他個人的戰略計劃,它已經被他遺忘了。安德烈公爵已經在領 會魏羅特爾的計劃,他一面考慮那可能發生的意外事件,還提出一些新見解,這是一些要求 他具備敏銳的理想力和堅毅的性格的見解。 在霧蒙蒙的左邊的窪地上,傳來了望不見的軍隊之間的互相射擊聲。安德烈公爵彷彿覺 得,有一場集中火力的戰鬥將在那裡爆發,那裡會遇到阻礙,「我將被派往某地,」他想 道,「我將要帶著一個旅,或者一個師在那裡舉著戰旗前進,摧毀我面前的一切障礙。」 安德烈公爵不能漠不關心地望著從他身旁走過的各營官兵的旗幟。他望著旗幟,心裡總 是想著,這也許正是那面旗幟,我必須舉著它走在我們部隊的前頭。 黎明前,夜裡的霧靄在高地上只留下一層轉化為露水的白霜,那霧靄還像乳白色的海洋 一般瀰漫於谷地之中。左邊的谷地裡什麼都看不清楚,我們的部隊沿著下坡路走進谷地,從 那裡傳來一陣射擊聲。昏暗而清淨的蒼穹懸掛在高地的上方,右面是巨大的球狀的太陽。遠 前方,霧海的彼岸可以望見林木茂盛的山崗,敵軍想必駐紮在這幾座山崗上,不知道是什麼 東西隱約可見。近衛軍正向右邊走進霧氣騰騰的地方,那裡傳來馬蹄聲和車輪聲,刺刀有時 分閃閃發光;在左邊的村莊後面,許多一模一樣的騎兵向附近馳來,又在霧海之中隱沒了。 步兵在前前後後推進。總司令站在村口,讓部隊從他身邊走過去。是日早晨,庫圖佐夫顯得 疲憊不堪,有幾分怒色。從他身旁走過的步兵沒有接到命令就停止前進,顯然不知是什麼在 前面把它擋住了。 「請您乾脆說一聲,將部隊排成幾個營縱隊,迂迴到村莊後面去,」庫圖佐夫對那個馳 近的將軍憤怒地說,「將軍大人,閣下,您怎麼不明白,當我們走去攻擊敵人的時候,在村 莊的這條街上的狹窄的地方是不能拉開隊伍的。」 「大人,我原來打算在村後排隊。」將軍答道。 庫圖佐夫憤怒地笑了起來。 「您要在敵人眼前展開縱隊,這樣做那太好了,那太好了!」 「大人,敵人還離得很遠。根據進軍部署……」 「進軍部署,」庫圖佐夫氣忿地喊道,「是誰說給您聽的? ……給您什麼命令,請您照辦吧。」 「是的,遵命。」 「monchev」涅斯維茨基輕言細語地對安德烈公爵說,「levieuxestd』 unehumeurdechien.」ヾ 一名奧國軍官戴著一頂綠色羽飾寬邊帽,穿著一套白色制服,騎馬走到庫圖佐夫面前, 他代表皇帝向他提問:「第四縱隊是不是已經參戰了?」 庫圖佐夫不回答他,轉過臉去,他的視線無意中落在他旁邊站著的安德烈公爵身上。庫 圖佐夫看見博爾孔斯基,他那譏刺而兇狠的眼神變得柔和起來,好像意識到,他的副官對發 生的事件沒有什麼過失。他不回答奧國副官的問話,卻把臉轉向博爾孔斯基,說道: 「Allezvoir,moncher,silatroisiemedivisionadepasselevil-lage.Dites- luides』arreteretd』attendremesorBdres.」ゝ 安德烈公爵剛剛走開,他就叫他停下來。 「Etdemandezlui,silestirailleurssontpostes,」他補充說,「Cequ』 ilsfontcequ』ilsfont!」ゞ他自言自語地說,一直不回答奧地利人。   ヾ法語:喂,親愛的,老頭子的情緒很不好。 ゝ法語:我親愛的,聽我說,看看第三師是不是從村子裡走過去了。吩咐它停止前進, 聽候我的命令。 ゞ法語:「您問問,是否已佈置尖兵。他們在做什麼事呀,在做什麼事呀!」 安德烈公爵騎著馬跑去執行被委託的事務。 他趕過了在前面走的幾個營,就叫第三師停止前進,他相信,我們的縱隊前面的確沒有 散兵線。在前面行進的兵團的團長對總司令命令佈成散兵線一事感到非常詫異。團長滿懷信 心,自以為前面還有部隊,敵人不會盤踞在近於十俄裡的地方。真的,前面除了空曠的被濃 霧遮蔽的、向前傾斜的地段而外,什麼也望不見。安德烈公爵代表總司令命令下級彌補過失 之後,便騎馬跑回去了。庫圖佐夫還站在原地不動,現出衰邁的老態,將他那肥胖的身軀俯 在馬鞍上,合上眼睛,沉重地打著哈欠。部隊已經不向前推進了,士兵們把槍托放下站著。 「好,好,」他對安德烈公爵說,又把臉轉向將軍,這位將軍手裡拿著一只表,他說左 翼的各個縱隊已從坡地走下來,應該向前推進了。 「大人,我們還來得及,」庫圖佐夫打哈欠時說道,「我們還來得及!」他重說一遍。 這時候,庫圖佐夫後面可以聽見遠處傳來的各個兵團請安的聲音,這種聲音開始迅速地 臨近於進軍中排成一字長蛇陣的俄國縱隊的全線。可以看見那個領受叩安的人快要來了。當 庫圖佐夫領頭的那個兵團的士兵高聲呼喊的時候,他騎在馬上向一旁走了幾步,蹙起額角, 回頭看看。有一連穿著五顏六色的服裝的騎士好像在普拉茨村村外的路上奔馳而來。其中二 人在其余的騎士前面並騎地大步馳騁著。一人身穿黑制服,頭上露出白帽纓,騎在一匹英國 式的棗紅馬背上,另一人身穿白制服,騎著一匹烏騅。這就是兩位由侍從伴隨的皇帝。庫圖 佐夫站在隊列中,做出老兵的樣子,向站著的部隊官兵發出「立正!」的口令並且舉手行 禮,向皇帝面前走去。他的整個外貌和氣派驀地改變了。他帶著一副唯唯諾諾、不明事理的 下屬的模樣,流露出裝模作樣的恭敬的神態向皇帝面前走來,舉手行禮,顯然令人厭惡,亞 歷山大皇帝感到十分詫異。 令人不悅意的印象僅似晴空的殘雲,掠過了皇帝那年輕而且顯得幸福的面孔,旋即消逝 了。微恙痊癒之後,他今天比博爾孔斯基首次在國外奧爾米茨閱兵場上,看見他時更瘦弱, 但在他那俊秀的灰色眼睛中,令人驚歎的莊重與溫厚的神情兼而有之,他那薄薄的嘴唇上現 出他能流露的各種表情,主要是心地善良而且天真無邪的青年的表情。 在奧爾米茨閱兵式上,他比較威嚴,而在這裡他比較愉快而且剛健。在疾馳三俄裡之 後,他的面部有點兒發紅,他勒住戰馬,緩了一口氣,掉轉頭來望望他的侍從們和他一樣年 輕、一樣興致勃勃的面孔。恰爾托裡日斯基、諾沃西利采夫、博爾孔斯基公爵、斯特羅加諾 夫和另外一些侍從,個個都是衣著華麗、心情愉快的青年。