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爭與和平 1 一八○八年,亞歷山大皇帝去埃爾富特城和拿破侖皇帝再次會晤,因此彼得堡上流社會 中談論許多關於這次隆重會晤的偉大意義。 一八○九年,拿破侖和亞歷山大宣稱,世界的兩位主宰的密切聯繫已經達到那種程度, 致使拿破侖於是年對奧宣戰時,俄國軍團竟前往境外協助從前的敵人波拿巴以反對從前的盟 友奧地利皇帝,而且上流社會正在談論拿破侖和亞歷山大皇帝的一個妹妹可能成婚的事。但 是除開對外政策而外,當時俄國社會特別深切地關注這個時期國家行政管理的各個部門中所 實施的內部改革。 與此同時,生活,人們的真正生活,他們對健康、疾病、勞動、休息這些實際利益的關 注,他們對思想、科學、詩歌、音樂、愛情、友誼、仇恨、激情的關注,——一切與平日無 異,不以政治上與拿破侖﹒波拿巴親近或敵對為轉移,也不以各種可能實行的改革為轉移。 安德烈公爵從不外出,在農村定居已兩年。皮埃爾意欲做的那些經營領地的事業,因為 不斷地轉換工種,沒有取得任何成果,而安德烈公爵不向任何人聲張,也沒有花費多大的勞 力,就完成了這全部事業。 他在頗大程度上賦有皮埃爾所缺乏的百折不回的實干能力,憑藉這種能力可以不吃力地 促使事業進展。 他的一個擁有三百農奴的領地被改革了,農奴都變成自由莊稼人(這是俄國最初的範例 之一),在其他領地,代役租制已取代徭役租制。在博古恰羅沃,他出錢函請一位有文化的 接生婆,替產婦助產,神甫也領取薪水,教農民子女和僕人子女識字。 安德烈公爵在童山和父親以及尚在保姆身邊撫養的兒子一塊消磨自己的一半時間,在博 古恰羅沃(他父親把它稱為農村)修道院消磨自己的另一半時間。儘管他對皮埃爾表示,他 對外界發生的各種重大事件漠不關心,但是他仍然盡心竭力地注視著發生的一切,他經常接 到許多書籍,使他覺得驚奇的是,他發現那些於新近自彼得堡,即是從生活的漩渦中前來訪 問他或者訪問他父親的人,在熟諳對內對外政策方面,遠遠落後於他這個待在農村足不出戶 的人。 除開領地方面的業務之外,除開瀏閱各種書籍之外,這時安德烈公爵還批判地分析我軍 最近兩次不利的戰役,並且制訂有關修改我們的軍事條令和決議的草案。 一八○九年春天,安德烈公爵前往由他監護的兒子名下的梁贊領地。 他坐在四輪馬車上,曬曬初春的太陽,不時地望望最早放青的野草,最先出現的白樺樹 葉和一團團在明朗的蔚藍色的天空中飄浮的初春的白雲。他什麼也不思考,只是用那愉快的 茫然目光向四下觀望。 他們駛過了渡口,即是他和皮埃爾一年前在那裡談話的渡口。他們駛過了骯髒的村莊、 打谷場、綠蔭、下坡路、橋邊的積雪、一層粘土已被沖洗的上坡路、一段段茬地、有的地方 已經發綠的灌木林,駛進了沿著道路兩旁蔓生的白樺樹林。樹林裡幾乎很熱,聽不到一點風 聲。白樺樹長滿粘粘的綠葉,沒有在風中顫動,最早發青的小草和淺紫色的花朵從去年的敗 葉底下鑽出來了。矮小的樅樹不知散佈在樺樹林中的什麼地方,長出一簇簇常綠的粗粗的葉 子,令人不悅意地聯想起冬天。幾匹馬兒走進樹林裡,都打著響鼻,可以更加明顯地看出, 身上開始出汗了。 僕役彼得對馬車伕說了一句什麼話,馬車伕作了肯定的回答。看來彼得心裡覺得馬車伕 光表示贊同還是不夠的,他在馬車伕的坐位上向老爺轉過身來。 「大人,這多麼暢快!」他恭敬地面露笑容說。 「什麼!」 「大人,這多麼暢快。」 「他在說什麼?」安德烈公爵想了想。「對,他想必是說春天,」他環顧四周,想道, 「而且什麼都放青了……多麼快啊!無論是樺樹、稠李、還是赤楊都已經開始……可是沒有 看見橡樹,瞧,這就是橡樹。」 路邊有一株橡樹。它大概比那長成樹林的樺樹老九倍,粗九倍,比每株樺樹高一倍。這 是一棵兩抱粗的大橡樹,有許多樹枝看來早就折斷了,裂開的樹皮滿佈著舊的傷痕。它那彎 曲多節的笨拙的巨臂和手指不對稱地伸開,它這棵老氣橫秋的、鄙夷一切的畸形的橡樹聳立 在笑容可掬的樺樹之間。唯獨它不欲屈從於春日的魅力,不欲目睹春季,亦不欲目睹旭日。 「春季、愛情和幸福呀!」這棵橡樹好像在說話,「總是一樣愚蠢的毫無意義的欺騙, 怎能不使您們覺得厭惡啊!總是老樣子,總是騙局!既沒有春季,也沒有旭日,也沒有幸福 啊!你們看,那些永遠是孤單的被壓死的樅樹還棲在那裡,我也在那裡伸開我那被折斷的、 被剝皮膚的手指,無論手指從哪裡——從背脊或從肋部——長出來,不管怎樣長出來,我還 是那個樣子,我不相信你們的冀望和欺騙。」 安德烈公爵在經過森林時,接連有幾次回過頭來看這棵橡樹,好像對它有所期待似的。 橡樹底下也長著花朵和野草,但是它仍然皺著眉頭,一動不動地,像個畸形兒屹立在它們中 間。 「是啊,它是正確的,這顆橡樹千倍地正確,」安德烈公爵想道。「讓其他的年輕人又 去受騙吧,不過我們是知道人生的,——我們的一生已經完結了!」由於這棵老橡樹的關 系,又有一序列絕望的、但都是憂喜摻半的思想在安德烈公爵的心靈中出現了。在這次旅行 中,他彷彿又考慮到自己的一生,並得出從前那種於心無愧的、無所指望的結論,他無須從 頭做起,既不為非作歹,也不自我驚擾,不懷抱任何欲望,應該好好地度過一輩子。 ------------------    戰爭與和平 2 安德烈公爵因承辦梁贊領地的監護事宜,不得不與本縣首席貴族會面。首席貴族就是伊 利亞﹒安德烈伊奇﹒羅斯托夫伯爵。安德烈公爵遂於五月中旬前去拜訪他。 已經是春季裡的炎熱的時節。林中的樹木長滿了葉子,路上的灰塵四揚,熱氣逼人,經 過有水的地方,禁不住想沐浴一番。 安德烈公爵在沿著花園的林蔭道駛近奧特拉德諾耶村羅斯托夫家的寓所時,覺得不高 興,憂心忡忡,想到他應該向首席貴族問清一些事情。他從右邊樹林中聽見婦人愉快的喊 聲,看見擋住他的馬車的一群飛奔而來的姑娘。一個苗條的、苗條得出奇的、黑頭髮、黑眼 睛、穿著一身黃色印花布連衣裙的姑娘領頭向四輪馬車近旁跑來,她頭上裹著一條白手絹, 手絹下面露出一綹綹梳平的頭髮。這個姑娘大聲說了什麼話,但是當她認出那個陌生人的時 候,她沒有仔細打量,就哈哈大笑地跑回去了。 安德烈公爵不知因為什麼忽然覺得心裡很難受。日子是如此美妙,太陽是如此燦爛,四 周的一切是如此歡騰;而這個苗條的漂亮的姑娘卻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他的存在,他的單獨 的,想必是愚昧的、然而是快活的幸福的生活,使她感到心滿意足,無比幸福。「她因為什 麼如此地心歡?她在想什麼?她沒有想到軍事條令,沒有想到梁贊的代役租制。她究竟在想 什麼?她為什麼感到幸福?」安德烈公爵情不自禁地懷著好奇的心情問自己。 一八○九年,伊利亞﹒安德烈伊奇伯爵像從前一樣,還住在奧特拉德諾耶,差不多接待 了全省的客人,請他們打獵,看戲,出席宴會,聽樂師演奏。安德烈公爵像每個新客一樣, 使他覺得很高興,他幾乎很費勁地才把他留下來住宿。 在那寂寞無聊的白晝,二位年長的主人和一些城裡的貴賓接待安德烈公爵,適逢臨近命 名日,老伯爵的住宅中擠滿了城裡的貴賓。博爾孔斯基一連有幾回盯住娜塔莎,不知為什麼 她開心地笑,在另一半青年之間娛樂消遣,他一直在詢問自己:「她思忖什麼?為什麼她如 此心歡?」 晚上他獨自一人留在新住處,久久地不能入睡。他閱讀書籍,讀了一陣子以後吹熄蠟 燭,又把它點亮。房裡的百葉窗從裡面關上了,十分悶熱。他埋怨這個愚蠢的老頭(他這樣 稱呼羅斯托夫),因為這個老頭把他耽擱了,要他相信,城裡所必需的公文還沒有送到,他 也埋怨自己不該留下來。 安德烈公爵站起來,走到窗前,打開窗子,他一打開百葉窗,月光就闖到房裡來,好像 它老早呆在窗邊等待一般。他打開窗子。夜裡很冷,靜謐而明亮。緊靠著窗前有一排已經修 剪的樹木,一邊呈露暗黑色,另一邊閃耀著銀光。這些樹木下面生長著一種多汁的、潮濕 的、蓊鬱的、有的葉子和細枝呈現銀白色的植物。在距離更遠的黑色的樹木後面,有一個被 露水映照得閃閃發亮的屋頂,右面有一棵枝葉繁茂的、樹幹和樹枝白得耀眼的大樹,一輪將 近渾圓的皓月懸掛在大樹的上方,懸掛在明朗的、幾乎看不見星星的春日的天空中。安德烈 公爵用臂肘支撐著窗台,他的目光盯住天空。 安德烈公爵的房間在中層,也有人住在他的上層,他們還沒有睡覺。他從上方聽見婦人 的說話聲。 「只要再來一回。」從上方傳來一個婦人的語聲,安德烈公爵即刻識出了這個人的嗓音。 「你究竟什麼時候才睡覺?」可以聽見另一個人回答的聲音。 「我不睡,沒法睡著,我該怎麼辦!喂,最後一次……」 兩個婦人拉開嗓門唱了一個樂句——一首歌的尾聲。 「啊,真是妙極了!得啦,現在睡覺吧,完了。」 「你睡吧,我可睡不著。」可以聽見靠近窗口的頭一個人回答的聲音。顯然她把身子完 全探出窗口了,因為可以聽見她的連衣裙的窸窣聲,甚至可以聽見她呼吸的聲音。一切都寂 然無聲,滯然不動,就像月亮、月光和它的陰影一樣。安德烈公爵也不敢微微動彈,想不暴 露他的偶然的出現。 「索尼婭!索尼婭!」又聽見頭一個人的說話聲,「喂,怎麼可以睡呀!你看看,多麼 迷人啊!荷,多麼迷人啊!索尼婭,讓你醒過來吧。」她幾乎帶著哭泣的嗓音說,「要曉 得,從來從來都沒有這樣迷人的夜晚。」 索尼婭不樂意地回答了什麼話。 「不過,你瞧瞧,多麼迷人的月光!……荷,多麼迷人啊!你到這兒來吧。親愛的,心 肝,你到這兒來,喂,你看見嗎?你最好這樣蹲下來,你最好這樣托住自己的膝蓋,托緊一 點兒,盡量托緊一點兒,要鼓足力氣,才會飛起來。瞧,就這樣吧!」 「夠啦,你會摔倒的。」 可以聽見掙扎的響聲和索尼婭的不滿意的話語聲: 「瞧,已經一點多了。」 「唉,你只會傷害我。得啦,你走吧,你走吧。」 四周的一切又寂靜下來,可是安德烈公爵知道,她還坐在這兒不動,他有時聽見微微動 彈的聲音,有時聽見一聲聲歎息。 「啊,我的天呀!我的天呀!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啊!」她突然喊叫一聲,「睡就睡 吧!」她於是砰然一聲關上了窗戶。 「不關心我的存在呀!」安德烈公爵細聽她說話時想了想,不知為什麼他期待然而又害 怕她提到有關他的什麼事情。「又是她!彷彿故意似的!」他思忖著。他的心靈中忽然湧現 出年青人的意料不到的亂七八糟的思想和希望,這和他的全部生活是相抵觸的,他覺得不能 向自己闡明他這種心態,於是立刻睡著了。 ------------------    戰爭與和平 3 翌日,安德烈公爵只向伯爵一人告別,不等候女士們出來,就動身回家了。 已經是六月之初,正當安德烈公爵快要回到家中時,他又駛進那座白樺樹林,林中的這 棵彎曲多節的老橡樹呈現著很古怪的模樣,令人難忘,真使他感到驚奇。