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爭與和平 1 皮埃爾和妻子反目並且表明態度之後,就啟程前往彼得堡。那時托爾若克驛站上沒有驛 用馬匹,也許是驛站站長不願意供應。皮埃爾不得不等候。他和衣躺在圓桌前面的皮革沙發 上,把那雙穿著厚皮靴的大腿伸到這張桌子上,沉思起來了。 「請問,要把箱子搬進來嗎?請問,要舖床、沏茶嗎?」僕人問道。 皮埃爾不回答,因為他什麼都聽不見,什麼都看不見。他在前一站就已陷入沉思狀態 中,還在繼續想到一樁如此重要的事情,以致於絲毫沒有注意他周圍發生的一切。他不僅漠 不關心,是早一點還是遲一點抵達彼得堡,或則是這個驛站是否有他得以休息的地方,而且 他在比較那些縈迴於腦際的想法的時候:在這個驛站他呆幾個鐘頭,還是呆它一輩子,他也 同樣是滿不在乎的。 驛站長、驛站長夫人、僕役、賣托爾若克刺繡品的農婦,都走進來向他提供幫助。皮埃 爾沒有改變兩腿向上蹺起的姿勢,他透過眼鏡睇著他們,心裡不明了他們需要什麼,他們尚 未解決他所關心的那些問題又怎麼能夠熬得下去。可是在決鬥後,他從索科爾尼克森林走回 家去,度過了一個折磨他的不眠之夜,從那天起,縈迴於腦際的還是那些老問題,而此時, 在孤獨而又寂寞的旅行中,這些問題就更加強有力地把他控制住了。無論他開始想到什麼事 情,他總會回到那些他無法解決,也無法停止向自己提出的問題上來。好像他的頭腦中有一 顆用以支撐他整個生命的主要螺絲給擰壞了。這顆螺絲釘既擰不進去,也旋不出來,它總是 在同一個螺紋中空打轉兒,而且不能使它停止旋轉。 驛站長走進來了,低首小心地請他大人只消等候兩小時,然後撥給大人(聽憑命運吧) 特快驛馬。驛站長顯然是在撒謊,他只想向過路旅客索取更多的錢罷了。「這是好,還是 壞?」皮埃爾向他自己提問。「對我來說,這是好事,對別的過路旅客來說,這是壞事,對 他本人來說,這是不可避免的事,因為他一無所有。他說,為了這一點有個軍官揍了他一 頓。軍官揍他,因為他應該趕路。而我向多洛霍夫開了一槍是因為我認為我自己遭受了侮 辱。路易十六被處以死刑,因為人們都認為他是罪人,時隔一年,人們就把處死他的人殺 了,也是因為某種緣由吧。什麼是好事?什麼是壞事?應該愛什麼?應該恨什麼?為什麼而 生,我是什麼人?何謂生?何謂死?是什麼勢力支配著一切?」他問自己。在這些問題之 中,沒有一個得到了解答,只有一個根本不是針對這些問題的、不合乎邏輯的解答不在此 列。這個解答如下:「你死了,一切都宣告結束。你死了,一切真相都大白,或則說,你停 止發問了。」 但是死也是很可怕的。 托爾若克的女商販用小尖嗓子兜售自己的商品,特別是兜售山羊皮便鞋。「我有幾百盧 布,無處可花,可是她穿著一件破皮襖站在這裡,畏葸地望著我,」皮埃爾想道,「干嘛需 要這些錢?這些錢的確可以給她增添一丁點兒幸福和心靈上的安慰嗎?難道塵世上有什麼東 西能夠使她和我少受一點災難和死亡的擺佈嗎?死亡將一切歸於終結,死亡不是今天就是明 天將要來臨,它和永恆相比,反正是瞬息間的經歷而已。於是我又使勁地按著那個空轉的螺 旋,它還在原來那個地方轉動著。」 他的僕人給他遞上一本裁開一半的書——蘇扎夫人的書信體長篇小說。他開始瀏閱關於 阿梅莉﹒德芒費爾德的痛苦、為維護高尚品德而奮鬥的敘述。「當她正愛著那個引誘她的男 人的時候,干嘛她又要和他作鬥爭?」他想道,「上帝不會賦予她的靈魂以違背他的意志的 欲望。我從前的妻子不作鬥爭,大概她的做法是對的。沒有發現什麼,」皮埃爾又對自己 說,「什麼也沒有想出來。我們只知道,我們一無所知。這就是人類智慧的高度表現。」 在他看來,他自己身上和他周圍的一切都是紊亂的、毫無意義的、令人厭惡的。但是皮 埃爾在他對周圍一切事物的厭惡情緒中,卻發現一種令人激動的喜悅。 「我冒昧請求您大人稍微靠攏些,這是他老人家的位子,」驛站長說道,走進房裡來, 領著一位因為缺乏馬匹而滯留的過路客人。過路客人是個骨骼寬大、皮膚發黃、滿面皺紋、 敦敦實實的老頭,他那炯炯有神的淺灰色的眼睛上面垂下斑白的眉毛。 皮埃爾把他自己的一雙腿從桌上移開,站起來,走過去,睡到給他預備的一張床上,不 時地望望走進來的人,這個人帶著陰沉的、疲憊的面容,不去端詳皮埃爾,便在僕人的幫助 下很費勁地脫下衣裳。過路客人還披著一件破舊的南京土布吊面的皮襖,瘦骨嶙峋的腳上穿 著一雙氈靴,他在沙發上坐下來,把那兩鬢寬闊的、留有短髮的、碩大的腦袋靠在沙發背 上,朝別祖霍夫瞥了一眼。嚴肅、聰明、銳利的眼神,使皮埃爾驚訝不已。他很想和過路客 人談話,但當他要向他問問旅途情況的時候,過路客人閉上了眼睛,疊起他那雙滿是皺紋的 老頭兒的手,有個指頭上戴著一只刻有骷髏圖樣的生鐵制的大戒指,一動不動地坐著,也許 是休息,皮埃爾覺得,過路人也許正在安閒地深思熟慮著什麼事。過路客人的僕人滿面皺 紋,也是個皮膚發黃的老頭,他沒有胡髭和髯須,看起來不是剃過,而是從來都沒有長過胡 須。手腳靈便的老僕人打開路上用的食品箱,擺好茶桌,端來沸騰的茶炊。當一切準備停 妥,這個年老的過路客人睜開了眼睛,移動腳步,走到桌前,給他自己一杯茶,又給另一位 沒有胡須的老年人斟一杯茶,把茶遞給他。皮埃爾開始感到心情不安,他不得不跟這位過路 客人談談話,他甚至覺得這是一件少不了的事。 僕人把那只翻過來的空茶杯和沒有吃完的糖塊端回去,問了問他還要什麼。 「不要什麼。把書遞過來,」過路客人說。僕人遞上一本書,皮埃爾覺得這是一部教會 的書,過路客人於是埋頭於閱讀。皮埃爾注視著他。過路客人忽然把書本挪開,夾上書簽, 合起來,又閉上眼睛,胳膊肘支撐在沙發背上,保持原有的姿勢坐下來。皮埃爾望著他,還 沒有把臉轉過來,老頭就睜開眼睛,用那堅定而嚴肅的目光逼視著皮埃爾的面孔。 皮埃爾覺得自己不好意思,想避開這種目光,但是老年人的炯炯有神的眼睛強烈地吸引 著他。 ------------------ 戰爭與和平 2 「如果我沒有出差錯,我有幸正在和別祖霍夫伯爵攀談。」過路客人從容不迫地大聲地 說。皮埃爾沉默不言,用那疑問的目光透過眼鏡注視著他的對話人。 「久聞大名,」過路客人繼續說,「我也聽說閣下遭遇不幸,」他好像強調最後一個 詞,好像他說了一句:「是的,不幸,不管您是怎樣說,我還是知道,您在莫斯科發生的 事,是一大不幸,」「閣下,對此我深表遺憾。」 皮埃爾面紅耳赤,急忙從床上放下一雙腳,向老頭彎下腰來,不自然地、畏葸地露出微 笑。 「閣下,我不是出於好奇而向您提到這件事情,而是因為更重要的緣由。」他沉默半 晌,一直盯著皮埃爾,坐在沙發上向前移動一下身子,用這個姿勢請皮埃爾在他身旁坐下 來。皮埃爾很不願意和這個老頭談話,但他情不自禁地順從他的意思,走過去,在他身旁坐 下來。 「閣下,您很不幸,」他繼續說道,「您很年輕,我已經老了。我願意竭盡全力地幫助 您。」 「哎呀,」皮埃爾面露不自然的微笑說,「我很感謝您……請問您從哪裡來?」過路客 人的面容顯得不和藹,甚至冷漠而嚴峻,雖然如此,但是新相識的言談和面容卻對皮埃爾產 生強烈的魅力。 「但是,如果我們之間的談話因為某種緣故會使您感到不愉快的話,」老頭子說,「那 末,閣下,就請您率直地說。」於是他忽然出乎意外地流露出父親般溫柔的微笑。 「啊,不是這麼回事,根本不是這麼回事,相反地,和您交朋友我很高興。」皮埃爾 說,他又向新相識的手上瞥了一眼,距離更近地仔細瞧了一下他的戒指,他看見了戒指上刻 出的骷髏圖樣——共濟會的標志。 「請您允許我問問,」他說道,「您是共濟會員嗎?」 「是的,我屬於共濟會,」過路客人說,越來越深情地諦視皮埃爾的眼睛。「我代表我 自己,並且代表他們向您伸出友誼的手。」 「我怕,」皮埃爾說,流露出微笑,在共濟會員個人對他的信任和他對共濟會員信仰的 嘲笑這一習慣之間,他搖擺不定,「我怕我頭腦簡單,難以理解,怎麼說呢,我怕我對整個 宇宙的觀點和您大有徑庭,我們是不能相互理解的。」 「我熟悉您的觀點,」共濟會員說,「您所說的那種觀點對於您彷彿是思維活動的產 物,這是大多數人的觀點,也就是驕傲、懶惰和愚昧造成的同樣的後果。閣下,請您原諒 我,如果我不熟悉它,我就不會跟您談話了。您的觀點是一種可悲的謬見。」 「正如我所能推斷的那樣,您也陷入了謬誤之中。」皮埃爾面露微笑時說。 「我決不敢說,我洞悉真理,」共濟會員說,他以那明確而堅定的言詞越來越使皮埃爾 感到驚訝。「誰也不能獨自一人獲得真理,從我們的始祖亞當到我們當代,只有依靠千百萬 代人的共同參與,才能一磚一瓦地興建起不愧稱為偉大上帝所在地的廟堂。」共濟會員把話 說完後,閉起了眼睛。 「我應當對您說,我不信仰,不……信仰上帝。」皮埃爾深感遺憾地、吃力地說,他覺 得必須把真情全部說出來。 共濟會員仔細地瞧瞧皮埃爾,微微一笑,那神態就像擁有百萬家財的富翁對一個窮人露 出微笑似的,窮人想對富翁說,他這個窮人缺乏能夠使他幸福的五個盧布。 「是的,閣下,您不知道他,」共濟會員說,「您不可能知道他。您不知道他,所以您 也不幸。」 「是啊,是啊,我不幸,」皮埃爾承認,「可是,我應該怎麼辦呢?」 「您不知道他,閣下,所以您很不幸。您不知道他,不過他就開這兒,他在我心中,他 在我的話語中,他在你心中,甚至在你甫才說的那些褻瀆的話語中。」共濟會員用那嚴肅 的、顫抖的聲音說。 他沉默片刻,歎了一口氣,看來他力圖鎮靜下來。 「如果他不存在,」他輕聲地說,「我和您就不會談到他,閣下,我們談到的是什麼? 是誰?你否定誰呢?」他忽然說道,話音中帶有極度興奮的威嚴的意味。「既然他不存在, 是誰臆想出來的?為什麼在你身上會有一個假設;有這麼樣的不可理解的內心世界?為什麼 你和全世界已經推測出這種不可思議的內心世界——具有萬能、永恆和無限這些特性的內心 世界的存在?……」他停下來,很久地沉默不言。 皮埃爾不能,也不願意打破這種沉默。 「他是存在的,可是難以理解他。」共濟會員又說起話來,他的眼睛不是向皮埃爾的面 龐,而是向他自己前面望去,那兩隻老年人的手翻動著書頁,由於內心的激動,這雙手不能 靜止不動。「如果他是一個人,你懷疑這個人的存在,我可以把他領到你身邊來,一把抓住 他的手,給你瞧瞧。但是我這個微不足道的凡人怎麼能向那個盲目的、或者熟視無睹的、不 去理解他而且有目也看不清也不明了自己的骯髒行為和缺陷的人展示他的萬能、永恆和仁慈 呢?他沉默一會兒,「你是什麼人?你是什麼東西?你自命不凡,認為你是個賢人,因為你 會道出這些褻瀆的話,」他含著陰悒的譏笑說。「你比小孩更愚蠢、更不明事理,小孩玩耍 精工鐘表零件時,會冒失地說他不信任制造鐘表的師傅,其原因是,他不明了鐘表的用途。 認識上帝是很困難的。從始祖亞當到我們今天,許多個世紀以來,我們一直為這種認識而進 行工作,但是我們還遠遠未能達到目的,我們都認為,不理解上帝只是我們的弱點和他的偉 大……」 皮埃爾極度緊張,用那明亮的眼睛瞅著共濟會員的面孔,聽他說下去,沒有打斷他的 話,也不問什麼,而是誠心地相信這個陌生人對他說的話。他是否相信共濟會員言談中合乎 情理的論據,或者像兒童一樣相信共濟會員發言的語調、堅強信念和熱忱、相信嗓音的顫抖 有時幾乎會打斷共濟會員的發言,或者相信老年人這對由於信仰而變得衰老的閃閃發亮的眼 睛,或者相信從共濟會員整個內心世界中閃耀出光輝的那種沉著和堅定以及對自己使命的認 識;與皮埃爾的頹喪和失望相比照,共濟會員的這些特點使皮埃爾大為驚訝,他誠心地希望 確立自己的信念,而且也這樣做了,他體會到一種安泰、更新和復活的快感。 「上帝不是靠智慧所能理解的,而是要在生活中去理解。」 共濟會員說。 「我不明白,」皮埃爾說,他恐懼地感覺到自己心中升起了疑團。他害怕對話人的模糊 不清的、難以令人信服的論據,他害怕不相信他,「我不明白,」他說道,「人類的智慧怎 麼不能領悟您所說的知識。」 共濟會員流露出慈父般的溫順的微笑。 「至高的智慧和真理彷彿是我們要吸收的最清潔的水分,」他說,「我是否能把這種清 潔的水分裝進不清潔的器皿,再來評論它的潔淨呢?只有從內心洗滌我自己,才能使吸收的 水分達到某種潔淨的程度。」 「是啊,是啊,正是這樣!」皮埃爾高興地說。 「至高的智慧的根基不光是理性,也不是理性知識所劃分的世俗的物理學、歷史學、化 學及其他。至高的智慧是獨一無二的。至高智慧包含有一門科學,即是包羅萬象的科學、解 釋整個宇宙和人類在宇宙中所佔地位的科學。為了給自己灌輸這門科學,就必須洗淨和刷新 人的內心,因此在汲取知識之前,務必要有所信仰,對自己加以改造。為了達到這種目的, 我們的靈魂中容納了所謂良心的上帝之光。」 「對,對。」皮埃爾承認他說的話是對的。 「請你用精神的眼睛望望自己的內心,問問你自己,你是否滿意自己?你單憑智慧獲得 了什麼成就?你是個什麼樣的人呢?閣下,您非常年輕、您非常富有、您非常聰明而且有學 問。您憑賜予您的這些財富做出了什麼事業?您是否滿意自己和您自己的生活?」 「不,我仇恨自己的生活。」皮埃爾皺著眉頭說。 「你仇恨生活,那末你就改變它吧,你淨化自己吧,在你淨化的時候,你就會認識智 慧。閣下,您看看自己的生活吧。您是怎樣過活的?在狂歡暴飲和淫逸的生活中,您向社會 得到一切,卻未為它作出任何貢獻。您得到了財富。您是怎樣花掉的?您為他人作了什麼? 您是否為幾萬奴隸著想?您是否在智力和體力上幫了他們的忙?並沒有。您享用他們的勞 動,過著淫蕩的生活。您就是干了這種勾當。您是否已經選擇了一個服務地點,在那裡您可 以給他人帶來好處?並沒有。您是過著游手好閒的生活。您後來結婚了,閣下,承擔了教導 年輕婦女的責任,您究竟做了什麼呢?您沒有幫助她尋找真理的道路,卻使她陷入虛偽和不 幸的深淵。有個人侮辱您,您竟然把他打死,您說您不知道上帝,您仇視自己的生活。閣 下,這裡頭沒有什麼不易於了解的東西!」 說完這些話之後,共濟會員好像由於不停地談天,談得太久,談疲倦了,他又把胳膊肘 支撐在沙發背上,合攏了眼睛。皮埃爾注視這個老年人的很嚴肅的、一動不動的、幾乎露出 死色的面孔,他的嘴唇不出聲地顫動著。他想這樣說:是的,這是令人厭惡的、淫蕩的、閒 逸的生活,——他不敢打破沉默。 共濟會員老態龍鐘地、嗓子嘶啞地咳嗽幾聲,清清喉嚨,又向僕人喊了一聲。 「驛馬怎麼樣了?」他不看皮埃爾一眼,便問道。 「牽來了驛馬,」僕人回答,「您不再休息嗎?」 「不,去吩咐駕馬。」 「他難道真要離開了,不把話說完,也沒有答應幫助我,就把我一人留在這兒嗎?」皮 埃爾一面想道,一面站起來,低下頭,有時候看看共濟會員,開始在房裡踱來踱去。「是 的,我未曾想到這一點,但是我過著令人蔑視的淫蕩的生活,不過我不喜歡這種生活,也不 希望有這種生活。」皮埃爾想道,「這個人知道真理,只要他樂意,他是會向我揭示真理 的。」皮埃爾想說這句話,但是不敢把它說給共濟會員聽。過路客人用那老年人習慣做事的 手收拾好東西,扣上皮襖。他做完這幾件事以後就向別祖霍夫轉過臉去,用那冷淡的恭敬的 口吻對他說: 「閣下,請問您現在到哪裡去?」 「我?……我到彼得堡去,」皮埃爾用童稚的不堅定的嗓音回答。「我對您表示感謝。 我在各方面同意您的看法。但是您不要以為我很壞。我誠心地希望做一個您希望我做的那樣 的人,但是我從來沒有獲得任何人的幫助……其實,首先要說的是,我本人在各方面都有過 錯。您幫助我吧,您教教我吧,說不定,我將是……」皮埃爾不能繼續說下去,他從鼻子裡 發出喘息聲,轉過身去。 「只有上帝才會助人,」他說,「但是閣下,上帝賜予您的,卻是我們共濟會有權賜予 的幫助。您到彼得堡去,把這樣東西交給維拉爾斯基伯爵(他掏出一個公文夾,在一大張四 折紙上寫了幾個字)。請允許我給您一個忠告。到達首都後,初時要閉門幽居,檢討自己, 不宜走上從前的生活道路。然後祝您一路福星,事業成功……閣下。」他發覺他的僕人走進 房裡以後,說了這句話。 皮埃爾從驛站長的旅客登記簿上獲悉,這個過路客人就是奧西普﹒阿列克謝耶維奇﹒巴 茲傑耶夫。巴茲傑耶夫早在諾維科夫時期就是最聞名的共濟會員和馬工派神秘教徒。他走後 過了很久,皮埃爾並沒有就寢,也沒有去要換乘的馬匹,就在驛站上的房間裡踱來踱去,回 想(他自己耽於淫逸的往事,並且懷著革新的喜悅,想象到那個他認為愜意的、安樂的、無 瑕可剔的、注重德行的未來。他彷彿覺得,他之所以行為不端,只是因為他偶爾忘卻做一個 道德高尚的人是多麼優秀罷了。他的心靈中不再殘存有以前那種懷疑的印跡了。他堅信,人 們在通往美德的途中,以互相扶持為目的而和衷共濟是切實可行的,他想象中的共濟會就是 如此的。 ------------------ 戰爭與和平 3 皮埃爾抵達彼得堡以後,不把他到達這件事告知任何人,足不出戶,整天價閱讀一部不 知道是何人送到他手上來的托馬斯﹒肯庇斯的書。皮埃爾閱讀這部書時,他再三地領悟到的 只有這麼一點,領會到他尚未體驗到的樂趣:深信人們有可能臻達盡善盡美的境地,人們有 可能實現堅貞不移的博愛,這是奧西普﹒阿列克謝耶維奇向他揭示的道理。在他抵達後過了 一個禮拜,有一天晚上,年輕的波蘭伯爵維拉爾斯基走進他房裡來,皮埃爾在彼得堡社交界 和他曾有一面之交,這個人裝出一本正經的莊重的模樣,有如多洛霍夫的決鬥見證人走進房 裡來和他見面似的,他隨手關上房門,心裡摸清了屋子裡除開皮埃爾而外沒有其他人時,才 向他轉過臉來開口說話。 「伯爵,我承接委託和建議前來求見於您,」他不就坐,對他說道。「我們共濟會有個 地位很高的要人出面申請,旨在提前接納您入會,並且建議我擔任您的保證人。我把履行這 位要員的意志看作是一項神聖的天職。您是否願意在我保證下加入共濟會?」 皮埃爾幾乎經常在舞會上,即是在那些容貌出眾的婦女們中間看見他臉上流露著善意的 微笑,但是此刻他那冷淡而嚴峻的腔調,卻使皮埃爾感到驚訝。 「是啊,我希望。」皮埃爾說道。 維拉爾斯基低下頭來。 「伯爵,還有個問題,」他說,「我請求您並非作為未來的共濟會員,而是作為一個老 實人(galanth omme),誠心誠意地回答我,您是否拋棄您從前的信念,您是否信仰上帝?」 皮埃爾沉吟起來。 「是……是啊,我信仰上帝。」他說。 「在這種情況下……」維拉爾斯基開腔了,皮埃爾打斷他的話。 「是啊,我信仰上帝。」他再次地說。 「在這種情況下,我們可以上路了,」維拉爾斯基說,「我的四輪輕便馬車由您享用好 了。」 維拉爾斯基一路上沉默不言,他對皮埃爾所提出的問題:他應該怎麼辦,應該怎麼回 答。維拉爾斯基只是這麼說:比他更受人尊敬的師兄師弟要考驗他,皮埃爾只有說老實話, 別無他途。 他們駛入共濟會分會大廈的大門,沿著昏暗的樓梯穿過去,走進有照明設備的小前廳, 在沒有女僕的幫助下二人脫下皮襖。他們從前廳走進另一個房間。不知是個什麼人穿著奇特 的衣裳在門旁出現。維拉爾斯基向他迎面走去,用法語輕聲地對他說了什麼話,就走到衣櫃 前面,皮埃爾發現衣櫃裡擺著一些他從未見過的服裝。維拉爾斯基從衣櫃中拿出一條手絹, 摀住皮埃爾的眼睛,從腦後打了一個結,抓住他的頭髮塞進結子裡,頭髮被夾得很疼。然後 他叫皮埃爾靠近他身邊稍微彎下身子,吻了吻他,抓住他的手,把他領到什麼地方去。皮埃 爾覺得頭髮給結子扯得很疼,疼得他蹙起額角,因為他有點羞愧而面露微笑。他的身材高 大,垂著一雙手,滿佈皺紋的臉上微露笑意,他跟隨維拉爾斯基邁著不穩的畏葸的腳步向前 走去。 維拉爾斯基領他走了十步左右,便停住了。 「您無論發生什麼事,」他說,「如果您毅然加入我們共濟會,您就應當勇敢地經得住 一切考驗。(皮埃爾低下頭,作了肯定的回答)當您聽見叩門聲,您就給自己解開幪住眼睛 的手絹,」維拉爾斯基補充地說:「我祝您敢作敢為,馬到成功。」 於是維拉爾斯基握握皮埃爾的手,走出去了。 皮埃爾一個人留下,他仍然面帶微笑。他莫約兩次聳聳肩膀,把手伸去摸手絹,彷彿要 把它解開,然後又放下手來。他蒙上眼睛待了五分鐘,他似乎覺得過了一小時,他兩手浮 腫,兩腿發軟,好像疲倦了。他體驗到各種各樣的、至為複雜的感覺。他很害怕他會發生什 麼事,更害怕他會流露出恐懼。他好奇地想知道,他會發生什麼事,有什麼奧秘在他面前將 被揭示出來;但是,使他至為得意的是,他終於走上革新的、熱衷於道德修養的生活道路, 這個時刻來臨了,這是他從遇見奧西普﹒阿列克謝耶維奇以來日夜思慕的事情。就在此時, 可以聽見幾陣強烈的叩門聲。皮埃爾解開了綁住眼睛的手絹,環顧了四周。房間裡一片漆 黑:只有一處閃現出一件白色的東西,裡麵點燃著一盞長明燈擺在一張黑色的桌子上,一本 翻開來的書放在它上頭。這本書是福音書;盛著長明燈的白色的東西是帶有窟窿和牙齒的顱 骨。