他們騎著被精心飼養、不同凡 俗、微微冒汗的駿馬在皇帝背後停步了,他們面露微笑,彼此交談著。費朗茨皇帝是個長臉 的、面頰緋紅的青年,身子挺直地騎著一匹標致的烏騅。他憂慮地、從容不迫地向四周環 顧。他把一名身穿白色制服的副官喊到自己身邊,不知向他問了一句什麼話。「他們大概是 在幾點鐘動身的。」安德烈公爵在觀察自己的老友時,面露笑容,他心裡這樣想了一陣,每 當回憶國王接見他的情景時,他不禁流露出這種微笑。在二位皇帝的侍從中,有近衛軍和兵 團中精選出來的俄奧兩國的英姿勃勃的傳令軍官。調馬師們在他們中間牽著若干匹沙皇備用 的、披上繡花馬被的標致的御馬。 這些疾馳而至的出色的青年,使那悶悶不樂的庫圖佐夫的司令部煥發出青春、活力和對 勝利的自信,正如一股田野的清新空氣忽然被吹進令人窒悶的房間一樣。 「米哈伊爾﹒伊拉裡奧諾維奇,您干嘛還不開始?」亞歷山大皇帝急忙把臉轉向庫圖佐 夫,說道,他同時畢恭畢敬地望望弗郎茨皇帝。 「陛下,我正在等待。」庫圖佐夫一面回答,一面恭恭敬敬地向前彎下腰來。 皇帝側起耳朵,微微地皺起眉頭,表示他還沒有聽清楚。 「陛下,我正在等待,」庫圖佐夫重複自己說的話(當庫圖佐夫在說「我正在等待」這 句話的時候,安德烈公爵發現,庫圖佐夫的上唇不自然地顫栗了一下),「陛下,各個縱隊 還沒有集合起來。」 國王聽見了,可是看起來,他不喜歡這句回答的話;他聳聳微微拱起的肩膀,向站在身 旁的諾沃西利采夫瞥了一眼,這種眼神彷彿在埋怨庫圖佐夫似的。 「米哈伊爾﹒伊拉裡奧諾維奇,要知道,我們不是在皇後操場,各個兵團沒有來齊以 前,那裡不會開始檢閱的。」國王又望望弗朗茨皇帝的眼睛說道,彷彿是邀請他參加閱兵, 否則就請他聽聽他講話,但是弗朗茨皇帝繼續朝四下張望,沒有去聽他講話。 「國王,因此就沒有開始,」庫圖佐夫用洪亮的嗓音說道,彷彿預防可能聽不清楚他說 的話,這時候,他臉上有個地方又顫栗了一下。「國王,之所以沒有開始,是因為我們不在 閱兵式上,也不在皇後操場上。」地清晰而明確地說。 國王的侍從霎時間互使眼色,他們的臉上流露著不滿和責備的神態。「無論他多麼老 邁,他不應當,決不應當那樣說話。」這些面孔表達了這種思想。 國王聚精會神地凝視庫圖佐夫的眼睛,等待他是否還要說些什麼話。而庫圖佐夫恭恭敬 敬地低下頭來,看樣子也在等待。沉默延續了將近一分鐘。 「但是,陛下,只要發出命令。」庫圖佐夫抬起頭來,說道,又把語調變成遲鈍的不很 審慎的唯命是從的將軍原有的語調。 他驅馬上路,一面把縱隊司令米洛拉多維奇喊到跟前,把進攻的命令交給他了。 部隊又行動起來,諾夫戈羅德兵團的兩個營和阿普捨龍兵團的一個營從國王身旁開走了。 當阿普捨龍的一營人走過的時候,面色緋紅的米洛拉多維奇沒有披軍大衣,穿著一身制 服,胸前掛滿了勳章,歪歪戴著一頂大纓帽,疾速地向前馳騁,在皇帝面前猛然勒住戰馬, 英姿勃勃地舉手敬禮。 「將軍,上帝保佑您。」國王對他說。 「Mafoi,sire,nousferonscequequiseradansnotrepossibilite,sire,」ヾ他愉快 地回答,但是他那蹩腳的法國口音,引起皇帝的侍從先生們的一陣譏笑。   ヾ法語:陛下,我們要辦到可能辦到的一切事情。 米洛拉多維奇急劇地撥轉馬頭,站在國王背後幾步路遠的地方。國王的在場使得阿普捨 龍兵團的官兵感到激動和興奮,他們步調一致,雄赳赳地、輕快地從兩位皇帝及其侍從身邊 走過去。 「夥伴們!」米洛拉多維奇用那洪亮、充滿自信而且愉快的嗓音高喊了一聲,顯然,這 一陣陣的射擊聲、戰鬥的期待、英姿颯爽的阿普捨龍兵團官兵的外表、以及動作敏捷地從兩 位皇帝身邊經過的蘇沃洛夫式的戰友們的外貌,使他感到極度興奮,以致忘記了國王在場, 「夥伴們,你們現在要攻佔的不是第一個村莊啊!」他高聲喊道。 「我們都樂於效命!」士兵們高呼。 國王的御馬聽見突然的吶喊,猛地往旁邊一竄。這匹早在俄國就馱著國王檢閱的御馬, 在奧斯特利茨這個戰場上忍受著國王用左腳心不在焉的踢蹬,如同在瑪斯廣場一樣,它聽見 射擊聲就豎起耳朵,它既不明了它所聽見的射擊聲的涵義,也不明了弗朗茨皇帝乘坐的烏騅 與它相鄰的涵義,也不明了騎者是日所說的話語、所想的事題、所感覺到的一切的涵義。 國王面露笑容,指著英姿颯爽的阿普捨龍兵團的官兵,把臉轉向一位近臣,不知說了什 麼話。 ------------------ 戰爭與和平 16 庫圖佐夫在副官們的伴隨下跟在卡賓槍手背後一步一步地緩行。 他尾隨於縱隊之後騎行半俄裡左右,便在兩條大路岔道口附近的一幢孤零零的無人管理 的房子旁邊止步了(大概是從前的酒館)。兩條大路向山下延伸,部隊都沿著兩條大路向前 推進。 霧靄開始漸漸地散開,莫約在兩俄裡以外的地方,可以看見對面高地上的敵軍。山下的 左方,射擊聲聽來更加清晰了。庫圖佐夫停住了腳步,和一位奧國將軍談話。安德烈公爵站 在他們背後稍遠的地方,凝視著他們,他把臉轉向一名副官,想向他要台望遠鏡。 「您瞧瞧,您瞧瞧,」這個副官說著,他不望那遠方的部隊卻沿著他前面的一座大山向 下望去。「這是法國人啊!」 兩位將軍和幾名副官互相爭奪,抓起了一台望遠鏡。大家的臉色忽然變了,個個流露著 驚駭的神態。大家原以為法國人在二俄裡以外,可是出乎意外,他們忽然在我們面前出現了。 「這是敵人嗎?……不是啊!是的,您看,敵人……一定是……這是怎麼回事?」可以 聽見眾人的說話聲。 安德烈公爵在右下方,離庫圖佐夫至多五百步遠的地方,用肉眼望見沖上山來迎擊阿普 捨龍兵團官兵的密密麻麻的法國縱隊。 「看,法國縱隊,緊要關頭來到了!這事兒與我有關。」安德烈公爵想了想,於是策馬 走到庫圖佐夫跟前。 「應當阻止阿普捨龍兵團的人馬,」他大聲喊道,「大人!」 但是就在這一瞬間,一切都被硝煙遮蔽了,傳來近處的槍聲。離安德烈公爵兩步路遠的 地方可以聽見一聲幼稚的驚惶失措的喊叫:「喂,弟兄們,停下來!」這一聲喊叫彷彿是一 道口令。大家一聽見喊聲就急忙逃命。 