在森林中,鈴鐺的 響聲比一個半月以前更低沉,那時處處是綠樹濃蔭,枝繁葉茂,那些散佈在森林中的小樅樹 沒有損害共有的優美環境,卻為迎合樹木共有的特點,都發綠了,長出毛茸茸的嫩枝。 整天都很炎熱,有的地方雷雨快要來臨,但是只有一小片烏雲往路上的灰塵和多汁的葉 子上噴灑了幾滴雨水。森林的左邊很昏暗,光線不充足,森林的右邊潮濕,明亮,在陽光下 閃耀,給風吹得微微搖動。樹木都開花了,夜鶯鳴囀,悠揚悅耳,時而在近處,時而在遠處 發出回響。 「是的,在這裡,這棵橡樹在這座森林裡,我們是志同道合的,」安德烈公爵想了想。 「可是它在哪裡呢?」安德烈公爵在觀看道路的左邊的時候,心裡又想了想,他自己並沒有 意識到,也沒有把它認出來,不過他正在欣賞他所尋找的那棵橡樹。完全變了樣的老橡樹蔭 覆如蓋,暗綠色的多汁的葉子郁郁蔥蔥,麻木地立著,在夕陽的余暉中微微搖動。無論是彎 曲多節的指頭,無論是傷痕,無論是昔日的懷疑和哀愁,都看不見了。透過堅硬的百年的老 樹皮,在無樹枝處居然鑽出了一簇簇嫩綠的樹葉,因此真令人沒法相信,這棵老頭般的橡樹 竟能長出嫩綠的樹葉來。「這正是那棵老橡樹。」安德烈公爵想了想,他的心靈中忽然產生 一種快樂的感覺,萬象更新的感覺。他一下子回憶起他一生中的那些最美好的瞬間。奧斯特 利茨戰場和那高懸的天空、已故妻子含有責備神情的面孔,渡船上的皮埃爾,因為夜色美麗 而深有感觸的少女,還有這個夜晚和月色——她突然把這一切回想起來。 「不,人在三十一歲時生命沒有終結,」安德烈公爵忽然堅決地斬釘截鐵地斷送說, 「我只是知道我心中的一切還是不夠的,而且要大家——無論是皮埃爾;還是這個想飛上天 空的少女——都知道這一點,要讓大家知道我,我不是為了我一個人而生活,不讓他們的生 活和我的生活毫無關聯,要讓我的生活對大家產生影響,他們大家和我一同生活!」 安德烈公爵在旅行歸來以後,拿定主意,要在秋天到彼得堡去,並且想到作出這個決定 的各種原因。他時時刻刻都能琢磨出一系列合情合理的論據——他為什麼要到彼得堡去,甚 至在那裡服役。他甚至在目前還不明白,他對他要積極參與生活一事怎麼會猶豫不決,恰如 一個月以前他不明白怎麼會想到離開村莊一樣。他明顯地覺得,如果他不把他在生活上積累 的全部經驗應用於事業上,不再積極參與生活,那末他的全部經驗必定是毫無稗益的,毫無 意義的。他甚至不明白,從前根據這樣一些乏於情理的論據怎麼能夠明顯地看出:如果在受 到生活教訓之後,又深信自己能夠給事業帶來利益,深信自己能夠獲得幸福和愛情,這樣, 就會有失身份了。而今理智提示了截然不同的內容。在這次旅行之後,安德烈公爵開始覺得 在鄉下寂寞,他對以前的業務不感興趣,常常一個人坐在書齋裡,常常站起來,走到鏡台 前,久久地注視自己的面孔。然後他轉過頭來,注視著亡妻麗莎的畫像,他留著一頭蓬松的 a la grecqueヾ卷髮,溫存地快活地從金色的框子裡望著他。她已經不向丈夫說些從前那 樣可怕的話,她帶著好奇的神態樸直地快活地望著他。安德烈公爵背著手在房裡走來走去, 走了很久,時而皺起眉頭,時而微露笑容,他反覆琢磨那些不合時宜的、非言語所能形容 的、像罪行一樣隱秘的思想,這些思想牽連到皮埃爾、榮譽、呆在窗口的女郎、橡樹、婦人 的美貌和愛情,這些思想改變了他的整個生活。在這種時刻,有人進門來走到他跟前,他往 往分外冷漠,嚴肅而果斷尤其是講些令人聽來不悅意的大道理。   ヾ法語:希臘式。 「Mon cher,」ヾ公爵小姐瑪麗亞常在這時候走進來,她說:「尼古盧什卡今兒不能 去散步:天氣很冷。」   ヾ法語:親愛的朋友。 「如果天氣暖和,」這時安德烈特別冷漠地回答妹妹說,「他只要穿件襯衫就行了,因 為天氣很冷,就應當給他穿件暖和的衣裳,就是為了這個緣故才有人想到給他做件暖和的衣 裳。因為天氣很冷,所以才要這樣做,而不是說,當孩子需要新鮮空氣的時候硬要他留在家 裡。」他說得特別合乎情理,就彷彿為了他內心產生這種隱秘的不合乎情理的智力活動而處 罰某人似的。在這種情況下公爵小姐瑪麗亞往往想到智力活動會使男人們面容憔悴,使他們 變得冷漠無情。 ------------------    戰爭與和平 4 一八○九年八月,安德烈公爵已抵達彼得堡。時值年輕的斯佩蘭斯基ヾ的聲譽已臻達頂 峰,他正如火如荼地實行社會變革。就在八月份,國王乘坐四輪馬車時翻車,跌傷一條腿, 他在彼得霍夫市停留三周,這期間國王每天只與斯佩蘭斯基一人會面。這時候不僅正在準備 擬訂兩道如此著名而且驚動社會的命令——取消宮廷官銜、八等文官和五等文官舉行考試的 命令,除此之外,還準備擬訂一整套國家憲法,這部憲法中規定,自鄉政府直至國務院必須 改變現有的俄國司法、行政和財政制度。亞歷山大皇帝即位時懷抱的不明確的自由主義理想 刻正付諸實現,他渴望憑藉如下的助手以實現這些理想:恰托裡日斯基、諾沃西利采夫、科 丘別伊和斯特羅加諾夫,他將這些人詼諧地稱為comit□du salut puliqueゝ。   ヾ斯佩蘭斯基(1772∼1839),俄國改良派政治活動家,欲使俄國農奴制度迎合資 本主義發展的需要,在封建貴族高壓之下,他無法施展個人的才略,備受奚落,遂於一八一 二年被逐。 ゝ法語:社會救濟委員會。 目前在民政部門由斯佩蘭斯基、在軍政部門由阿拉克切耶夫取代所有這些人。安德烈公 爵抵達後不久,擔任宮廷高級侍從,進入宮廷,參加朝覲時的活動。國王遇見他,有兩次沒 有對他說一句話。安德烈公爵一向就彷彿覺得,國王憎惡他,他的面孔和他整個身心都令國 王望而生厭。國王用那冷淡而疏遠的目光望望他,安德烈公爵憑他這種目光就比以前更加肯 定地證實了這種推測。廷臣們向安德烈公爵解釋說,國王不重視他是因為陛下對他——博爾 孔斯基從一八○五年以來未曾服役表示不滿。 「我本人知道,人人都會對別人產生好感,或者產生反感,不過我們無可奈何,」安德 烈公爵想道,「因此用不著想到關於親自向國王送交軍事條令呈文的事情,但事情本身是會 說明問題的。」他把有關他的呈文的內容轉告父親的友人——老元帥。元帥約定了一個時 間,親切地接見他,並且答應把這件事稟告國王。過了幾天有人告知安德烈公爵:他應當去 見軍政大臣阿拉克切耶夫伯爵。 在約定的那天,上午九點鐘,安德烈公爵來到接待室求見阿拉克切耶夫伯爵。 安德烈公爵本人不認識阿拉克切耶夫,從來沒有見過他,但是他知道的有關他的一切情 形,不太會引起他對這個人的尊敬。 「他是軍政大臣,皇帝陛下的代理人,誰也不應該去管他個人的品質,他接受委託來審 理我的呈文,因此只有他一人才能把它送去辦理。」安德烈公爵想道,在接待室介乎許多顯 要的、非顯要的官員之間等候阿拉克切耶夫伯爵。 安德烈公爵在他擔任職務、多半是擔任副官職務期間,看見過許多顯要官員的接待室, 因此這些接待室的各種不同的特徵,他一清二楚,了若指掌。阿拉克切耶夫伯爵的接待室是 十分特殊的。在阿拉克切耶夫伯爵接待室裡,在依次等待接見的非顯要官員的臉上,可以看 到一種羞愧和恭順的表情,在較為顯要的官員的臉上,可以普遍地看出困窘不安的表情,官 員的假像遮蓋了不安的表情,他們假裝出毫無拘束的樣子,假裝出嘲笑自己,嘲笑自己的地 位,也嘲笑他們所等待的官員。有的人若有所思地踱來踱去,有的人竊竊私語,嘻皮笑臉, 安德烈公爵聽見那針對阿拉克切耶夫伯爵喊出的「西拉(意指權勢)﹒安德烈伊奇」這個綽 號(sobriquetヾ)和針對他說的「大叔給你點厲害瞧」這句話。有一個將軍(顯要人物) 很明顯是因為等候得太久而感到十分委屈,他坐在那裡,交替地架起二郎腿,暗自輕蔑地微 笑。   ヾ法語:綽號。 但是一當房門打開了,大夥兒的臉上頓時流露出一種表情——恐懼。安德烈公爵請求值 班人員下次替他稟報,但是大夥兒帶著嘲笑的神態瞥了他一眼,並對他說,到適當的時候就 輪到他了。當副官把這幾個人從大臣辦公室領進來又把他們領出去以後,有人讓一個軍官走 進一扇可怕的房門裡來,軍官那低首下心的驚惶的樣子使安德烈公爵大為愕異。這個軍官的 接見延續了很長的時間。忽然從門後傳來令人生厭的時斷時續的說話聲,這個軍官臉色蒼 白,雙唇顫抖著,從那裡走了出來,抱住頭從接待室走過去了。 緊接著,安德烈公爵被領到門口,值班人員輕聲地說: 「右邊,向那個窗口走去吧。」 安德烈公爵走進一間陳設簡單而整潔的辦公室,他在桌旁看見一個四十歲的人,長長的 腰身,長長的腦袋,頭髮剪得短短的,臉上的皺紋很深,緊皺的雙眉下面露出綠褐色的眼 睛,紅紅的鼻子半懸垂著。阿拉克切耶夫向他轉過頭來,眼睛卻沒有看著他。 「您有何請求?」阿拉克切耶夫問道。 「大人,我什麼都不……請求。」安德烈公爵低聲地說。阿拉克切耶夫向他轉過臉來。 「請坐,」阿拉克切耶夫說,「博爾孔斯基公爵。」 「我什麼也不請求,皇帝陛下叫我把遞上的呈文轉送給大人……」 「我親愛的,請注意,我看過您的稟奏了,」阿拉克切耶夫打斷他的話,只是頭幾句話 倒說得親切,他這次又不看他的面孔了,腔調兒顯得越來越不滿而且輕蔑,「您提出新的軍 事條令嗎?法令多得很,無人可來執行舊法令。目前都在寫法令,寫比做更為容易。」 「我遵照陛下的旨意前來向大人打聽,您打算怎樣處理遞上的呈文?」安德烈公爵畢恭 畢敬地說。 「我對您的稟奏作出了批示並轉送委員會。我不贊成,」阿拉克切耶夫站立起來,從寫 字台上拿起一份公文時說道,「瞧。」他把公文遞給安德烈公爵。 公文紙上用鉛筆橫著寫了一行字,沒有大寫字母,沒有拼寫錯誤,也沒有標點符號: 「毫無理由抄襲法國軍事條令,毋需放棄軍法條例。」 「呈文究竟轉交給什麼委員會?」安德烈公爵問道。 「轉交給軍事條令委員會,我推薦閣下擔任委員。只是沒有薪金。」 安德烈公爵微微一笑。 「我沒有這種願望。」 「沒有薪金當委員,」阿拉克切耶夫重複地說。「我與閣下結識,深感榮幸。喂!請把 名字說聲來!還有什麼人?」他向安德烈公爵鞠躬行禮時大聲喊道。 ------------------    戰爭與和平 5 安德烈公爵在等候錄取他為委員會委員的通知書時,與一些老友從新建立情誼,尤其是 與他所熟知的大權在握的人和對他大有用途的人重建情誼。此時他在彼得堡的感受,就好像 戰鬥前夜的感受一樣,令人不安的好奇心使他痛苦不堪,不可克服地吸引他置身於上層社 會,那裡勾畫出一副前景,千百萬人的命運以它為轉移。從老年人的忿恨,從不知情者的好 奇,從內行人的穩重,從人們的忙亂和憂患,從他每日探聽到的多得不可勝數的委員會的成 立,他感覺到,眼前,一八○九年,在彼得堡這個地方,一場大規模的國內戰爭正在醞釀 中。指揮這場戰爭的總司令是他不熟悉的、神秘的、在他看來是頗有天才的人物——斯佩蘭 斯基。無論是他不太熟悉的改革之舉,抑或是斯佩蘭斯基——主要活動家,都使他產生強烈 的興趣,軍事條令問題在他意識中瞬即退居於次要地位。 安德烈公爵處於至為有利的地位,他在當時的彼得堡上層社會各界都受到厚意的接待。 