皮埃爾念完《福音書》上的頭幾句話以後,便從桌子旁邊繞過去,看見一個裝滿東西的 打開的大箱子。這就是裝著骨頭的壽坊。他所看見的東西絲毫沒有使他感到驚奇。他希望進 入嶄新的生活領域,和過去迥然不同的生活領域,他期待著不平凡的事物,比他所看見的更 不平凡的事物。顱骨、壽坊、福音書——他覺得這一切都是他所預料到的東西,他還期待著 更多的東西。他環顧四周,極力地想引起他自己的憐憫心。「上帝、死亡、愛情、人們的兄 弟情誼。」他對自己說,並且把這幾個詞和對某種事物的模糊不清的、但卻令人悅意的觀念 聯繫起來。門打開了,不知是什麼人走進門來。 但在皮埃爾看得習以為常的微弱的燈光下,有一個身材不高的人走進來了。顯然這個人 從光亮的地方走進房間後,便停步了,然後他邁開步子,小心翼翼地走到桌前,把那雙戴著 皮手套的小手放在桌子上。 這個身材不高的人穿著一條圍住胸前和一部分下肢的白皮圍裙,頸上戴著一串類似項鍊 的東西,項鍊旁邊露出白色的高硬領子,襯托著他那從下面被照亮的長方臉。 「您為什麼走到這裡來?」走進來的人聽見皮埃爾的沙沙腳步聲,便向他轉過臉去,問 道,「您這個不相信神光的真理、看不見神光的人為什麼走到這裡來,您向我們要什麼?卓 越的智慧、高尚品德、教育嗎?」 當門已敞開,一個不相識的人走進來的時候,皮埃爾體驗到一種恐懼和敬慕的心情,就 像他在兒童時代懺悔時所體驗到的心情一樣:他覺得他自己和一個人單獨打交道,就生活環 境而論,他是陌生的,而就人的兄弟情誼而論,他是親近的。皮埃爾的心髒跳動得幾乎要屏 住呼吸,他移動腳步,向修辭班教師(共濟會中為求道者辦理入會手續的師兄稱為教師)跟 前走去。皮埃爾走得更近時,認出修辭班教師就是他的熟人斯莫利亞尼諾夫,但是他想到那 個走進來的人竟是熟人,心裡就覺得受了侮辱,這個走進來的人只是一個師兄和有德行的教 師而已。皮埃爾久久地說不出話,修辭班教師不得不重複地提出問題。 「是啊,我……我……想洗身革面,棄舊圖新。」皮埃爾很費勁地說出這句話。 「很好,」斯莫利亞尼諾夫說,他立刻繼續說下去,「您對我們神聖的共濟會賴以幫助 您達到您的目的的手段,有沒有概念?……」修辭班教師心平氣和地、迅速地說。 「我……希望……指導……幫助……革新,」皮埃爾說,由於心情激動,不習慣用俄國 話來談論抽像的事物,他的嗓音顫栗著,說話時覺得吃力。 「您對共濟會有什麼概念?」 「我的意思是說,『共濟』是有美德的人們的bratez nit□ヾ和平等,」皮埃爾說, 在他說話的時候,由於他的話和莊嚴的時刻不相宜而感到害羞,「我的意思是……」   ヾ法語:友愛。 「很好,」修辭班教師連忙說,看來他很滿意這種回答,「您是否曾在宗教上尋找達到 您的目的底方法?」 「沒有,我當時認為宗教是非正義的,所以沒有信奉宗教。」皮埃爾說話的聲音很低, 以致修辭班教師聽不清楚,於是問他說什麼,「我曾是一個無神論者。」皮埃爾回答。 「您尋求真理是為了在生活中遵循真理的規律,因此,您就得尋求智慧和高尚品德,是 這樣嗎?」修辭班教師沉默半晌之後說。 「是啊,是啊。」皮埃爾承認他的話沒有錯。 修辭班教師咳嗽了幾聲,清清嗓子,把兩只戴著手套的手交叉在胸前,開始說話。 「現在我應當向您坦白說出我們共濟會的主旨,」他說,「如果這個宗旨符合您的目 的,那末您加入我們共濟會才對您有益。人類的任何力量都不能推翻我們共濟會賴以建立的 根基,我會的首要宗旨和根基乃在於保存並向後裔傳授某種重要的玄理……從亙古,甚至從 宇宙中的第一個人一直傳給我們,人類的命運也許以這一玄理為轉移。但因這一玄理具備有 這樣的特性,以致任何人都不能認識它,應用它,除非他長期地、勤奮地淨化自己,努力修 身養性,即使如此,亦非人人都能期待火速獲致此一玄理。因此,我們具備有第二目的,此 一目的乃在於,借助於那些費盡心力以探求這一玄理的社會人士所傳授給我們的方法,盡可 能地訓練我們的會員,糾正他們的內心,淨化和啟迪他們的理智,從而導致他們具備領悟這 一玄理的能力。第三,在淨化和改造我們的會員時,我們還要千方百計地改造全人類,在我 們的會員中給全人類樹立虔誠和美德的典範,從而竭盡全力去反對那種把持世界的邪惡。您 考慮考慮這一點,等一下我再來看您。」他說完這句話,便從房裡走出去了。 「反對那種把持世界的邪惡……」皮埃爾重複地說,他腦海中想象到未來他在這個領域 的活動。他也想象到那些像他自己兩周以前那樣的人們,他在內心中向他們道出了教訓的 話。他想象到那些他以言行給予幫助的有缺點的不幸的人們,他想象到那些壓迫者,他從他 們手上把受害者拯救出來。修辭班教師所列舉的三大目的中,拯救全人類這個最終目的,皮 埃爾覺得特別親切。修辭班教師提到的一條重要玄理雖然引起他的好奇心,但是他不認為這 是本質的東西,第二個目的:淨化和改造自己,使他不太感興趣,因為他在這時分高興地感 到自己完全糾正了從前的惡習,只要全心全意去行善就行。 隔了半小時,修辭班教師回來了,向求道者傳達與所羅門神殿的階梯總數相符的七條高 尚品德。這七條高尚品德就是:(一)﹒謙﹒虛,保守共濟會的機密;(二)﹒服﹒從本會 的上級;(三)品行端正;(四)愛人類;(五)勇敢;(六)慷慨; (七)愛獻身。 「﹒第﹒七﹒條,」修辭班教師說,「要時常想到獻身,極力地設法使您自己覺得死亡 不再是可怕的敵人,而是朋友……它能把您由於修行而遭受折磨的靈魂從災難深重的生活中 解脫出來,把它領進天主賞賜的安息的場所。」 「是的,一定是這樣的,」皮埃爾想,修辭班教師說完這些話後就走開了,讓他獨自思 考一番。「一定是這樣的,但是我還太脆弱,我喜愛自己的生活,我只是現在才略微領悟到 生活的意義。」皮埃爾扳著指頭想起了其余五條高尚品德,他心裡覺 得:﹒勇﹒敢、﹒慷﹒慨、﹒品﹒行﹒端﹒正、﹒愛﹒人﹒類、特別是﹒服﹒從,他甚至以 為,服從並不是高尚品德,而是幸福。(他感到非常高興的是,他現在能夠擺脫恣意妄為的 缺點,並且使他自己的意志服從於洞悉無可懷疑的真理的人們。)皮埃爾忘記了第七條高尚 品德,他怎麼也想不起來。 修辭班教師第三次回來得更快,他問皮埃爾,他的志向是否仍舊不變,對他要求的一 切,他是否堅決服從。 「我準備貢獻一切。」皮埃爾說。 「我還應當告訴您,」修辭班教師說,「我們共濟會不僅是憑藉言語,而且還憑藉別的 方法來傳授自己的教理,這些手段比口頭講解對於真誠地尋求智慧和美德的人也許能夠發揮 更大的作用。如果您的心是很誠摯的,那麼您所看見的這座富麗堂皇的大房子裡的陳設,就 比語言更有力地能向您的心靈說明一切。在今後接受您入共濟會的過程中,您也許會親眼看 到這類說明問題的方式。我們共濟會模仿古代會社借助於象形符號揭示教理。」修辭班教師 說,「象形符號是一種不受制於情感的事物名稱,它本身包函類似象征的性能。」 皮埃爾十分清楚地知道,「象形符號」指的是什麼,但是他不敢說話。他沉默地傾聽修 辭班教師講解,他憑各種跡象預感到考驗就要開始了。 「如果您堅定不移,那末我就要開始引導您了,」修辭班教師走到皮埃爾近旁時說道, 「我請您向我交出全部貴重的物品以示慷慨。」 「可是我身邊沒有什麼東西。」皮埃爾說,他以為要他交出他所擁有的一切。 「交出您隨身帶著的東西:懷表、金錢、戒指……」 皮埃爾連忙掏出錢包、懷表,好大一陣子都沒法從那胖乎乎的指頭上取下訂婚戒指。當 他做完這件事,共濟會員說道: 「我請您脫下衣服以示服從,」皮埃爾遵從修辭班教師的指示脫下燕尾服、坎肩和左腳 穿的皮靴。共濟會員掀開他的左胸前的襯衣,彎下身子,把他的左褲腿捲到膝蓋以上的部 位。皮埃爾想連忙脫下右腳穿的皮靴,卷起褲腿,以免讓陌生人苦費這份勁兒,但是共濟會 員對他說,這沒有必要,他於是把左腳穿的便鞋遞給他了。皮埃爾臉上情不自禁地流露出兒 童似的害羞、疑惑和自嘲的微笑。皮埃爾垂下雙手,叉開兩腿,在修辭班教師這位師兄面前 站著,聽候他作出新的吩咐。 「最後,我請您向我坦白地說出您的主要嗜好,藉以表示心胸坦蕩。」他說。 「我的嗜好呀!﹒從﹒前我的嗜好多極了。」皮埃爾說。 「您說出那種最能使您在通往美德的道路上搖擺不定的嗜好。」共濟會員說。 皮埃爾沉默半晌,思索著要說什麼話。 「酗酒?飲食無度?游手好閒?懶惰?急躁?憤恨?女人?」他一面列舉他自己的缺 點,一面在心裡加以衡量,不知道哪一點是主要缺點。 「女人,」皮埃爾用低沉的、幾乎聽不見的嗓音說。共濟會員聽見這一聲回答後,他一 動不動,沒有開口說什麼。最後他移動腳步,走到皮埃爾面前,拿起擺在桌上的手絹,又把 他的眼睛蒙起來。 「我最後一次把話對您說:要將全部注意力移向您自己身上,控制自己的感情,不是在 情慾之中,而是在自己內心尋找無上幸福。無上幸福的源泉不在外方,而在我們的內 心……」 皮埃爾已經感覺到這種無上幸福的清泉,而今他的心靈中充滿著欣喜和柔情。 ------------------ 戰爭與和平 4 嗣後不久,已經不是以前的修辭班教師,而是保證人維拉爾斯基走到了這座昏暗的富麗 堂皇的宮殿來尋找皮埃爾,皮埃爾一聽見保證人的嗓音就認出他了。皮埃爾對再次提出有關 他的志向是否堅定的問題,他作了如下的答覆: 「是的,是的,我同意,」他像兒童似的笑容可掬,露出肥胖的胸脯,一只腳穿著皮 靴,另一只腳沒有穿,他邁著不平穩的、畏葸的步子,挨近維拉爾斯基對準他那裸露的胸前 伸出的長劍走去。有人把他從房裡領出來,在走廊上轉來轉去,最後把他領到分會的門口。 維拉爾斯基咳嗽了一聲,有人用共濟會特制的槌子咚咚地敲打幾下,作為對他的回答,他們 前面的那扇門敞開了。有個具有男低音嗓子的人(皮埃爾的眼睛仍舊被蒙著)向他提出幾個 問題:他是什麼人、在何處定居、在何時出生等等。後來又把他領到什麼地方,沒有給他解 開幪住眼睛的手絹,在他行走的時候,有人對他說幾句含有寓意的話:巡禮中的艱苦、神聖 的友誼、亙古永存的創世主,勇敢(他應該勇敢地忍受艱苦和危險)。這次巡禮時,皮埃爾 發現,有人時而稱他為﹒求﹒道﹒者,時而稱他為﹒受﹒難﹒者,時而稱他 為﹒請﹒願﹒者,稱呼他時,有人用槌子和長劍敲出各種不同的響聲。當人家把他領到一件 東西前面時,他發覺引導人之間發生慌亂。他聽見周圍的人低聲地爭論起來,有一人固執己 見,硬要領著他從地毯上走過去。之後他們握住他的右手,把它放在一件什麼東西上面,叫 他用左手把一只圓規緊緊地貼在左胸上,吩咐他重複地說出別人念的忠於共濟會法規的誓 言。然後吹熄了幾根蠟燭,點燃了酒精(皮埃爾聞到了氣味),他們並且說,他將能看見一 小束光線。他們取下了蒙住他眼睛的手絹,皮埃爾猶如在夢中一樣,在那微弱的酒精火焰的 光線照耀下,看見幾個人,他們就像修辭班教師那樣,都穿著圍裙,站在他對面,手裡拿著 幾柄對準他的胸膛的長劍。有一人穿著一件血跡斑斑的白襯衫,站在他們之間。皮埃爾見 狀,挺起胸膛,移動腳步,迎著幾柄長劍走去,想讓那長劍刺入他的胸膛。但是那把長劍避 開他了,有人又立即給他蒙上眼睛。 「現在你看見了一小束光線,」可以聽見某人對他說。然後他們又點燃蠟燭,並且對他 說,要他看見充足的光線,他們又給他拿下幪住眼睛的手絹,並有十多個人忽然齊聲地說: 「sic transit gloria mandi。」ヾ   ヾ拉丁語:塵世的光榮就這樣漸漸消逝。 皮埃爾開始逐漸地恢復知覺,環顧他所呆的那個房間以及房間裡的人們。莫約有十二個 人坐在一張蒙上黑布的長桌的周圍,就像他先前看見的人們一樣,還是穿著那種服裝。有幾 個人是皮埃爾在彼得堡交際場合中認識的。一個不相識的年青人坐在主席座位上,他的頸上 掛著一個特殊的十字架。兩年前皮埃爾在安娜﹒帕夫洛夫娜家裡見過的意大利神甫坐在右邊 的席位上。這兒還有一位至為顯要的官員和一位從前住在庫拉金家裡的瑞士籍家庭教師。大 家都莊嚴地沉默不言,諦聽那個手中拿著槌子的主席發言。一顆燃燒著的星星鑲嵌在牆上, 一塊帶有各種圖案的地毯舖在桌子旁邊,桌子另一旁有一樣狀如祭壇的物體,祭壇上放著 《福音書》和顱骨。有七件狀如教堂裡的大燭台的物體擺在桌子周圍。有兩個師兄把皮埃爾 領到祭壇前,把他的兩腿擺成直角形,命令他躺下,並且說,要他拜倒在神殿門前。 「他先得領到一把鏟子。」有個師兄輕言細語地說。 「啊!夠了,別再說了。」另一個說。 皮埃爾沒有聽從,他用心慌意亂的近視眼睛環顧四周,心裡忽然感到懷疑:「我在哪 兒?我在做什麼?他們是不是嘲笑我呢?我想起這一點會不覺得可恥嗎?」可是這種疑惑只 持續了片刻。皮埃爾環顧了他周圍的人們的嚴肅的面孔,回想起他經歷的一切,他心裡明 白,不能半途而廢。他想到自己多疑,大吃一驚,極欲使他自己產生從前的憐憫心,於是乎 拜倒在神殿門前。他腦海中確乎產生了那種較諸從前更為強烈的憐憫心。他仰臥不多時,就 有人吩咐他站起身來,給他圍上一條別人那樣的白皮圍裙,將一把鏟子和三雙手套送到他手 上,這時候共濟會分會會長才對他講話。他對他說,要他盡力設法不讓任何東西沾污這條表 示堅貞和純潔的圍裙的白色,然後對他講到這把用途不明的鏟子,叫他付出勞動,用它來淨 化自己的內心,剔除種種惡習,用以寬厚地撫慰他人的內心。然後他講到第一雙男式手套, 說他不知道它的意義何在,但是皮埃爾應當保存它,至於另一雙男式手套,他說他應當戴上 這雙手套參加會議,末了他就第三雙女式手套說明如下: 「親愛的師弟,這雙女式手套是送給您的。請您轉送給您最尊重的女人。您將來給您自 己選擇一位賢淑的共濟會員太太,您通過這件禮物使她相信您的內心的純潔。」他沉默片 刻,補充說,「但是親愛的師弟,要遵守一條規定,不能讓這雙手套去美化不乾淨的手。」 當分會會長說出最後這幾句話的時候,皮埃爾彷彿覺得,主席困惑不安。皮埃爾更不好意 思,他像孩子似的臉紅得連眼淚都奪眶而出,他開始不安地環顧四周,出現了令人困窘的沉 寂。 有個師兄打破了這一陣沉默,他把皮埃爾領到地毯前面,開始從筆記本中給他念出地毯 上繪製的圖形(日、月、槌子、鉛錘、鏟子、立方形奇石、柱子、三扇窗子等)的說明文 字。之後他們給他指定一個座位,把分會證章拿給他看,告訴他入門的暗語,最後允許他坐 下。分會會長開始宣讀分會章程。章程很長,皮埃爾由於歡喜、激動和羞愧,不能聽懂所念 的內容,他只諦聽了章程的最後幾句,並且銘記於心。 「我們的神殿裡,」分會會長宣讀,「除開位於美德和惡德之間的等級而外,我們不承 認任何其他等級。當心不要造成損害平等的某種差別。務須飛奔去幫助師兄師弟,不論他是 什麼人,必須訓導誤入迷途的人,扶起跌倒的人,永遠不應懷恨或敵視師兄師弟。人人要和 藹可親。在人人心中點燃起美德的火焰。並與他人分享幸福,永遠不讓妒嫉擾亂這種純潔的 樂事。」 「請寬恕你的敵人,不要復仇,你只有對他行善,以這種方式執行至高無上的教規,你 就能遍尋你所失去的古代莊嚴和雄偉的遺跡。」他說完這些話後,欠了欠身,擁抱皮埃爾, 吻吻他。 皮埃爾的眼睛裡含著喜悅的淚水,環顧四周,不知道怎樣回答他周圍的人們的祝賀,不 知道怎樣回答從新結識之後有何印象。他不去承認任何相識,只把一切人看作師兄師弟,並 且急不可待地要和他們一道著手工作。 分會會長敲了一下槌子,大家都各自入座,其中一人宣讀有關謙遜的必要性的訓詞。 分會會長建議大家履行最後的義務,那個號稱為佈施募集人的顯要官吏從師兄師弟身邊 繞了一圈。皮埃爾很想把他擁有的全部錢財寫在佈施名冊上,但是他怕這樣做會顯得個人高 傲,他於是寫了和別人同樣多的捐款。 會議結束了,皮埃爾回家後彷彿覺得他從一次遠途旅行歸來,彷彿在途中過了幾十年, 他完全變了,落後於從前的生活秩序和習慣。 ------------------ 戰爭與和平 5 皮埃爾加入共濟會分會後第二天,坐在家中看書,力圖弄清四方形的意義,四方形的一 邊描繪著上帝,另一邊標志著精神,第三邊標志著肉體,第四邊標志著混合物。有時他放下 書本和四方形,腦海中擬訂新生活計劃。昨日在共濟會分會有人對他談到,國王獲悉有關決 斗的事件,皮埃爾及時離開彼得堡,是更明智的。皮埃爾意欲前往南方領地,料理一下農民 的事情。當瓦西裡公爵突然走進房間的時候,他正在高興地考慮這種新生活的藍圖。 「我的親人,你在莫斯科干了什麼名堂?你為什麼跟海倫爭吵,mon cher?ヾ你誤入 迷途,」瓦西裡公爵走進房裡時說,「我什麼都曉得,我可以如實地告訴你,海倫並沒有得 罪你,就像基督沒有得罪猶太人似的。」   ヾ法語:我親愛的。 皮埃爾想回答,可是公爵打斷他的話。 「你為什麼不直截了當地對我,像對個朋友那樣,坦率地談談?我什麼都知道,我什麼 都明白,」他說,「你要作為一個珍惜自己榮譽的人體面地行事,也許太性急了,不過我們 不去評論這件事。請你記住一點,你在整個社會,甚至在朝廷心目中使她和我處於何種地 位,」他降低嗓門,補充地說。 「她住在莫斯科,你在這兒。我親愛的,請你記住。」他拉著他的手,按了一下,「這 只不過是一個誤會:我想,你自己是有所體會的。你我倆人馬上就給她寫封信,她準會到這 裡來的,什麼都可以解釋清楚,否則,親愛的,我告訴你,你會很容易吃到苦頭的。」 瓦西裡公爵很威嚴地向皮埃爾瞥了一眼。 「我從可靠消息得知,孀居的皇太后非常關心這件事,你曉得,她是很寵愛海倫的。」 皮埃爾曾有幾次準備說話,但是,一方面,瓦西裡公爵不准他開口,另一方面,皮埃爾 本人害怕用那種堅決拒絕和不同意的口吻果斷地回答他的丈人。此外,他回想起共濟會章程 中的詞句「人人要和藹可親」。他皺起眉頭、滿面通紅,一會兒站起來,一會兒又坐下去, 極力地琢磨他生活中的最難的問題——當著某人的面說出令人厭惡的話,無論他是什麼人, 說出這個人意料不到的話。他很習慣於聽從瓦西裡公爵漫不經心的充滿自信的腔調,致使他 現在感覺到他不能對它表示反對,但他還覺得,他今後的整個命運取決於他即將說出的話: 他是否沿著從前的老路向前走,或者沿著共濟會員們給他指明的一條頗具魅力的新路向前 走,他在這條新路上堅決地相信,他必將獲得新生。 「喂,我親愛的,」瓦西裡公爵詼諧地說,「請你說一聲『是』,我就給她寫信,然後 我們就宰一頭肥肥的牛犢。」瓦西裡公爵還沒有把笑話講完,皮埃爾就像他父親那樣露出狂 怒的神色,他不看對話人的眼睛,卻用耳語說: 「公爵,我沒有把您喊來,請您走吧,您走吧!」他跳了起來,給他打開了房門。「您 走開。」他重複地說,自己不相信自己會變成這個樣子,同時瓦西裡公爵臉上流露的困窘和 惶恐的神情,又使他覺得高興。 「你怎麼啦?你生病了?」 「您走吧!」又一次聽見顫栗的說話聲。瓦西裡公爵因為沒有得到皮埃爾的任何解釋性 的答覆,所以他只得走了。 過了一個禮拜,皮埃爾向新朋友們——共濟會員們告別,給他們留下了一大筆施捨的 錢,之後啟程前往自己的領地。他的新師兄、新師弟交給他幾封寫給基輔和敖德薩當地的共 濟會員的書信,還答應給他寫信,並且指導他從事新活動。 ------------------ 戰爭與和平 6 雖然皇上當時對決鬥施行嚴格措施,但是皮埃爾和多洛霍夫的事件已經私下了結了,無 論是決鬥的雙方,還是他們的證人都沒有嘗到苦頭。決鬥這件事在社會上傳開了,皮埃爾跟 妻子鬧翻也證實了這一點。當皮埃爾曾經是個私生子的時候,大家都用寬厚的保護的眼光看 待他,當他曾是俄羅斯帝國的優秀未婚夫時,大家都撫愛和贊揚他,他結婚之後,未婚妻們 和母親們對他已無可期待,從此皮埃爾在社會輿論中黯然失色,而且他不擅長也不希望博取 公眾的賞識。現在大家把所發生的事件歸咎於他一個人,都說他是個頭腦不清的、醋勁大的 人,還說他像父親那樣,容易猝發殘忍狂。在皮埃爾動身後,海倫回到彼得堡,她的熟人們 不僅殷勤地接待她,而且對她的不幸懷有敬意。當談話涉及她的丈夫時,海倫流露出莊重的 表情,儘管她並非明白這種表情的意義,但海倫在待人接物方面頗知輕重,已養成習慣,自 然她就會流露出這種表情。這種表情正說明,她決定毫無怨艾地忍受自己的不幸,她的丈夫 是上帝送來的十字架。瓦西裡公爵更為坦率地說出了他的意見。當談話涉及皮埃爾的時候, 他聳聳肩膀,指著額頭說: 「Un cerveau f□』l□-je le diasais toujours.ヾ」 「我事先說了,」安娜﹒帕夫洛夫娜論及皮埃爾時說,「那時候我最先講話(她堅決要 求領先發言),這是個狂妄的、被時代的淫亂思想毀壞了的青年人。當大家都在贊揚他時, 他剛從國外回來,你們還記得,有一天晚上他在我那兒把自己裝成馬拉(雅各賓派的領袖之 一)模樣的時候,我就說了這番話。結果怎樣呢?我那時還不希望辦成這件婚事,我把以後 發生的事預先說了。」 