混亂的人群愈益增多,一齊向後退卻,跑至五分鐘以前部隊從兩位皇帝身邊走過的那個 地方。叫這一群人站住不僅十分困難,而且本人也不能不隨同人群退卻。博爾孔斯基只是力 求不落在人群背後,他不停地向四下張望,感到困窘不安,他無法了解他面前發生的情況。 涅斯維茨基裝出一副兇惡的樣子,滿臉通紅,相貌完全變了,他向庫圖佐夫大聲喊道,如果 他不馬上離開,他必將被俘。庫圖佐夫還站在原來的地方,他取出一條手帕,沒有回答。他 的面頰上流出了鮮血。安德烈公爵從人群中擠過去,走到他跟前。 「您負傷了麼?」他問道,勉強忍住了,下頜才沒有顫抖。 「傷口不在這裡,而是在那裡!」庫圖佐夫說,一面用手帕緊緊按著受傷的面頰,一面 指著奔跑的官兵。 「叫他們站住!」他喊了一聲,同時他也許深信,叫他們站住是不可能的,於是驅馬向 右邊疾馳而去。 又蜂擁而至的一群逃跑者,把他拖在一起向後撤退了。 密密麻麻的部隊拚命地奔跑,只要竄進了人群中間,就很難走出來。有個什麼人喊道: 「走吧!干嘛要磨磨蹭蹭!」就在這時,有個人轉過頭來對天開槍,有個人鞭撻庫圖佐夫本 人乘坐的戰馬。侍從的人數少了一半以上,庫圖佐夫和他們很費勁地才從左面的人流中鑽出 來,朝著近處隱約可聞的炮聲隆隆的地方馳去。安德烈公爵好不容易才從奔跑的人群中擠出 來,力圖不落在庫圖佐夫背後,他從硝煙瀰漫的山坡上看見了還在射擊的俄國炮台和向它附 近跑來的法國官兵。俄國步兵駐守在地勢略高的地方,他們既沒有前去支援炮隊,也沒有隨 著奔跑的士兵朝一個方向退卻。有一位將軍騎著戰馬離開了步兵,向庫圖佐夫跟前走去。庫 圖佐夫的侍從只剩下四人,個個都臉色蒼白,沉默地彼此對看著。 「叫這些壞蛋站住!」庫圖佐夫指著奔跑的士兵,氣喘吁吁地對團長說,但是就在這一 瞬間,彷彿是對這些話的報應似的,一枚枚子彈有如一群雛鳥掠過兵團和庫圖佐夫的侍從的 上空,發出嗖嗖的響聲。 法國人攻打炮台,看見庫圖佐夫之後,對他開槍射擊,隨著這一陣齊射,團長急忙抓住 自己一條腿,幾名士兵倒下了,一名舉看軍旗站立的下級准尉,放開手裡的軍旗,這面軍旗 搖搖晃晃,倒下了,架在鄰近的士兵的槍上。士兵們沒有聽見口令就開始射擊。 「啊呀!」庫圖佐夫露出絕望的神情悶聲悶氣地說,他回頭看了一下。「博爾孔斯 基,」他低聲地說,因為意識到自己年老體弱,聲音顫抖了。「博爾孔斯基,」他指著潰散 的營隊,又指著敵人,低聲地說,「這是怎麼回事啊?」 可是,當他還沒有說完這句話,安德烈公爵就感覺到羞愧和憤怒的眼淚湧進了他的喉 頭,於是他翻身下馬,向軍旗面前走去。 「夥伴們,前進!」他用兒童般的尖銳的嗓音喊了一聲。 「你看,這就是軍旗!」安德烈公爵心中想著,他抓起旗桿,高興地聽著想必正是向他 射來的子彈的嘯聲。有幾個士兵倒下了。 「烏拉!」安德烈公爵喊道,他勉強擎起一面沉重的軍旗,向前跑去,他心中堅信,全 營都會跟隨著他跑步前進。 誠然,他獨自一人僅僅跑了幾步路。一個士兵,又一個士兵行動起來了。全營都高喊 「烏拉」,跑步前進,並且趕到他前面去了。這個兵營的士官跑到了前面,他拿起那面因為 太重而在安德烈公爵手中搖搖晃晃的軍旗,但是他馬上就被擊斃了。安德烈公爵又急忙拿起 軍旗,拖著旗桿,帶領一營人跑步前進。他看見前面有我們的炮兵,其中一些人正在戰鬥, 另一些人拋棄大炮,向他迎面跑來;他也看見法國的步兵,他們正在抓著炮兵的馬,掉轉那 大炮。安德烈公爵帶領一營人走到了離大炮二十步遠的地方。他聽見上空的子彈不停地呼 嘯,他的左右兩旁的士兵不住地呻吟,一個個都倒下來。但是他不觀望他們,他所凝視的只 是在他前面——炮台上發生的事情。他清晰地看見一個歪歪戴著高筒軍帽的頭髮棕紅的炮兵 的身影,他從一端拖著洗膛桿,而法國士兵卻抓著另一端把它拖過去。安德烈公爵清楚地看 見這兩個人的不知所措而又兇惡的面部表情,看起來,他們並不明白他們在干什麼。 「他們在干什麼?」安德烈公爵一面想道,一面瞧著他們。 「既然這個棕紅色頭髮的炮兵沒有武器,他為什麼不跑呢?為什麼法國人不刺殺他呢? 如果法國人想起自己的槍,用刺刀刺殺他的話,他連跑都來不及了。」 誠然,另一個法國人向前斜提著槍,朝這兩個拚搏的人面前跑來,頭髮棕紅的炮兵懷著 奪得洗膛桿的勝利者的喜悅心情,還不明了等待他的是什麼,他的命運已被決定了。但是安 德烈公爵沒有看見這件事怎樣結束。他彷彿覺得,近在咫尺的某個士兵好像掄起胳臂將一根 堅硬的棍子朝他頭部使勁地打去。雖然疼痛得不太厲害,但是主要的是,他覺得很不好受, 因為這一陣疼痛分散了他的注意力,妨礙他去望清他所觀看的東西。 「這是怎麼回事啊?我倒了嗎?我的兩腿發軟了。」他想了一會兒,仰面倒下了。他睜 開眼睛,希望看清楚,兩個法國人和一名炮兵的搏鬥有什麼結局,也想知道,這個頭髮棕紅 的炮兵是否被打死,幾門大炮是否被奪走,抑或保存下來。但是他什麼都看不見。除開天空 ——高高的天空,雖不太明朗,但畢竟是廣闊無垠的高空,此外他的上方什麼都沒有了,灰 色的雲彩在天際慢慢移動。「多麼寂靜,多麼雄偉,完全不是我跑步前進時那個樣子,」安 德烈公爵想了想,「不是我們奔跑、喊叫和戰鬥時那個樣子,完全不是兩個法國人和一個炮 兵臉上流露出兇惡和驚惶失措、互相拉扯洗膛桿時那個樣子,完全不是廣闊無垠的高空裡的 雲彩慢慢移動時那個樣子。我原先怎麼看不見這一片高空呢?我終於認識它了,我覺得自己 多麼幸福。是啊!除開這廣闊無垠的天空而外,什麼都是虛幻,什麼都是欺騙。除開它,什 麼,什麼都沒有了。但是除開靜寂和安寧,甚至連天空也沒有,什麼都沒有。謝天謝 地!……」 ------------------ 戰爭與和平 17 九點鐘,巴格拉季翁的右翼還沒有開始戰鬥。巴格拉季翁公爵不想同意多爾戈魯科夫開 始一場戰鬥的要求,並想推卸自己的責任,他因此建議多爾戈魯科夫派人前去請示總司令。 巴格拉季翁知道,假如被派出的人員沒有被打死(被打死的可能性很大),假如他甚至能夠 找到總司令,這也是一件非常困難的事,那麼從分隔左右兩翼的約莫七俄裡的間距來看,被 派出的人員在傍晚以前也趕不回來。 