革新派盛情招待他,應酬他,其一是因為他聰穎過人,學識淵博,著稱於世,其二是因為他 解放農民,博得自由思想者的名聲。懷有不滿情緒的老人派,譴責其改革措施,乾脆要他這 個老博爾孔斯基的兒子表示同情。婦女界和交際界盛情接待他,因為他是個未婚男子,既富 有,而且顯貴,兼以訛傳他已陣亡、妻子身罹慘死,他幾乎被人視為享有浪漫史榮耀的新穎 人物。此外,所有從前認識他的人,都異口同聲地說,在這五年間,他已有好轉,性格變溫 和了,更加老練了,他身上已經沒有從前那樣的虛假、高傲和訕笑的缺點,現在他身上有一 種與歲月俱增的寧靜的態度。大家都在談論他,對他表示關心,並且希望和他會面。 第二天,安德烈公爵拜謁阿拉克切耶夫伯爵後,晚間他到過科丘別伊伯爵家中。他把晉 謁西拉﹒安德烈伊奇的情形講給科丘別伊伯爵聽(科丘別伊流露著安德烈公爵在軍政大臣接 待室裡所察覺的那種含蓄的嘲笑時,也這樣稱呼阿拉克切耶夫)。 「Mon cherヾ,甚至在這件事情上,您也不能不牽涉到米哈伊爾﹒米哈伊洛維奇(斯 佩蘭斯基的名字和父稱)。C』est le grand faiseurゝ,我告訴他吧。他答應今天晚上 到這裡來……」 「軍事條令與斯佩蘭斯基何干?」安德烈公爵問道。 科丘別伊微微一笑,搖搖頭,好像他對博爾孔斯基的幼稚感到詫異。 「前幾天我和他談到您了,」科丘別伊繼續說,「談到您的自由農民……」 「對,您,公爵解放了您的農民嗎?」一個葉卡捷琳娜女皇時代的老人輕蔑地把臉轉向 博爾孔斯基,說道。 「小領地不會有什麼收入。」博爾孔斯基回答,力圖在他面前使自己的作為不引人矚 目,省得平白地激怒這個老人。 「Vous craignez d』eBtre en retard.」ゞ老頭瞧著科丘別伊時說。   ヾ法語:我親愛的。 ゝ法語:他是個總管。 ゞ法語:您害怕趕不上去。 「有一點我不明白,」老頭繼續說,「如果給予他們自由,那末誰來耕地呢?擬訂法律 很容易,管理事務就很困難。伯爵,橫直現在我要問您,如果人人都參加考試,那末誰來當 院的首長呢?」 「我想,由那些考試及格的人來當首長。」科丘別伊蹺起二郎腿,環顧四周時答道。 「瞧,普裡亞尼奇尼科夫在我這裡供職,是個極好的人,出類拔萃的人,可是他有六十 歲了,難道他也要去參加考試嗎?……」 「對的,這是棘手的,因為教育還很不普及,但是……」科丘別伊伯爵沒有把話說完, 就一把抓住安德烈公爵的手,走去迎接進來的人,這個人身材魁梧,謝頂,頭髮淺黃,莫約 四十歲,前額寬大而凸出長方臉,臉色雪白,白得出奇。這個走進來的人身穿藍色燕尾服, 脖子上掛著十字架,左胸前佩戴金星勳章。他就是斯佩蘭斯基。安德烈公爵立即就認出他 了,他的心顫動了一下,這是在他生命的緊要時刻常有的情形。這是否是敬意,妒嫉,或者 是期待——他無從知道。斯佩蘭斯基的整個身軀屬於特殊的類型,從這種體型一下子就能把 他認出來。在安德烈公爵所生活的那個社會裡,他沒有見過誰有這樣寧靜而自信的笨拙而遲 鈍的動作,他沒有見過誰的那對半開半闔的有點潮濕的眼睛裡會流露出這樣堅定而且溫和的 目光,沒有見過誰有這樣爽朗的毫無含義的微笑,誰也沒有這樣平靜的低沉的尖細的嗓音, 主要是沒有這樣細嫩的雪白的面孔,尤其是沒有那雙略嫌寬大而異常肥胖的、柔嫩而白淨的 手臂。安德烈公爵只是看見那些長期住院的士兵才有這樣白皙的柔嫩的面孔。這就是斯佩蘭 斯基,國務大臣,向國王稟告國情的人,國王在埃爾富特的同行者,在那裡他不止一次地覲 見國王,和國王暢談。 斯佩蘭斯基沒有把目光從一個人身上一下子移到另一個人身上,並不像進入大庭廣眾中 時情不自禁地用視線掃視那樣,他也不急忙開口說話。他低聲地說,心裡相信大家都會聽他 說下去,他只注視交談者的面孔。 安德烈公爵特別仔細地觀察斯佩蘭斯基的每句話和每個動作。就像人們常有的情形那 樣,特別是像那些對別人嚴加指摘的人那樣,安德烈公爵遇見一個新來的人,尤其是遇見這 位他所熟知的大名鼎鼎的斯佩蘭斯基時,他總是期待在他身上發現完美的人格。 斯佩蘭斯基告訴科丘別伊,說他對未能更早抵達一事深表遺憾,因為在皇宮裡給耽擱 了。他沒有說國王把他耽擱了。安德烈公爵看出了這種矯揉造作的謙遜。當科丘別伊向他喊 出安德烈公爵的名字時,斯佩蘭斯基仍然面露笑容,把目光慢慢地移到博爾孔斯基身上,他 開始沉默地打量他。 「我和您認識,感到很高興,我也像大家一樣,久聞大名。」 他說道。 科丘別伊說了幾句有關阿拉克切耶夫接見博爾孔斯基的話。斯佩蘭斯基又微微一笑。 「軍事條令委員會主任是我的一位好朋友——馬格尼茨基先生,」他說,他把每個音節 和每個詞都說得清清楚楚,「若是您願意,我可以領您去和他認識一下。(他沉默片刻。) 我希望,您能得到他的同情,他願意促進一切合理的事業。」 斯佩蘭斯基周圍立即形成了一個小圈子。那個講他的官吏普裡亞尼奇尼科夫的老頭子也 向斯佩蘭斯基提出問題。 安德烈公爵沒有參加談話,他在觀察斯佩蘭斯基的各種動作,這個人不久以前是個微不 足道的學員,而今他的這雙又白又肥的手掌握著俄國的命運,博爾孔斯基心裡思忖著。斯佩 蘭斯基懷著蔑視他人的、異乎尋常的冷靜的態度回答老人的問話,他這種態度竟使安德烈公 爵大為驚訝。他好像從那無可估量的高處對他說了一句寬容的話。當這個老頭開始大聲說話 時,斯佩蘭斯基微微一笑,並且說他沒法評判國王喜歡的事情是有利,或有弊。 斯佩蘭斯基在公共小組中講了一會兒之後,便站立起來,走到安德烈公爵跟前,把他喊 到房間的另一頭。看來他認為應當應酬應酬博爾孔斯基。 「這個可敬的老頭硬把我拖去參與一次令人興奮的談話,公爵,在談話當中我來不及同 您談談,」他說道,臉上流露著溫和而輕蔑的微笑,彷彿在微笑之中承認,他和安德烈公爵 都明白,他甫才與之交談的那些人都是小人物。這種態度使安德烈公爵心裡得到滿足。「我 是老早就知道您的:其一,是因為您在解決您的農民問題上為我們樹立第一個典範,希望有 更多的追隨者擁護這個典範;其二,是因為您是宮廷高級侍從之一,關於宮廷中的官銜的新 指示正引起流言閒語,而宮廷高級侍從們不認為他們自己因此而蒙受屈辱。」 「是的,」安德烈公爵說,「我父親不想要我享有這樣的權利,我是從低級官階開始供 職的。」 「令尊是老一輩的人,顯然比極力譴責這種措施的我們同時代人的地位更高,可是這種 措施只是恢復原有的正義而已。」 「不過我以為,這種譴責也是有理由的。」安德烈公爵說,他開始感覺到斯佩蘭斯基對 他產生的影響,他於是力圖反對它。他不願意在各個方面贊同他的意見,他意欲反駁。安德 烈公爵平時說得很流暢,善於辭令,現在他和斯佩蘭斯基談話時竟然感到難以表達思想。他 對這個著名人士的個性的觀察太感興趣了。 「也許是一種維護個人虛榮的理由。」斯佩蘭斯基輕言細語地插了一句話。 「一部分是為了國家。」安德烈公爵說道。 「您指的是什麼意思?……」斯佩蘭斯基悄悄地垂下眼睛,說道。 「我是孟德斯鳩的崇拜者,」安德烈公爵說,「他的思想是le principe des  monarchies est I』nonneur,me parait incontestable.Certains droits et  privil□ges de la noblesse me paraissent eBtre des moyens de soutenir  ce sentiment」。ヾ 斯佩蘭斯基白皙的臉上原有的笑容消失了,因此他的臉孔就顯得更好看了。也許他覺 得,安德烈公爵的思想是很有趣的。 「Si vous envisagez la question sous ce point de vue.」ゝ他開始 說,顯然,法國話難說,比說俄國話更慢,但是他非常鎮靜。他說,榮譽,l′honneur,不 可能受到對供職有害的優越地位的維護,榮譽,l′honneur,或者是不做應受指責的行為的 消極概念,或者是為贏得贊許和獎賞而熱心進取的一種源泉。   ヾ法語:榮譽是帝制的基礎,我覺得這是毫無疑義的。我以為貴族的某些權利和優 越地位是維護這種虛榮心的手段。 ゝ法語:如果您從這個觀點看問題。 他的論據簡明而扼要。 「這個維護榮譽、維護熱心進取的源泉的制度,是類似偉大的拿破侖皇帝的L□gion  l』honneurヾ的制度,它不僅無害,而且有助於事業成就,不過它不是階層或宮廷的優越地 位和權力。」 「我不爭辯,但不能否認,宮廷的優越地位和權力達到了同樣的目的,」安德烈公爵 說,「每個朝臣都認為自己應當名副其實地履行職務。」 「公爵,可是您不想利用優越的職位,」斯佩蘭斯基說,面露微笑,借以表示他想客客 氣氣地結束這場使對話人感到尷尬的辯論。「如果您在禮拜三光臨敝舍,」他補充說,「我 和馬格尼茨基磋商之後,便把使您感興趣的事情告訴您,此外,我將有機會更詳細地和您談 談。」他閉上眼睛,行鞠躬禮,□ la francaiseゝ,不辭而退,極力不引人注意,走出 了大廳。   ヾ法語:榮譽團。 ゝ法語:照法國方式。 ------------------    戰爭與和平 6 在彼得堡逗留期間,起初安德烈公爵感到,在彼得堡市他因瑣事紛冗,這就把他在孤獨 的生活中形成的一大堆想法全弄模糊了。 晚上回家時,他在記事手冊中記下四五次必須出席的拜會,或者是定出時間的rendez -vousヾ。機械的生活、一日的時間的安排(務求隨時隨地準時辦理應辦的事情),耗費了 他的大部分精力。他無所事事,甚至不思忖任何事情,而且也沒有工夫去思忖,只是一味地 敘述,巧妙地敘述他昔日在農村裡深思熟慮的事情。   ヾ法語:約會。 他有時不滿意地發覺,在同一天他在不同的交際場合反覆地敘述同一件事情。但是他整 天忙忙碌碌,以致於沒有工夫來考慮他絲毫沒有想到的事情。 嗣後於周三,斯佩蘭斯基在自己家中單獨地接待博爾孔斯基,這次接見也像在科丘別伊 家裡初次和他會面那樣,斯佩蘭斯基坦率地和他談了很久的話,給安德烈公爵留下了強烈的 印象。 安德烈公爵認為大多數人都是可鄙而渺小的人物,他很想在他人身上發現他所渴求的真 正的美德的典範,他輕易地相信,他在斯佩蘭斯基身上發現了十分明智的有美德的人的典 范。如果斯佩蘭斯基出身於安德烈公爵那個社會階層,具有同樣的教養和道德品質,那麼博 爾孔斯基很快就會發現他這個非英雄人物的、普通人固有的弱點,但現今這個令他驚異的聰 明人的氣質,因為未被他充分領會,所以更加引起了他的敬意。此外斯佩蘭斯基是不是因為 他器重安德烈公爵的才能,或者是因為他認為必須把他弄到自己手上來;所以斯佩蘭斯基在 安德烈公爵面前顯示他那冷靜而公正的理性,微妙地諂媚安德烈公爵,這種諂媚夾雜著過分 的自信,即是說默認,只有對話人和自己才能理解所有其他人的愚昧,才能領會他那明智而 深邃的思想。 