安娜﹒帕夫洛夫娜在空閒的日子照舊在自己家裡舉辦晚會,像從前一樣,舉辦那唯獨她 一人具有才華去舉辦的晚會,正像安娜﹒帕夫洛夫娜所說的那樣,在晚會上聚會的,首先 有:La creme de la v□ritalle bonne soci□te,la fine fleur de l』 essence intellectuelle de la soci□t□ de P□tersbourg.ゝ除開人物的細緻挑選 而外,安娜﹒帕夫洛夫娜舉辦的晚會還有一個特點,那就是安娜﹒帕夫洛夫娜在每次晚會上 都要向她的團體介紹一位挺有趣的新人物,在任何場所都不像在這些晚會上那樣,政治寒暑 表指示的度數極為明晰和準確,在寒暑表上可以觀察到彼得堡正統宮廷社會的情緒。   ヾ法語:他是半個瘋子,——我總是這樣說的。 ゝ法語:真正的上流社會的精華,彼得堡社會知識界的優秀人物。 一八○六年年後,當我們獲得有關拿破侖在那拿和奧爾施泰特兩地殲滅普魯士軍隊、普 軍放棄大部分要塞的可悲的詳細情報的時候,當我國部隊已經開進普魯士並且對拿破侖發動 第二次戰爭的時候,安娜﹒帕夫洛夫娜在自己家中舉辦了一次晚會。出席晚會的la cr□me  de la v□ritable bonne soci□teヾ,包括有頗具迷力的、不幸的、被丈夫遺棄的海 倫、莫特馬爾、剛從維也納回來的令人贊美的伊波利特公爵、兩個外交官、姑母、一個在客 廳中被稱為un homme de beaucoup de m□riteゝ的青年人,一個新近被提拔的宮廷女 官和她的母親、以及其他幾個不太出名的人物。   ヾ法語:真正的上流社會的精華。 ゝ法語:品格高尚的。 這天晚上安娜﹒帕夫洛夫娜用以饗客(給客人開開心)的新人物是鮑裡斯﹒德魯別茨科 伊,他充當信差剛從普魯士軍隊中歸來,正在一位極為顯要的官員名下擔任副官。 在這次晚會上,政治寒暑表向這個團體指示的度數如下: 無論歐洲的國王和戰略家們怎樣想方設法地縱容波拿巴給我,總的說來也就是 給﹒我﹒們制造麻煩和苦惱,但是我們對波拿巴的看法是不會改變的。我們在這方面不會不 說出自己的真正的想法,我們對普魯士國王及其他國王只能這樣說:「那樣對你們更糟。Tu  l』as voulu,George Dandinヾ,這就是我們所能說的。」這就是政治寒暑表在安娜﹒帕 夫洛夫娜舉辦的晚會上所能指示的內容。當被獻給客人們的新人物鮑裡斯走進客廳的時候, 出席晚會的全體人員差不多都來齊了,安娜﹒帕夫洛夫娜引導的談話涉及到我國和奧國的外 交關係,涉及我國與奧國結盟的展望。 鮑裡斯穿著一身考究的副官制服,他長得健壯、結實,精神充沛,面頰緋紅,輕松愉快 地走進客廳,照例先去問候姑母,隨後又加入交談的集體。 安娜﹒帕夫洛夫娜讓他吻吻她那只干瘦的手,給他介紹了幾個他不認識的人,並且輕言 細語地把各人的特徵描述一番。 「Le prince Hippolyte Kouraguine-charmant jeAune homme.M-r Krong  charg□ d』affaires d Kopenhague-un esprit profond,索興說:M-r  Shitltoff,un homme de beaucoup de m□rite.ゝ」即指那位有這個稱號的人。   ヾ法語:莫裡哀引言,已變成諺語,其含義是:你自作自受。 ゝ法語:伊波利特﹒庫拉金公爵是一個可愛的青年,克魯格先生是哥本哈根駐俄使館代 辦,一位才智卓越的人……索興說:希托夫先生是個品格高尚的人。 在任職期間,鮑裡期多虧安娜﹒帕夫洛夫娜的關照,也因工作適合他自己的志趣和拘謹 的性格,所以他已經謀得最有利的職位。他在一位頗為顯要的官員名下擔任副官,前赴普魯 士執行被委託的事務,並以信使身份從普魯士回來。他完全領會了奧爾米茨實行的那種使他 悅意的無明文規定的等級服從制度,遵照這種制度,一名准尉竟能無比地高於一名將領,遵 照這種制度,要想求得功名利祿,飛黃騰達,不必要努力和勞累,不必要剛勇,也毋須忠貞 不渝,只要擅長於應酬那些論功行賞的人就行了,因此他常因自己迅速獲得成就而感到詫 異,並因他人無法明了這種奧妙而感到驚訝。他發現這種奧妙,他的整個生活方式、他和從 前的熟人的各種關係、他對未來的各種計劃徹底改變了。他不很富有,但是他花掉最後一筆 錢、讓他自己穿得比別人考究,他寧可拋棄許多娛樂,而不讓他自己乘坐劣等輕便馬車或者 穿上舊制服在彼得堡街頭露面。他只和那些地位比他高、因而對他有益的人接近和交往。他 喜歡彼得堡、藐視莫斯科。他回想起羅斯托夫家的住宅、他在童年時代對娜塔莎的愛慕,— —心裡就不高興,因此他自從入伍以後,一次也沒有登上羅斯托夫之家的大門。他從前認為 呆在安娜﹒帕夫洛夫娜的客廳中是職位上的一大升遷,而今他立即明了他所充當的角色了, 他讓安娜﹒帕夫洛夫娜享用他身上能夠引起興趣的東西,他用心觀察每一張面孔,並且估計 他接近每一個人會帶來什麼益處和機會。他坐在給他指定的、俊俏的海倫身邊的位子上,諦 聽大家的談話。 「Vienne trouve les bases du trait』 propos□tellement hors d』atteinte,qu』on ne saurait y parvenir m□me  par une continuite de succ□s les plus brillants,et elle m□t en  doute les moyens qui pourraient nous les procurev,C』est la phrase  authentique du cabi-net de Vienne,」ヾ丹麥使館代辦說。「C』est le doute  qui est flatteur!」l』homme a l』esprit profond.」ゝ帶著含蓄的微笑說。 「Il faut distinguer entre le cabinet de ViAenne et l』Empereur  d』Autriche,」莫特馬爾說。「L』EmApereur d』Autrichen』a jamais pu penser  □ une chose pareille,ce n』est que le cabinet qui le dit.ゞ」 「Eh,mon cher vicomte,」安娜﹒帕夫洛夫娜插嘴了,「l』Urope(她不知怎的竟 把歐洲讀作l』Urope,這是她跟法國人說話時著重強調的法語發音上的細微特點),l』 Urope ne sera jamais notre alli□e sinc□re.々」   ヾ法語:維也納認為正擬締結的條約的根據仍然超出可能限度,只有憑藉一系列的 輝煌成就才能獲得這些根據,維也納對我們是否有取得成就的辦法表示懷疑,這是維也納內 閣所說的實話。 ゝ法語:「這種懷疑值得贊頌!」才智卓越的人說。 ゞ法語:務必要把維也納內閣和奧國皇帝區別開來,」莫特馬爾說。「奧國皇帝」決不 會這樣想,只有內閣才這樣說。」 々法語:哎呀,我親愛的子爵,歐洲決不會成為我們忠實的盟邦。 接著,安娜﹒帕夫洛夫娜把話題轉到普魯士國王的剛毅和堅定的信念上,目的是要引導 鮑裡斯參加談話。 鮑裡斯諦聽旁人說話,等著輪到他發言,但在這時,他有好幾次回頭看看鄰座的美女海 倫,海倫面露笑容,她的目光有幾次和年輕貌美的副官的目光相遇。 很自然,安娜﹒帕夫洛夫娜在說到普魯士的局勢時,她請鮑裡斯談談他在格洛高的旅 行、談談他發現普魯士軍隊處於怎樣的狀態。鮑裡斯不慌不忙,用那純正的法國話講了許多 關於軍隊和朝廷中的饒有趣味的詳情細節,在他講話的時候,他想方設法避免對他所擺的事 實發表各人自己的見解。有一陣子鮑裡斯吸引住了大家的注意力,安娜﹒帕夫洛夫娜心裡也 覺得,她以新人物饗客受到全體客人的歡迎。海倫比什麼人都更聚精會神地聽鮑裡斯講話。 她有幾次問到他旅行中的詳細情形,她似乎非常關心普魯士軍隊的局勢。當他一把話說完, 她就帶著平常流露的微笑,把臉向他轉過來。 「Il faut absolument que vous veniez me voir,」ヾ她對他說道,那語調 就好像根據那些他沒法知道的想法來推敲,這是完全必要的。「Mardi entre les 8 et  9 heures.Vous me ferez grand plaisir.」ゝ   ヾ法語:您一定要來跟我見面。 ゝ法語:禮拜二,八點鐘至九點鐘。您將給我帶來極大的愉快。 鮑裡斯答應履行她的願望,正想和她開始談話,安娜﹒帕夫洛夫娜托詞姑母想聽聽他講 話,便把他喊去了。 「您不是知道她的丈夫嗎?」安娜﹒帕夫洛夫娜閉上眼睛,裝出一副憂愁的樣子,指著 海倫說,「哎呀!這是個多麼不幸而又迷人的婦女啊!別當著她的面說她丈夫,您不要說 吧。她太難受了。」 ------------------ 戰爭與和平 7 當鮑裡斯和安娜﹒帕夫洛夫娜回到公共小組後,伊波利特公爵控制住了小組的談話線 索。他在安樂椅上向前探出身子說: 「Le Roi de Prusse!」ヾ他說完這句話,笑起來了。大家都向他轉過身去:「Le  Roi de Prusse?」伊波利特問道,又笑了起來,又心平氣和地、嚴肅地坐在自己的安樂 椅中。安娜﹒帕夫洛夫娜等了一氣兒,但因伊波利特好像堅決不想再說下去,所以她就打開 話匣子,說不信神的波拿巴在波茨坦偷走了腓特烈大帝的寶劍。 「C』est l』□p□e de Fr□d□ric le Grand,que je…」ゝ她正要開始說,可是 伊波利特打斷她的話。 「Le Roi de Prusse……」大家剛一向他轉過身來,他又道歉了,有半晌沒有開 口。安娜﹒帕夫洛夫娜皺了皺眉頭。 伊波利特的朋友莫特馬爾把臉轉向他,堅決地說。 「Voyons □ qui en avez-vous avec votre Roi de Prusse?」ゞ   ヾ法語:普魯士國王。 ゝ法語:這是腓特烈大帝的寶劍,我把它…… ゞ法語:普魯士國王那又能怎樣呢? 伊波利特笑起來了,好像他為自己的笑聲而感到害羞。 「Non,ce n』est rien,je voulais dire seulement…ヾ(他想把他在維也納 聽到的笑話重說一遍,他整個晚上都想把它說出來。)Je voulais dire seulement, que nous avons tort de faie la guerre pour le roi de Prusse.ゝ」 鮑裡斯謹慎地微微一笑,他的微笑可能被看成是對笑話的譏笑或者是贊賞,這要看大家 怎樣對待它了。個個都放聲大笑。 「Il est tr□s mauvais votre jeu de mot,tr□s spirituel,mais  injuste,」安娜﹒帕夫洛夫娜用佈滿皺紋的指頭威脅他說,「Nous ne faisons pas  la guerre pour le roi de Prusse,mais pour les bon principes.Ah,le  m□chant,ce prince,Hippolyte!」ゞ她說。 整個夜晚談話沒有停止,話題主要是以政治新聞為軸心。在晚會快要結束時,談話涉及 到國王的賞賜,它因而顯得分外熱烈: 「要知道『NN』去年獲得一個嵌有肖像的鼻煙壺,」l』hom me a l』□sprit  profond々說,「為什麼『SS』不能獲得同樣的獎品呢?」   ヾ法語:沒有什麼,不過我想說…… ゝ法語:不過我想說,我們替普魯士國王打仗是無濟於事的。 ゞ法語:您的雙關語很不優美,太俏皮,可是不真實。我們為美好的原則,而不是為普 魯士國王而戰。哦,這個伊波利特公爵多麼惡毒啊! 々法語:才智卓越的人。 「Je vous demande pardon,une tabati□re avec le portrait de l』 Empereur est une r□compense,mais point une distinction,」外交官說,「un  cadeau plutot.」ヾ 「Il y eu plutot des ant□c□dents,je vous citAerai Schw  arzenberg.」ゝ 「C』est impossible.」ゞ另一人反駁。 「打個賭。Le grand cordon,c』est diff□rent…」々   ヾ法語:對不起,鑲嵌有皇帝肖像的鼻煙壺是賞賜,而不是獎章,毋寧說它是贈品。 ゝ法語:有這種範例,施瓦岑貝格曾經獲得賞賜。 ゞ法語:這是不可能的。 々法語:綬帶,那是另一碼事。 當大家都站起身來要走的時候,整個夜晚寡於言談的海倫又向鮑裡斯提出邀請,她親切 地意味深長地吩咐他禮拜二到她那裡去。 「這對我很有必要,」她回頭望著安娜﹒帕夫洛夫娜,含著微笑說,安娜﹒帕夫洛夫娜 也帶著她在談論她的崇高的保護人時常會露出的憂鬱的微笑,她肯定地認為海倫懷有這個心 願。這天晚上好像海倫忽然從鮑裡斯談論普魯士軍隊時說出的某些話語中發現她有見他的必 要。她好像已經答應在禮拜二他來的時候,她要向他說明一下,為什麼她有見他的必要。 禮拜二晚上,鮑裡斯來到海倫的富麗堂皇的客廳時,海倫並沒有明確地向他說明,為什 麼要他到她這裡來。客廳裡還有別的幾位客人,伯爵夫人很少跟他談話,只是在他吻著她的 手向她告別時,她才顯露出一副古怪的樣子,面無笑意,她突然低聲地對他說: 「Venez demain diner le soir.Il faut que vous veniez…venez.」ヾ   ヾ法語:明天來出席宴會……晚上,您要來……請您來吧。 鮑裡斯這次來到彼得堡,成為伯爵夫人別祖霍娃家中親密的朋友。 ------------------ 戰爭與和平 8 戰事劇烈起來了,戰區已接近俄國近界。到處都可以聽見詛咒人類公敵波拿巴的怨聲、 農村正募集民兵和新兵,從戰區傳來互相矛盾的消息,一如平日,消息與事實不符,因此眾 說紛紜,莫衷一是。 自從一八○五年以來,博爾孔斯基老公爵、安德烈公爵和公爵小姐瑪麗亞的生活發生了 許多變化。 一八○六年,老公爵被任命為當時俄國後備軍八大總司令之一。老公爵雖然年老體弱, 在他以為兒子陣亡的那段時間,他顯得分外衰老,但他認為地自己無權去拒絕國王委派的職 務。重新從事活動使他倍覺興奮,身體也變得健壯起來。他經常出巡由他負責管轄的三個省 份,執行任務時極為認真,對待部屬嚴厲到殘忍的程度,而且事事都親自辦理,不疏忽最為 微末的細節。公爵小姐瑪麗亞已不再向父親學習數學課程了,只是當父親在家的時候,每天 早上她才由奶母陪伴,帶著小公爵尼古拉(公公這樣稱呼他)到父親書齋去走走。吃奶的公 爵尼古拉和奶母及保姆薩維什娜一同住在已故的公爵夫人房裡,公爵小姐瑪麗亞常在兒童室 度過大半天時間,盡力地代替小侄的去世的母親。布裡安小組似乎也熱愛小孩,公爵小姐瑪 麗亞常常放棄自己的權利,讓她的女友也享受一下照看小天使(她這樣稱呼小侄兒)和同他 嬉戲的樂趣。 矮小的公爵夫人墳墓上方的小禮拜堂坐落在童山教堂的祭壇旁邊,小禮拜堂裡豎立著一 塊從意大利運來的大理石紀念碑,上面鐫刻著展翅欲飛的天使圖。天使的上嘴唇微微翅起, 彷彿要微笑似的。有一次,安德烈公爵和公爵小姐瑪麗亞從小禮拜堂走出來,二人心裡都承 認,令人奇怪的是,這個天使的面孔使他們想起這個死者的面孔。但是,從那個藝術家無意 中給天使的面孔塑造的表情中,安德烈公爵看出他那時從死去的妻子臉上看出的既溫順又含 有責備意味的言語:「唉,為什麼你們這樣對待我呢?……」這也就令人覺得更加奇特了, 關於此事安德烈公爵沒有告訴他妹妹。 安德烈公爵回來後不久,老公爵讓兒子分開來過,把博古恰羅沃、離童山四十俄裡的一 大片領地分給他了。部分地由於與童山有關的沉痛的回憶,部分地由於安德烈公爵並非經常 覺得自己能夠忍受父親的脾氣,部分地由於他需要一個僻靜的環境,因此安德烈公爵充分利 用博古恰羅沃,在那裡興建房屋,在博古恰羅沃度過了大部分時光。 奧斯特利茨戰役後,安德烈公爵毅然決定永遠不再服兵役,戰爭爆發的時候,人人都要 服兵役,為了避免服現役,他在父親領導下擔任募集民兵的職務。一八○五年的戰役後,老 公爵和兒子好像交換了角色。老公爵在工作中顯得精神振奮,他期待目前的戰役一切順利; 安德烈公爵卻相反,他沒有參戰,在他隱秘的靈魂深處,為他所看見的不良景象而感到遺憾。 一八○七年二月二十六日,老公爵離開家園乘車前往管轄區視察,在父親離開的時候, 安德烈公爵多半待在童山。小尼古盧什卡已有四天身體不舒服。送走老公爵的馬車伕已從城 裡回來,他給安德烈公爵帶來了公文及信件。 老僕人拿著信在書齋裡沒有碰見年輕的公爵,他走進公爵小姐瑪利亞的房間,但是他也 不在那兒。有人對老僕人說,公爵到兒童室去了。 「大人,請看,彼得魯沙把公文給帶來了,」一個女僕——保姆的助手,把臉轉向安德 烈公爵說,他坐在一張兒童坐的小椅子上,皺起眉頭,他用兩只巍顛顛的手從玻璃瓶裡把藥 水滴入盛著一半水的高腳杯裡。 「是怎麼回事?」他怒氣沖沖地說,一個不小心,手抖動了一下往高腳杯裡多倒了一點 藥水。他把高腳杯裡的藥水灑在地板上,又要一點水。女僕把水遞給他了。 房間裡擺著一張兒童床、兩只箱籠、兩把安樂椅、桌子、兒童茶几,還有一把安德烈公 爵正坐著的小椅子。窗戶已經掛上窗簾了,桌上點燃著一支蠟燭,用已裝釘的樂譜擋住燭 光,省得光線投射到小床上。 「我的親人,」公爵小姐瑪麗亞站在小床旁邊,把臉轉向哥哥說,「最好等一下……以 後……」 「哎呀,行個好,你總是說些蠢話,你總是叫我一個勁兒等,你看等著倒霉啦。」安德 烈公爵惡狠狠地輕聲說,顯然他想刺激妹妹的痛處。 「我的親人,說真的,最好你不要吵醒他,他睡熟了。」公爵小姐用央求的聲音說。 安德烈公爵站起來,拿著高腳杯,踮起腳尖走到小床前。 「也許真的不要把他吵醒嗎?」他猶豫不決地說。 「聽你的便,——說真的……我想……隨你的便。」公爵小姐瑪麗亞說,顯然是因為她 的看法占了上風,她感到靦腆和害臊似的。她向她哥哥指指那個輕聲喊他的女僕。 他們倆接連兩夜沒有睡覺,照料著發燒的男孩。這幾個晝夜他們不信任自己的家庭醫 生,等候著派人進城去請來的醫生,他們一會兒采用這種藥,一會兒采用那種藥。他們由於 不眠而疲憊不堪,膽戰心驚,彼此把痛苦推在對方身上,彼此非難,吵起來了。 「彼德魯沙帶來公爵的公文。」女仆低聲地說。安德烈公爵走出去。 「那兒怎麼啦!」他氣忿地說,聽了父親發出的口頭命令,拿起遞給他的公文封套和一 封父親的信,回到兒童室去了。 「怎麼啦?」安德烈公爵問道。 「還是那個樣子,請看在上帝份上,等等吧。卡爾﹒伊萬內奇總是這麼說:睡眠最可 貴。」公爵小姐瑪麗亞歎息著,放低嗓門說。 安德烈公爵走到小孩跟前,摸了摸他。他還在發燒。 「您和您的卡爾﹒伊萬內奇都滾開吧!」他拿起一只滴滿藥水的高腳杯,又向面前走來 了。 「安德烈,用不著啦!」公爵小姐瑪麗亞說。 可是他兇狠地、同時苦惱地對著她現出陰郁的神色,拿著高腳杯向孩子彎下腰來。 「可是我想這樣做,」他說,「喂,我請求你,讓他把藥喝下去。」 公爵小姐瑪麗亞聳聳肩,但是順從地拿起一只高腳杯,把保姆叫來,開始讓小孩喝藥。 這孩子哭喊起來,發出了嘶啞的聲音。安德烈公爵蹙起額角,雙手抱著頭,走出房門,在隔 壁房裡的沙發上坐下來。 他手裡還拿著幾封信。他機械地拆開信來看。老公爵在那藍色的紙上用粗而長的字體, 有幾處還用略語符號,書寫如後:   「若非謊言與虛構,我刻正通過信使獲得一則極大喜訊。貝尼格森在普魯士——艾 勞大捷,彷彿已徹底戰敗波拿巴。彼得堡上上下下都在狂歡。獎賞源源不斷送往軍中。貝尼 格森雖系德意志人,予亦祝賀之。某個自稱為漢德裡科夫的科爾切瓦區首長,不了解他做什 麼,補充人員暨食糧至今尚未一一交清。你瞬即疾馳前去,並且告知,於一周之內準備就 緒,否則即以斬首論處。我尚且獲得彼堅卡的(彼得的小名)來函,言及他曾參與普魯士— —艾勞戰役,——誠然與事實相符。如果確無一人干預不宜干預的事情,那末德意志人亦可 殲滅波拿巴。據聞波拿巴潰亂不堪,正在倉皇逃命中。你酌情立即馳往科爾切瓦執行使命!」 安德烈公爵歎一口氣,拆開另一個封套。這是比利賓寄來的一封用蠅頭小字寫滿兩小頁 的信。他沒有看這封信,把它折起來,又看了他父親寫的信,信的末尾有一句這樣的話: 「馳往科爾切瓦,執行使命!」 「不,請您原諒,小孩還沒有復原,現在我不能離開他。」他走到門邊,想了想,朝兒 童室瞥了一眼。公爵小姐瑪麗亞還站在床前,輕輕地搖著小孩讓他安睡。 「是啊,他究竟寫了什麼討厭的話?」