巴格拉季翁用他那毫無表情的睡眠不足的大眼睛望望他的侍從們,羅斯托夫因為激動和 期待而不由地楞住的那張童稚的臉首先引起了他的注目。他於是派他去見總司令。 「大人,如果我在遇見總司令以前先遇見陛下,那要怎樣呢?」羅斯托夫舉手敬禮時說 道。 「您可以稟告陛下。」多爾戈魯科夫連忙打斷巴格拉季翁的話,說道。 羅斯托夫交接了值班工作後,黎明前睡了幾個鐘頭,覺得自己很愉快、勇敢、堅定,他 的動作強勁而有力,他對自己的幸福充滿信心,生氣勃勃,彷彿一切都輕松愉快,一切都可 以付諸於實現。 這天早上他的一切願望都實現了,打了一場大仗,他參加了戰鬥,而且還在驍勇的將軍 麾下充任傳令軍官,不僅如此,他還受托前往庫圖佐夫駐紮地,或則覲見國王陛下。早晨的 天氣晴朗,他的坐騎很聽使喚。他心中感到愉快和幸福。接獲命令後,他便驅馬沿著一條陣 線奔馳而去。巴格拉季翁的部隊還沒有投入戰鬥,停留在原地不動,羅斯托夫起初沿著巴格 拉季翁的部隊據守的陣線騎行,他後來馳進烏瓦羅夫騎兵部隊占據的空地,並在這裡發現了 軍隊調動和準備戰鬥的跡象,他走過烏瓦羅夫騎兵部隊駐紮地之後,已經清晰地聽見自己前 面傳來的陣陣炮聲。炮聲越來越響亮。 在那早晨的清新空氣中,現已不像從前那樣在不同的時間間隔裡傳來兩三陣槍聲,接著 就聽見一兩陣炮聲;而在普拉茨高地前面的山坡上可以聽見被那頻頻的炮聲打斷的此起彼伏 的槍聲,炮聲的頻率很大,有時候沒法分辨清這幾陣炮聲的差別,炮聲融匯成一片隆隆的轟 鳴。 可以看見,火槍的硝煙彷彿沿著山坡互相追逐,來回地奔騰,火炮的濃煙滾滾,漸漸散 開,連成一片了。可以看見在硝煙中刺刀閃耀的地方,一群群步兵和隨帶綠色彈藥箱的炮兵 的細長的隊伍行進著。 站在小山崗上的羅斯托夫將戰馬勒住片刻,以便仔細觀察前面發生的情況,可是不管他 怎樣集中注意力,他絲毫也沒法明白,也不能分析發生的情況;不知是些什麼人在那硝煙彌 漫的地方不停地向前移動,不知是些什麼部隊正在前前後後不斷地推進;但是為什麼?他們 是些什麼人?到哪裡去?簡直沒法弄明白。這種情景、這些聲音不僅在他身上沒有引起任何 洩氣或膽怯的感覺,相反地給他增添了堅毅和精力。 「喂,再加點——再加點勁呀!」他在思想中面對這些聲音說,繼而策馬沿著戰線奔馳 而去,愈益深入已經投入戰鬥的軍隊之中。 「那裡將要發生什麼情況,我不知道,可是一切都很順利啊!」羅斯托夫想道。 羅斯托夫從某些奧國的部隊近旁馳過後,就已發現,下一段戰線的部隊(這是近衛軍) 已經投入戰鬥了。 「那樣做豈不更妙!我在附近的地方觀察一下。」他想了想。 他幾乎沿著前沿陣線騎行前進。有幾個騎者向他奔馳而來。這是我們的槍騎兵,他們潰 不成軍,從進攻中敗退下來。羅斯托夫從他們身邊走過去,無意中發現一個鮮血淋漓的槍騎 兵,他繼續疾馳而去。 「這件事與我無關!」他想了想。他還沒有走到幾百步遠,就有一大幫騎著黑馬、身穿 閃閃發亮的白色軍裝的騎兵在一整片田野裡出現了,他們從左面截斷他的去路,逕直地向他 奔馳而來。羅斯托夫縱馬全速地飛跑,想從這些騎兵身旁走開,如果他們仍以原速騎行,他 就能夠躲開他們,但是他們正在加快步速,有幾匹戰馬飛速地奔馳起來了。羅斯托夫愈益清 晰地聽見他們的馬蹄聲和那兵器的鏗鏘聲,愈益清晰地看見他們的馬匹、身形、甚至於面 孔。這是我們的近衛重騎兵,他們去進攻迎面走來的法國騎兵。 近衛重騎兵一面馳騁,一面微微地勒住戰馬。羅斯托夫已經望見他們的面孔,並且聽見 那個騎著一匹純種馬全速迅馳的軍官發出的口令:「快步走,快步走!」羅斯托夫擔心自己 會被壓倒,或被拖進一場攻擊法軍的戰鬥中,於是沿著戰線使盡全力地催馬疾馳,仍舊來不 及避開他們這些人。 靠邊站的近衛重騎兵是個身材魁梧的麻面的男人,他看見自己面前那個難免要相撞的羅 斯托夫之後,便兇狠狠地皺起眉頭。如果羅斯托夫沒有想到揮起馬鞭抽打重騎兵的戰馬的眼 睛,他準會把羅斯托夫隨同他的貝杜英打翻在地的(和這些高大的人與馬相比,羅斯托夫覺 得自己身材矮小而且軟弱無力)。這匹沉甸甸的身長二俄尺又五俄寸的黑馬抿起耳朵,猛然 往一邊竄去,可是麻臉的重騎兵用那巨大的馬刺使勁地朝它肋部刺去,戰馬搖搖尾巴,伸直 脖子,更快地奔跑起來了。幾名重騎兵一從羅斯托夫身邊過去,他就聽見他們的喊聲:「烏 拉!」他回頭一看,望見他們前面的隊伍和那些陌生的大概佩戴有紅色肩章的法國騎兵混雜 在一起。再往後,什麼都看不見了,因為炮隊立刻從某處開始射擊,一切被煙霧籠罩住了。 當這幾名重騎兵從他身旁走過、隱沒在煙霧中時,羅斯托夫心中猶豫不決,他是否跟在 他們背後疾速地騎行,或是向他需要去的地方馳去。這是一次使法國人自己感到驚奇的重騎 兵發動的十分順利的進攻。羅斯托夫覺得可怖的是,他過後聽到,此次進攻之後,這一大群 身材魁梧的美男子,這些騎著千匹戰馬從他身旁走過的極為卓越的富豪子弟、年輕人、軍官 和士官生只剩下十八人了。 「為什麼我要羨慕,我的機運走不掉,我也許立刻就會看見國王!」羅斯托夫想了想, 就繼續向前疾馳而去。 他走到步兵近衛軍近旁時,發現一枚枚炮彈飛過了步兵的隊列和它周圍的地方,之所以 有此發現,與其說是因為他聽見炮彈的嘯聲,毋寧說是因為他看見士兵們臉上流露出驚慌不 安的神色,軍官們臉上流露出不自然的威風凜凜的表情。 他從步兵近衛軍兵團的一條陣線後面馳過的時候,他聽見有個什麼人喊他的名字。 「羅斯托夫!」 「什麼?」他沒有認出鮑裡斯時,應聲喊道。 「怎麼樣,我們到了第一線!我們的兵團發動過進攻!」鮑裡斯說道,臉上流露著幸福 的微笑,這是頭一次上火線的年輕人時常流露的微笑。 羅斯托夫停下來了。 「原來是這麼回事!」他說道,「怎麼樣了?」 「擊退了!」鮑裡斯興奮地說,變得健談了。「你可以設想一下嗎?」 鮑裡斯開始講到,近衛軍官兵在某處停留,看見自己前面的部隊,以為是奧軍,這些部 隊突然間發射出一枚枚炮彈,近衛軍才知道,他們已經到達第一線,出乎意料地投入戰鬥。 