禮拜三晚上,當他們長談的時候,斯佩蘭斯基不止一次地說:「大家都在觀察我們的一 切超出常軌的積習……」或者微笑著說:「不過,我們既要狼吃飽,又要羊不少……」或者 說:「他們不能明白這一點……」總是流露出這樣的表情,它彷彿在說:「我們就是:您和 我,我們都了解,他們是什麼人,我們是什麼人。」 他頭一次和斯佩蘭斯基長談,只會在安德烈公爵身上加強初次看見他時體會到的感覺。 他認為他是一個富有理性的善於縝密思考的聰明絕頂的人,他以其全副精力和堅韌不拔的意 志獲得了權力,並用以僅為俄國謀求福利。斯佩蘭斯基在安德烈公爵心目中是個這樣的人: 他能明智地說明生活中的各種現象,認為合理的現象才是真實的並善於應用理性的準則來衡 量一切事物,他自己想要成為這樣的人。斯佩蘭斯基似乎將一切闡述得簡單明了,以致安德 烈公爵情不自禁地在各個方面贊同他的看法。若是他表示異議或者爭論,那只是因為他想獨 樹一幟,不想完全屈服於斯佩蘭斯基的意見。這一切都是對的,一切都挺好,但是只有一點 使安德烈公爵困惑不解,這就是斯佩蘭斯基的目光——它顯得冷漠、鏡子一般清澈,使人無 法洞察他的心靈,還有他那只潔白而柔嫩的手臂,安德烈公爵情不自禁地注視著它,就像人 們通常觀賞有權有勢的人們的手臂那樣。鏡子般清澈的目光、這只又白又嫩的手臂不知怎的 激怒了安德烈公爵。而且他發現斯佩蘭斯基過分地蔑視他人,運用各種手法來論證自己的意 見,這使安德烈公爵十分詫異,使他心裡不高興。除開不采用比喻而外,他采用了各種可以 采用的思維手段,安德烈公爵彷彿覺得,他過分大膽地變換了一種又一種手段。他時而站在 講求實際的活動家的立場譴責幻想家,時而站在諷刺家的立場嘲笑自己的敵人,時而變得過 分嚴謹,時而突然上升到形而上學領域(最後這一論證手段他尤為常用)。他把這一問題提 到形而上學的高度,給空間、時間、思想下定義,從那裡得出駁斥的論據,然後從上而下, 又回到爭論的範疇。 總的說來,使安德烈公爵感到驚訝的斯佩蘭斯基的智慧的主要特點,是他對智慧的力量 和合理性懷有無可置疑的堅定信念。由此可見,斯佩蘭斯基的頭腦中從來不會出現安德烈公 爵認為平凡的思想,你畢竟不能表達你所想到的一切事情,也從來不會懷疑:我所想到的一 切和我所相信的一切是否是無稽之談?正是斯佩蘭斯基這種特殊的思維方式最能引起安德烈 公爵的注意。 安德烈公爵和斯佩蘭斯基結識之初,他曾對他懷有強烈的欽佩感,如同以往他對波拿巴 懷有的感情一樣。斯佩蘭斯基是牧師的兒子,一些愚昧的人可能會蔑視他這個替教堂跑腿的 牧師的兒子,許多人都是這樣的,正是這種情形迫使安德烈公爵特別珍視他對斯佩蘭斯基的 感情,而且不知不覺地在他內心深處加深了這種感情。 博爾孔斯基在斯佩蘭斯基那裡度過的頭一個夜晚,斯佩蘭斯基暢談法律編輯委員會的情 形,他帶著譏諷的口氣向他講到,法律編輯委員會成立五十年,耗費資財幾百萬,毫無作 為,只有羅森坎普夫在那比較法條文上貼了一張張標簽。 「這就是國家花費幾百萬盧布所取得的全部成就啊!」他說道,「我們要賜予參政院以 新的司法權,可是我們還沒有法典。因此像您這種人,公爵,現在不應該不供職了。」 安德烈公爵說,干這項工作要受過法律教育,而他都沒有這樣的教育水準。 「誰也沒有這樣的教育水準,那您想怎麼辦呢?這是一個要費勁才能沖出去的 circulus uviciosusヾ。」 一星期以後,安德烈公爵竟當了軍事條令編輯委員會委員,這是一件他根本意料不到的 事,而且兼任法律編輯委員會中一個科的科長。根據斯佩蘭斯基的要求,編輯民法第一部 分,並且借助於Code Napol□on和Justinianゝ,編寫「人權」這一章的條文。   ヾ法語:魔力圈。 ゝ法語:《拿破侖法典》和《查士丁尼法典》。 ------------------    戰爭與和平 7 約於兩年前,一八○八年,皮埃爾遍歷領地後回到彼得堡。皮埃爾迫不得已當上了彼得 堡共濟會的首長。他興辦共濟會分會的食堂,修建墳上的建築物,招收新會員,關心各個分 會的聯繫並求得真正的會約。他提供款項以興建大廈,盡可能補足用於施捨的款子,大多數 會員都很慳吝,不按時捐錢。他幾乎獨自一人自費維持共濟會在彼得堡興建的一座貧民院。 與此同時,他的生活一如往常,仍舊沉溺於無度的縱欲。他愛吃美食,愛飲美酒,雖然 他認為這是一種不道德的有損於自尊心的行為,但是他不能拒絕他所參與的單身漢社會的娛 樂活動。 皮埃爾在忙於瑣事和盡情尋歡作樂的氛圍中度過一年之後,才開始覺得,他愈益想在共 濟會這片土地上站穩腳跟,他腳下這片土地就愈益下沉。同時他心裡感到,他腳下這片被他 踩著的土地陷得愈深,他就愈益不由自主地依附於它。當他著手參與共濟會的活動的時候, 他懷著那樣一種感覺,就像某人信賴地把一只腳踩在泥沼地的平坦的表面似的。他把一只腳 踩在上面,就陷下去了。為了要徹底弄清楚他所完全站的這片土地的硬度,他把另一只腳踩 上去,陷得更深了,陷進泥沼裡了,於是不由自主地在泥深沒膝的沼澤地裡走來走去。 約瑟夫﹒阿列克謝耶維奇不在彼得堡。(他在近來辭去了彼得堡共濟會分會的事情,在 莫斯科過著深居簡出的生活。)師兄師弟,共濟會分會的會員都是皮埃爾平日裡認識的人, 他很難把他們只看成是共濟會的師兄師弟,而不把他們看成是某某公爵,或某某伊凡﹒瓦西 裡耶維奇,他平日認識的這些人大部分都是軟弱的微不足道的人物。在他們的圍裙和會徽底 下,他看見他們平日經過努力而得到的制服和十字勳章。皮埃爾常常募集施捨的款子,算算 收入賬目上從十個會員處得到的二十至三十盧布,大部分都是欠帳,但有一半人都像他一樣 有錢,因此皮埃爾想起共濟會的誓詞:每個共濟會員起誓,為他人獻出自己的全部財產,這 時他心中產生一種他力求化除的疑團。 他把他所認識的師兄師弟們分成四類。他把不積極參加分會工作,也不介入世俗活動, 而專門研究共濟會的神秘教理,研究有關上帝的三位一體的稱謂問題,或者有關三大因素: 硫磺、汞與鹽的問題,或者有關所羅門殿堂的正方形和各種物象的涵義問題。皮埃爾尊敬這 一類師兄師弟,按照他的意見,主要是那些年老的師兄和約瑟夫﹒阿列克謝耶維奇本人歸屬 這一類,但是皮埃爾並沒有他們同樣的志趣。他的內心不處在共濟會的神秘主義方面。 他把自己和類似自己的師兄師弟劃歸第二類,這些人都在探索,猶豫不決,他們在共濟 會中還沒有找到適宜的直達的途徑,但是都希望找到它。 他把這樣一些師兄師弟劃歸第三類(他們的人數最多),這一類人只看見外部形式和儀 式,在共濟會中別無所睹,他們雖然珍惜這一嚴謹的外部形式,但不關心它的內容和意義。 維拉爾斯基,甚至連主要分會的頭子均屬此類。 此外,劃歸第四類的也有許多師兄師弟,尤其是最近加入此會的師弟。根據皮埃爾的觀 察,這些人既無任何信仰,亦無任何志向,他們加入共濟會僅僅為與共濟會中為數甚多的年 輕富有的師兄師弟互相接近並與廣於交際、出身於顯貴門第的師兄師弟互相接近。 皮埃爾開始覺得,他不滿意自己的活動。有時他彷彿覺得,共濟會,至少是他在此地所 熟諳的共濟會只是基於表面形式而已。他根本不想懷疑共濟會本身,但是他懷疑,俄國共濟 會在沿著一條錯誤的道路走下去,它已經背離自己的本源。因此皮埃爾於年底出國,藉以獲 得共濟會上級的秘訣。 一八○九年夏天,皮埃爾回到彼得堡。根據我們共濟會會員與國外通訊獲悉,別祖霍夫 在外國已經得到許多上層人士的信任,懂得了許多秘訣,被授予高位,並為俄國共濟會的公 共福利事業帶回許多裨益。彼得堡的共濟會員都來登門拜訪,巴結他,大家都好像覺得,他 在隱瞞著什麼,他在籌備著什麼。 二級分會的大會已確定舉行,皮埃爾答應在分會作報告代替共濟會最高領導人向彼得堡 的師兄師弟們傳達訓諭的內容。出席會議的人多極了。在舉行普通儀式後,皮埃爾站立起來 致詞。 「親愛的師兄師弟,」他開腔了,漲紅了臉,結結巴巴地說,手裡拿著寫好的講演稿, 「在分會的僻靜之地只保守我們的秘密還是不夠的,要采取行動……采取行動。我們都處在 昏昏欲睡的狀態,可是我們要采取行動。」皮埃爾拿起筆記本,開始念下去。 「為傳播純潔的真理並獲得高尚品德,」他念著,「我們要蕩滌人們的偏見,傳播符合 時代精神的準則,承擔教育青年的義務,緊密地聯合最聰明的人們,大膽地而且明智地克服 迷信、無神論與愚昧現象,培養那些忠於我們的依靠共同目的互相聯合的有權有勢的人們。 「為臻達此一目的,應當使美德壓服罪惡,應當竭盡全力使誠實的人們在今生憑藉自己 的德行獲得永久的賞賜。但是現時的政治機構給我們偉大的志向帶來極大的障礙。在這種情 況下怎麼辦呢?是不是應該促進革命,推翻現有的一切,用暴力驅逐暴力呢?……不行的, 我們根本沒有那樣的意圖。只要人們始終是這個樣子,任何暴力改革都應當受到指責,因為 它絲毫不能改掉邪惡;還因為明哲不需要暴力。 「共濟會的全部計劃必須建立在那種基礎上:培養那些立場堅定、道德高尚並因有共同 信念而互相聯合的人,這種信念就在於,處處都竭盡全力去肅清罪惡和愚昧,並且庇護天才 和美德,從灰燼中救出優秀人物,要他們加入我們共濟會。那時候只有我們共濟會才掌握權 力——無情地束縛那些保護騷亂的人們的手臂,使他們不自覺地受到管制。一言以蔽之,必 須確立總的治理方式,使它普及於整個世界,同時不得損害國民的相互關係;其餘一切治理 機構可以繼續存在,辦理一切事務,只是不能阻礙我們共濟會的偉大目標的實現,即是促使 美德戰勝罪惡。基督教本身立意實現這個目標。它教導人類要做個賢能而善良的人,為其自 身的利益起見應以最優秀最賢明的人為榜樣,遵循他們的教導。 「當一切沉浸於黑暗的時候,不消說,只要布道也就夠了:以前不為人所共知的真理賦 予它以特殊力量,但是我們現在需要的是至為有效的方法。現在要讓受情慾支配的每個人在 注重美德中發現肉欲的魅力。根除情慾是不可能的:只要極力地把它引向崇高的目的,因此 務必使人人在德行界限內滿足自己的情慾,我們共濟會應為此提供各種方法。 「我們每個國家很快就會湧現某些優秀人物,他們每個人又教育另外兩個人,他們緊密 地互相結合起來,到那時候,對共濟會來說一切都是可以實現的,因為它已經秘密地為人類 的福利作出了許多貢獻。」 這篇講話在分會不僅造成強烈的印象,而且引起了波動。大多數師兄師弟在這篇講話中 看見光明教的危險企圖,對他的講演表現出那種使皮埃爾感到詫異的冷淡態度。教頭開始反 駁皮埃爾。皮埃爾開始發揮自己的思想,情緒越來越高漲。很久以來都沒有舉行這麼熱烈的 討論會了。這裡形成了兩派:有的人指責皮埃爾,批判他的光明教思想;另一些人支持他。 在這次會上,使皮埃爾初次感到驚訝的是,人的智慧無窮無盡,各不相同,這就會導致,兩 個人對任何真理似乎都有不同的見解。甚至連那些站在他一邊的會員似乎也對他有不同的理 解,而理解往往受到限制,會發生變化,這是他不能贊同的,因為皮埃爾的主要的心願正是 在於將他所理解的思想如實地傳授給他人。 