安德烈公爵想起他父親信中的內容。「是啊,正 是在我不服兵役的時候,我軍打敗了波拿巴。是啊,是啊,他還在開我的玩笑……得啦,隨 便怎麼樣……」於是他開始念比利賓的法文信。他念著,有一半沒有看懂,他念信只是為了 要自己不再去想他太長久地、異常痛苦地想起的事情,即使有一分鐘不想也行。 ------------------ 戰爭與和平 9 此時,比利賓作為一名外交官待在本軍的大本營內,他的這封信雖然是用法文寫的,文 內包含有法國的戲言和特殊表現法,但是在自我譴責和自我嘲笑方面,他卻懷著俄國所固有 的無所畏懼的態度來描述整個戰役。比利賓寫道:外交官的discretionヾ使他痛苦,他身 邊能有安德烈公爵這麼一個忠實可靠的通訊員,他感到無比幸福。他可以向他傾吐他由於目 睹軍內發生的事情而積累的生活感受。這封信是在普魯士——艾勞戰役之前寫就的,現在已 經是一封舊信了。   ヾ法語:謙遜。 比利賓寫道:   「自從我軍在奧斯特利茨贏得輝煌勝利以來,我可愛的公爵,您知道,我始終沒有 離開大本營。無可置疑,戰爭使我入迷,而且為此我深感滿意,三個月以來的觀感,真令人 難以置信。 「我alovo(拉丁語:從頭)講起。您所知道的人類 的公敵向普魯士人發動進攻,普魯士人是我們志實的盟友,他們在三年之內只騙過我們 三次。我們都是庇護他們的。可是,﹒人﹒類﹒的﹒公﹒敵對我們具有魅力的話語絲毫不理 睬,竟然不讓普魯士人結束他們已經開始的閱兵式,就以野蠻無禮的方式向普魯士人發動猛 攻,擊潰他們,並且進駐波茨坦皇宮。 「普魯士國王在給波拿巴的書函中寫道,我深切地希望,讓陛下在我皇宮受到心悅神怡 的接待,我懷著分外關切的心情,在環境許可下發出各種相應的命令。啊,我唯願能夠達到 這個目的!普魯士的將軍們都在法國人面前說些恭維話,引以為榮。只要一開口提出要求, 就向敵人投降。警備司令格洛高領著一萬人詢問普魯士國王,他應該怎麼辦。這一切都是千 真萬確的。總而言之,我們只想憑藉我們的軍事態勢使他們望而生畏,但我們終於被捲入戰 爭,就是在我們的邊境線上打仗,主要是,我們﹒為﹒普﹒魯﹒士﹒國﹒王而戰,我們和他 協同作戰。我們擁有的東西綽綽有餘,只缺一個小滑頭,即是缺少一個總司令。 如果總司令原來不是那樣年輕的人,奧斯特利茨戰役的勝利可能更具有決定性意義,因 此我們逐一評審八十歲的將領們,在普羅佐羅夫斯基和卡緬斯基二人之間挑選了後者。這位 將領裝出蘇沃洛夫的姿態坐著帶篷馬車向我們駛來,迎接他的是一片歡呼聲和隆重儀式。」 「四日,第一個信使從彼得堡到這裡來。他把信箱送進元帥辦公廳,元帥喜歡親自辦理 一切事務。有人叫我去幫助整理信件,把給我們的信件統統拿出來。元帥叫我們干這個活 兒,一面瞧著我們,等候寄給他的信。我們找著,找著,可是沒有他的信。元帥著急了,他 親自動手幹活兒,他找到國王寄給伯爵T.和伯爵B.以及其他人的信件。他怒不可遏,失 去自制力,拿著幾封寄給他人的信,拆開來看,『啊,這樣對待我,不信任我!吩咐他們監 視我。好,滾開吧!』於是他就給貝尼格森伯爵寫了一道有名的命令。 「『我負了傷,不能騎行,因此不能指揮軍隊。您把您的被擊潰的兵團帶領到普圖斯克 去了,在這裡暴露自己,既沒有木柴,也沒有糧秣,不得不加以補助,您昨日給布克斯格夫 登伯爵發出了公函,就應當想到向我國邊境退卻的事,您今日務必履行使命。』 「『由於四處奔波,』□critil □ l』Empereur,ヾ『我給馬鞍擦傷了,再與上幾處 舊傷,這就完全妨礙我騎馬和指揮這支規模龐大的軍隊,所以我把指揮軍隊的權力推卸給職 位比我略低的將領——布克斯格夫登伯爵,還把司令部的執勤及其所屬一切都移交給這位將 領,並且給予忠告,如果糧食短缺,就向普魯士內陸附近撤退,因為只剩下一日的糧食,正 如奧斯特曼師長和謝德莫列茨基師長報告中所雲,有幾個兵團已無一粒口糧。農民的糧食快 被吃光了;在擦傷仍未痊癒時,我在奧斯特羅連卡野戰醫院留醫。我誠惶誠恐地呈上這個表 報,並且稟奏,如果軍隊在目前的野營地再待十五天,來春就連一個健康的人都剩不下來。』   ヾ法語:他在給國王的信上寫道。 「『請您免去我這個老頭的職務,把我送到農村去,我本來就已名譽掃地,不能完成推 選我去完成的偉大而光榮的使命。我在野戰醫院聽候您最仁慈的核准,以免我充當一 名﹒錄﹒事的角色,而不是在軍隊中充當一名﹒指﹒揮﹒官的角色。我從軍隊中離職,無非 是一個盲人離開軍隊,決不會造成絲毫轟動,我這樣的人,在俄國俯拾可得,豈止數千名。』 「元帥生國王的氣,並且懲罰我們所有的人,這是完全合乎邏輯的! 「這就是喜劇的第一幕。不消說,以後幾幕越來越有趣和可笑了。元帥離開後,敵人在 我們眼前出現,不得不展開戰鬥。布克斯格夫登按職位是總司令,但是貝尼格森將軍持有不 同的意見,而且他和他的一軍人正處於敵軍的視線範圍內,他想借此機會打一仗。他於是打 了一仗。這就是被認為贏得一次偉大勝利的普圖斯克戰役,但是依我看,根本不是那麼回 事。您知道,我們文職人員有一種解決會戰勝負問題的不良習慣。凡是在戰後退下來的人, 就是吃了敗仗的人,這就是我們要說的話,據此看來,普圖斯克之戰,我們是打輸了。一言 以蔽之,我們在戰後撤退,但同時又派遣信使向彼得堡告捷,而且貝尼格森將軍在指揮軍隊 方面不把權柄讓給布克斯格夫登將軍,他指望從彼得堡獲得總司令頭銜,俄國朝廷以此表示 感謝他所獲得的勝利。在領導空缺期間,我們發動了一系列很奇特的有趣的機動戰。我們的 計劃不再是它似乎應有的那樣——避開或進攻敵軍,而只是避開布克斯格夫登將軍,論職位 高低他應當是我們的首長。我們正集中全副精力來追求這個目的,甚至在我們橫渡沒有淺灘 的河面時燒燬橋樑,其目的也是要我們自己擺脫敵人,此刻我們的敵人不是波拿巴,而是布 克斯格夫登。 因為我們采取了一次旨在拯救我們、排斥布克斯格夫登的機動,所以布克斯格夫登將軍 幾乎遭到擁有優勢兵力的敵軍的襲擊和俘獲。布克斯格夫登追過來,我們就跑開。他剛剛渡 河到了河這邊,我們又渡河到了河那邊。最後我們的敵人布克斯格夫登不肯放過我們,並且 發動一次進攻。這時雙方進行對話,想消除誤會。兩個將軍火冒三丈,幾乎要鬧到兩個總司 令決鬥的地步。幸而在此緊急關頭,那個將普圖斯克大捷的消息送至彼得堡的信使已返回原 地,給我們帶來總司令委任狀,於是頭號敵人布克斯格夫登被挫敗了。我們此刻可以考慮第 二號敵人——波拿巴。但是正在這個時候,第三號敵人——信奉正教的軍人在我們面前出現 了,他們大聲疾呼,要麵包、牛肉、麵包干、乾草、燕麥,——隨便什麼都要啊! 商店都是空蕩蕩的,道路難以通行。信奉正教的軍人開始搶劫,這場搶劫到達駭人的程 度,就連上次戰役也不能使您產生一點同樣的觀念。有半數兵團組成自由幫會,腳跡遍佈各 地,極盡燒殺之能事。居民已淪為赤貧,病人充斥於醫院,到處在鬧饑荒。那些掠奪兵甚至 有兩次襲擊大本營,總司令只得帶領一管士兵把他們趕走。在一次這樣的襲擊中,他們奪走 了我的一只空箱籠和一件長罩衫。國王意欲授權各師師長就地槍決掠奪兵,但是我很擔心, 這樣勢必迫使一半軍隊去槍斃另一半軍 隊。」ヾ   ヾ這封信是用法文寫的。 開初安德烈公爵只是用兩只肉眼睛念信,但是後來他念到的內涵不由地越來越使他發生 興趣(儘管他曉得比利賓的話只有幾分可信)。他讀到此處,把信揉皺,扔開了。使他生氣 的不是他在信中念到的內容,而是他覺得陌生的當地的生活可能會使他焦慮不安。他閉上眼 睛,用手揩了揩額頭,彷彿在驅散他對他念到的內容的任何興趣,他傾聽兒童室裡發生的什 麼事情。忽然他彷彿覺得門後有什麼奇怪的聲音。他覺得非常害怕,他害怕當他念信的時 候,嬰孩發生了什麼事情。他踮起腳尖,走到兒童室門前,把門打開了。 當他走進來的時候,他望見保姆帶著惶恐的神態藏著什麼不讓他瞧見,公爵小姐瑪麗亞 已經不在小床旁邊了。 「我的親人,」他彷彿覺得從後面傳來公爵小姐瑪利亞絕望的耳語聲。這是在長期失眠 和心緒不安之後常有的現象,他感到一種無緣無故的恐懼向他襲來,他忽然想到,這嬰孩死 了。他覺得好像他的所見所聞證實了他的恐懼是有緣由的。 「一切都完了。」他想了想,他那額角上冒出了一陣冷汗。他張惶失措地走到小床前, 心裡相信,他將會發現那是一張空床,保姆把死去了的嬰孩藏起來了。他打開簾子,他那驚 恐的散光眼睛很久都沒有找到孩子。他終於看見他了,紅臉蛋的男孩四仰八叉地橫臥在小床 上,他把頭低低地放在枕頭下面,在夢中吧嗒有聲,逐一地掀動嘴唇,均勻地呼吸。 安德烈公爵看見了男孩,非常快活,他還覺得他好像失去了他似的。正像他妹妹教他那 樣,他俯下身去,用嘴唇試試嬰孩是不是還在發燒。細嫩的額角是濕潤的,他用手摸了一下 頭,連頭髮也是濕的,這孩子冒出一身大汗了。他不僅沒有死,而且很明顯,疾病的極期過 去了,他在復原了。安德烈公爵很想把這個無能為力的小生物抱起來,揉一揉,緊緊地偎在 自己懷裡,但是他不敢這樣做。他在他身前站著,注視他的頭和在被子底下顯露出輪廓的小 手和小腳。從他旁邊傳來沙沙的響聲,他覺得小床的帳子下面露出了一個影子。他沒有環顧 四周,只是看著嬰孩的面孔,仍然傾聽他的均勻的呼吸。那個黑影是公爵小姐瑪麗亞,她悄 悄地走到小床前,撩起帳子,又隨手把它放下來。安德烈公爵沒有回頭看看,就知道是她, 於是向她伸出手來。她緊緊握住他的手。 「他出汗了。」安德烈公爵說。 「我到你身邊來,就是要向你說出這句話的。」 嬰孩在夢中稍微動了一動,流露出笑容,用額頭擦了一下枕頭。 安德烈公爵看了看妹妹。公爵小姐瑪麗亞那雙閃閃發光的眼睛噙滿著幸福的眼淚,在光 線暗淡的帳子裡面顯得異常明亮了。公爵小姐瑪麗亞向哥哥探過身子,吻了吻他,略微碰了 一下小床的帳子。他們互相威嚇了一下,在光線暗淡的帳子裡面站了一陣子,好像不願意離 開這個小世界,他們三個人在這裡彷彿與整個世界隔絕了。安德烈公爵的頭髮碰著細紗帳 子,給弄得蓬亂不堪,頭一個從床邊走開,「是的,這是現在留給我的唯一的東西。」他歎 一口氣說。 ------------------ 戰爭與和平 10 加入共濟會之後不久,皮埃爾持有給自己寫的一整套領地辦事守則,前往基輔省,他的 大部分農民在那裡種田。 到達基輔後,皮埃爾便在總辦事處召集全體管事人,向他們說明他的意圖和願望。他對 他們說,應該即將采取措施,以徹底解放農民,使其擺脫農奴制的依賴關係,屆時不應加重 農民的勞動負擔,不宜將婦女、兒童送去從事勞動,務宜給予農民以幫助,處罰應用以規 勸,而不應采用肉刑,於各個領地設立醫院、孤兒院、養老院和學校。一些管事人(這裡頭 包括識字不多的管家)吃驚地聽他說話,揣測說話的涵義在於,年輕的伯爵對他們管事和隱 藏金錢表示不滿,另一些管事人感受到初悸之後,認為皮埃爾把「C」、「C」音發得有點像 「D」、「E」音、認為那些他們未嘗聽到的新名詞都是挺有趣的,第三種管事人認為聽聽老 爺講話簡直是一件樂事,第四種管事人都是聰明人,其中包括總管事人,他們從這次講話中 明白了,要如何對待老爺,藉以達到自己的目的。 總管事對皮埃爾的意向深表同情,但他注意到,除開這些改革而外,還必須認真從事那 些一團糟的業務研究。 別祖霍夫伯爵獲得了巨大的財富,據雲每年均有五十萬盧布的收入,但較諸以前他從已 故的老伯爵手上獲得一萬盧布的時候,反而覺得很不富裕。他模糊地意識到他有如下一筆大 致的預算。各領地要向管理局繳納八萬盧布;莫斯科近郊、莫斯科市內的住宅的消費和幾位 公爵小姐的生活費用約占三萬盧布;支付養老金和撥給慈善機關的款項各佔一萬五千盧布左 右;撥給伯爵夫人的生活費占十五萬盧布;支付債務的利金約七萬盧布;這兩年用在業已著 手興建的教堂上的款子約一萬盧布;其余十萬盧布連他自己也不曉得是怎樣開銷的,因此他 年年不得不借錢。除此而外,每年之內總管事人時而在信中稟告大災,時而稟告歉收,時而 稟告作坊、工廠改進的必要。因此皮埃爾覺得,頭一件大事,是他最缺乏志趣和能力去應付 的事情——﹒研﹒究﹒業﹒務。 皮埃爾和總管事人每天都要研究業務。但是他感到,他的研究不能把業務向前推進一 步。他也感覺到,他的研究並不以業務為轉移,他們沒有抓緊業務,沒有使它向前推進。一 方面,總管事人把業務看得很糟,並向皮埃爾表明,務必要償清債務,憑藉農奴的勞力從事 新活動,皮埃爾卻不同意;另一面,皮埃爾要求著手解放農奴,管事人卻向他表明,首先要 向管理局償還債務,因此不能從速執行解放農奴的使命。 管事人不說解放農奴是完全不可能的,為了達到此一目的,他建議出售科斯特羅馬省的 森林,出售窪地和克裡木的領地。但是管事人說,這些交易上的手續非常複雜,不僅要撤消 禁令,而且要申請,聽候批准,等等,以致皮埃爾惘然若失,只有對他說,「是的,是的, 您就這麼辦。」 皮埃爾缺乏那種認真辦事的百折不回的實干能力,所以他不喜歡業務,而只是在管事人 面前極力裝出一副忙著辦事的樣子。管事人在伯爵面前也竭力裝出好像辦理這些業務對主人 極為有利,而對他自己卻是件為難的事。 一些熟人在大城市裡碰頭了,不認識的人也忙著和他交朋友,熱情地歡迎新到的富翁, 本省最大的地主。皮埃爾在加入共濟會分會時坦白承認他有易受引誘這個主要弱點,而今誘 惑力是那樣強烈,以致他無力控制住自己。皮埃爾的生涯又如在彼得堡一般,整天整天地、 整周整周地、整月整月地在晚會、舞會、早飯和午宴當中度過,好不忙碌,好不心焦,哪裡 有時間讓他醒悟過來。皮埃爾只是在另一種環境中過著從前那樣的生活,而不是他希望過的 新生活。 共濟會的三大宗旨中,皮埃爾意識到,他沒有去履行每個共濟會員根據規定必須成為精 神生活楷模的使命。七條美德中,他本身缺少兩條:品行端正、愛獻身。他可以安慰自己的 是,他履行了另一項使命:改造人類,並且具備有另外兩條美德:愛他人,特別是慷慨。 一八○七年春季,皮埃爾決定回到彼得堡。在歸途中,他想訪遍他的領地,並使他自己 確信,按照規定完成了什麼使命,檢查一下他受托於上帝並力圖施以恩澤的良民現在處於何 種境地。 總管事人認為年輕的伯爵的各種意圖幾乎是喪失理智的表現,對自己,對他,對農民都 是不利的,但是他還是作出了讓步。他仍舊認為解放農奴是辦不到的事,他於是吩咐在各領 地修建學校、醫院、孤兒院、養老院的高大房屋;在各處做好歡迎老爺的準備,他知道皮埃 爾不喜歡大肆舖張的隆重儀式,但是照他對老爺的了解,正如獻神像、獻麵包和鹽等宗教感 恩之類的儀式卻能影響伯爵,把他哄騙一陣子。 南方的春天,乘坐維也納式四輪馬車平靜的飛奔、旅途的獨處,在在都使皮埃爾感到心 曠神怡。那些他未曾駐足的領地富有畫意,一個比一個優美;他似乎覺得到處的平民都很幸 福,對他的恩惠深表謝忱。到處都舉行歡迎儀式,雖使皮埃爾覺得不好意思,但是在他的靈 魂深處引起一種快感。有個地方的農民向他獻出麵包、食鹽和彼得與保羅聖像,請求他允許 他們自籌經費在教堂營建新側祭壇,藉以紀念他的彼得天使和保羅天使,愛戴皮埃爾並對他 的恩典表示感激。在另一領地,攜帶嬰孩的婦女門都來迎接他,因為他使她們擺脫沉重的勞 動而向他表示感謝。在第三領地,迎接他的是兒童簇擁的手捧十字架的神甫,他承蒙伯爵寵 信,教兒童識字、信奉宗教。在各個領地皮埃爾親眼看見那些按照一個計劃正在興建和業已 興建的醫院、學校、養老院的磚石結構的樓房,它們即將交付使用。皮埃爾處處看到管事人 關於減少勞役的報告書,並且聽到那些身穿藍色長衫的農民代表為此而道出的深深感激的話 語。 皮埃爾只是不知道,那個向他獻麵包和鹽並且興建彼得與保羅側祭壇的地方,是一個商 業村鎮、每逢聖彼得節開集的市場,這個村鎮的富裕農民都去見他,他們老早就在興建側祭 壇了,而占村鎮十分之九的農民卻淪為赤貧。他不知道,遵照他的命令已不再把﹒哺﹒乳婦 女——隨帶嬰孩的婦女送去服勞役,這些哺乳婦女於是在自己屋裡承擔極其艱苦的家務勞 動。他不知道,那個拿著十字架來迎接他的神甫向農民徵收苛捐雜稅,加重農民的負擔,他 所招收的學生都是由家長含著淚水把他們送到他跟前,又花掉一大筆錢贖回來的。他不曉 得,磚石結構的房屋是由農民自己的勞工按照計劃興建的,因而加重了農民的勞役,減輕勞 役只是一紙空文。他不知道,管事人憑本子向他表明,依照他的意志租金已減少三分之一, 同時本地的賦役卻增加了一半。因此皮埃爾對游歷領地一事感到十分滿意,完全恢復了他離 開彼得堡時那種慈善事業家的心情,於是給他稱為會長的師兄寫了一封熱情洋溢的信。 「多麼輕易,不太費勁,就做成了這麼多善事,」皮埃爾想道,「我們對這種事關心得 多麼不夠啊 」 別人對他表示感謝使他覺得非常幸福,但在接受感謝時,他又覺得汗顏。這種感謝使他 想到,他最好能夠替這些平凡而善良的人做更多的事。 總管事人是一個極為愚庸而且滑頭的人,他完全了解這個既聰穎而又幼稚的伯爵,他就 像耍著玩具似的玩弄他,他看到事前籌備的招待對皮埃爾產生了影響,便更加堅決地向他提 出種種理由,說什麼解放農奴是辦不成的,主要是不必要的,因為農奴不解放原來就非常幸 福。 皮埃爾在隱秘的內心也同意總管事人的看法,認為難以想象出有比農奴更幸福的人,天 曉得什麼前程等待著獲得自由的農奴,雖然皮埃爾不是有此心願,但仍然堅持他認為合乎正 義的事情。管事人答應使用一切實力去履行伯爵的意志,而且十分明白,伯爵不僅永遠無法 檢查他是否采取措施售出森林和領地,是否已還清管理局的債務,而且十之八九永遠不會詢 問和打聽業已興建的房舍怎麼空著不交付使用,農民怎麼還像別的農奴一樣繼續以勞役和金 錢的形式交出他們所能提供的一切。 ------------------ 戰爭與和平 11 皮埃爾懷著非常幸運的心情從南方游歷歸來,他實現了他自己的宿願——驅車去訪問他 兩年未曾見面的友人博爾孔斯基。 博古恰羅沃村位於風景不優美的平坦地帶,這裡滿佈著田地、已被砍伐和未被砍伐的樅 樹林和樺樹林。老爺的庭院在村莊盡頭的大路邊上,後面有一個不久前掘成的灌滿水的池 塘,沿岸還沒有長滿野草,一片幼林散佈在周圍,其間聳立著幾棵高大的松樹。 老爺的庭院裡有個打谷場、院內建築物、馬廄、澡堂、廂房和一幢正在興建的帶有半圓 形三角牆的磚石結構的大樓房。住宅周圍有一個不久前種有樹木的花園。圍牆和大門都是嶄 新的、很牢固的;屋簷底下放著兩條消防水龍和塗有綠漆的大圓桶;幾條路都是筆直的,幾 座橋都是很堅固的,橋兩邊添建上欄杆。樣樣東西帶有精心制造、善於經營的印記。皮埃爾 向遇見的僕人詢問公爵住在何處時,他們指了指位於池塘邊上的一棟新蓋的小廂房。安德烈 公爵的老僕人安東攙扶皮埃爾下馬車,並對他說公爵在家,之後便把他領進一間乾淨的小前 廳。 皮埃爾最後一次在彼得堡看見他的朋友住在富麗堂皇的大樓之後,眼前這棟雖然乾淨、 但卻質樸的小房子,使他驚訝不已。他急急忙忙走進一間還在散發松枝氣味的、尚未抹灰泥 的小客廳,他本想繼續往前走,但是安東踮著腳尖兒向前跑去,叩了叩房門。 「喂,那裡怎麼啦?」傳來刺耳的令人厭惡的嗓音。 「是客人。」安東回答。 「請你等一等,」可以聽見搬動椅子的響聲。皮埃爾邁著飛快的腳步走到門邊,面對面 撞上向他走來的安德烈公爵,安德烈公爵蹙起額角,顯得衰老了。皮埃爾擁抱他,提起眼 鏡,吻他的兩頰,在近側注視著他。 「真沒有料到,我很高興。」安德烈公爵說。皮埃爾沒有說什麼話,他很驚訝,目不轉 睛地望著自己的朋友。安德烈公爵身上發生的變化使他詫異。安德烈公爵說的話非常親熱, 他嘴角上和臉上流露著微笑,但是目光暗淡、毫無表情,雖然他看來很想、但卻不能給目光 增添愉快的光輝。那使皮埃爾驚異而且感到疏遠的,不是他的朋友變瘦了,臉色蒼白了,長 得更結實,而是這種眼神和額頭上的皺紋,這些足以表明他長久地聚精會神地考慮著某個問 題,不過皮埃爾一時還不習慣他的眼神和皺紋罷了。 正如在長期離別後重逢時常有的情形那樣,話題久久地不能確定下來,他們總是三言兩 語地發問和回答那些他們自己才知道的、需要長久地交談的事題。最後,他們的談話開始逐 漸地涉及以前中斷的講話、過去的生活、未來的規劃、皮埃爾的游歷、他的業務、戰爭問題 等等。皮埃爾在安德烈公爵的眼神中發現的那種凝思和陰悒的神情,在他微露笑容傾聽皮埃 爾講話的時候,尤其是在皮埃爾精神振奮、心情愉快地談論過去和未來的時候,表露得更加 強烈了。安德烈公爵彷彿希望、但卻不能參與他所講到的那種活動。皮埃爾開始感覺到,在 安德烈公爵面前,凡是喜悅的心情、幻想、對幸福和善行的冀望,都是不適宜的。他感到羞 慚的是,他表露他這個共濟會員的新思想,特別是最近一次旅行使他腦海中重現和產生的各 種思想。他克制自己,害怕自己成為一個幼稚的人,同時他禁不住想盡快地向自己的朋友表 示,他現在完全不同了,變成一個比在彼得堡時更好的皮埃爾了。 