羅斯托夫沒有聽完鮑裡斯說話,就驅馬上路。 「你上哪裡去?」鮑裡斯問道。 「受托去覲見陛下。」 「瞧,他在這兒!」鮑裡斯說道,他彷彿聽見,羅斯托夫要拜看「殿下」,而不是「陛 下」。 他向他指了指站在離他們百步路遠的大公,他頭戴鋼盔,身穿騎兵制服上裝,拱起雙 肩,蹙起額角,對那面色蒼白的奧國軍官大聲呵斥一通。 「要知道這是大公,而我要叩見總司令或國王。」羅斯托夫說完這句話,就策馬出發。 「伯爵,伯爵!」貝格喊著,他和鮑裡斯一樣興致勃勃,從另一邊跑到前面來,「伯 爵,我的右手負傷了(他說著,一面伸出血淋淋的、用手帕包扎的手腕給他看),我還是留 在隊伍裡。伯爵,我左手能持軍刀,我們姓馮﹒貝格的一族,個個是英雄豪傑。」 貝格還想說些什麼話,但是羅斯托夫沒有把話聽完,便繼續騎行。 羅斯托夫走過了近衛軍駐地和一片空地,為了不致於遭遇重騎兵進攻那樣的事情,他不 再竄入第一線,而是遠遠繞過那個可以聽見至為劇烈的槍炮射擊聲的地點,沿著預備隊的陣 線向前馳去。驟然在他自己前面,在我們的部隊的後面,在他無論怎樣也料想不到會有敵人 出現的地方,他聽見了近處的槍聲。 「有這種可能嗎?」羅斯托夫想了想,「敵人在我軍的後方麼?不可能,」羅斯托夫想 了想,忽然他為自己、為戰事的結局而感到驚恐。「可是,無論怎麼樣。」他想了想,「現 在用不著迂迴前進。我應當去找這裡的總司令,假如一切已經毀滅了,那末我的事業也就隨 著大家一起毀滅了。」 羅斯托夫向普拉茨村後被各兵種占據的空地越往前走,他心裡突然產生的不祥的預感就 越應驗了。 「這是怎麼回事?這是怎麼回事?向誰射擊呢?誰在射擊呢?」羅斯托夫站在俄奧兩國 的士兵身旁時問道,這一群群混成一團的士兵奔跑著,截斷了他的去路。 「鬼才知道他們呢?把他們統統揍死!全完蛋啦!」一群群逃跑的士兵和他一樣不能確 切地明了這裡發生了什麼事情,都用俄國話、德國話和捷克話回答他。 「打德國鬼子!」有一人吼道。 「讓他們這幫叛徒見鬼去吧!」 「ZumHenkerdieseRussen!…」ヾ這個德國人嘟噥著什麼。   ヾ德語:這些俄國人見鬼去吧! 有幾個傷兵在路上行走。咒罵聲、喊聲、呻吟聲匯合成一片轟鳴。槍聲停息了,後來羅 斯托夫才知道,俄國士兵和奧國士兵對射了一陣。 「我的天啊!這是怎麼回事?」羅斯托夫想道,「這裡是國王每時每刻都可能看見他們 的地方……不是的,想必只是幾個壞蛋干的。這會過去的,不是那麼回事,不可能,」他想 道,「不過,要快點、快點從他們這裡走過去!」 羅斯托夫腦海中不會想到失敗和逃亡的事情。雖然他也看見,正是在普拉茨山上,在他 奉命去尋找總司令的那座山上還有法國的大炮和軍隊,但是他不能,也不願意相信這種事。 ------------------ 書路--戰爭與和平 戰爭與和平 18 羅斯托夫奉命在普拉茨村附近尋找庫圖佐夫和國王。但是他們非但不在此地,甚至連一 位首長亦無蹤影,此地只有一群群潰散的各種部隊的官兵。他驅趕著已經疲憊的馬,想快點 穿過這些人群,但是他越往前走,這些人群就顯得更加紊亂。他走到一條大路上,各種四輪 馬車、輕便馬車、俄奧兩軍各個兵種的傷兵和未受傷的士兵都在這條大路上擠來擠去。這一 切在法國炮隊從普拉茨高地發射的炮彈的異常沉悶的隆隆聲中,發出嗡嗡的響音,混成一 團,蠕動著。 「國王在哪裡?庫圖佐夫在哪裡?」羅斯托夫攔住什麼人,就問什麼人,可是沒有獲得 任何人的回答。 最後他抓住一個士兵的衣領,強迫他回答。 「哎,老兄!大家早就跑了,向前面溜跑了!」士兵對羅斯托夫說,一面掙脫,一面在 笑著什麼。 羅斯托夫放開這個顯然喝得酩酊大醉的士兵之後,便攔住一位長官的勤務兵或是調馬師 牽著的馬,開始詰問勤務兵。勤務兵告知羅斯托夫,大約一小時前有人讓國王乘坐四輪轎式 馬車沿著這條大路拚命地疾馳而去,國王負了傷,很危險。 「不可能,」羅斯托夫說,「想必是別人。」 「我親眼見過,」勤務兵說道,臉上流露出自信的冷笑。 「我該認得國王了;我在彼得堡看見他多少次啊。他坐在四輪轎式馬車上,看上去臉色 太蒼白。只要他將那四匹烏騅套上馬車,我的爺啊,他就轟隆轟隆地從我們身邊疾馳而去。 好像我應該認得這幾匹御馬和馬車伕伊利亞﹒伊萬諾維奇,好像他除開沙皇而外,就不替他 人趕車。」 羅斯托夫催馬想繼續往前馳騁。一名從他身旁走過的負傷的軍官轉過臉來和他談話。 「您要找誰呀?」軍官問道,「找總司令嗎?他被炮彈炸死了,他就在我們團裡,他的 胸部中彈了。」 「沒有給炸死,負傷了。」另一名軍官改正了他說的話。 「是誰呀?庫圖佐夫嗎?」羅斯托夫問道。 「不是庫圖佐夫,哦,想不起他是什麼人。橫豎一樣,倖存的人不多了。瞧,您到那裡 去吧,到首長們集合的那個村子去吧。」這名軍官指著霍斯蒂拉德克村時說道,旋即從身旁 走過去了。 羅斯托夫一步一步地緩行,他不知道,現在要找什麼人,目的何在。國王負傷了,這一 仗可打輸了。眼下不能不相信這件事。羅斯托夫朝著人家指給他看的那個方向馳去,在遠處 可以望見塔樓和教堂。他急急忙忙趕到哪裡去呢?「若是國王和庫圖佐夫甚至還活著,沒有 負傷,那麼要對他們說些什麼話呢?」 「大人,請您從這條路去吧,在那條路上走真會給打死的,」這個士兵對他喊道,「在 那條路上走會被打死的!」 「噢,你說什麼話!」另一名士兵說道,「他要到哪兒去呀? 從那條路上走更近。」 羅斯托夫思忖了一會,朝著人家告訴他會被打死的那個方向疾馳而去。 「現在橫豎一樣:既然國王負了傷,難道我還要保護自己麼?」他想道。他馳入那個從 普拉茨高地跑下來的人員死亡最多的空地。法國官兵還沒有占領這個地方,而那些還活著或 已負傷的俄國官兵老早就放棄了這個地方。每俄畝就有十至十五名傷亡人員,就像良田中的 一垛垛小麥似的,躺在戰場上。傷員二三人一道慢慢地爬行,可以聽見他們那逆耳的、羅斯 托夫有時認為是假裝的喊叫和呻吟。羅斯托夫縱馬飛奔,以免看見這些受苦受難的人,他覺 得膽寒起來。