會議結束之後,教頭不懷好意地輕蔑地指責別祖霍夫,說他急躁,並且說,不是對美德 的熱愛,而是對爭鬥的濃厚興趣在爭論中支配他。皮埃爾不去回答他的話,簡略地問問,是 否會接受他的建議。人家告訴他,他的建議不會被采納,於是皮埃爾不等舉行例行的儀式, 便走出分會,乘車回家去。 ------------------    戰爭與和平 8 皮埃爾心中又產生了一種他最畏懼的苦悶。他在分會講演後,接連有三天躺在家中的長 沙發上,什麼人都不接見,什麼地方都不去。 這時他接到妻子的來信,她懇求和他相會並且在信中寫到思念他,希望把她自己的一生 奉獻給他。 她在這封信的末尾通知他,在最近幾天內她從國外回到彼得堡。 緊跟著妻子的來信,有個最不受皮埃爾尊敬的共濟會的同參闖進了他的僻靜的地方,這 個人談到皮埃爾的夫妻關係,表述了自己的看法,他以此作為師兄弟的忠告,這個人說到皮 埃爾對他妻子的苛刻態度是不合理的,皮埃爾不肯寬容悔改的妻子,他就背離了共濟會的首 要規則。 就是在這個時候,他的岳母,瓦西裡公爵的妻子派人來找他,央求他那怕費花幾分鐘見 見她也好,她要商談一件極為重要的事情。皮埃爾看見,這是個和他作對的陰謀,他們想要 他和妻子結合在一起,而在他所處的境況下,這樣做甚至不會使他覺得不痛快。他反正一 樣。皮埃爾並不認為生活中會有什麼意義重大的事情,他受到眼前支配他的難以忍受的苦悶 的影響,他既不珍視自己的自由,也不重視他頑固地懲罰妻子的傻勁。 「誰也不對,誰也無罪,因此她也無罪,」他想道。如果皮埃爾沒有馬上同意和妻子結 合,那只是因為他陷入苦悶之中,他不能采取任何行動。如果他妻子到他身邊來了,現在他 是不會把她趕走的。與那吸引住皮埃爾的注意力的事情相比,與他妻子住在一起,或者不住 在一起,豈不都是無所謂? 無論對妻子,抑或對岳母,皮埃爾都不答覆,於一日深夜啟程,前往莫斯科拜謁約瑟 夫﹒阿列克謝耶維奇。下面是皮埃爾寫的日記。   「莫斯科,十一月十七日。 方纔我從恩主那裡回來,我現正急忙記下我所感受 的一切。約瑟夫﹒阿列克謝耶維奇的生活貧窮,兩年多以來身患令人折磨的膀胱炎。從 來沒有誰聽見他的呻吟或怨言。從清早直至深夜,除開吃便飯花費一些時間而外,其他時間 全部用來鑽研科學。他親熱地接待我,請我坐在他所躺的那張床上,我向他作了個東方騎士 和耶路撒冷騎士的手勢,他以同樣的手勢作答,臉上含著溫順的微笑,問我在普魯士分會和 蘇格蘭分會有什麼見聞,有什麼收穫。我盡可能把一切情形都講給他聽,把我在我們彼得堡 分會提出的基本原理轉告他,把我所遭受的冷遇、我和師兄師弟斷絕關係的情形告訴他。約 瑟夫﹒阿列克謝耶維奇沉默地思忖了良久,並向我闡述他對所有這一切的觀點,他的觀點霎 時間照亮了我的一樁樁往事和我面前的未來的道路。他使我感到詫異,問我是不是記得共濟 會的三大目的:(一)保守與認識秘密; (二)為領悟第一目的而淨化自己,改造自己;(三)致力於這種淨化,藉之以改造全 人類。在這三大目的中哪一個目的是首要目的?自然,自我淨化和改造是首要目的。只不過 我們經常可以不依賴各種環境去達到這個目的。但是與此同時,這個目的又要求我們付出最 大的努力,如果我們由於驕傲而誤入歧途,以致於放棄這個目的,我們就得為神秘的哲理而 奮鬥,可是我們由於心地不純而不配去領會這個玄理,否則,如果我們自己都是卑鄙和淫蕩 行為的壞榜樣,那末,我們就要為改造全人類而奮鬥。光明教的教義不是純潔的教理,正是 因為它迷戀於社會活動,才顯得傲氣十足。約瑟夫﹒阿列克謝耶維奇根據這個理由來譴責我 的演說詞和我的全部活動。我在靈魂深處是贊同他的意見的。當我們談到我的家事的時候, 他對我說:正如我對您說的,真正的共濟會的主要職責乃在於自我完善。但是我常常想到, 只有排除我們生活上的一切困難,我們才能更快地達到這個目的;反之,閣下,他對我說, 只有在塵世的騷動中我們才能達到三大目的:(一)自我認識,蓋因人類只借助於比較才能 認識自己;(二)自我完善,只有借助於鬥爭才能達到自我完善;(三)獲致主要的德行— —愛死亡。 只有人生的波折才能向我們證明人生的空虛,才能有助於我們加深對死亡或新生的天賦 的愛。這些話說得十分中肯,因為約瑟夫﹒阿列克謝耶維奇在肉體上痛苦萬分,儘管如此, 他從未感到生活的苦惱,他熱愛死亡,儘管他這個人的內心純潔和高尚,但是他覺得他對死 亡還沒有充分的準備。後來這位恩人對我充分地說明宇宙的大正方形的意義,並且指出,三 和七這兩個數目是世界的基礎。他勸我切莫迴避彼得堡的師兄師弟,勸我在分會中只擔任次 要職務,極力地誘使師兄師弟戒除驕傲,把他們引向自我認識和自我完善的正路。除此之 外,他規勸我檢點自己,並為此給我一本筆記簿,今後我將自己的一切行為都記在這本筆記 簿上。」 「彼得堡,十一月二十三日。 我又和妻子同居了。我岳母含著淚水到我這裡來,並且告訴我,海倫在這裡,她央求我 要聽她的話,她沒有罪過,我把她遺棄,使她感到不幸福,她還對我說了許多別的話。我知 道,如果我只讓我自己去看她,那末,我再也不能拒絕她的請求了。我沒有把握,不曉得要 找誰幫忙,要向誰求教。如果我的恩主在這裡,他就會講給我聽的。我回到自己房間裡,把 約瑟夫﹒阿列克謝耶維奇的信件翻閱了幾遍,想起了我和他的談話,從中得出結論,我不應 拒絕請求的人,我應該向每個人伸出援助的手,何況這個人和我的關係這麼密切,我應當忍 氣吞聲痛苦地度日。但若我為了德行而寬恕她,那也說得過去,我和她的結合將會具有一個 精神的目的。我就是這樣拿定主意的,我就是這樣給約瑟夫﹒阿列克謝耶維奇寫信的。我對 妻子說,要她忘記過去的一切,我有什麼對不起她的地方,請她寬恕我,我是沒有什麼可寬 恕她的。把這些話說給她聽,我很高興,不讓她知道,我又看見她時心裡多麼難受。我在大 住宅的樓上安頓下來,感覺到獲得新生的幸福。」 ------------------    戰爭與和平 9 像平常一樣,當時的上層社會人士在朝廷和在大型舞會上聯合起來,分成幾個小團體, 這些小團體都有各自的特色。法國人的小團體,即是由魯緬采夫伯爵和科蘭庫爾ヾ領導的拿 破侖同盟,這是其中一個人數眾多的小團體。一當海倫和丈夫在彼得堡定居,海倫就在這個 小團體中占有至為顯著的地位。法國使館的先生和以智慧及禮貌著稱於世並屬於這一派系的 人士,都常到海倫家裡來串門。 適值聞名於世的兩國皇帝的會晤期間,海倫在埃爾富特,她在那裡就和歐洲所有親拿破 侖的著名人物建立了人際關係,從那裡帶來了一份交情。她在埃爾富特大受歡迎。拿破侖本 人在劇院裡發現她之後,便問她是誰,並且對她的美貌給予高度評價。她這個姿色優美而文 雅的婦女取得的成功不會使皮埃爾感到驚奇,因為隨著時間的推移,她比從前變得更美麗 了。但是使他感到驚奇的是,在這兩年之內她的妻子已享有名聲「d』une femme  charmante,aussi spirituelle que belle」ゝ。大名鼎鼎的prince de ligneゞ用 八頁紙給她寫長信。比利賓正在搜集mots々,目的是要在別祖霍夫伯爵夫人露面時頭一次 把它說出來。在別祖霍夫伯爵夫人客廳中受到招待,被認為是聰明的證明;在海倫舉辦晚會 前,一些年輕人閱讀一本本的書,目的是要在她的客廳中有話可談;大使館的秘書們,甚至 公使們都把外交上的秘密告訴她,因此海倫在某種程度上是個頗有勢力的女人。皮埃爾知 道,她非常愚昧,他有時懷有困惑和恐懼的古怪感覺去出席她的晚會和宴會,人們在那裡經 常談論政治、詩歌和哲學。在這些晚會上他常常懷有那樣的感覺,就像魔術家每次登台總會 預料他的騙術眼看要被人揭穿時他理應體會到的那種感覺。然而,是否是因為主持這種客廳 活動正需要愚昧無知,或是因為被欺騙的人們自己要在這種騙術中尋找樂趣,欺騙是不會被 人揭穿的,海倫﹒瓦西裡耶夫娜﹒別祖霍娃這個d』une femme charmante et  spirituelleぁ的名聲不可動搖地確立起來了,以致她可以說些最庸俗而愚蠢的話,大家還 是會贊賞她的每句話,並且從中找到連她自己也意料不到的深刻的涵義。   ヾ科蘭庫爾(1773∼1827),法國貴族,侯爵,拿破侖的追隨者,1807∼1811年 間,駐彼得堡公使。 ゝ法語:多麼聰明,多麼迷人的可愛的女人。 ゞ法語:德利涅公爵。 々法語:俏皮話。 ぁ法語:既可愛而又聰明的女人。 皮埃爾正是這個傑出的交際界的婦女所需要的丈夫。他是個心不在焉的古怪人,是身為 grand seigneurヾ般的丈夫,他不妨礙任何人,非但不損壞人們對高貴客廳的一般印象, 而且因為他和妻子的優雅與委婉態度有所不同,反而構成了對她有利的襯景。皮埃爾在這兩 年以來因為經常一味地滿足精神上的需求,公然蔑視其他一切,在他感到乏味的妻子的交際 場所養成了一種漠不關心、疏忽大意和對一切人表示贊許的態度,這種態度並非裝腔作勢, 因此不禁會引起人們的尊敬。他走進妻子的客廳,就像走進戲院似的,他認識所有的人,他 看見所有的人時心裡同樣地高興,又對所有的人同樣地漠不關心。有時他參加他很感興趣的 談話,那時候他不考慮les messieurs de l』ambassadeゝ是不是都在這裡,他口齒不 清地說出自己的意見,有時候這些意見完全不符合當時談話的調子。但是,對這個de la  femme la plus disAtinguee de P□tersbourgゞ的古怪的丈夫的看法已經固定下來, 以致誰也不能au s□rieux々對待他的狂妄的論調。   ヾ法語:貴族大老爺。 ゝ法語:大使館的先生們。 ゞ法語:彼得堡的至為傑出的婦女。 々法語:認真地。 在天天都到海倫家裡來串門的許多青年中,鮑裡斯﹒德魯別茨科伊在事業上已經有很大 的成就,海倫從埃爾富特回來後,他是別祖霍夫家中的一個最親近的人。海倫稱他為mon  pageヾ,像對待兒童一樣對待他。她對他就像對大家一樣,還是流露著同樣的微笑,但是有 時候皮埃爾看見這種笑容就不高興,鮑裡斯於是露出特別莊重的、憂愁而且尊敬的表情,和 皮埃爾打起交道來。這種尊敬的意味也使皮埃爾感到焦灼。三年前皮埃爾的妻子使他遭受到 凌辱,他覺得十分痛苦,而今他得以使他自己不再遭受類似的屈辱,首先是因為他不是他妻 子的丈夫,其次是因為他不容許他自己的狐疑。 「不,她現在已經變成了ba bleuゝ,永遠拋棄了從前的風流韻事,」他自言自語地 說,「女學究醉心於風流韻事,尚無前例。」他自言自語地重複一條不知從哪裡摘出的,使 他堅信不疑的行為準則。但是,真奇怪,鮑裡斯在他妻子客廳中的露面(他幾乎經常在那兒 露面)對皮埃爾的身體產生了一種影響,他的四肢彷彿被捆綁起來,他的動作被阻礙,變得 不自然,也不靈活。   ヾ法語:我的少年侍從官。 ゝ法語:我的少年女學究。 「多麼古怪的反感,」皮埃爾想道,「可是從前我甚至非常喜歡他。」 