「我沒法對您說,在這段時間我所經歷的事情可真多。就連我自己也不認識自己了。」 「是的,從那時起,我們都有很多、很多的變化。」安德烈公爵說。 「可是您怎樣呢?」皮埃爾問,「您有哪些計劃?」 「計劃嗎?」安德烈公爵諷刺地重說了一遍,「我的計劃嗎?」他重複地說,彷彿對這 種詞的意義感到驚訝,「你不是看得見,我在蓋房子,想在明年全部搬遷……」 皮埃爾默不作聲,目不轉睛地瞅著安德烈公爵見老的面孔。 「不,我是問你……」皮埃爾說,可是安德烈公爵打斷他的話。 「關於我,有什麼可說的……你講講,講講你的旅行,講講你在自己領地上所做的一切 吧 」 皮埃爾開始講到他在自己領地上所做的事情,盡可能瞞住他參與改革這件事。安德烈公 爵有幾次事先向皮埃爾提到他要講的事情,好像皮埃爾所做的事情是眾人早已熟知的,不僅 聽來乏味,甚至於聽到皮埃爾講話,就覺得不好意思。 皮埃爾覺得和這個朋友交際很不自在,甚至是怪難受的。 他不吭聲了。 「我的心肝,你聽著,」安德烈公爵說道,顯然他也覺得難過,和客人在一起非常靦 腆,「我在這裡露宿,不過是來看看動靜。我今日又要到妹妹那裡去。我把你介紹給他們認 識一下。對了,你好像認識他們,」他說道,顯然是要吸引這位客人,儘管他覺得現在和他 沒有什麼共同語言了。「我們在吃罷午飯後一同去吧。你現在想看看我的莊園嗎?」他們走 出門去,一直蹓躂到吃午飯的時候,他們就像不太親密的人那樣,光談論政治新聞和普通的 熟人。安德烈公爵只是在講到他所興建的新莊園和建築工程的時候,才有一點兒興致,但是 在談到半中間,即是當安德烈公爵向皮埃爾描繪未來的住房佈局的時候,他忽然在那臨時搭 起的木板台上停住了。「不過這裡頭沒有什麼能引起興趣的東西,我們同去吃午飯,然後出 發吧。」午宴間,話題轉到皮埃爾的婚事上。 「當我聽到這件事,我覺得非常詫異。」安德烈公爵說道。 皮埃爾漲紅了臉,就像他平常提起這件事時總會臉紅那樣,他急急忙忙地說: 「我以後什麼時候把這一切是怎樣發生的講給您聽。不過您知道,這一切都結束了,永 遠結束了。」 「永遠嗎?」安德烈公爵說,「根本不會有永遠的事情。」 「不過您知道,這一切是怎樣了結的嗎?您聽過有關決鬥的事麼?」 「是的,你也經歷過這種事。」 「我感謝上帝的惟有一點,就是我沒有打死這個人。」皮埃爾說。 「究竟為什麼?」安德烈公爵說,「打死一只兇惡的狗甚至是件好事情。」 「不,打死人不好,沒有道理……」 「為什麼沒有道理?」安德烈公爵又說,「人們並沒有判斷是非的天賦。人們經常會犯 錯誤,將來也會犯錯誤,無非是錯在他們認為對與不對的問題上。」 「危害他人就是不對的。」皮埃爾說,他蠻高興地感到,自從他到達此地之後,安德烈 公爵頭一次振奮起來,開始說話,想把是什麼使他變成現在這個樣子的話全都說出來。 「是誰告訴你,什麼叫做危害他人?」他問。 「惡事?惡事?」皮埃爾說。「我們大家都知道,什麼是別人危害自己。」 「我們知道,我本人意識到的那種惡事,我不能用以危害他人,」安德烈公爵越來越覺 得興奮,看樣子他想對皮埃爾說出他自己對事物的新觀點。他用法語說,「Je ne  connais dansla vie que deux maux bien r□els:c』est le remord et la  maladie.Il n』est de bien que l』abAsence de ces maux.ヾ為自己而生活, 只有避免這兩大禍患,而今這就是我的全部哲理。」   ヾ法語:我知道,生活上只有兩種真正的不幸:良心的譴責和疾病,只要沒有這兩 大禍患,就是幸福。 「對人仁愛嗎,自我犧牲嗎?」皮埃爾說,「不,我並不能贊同您的觀點!生活的目的 只是為了不做惡事,不追悔,這還是很不夠的。我曾經這樣生活,我為我自己而生活,並且 毀滅了自己的生活,只有現在,當我為他人而活著的時候,至少我是竭力地(皮埃爾出自謙 虛,作了修正)為他人而活著的時候,只有現在我才明白生活的種種幸福。不,我並不贊同 您的觀點,而且您心裡並沒有想到您口裡所說的話。」安德烈公爵默不作聲地望著皮埃爾, 流露出譏諷的微笑。 「你將會見到我妹妹公爵小姐瑪麗亞,你和她是合得來的。」他說,「大概,對你來 說,你是對的。」他沉默片刻,繼續說,「可是每個人都按照自己的方式生活,你以前為自 己而生活,你說你幾乎因此而毀滅了自己的生活,只有當你開始為他人而生活的時候,你才 知道什麼是幸福。可是我的感受恰好相反。我以前為榮耀而生活(到底什麼是榮耀?還不就 是愛他人,希望為他人做點事情,希望博得他人的贊揚。),我這樣為他人而生活,到頭來 不是差不多,而是完全毀滅了我自己的生活。自從我只為我一人而生活以來,我的心情變得 更平靜了。」 「怎麼能夠只為自己而生活啊?」皮埃爾激昂起來,他問道。「可是兒子呢?妹妹呢? 父親呢?」 「但是這一切還依舊是我,而不是其他人,」安德烈公爵說,「而其他人,他人,您和 公爵小姐稱之為le prochainヾ,這就是謬誤和禍患的主要根源。Le prochain,這就是 您想對他們行善的基輔農民。」   ヾ法語:他人。 他用譏諷和挑釁的目光朝皮埃爾瞟了一眼。顯然他在向皮埃爾挑釁。 「您在開玩笑,」皮埃爾說,越來越興奮。「我願意行善,儘管做得很少,做得很不 好,但是我多少做了一點善事,這能算是什麼謬誤,什麼惡事啊?那些不幸的人,我們的農 民,也像我們一樣,從成長到死亡,他們對上帝和真理的知識只囿於宗教儀式和於事無益的 祈禱,他們要在來生、報應、獎賞、慰藉這些令人安心的信念上接受教益,這能算是什麼惡 事嗎?在提供物質援助毫不困難的時候,卻有一些人因缺乏救助而病死,在這種情況下我向 他們提供醫生和醫院,向老年人提供養老院,這能算是什麼謬誤,什麼惡事嗎?農夫、攜帶 嬰孩的農婦,日夜不得安寧,我讓他們有空閒,得到休息,這難道不是意識得到的毫無疑義 的福利事業嗎……」皮埃爾急促地說,連「c」、「W」音也分不清了。「我做了這件事,盡 管做得不好,做得不夠,但多少做了一點事情,您不僅未能使我相信我所做的事並非善事, 而且也未能使我相信您自己有這樣的想法。主要是,」皮埃爾繼續說話,「我知道,而且確 切地知道,行善這一樂趣是生活上唯一靠得住的幸福。」 「是啊,如果這樣提出問題,那就是另一回事了,」安德烈公爵說,「我蓋房子,開闢 一個種植樹木的花園,你興建醫院。這二者都能成為一種消遣。至於說什麼是公允,什麼是 善舉,不是讓我們,而是讓那個通曉一切的人來判斷。啊,你想爭論,」他補充一句,「那 麼你就來爭論吧。」他們從桌子後面走出來,在那代替陽台的門廊上坐下來。 「啊,那就來爭論吧,」安德烈公爵說,「你談到學校,」他彎屈著一個指頭,繼續 說,「教導等,你想把他,」他指著一個摘下帽子從他們身邊走過去的農夫,說,「從牲畜 狀態中拯救出來,使他感到精神上有一種需要,可是我覺得,唯一有可能得到的幸福就是牲 畜的幸福,可是你想奪去他這種幸福。我羨慕他,而你卻不把我的資財交給他,就想把他變 成我這個模樣的人,你說到另一件事:減輕他的勞動。可是依我看,體力勞動對於他,就像 腦力勞動對於你和我那樣,是一種需要,是他生存的條件。你不能不考慮。我在兩點多鐘上 床睡覺,忽然我的腦海中浮現出各種心事,輾轉於床褥,不能成眠,一直到早上都沒有睡 著,所以這樣,是因為我在思考,不能不思考,就像他不能不耕田,不能不割草一樣,否則 他就會走進酒館,或者害病了。就像我經受不了他那可怕的體力勞動,過了一周以後就會歸 西天,他也經受不了我這游手好閒、四體不勤的生活,他會變得非常肥胖,活不成了。第 三,你到底還說了什麼?」 安德烈公爵屈起了第三個指頭。 「哦,是的,醫院、藥劑。他中風了,瀕臨於死亡,而你給他放血,把他治好了。他這 個殘廢還要走來走去,拖上十載,成為眾人的累贅。死亡對於他,反而簡單得多,舒適得 多。另一些不斷地出生,數量可真多。如果你會捨不得斷送一個多余的勞工,那還算好,我 是這樣看待他的,其實你是出於愛護他才給他醫治的。可是這不是他所需要的。再則,認為 醫生曾經醫治好什麼人,簡直是癡心妄想!會把人殺死,的確如此!」他說,兇狠地蹙起額 角,把臉轉過去,不再理睬皮埃爾。 安德烈公爵十分清晰而且明確地表達自己的想法,由此可見他不止一次想過這件事,他 很樂意地而且急促地說著,就像某人長久地不開口談話似的。他的見地越不可信,他的目光 就越興奮。 「哎呀,這多麼可怕,多麼可怕!」皮埃爾說,「我只是不明白,懷有這樣的思想怎麼 能夠過日子。我也有過這樣的時候,這是在不久以前的事,在莫斯科和在路途上的事,不過 那時候我墮落到這種地步,以致不能生活下去,一切都使我覺得可憎,……主要是,我憎惡 自己,那時候我不吃飯,不洗面……欸,你怎麼樣?……」 「干嘛不洗面,這很邋遢,」安德烈公爵說,「相反要盡量想辦法使自己的生活變得更 愉快。我活著,我在這方面沒有過錯,因此要想個辦法活得更好,不妨礙他人,一直到壽終 正寢。」 「可是到底是什麼促使您懷有這樣的思想過日子?你以後坐著不動,無所事事……」 「就是這樣我也得不到安閒。我情願不干什麼事情。且看,一方面,本地的貴族們賜以 我榮幸,推選我擔任首席貴族,我好不容易擺脫開了。他們沒法了解,我身上缺乏這種能 力,沒有擔任這種職務所必須具備的偽善、潛心鑽營、卑鄙庸俗的本領。再則,為了要有一 個悠閒度日的棲身之處,還得蓋起這幢屋子。目前還有民兵的事情。」 「干嘛您不在軍隊裡服役呢?」 「這是奧斯特利茨戰役以後的事啊!」安德烈公爵陰郁地說。「不,太感謝啦,我許下 諾言,將不在作戰部隊中服役。即使波拿巴盤踞在這兒,在斯摩稜斯克附近,威脅童山,我 也不會在俄國軍隊中服役。喏,我對你說了,」安德烈公爵心平氣和地繼續說下去。「現在 又有民兵的事情,我父親被任命為第三軍區總司令,在他部下服務,是我避免服役的唯一手 段。」 「這麼說,您還是在服役羅?」 「我正在服役。」他沉默片刻後說道。 「那麼您干嘛要服役呢?」 「就是為了這個緣故。我父親是當代最傑出的人物之一。但是他漸入老境,並不能說他 稟性殘忍,不過他太活躍了。他已習慣於掌握無限權力,令人生畏,目前他擁有國王賜予民 兵總司令的這種權力。兩個禮拜前,如果我遲到兩個鐘頭,他就會把尤赫諾夫的錄事處以絞 刑的,」安德烈公爵含著微笑說。「我之所以服兵役,是因為除我而外,沒有什麼人能夠影 響他,在某些場合我可以使他不幹那種日後使他感到痛苦的事情。」 「啊,您這就明白了嘛!」 「嗯,mais ce n』est pas comme vous l』entenAdez,」ヾ安德烈公爵繼續 說,「我過去和現在都絲毫不想對這個盜竊民兵靴子的錄事壞蛋行善,我看見他被絞死,甚 至會感到悅意的。但是我憐憫父親,即是說,又是憐憫自己。」   ヾ法語:但這並不像你想的那樣。 安德烈公爵越來越興奮。當他力圖向皮埃爾證明在他的行動中從來看不出他有對他人行 善的意願的時候,他的眼睛非常興奮地閃閃發光。 「嗯,你想解放農民,」他繼續說下去。「這好極了,但是這不是為了你自己(我想你 從來沒有鞭笞任何人,從來沒有把什麼人流放到西伯利亞去),相對地說,更不是為了農 民。如果打他們、鞭笞他們,把他們放逐到西伯利亞去,我想,他們不覺得這有什麼不妙。 他們在西伯利亞過著同樣的牲畜般的生活,身上的傷疤愈合了,他們又像從前那樣覺得很幸 福了。解放農民這件事對於那些人才是必要的,他們已道德淪喪,給自己招致悔恨,又常常 抑制這種心情,但因他們能夠施以公正和不公正的懲罰,而漸漸變得冷酷無情。我所憐憫的 正是這些人,為了這些人,我極欲解放農民。你也許未曾目睹,我卻目睹此情,那些在傳統 的無限權力之下受到薰陶的好人,隨著年歲的增長,漸漸變得易於惱怒,變得更殘酷、更粗 暴,雖然他們也知道這一點,但是不能克制住自己,於是變得越來越不幸了。」 安德烈公爵津津有味地說著這席話,以致皮埃爾不由地想起他父親使他產生這些思想。 他什麼話也沒有回答他。 「那末我所憐憫的就是這種人——具有人類的尊嚴、寧靜的良心、純潔而高貴的人,而 不以他們的背脊和前額為轉移,背脊與前額不管你怎樣抽、怎樣剃,仍然是背脊和前額。」 「不,不,要說出一千個不!我決不同意您的看法。」皮埃爾說。 ------------------ 戰爭與和平 12 夜間,安德烈公爵和皮埃爾乘坐四輪馬車前往童山。安德烈公爵不時地觀察皮埃爾,有 時候說幾句話來,打破沉默藉以證明一下他的心緒甚佳。 他指著一片田野,向皮埃爾講述他在經營方面的改善。皮埃爾一聲不響,面露憂愁的神 色,簡短地回答他的話,彷彿陷入了沉思狀態。 皮埃爾心中想到,安德烈公爵是很不幸福的,他正誤入迷途了,不熟知真理的光明,皮 埃爾必須幫助他,啟迪他,使他振作起來。但是皮埃爾心裡一想到他將要怎樣開口說話,說 些什麼話的時候,他就預感到,安德烈公爵只消說一句話,擺出一個論據,就會貶低他的教 義中的一切,因此他害怕開腔,害怕他所喜愛的神聖教義受到嘲弄。 「不,您干嘛會這樣想呢,」皮埃爾低著頭,忽然開口說話,裝出一副牴牛的樣子, 「您干嘛會這樣想呢?您不應當這樣想。」 「我想什麼呀?」安德烈公爵詫異地問。 「想的是生活、人的使命。並非如此。我曾經也是這麼想,您知道是什麼拯救我嗎?是 共濟會。不,您甭發笑。共濟會不是我過去想象中的那種拘於儀式的教派;共濟會是人類永 恆的美德的唯一表現者。」於是他開始向安德烈公爵敘述他所了解的共濟會。 他說,共濟會的觀點是從國家和宗教桎梏中解放出來的基督的教理,是關於平等、兄弟 情誼、仁愛的教理。 「只有我們神聖的兄弟情誼才有真正的人生的意義,其余一切都是幻夢,」皮埃爾說, 「我的朋友,您會弄清楚,在共濟會以外的一切充滿著虛偽和謊言,我贊同您的意見,聰明 而善良的人,只有盡可能像您一樣不妨礙別人過他自己的日子,並無其他途徑可循。但是您 得接受我們的基本信念,加入我們的兄弟會,把您自己交給我們,讓我們來引導您前進,這 樣,您馬上就會像我從前那樣覺得自己是這根巨大的看不見的鍊條的一部分,鍊條的頭一端 隱藏在天國之中。」皮埃爾說。 安德烈公爵注視著前面,不吭一聲地傾聽皮埃爾發言。由於馬車轔轔的響聲,他有幾回 沒有聽清楚,於是向皮埃爾重問沒有聽清的詞。從安德烈公爵眼睛裡閃耀的特殊的光輝、從 他的緘默當中,皮埃爾看出他說的話不是毫無裨益的,安德烈公爵不會再打斷他的話,不會 再嘲笑他的言論了。 他們駛近洪水氾濫的河邊,在安置馬車和馬匹的當兒,他們登上渡船。 安德烈公爵把臂肘撐在欄杆上,向那夕陽映照得閃閃發亮的泛出河岸的水面一聲不響地 張望。 「喂,您對這樁事是怎麼想的?」皮埃爾問,「您為什麼不吭一聲啊?」 「我想什麼啊?我聽你說話。這一切都是對的,」安德烈公爵說,「但是你對我說:加 入我們的兄弟會,我們就會給你指明生活的目的和人的使命以及統治世界的規律。我們究竟 是誰呢?是人們。為什麼你們洞悉一切呢?為什麼我一個人看不見你們看見的東西?你們看 見地球上的真與善的王國,而我卻看不見它。」 皮埃爾打斷他的話。 「您相信來生嗎?」他問道。 「相信來生嗎?」安德烈公爵重複地說,但是皮埃爾不讓他有時間來回答,他把他重複 這句話看成是否定的表示,況且他知道安德烈公爵以前就有無神論的見解。 「您說您沒法看見地球上的真與善的王國,我也未曾看見它,如果把我們的生命看成是 一切的終極,那是沒法看見它的。在﹒地﹒球﹒上,正是在這個地球上(皮埃爾指著田野) 沒有真理——一切都是虛偽與邪惡,但是在宇宙中,在整個宇宙中卻有真理的王國,現在我 們是地球的兒女,就永恆而論,我們是整個宇宙的兒女。難道我心中感覺不到,我是這個龐 大的和諧的整體的一部分嗎?難道我感覺不到我是在這體現上帝的無數多的生物中(您可以 隨心所欲,認為上帝是至高無上的力量),從最低級生物轉變為最高級生物中間的一個環 節,一個梯級嗎?如果我看見,清楚地看見植物向人演變的這個階梯,為什麼我還要假定這 個階梯從我處忽然中斷,而不是通向更遠更遠的地方呢?我覺得,就像宇宙間沒有什麼會消 逝一樣,我不僅現在不會消失,而且在過去和未來也是永遠存在的。我覺得,除我而外,神 靈存在於我的上空,真理存在於這個宇宙之中。」 「是的,這就是赫爾德ヾ的學說,」安德烈公爵說,「可是,我的心肝,不是這個能使 我信服,而是生與死,這就是使我信服的事實。你看見一個你認為可貴的、與你聯繫在一起 的人,你在他面前犯有過錯,希望能夠證實自己無罪(安德烈公爵的嗓音顫抖了一下,把臉 轉過去),這個人忽然感到痛苦,遭受折磨,不再存在了……為什麼?得不到答案,這是不 可能的!我深信,答案是存在的……就是這件事才使我信服,就是這件事使我信服了。」安 德烈公爵說。   ヾ約翰﹒戈特弗裡德﹒赫爾德(1714∼1803),18世紀德意志資產階級啟蒙運動時 期的一大思想家。 「是啊,是啊,」皮埃爾說,「難道這不就是我所說的麼?」 「不,我只是說,使我相信來生之必要性的,不是論據,而是如下的實例,當你和某人 手牽手在生活領域裡前進時,這個人忽然在那裡消失了,在烏有之地消失了,而你自己卻在 這深淵前面停步了,然後你朝那裡張望。我於是望了一眼……」 「啊,那又怎麼樣呢?您是否知道有一個那裡,有某人存在?那裡就是來生,某人就是 上帝。」 安德烈公爵沒有去回答。四輪馬車和馬匹早已登上了彼岸,把馬套上車了,夕陽已經西 沉了一半,薄暮的寒氣襲來,擺渡口上的水窪覆蓋著點綴有星星的薄冰,使僕人、馬車伕、 渡船夫覺得驚奇的是,皮埃爾和安德烈還站在渡船上聊天。 「假如有上帝,有來生,那麼就會有真理和美德,人的至高無上的幸福乃在於竭力追求 真理和美德。要活下去,要愛,要有信仰,」皮埃爾說,「我們不僅是今天在這一小片土地 上生活,而且曾經生活過,將來要永恆地在那裡,在一切領域裡(他指指天上)生活。」 安德烈公爵用臂肘撐著渡船的欄杆,棲在那裡,傾聽皮埃爾講話,目不轉睛地望著一輪 夕陽的紅光映照在泛出河岸的湛藍的水面。皮埃爾沉默不言。四下裡一片寂然。渡船早已靠 岸了,只有波浪拍打著船底,發出微弱的響聲。安德烈公爵彷彿覺得,水浪的拍擊聲正在附 和皮埃爾說話:「老實說,你相信這一點吧。」 安德烈公爵歎了一口氣,用童稚的、溫柔的、閃閃發亮的目光望了望皮埃爾的通紅的面 孔,他情緒激昂,但在那首屈一指的朋友面前還是覺得羞怯。 「是啊,惟願是這樣!」他說,「我們上岸去坐車吧。」安德烈公爵補充地說,於是他 走下船來,向皮埃爾指給他看的天空掃了一眼,在奧斯特利茨戰役後,他頭一次看見他躺在 奧斯特利茨戰場上所看見的那個永恆的高高的天空,那種在他心中沉睡已久的美好的情思, 忽然欣喜地、青春洋溢地在他心靈中復甦。一當安德烈公爵又進入他所習慣的生活環境,這 種感情就消逝了,但是他知道,他不善於發揮的這種感情還保存在他心中。對於安德烈公爵 來說,與皮埃爾的會面標志著一個時代,從表面看來他雖然過著原來的生活,但是在他的內 心世界,新生活已從這個時代開始了。 ------------------ 戰爭與和平 13 當安德烈公爵和皮埃爾駛近童山的住宅大門口的時候,天漸漸黑了。他們快要駛近大門 口,安德烈公爵面露微笑,要皮埃爾注意後面台階附近發生的一陣混亂。有一個背著背囊的 駝背的老太婆和一個身穿黑色衣裳、蓄著長髮的身材不高的男人看見一輛駛進宅院的四輪馬 車,急忙向後轉,往大門裡跑。有兩個女人跟在後面跑,總共四個人都很驚恐地向後門台階 上跑,一面回頭望望四輪馬車。 「這是瑪麗亞的神親,」安德烈公爵說,「他們竟把我們之中的一人看作父親了。這就 是她不聽從父親的一件事情;他吩咐把朝聖者趕開,可是她偏要接待他們。」 「什麼叫做神親呀?」皮埃爾問。 安德烈公爵沒有來得及回答。僕人們迎面走來,他問他們老公爵在哪裡,是不是要等很 久。 老公爵還在城裡,他們每時每刻都在等候他。 安德烈公爵把皮埃爾帶到自己的臥室,他在父親住宅中的這屋子總是收拾得齊齊整整, 適宜於居住,之後他親自到兒童室去了。 「我們到妹妹那裡去吧。」安德烈公爵回到皮埃爾身邊的時候,這樣說:「我還沒有看 見她,她現在躲藏起來了,她和幾個神親待在一起。她在我們面前覺得靦腆,她活該,你准 能見到他們這幾個神親。C』 est curieux,ma parole.ヾ」   ヾ法語:真的,這很有趣。 「Qu』est ce que c』est queヾ神親。」皮埃爾問。 「你就會看見他們的。」 公爵小姐瑪麗亞果然覺得侷促不安,他們走到她跟前的時候,她漲紅了臉。她那很舒適 的房間裡,一盞長明燈擺在神龕前面,有一個頭髮很長、鼻子也長、穿著正教僧侶長袍的男 孩和她並排地坐在茶炊後面的長沙發上。 