他所擔心的不是自己的性命,而是他所需要的勇敢精神,他知道,看見這些不 幸者的情狀,他的勇敢豪邁必將動搖不定。 因為戰場上已經沒有一個活著的人了,法軍於是對這個佈滿傷亡戰士的疆場停止射擊 了,在看見那個沿著戰場騎行的副官之後,便用大炮對他瞄準,扔出了幾枚炮彈。他因為聽 見可怕的呼嘯,因為看見周圍的一具具死屍的慘狀,給他造成了恐怖的印象,並且使他憐惜 自己。他心中想起母親最近寫的一封信。「設若她現在看見我在這兒,在這個戰場上,幾門 大炮對著我瞄準,她會產生何種感想?」他想道。 從戰場上退下來的俄國部隊駐紮在霍斯蒂拉德克村,即使紊亂,但秩序大有改善。法軍 的炮彈已經不會落到這裡來了,射擊聲好像隔得很遠了。這裡的人們清楚地看見,而且都在 談論,這一仗是打輸了。無論羅斯托夫去問什麼人,誰也沒法告訴他,國王在哪裡,庫圖佐 夫在哪裡。有些人說,國王負傷的消息是真實的,另一些人說,這個消息不符合事實,可以 說,所以會有這一則虛假的消息,是因為那個隨同皇帝的其他侍從走上戰場、驚惶失措、面 色慘白的宮廷首席事務大臣托爾斯泰伯爵確實乘坐國王的四輪轎式馬車,離開戰場,向後撤 退了。有一名軍官對羅斯托夫說,在那村後的左方,他看見一位高級首長,他於是便往那裡 去了,他並不指望找到什麼人,只是為了使他自己的良心純潔罷了。羅斯托夫大約走了三俄 裡,並且繞過了最後一批俄國部隊,他在四周圍以水溝的菜園附近看見兩位站在水溝對面的 騎士。其中一人頭戴白纓帽,不知怎的羅斯托夫心裡覺得這人很面熟,另一位不相識的騎士 正騎著一匹棗紅色的駿馬(羅斯托夫彷彿認識這匹駿馬)走到了水溝前面,他用馬刺刺馬, 放鬆韁繩,輕快地躍過菜園的水溝。一片片塵土從那匹馬的後蹄踩過的路堤上塌落下來。他 猛然調轉馬頭,又跳回水溝對面去了,他畢恭畢敬地把臉轉向頭戴白纓帽的騎士,和他談 話,顯然想請他如法炮製一番。羅斯托夫彷彿認得騎士的身形,騎士不知怎的吸引了羅斯托 夫的注意力,他否定地搖搖頭,擺擺手,羅斯托夫只憑這個姿勢就立刻認出他正是他為之痛 哭的、令人崇拜的國王。 「可是他不能獨自一人置身於空曠的田野之中,」羅斯托夫想了想。這時候亞歷山大轉 過頭來,羅斯托夫看見了深深印入他腦海中的可愛的面容。國王臉色蒼白,兩腮塌陷,一對 眼睛□進去,儘管如此,他的面龐倒顯得更加俊秀,更加溫順了。羅斯托夫感到幸運,因為 他確信,國王負傷的謠言並非事實。他看見皇帝,感到無比幸福。他知道,他能夠,甚至應 當徑直地去叩見國王,把多爾戈魯科夫命令他傳達的事情稟告國王。 可是他像個談情說愛的青年,當那朝思暮想的時刻已經來臨他得以單獨和她約會時,他 渾身顫抖,呆若木雞,竟不敢說出夜夜夢想的心事,他驚惶失措地向四下張望,尋找援助, 或者覓求拖延時日和逃走的機會,而今羅斯托夫已經達到了他在人世間渴望達到的目標,他 不知道怎樣前去叩見國王,他腦海中浮現出千萬種心緒,他覺得這樣覲見不很適宜,有失禮 儀,令人受不了。 「怎麼行呢!趁他獨自一人心灰意冷之時,我前去叩見他陛下,竟然感到高興似的。在 這悲哀的時刻,一張陌生的面孔想必會使他感到厭惡和難受,而且現在,當我朝他望一眼就 會感到心悸、口乾舌燥的時候,我能夠對他說些什麼話!」在他為叩見國王原想表達的千言 萬語中,現在就連一句話也想不到了。那些言詞多半是在其他場合下才傾吐出來,多半是在 凱旋和舉行盛典的時刻才傾吐出來,而主要是在他一旦身受重創、生命垂危,國王感謝他的 英勇業績,即是說在他行將就木,要向國王表示他以實際行動證明他的愛戴之忱時,他才傾 吐這番言詞。 「而且,現在已經是下午三點多鐘了,這一仗也打敗了,至於向右翼發佈命令的事情, 我要向國王請示什麼呢?不對,我根本就不應該走到國王面前去,不應該破壞他的沉思狀 態。我與其遇見他那憂鬱的目光,聽見他那厲聲的責備,我毋寧千死而不顧。羅斯托夫拿定 了主意,懷著憂悒和絕望的心情走開了,但仍不斷地回頭望著那位躊躇不前的國王。 當羅斯托夫前思後想,悲傷地離開國王的時候,上尉馮﹒托爾無意中走到那個地方,看 見了國王,他徑直地向他跟前走去,替他效勞,幫助他徒步越過水溝。國王想休息片刻,他 覺得身體欠適,於是坐在蘋果樹下,托爾在他身邊停步了。羅斯托夫懷著妒嫉和懊悔的心情 從遠處看見,馮﹒托爾心情激動地對國王說了很久的話,國王顯然大哭了一場,他用一只手 摀住眼睛,握了握托爾的手。 「我原來也可以處在他的地位啊!」羅斯托夫暗自思量,好不容易他才忍住了他對國王 的遭遇深表同情的眼淚,他完全失望地繼續向前走,他不知道現在要往何處去,目的何在。 他那絕望的心情之所以更加強烈,是因為他覺得,他本身的軟弱是他痛苦的原因。 他原來可以……不僅僅可以,而且應該走到國王跟前去。這是他向國王表示忠誠的唯一 的機會。可是他沒有利用這個機會……「我干了什麼事啊?」他想了想。他於是撥轉馬頭, 朝他看見皇帝的那個地方跑回去了,可是在水溝對面,現已空無人影了。只有一輛輛四輪馬 車和輕便馬車在路上行駛著。羅斯托夫從一個帶篷馬車車伕那裡打聽到,庫圖佐夫的司令部 駐紮在輜重車隊駛去的那個離這裡不遠的村子裡。羅斯托夫跟在車隊後面走去了。 庫圖佐夫的調馬師牽著幾匹披著馬被的戰馬在羅斯托夫前面走。一輛大板車跟在調馬師 後面駛行,一個老僕人頭戴寬邊帽、身穿短皮襖、長著一雙羅圈腿尾隨於車後。 「季特,季特啊!」調馬師說道。 「干嘛?」老頭兒心不在焉地答道。 「季特!去打小麥吧。」 「噯,傻瓜,呸!」老頭兒怒氣沖沖地吐了一口唾沫,說道。沉默地走了半晌,又同樣 地開起玩笑來了。 下午四點多鐘,各個據點都打了敗仗。一百多門大炮均已落入法軍手中。 普熱貝捨夫斯基及其兵團已經放下武器。其他縱隊的傷亡人數將近一半,潰不成軍,混 作一團地退卻了。 朗熱隆和多赫圖羅夫的殘餘部隊,在奧格斯特村的池塘附近和堤岸上,人群混雜地擠來 擠去。 下午五點多鐘,只有奧格斯特堤壩附近才能聽見劇烈的炮聲,法國官兵在普拉茨高地的 側坡上佈置了許多炮隊,向撤退的我軍鳴炮射擊。 