在上流社會人士的心目中,皮埃爾是個大老爺,是遐邇聞名的妻子的略嫌盲目而且可笑 的丈夫,聰穎的怪人,又是個無所事事,但不傷害任何人的大好人。在這段時間裡皮埃爾的 內心經歷著一個複雜而艱苦的智力發展過程,這使他獲得許多啟示,並且使他產生許多疑惑 和快感。 ------------------    戰爭與和平 10 他繼續寫他自己的日記,這就是他在這段時間內所寫的日記:   「十一月二十四日。 八點鐘起床,讀聖書,然後去上班(皮埃爾遵從恩 主的忠告,到一個委員會去供職),午飯前回家,獨自一人進午餐(伯爵夫人那裡有許 多我所厭惡的人),飲食有節制,午餐後替師兄師弟謄寫聖書。夜晚到伯爵夫人那裡去,敘 述JI.的荒唐可笑的經歷,當眾人哈哈大笑時,我才想起我不應當這樣做。 我滿懷幸福和平靜的心情就寢。偉大的主,你幫助 我走你的人生之路:(一)以寧靜、從容之心克服憤怒; (二)以節制和厭惡之心克服淫慾;(三)迴避塵世的空虛,但是不應逃避:甲、國 事;乙、家務;丙、友好關係;丁、經濟事務。」 「十一月二十七日。 起來得很遲,睡醒之後,現出一副懶洋洋的樣子,久久地躺在床上。我的天啊!幫助我 吧,讓我更堅定吧,使我能夠走你的人生之路。我讀著聖書,但缺乏應有的感情。師兄烏魯 索夫來了,我們談論有關塵世的空虛。他敘述的是國王的新規劃。我正要開始斥責,但是想 到自己的行為準則和我們恩主講的話:當國家需要真正的共濟會員參與活動的時候,他應當 是個熱心的國事活動家,如果他沒有這樣的使命,他就應當是個頭腦冷靜的旁觀者。我的舌 頭是我的敵人。T.B.和O.這幾個師兄弟都來探望我了,為著接納一個新師弟,事前舉行 了一次會商。他們要我承擔教師的職務。我覺得自己缺乏能力,不配當教師。然後我們談到 聖殿的七柱和七級階梯的說明,聖靈的七門科學,七大美德,七大罪惡和七大賞賜。 O.師兄能言善辯。晚上舉行了接納會員的儀式。這棟屋子的新穎的佈局增添了許多壯 麗的景色。鮑裡斯﹒德魯別茨科伊已被接納為會員。我推薦他,由我來充當教師。 我和他在這間黑暗的神殿中停留時,有一種奇異的感覺使我忐忑不安。我自己心中忽然 產生一種徒然力圖克服的對他的仇恨。我誠心地想挽救他,使他擺脫邪惡,並且引導他走上 真理之路,但是我無法拋棄我對他的不良的想法。我禁不住會想到,他加入共濟會的目的只 是想與人們接近,想受寵於我們分會的成員而已。他幾次探聽我們分會中是否有N.和 S.(我不能回答他這個問題),除開這些根據而外,單憑我的觀察,就知道他不善於尊重 我們神聖的共濟會,他過分注重外表,對外表感到滿意,以致缺乏精神改善的意圖,我沒有 理由對他表示懷疑,但是我彷彿覺得他不夠誠實,當我和他單獨地站在黑暗的神殿中時,我 始終覺得,他對我所說的話報以輕蔑的微笑,我真想用我握在手中對準他的長劍刺傷他那袒 露的胸膛。我沒法說得頭頭是道,我也沒法把我疑惑的心情如實地告訴師兄師弟的教頭。大 自然的建築師,請你幫助我找到脫離虛偽的迷宮的真理之路。」 在此之後,日記中空出了三頁,然後寫了如下一段話:   「我和師兄B.兩人單獨地作了一次大有教益的長談。他勸我和師兄A.繼續保持 聯繫。他的談話使我這個不配做會員的人明白了很多事。阿多奈是創世主的名字。埃洛因是 萬物的主宰的名字。第三個名字是非言語所能表達的名字,它的含義是萬物。我和師兄 B.的談話使我在獲致高尚品德的道路上增強力量,振作精神,堅定自己的信念。在他面前 沒有什麼值得猜疑的地方。我可以將社會科學的貧乏理論和我們神聖的無所不包的教理分辨 得一清二楚。人類的科學為了理解而把一切加以劃分,為了分析而使一切遭受扼殺。在共濟 會的神聖學理中,一切事物都是統一的,一切事物在它的總體和生活中加以認識。三位一體 即是物質的三大要素:硫磺、水銀和鹽。琉璜含有橄欖油和火的特性,它與鹽化合,憑藉火 力能引起渴望,借助於這種渴望它能夠吸引水銀,粘住它,加以穩定,共同產生出單個的物 體。水銀是液體的、易於揮發的精神實體,即是基督、聖靈、他。」   「十二月三日。 醒來得很遲,讀聖書,但缺乏感情,然後走出房間 來,在大廳裡踱方步。想思索一下,但在腦海中浮現的竟是四年前的一件事。多洛霍夫 先生和我決鬥後在莫斯科和我會面了,他對我說,他抱有一個希望:目前在我身邊儘管沒有 妻子,但他希望我充分地享受安樂。那時候我無話作答。而今我想到這次會面的詳情細節, 於是在心中對他說了極其惡毒的話,作出了諷刺性的回答。在我看見自己暴跳如雷的時候, 我才清醒過來,拋棄了這個念頭,但是這件事不足以使我後悔。嗣後鮑裡斯﹒德魯別茨科伊 來訪,他開始對我敘述了各種意外的事,他一進來我就對他這次來訪感到很不滿,並且對他 講了一些討厭的話,他對我所說的話表示異議。我勃然大怒,對他說了許多刺耳的、甚至是 粗魯的話。他沉默不言,當我醒悟過來的時候,已經太晚了。我的天啊,我完全不會和他打 交道。這是我的過分自尊所造成的。我將我自己凌駕於他之上,因此就變得比他惡劣得多, 因為他對我的粗魯行為百般地遷就,而我相反地,一向蔑視他。我的天啊,讓我在他面前更 多地看見我的齷齪行為,這樣做,目的是要他從中獲得裨益。午飯後我睡了一覺,當我快要 睡熟的時候,我清晰地聽見有人對著我的左耳說話的聲音:『你的一天。』 我夢見我在黑暗中前進,忽然間我被幾隻狗包圍住 了,但是我毫無畏懼地走著,忽然間一只小狗咬住我的左大腿不放。我開始用兩隻手勒 它的脖子。剛剛把它拖開了,另一只更大的狗開始咬我。我把它舉起來,舉得越高,它就變 得越大越重。忽然師兄A.走來,挽起我的一只手,領著我向前走去,又把我領到一棟樓房 前面,只有沿著一條狹窄的木板才能走進這棟樓房。我踩在木板上,木板向一邊歪斜,倒塌 了,我開始往那堵用兩手勉強夠得著的圍牆爬上去。我花了很大的勁才挪動身子,爬越圍 牆,把兩隻腳懸在圍牆的一邊,把軀幹懸在圍牆的另一邊。我環顧四周,看見師兄A.站在 圍牆上,向我指著那條寬大的林蔭道和一座花園,花園裡面有一幢雅緻而高大的樓房。我睡 醒了。天主啊,大自然的建築師啊!幫助我掙脫這幾隻狗——我覺得可怕的狗,幫助我掙脫 它們之中的那只把原先幾隻狗的力量聚集於一身的狗,幫助我步入我在夢中目睹的象征美德 的神殿。」   「十二月七日。 我做了一個夢,彷彿夢見約瑟夫﹒阿列克謝耶維奇 坐在我家裡,我非常高興,很想款待他。我好像和幾個閒人滔滔不絕地談,我突然想到 他不喜歡這一套,我想靠近他,並且擁抱他。但一向他靠近,我就望見,他的臉變樣了,變 得年輕了,他向我低聲地說點什麼引自共濟會教義中的話,嗓音很低,我簡直聽不清楚。之 後我們都好像從房裡走出來了,這時候發生了一件古怪的事。 我們坐在地板上,或者躺在地板上。他對我說了幾句什麼話。可是我好像很想向他表 示,我深受感動,我沒有傾聽他講話,忽然想象到自己內心的狀態以及上帝的恩典。我的淚 水奪眶而出,他注意到了,我覺得滿意。但他懊喪地瞟了我一眼,跳起來了,打斷了談話。 我膽怯起來,問問他,那話兒是否是對我說的,但他一句話也不回答,向我顯示著親熱的樣 子,緊接著,我們忽然不知不覺地走到我的那間放著一張雙人床的臥室。他躺在床沿上,我 好像充滿著對他表示親熱的心情,在這兒躺下憩息一會兒。他好像問我:『老實告訴我,您 有什麼主要的嗜好?您是否知道?我想,您體驗到了。』這個問題使我感到困窘不安,我回 答說懶惰是我的主要癖好。他不信任地搖搖頭。我愈加感到不安,回答他,說我雖然根據他 的忠告和妻子同居,但我不是我妻子的丈夫。他對此表示異議,說不應該使妻子得不到愛 撫,讓我感覺到,這是我的責任所在。但我回答說,這使我感到羞怯,忽然這一切消逝了。 我睡醒了,想到了聖書上的一段話: 『﹒生﹒命﹒就﹒是﹒人﹒的﹒光,﹒光﹒在﹒黑﹒暗﹒中﹒照﹒亮,﹒黑﹒暗﹒籠﹒罩﹒ 不﹒住﹒它。』 約瑟夫﹒阿列克謝耶維奇的面孔顯得年輕而明朗。這天他接獲恩主的來函,他在書函中 寫到有關夫婦的責任。」 「十二月九日。 做了一個夢,從夢中醒來我不寒而慄,心裡突突跳,彷彿夢見我呆在莫斯科住宅中的一 間寬大的休息室中,約瑟夫﹒阿列克謝耶維奇從客廳中走出來。我好像立刻知道,他已經結 束了獲得新生的過程,我向前跑去迎接他。我彷彿吻了他的手,他對我說:『你是否發覺, 我的面孔已經變成了另一個樣子?』我向他的面孔看了一眼,繼續把他抱在自己懷裡,我仿 佛看見,他的面孔顯得年輕,可是他頭上沒有頭髮了,而且面容完全不同了。我彷彿對他 說:『如果我雖然和您會面,我準會把您認出來。』與此同時我又想:『我是否說了實 話?』我突然看見他像死屍似的躺著,後來逐漸地恢復了知覺,他手中拿著用高級圖畫紙手 寫的一本大書,跟我一同走進大書齋。我彷彿對他說:『這是我所素描的。』他垂下頭來回 答。我打開書本,在這本書裡頁頁都素描得非常美觀。我彷彿知道,這些圖畫的內容就是靈 魂和它的情人戀愛的奇異經歷。在這本書上我彷彿望見那個穿著透明的衣裳、身體也顯得透 明的、飛向雲霄的美麗誘人的少女的畫像。我彷彿知道,這個少女無非是《雅歌》的形象。 我看著這些圖畫,我彷彿覺得我的行為惡劣,但我卻不能把目光從這些圖畫上移開。主啊, 請你幫助我吧!我的天,如果你把我拋棄,這是你所采取的行動,那就聽你的便吧,如果我 自己招致不幸,那麼就請你指教,我該怎麼辦。如果你把我完全拋棄,那麼我就要因為貪淫 好色而毀滅。」 ------------------    戰爭與和平 11 羅斯托夫家在農村居住的兩年之內,他們都感到拮据,情況還沒有好轉。 雖然尼古拉﹒羅斯托夫堅持自己的主見,在偏遠的兵團裡默默無聞地繼續供職,花費的 金錢比較少了,但是在奧特拉德諾耶過著那麼惡劣的生活,特別是米堅卡那樣料理事情,以 致於債務與年俱增。老伯爵顯然以為,唯一的接濟家庭的辦法,就是在機關供職,於是他來 到彼得堡謀求差事,正如他所說的那樣,要謀差事,同時要最後一次讓姑娘們感到點快慰。 羅斯托夫家來到彼得堡後不久,貝格向薇拉求婚,他的求婚被接受了。 雖然羅斯托夫家在莫斯科屬於上層社會,他們自己並不知道,也未曾想到他們屬於什麼 樣的社會,但在彼得堡,他們的社會是很混雜的,不穩定的。在彼得堡他們是外省人,那些 不探聽他們屬於何種社會,不屈尊俯就他們的人,在莫斯科都曾受到羅斯托夫家的款待。 羅斯托夫家在彼得堡就像在莫斯科一樣殷勤地接待客人,形形色色的人士都在他們的晚 宴上集會:奧特拉德諾耶的鄰人、不富裕的老地主及其女兒們、宮廷女官佩龍斯卡婭、皮埃 爾﹒別祖霍夫和在彼得堡服務的縣郵政支局局長的兒子。在男客之中,鮑裡斯﹒皮埃爾和貝 格很快就成了彼得堡的羅斯托夫家中親密的客人;如果老伯爵在街上遇見皮埃爾,他就會強 拉硬拽地把他請到自己家中去做客;貝格在羅斯托夫家中消度整天整天的時光,他對伯爵的 大小姐非常關心,通常只有意欲求婚的年輕人才會對她這樣關懷備至。 