一個滿臉皺紋的瘦骨嶙峋的老太婆帶著兒童般溫和的面部表情坐在旁邊的安樂椅上。 「Andr□ pourquoi ne pas m』avoir pr□venu?」ゝ她用溫和的責備的口氣說, 就像站在小雞前面的母雞那樣站在那些朝聖者前面。 「Charm□e de vous roir.Je suis tr□s contente de vous voir.ゞ」當 皮埃爾吻她的手的時候,她對他說。   ヾ法語:什麼是。 ゝ法語:安德烈,干嘛不事先通知我呢? ゞ法語:看見您我非常高興,非常高興。 皮埃爾還是兒童的時候,她就認識他,而目前,他和安德烈的交情,他和妻子之間發生 的不幸,主要是,他那和善的、顯得樸實的面孔,博得了她對他的好感。她用那十分美麗 的、閃閃發亮的眼睛注視他,彷彿對他說:「我非常愛您,但是請您不要譏笑我的人。」他 們寒暄了幾句之後,便坐下來了。 「啊,伊萬努什卡也在這裡。」安德烈公爵面露微笑地指著那個年輕的朝聖者說道。 「安德烈!」公爵小姐瑪麗亞懇求地說。 「Il faut que vous sachiez que c』est une femme.ヾ」安德烈對皮埃爾說。 「Andr□,au nom de Dieu!ゝ」公爵小姐瑪麗亞重複地說。 看來,安德烈公爵對朝聖者的嘲弄態度和公爵小姐瑪麗亞枉費心機的庇護,是他們之間 業已形成的、習以為常的相互關係。 「Mais,ma bonne amie,」安德烈公爵說,「Vous deAvriez au contraire  m』etre reconnaissante de ce que j』explique a Pierre votre intimit□  avec ce jeune homme.ゞ」 「Vraiment?々」皮埃爾好奇而認真地說(公爵小姐瑪麗亞為此而特別感激皮埃爾), 他透過眼鏡很仔細地瞧著伊萬努什卡的面孔,伊萬努什卡心裡明白人們正在議論他,就用狡 黠的目光環顧著大家。   ヾ法語:你知道,這是個女人。 ゝ法語:安德烈,看在上帝份上。 ゞ法語:我的仁慈的朋友,你必須感激我才好,我向皮埃爾解釋你和這個年輕人之間的 親密關係。 々法語:當真嗎? 公爵小姐瑪麗亞為她自己人而侷促不安是毫無裨益的。他們一點也不羞怯。老太婆垂下 眼簾,斜視著進來的人,她把茶碗翻過來,扣在碟子上,把吃剩的一塊糖擱在碗旁邊,心情 寧靜地、一動不動地坐在安樂椅上,等人家給她再斟一杯茶。伊萬努什卡慢慢地飲著碟子裡 的茶,一面皺起眉頭,把那調皮的女人眼睛打量幾個年輕人。 「你到過哪裡,到過基輔嗎?」安德烈公爵問老太婆。 「去過,老爺子,」愛說話的老太婆回答,「聖誕節,我在上帝的侍者中已獲致神聖的 上天的奧秘。老爺子,甫才我自科利亞津來,那裡揭示了偉大的神賜……」 「伊萬努什卡和你同去的吧?」 「施主,我是獨自去的,」伊萬努什卡竭力地用男低音說,「在尤赫諾沃才和佩拉格尤 什卡相遇了……」 佩拉格尤什卡打斷伙友的話,顯然她很想把她目睹的情形講給他聽。 「老爺子,在科利亞津揭示了偉大的神賜。」 「怎麼,又發現聖屍了嗎?」安德烈公爵問。 「安德烈,夠了,」公爵小姐瑪麗亞說。「佩拉格尤什卡,別講下去了。」 「不……怎麼,小姐,為什麼不能講下去呢?我喜歡他。他這個行善的人,上帝的寵 兒,給了我十個盧布,我還記得。當我待在基輔的時候,有個癡呆的基留沙對我說,他是地 道的神親,不論是冬天還是夏天,總是光著腳步行。他說,你所去的不是應該去的地方,你 去科利亞津吧,那裡有一座有靈的神像,聖母在那裡顯聖了。我聽了那些話,就和這幾個朝 聖者告別,於是到那裡去了……」 大家都默不作聲,只有一個女朝聖者吸了一口氣,用那均勻的嗓音說話。 「老爺子,我到了那裡,人們告訴我:發現了偉大的神賜,聖油從聖母臉上往下 滴……」 「啊,很好,很好,你以後再講。」公爵小姐瑪麗亞漲紅著臉,說。 「請讓我來問問她,」皮埃爾說,「是你親自看見的嗎?」他問。 「老爺子,可不是,是我親自受到神賜的。她那臉上的先輪就像上天之光,燦爛輝煌, 聖油從聖母臉上不住地往下滴,不住地往下滴……」 「要知道這是一種欺騙。」皮埃爾天真地說,又仔細聽著朝聖者講話。 「哎呀,老爺子,你說什麼呀!」佩拉格尤什卡十分驚恐地說,她把臉轉向公爵小姐瑪 麗亞,請求她庇護。 「他們在哄騙老百姓。」他重複地說一句話。 「耶穌基督保佑,」女朝聖者在胸前畫十字時說,「唉,老爺子,你甭說。有個將軍硬 不相信,他說道:『僧侶們都在騙人,』他的話音一落地,眼睛就瞎了。於是他夢見洞穴聖 母向他走來,對他說:『你要相信我,我可以給你治好眼疾。』他開始懇求:把我送到、送 到聖母那裡去。我對你說的是實話;是親眼看見的。人們把他這個瞎子送到聖母那裡,他向 她跟著走去,跪倒在地上,乞求地說:『給我把眼睛治好。我把沙皇賞給我的,全都奉獻給 你。』是親眼看見的,老爺子,我就把金星勳章嵌在她身上。沒啥可說的,雙目復明了!這 樣說是不應該的,上帝會來懲罰的。」她用教誡的口氣對皮埃爾說。 「神像怎麼掛上了金星勳章?」皮埃爾問。 「聖母也擢升為將軍了嗎?」安德烈公爵面露微笑地說。 佩拉格尤什卡的面色忽然變得蒼白了,她舉起雙手輕輕一拍。 「老爺子,老爺子,你有罪,你有個兒子!」她說起話來,蒼白的臉色忽然間變得通紅。 「老爺子,你說這樣的話,上帝原諒你吧。」她在胸前畫了十字。「老天爺啊,原諒他 吧。小姐,這是怎麼回事呢?……」她把臉轉向公爵小姐瑪麗亞,說。她站立起來,開始收 拾自己的背囊,幾乎要哭出聲來。很明顯,她覺得可怕又可恥的是,她竟然在這個會說出這 等話的家庭中受到了恩惠,她又覺得可惜的是,現在不得不拋棄這家的恩賜。 「您何苦呢?」公爵小姐瑪麗亞說,「您為什麼到我這裡來? … 「不,佩拉格尤什卡,要知道,我是開玩笑的,」皮埃爾說。 「Princesse,ma parole,je n』ai pas voulu l』ofAfenver,ヾ我只有這個想 法罷了。你甭多想,我不過是開了個玩笑。」他說,畏葸葸地微笑著,想改正過錯。   ヾ法語:公爵小姐,說實話,我不想使她感到委屈。 佩拉格尤什卡停住了,流露出懷疑的樣子,可是從皮埃爾臉上可以看出真誠悔改的表 情,安德烈公爵時而溫順地看看佩拉格尤什卡,時而看看皮埃爾,他因此漸漸安靜下來。 ------------------ 戰爭與和平 14 女朝聖者安靜下來了,又參加談話,她講到阿姆菲洛希神甫的事情,講了很久,這個神 甫過著聖潔的生活,他的一只手也發散著神香的氣息,又講她認識的幾個僧侶,在她最近一 次漫遊基輔的時候,給了她一把打開洞穴的鑰匙,她隨身帶著麵包干,和幾個朝聖者在洞穴 裡待了兩天兩夜。「我向一具聖屍祈禱,念念禱告詞,又向另一具聖屍走去。我小睡片刻, 又懷著敬意地去吻聖物,媽呀,那裡多麼寂靜,多麼爽適,簡直使人不想走回外界去。」 皮埃爾很仔細地、認真地聽她講話。安德烈公爵從房裡走出去了,在他走後公爵小姐瑪 麗亞留下那些神親,讓他們慢慢飲茶,她把皮埃爾帶到客廳裡去。 「您很慈善。」她對他說道。 「咳,我真的不想侮辱她,我非常理解而且珍惜這種感情。」 公爵小姐瑪麗亞沉默無言地瞥他一眼,露出溫柔的微笑。 「我知道我早就認識您了,我像疼愛哥哥一樣愛您,」她說,「您認為安德烈怎麼 樣?」她連忙問道,不讓他有時間來說些什麼回答她所說的親熱的話,「他使我感到非常不 安。他的健康情況冬天有所改善,但去年春天他的舊傷復發了,醫生說他應當去治療。因此 我在精神上很替他擔心。他的性情和我們女人不同,他不擅長在憂患中煎熬,用哭來發洩自 己的痛苦。他在內心中承受著痛苦。今天他的精神振奮,心情也很愉快,這是您的到來對他 產生的影響,他很少是這個樣子。若是您能勸他出國該多好啊!他所需要的是工作,而這種 平靜的生活會把他毀掉的,這一點其他人並沒有發覺,我可是看得出來的。」 九點多種,幾個侍者聽見老公爵開來的輕便馬車的鈴鐺聲,就急忙奔向台階。安德烈公 爵和皮埃爾也登上台階。 「這是誰啊?」老公爵走下馬車,看見皮埃爾後問道。 「啊!我很高興!來親吻吧。」他知道這個不認識的年輕人是誰之後說道。 老公爵情緒很好,親熱地對待皮埃爾。 晚飯前安德烈公爵回到父親書齋,正遇見老公爵和皮埃爾在熱烈爭辯。皮埃爾證明,不 再有戰爭的時日必將來臨。老公爵開點兒玩笑,沒有發脾氣,對他說的話提出了異議。 「把血管裡的血放出來,灌進一點水,那時就沒有戰爭了。女人的囈語,女人的囈 語。」他說,但仍然和藹地拍拍皮埃爾的肩膀,他走到桌前,看來安德烈公爵不想參加談 話,正在桌旁翻閱父親從城裡帶來的文件。老公爵走到他跟前,開始談論一些事情。 「首席貴族羅斯托夫伯爵沒有把一半人馬送來。他抵達城裡了,忽然想請我出席午宴, 我為他舉辦了一次午宴……請看看這份文件……喂,自己人,」尼古拉﹒安德烈伊奇公爵拍 了拍皮埃爾的肩膀,把臉轉向兒子說,「你的友人是好樣的,我真喜歡他!他使我激昂起 來。別人也會說俏皮話,但是我不願意聽,他就是撒謊,也會使我這個老頭子激動起來。 喂,去吧,去吧,」他說道,「我大概要來出席你們的晚宴。我還要爭辯爭辯。你愛愛我的 傻姑娘公爵小姐瑪麗亞。」他從門裡向皮埃爾喊道。 目前皮埃爾到了童山才賞識他和安德烈公爵的友誼的全部魅力和作用。這種魅力與其說 是表現在他和他本人的關係上,毋寧說是表現在他和他的親人和家人的關係上。皮埃爾和嚴 厲的老公爵以及溫順的畏葸的公爵小姐瑪麗亞相處時,雖然他幾乎不熟悉他們的情形,但是 他立刻覺得自己是他們的老友。他們都很喜愛他。他對女朝聖者的溫和態度贏得了公爵小姐 瑪麗亞的好感,公爵小姐用炯炯的目光諦視他;一歲的尼古拉小公爵(正如祖父這樣叫他) 向皮埃爾微微一笑,向他走去,讓他抱抱他。當他和老公爵交談的時候,米哈伊爾﹒伊萬內 奇和布裡安小姐都面帶愉快的微笑端詳著他。 老公爵出來吃夜飯,顯然是為了招待皮埃爾的緣故。在童山逗留的這兩天,老公爵對皮 埃爾很親熱,還請他以後常到他這裡來。 皮埃爾離開以後,他們全家人聚集起來評論他,這就像新客離開後常有的情形那樣。而 全家都說他的好話,這倒是罕見的事。 ------------------ 戰爭與和平 15 羅斯托夫這次休假回來以後,頭一次感到和意識到他與傑尼索夫和整個兵團的關係是何 等鞏固。 當羅斯托夫駛近兵團駐地的時候,他體驗到他駛近波瓦爾大街的住宅時所體驗到的那種 感情。當他頭一眼看見穿著兵團制服連扣子也沒扣的驃騎兵的時候,當他認出這是棕紅頭髮 的捷緬季耶夫,看見棗紅色戰馬的系馬樁的時候,當拉夫魯什卡(拉夫爾的小名)欣喜地向 著自己的老爺叫喊:「伯爵來了!」——睡在床上的、滿頭亂髮的傑尼索夫就起床,從土窯 裡跑出來擁抱他,當軍官們向剛剛抵達的人身邊走去的時候,羅斯托夫體驗到他的父母、姐 妹擁抱他時所體驗到的那種感情,欣喜的眼淚湧向喉頭,妨礙他講話。兵團也是他的家,也 像雙親的家一樣始終是可愛的、可貴的。 羅斯托夫晉謁了團長,接到去原先的騎兵連服務的任命,照常值勤,採辦飼料,深入了 解兵團的種種需求,覺得自己喪失了自由,被禁閉在一成不變的狹小的櫃子裡,他於是又體 驗到在雙親家裡所體驗到的那種令人安慰的有所依靠的並以此地為家的舒適之感。這裡根本 沒有使人坐立不安的、使人作出錯誤選擇的那種自由社會的混亂現象;沒有不知要不要對方 作一番解釋的索尼婭;沒有是否有可能到哪裡去的問題;沒有可借助各種方式來消磨晝夜二 十四小時的問題;沒有既不親近,亦不疏遠的無數多的人們;沒有與家父的不明不白的金錢 關係;沒有在駭人的賭博中輸給多洛霍夫一大筆錢的回憶!在這裡,在兵團裡,一切都是簡 而明的。全世界分成兩個相差懸殊的部分:一部分是我們的保羅格勒兵團,而另一部分則是 其余的一切。這另外的部分,與他毫不相干。在兵團中一切都是眾所周知的:誰是中尉、誰 是大尉、誰是好人,誰是壞人,主要是,什麼人是同志。隨軍商販在賒賣貨物,每四個月領 到一次薪水。沒有什麼可用心計的,沒有什麼可資選擇的,只要不做保羅格勒兵團認為卑下 的事情。如果派你執行任務,只要去做明確規定的、吩咐你做的事情,那就會百事順遂。 羅斯托夫又進入兵團所固有的生活環境,他猶如睏倦的人躺下來休息一樣,感到愉快和 慰藉。在這次戰役中,兵團的生活使羅斯托夫感到更加愉快,因為他輸給多洛霍夫許多錢以 後(雖然他父母多麼安慰他,他仍然沒法寬恕這種行為),他痛下決心,不像從前那樣服兵 役,為了糾正自己的過失,就應出色地服役,做一個優秀的同志和軍官,也就是做個完美的 人。這件事在那個領域裡是難以做到的,而在兵團裡卻是可以做到的。 羅斯托夫自從賭博輸錢以來,便下定決心,在五年之內償還父母這筆債務。他父母每年 寄給他壹萬盧布,他現在決定只取用兩千盧布,其余的錢都用以償還父母的債。 我軍經過幾次撤退和進攻,並在普圖斯克、普魯士——艾勞戰役之後,在巴滕施泰因附 近集結等候國王駕臨,開始一場新的戰役。 保羅格勒兵團是曾參與一八○五年出征的俄軍中的一支部隊,因為在俄國養精蓄銳,充 實兵力,所以已經遲到,趕不上頭幾次戰鬥。兵團既未參與普圖斯克戰役,亦未參與普魯士 ——艾勞戰役。在這次戰役的後半期加入作戰部隊,從屬於普拉托夫部隊。 普拉托夫部隊不依賴俄軍,單獨作戰。保羅格勒兵團的各部曾與敵軍對射,捕獲了許多 俘虜,有一次甚至奪取了烏迪諾元帥的幾輛輕便馬車。四月份,保羅格勒兵團的官兵一連有 幾周原地不動,駐紮在一個已被徹底摧毀的荒無人煙的德國村莊。 正值冰消雪融的天氣,泥濘路滑,寒風刺骨,河上的冰層破開了,道路不能通行。一連 數日,人和馬匹都得不到糧秣供應。因為運輸受阻,人們分佈於滿目荒涼的、空空蕩蕩的村 落,四出尋找馬鈴薯,可是能夠尋覓到的馬鈴薯為數甚少。 什麼都給吃光了,居民都四散而逃,留下來的人還不如乞丐,從他們身上沒有什麼可撈 了,甚至連不太富有同情心的士兵也不僅不在他們身上賺錢,反而把自己剩下的食糧送給他 們。 保羅格勒兵團在幾次戰鬥中只有二人負傷,但是因為嚴寒和疾病,傷亡的人數幾達一 半。凡是被送進野戰醫院的人必死無疑,因此那些由於營養不良而患熱病和浮腫病的大兵寧 願用盡最後一點力量勉強地伸著兩腿在前線執勤,而不願意走進醫院裡去。開春時,士兵已 發現從土裡鑽出一種狀如龍須菜的植物,他們不知怎的把它叫做瑪莎甜根。上級雖已下令, 不准食用有害的植物,但是士兵們仍舊在草地和田野裡散佈開來,尋找瑪莎甜根(這種甜根 是很差的),用馬刀掘出來吃。春季裡,士兵之中出現了一種疾病——手、足和臉浮腫,醫 生認為,食用這種甜根是發病的原因。雖有禁令在,保羅格勒兵團傑尼索夫騎兵連的士兵仍 以這種甜根作為主食,因為最後一回只發給每人半俄磅麵包干、大家慢慢啃著,熬了一個多 禮拜,最近運來的馬鈴薯都凍壞了,發芽了。 戰馬也有一個多禮拜靠房頂上的乾草充饑,瘦得很難看了,身上的毛自入冬以來就給磨 成一團一團的。 士兵和軍官們雖說是遭難,但是現在仍然照常過日子,雖說是兩臉蒼白、浮腫,衣衫襤 褸,但是驃騎兵依然排隊點名,收拾屋子,刷洗馬匹和馱具,缺乏飼料時便拿房頂上的乾草 喂馬,走到大鍋前面用飯,吃完之後站起來,仍然覺得沒有飽,他們嘲笑令人厭惡的伙食, 嘲笑自己饑腸轆轆。一如平日,士兵們在瞬時生起篝火,烤火,抽煙、挑選和烘烤發了芽 的、生霉的土豆,傾聽和敘述有關波將金與蘇沃洛夫出征的故事,或者有關奸滑的阿廖沙和 神甫的雇工米科爾卡的故事。 軍官們像平時一樣,三人一群、兩人一夥地住在大敞著門的、半破壞的房子裡。年紀比 較大的軍官都在關心如何獲得麥秸和土豆的事,總之是關心官兵的給養,年紀比較輕的軍官 還像平時一樣,有的人打牌(雖然缺少食糧,但是錢卻很多),有的人耍著無害的游戲—— 投釘戲和擊木游戲。人們都很少談論戰事的進程,部分地因為不熟悉確實的情況,部分地因 為人們模糊地意識到,整個戰事進展得不利。 羅斯托夫仍舊和傑尼索夫住在一起,自從這二人休假以來,他們的友誼關係變得更加密 切了。傑尼索夫從未言及羅斯托夫的家裡人,可是從這名連長對他自己部下的軍官如此和藹 可親來看,羅斯托夫意識到,這個老驃騎兵對娜塔莎的不幸的愛情,在增強他們的友誼方面 發揮了促進作用。傑尼索夫顯然竭盡全力地使羅斯托夫少遇危險,愛護他,在戰役結束之 後,特別高興地迎接他這個平安歸來的人。一次出差時,羅斯托夫來到一個滿目荒涼的、破 壞無遺的村子尋覓食物,在這裡發現了一家人——波蘭籍的老頭子和他那來抱嬰兒的女兒。 他們都赤身露體,餓得要死,無法走開,也沒有行駛的工具。羅斯托夫把他們送到他的駐紮 地,讓他們住在自己的房子裡,在老頭子尚未復原時,一連有幾周維持他們的生活費用。羅 斯托夫的一個同事興致勃勃地談論女人,一面譏笑羅斯托夫,說他頂滑頭,說他應該把那個 被他搭救的長得漂亮的波蘭女人介紹給同事們認識認識。羅斯托夫認為開這種玩笑,簡直是 侮辱,他怒不可遏,對那個軍官說了一堆聽來刺耳的話。傑尼索夫好不容易才制止他們二人 的決鬥。那名軍官走開後,傑尼索夫指責他脾氣急躁,而他自己卻不知道羅斯托夫對那個波 蘭女人抱有什麼態度。羅斯托夫對他說: 「你怎麼竟想……她對於我就像個妹妹一樣,我無法向你描寫,他說的話使我多麼委 屈……因為……就是因為……」 傑尼索夫拍打他的肩膀,在房間裡疾速地走來走去,沒有看羅斯托夫一眼,他在心情激 動時總會做出這副樣子來。 「你們羅斯托夫家族都有這樣的傻勁。」他說,羅斯托夫發覺傑尼索夫的眼睛裡噙滿著 淚水。 ------------------ 戰爭與和平 16 四月份,國君駕臨軍中的喜訊使部隊十分振奮。國君在巴滕施泰因舉行閱兵式,羅斯托 夫未能出席;保羅格勒兵團駐紮在離前面的巴滕施泰因很遠的前哨陣地。 他們在宿營。傑尼索夫和羅斯托夫住在士兵替他們挖掘的土窯裡,土窯覆蓋有樹枝和草 皮。土窯是采用當時合乎時尚的方法築成的:挖出一條溝——一俄尺半寬,二俄尺深,三俄 尺半長。溝的一端做成梯蹬,這就是斜坡和台階,溝本身就是一個房間:幸運者(如同騎兵 連連長)的房間裡,在那梯蹬對面的另一端,有一塊木板擱在幾根木樁上,這就是桌子。沿 著溝的兩邊,挖掉一立方俄尺的土,這就是兩張床和長沙發。土窯窯頂要做得那樣高,人在 土窯中可以站起來,如果把身子靠近桌子的一端,甚至可以在床上坐起來,傑尼索夫的日子 過得挺闊氣,因為連裡的士兵都喜愛他。窯頂的山牆是一塊木板,木板上面嵌有一塊破了 的、但卻被粘起來的玻璃。當天氣非常寒冷的時候,人們從士兵的篝火中用彎彎的鐵片舀取 燒紅的炭火放在梯蹬前面(傑尼索夫把土窯的這個部分稱為接待室),土窯裡變得暖和起來 了,傑尼索夫和羅斯托夫身邊經常有許多軍官,他們都覺得暖和,只要穿一件襯衫坐在那兒 就行了。 四月間,羅斯托夫值勤。早晨七點多種,他熬過一個不眠之夜後走回來了,吩咐把燒紅 的炭火拿來,換下一套被雨淋濕的衣裳,祈禱了上帝,喝足了茶,烤烤火取暖,把他自己的 角落和桌上的東西收拾得整整齊齊,之後他就穿著一件襯衫,仰臥下來,把兩隻手放在腦袋 下面,露出一張風吹日曬變得粗糙的臉。他一邊愉快地想到,他因最近一次現地偵察有功, 將於幾天之內晉升官階,一邊等待著不知前往何地的傑尼索夫。羅斯托夫想和他談談。 土窯外面可以聽見傑尼索夫時斷時續的叫喊聲,他顯然在發脾氣,羅斯托夫移動腳步, 向窗口走去,看看他和什麼人打交道,他看見騎兵連司務長托普琴科。 「我已經命令你不讓他們吃甜根,叫什麼瑪莎甜根啊!」傑尼索夫喊道,「我親眼看見 拉扎丘克從田裡把這種甜根抱來了。」 「大人,我下了命令,他們都不聽。」騎兵連司務長回答。 羅斯托夫又躺在自己床上,心裡高興地想想:「現在讓他來磨蹭,讓他來忙合,我干完 了我的活,躺在床上——妙極了!」他聽見土牆外面除了騎兵連司務長,還有拉夫魯什卡說 話的聲音,拉夫魯什卡是個機靈的、有幾分狡猾的聽差——傑尼索夫的聽差。他不知因為什 麼正在講他外出尋找食物時,看見幾輛大車、麵包干和幾頭公牛。 土窯外面又傳來漸向遠處消逝的傑尼索夫的叫喊聲和話語聲:「備馬鞍,第二排!」 「打算到哪裡去啊?」羅斯托夫想了想。 隔了五分鐘,傑尼索夫走進臨時建築的土窯裡,兩腿粘滿了污泥,但是他仍然爬上床 去,憤懣地抽完一袋煙,把他自己的東西向四處亂扔,把馬鞭插在腰間,佩戴馬刀,便從土 窯裡走出去了。羅斯托夫發問:「到哪裡去了?」他氣忿地、含糊其詞地回答,說有點事情。 「讓上帝和國君審判我吧!」傑尼索夫走出土窯時說,羅斯托夫聽見土窯外面有幾匹馬 在爛泥路上走著,發出啪嗒啪嗒的響聲。羅斯托夫甚至不想知道傑尼索夫騎馬到何處去。他 使他自己的角落變得暖和後,便睡熟了,到傍晚以前才起床,走出了土窯。