後衛部隊的多赫圖羅夫和其他人,聚集了幾個營的官兵,正在回擊那些跟蹤追逐我軍的 法國騎兵。暮色開始降臨了。多少年來磨坊主老頭戴著尖頂帽,持著釣魚桿,坐在這條狹窄 的奧格斯特堤岸上安閒地釣魚,他的孫子卷起襯衣的袖口,把手伸進罈子裡逐一地翻轉掙扎 著的銀光閃閃的鮮魚;多少年來,摩拉維亞人頭戴毛茸茸的皮帽,身穿藍色短上裝,坐在滿 載小麥的雙套馬車上,沿著這條堤岸安閒地駛行,這些人身上粘滿了麵粉,趕著裝滿白面的 大車又沿著這條堤岸駛去,——而今在這條狹窄的堤岸上,那些由於死亡的恐懼而變得面目 可憎的人們在載貨大車和大炮之間、馬蹄之下和車輪之間擠擠擦擦地走動,互相踐踏,直至 死亡,他們踩在行將死去的人們身上往前走,互相殘殺,僅僅是為著走完幾步後也同樣被人 擊斃。 每隔十秒鐘就有一顆炮彈擠壓著空氣,發出隆隆的響聲,或者有顆手榴彈在這密集的人 群中爆炸,殺死那些站在附近的人,把鮮血濺在他們身上。多洛霍夫的一只手負了傷,他帶 著十個自己連隊的士兵步行著(他已經晉升為軍官),他的團長騎在馬上,這些人就代表了 全團的殘部。四周的人群蜂擁而來,把他們捲走,排擠到堤壩前面,停止前進了,因為前面 有匹馬倒在大炮下面,一群人正在把它拖出來。還有一顆炮彈擊斃了他們後面的人,另一顆 落在前面,竟把鮮血濺在多洛霍夫身上。一群人絕望地向前靠攏,蜷縮在一起,移動了幾 步,又停止下來。 「走完這一百步,想必就能得救;再站兩分鐘,想必會喪命。」每個人都是這樣想的。 多洛霍夫站在一群人中間,向堤壩邊上直衝過去,打倒了兩個士兵,他奔跑到池塘的滑 溜溜的冰面上。 「轉個彎!」地在腳底下辟啪作響的冰上蹦蹦跳跳時喊道,「轉個彎!」地向著大炮喊 道,「冰經得住!……」 他站在冰上,冰經住了,但是塌陷了一點,而且發出辟啪的響聲,快要迸裂了。顯然, 它不僅在大炮底下或是人群的腳下,甚至在他一個人的腳下都會陷下去。人們注視著他,蜷 縮在岸邊,還不敢走下去。團長騎著戰馬停在堤岸前面,面對多洛霍夫舉起手,張開口。驟 然間有顆炮彈在人群的上方低低地飛來,發出一陣呼嘯聲,人們個個都彎下腰去。有樣什麼 東西撲通一聲落到潮濕的地方,那位將軍和他的戰馬一同倒在血泊裡。誰也沒有朝將軍瞥上 一眼,誰也沒有想到把他扶起來。 「走到冰上去!沿著冰面走去!走吧!轉向一旁吧!還是沒有聽見呀!走吧!」一枚炮 彈擊中將軍後,可以聽見無數人在叫喊,他們自己並不知道在喊叫什麼,為什麼喊叫。 最後一排大炮中有一門登上了堤岸,拐了個彎,開到冰上去了。一群群士兵開始從堤岸 上跑到冰凍的池塘裡去。那些在前面行走的士兵中,有一人的腳下的冰塊破裂了,一條腿落 進水裡,他原想站穩身子,但卻陷入了齊腰深的水中。幾個站在他附近的士兵趑趄不前了, 炮車的馭手勒住了馬,但是從後面還可以聽見一片吶喊聲:「走到冰上去,干嘛站住,走 啊,走啊!」人群中也傳來可怕的喊聲。那些站在大炮周圍的士兵向戰馬揮動著手臂,鞭打 著馬匹,叫它們拐彎,向前推進。那些馬兒都離開堤岸,起步了。原先經得住步兵踐踏的冰 面塌陷了一大塊,沿著冰面行走的四十來個人,有的前傾,有的後仰,互相推擠地落入水 中,快要淹死了。 一顆顆炮彈仍然發出均勻的嘯聲,撲通撲通地落在冰上、水中,不斷地落在擠滿堤壩、 池塘和池岸的人群中。 ------------------ 戰爭與和平 19 安德烈﹒博爾孔斯基公爵正躺在普拉茨山上他拿著旗桿倒下的那個地方,身上流淌著鮮 血,連他自己也不知道他正在輕聲地、淒厲地、孩提般地呻吟。 時近黃昏,他不再呻吟,完全安靜下來了。他不知道他那不省人事的狀態持續了多久。 忽然他覺得自己還活著,他的頭顱像炸碎似地劇痛,十分難受。 「這個高高的天空在哪裡,這個我至今還不知道,現時才看見的高高的天空在哪裡?」 這是他腦海中首先想到的事情。 「這種痛苦,我並不曉得。」他想了想。「是的,我迄今一無所知,一無所知。可是我 在哪裡呢?」 他開始諦聽並且聽見漸漸臨近的馬蹄聲和用法語說話的聲音。他張開了眼睛。他的上方 仍舊是那高高的天空和飄浮得更高的雲彩,透過雲彩可以看見蔚藍的無邊無際的天空。他沒 有轉過頭來,沒有望見那些只憑馬蹄聲和談話聲就能判明已經向他馳近、停止前進的人們。 向他馳近的騎者是拿破侖和隨行的兩名副官。波拿巴在視察戰場時發出最後的命令:加 強那射擊奧格斯特堤壩的炮台,並且審視戰場上的傷亡戰士。 「Debeauxhommes!」ヾ拿破侖瞧著一名戰死的擲彈兵說。他俯臥著,後腦勺發黑,臉 埋在土裡,一只已經變得僵硬的手伸得很遠很遠。 「Lesmunitionsdespiecesdepositionsont□puise□s,sire!ゝ」這時有一名從射擊奧 格斯特村的炮台所在地馳來的副官說道。   ヾ法語:光榮的人民! ゝ法語:陛下,再也沒有炮彈了! 「Faitesavancercellesdelareserve,」ヾ拿破侖說道,向一旁走了幾步,在那仰臥的 安德烈公爵跟前停步了,旗桿被扔在安德烈公爵的身邊(法軍已奪去軍旗,將它作為戰利 品)。 「Voilaunelellemost,」ゝ拿破侖瞧著博爾孔斯基說。 安德烈公爵心中明白,這正是指他而言,拿破侖說了這番話。他聽見有人把這個說話的 人稱為sive。ゞ但是這些話他聽起來就像聽見蒼蠅發出嗡嗡的聲音,他非但不感興趣,而 且不予以理會,聽後立刻忘記得一乾二淨。他的頭部感到一陣灼痛,他覺得他的血液快要流 完了,他看見他的上方的遙遠的高高的永恆的天空。他知道這是拿破侖——他心目中的英 雄,但是在這個時刻,與他的內心和那一望無垠的高空以及空際的翔雲之間所發生的各種情 況相比較,他彷彿覺得拿破侖是如此渺小,如此微不足道。在這個時刻,不管什麼人站在他 跟前,不管談到什麼有關他的事情,他都滿不在乎,他感到高興的只是,人們都在他面前停 步,他所冀望的只是,人們都來援救他,使他得以復生,他覺得生命是如此寶貴,因為地現 在對它的理解有所不同了。