貝格並非平白地讓大家看看他那只在奧斯特利茨戰役負傷的右手,他用左手握著一柄毫 無用途的軍刀。他一個勁兒、意味深長地向大家講述這一事件,以致大家相信,他的作為是 合理的、值得稱頌的,而貝格因於奧斯特利茨立功而獲得兩枚獎章。 他在芬蘭戰爭中也立了功。一枚手榴彈炸死了在總司令身邊的副官,貝格揀起榴彈的碎 片,把它送到長官面前。就像在奧斯特利茨戰役後那樣,他又長久地、執著地向大家講這一 事件,以致大家同樣地相信,貝格必須這樣做,他於是又因於芬蘭戰爭中立功而獲得兩枚獎 章。一八○九年,他佩戴勳章榮任近衛軍上尉,並且在彼得堡據有特別有利的地位。 雖然有些自由思想家也微露笑容,當人們對他們提起貝格的優點時,他們不得不承認, 貝格已改邪歸正,是個勇敢的軍官,他博得長官的好感,又是個道德高尚的青年,而且具有 錦繡前程,甚至在社會上已取得鞏固地位。 四年前貝格在莫斯科戲院的池座中遇見一個德國籍同事,他把薇拉﹒羅斯托娃指給他 看,並且說了一句德國話:「Das soll mein Weib werden.」ヾ從那時起他決定娶她 為妻。眼前在彼得堡,他把羅斯托夫家的和他自己的地位加以比照,於是斷定,時機到了, 就向她求婚。   ヾ德語:瞧,她將是我的妻子。 起初,人們都懷著一種使貝格覺得不愉快的疑惑心情來看待他的求婚。起初,人們都認 為奇怪的是,一個利沃尼亞的愚昧無知的貴族的兒子居然向伯爵小姐羅斯托娃求婚,但是貝 格主要的性格特徵在於他的天真而溫厚的利己主義,這使羅斯托夫一家人情不自禁地想到, 既然他本人堅信,這是一件美妙的事情,甚至是一件非常美妙的事情,那末這必定是一件美 妙的事情。而且羅斯托夫之家的事業遭受到很大的挫折,這種情況未婚夫不是無所知的,主 要是,薇拉現年二十四歲,她常常出門做客,到外應酬,毋庸置疑她雖然長得俊俏,能明辨 是非,但是直至如今還沒有誰向她求婚,因此也就同意了。 「您要知道,」貝格對他的同事說,他稱他做朋友只是因為他曉得所有的人都有朋友。 「您要知道,我把這一切都考慮到了,假如我不考慮全部情況,假如由於某種原因不應當這 樣做,假如我不考慮全部情況,那麼我就不會娶她了。而今適得其反,我的爹娘生活上已有 保障,我給他們在波羅的海東部邊區料理了地租這件事,而我自己有一份薪俸,她有一份財 產,兼之我兢兢業業,可以在彼得堡活下去了。還可以活得很好。我不是為錢才娶她為妻, 我認為貪錢是不高尚的行為,但是總得要妻子把她的一份財產從娘家帶來,而丈夫也要拿出 他自己的那一份。我有我的一份差事,她有她的人情關係,還有不多的錢財,在我們這個時 代,這事兒總會起著一點什麼作用,不是麼?而主要是她長得非常漂亮,是個令人敬重的姑 娘,而且她愛我……」 貝格漲紅了臉,微微一笑。 「我之所以愛她,因為她的性格很好,偏重理性。她還有一個同姓的妹妹,就完全不 同,她的性格令人厭惡,沒有她那樣聰明,就是這麼一個人,知道麼?……令人厭惡……而 我的未婚妻……將來您會常常到我這兒來的……」貝格繼續說,他本想說一聲「吃午飯」, 但是改變了主意,他說:「喝茶吧。」他飛快把舌頭向前一伸,吐出一個充分體現幸福夢想 的圓圓的小煙圈兒。 貝格的求婚使她的雙親頭一次產生困窘的感覺之後,家庭中洋溢著常在這種場合出現的 節日氣氛和歡樂景象,但是這種快樂不是真實的,而是表面的。親人們對這門婚事顯然流露 著一種驚惶不安和羞愧的心情。現在他們覺得好像很不好意思,因為他們很少疼愛薇拉,現 在竟然甘願把她從手上丟掉。老伯爵心裡覺得最靦腆。他也許還不善於說明他困窘不安的原 因,而這個原因就是他在錢財方面的拮据。他壓根兒不知道,他有多少錢財,他有多少債 務,他能拿出什麼給薇拉作妝奩。假如生了幾個女兒,按照規定要將一個具有三百農奴的村 莊給每個女兒作陪嫁,可是有一個村莊已經賣掉了,另外一個業已典當,而且過了期限,只 得把這個村莊賣出去,因此陪送領地的事兒就辦不成了,也沒有現鈔。 貝格已經當了一個多月的未婚夫,離舉行婚禮只有一個星期,伯爵還沒有解決備辦嫁妝 的問題,也沒有親自和妻子提及這件事。伯爵時而想把梁贊的領地撥給薇拉,時而想賣出森 林,時而想貸進一筆錢。結婚前幾天,貝格一清早就走進伯爵的書齋,面露愉快的微笑,恭 恭敬敬地請他未來的岳父告訴他,伯爵小姐薇拉可以得到什麼妝奩。伯爵一聽到這個老早就 預感到的問題,覺得不好意思,他未經深思熟慮便說出他頭腦首先想到的話。 「你這樣關心,我很喜歡,你感到滿意,我很喜歡……」 他於是拍拍貝格的肩膀,站起來,想停止談話。但是貝格面露愉快的微笑,解釋說,如 果他沒法確切地知道他們會撥給薇拉什麼財產作嫁妝,如果他不能事先得到他們預定撥給她 的陪嫁中的哪怕一部分,他就不得不拒絕這門婚事。 「原因是這樣,伯爵,請您考慮一下,如果我現在沒有一定數量的錢財來維持妻子的生 活,就讓自己來結婚,那我就算干了可鄙的勾當……」 談來談去,談到最後,伯爵想對他寬宏大量,不要他一再提出要求,於是開口說,他給 貝格八萬盧布的期票。貝格溫順地微微一笑,吻吻伯爵的肩頭,並且說,他非常感激,但在 沒有得到三萬盧布現款以前,現在決不能安排新生活。 「伯爵,即使給兩萬盧布也好,」他補充說,「那末,期票只給六萬盧布。」 「對,對,很好,」伯爵像放連珠炮似的說,「只不過請你原諒,朋友,我給你兩萬盧 布,此外給你八萬盧布的期票。那麼你吻吻我吧。」 ------------------    戰爭與和平 12 娜塔莎年方十六歲,時值一八○九年,正是她和鮑裡斯在四年前接吻以後屈指數到的那 年。從那時起她一次也沒有看見鮑裡斯。當話題涉及鮑裡斯時,就像提起一件已經決定了的 事情,她在索尼婭和母親面前很隨便地談到這一切往事無非是孩子氣的舉動,不值得啟齒, 老早就遺忘了。但是在她那隱秘的靈魂深處,她對鮑裡斯作出的保證是否是戲言,還是緊要 的、具有約束力的諾言,這個問題一直使她覺得難受。 自從一八○五年鮑裡斯從莫斯科去參軍以來,他就未曾和羅斯托夫一家人會面。他有幾 次從離奧特拉德諾耶不遠的地方經過,回到莫斯科,但是一回也沒有到羅斯托夫家裡去。 娜塔莎有時想到,他不願意看見她,長輩在談到他時常用的憂愁的語調,證實了她的猜 測。 「當今之世沒有人會想念老朋友。」伯爵夫人在有人提到鮑裡斯之後接著這樣說。 安娜﹒米哈伊洛夫娜邇來較少地到羅斯托夫家裡去,不知何故她的舉止也特別莊重,她 每次都興奮地、感激地談到她兒子的長處以及他的錦繡前程。當羅斯托夫一家人來到彼得堡 時,鮑裡斯便去訪問他們。 他的心情不無激動地走到他們那裡去。鮑裡斯對娜塔莎的想念是最富有詩意的。而與此 同時,他在途中就懷有堅定的意圖,要讓她和她的父母明確地意識到,他和娜塔莎的童年時 代互相許下的諾言,無論是對他,還是對她,都不可能是必須履行的義務。他因與伯爵夫人 別祖霍娃有密切關係,所以他在社會上的處境十分美滿,又因他有一位要人庇護他,所以他 的職位十分顯赫,他完全博得這位要人的信任,他於是打算娶一個彼得堡的最富有的及笄的 姑娘,他的這種打算在當時是很容易實現的。當鮑裡斯走進羅斯托夫家的客廳時,娜塔莎正 在她自己房裡。她知道他的到來之後,滿面通紅,喜氣洋洋,流露出過分親熱的微笑,幾乎 是跑著走進客廳裡去。 鮑裡斯記得四前他認識的娜塔莎,那時她穿著短短的連衣裙,長著一對烏黑的、從卷髮 下面閃閃發亮的眼睛,可以聽見她的無所顧忌的孩子氣的笑聲,因此,在這個完全不同的娜 塔莎走進來的時候,他覺得靦腆起來,他的臉上顯示出喜悅和驚奇。他這種臉部表情使娜塔 莎感到高興。 「怎麼,你認得你的淘氣的小女朋友麼?」伯爵夫人說。鮑裡斯吻吻娜塔莎的手,並且 說,她身上發生的變化使他感到驚訝。 「您比以前好看多了!」 「當然!」娜塔莎的發笑的眼睛答道。 「可是爸爸變老了?」她問道。娜塔莎坐下來,沒有參加鮑裡斯和伯爵夫人的談話,一 言不發地仔細打量她的童年時代的追求者。他身上感覺到這種溫和的、凝神注視他的目光的 沉重的壓力,有時朝她瞥上一眼。 鮑裡斯的制服、馬刺、領帶、發式——這一切都是最時髦的,很不錯的(comme il  fautヾ)。娜塔莎立刻看出來了。他稍微側著身子坐在伯爵夫人身旁的安樂椅上,用右手整 一整擱在左手上的那只最乾淨的套得緊緊的手套,特別文雅地閉緊嘴唇,提起彼得堡上流社 會的娛樂活動,帶著溫厚的嘲笑的意味回想起莫斯科的往日的好光景和莫斯科的熟人。他和 娜塔莎的感受有所不同,他並非毫無用意地說出高級貴族的姓名,提及他曾出席的公使舉辦 的舞會,以及赴NN和SS出席宴會的請帖。   ヾ法語:很不錯的。 娜塔莎始終默不作聲地坐著,皺起眉頭望著他。這種目光使鮑裡斯感到困窘不安。他更 頻繁地窺視娜塔莎的眼神,不止一次地使講話中斷。他坐了不到十分鐘,就站起來行禮告 別。依然是那雙好奇的、挑釁性的、略帶譏諷意味的眼睛不住地端詳著他。在第一次訪問 後,鮑裡斯對自己說,娜塔莎還像從前一樣使他著迷,但他不應當沉溺於這種感情,因為娶 她這個幾乎沒有錢財的姑娘會斷送他的前程,但若無結婚目的而恢復以前的關係,是不高尚 的行為。鮑裡斯獨自一人拿定主意,避免和娜塔沙相會,雖然他下定這個決心,經過幾天後 又走來了,從此時開始常來串門並在羅斯托夫家裡消磨整天整天的時光。他腦海中時常想 到,他必須對她表白愛情,告訴她,從前的一切必須忘卻,無論如何……她也不能成為他的 妻子,他沒有財產,他們永遠也不會讓她嫁給他。但是這事心兒他總辦不成,覺得表白愛情 是很難為情的。他日益陷入窘境。根據母親和索尼婭的觀察,娜塔莎看來仍舊十分鐘情於鮑 裡斯。她把他所喜愛的歌曲唱給他聽,把她自己的紀念冊拿給他看,叫他在紀念冊上題詞, 不讓自己向他提起往事,要他明白新鮮事物是多麼美妙;他每天都是模模糊糊地離開,沒有 把他要說的話說完,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在干什麼,為什麼而來,會產生什麼結果。鮑裡斯 不再到海倫那裡去了,他每天接到她的帶有責備意味的便函,他仍舊整天整天地在羅斯托夫 家裡消磨時光。 ------------------    戰爭與和平 13 有一天晚上,老伯爵夫人戴著一項寢帽,穿著一件短上衣,沒有戴假髮,從那白色的細 棉布寢帽下面露出一個寒酸的髮髻,她一面歎氣,一面發出呼哧聲,跪在小小的地毯上磕頭 做晚禱,這時她的房門吱吱響了一下,娜塔莎赤著腳穿一雙便鞋,身上也穿著一件短上衣, 扎著卷髮紙,跑進房間裡。伯爵夫人環顧四周,皺起眉頭。她快要念完她的最後一句禱詞: 「難道這張床就是我的未來的壽坊嗎?」她的祈禱的情緒被一掃而盡。娜塔莎看見祈禱的母 親後,紅光滿面,興奮起來,她忽然停止跑步,蹲在地上,情不自禁地伸出舌頭,嚇唬著自 己。她發覺母親在繼續祈禱,便踮著腳尖跑到床前,用一只小腳迅速地蹭另一只小腳,脫下 了便鞋,猛地跳到那伯爵夫人害怕成為她的壽坊的臥榻上。