傑尼索夫還沒有 回來。黃昏時分天放晴。有兩個軍官和一名士官生在鄰近的土窯旁邊玩投釘游戲。他們哈哈 大笑地把蘿蔔裁在疏鬆的泥地裡。羅斯托夫也加入他們一夥了。玩到半中間的時候,軍官們 看見幾輛向他們駛來的大車,莫約十五名驃騎兵騎著瘦馬尾隨於車後。由幾名驃騎兵押送的 大車駛近了系馬樁,一群驃騎兵把幾輛大車圍起來了。 「你看,傑尼索夫還很悲哀,」羅斯托夫說,「軍用食糧還是運來了。」 「果然運到了!」軍官們說,「士兵們可真高興啊!」在驃騎兵後面不太遠的地方,傑 尼索夫由兩名步兵軍官陪同,騎著馬走過來了,傑尼索夫和他們談論著什麼事情。羅斯托夫 向他迎面走來。 「大尉,我要向您提出警告。」一名軍官說,這個人身體消瘦,個子矮小,看樣子,是 很慍怒的。 「要知道我說了,決不交出去。」傑尼索夫回答。 「要由您負責,大尉,這是橫行霸道——掠奪自己人的交能工具!我們的人有兩天沒有 吃食物了。」 「而我的人有兩個星期沒有吃食物了。」傑尼索夫回答。 「閣下,這是搶劫行徑,您要負責的!」這個步兵軍官提高嗓音重複地說。 「可是您干嘛糾纏著我呢?啊?」傑尼索夫勃然大怒,高聲喊道,「是由我,不是由您 負責,您不要在這裡討厭地叨叨,還是好好的走開!」他對著那些軍官喊道。 「好啦!」那個身材矮小的軍官不畏葸,也不走開,大聲嚷道:「搶劫,我叫您曉 得……」 「你還是好好的,趕快走開,你見鬼去吧。」傑尼索夫於是向那名軍官掉轉馬頭。 「好,好,」那名軍官用威脅的口吻說,他顛簸著坐在馬鞍上,縱馬疾速地馳去。 「板牆上的狗,板牆上的活狗。」傑尼索夫朝他身後說出了騎兵嘲笑騎馬的步兵的最惡 毒的話。他奔馳到羅斯托夫跟前,哈哈大笑起來。 「你從步兵手裡奪來了,用武力奪來了運輸車!」他說道。 「怎麼,大夥兒不會餓死吧?」 那幾輛向驃騎兵駛近的大車,是給步兵團用的,傑尼索夫從拉夫魯什卡處得知運輸車單 獨駛行,於是帶領驃騎兵把它奪過來。他們把相當多的麵包干分發給士兵,他們甚至與其他 連隊共享一頓飽餐。 翌日團長已傳喚傑尼索夫,團長伸開手指蒙著自己的眼睛,對他說:「我對這件事有這 種看法:我什麼都不知道,我不著手辦理這件事,但是要勸您去司令部走一趟,就在那個軍 糧管理處辦好這件事,假如有可能的話,要簽個字,證明收到多少軍糧,否則,就得寫在步 兵團的帳上,會引起訴訟的,結果可能很不利。」 傑尼索夫從團長那裡逕直地到司令部去了,真誠地履行團長的忠告。夜晚他回到自己的 土窯,羅斯托夫從來沒有看見自己的朋友會露出這種神態。傑尼索夫說不出話,喘不上氣 來。羅斯托夫問他出了什麼事,他只用嘶啞而微弱的嗓音破口大罵,說一些恫嚇的話。 羅斯托夫被傑尼索夫的狼狽相嚇了一跳,便叫他脫下衣裳,喝一點水,然後就著人去延 請醫生。 「審判我,因為犯有搶劫罪,哎呀!再給我一點兒水。就讓他們審判吧。可是我要,永 遠要揍這些卑鄙傢伙,我要向國王稟告。給我一點冰。」他說。 前來治病的兵團的醫師說要放血。從傑尼索夫毛茸茸的手臂上放出一深盤黑血,只有在 這種場合他才能講出他所發生的一切情況。 「我到了,」傑尼索夫講,「喂,你們這裡的長官在哪裡?」他們指給我看了。稍微等 一等,好不好?我有任務,我走到三十俄裡以外的地方來,我沒有時間等候,你去報告。 好,這個賊王走出來了,他也想教訓我了:這是搶劫啊!我說,干搶劫勾當的不是拿軍糧來 維持士兵伙食的人,而是把軍糧塞進自己腰包的人!』好,他說,『您到代理人那裡去簽個 字,不過您的案子要轉送上級。』我走到代理人那裡。我一進門,在桌旁坐的……究竟是誰 呢?你想想!……是誰使我們挨餓,」傑尼索夫大聲喊道,握緊他那個病人的拳頭在桌上捶 了一下,用力過猛,險些兒把桌子捶倒了,桌上的幾隻茶杯給捶得跳了起來,「捷利亞寧 啊!『怎麼,你使我們挨餓嗎?』那回子我打了他一下嘴巴,真利落……『啊,沒出息的家 伙……』我於是把他推倒,讓他滾來滾去!揍得真痛快,可以說,」傑尼索夫大聲嚷著,在 他那烏黑的胡子下面愉快而兇狠地露出潔白的牙齒。「要不是他人把我拖開,我真會把他揍 死的。」 「你為什麼總要大聲喊叫,安靜下來吧,」羅斯托夫說,「你瞧,又出血了。等一等, 要重新包扎一下。」 有人給傑尼索夫重新包扎好傷口,讓他上床睡覺。第二天醒來,他心地平和,看起來非 常高興。 但在正午的時候,一名團部副官帶著嚴肅而憂愁的面容來到傑尼索夫和羅斯托夫的公共 土窯裡,十分惋惜地拿出團長給少校傑尼索夫的正式公文,其中說到查問昨天的事件,這名 副官通知說,案情必定會急劇地惡化,目前已經成立軍事法庭,對軍隊搶劫與肆虐行為實行 嚴厲制裁,遇機運時,亦應遭受降級處分,才能了結這個案子。 從受委屈者方面看來,案子是這樣的:傑尼索夫少校搶走運輸車之後,酩酊大醉,未經 傳喚貿然去見軍糧管理委員會主席,謾罵他是竊賊,且以鬥毆相威脅,有人把他拖出去了, 他就闖進辦公廳,痛毆兩名官吏,把其中一人的手弄脫臼了。 在回答羅斯托夫一再提出的各種問題時,傑尼索夫笑著說,彷彿有個人給扭傷了,不過 這全是無稽之談,是廢話,他根本不會想到害怕什麼法庭,如果這些卑鄙傢伙膽敢動他一根 汗毛,他就要報復,讓他們永遠記得他的厲害。 傑尼索夫雖然輕蔑地談起這件案子,但是羅斯托夫知之甚稔,不會發覺不出他內心害怕 法庭,並且為其後果顯然不利的案子而遭受折磨,不過他瞞著不讓他人知道罷了。每日均有 調查公文和傳票送來,五月一號,首長命令傑尼索夫將騎兵連移交給比他低一級的軍官,然 後到師司令部去說明他在軍糧管理委員會的肆虐行為。前一天,普拉托夫率領兩個哥薩克兵 團和兩個驃騎兵連對敵軍作了一次現地偵察。像平時一樣,傑尼索夫疾馳於散兵線之前,藉 以炫耀自己的英勇果斷。法國步兵發射的一顆子彈打中了他的大腿。也許在別的時候,傑尼 索夫負了這一點輕傷,不會離開兵團,可是現在他借此機會不到師部去,而進了野戰醫院。 ------------------ 戰爭與和平 17 六月份,弗裡德蘭爆發了一場戰鬥,保羅格勒兵團沒有參與這次戰役,緊接著宣佈休 戰。羅斯托夫因為朋友不在身邊而覺得難受,自從他走後沒有接到他的任何消息,對他的案 件的進程和傷勢感到擔心,於是他就利用休戰的機會請假到醫院去探望傑尼索夫。 醫院位於普魯士的一個小鎮,這個小鎮有兩次遭到俄軍和法軍的摧毀。正因時值夏季, 田野裡十分爽適,而這個小鎮上到處都是殘垣斷壁、毀壞的屋頂、污穢的街道、鶉衣百結的 居民、流落於街頭的醉醺醺的、病魔纏身的士兵,這就構成了分外陰暗的景象。 醫院裡一棟磚石結構的房子,庭院裡可以看見拆掉的圍牆的殘跡,門窗與玻璃部分地遭 受摧毀。有幾個綁著繃帶、臉色慘白、遍身浮腫的士兵時而踱來踱去,時而坐在庭院中曬曬 太陽。 羅斯托夫剛剛走進屋門,就有一股腐爛的肉體和醫院的氣味向他襲來。他在樓梯上遇見 一個叨著雪茄煙的俄國軍醫。 俄國醫士跟在他後面。 「我不會分身似的同時抓許多事,」醫生說道,「你晚上到馬卡爾﹒阿列克謝耶維奇那 裡去,我也到那裡去。」醫士還向他問了什麼話。 「咳!你知道怎麼辦,就怎麼辦吧!豈不都是一樣的嗎?」 醫生看見走上樓來的羅斯托夫。 「大人,您干嘛要來?」醫生說道,「您干嘛要來?也許子彈沒有打中您,您要傳染上 傷寒嗎?老兄,這裡是麻風病院。 「為什麼不能來呢?」羅斯托夫問道。 「傷寒病,老兄。無論是誰走進來,只有死路一條。唯有我和馬克耶夫(他指指醫士) 在這兒拖著幹活兒。我們醫生兄弟在這裡莫約死了五個了。新來的人隔了一個星期就要完蛋 的,」醫生顯然覺得高興地說,「有人延請普魯士醫師,可是我們的盟友都不喜歡到這裡 來。」 羅斯托夫向他說明,他想探視住在這裡的驃騎兵少校傑尼索夫。 「老兄,不曉得,不知道,您想想吧,我一個人干三家醫院的工作,四百多個病號!還 好,行善的普魯士太太每月給我們寄送兩俄磅咖啡和兩俄磅絨布,不然的話,真會完蛋 的。」他笑了起來。「老兄,四百病人,還經常給我送來新的哩。有沒有四百呢?嗯?」他 問醫士。 醫士現出疲憊不堪的樣子。顯然他在懊惱地等待聊得太久的醫生趕快走開。 「傑尼索夫少校,」羅斯托夫重複地說,「他是在莫利坦負傷的。」 「他好像死了。是嗎?馬克耶夫,」醫生冷淡地問醫士。 但這名醫士並沒有證實醫士的話。 「他是啥樣子,高高的個子、棕紅頭髮的嗎?」醫生問。 羅斯托夫描述了傑尼索夫的外表。 「有過,有過這樣的人」這位醫生彷彿挺高興地說,「這個人也許死了,不過我來查一 下,我這兒有名單。馬克耶夫,你有名單嗎?」 「名單在馬卡爾﹒阿列克謝耶維奇那裡,」醫生說,「請您到軍官病房裡去吧,在那兒 您能親眼看見的。」他把臉轉向羅斯托夫,補充地說了一句話。 「咳,老兄,最好不要去!」醫生說,「要不然,好像您自己也會留在那裡的。」但是 羅斯托夫向醫師鞠了一個躬,告辭之後就請醫士領他去。 「一言為定,甭埋怨我吧。」醫生從樓梯下面大聲喊道。 羅斯托夫和醫土走進了走廊。在這個昏暗的走廊裡,醫院的氣味十分濃,以致羅斯托夫 摀住自己的鼻子,不得不停步,好鼓足勁來往前走。右邊的房門打開了,一個面黃肌瘦的人 拄著雙拐杖、赤著腳、穿一套內衣從那裡探出身子來。他依靠著門楣,用妒嫉的、炯炯發亮 的眼睛不時地望望從身旁走過去的人們。羅斯托夫朝門裡一瞧,瞧見了那些病號和傷員都躺 在舖了一層乾草和軍大衣的地板上。 「可以進去看看嗎?」羅斯托夫問道。 「究竟要看什麼呀?」醫士說。但是正因為醫士顯然不願意讓他走進病房,羅斯托夫硬 要走進士兵的病房。他已經聞慣了走廊裡的氣味,這裡的氣味更濃。這裡的氣味稍微有點不 同,更令人覺得沖鼻子。可以敏銳地感到,走廊的氣味正是從這裡發散出去的。 太陽透過大窗戶把長長的房間照得很明亮,在這個房間裡頭,病號和傷員把頭靠著牆分 成二排躺著,房中間留了一條過道。他們大部分人昏迷不醒,都沒有注意走進來的人。那些 神志清醒的人欠起身子,或則抬起他們那消瘦的發黃的臉,目不轉睛地望著羅斯托夫,個個 都流露出同樣的表情——指望幫助、責備和嫉妒他人的健康。羅斯托夫走到這個病房中間, 望望隔壁的房門口(幾扇門都是敞開的),他從房間的兩邊看見了同樣的情景。他停步了, 默默不語地環顧四周。他決沒有料到會目睹這種情狀。就在他面前,有一個病人橫臥在過道 中間的光地板上,大概是個哥薩克,剪了一個童化頭。這個哥薩克伸開粗大的手腳,仰臥 著。他的臉色赤紅,兩隻眼睛往上翻,只能看見眼白了,他的赤腳上,發紅的手上,一條條 青筋像細繩似的繃得緊緊的。他的後腦勺碰了碰地板,嗓音嘶啞地說了一句什麼話,又開始 重複說出這句話。羅斯托夫仔細地聽他說話,聽清了他重複說的這句話。這句話是:喝點 水,喝水,喝點水啊!羅斯托夫向四周環視,想找人幫忙,讓這個病號躺好,讓他喝點水。 「誰在這裡照顧病人呢?」他問醫士。這時有個輜重兵,醫院的工友從隔壁房裡走出 來,他退後一步,直挺挺地站在羅斯托夫面前。 「您好,大人!」這個士兵瞪大眼睛望著羅斯托夫,喊道,他顯然是把他看作醫院的首 長。 「要他躺好,讓他喝點水。」羅斯托夫指著哥薩克兵,說道。 「大人,是。」這名士兵蠻高興地說,他把眼睛瞪得更大,身子也挺得更直,可是還呆 在原地不動。 「不,這裡毫無辦法,」羅斯托夫想了想,垂下眼睛,希望走出去,但是他覺得有一種 意味深長的目光從右邊向他凝視,他於是回頭望望。差不多緊靠屋角,有個老兵坐在軍大衣 上面,露出一副骷髏般瘦黃的、嚴肅的面孔、沒有剃過的蒼白的髯須,他目不轉睛地望著羅 斯托夫。坐在老兵身旁的人從一邊指著羅斯托夫,對他低聲地說了些什麼。羅斯托夫明白, 老年人想向他提出什麼請求。他向這位老人近旁走去,看見他只彎著一條腿,另一條腿從膝 頭以上完全沒有了。老頭子身旁的另一個人離得相當遠,他頭往後仰,一動不動地躺著,這 是個年輕的士兵,翹起鼻子,蒼白如蠟的臉上長滿了雀斑,翻著白眼,羅斯托夫望了望這個 翹鼻子的士兵,一陣寒涼掠過他的脊背。 「瞧,這個士兵看來是……」他把臉對著醫士說。 「大人,我們請求過了,」老兵的下頦顫栗著說,「早上就有個人死了。要知道,我們 也是人,而不是狗……」 「我馬上派人把他抬走,抬走,」醫士連忙說,「大人,我請您離開這裡。」 「我們走吧,我們走吧。」羅斯托夫連忙說,他垂下眼睛,縮成一團,極力不讓人發 現,從這排向他凝視的、責備而嫉妒的目光中穿過去,他走出這間屋子。 ------------------ 戰爭與和平 18 穿過走廊後,醫士把羅斯托夫領進軍官病房,病房有三個房間,房門都是敞開的。在這 些房間裡擺著幾張床舖,負傷的和生病的軍官在床上躺著或坐著。有幾個人身穿病人服在房 裡踱來踱去。羅斯托夫在軍官病房裡遇見的頭一個人是個身材矮小的瘦骨嶙峋的獨臂的人, 他戴著睡帽、穿著病人服,嘴角上叨著煙鬥,在第一間房裡踱來踱去。羅斯托夫詳察著他, 極力地想回憶起他在什麼地方見過他。 「沒有料到在這兒遇見啦,」身材矮小的人說,「您還記得圖申、圖申是我把您領到申 格拉本嗎?您瞧,砍掉了我這一小塊……」他面露微笑,把那只空空的袖筒拿給羅斯托夫看 時這樣說,「您是找瓦西裡﹒德米特裡耶維奇﹒傑尼索夫嗎?——住在一起的人啊!」他知 道羅斯托夫要找誰時說,「在這兒,在這兒。」於是圖申就把他領進另一間房裡,從房裡傳 出幾個人的哈哈大笑聲。 「他們怎麼能夠在這兒不僅哈哈大笑,而且活得下去呢?」羅斯托夫想道,他還聞到在 士兵病院聞夠了的屍體的氣味,他還從周圍望見那兩邊伴送他的妒嫉的目光和這個痛苦得翻 白眼的青年士兵的面孔。 雖然是上午十一點多鐘,但傑尼索夫還用被子蒙著頭,睡在床上。 「啊,羅斯托夫!你好,你好!」他喊道,那嗓音仍像平常他在兵團中說話時用的嗓音 一樣,但羅斯托夫憂愁地覺察到,他還懷有地所慣有的放肆而活躍的心態,但是他的面部表 情、語調和談吐卻流露出前所未有的、隱藏在內心深處的難堪的情感。 儘管他負傷以後已經過了六個禮拜,傷勢並不太嚴重,但是還沒有愈合。他的臉蒼白而 且浮腫,住軍醫院的傷病員都和他一樣。但使羅斯托夫感到驚奇的不是這件事,使他感到驚 奇的是,傑尼索夫看見他,好像很不高興,對他流露出不自然的微笑。傑尼索夫既不詢問兵 團的情形,也不詢問戰事的進程。當羅斯托夫談論此事的時候,傑尼索夫不聽他說話。 羅斯托夫甚至發現,在向傑尼索夫提起兵團的情形,總之是向他提起軍醫院以外的另一 種自由生活的時候,他就覺得很不高興。他好像力圖忘懷過去的生活,只是關心他和軍糧官 的那個案子。為了回答羅斯托夫詢及的案情,他立即從枕頭下面拿出一份他從委員會方面接 到的公文和他草擬的答覆。他變得興奮起來,開始念這份公文,尤其是要羅斯托夫注意他在 公文中對自己敵人說的這些諷刺的話。那些住院的傑尼索夫的夥伴,原先把羅斯托夫——新 近從自由世界走來的人物——圍在中間,但一當傑尼索夫開始念他的這份公文,他們就漸漸 走開。羅斯托夫憑他們的臉色心裡就明白,這些先生不止一次地聽過使他們厭惡的整個故 事。只有鄰床的十分肥胖的槍騎兵陰郁地皺起眉頭,坐在自己的病床上抽煙鬥,身材矮小的 獨臂的圖申繼續聽他講故事,不以為然地搖搖頭,念到半中間的時候,槍騎兵打斷傑尼索夫 的話。 「在我看來,」他把臉轉向羅斯托夫說,「索性請求國王赦免。聽說,眼前頒發的獎賞 更多,大概能夠得到饒恕的……」 「我要去請求國王!」傑尼索夫說,他本想使他自己的嗓音賦有從前的激昂和勁頭,但 是聽來卻是無益的急躁。「請求什麼呢?如果我是個土匪,我是會請求施恩的,可是我受到 審判是因為我揭露了一些土匪。讓他們公審,我不畏懼什麼人;我誠實地為沙皇、為祖國效 勞,沒有盜竊行為!竟把我革職……你聽著,我就直言不諱地稟奏,我稟奏:如果我是盜竊 國庫者……」 「寫得真妙,沒有什麼可說的,」圖申說,「可是問題不在那裡,瓦西裡,德米特裡 奇,」他也對羅斯托夫說,「應當順從,您瞧,瓦西裡﹒德米特裡奇不願意。要知道,檢察 官對您說過,您的案情很糟糕。」 「讓它糟糕吧。」傑尼索夫說。 「檢察官替您寫了奏帖。」圖申繼續說,「總得簽個字,就由他送去。想必(他指了指 羅斯托夫)他在司令部也有靠山。 您找不到更好的機會。」 「我不是說了,我不想卑躬屈節。」傑尼索夫打斷他的話,又繼續念他自己的那份公文。 羅斯托夫不敢規勸傑尼索夫,雖然他本能地感覺到,圖申和其他幾名軍官提出的途徑是 最正確的,只要他能夠幫助傑尼索夫,他就會認為自己是幸福的,因為他知道傑尼索夫的百 折不回的意志和他這個老實人的急躁脾氣。 傑尼索夫連續讀了一個多鐘頭才把這幾份寫得惡毒的公文讀完了,羅斯托夫懷著愁悶的 心情,沒有說什麼,好幾個住院的傑尼索夫的夥伴又在他周圍聚集起來,羅斯托夫一面敘述 他所知道的情形,一面傾聽旁人的敘述,在他們之中度過了這天剩下的時光。傑尼索夫整個 晚上心情憂悒,不吭一聲。 羅斯托夫深夜想啟程,問了問傑尼索夫,有沒有委託他辦的事情? 「是啊,請你等一下。」傑尼索夫朝著軍官們瞥了一眼,說道,他從自己枕頭下面拿出 公文來,走到那擺著他的墨水瓶的窗前,坐下來寫呈文。 「看來,鞭子是打不斷斧頭背的。」他從窗前走開,把一個大信封交給羅斯托夫時說 道。這是檢察官擬就的送呈國王的稟帖,傑尼索夫在其稟帖中隻字未提及軍糧管理處的過 失,只是請求予以赦免。 「請你轉交吧,看來……」他沒有把話說完,病態地虛偽地微微一笑。 ------------------ 書路--戰爭與和平 戰爭與和平 19 羅斯托夫回到自己的兵團,向指揮官轉告傑尼索夫的案情之後,便攜帶稟帖前往蒂爾西 特覲見國王。 六月十三日,法國皇帝和俄國皇帝在蒂爾西特聚會。鮑裡斯﹒德魯別茨科伊向他所依附 的要人請求將他編入駐紮於蒂爾西特的隨員之列。 「Je voudrail voir le grand homme。」ヾ他說到拿破侖,直到目前,他像大伙 兒一樣,總把拿破侖稱為波拿巴。 「Vous parlez de Buonaparte?」ゝ那位將軍面露微笑地對他說。 鮑裡斯疑惑地望望自己的將軍,他立刻明白,這是一種幽默的刺探。 「Mon prince,je parle de l』empeneur  Napol□on.」ゞ他回答。將軍微笑地拍拍他的肩膀。   ヾ法語:我希望會見一位偉人。 ゝ法語:您說的是波拿巴嗎? ゞ法語:公爵,我是說拿破侖皇帝。 「你大有作為。」他對他說,並且把他帶在身邊了。 在覲見二位皇帝的那天,為數不多的人員到了涅曼,其中包括鮑裡斯。他看見帶花字頭 的一排排木筏,看見拿破侖在河對岸從法國近衛軍近旁駛過,當亞歷山大皇帝在涅曼河岸上 的一家酒肆中等候拿破侖駕臨的時候,他看見亞歷山大皇帝陷入沉思的面容;他看見兩位皇 帝上了小船,拿破侖首先靠攏木筏,他邁著飛快的腳步前去迎接亞歷山大,向他伸出手來, 他們二人在幔帳中消失不見了。鮑裡斯自從進入上層社會的活動範圍以來,他就使他自己養 成仔細觀察周圍的動靜並且一一記錄的習慣。他在蒂爾西特覲見二位皇帝的時候,詳細地打 聽那些隨同拿破侖抵達的人員的名字,打聽他們所穿的制服,留心地聽取要人的講話。當二 位皇帝走進幔帳的時候,他看看懷表,當亞歷山大走出幔帳的時候,他沒有忘記再看一次懷 表。會見延續一小時零五十三分,當天晚上他把這件事記載在他認為具有歷史意義的其他事 實中。因為皇帝的侍從寥寥無幾,所以對一個珍視事業成就的人來說,二位皇帝見面時能在 蒂爾西特逗留是一件十分重要的事,鮑裡斯來到蒂爾西特後感覺到,從這個時候起他的地位 完全確立了。人人不僅認識他,而且看慣了他。他曾有兩回奉命覲見國王,因此國王認識他 的面貌,國王的親信們不僅不像從前那樣認為他是個新來的人而怕和他見面,而且,假如他 不在場,他們反而會感到驚奇的。 鮑裡斯和另一名副官、波蘭伯爵日林斯基住在一起。日林斯基是在巴黎受過教育的波蘭 人,很有錢,熱愛法國人,法國近衛軍和司令部的軍官在蒂爾西特逗留期間,幾乎每天都在 日林斯基和鮑裡斯那裡集合,共進早餐和午餐。 六月二十四日晚上,日林斯基伯爵,和鮑裡斯住在一起的人,為他自己的法國熟人舉辦 了一次晚宴。一名貴賓——拿破侖的副官、幾名法國近衛軍軍官、法國老貴族出身的少年, 拿破侖的少年侍從出席了這次晚宴。就在這一天,羅斯托夫趁黑夜不被人認出的機會,穿著 一身便服,駛至蒂爾西特,走進了日林斯基和鮑裡斯的住所。 羅斯托夫如同整個軍隊(他是從軍隊中來的),在對待由敵人轉變成朋友的拿破侖和法 國人的態度上,還遠未發生大本營和鮑裡斯身上所發生的這種巨大變化。軍隊中仍能體驗到 仇視、輕蔑和畏懼波拿巴與法國人的摻雜在一起的情緒。還在不久前,羅斯托夫和普拉托夫 師的一名哥薩克軍官談話時,這樣爭論:如果拿破侖被俘,他們不會把他看作國王,而會把 他看作罪人。不久以前羅斯托夫在途中遇見一名負傷的法國上校,羅斯托夫急躁起來,他向 這名上校證明,在合法的國王和罪犯波拿巴之間不可能有媾和之事。