他鼓足了全身的力氣,想使自己的身體微微地移動一下,發出一 個什麼音來。他軟弱無力地移動一下腳,發出憐憫他自己的微弱而痛苦的呻吟。 「哦!他還活著,」拿破侖說,「把這個青年抬起來,(Cejeunehomme)送到裹傷站 去!」   ヾ法語:吩咐從後備隊中把炮彈運去。 ゝ法語:這才是善終。 ゞ法語:陛下。 說完這句話,拿破侖便迎著拉納元帥走去,這位元帥脫下禮帽,向皇帝面前馳來,一面 微露笑容,一面恭賀勝利。 後來安德烈什麼都不記得了,因為有人把他擱在擔架上,擔架員行走時引起的震盪和在 裹傷站探測傷口,使他感到陣陣劇痛,他因此失去知覺。到了白晝的盡頭,他才甦醒過來 了,這時候他和其他一些俄國的負傷軍官、被俘軍官一並被送到野戰醫院。在轉移時他覺得 自己的精力已稍事恢復,已經能夠環顧四周,甚至能夠開口說話了。 在他甦醒後他首先聽到的是法國護衛軍官講的幾句話,他急急忙忙地說: 「要在這兒停下來,皇帝馬上駕臨了,目睹這些被俘的先生會使他感到高興的。」 「現在,俘虜太多了,俄國的軍隊幾乎全部被俘了,這事兒大概會使他厭煩的。」另一 名軍官說道。 「啊,竟有這樣的事!據說,這位是亞歷山大皇帝的整個近衛軍的指揮官。」第一名軍 官指著那個身穿重騎兵白色制服的被俘的俄國軍官時說道。 博爾孔斯基認出了他在彼得堡上流社會中遇見的列普寧公爵。另一名年方十九歲的男孩 站在他身旁,他也是一名負傷的重騎兵軍官。 波拿巴策馬疾馳而來,他勒住戰馬。 「誰是長官?」他看見這些俘虜後說道。 有人說出了上校列普寧公爵的名字。 「您是亞歷山大皇帝的重騎兵團團長嗎?」拿破侖問道。 「我指揮過騎兵連。」列普寧回答。 「偉大統率的贊揚是對士兵的最佳獎賞。」列普寧說。 「我很高興地給予您獎賞,」拿破侖說,「這個站在您身邊的年輕人是誰?」 列普寧公爵說出中尉蘇赫特倫的名字。 拿破侖朝他瞥了一眼,面露微笑地說道: 「Ilestvenubienjeunesefrotteranous。」ヾ   ヾ法語:他硬要闖來和我們打仗,太年輕了。 「年輕並不妨礙我當一名勇士,」蘇赫特倫用那若斷若續的嗓音說。 「回答得很好,」拿破侖說道,「年輕人,前程遠大。」 為了充分展示戰利品——俘虜,安德烈公爵也被擺到前面來,讓皇帝親眼瞧瞧,他不能 不引起皇帝的注意。看來拿破侖想起他在戰場上見過他,於是向他轉過臉來說話,說話時使 用的正是「青年」(jeunehomme)這個稱呼,博爾孔斯基襯托以「青年」二字頭一次映入他 的記憶中。 「唔,是您,青年人?」他把臉轉向他,說道。「您覺得怎樣?我的勇士。」 雖然,五分鐘以前安德烈公爵可以對抬他的士兵們說幾句話,但是,現在他兩眼直勾勾 地望著拿破侖,沉默無言了……他彷彿覺得,在這個時刻,與他所看見和所理解的正直而仁 慈的高空相比較,那使拿破侖著迷的各種利益是如此微不足道,他彷彿覺得,他心目中的英 雄懷有卑鄙的虛榮和勝利的歡愉,竟是如此渺小,——以致使他不能回答他的問題。 而且,因為流盡了鮮血,他虛弱無力,痛苦不堪,等待即將來臨的死亡,這在他心中產 生了嚴肅而宏偉的思想,而這一切與之相比照,顯得如此無益和微不足道。安德烈公爵端詳 著拿破侖的一雙眼睛,心裡想到豐功偉績的渺小,誰也不能弄明白其涵義的生命的渺小,而 且想到死亡的毫無價值,事實上在活人當中誰也不能理解和說明死亡的意義。 皇帝沒有等他回答,就扭過臉去,臨行時他對一名長官說:「叫他們照料這些先生,把 他們送到我的野營地去,叫我的醫生拉雷給他們檢查傷口。列普寧公爵,再見。」於是他驅 馬向前奔馳而去。 他的臉上流露著自滿和幸福的光彩。 這幾名抬安德烈公爵的士兵摘下了那尊公爵小姐瑪麗亞掛在哥哥身上的、偶然被他們發 現的金質小神像,但是他們看見皇帝溫和地對待戰俘,於是就急忙把小神像還給他了。 安德烈公爵沒有看見是誰怎樣地又把小神像掛在他身上了,但是那尊系有細金鏈的神像 忽然懸掛在他胸前的制服上。 「那就太好了,」安德烈公爵望了望那尊他妹妹滿懷厚意和敬慕的心情給他掛在胸前的 小神像,心中思忖了一下,「如果一切都像公爵小姐瑪麗亞腦海中想象的那樣簡單而明了, 那就太好了。假如知道,在這一生要在何方去尋找幫助,在蓋棺之後會有什麼事件發生,那 就太好了!如果我目前能夠這樣說:老天爺,饒了我吧!……那麼我會感到何等幸福和安 寧!可是我向誰說出這句話呢?或則向那個不明確的、不可思議的力量訴說——我不僅不能 訴諸於它,而且不能用言詞向它表達:這一切至為偉大,抑或渺小,」他喃喃自語,「或則 向公爵小姐瑪麗亞縫在這個護身香囊裡的上帝訴說嗎?除開我所明了的各種事物的渺小和某 種不可理解的、但卻至為重要的事物的偉大而外,並無任何事物,並無任何事物值得堅信不 移啊!」 擔架被抬了起來,出發了。擔架一顛簸,他又會感到難以忍受的疼痛,發冷發熱的狀態 更加劇烈了,他開始發譫語。對父親、妻子和妹妹的叨念、對未來的想望,作戰前夕他所體 驗到的溫情、矮小的、微不足道的拿破侖的身軀和位於這一切之上的高空——便構成他在熱 病狀態中所產生的模糊觀念的主要基礎。 他腦海中浮現出童山的幽靜生活和安逸的家庭幸福。他已經在享受這種幸福了,忽然間 那個身材矮小的拿破侖在面前出現了,他流露出冷漠無情、愚昧平庸、因為別人不幸而顯得 幸運的眼神,於是痛苦和疑惑開始隨之而生,唯有天空才應允賜予人以慰藉。這種種幻覺在 凌晨之前已混為一團,繼之匯合成朦朧的不省人事的昏厥狀態,依據拿破侖的御醫拉雷的意 見,這種病情的結局十之八九是死亡,而不是痊癒。 「C』estunsujetnerveuxetbilieux,」拉雷說。「Iln』enrechapperapas.」ヾ   ヾ法語:這是個神經質的,易動肝火的人,他是不會復元的。 安德烈公爵屬於其他無可挽救的傷員之列,他已被交給當地居民照應去了。 ------------------   黃金書屋 整理校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