羅斯托夫習慣用迥異的 眼光從側翼防御散兵線上觀看法國軍官的軍裝,因此鮑裡斯住宅中的法國軍官們的外貌竟使 羅斯托夫感到驚訝。他一看見從門內探出身子的法國軍官,那種看見敵人時經常體驗到的戰 斗的敵對情緒忽然把他控制住了。他在門坎上停步,用俄國話問他,德魯別茨科伊是不是住 在這裡。鮑裡斯在接待室聽見陌生人的嗓音,就走出去迎接他。當他乍見羅斯托夫時,他臉 上流露出懊惱的神情。 「啊,是你,看見你我很高興,我很高興。」他說,不過面露微笑,移動腳步,向他走 去。但是羅斯托夫發現了他最初的內心活動。 「我好像來得不是時候,」他說道,「我原想不來,可是我有樁事情。」他冷淡地說…… 「不,我感到驚訝的只是,你怎麼從兵團走到這裡來了,Dans un moment je suis  □ vousヾ。」他聽見喊他的聲音就轉過頭來回答。 「我知道,我來得不是時候。」羅斯托夫重複地說。 鮑裡斯臉上懊惱的表情已經消失了,顯然,經過考慮後決定他該怎麼辦,他特別沉著地 握住他的兩隻手,把他領到隔壁房裡。鮑裡斯的眼睛平靜而堅定地望著羅斯托夫,它彷彿被 什麼東西蒙著,彷彿被日常生活所必需的藍色眼鏡遮住了。羅斯托夫好像有這種感覺。 「噢,真的,得啦,你哪裡會來得不是時候。」鮑裡斯說道。鮑裡斯把他領進房裡來, 這裡擺好了桌子開晚飯,他喊了一聲羅斯托夫的姓名並說明他不是文官,而是驃騎兵軍官, 是他的老友。「這位是日林斯基伯爵。le comte N.N.,le Capitaine S.S.ゝ。」 他說出客人們的姓名。羅斯托夫皺起眉頭望著幾個法國人,不樂意地鞠躬行禮,一直沉默著。   ヾ法語:我願意馬上為您效勞。 ゝ法語:這位是N.N.伯爵,這位是S.S.上尉。 日林斯基看來不樂於接受新來的俄國人加入他的小團體,他沒有對羅斯托夫說句什麼 話。鮑裡斯好像沒有去注意由於新來的人而造成的窘態,他仍舊帶著平靜的喜悅的神色,他 的眼睛中還像他遇見羅斯托夫時那樣蒙著什麼東西,他力圖使這次談話變得熱鬧起來。一個 法國人流露出法國人常有的畢恭畢敬的樣子,把臉轉向保持沉默的羅斯托夫,同他搭話,說 他來到蒂爾西特大概是要覲見皇帝的。 「不,我有我自己的事。」羅斯托夫簡短地回答。 羅斯托夫在發現鮑裡斯面露不滿的神色後,他立刻顯得心情不舒暢,他好像覺得,大家 惡意地望著他,他正在妨礙大家,這是心緒不佳的人們常有的情形。他確乎妨礙大家。雖然 大家又交談起來,惟獨他一人置身於局外。「他干嘛坐在這兒呢?」客人們向他投射的目光 彷彿這樣說。他站了起來,走到鮑裡斯面前。 「不過,我使你覺得不自在,」他對他輕聲地說,「我們同去談談一件事兒,談完之後 我就要走了。」 「不,根本不是這麼回事,」鮑裡斯說道,「如果疲倦了,就到我房裡去吧,躺下來休 息休息。」 「果然是……」 他們走進鮑裡斯睡覺的一個小房間。羅斯托夫還沒有坐下來,就感到非常忿恨,好像鮑 裡斯對不起他似的,他立刻向他談起傑尼索夫的事,他問到,他是否願意,是否能夠通過自 己的將軍替傑尼索夫向國王求情,並且通過將軍轉交一封信。當他們二人留下的時候,羅斯 托夫第一次證實,他不好意思去望鮑裡斯的眼睛。鮑裡斯蹺起二郎腿,一面用左手撫摸右手 的纖細的指頭,一面細聽羅斯托夫講話,如同將軍細聽手下人匯報一般,他時而向一旁觀 看,時而他的目光中也像蒙著一層什麼東西,而眼直勾勾地盯著羅斯托夫的眼睛,每當鮑裡 斯這樣注視羅斯托夫的時候,他總覺得不好意思,於是就垂下眼簾。 「我聽過這種案件,並且知道,國王嚴厲地對待這種案件。我想莫如不讓他陛下知道。 依我看,最好乾脆向軍長求情…… 但一般說來,我想……」 「那麼你什麼也不願意辦.你就照直說!」羅斯托夫不望鮑裡斯的眼睛,差不多叫喊起 來。 鮑裡斯微微一笑。 「我倒是要盡力去辦,不過我想到……」 這時門內傳來了日林斯基呼喊鮑裡斯的聲音。 「喂,走吧,走吧,走吧……」羅斯托夫說,他拒絕了晚飯,獨自一人留在小房間裡, 他在房間裡踱來踱去,踱了很久,傾聽隔壁房裡法國人的快活的談話聲。 ------------------ 戰爭與和平 20 羅斯托夫在替傑尼索夫求情感到棘手的那天來到蒂爾西特。因為他穿著一身燕尾服,未 經上級允准擅自來到蒂爾西特,所以他本人不能去見執勤的將軍;鮑裡斯即使願意,也不能 在羅斯托夫抵達後次日辦妥這件事,六月二十七日之天,簽訂了最初的和約條款。二位皇帝 互換了勳章:亞歷山大獲得榮譽團勳章,拿破侖獲得聖安德烈一級勳章,是日法國近衛營為 普列奧布拉任斯基營舉辦了一次宴會。兩位國王均須出席這次盛大的宴會。 羅斯托夫和鮑裡斯在一起時,覺得不好意思,很不舒服,晚餐之後鮑裡斯順便來看他, 他假裝睡著了,第二天清早,他盡力設法不和他見面,離開了住宅。尼古拉穿著燕尾服,戴 著禮帽,在城裡徘徊游蕩,仔細地觀看法國人和他們穿的制服,仔細地觀察街道和俄皇、法 皇居住的樓房。他在廣場上看見擺好的餐桌,正準備飲宴。在街上他看見懸掛的帷幕和不同 色彩的俄法兩國國旗以及A(亞歷山大的第一個字母)N(拿破侖的第一個字母)大型花字 頭。家家戶戶的窗子上也懸掛著兩面國旗和花字。 「鮑裡斯不願幫助我,我也不願和他打交道。這個案子判決了,」尼古拉想道,「我們 之間一切都已完結,不過在沒有辦妥我能替傑尼索夫辦到的事情之前,主要是,當我沒有把 呈文轉交國王,國王之前,我萬萬不能從這兒走開!……他就在這兒!」正當羅斯托夫情不 自禁地又向亞歷山大占用的樓房走去時,想道。 有幾匹用以乘騎的馬停在這棟樓房門口,侍從們正在集合,顯然是為國王出巡作準備。 「我隨時有可能看見他,」羅斯托夫想道,「我只要能把呈文直接轉交給他,說出全部 情況就行了……難道僅為燕尾服一事就會把我逮捕嗎?這沒有可能!他會明白,正義在誰一 邊。他什麼都明白,什麼都知曉。究竟有誰比他更公允,更寬宏大量呢?倘若因為我待在這 裡而把我逮捕起來,那不算倒霉!」他一面想著,一面望著那個走進國王占用的樓房的軍 官。「豈不是可以進去。哎,全是廢話。我走去把這份呈文親自交給國王,這樣對德魯別茨 科伊更糟,不過是他把我弄到這個地步的。」忽然羅斯托夫摸了摸口袋中的呈文,出乎意料 地毅然啟步,逕直地向國王占用的樓房走過去。 「不,我現在不能像在奧斯特科茨戰役後那樣放過這個好機會,」他想道,時刻期待著 遇見國王,一出現這個念頭,他就覺得熱血湧上心頭。「我跪倒在國王腳下,懇求他施恩, 他扶起我來,聽我直言,還要感激我。」「當我能夠行善的時候,我感到幸福,能夠糾正不 公平的事情才是最大的幸福。」羅斯托夫腦海中想象到國王將要對他說出這番話。他於是從 那些好奇地觀望他的人身旁走過去,登上國王臨時占用的住宅的台階。 寬大的樓梯從門廊一直通到樓上,右邊可以看見一扇關上的門,樓梯下面有一扇門,通 往樓房的底層。 「您要找誰?」有人問。 「將呈文、稟帖遞給他陛下。」尼古拉帶著顫抖的嗓音說。 「稟帖——請交到值日這裡來(有人向他指了指樓下的門),不過他們不會接受的。」 羅斯托夫聽見了這種冷淡的嗓音之後,心裡害怕他所作的事情,每一瞬間都可能遇見國 王的念頭具有強烈的誘惑力,因此他感到非常可怕,以致於打算逃走,但是那個遇見他的宮 廷侍僕給他打開了通往值日室的門,於是羅斯托夫走進去了。 一個三十來歲的身材不高的長得肥胖的人穿的是一條白色的襯褲,一雙高筒皮靴和一件 看來是剛剛穿在身上的細麻紗布襯衫,他站在這個房間裡;侍僕在他背後給他扣上非常漂亮 的用絲線刺繡的新背帶,羅斯托夫不知怎的注意到了他的新背帶。這個人正和另一間房裡的 某人說話。 「Bien faite et la beaut□ du diable.」ヾ這個人說,他看見羅斯托夫之 後,停止說話,蹙起了額角。   ヾ法語:姿色嬌嫩,體態迷人。 「您有什麼事?交呈文?……」 「Qu』est ce que c』est?」ヾ另一間房裡的某人發問。 「Encore un petitionnaire」ゝ.那個系背帶的人回答。   ヾ法語:什麼事情? ゝ法語:又是一個請願的人。 「請您告訴他,以後來好了。他馬上出門,要動身了。」 「以後,以後,明天吧。太晚了……」 羅斯托夫轉過身子,正想走出去,可是那個系背帶的人把他攔住了。 「您是從誰那裡來的?您是誰?」 「我是從傑尼索夫少校那裡來的,」羅斯托夫回答。 「軍官,您是誰?」 「中尉,羅斯托夫伯爵。」 「好大的膽子!要經由上級遞來。您走吧,走吧……」他開始穿上侍僕遞給他的制服。 羅斯托夫又走到外屋並且發現,有許多軍官和將軍穿著整套閱兵服站在台階下,羅斯托 夫應當從他們身邊走去。 羅斯托夫責罵自己魯莽,當他想到隨時有可能遇見國王,在他面前丟臉,還要給人逮捕 起來的時候,他就緊張得幾乎要屏住氣息,他十分明白自己的行為很不光彩,感到懊惱,於 是他垂下眼簾,從這幢樓房中鑽了出來,一大群穿著華麗的侍從站在樓房的周圍,正在這時 有一個熟人喊了他一聲,這個人的手把他攔了。 「我的老天,您身穿燕尾服待在這裡做什麼?」具有男低音嗓子的人問他。 這是個騎兵將軍,在這次戰役中得到國王的特殊寵信,羅斯托夫過去在他的師部裡服役 時,他是個師長。 羅斯托夫大吃一驚,開始替自己辯護,可是他看見將軍的和善的戲謔的面孔之後,便走 到一邊去了,他帶著激動的嗓音向將軍轉向了全部案情,並請求將軍為他所熟悉的傑尼索夫 鳴不平。將軍聽了羅斯托夫說的話,很嚴肅地搖搖頭。 「替這個很英俊的小伙子惋惜,惋惜,把稟帖交給我吧。」 羅斯托夫剛剛交出了稟帖,敘述了傑尼索夫的全部案情,就從樓梯口傳來疾速的步履聲 和馬刺聲,於是將軍從他身邊走開,步入門廊。國王的侍從先生們從樓梯上跑下,向馬匹面 前走去。那個曾經參加奧斯特利茨戰役的馴馬師海涅牽來了國王騎的馬,樓梯上傳來了輕盈 的步履聲,羅斯托夫一下子就識出了是誰的步履聲。羅斯托夫忘記了他自己有被人認出的危 險,於是跟隨著幾個充滿好奇心的居民向台階走去;在兩年之後他又看見了他所崇拜的儀 容、面孔、目光、走路姿式,他又看見了那種偉大和溫順的結合……羅斯托夫的心靈中復甦 了往昔一樣強烈的喜悅和對國王的愛戴。國王穿著普列奧布拉任斯基兵團的制服——白色的 駝鹿皮褲和高筒皮靴,佩戴著一枚羅斯托夫不熟悉的勳章(這就是l□gion d』lhonneur ヾ),走上了台階,手臂夾著禮帽,戴上手套。他已停步,環顧四周,並用自己的目光照耀 著周圍的一切。他對某個將軍說了幾句話。他也認出了羅斯托夫從前的師長並對他微露笑 容,把他喊到自己身邊來。   ヾ法語:榮譽團勳章。 侍從們後退一步,羅斯托夫看見了這位將軍和國王說了相當久的話。 國王對他說了幾句話,跨了一步,走到那匹馬前面。一群侍從和街上的人群(羅斯托夫 也在人群中)又向國王身邊走過來。國王站在馬旁邊,用手握住馬鞍,把臉轉向騎兵將軍, 聲音洪亮地講話,顯然是想要大家都聽見。 「將軍,我不能,我不能處理這件事,因為法律比我更強而有力,」國王說,把腳踏進 了馬鐙。將軍十分恭敬地低下頭。國王騎上馬。在街上奔馳起來。羅斯托夫得意忘形,和人 群一起跟在他後面跑。 ------------------ 戰爭與和平 21 在國王奔馳而去的廣場上,右邊有普列奧布拉任斯基兵團的一個營,左邊有戴著熊皮帽 子的法國近衛軍的一個營,兩營人面對面地佇立著。 在國王馳近舉槍敬禮的兩營官兵的一個側翼時,另一群騎士馳近對面的側翼,羅斯托夫 認出了領頭的是拿破侖。這不可能是任何其他人。他頭上戴著小禮帽,肩上橫挎著安德烈勳 章綬帶,身穿白色的無袖上衣,外面罩著敞開扣子的藍色制服,騎著一匹不同於一般的阿拉 伯良種灰馬,馬鞍上墊著用金色絲線刺繡的絳紅鞍詹,他奔馳而來,到了亞歷山大面前,微 微地舉起禮帽。羅斯托夫這個騎兵的眼睛一望見這個動作,就不能不發覺,拿破侖笨拙地、 不平穩地騎行。兩營官兵都高呼:「烏拉」和「Vive l』Empereur!」ヾ拿破侖對亞歷山 大說了一句什麼話。二位皇帝下了馬、手牽手。拿破侖臉上流露出不悅意的佯裝的微笑。亞 歷山大帶著親熱的表情對他談論著什麼事。 雖然那些驅使人群後退的法國憲兵的馬匹在肆意踐踏,但是羅斯托夫仍然目不轉睛地注 視亞歷山大皇帝和波拿巴的每個動作。使他覺得驚奇的意外情形是,亞歷山大竟以平等地位 對待波拿巴,波拿巴也以平等地位對待俄國沙皇,波拿巴感到毫無拘束,他彷彿認為和國王 接近是很自然的習以為常的事情。 亞歷山大、拿破侖和一長列跟隨著他們的侍從走到了普列奧布拉任斯基營的右翼前面, 徑直地向站在那兒的人群身邊走去。忽然一群人不知不覺地在二位皇帝近旁出現了,以致於 站在這群人前排的羅斯托夫害怕有人會把他認出來。 「Sire,je vous demande la permission de donAner la l□gion d′ honneur au plus brave de vos soldats.」ゝ一個具有刺耳的尖細嗓音的人開腔 了,把個個字母全都說出來了。   ヾ法語:皇帝萬歲! ゝ法語:國王,請讓我把榮譽團勳章發給您的最勇敢的士兵。 身材矮小的波拿巴說了這席話,他從下向上直勾勾地盯著亞歷山大的眼睛。亞歷山大用 心地聽他說話,低下頭,快活地微微一笑。 「A celui qui s』est le plus vaillament conduit dans cette derni- er guerre.」ヾ拿破侖補充說,清楚地說出每個音節,他帶著羅斯托夫覺得氣忿的沉著和 自信的神情環顧挺直身子站在他面前,舉槍敬禮,凝神注視皇帝面容的俄國士兵的隊列。 「Votre majest□ me permettra-t-elle de deAmander l』avis du  colonel?」ゝ亞歷山大說,並向營長科茲洛夫斯基公爵急促地邁出幾步。與此同時,波拿 巴從潔白的小手上取下一只手套,把它撕破,拋在地上。一名副官急忙地向前奔去,把它揀 起來。   ヾ法語:發給在這次戰爭中表現得最勇敢的人。 ゝ法語:陛下,請允許我問問上校的意見,好嗎? 「發給什麼人?」亞歷山大皇帝用俄語低聲地問科茲洛夫斯基。 「陛下,請吩咐。」 國王不滿地皺了皺眉頭,環顧四周後說道: 「真要答覆他呀。」 科茲洛夫斯基神情堅定地環視自己的隊伍,連羅斯托夫也被囊括在他的視線中。 「真的在注意我嗎?」羅斯托夫想了想。 「拉扎列夫!」上校皺了皺眉頭,喊出了口令,按高矮順序排在第一的士兵拉扎列夫勇 敢地向前走去。 「你到哪裡去?在這裡站住!」拉扎列夫因不知道要往哪裡走,眾人低聲地對他說。拉 扎列夫停步了,露出驚惶的樣子,朝上校斜視一眼,便像士兵們被喊到隊列前面時常有的情 形那樣,他的面孔顫動了一下。 拿破侖稍微扭轉頭,把那胖乎乎的小手向後伸,好像想拿件什麼東西似的。就在這時候 他的侍從們猜中了是怎麼回事,開始慌亂起來,動彈起來,互相傳遞著一樣東西;羅斯托夫 昨天在鮑裡斯那兒看見的那個少年侍從向前跑去,畢恭畢敬地向那只伸出的手彎下身子,省 得它多等一秒鐘,他將一枚系有紅色綬帶的勳章擱在他手上。拿破侖瞧也不瞧,就用兩個指 頭夾住,勳章不知不覺地就夾在兩個指頭之間。拿破侖走到拉扎列夫面前,拉扎列夫瞪大眼 睛,目不轉睛地望著自己的國王,拿破侖回頭望望亞歷山大皇帝,心裡表示,他現在所做的 事情都是為了他的同盟軍。他那只拿著勳章的雪白的小手碰了碰士兵拉扎列夫的鈕扣。拿破 侖好像知道,只要他拿破侖的手碰一碰士兵的胸部,這個士兵就會永遠走運,得到獎勵,就 會在塵世上出類拔萃。拿破侖剛剛把十字勳章貼在拉扎列夫胸前,就放下手來,把臉轉向亞 歷山大,彷彿他知道,十字勳章必須粘在拉扎列夫胸前。十字勳章真的粘上了。 幾隻俄國的和法國的殷勤的手,霎時間接住十字勳章,把它別在制服上。拉扎列夫陰郁 地望望那個在他身上碰了碰、長著兩只雪白的小手的、身材矮小的人,拉扎列夫仍舊一動不 動地舉槍敬禮,又直勾勾地盯著亞歷山大的眼睛,好像他在向亞歷山大發問:他是否還要站 下去?是否讓他現在走動一下?或者還要他做點什麼事情?但是沒有對他作出任何吩咐,他 於是一動不動地呆了相當久。 兩位皇帝都騎馬走了。普列奧布拉任斯基營的官兵使隊列陷於紊亂狀態後便和法國近衛 軍混合起來,在給他們預備的餐桌旁就坐。 拉扎列夫坐在貴賓席上,俄國軍官和法國軍官都擁抱他,祝賀他,和他握手。一群群軍 官和百姓走過來了,只不過想親眼瞧瞧拉扎列夫。餐桌周圍的廣場上洋溢著俄國人和法國人 的嘈雜的說話聲和哈哈大笑聲。兩個軍官滿面通紅,高高興興地從羅斯托夫身邊走過去。 「老弟,酒宴還豐盛吧?清一色的銀器,」一名軍官說,「看見拉扎列夫嗎?」 「看見了。」 「據說明天普列奧布拉任斯基營的官兵要款待他們。」 「不過,拉扎列夫多麼幸運!他獲得一千二百法郎的終身恤金。」 「弟兄們,瞧瞧,一頂好帽子!」一個普列奧布拉任斯基營的人戴上法國人的毛茸茸的 帽子,高聲喊叫。 「好極了,妙極了!」 「你聽到口令嗎?」一名近衛軍軍官對另一名軍官說,「前天是Napol□on,France, bravoureヾ,昨天是Alexandre,Russie,gran-deurゝ,一天由我國國王發出口令,另一 天就由拿破侖發出口令。明天我們的國王給法國近衛軍軍人中最勇敢的人頒發喬治十字勳 章。不能不如此!應當回敬嘛。」   ヾ法語:拿破侖,法國,勇敢。 ゝ法語:亞歷山大,俄國,偉大。 鮑裡斯和自己的夥伴日林斯基也來觀看普列奧布拉任斯基營的官兵舉辦的宴會。鮑裡斯 在他回去的路上發現站立在屋角上的羅斯托夫。 「羅斯托夫!你好!我們沒有會面啊。」他對他說,而且忍不住,要問問他出了什麼 事;因為羅斯托夫的臉色陰郁,現出不愉快的樣子。 「沒有什麼,沒有什麼。」羅斯托夫答道。 「你順路來一趟嗎?」 「嗯,我會來的。」 羅斯托夫在屋角裡站了很久,從遠外窺視參加盛宴的人們。他腦海中產生了無法忍受的 痛苦,他的心靈中出現了可怕的疑團。他時而回想傑尼索夫那種改變了的面部表情,他的溫 順的樣子,整個醫院的氣氛,那些已被截除的手足,污穢與疾病。他彷彿現在深深感覺到醫 院裡的死屍的氣味,他環顧四周,想要弄清楚這種氣味是從哪裡傳來的。他時而回想這個沾 沾自喜的波拿巴,他那潔白的小手,他如今正是亞歷山大皇帝所喜愛和崇敬的皇帝。截斷手 和腳,把人們打死,這到底是為了什麼呢?他時而回想獲得獎賞的拉扎列夫和遭到懲罰的未 受寬容的傑尼索夫。他常常發現自己產生這種古怪的念頭,以致於害怕起來。 普列奧布拉任斯基營官兵們吃的食物的香氣和羅斯托夫的饑餓,把他從這種停滯狀態中 喚醒過來,應當在動身之前吃點東西。他到早晨他看見的那家飯店去了。在飯店裡他碰見許 多老百姓和軍官,他們也和他一樣,穿著便服來到了本地,他好不容易才弄到一頓午飯。兩 個和他同在一個師部服務的軍官跟他結伴了。不消說,話題涉及到和平。軍官們,即是羅斯 托夫的同志們,正如軍隊中的大多數人,都不滿意弗裡德蘭戰役後締結的和平。據說,拿破 侖再堅持一些時日,就要完蛋的,他的部隊中既沒有麵包,也沒有彈藥。尼古拉不吭一聲地 吃著,主要是喝酒。他一個人就喝了兩瓶酒,他內心出現的痛苦的心事沒有化除,總是沒完 沒了地使他難受。他害怕沉淪於自己的思想,可是又不能把它摒棄。忽然有一名軍官說,一 看見法國官兵就令人難受,羅斯托夫聽見這些話毫無緣由地、急躁地喊叫起來,使兩名軍官 大為驚訝。 「您怎麼能夠判斷,什麼舉動更恰當!」他忽然漲紅了臉,大聲叫喊,「您怎麼能夠判 斷國王的所作所為,我們有什麼評論的權利?!我們既沒法了解國王的意旨,也沒法了解國 王的行為!」 「有關國王的事情,我隻字未提。」軍官替自己辯護,除了說羅斯托夫爛醉如泥,並無 其他理由對自己解釋他的急躁脾氣。 但是羅斯托夫不聽他的話。 「我們不是外交官,而是大兵,無二話可說,」他繼續講下去,「命令我們去死,那就 去死。假如要處罰,那就是說,犯有過失;我們沒法子評論。皇帝陛下願意承認波拿巴是個 皇帝並且和他締結聯盟,那就是說,應當這樣做。否則,如果我們評論一切,議論一切,那 麼就沒有什麼神聖的東西了。那末我們就會說,沒有上帝,什麼都沒有。」尼古拉一面捶桌 子,一面叫喊,根據交談者的見解,這是很不相宜的,但根據他的思路來看,這是很合乎邏 輯的。 「我們的事業是履行天職,互相廝殺,不用思索,再沒有別的。」他作結論說。 「喝吧。」有個不願意爭吵的軍官說。 「對,就來喝吧,」尼古拉附和地說,「喂,你呀!再喝一瓶!」他喊了一聲。 ------------------   黃金書屋 整理校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