這張臥榻很高,舖著羽毛褥子, 上面擺放著五個一個比一個小的枕頭。娜塔莎霍地跳起來,鑽進羽毛褥子裡,向牆邊轉過身 去,在被子下面耍起來了,一面躺著,一面把膝蓋彎屈到下頦邊,蹬著兩條腿,這時她的笑 聲隱約可聞;她時而把頭蒙住,時而露出頭來看看她的母親。伯爵夫人做完了晚禱,走到床 前,露出嚴肅的面孔,但在她看見娜塔莎蒙住頭之後,便慈祥地微微一笑。 「喂,喂,喂。」母親說。 「媽媽,可以談談嗎,行不行?」娜塔莎說,「嘿,親一下頸窩,再親一下,」她摟抱 母親的脖子,吻了吻她的下頦,在對母親的態度上,娜塔莎雖然顯示了表面的粗魯,不過她 很敏銳,而且靈活,她無論怎樣用雙手擁抱母親,總不會使她覺得疼痛,她不會使她厭惡, 也不會使她不自在。 「啊,現在談啥呀?」母親說,等娜塔莎莫約翻了兩次身,從被底下伸出手來,裝出一 副嚴肅的表情,和她同蓋一床被窩,並排躺下來。 在伯爵從俱樂部回家之前,娜塔莎在夜晚多次來玩,是母親和女兒的一種最大的樂趣。 「現在究竟要談啥呀?可是我應當對你說……」 娜塔莎用手摀住母親的嘴。 「就談談鮑裡斯吧……我知道,」她嚴肅地說,「我是為了這件事才來的。您不消說, 我曉得。不,您就說吧!」她放下手來。「媽媽,告訴我,他熱情嗎?」 「娜塔莎,你十六歲了,我在你這個年紀已經出嫁了。你說鮑裡斯很熱情。他很熱情, 我像愛兒子一樣愛他,可是你想怎麼樣?……你在想什麼?你使他完全衝昏了頭腦,這一點 我看得清楚……」 伯爵夫人在說這些話的時候,回頭望了望她的女兒。娜塔莎一動不動地一直盯著面前的 床角上用紅木雕刻的獅身人面像,因此伯爵夫人只看見女兒面孔的側面。這副面孔流露著特 別嚴肅的、凝神思索的表情,使伯爵夫人覺得驚奇。 娜塔莎一面傾聽,一面思忖。 「唉,那怎樣呢?」她說。 「你完全使他衝昏了頭腦,為什麼?你想要他怎樣呢?你不能嫁給他,你是知道的。」 「為什麼?」娜塔莎不改變姿勢,說道。 「因為他年輕,因為他貧窮,因為他是個親戚……因為你自己不會愛他。」 「為什麼您會知道呢?」 「我是知道的,這不太好,我親愛的。」 「如果我願意……」娜塔莎說。 「不要再講蠢話了。」伯爵夫人說。 「如果我願意……」 「娜塔莎,我要一本正經地說……」 娜塔莎不讓伯爵夫人說完,就把她的一只大手拉到自己身邊來,吻吻她的手背,然後吻 吻掌心,又把手翻過來,開始吻她的手指的上關節,然後吻關節之間的地方,然後又吻上關 節,同時輕言細語地說:「一月,二月,三月,四月,五月。」 「媽媽,告訴我,您干嘛一聲不響?告訴我吧。」她回頭看她母親時說,母親用那溫柔 的目光望著女兒,這樣一望,她好像忘記了她要說的一切。 「這怎麼行,我的心肝。不是大家都了解你們在童年時代的關係,在另外些常到我們家 裡來的年輕人的心目中,看見他和你這樣親密,對你是很不利的,主要是,白白地使他難 受。他也許給他自己找到了情投意合的有錢的配偶,他現在簡直要發瘋了。」 「要發瘋了嗎?」娜塔莎重說一句話。 「我把我自己的情況說給你聽。我有個表兄……」 「我知道——基裡拉﹒馬特維奇,他是個老頭子,是嗎?」 「他並非從來就是老頭子。你聽我講,娜塔莎,我要跟鮑裡斯談談,他不應當來得這樣 勤……」 「既然他很想來,為什麼他不該來?」 「因為我知道,這不會有任何結果的。」 「為什麼您會知道呢?不,媽媽,您不要對他說吧。真是一派胡言!」娜塔莎說,那腔 調聽來就像有人要奪取某人的財產似的。「啊,我不出嫁,既然他感到快活,我也感到快 活,那就讓他來好了。」娜塔莎微露笑容,向母親瞥了一眼。 「我不出嫁,﹒就﹒這﹒樣﹒過﹒下﹒去。」她重說一句。 「這是怎麼回事,我的親人?」 「對,﹒就﹒這﹒樣﹒過﹒下﹒去。嗯,我不出嫁,但是……就這樣過下去,很有必 要。」 「就這樣,就這樣。」伯爵夫人重複地說,她全身戰栗著,突然發出了和善的老太婆的 笑聲。 「不應該發笑,不要再笑了,」娜塔莎喊道,「您把整張床弄得搖搖晃晃。您非常像 我,也是個好高聲大笑的人……等一等……」她抓起伯爵夫夫的兩隻手,吻一吻小指頭的一 個關節——六月,繼而吻另一只手的七月、八月。「媽媽,他過分鐘情,是嗎?您的看法怎 麼樣?從前有些人這樣鐘情於您嗎?他很可愛,很,很可愛!不過我對他不太感興趣——他 像食堂裡的鐘那樣非常狹窄……您不明白嗎?……狹窄的,您要知道,淺灰色的……」 「你撒什麼謊!」伯爵夫人說。 娜塔莎繼續說: 「難道您不明白嗎?尼古拉是會明白的……別祖霍夫—— 是藍色的,暗藍色中帶有紅色的,他又是四角形的。」 「你也向他賣弄風情。」伯爵夫人笑著說。 「不,他是個共濟會員,我探聽到了。他挺好,暗藍色中帶有紅顏色,要怎麼向您解 釋……」 「我親愛的伯爵夫人,」從門後傳來伯爵的說話聲,「你沒有睡嗎?」娜塔沙光著腳霍 地跳起來,手裡拿著一雙便鞋,跑到自己房裡去了。 她久久不能入睡,她總是這樣考慮:誰也沒法理解她所理解的一切和她內心包含的一切。 「索尼婭?」她想了想,睜開兩眼瞧著那只有條大辮子的、縮成一團躺著睡覺的小貓。 「不,她哪能明白!她是個高尚的人。她愛上了尼古拉,不再想知道什麼了。媽媽心裡也不 明白。真奇怪,我多麼聰明,而且多麼……她很可愛。」她接著說,用第三人稱談論自己的 事,腦子裡想到,有某個很聰明的、最聰明的、最好的男人在談論她的事情……她的內心容 納著一切,「這個男人接著說,「她異常聰明,可愛而且美麗,異常美麗而靈活——游泳、 騎馬,都很出色,還有一副好嗓子!可以說,非常悅耳的嗓子!」她唱了她所喜愛的凱魯比 尼歌劇中的短短的樂句,就急忙撲到床上去,當她愉快地想到她馬上就會酣然入睡時,她便 放聲大笑,她喊杜尼亞莎吹熄蠟燭,杜尼亞莎還沒有從房裡去出來,她就進入了另一個更幸 福的夢幻世界,那裡的一切同現實一樣美好,令人感到輕松愉快,只不過在那個世界另有一 番景況,因而就顯得更為美妙。 第二天,伯爵夫人把鮑裡斯請來,和他商議一番,從那天起他就不再到羅斯托夫家裡去 了。 ------------------    戰爭與和平 14 十二月三十一日,即是一八一○年元旦的前夜,le r□veillonヾ,葉卡捷琳娜二世時 代的一名大官舉辦舞會。外交使團的官員和國王都要來參加舞會。   ヾ法語:前夜(除夕)。 在英吉利沿岸街上,遐邇聞名的大官的樓房被無數彩燈映照得燦爛輝煌。警察站在被照 得通明的、舖有紅呢絨地毯的台階上,在這裡站崗的不僅有憲兵,而且有警察局長和數十名 警官。許多輛輕便馬車開出去,又有許多輛開到門口,輕便馬車上載有一些穿紅色制服或戴 著羽飾帽子的僕役。一些身穿制服、佩戴星形勳章和綬帶的男人從四輪轎式馬車中走出來, 一些身穿緞子衣裳和銀鼠皮襖的女士小心翼翼地沿著嘩啦一聲放下來的踏板走下來,之後再 沿著台階上的紅呢地毯急促地、不出聲地走過去。 幾乎每當一輛四輪轎式馬車開到門口,人群中就會傳來一陣低語聲,人們都脫下自己的 帽子。 「國王嗎?……不是,大臣……親王……公使……你難道看不見羽飾嗎?……」可以聽 見人群中的說話聲。人群中有個穿著最講究的人似乎認識所有的人,喊得出當時最著名的達 官貴人的名字。 三分之一的客人均已前來出席這次舞會,必須出席舞會的羅斯托夫一家,卻正忙於整裝 待發。 羅斯托夫一家人對這次舞會發表許多議論,作了許多準備,他們對此事過多地擔心,害 怕得不到請帖,害怕服裝辦不齊全,害怕安排不好務必安排的一切。 瑪麗亞﹒伊格納季耶夫娜﹒佩龍斯卡婭隨同羅斯托夫一家人出席舞會,她是伯爵夫人的 友人和親戚,是舊朝中的一個面黃肌瘦的宮廷女宮,又是外省人羅斯托夫之家在彼得堡上流 社會的引路人。 晚上十點鐘羅斯托夫一家人要到道利達花園去尋找宮廷女官,可是到十點只差五分鐘 了,小姐們都還沒有著好衣裳。 娜塔莎生平第一次出席大型舞會。是日早晨八點鐘,她就起床,整天價處於激動不安和 忙亂的狀態。從清早起,她就集中全部精力去辦一件事,使她們:她自己、媽媽、索尼婭— —都穿著得十分講究。索尼婭和伯爵夫人完全靠她來照料。伯爵夫人要穿一件紫紅色的絲絨 連衣裙,她們倆人穿玫瑰色綢子襯裙,罩著白色的薄紗連衣裙,硬腰帶上佩戴玫瑰花。髮型 要做成□ la greequeヾ。   ヾ法語:希臘式。 非常重要的事情都已經辦妥:手、腳、脖子和耳朵都已經特別仔細地盥洗,噴上香水, 撲上香粉,合乎赴舞會的要求,都已經穿上綢子的透花長襪、帶蝴蝶結的白緞子皮鞋,髮型 差不多做好了。索尼婭快要穿好衣裳,伯爵夫人也快要穿好衣裳,可是娜塔莎因為替大家操 勞,落後了。她還坐在鏡台前把一件寬大的罩衫披在自己消瘦的肩上。索尼婭穿好了衣裳, 站在房間正中央,把那佩針吱吱作響地別在最後一根絛帶上,結果按痛了纖細的指頭。 「不是這麼干的,不是這麼干的,索尼婭!」娜塔莎說完這句話,把頭轉過來,用手抓 著侍女來不及放鬆的頭髮。「你走過來,花結不是那樣打的。」索尼婭蹲了下來。娜塔莎用 別的方法重新打好了花結。 「不行,小姐,不是那樣做的。」那個握著娜塔莎的頭髮的侍女說。 「唉,我的上帝,得啦,以後再說!就這樣吧,索尼婭。」 「你們快搞好了嗎?」可以聽見伯爵夫人的說話聲,「現在已經是十點鐘了。」 「馬上就搞好,馬上就搞好,媽媽,您搞好了嗎?」 「只消釘好直筒帽子了。」 「我來動手,您別瞎釘,」娜塔莎喊了一聲,「您不內行!」 「已經十點了。」 她們決定在十點半參加舞會,可是娜塔莎還在打扮,她們還要到道利達花園去一趟。 娜塔莎做好了髮型,穿上短短的裙子,裙子底下看得見跳舞穿的皮鞋,還穿上一件母親 的短上衣,跑到索尼婭面前,把她打量一番,然後就跑到母親跟前。她要母親轉過頭來,給 她釘好直筒帽子,好不容易才吻了吻她的斑白的頭髮,又向那幾個給她的裙子緣上邊的女僕 身邊跑去。 為了娜塔莎那條裙子,耽擱了時間,裙子委實長了;兩個女僕正把裙子緣上邊,匆匆忙 忙地咬斷一個個線頭。第三個女僕嘴裡叼著幾根大頭針,從伯爵夫人身邊跑到索尼婭身邊; 第四個女僕用手高高地舉著一件薄紗連衣裙。 「瑪夫魯莎,快一點,親愛的!」 「小姐,請您把頂針遞給我。」 「快搞好了吧,到底怎麼樣?」伯爵從門外走進來說,「這是給你們的香水。佩龍斯卡 婭等得過久了。」 「小姐,搞好了。」侍女一面說,一面用兩個指頭舉著一件緣上邊的薄紗連衣裙,對著 它吹拂幾下,抖幾下,用這個動作讓人意識到,她手中提的東西是薄紗的,是乾淨的。 娜塔莎開始穿連衣裙了。 「爸爸,別進來,馬上搞好了,馬上搞好子。」她從蒙住她的整個面孔的薄紗裙底下對 著打開房門的父親喊道。索尼婭砰然一聲關上門。一分鐘以後他們讓伯爵進來。他穿著一件 藍色燕尾服,長襪子和矮靿皮鞋,噴了香水,用發蠟把頭髮抹平了。 「啊,爸爸,你多麼漂亮,真好看!」娜塔莎說,她站在房間正中央,弄平薄紗的皺褶。 「等一等,小姐,等一等。」女僕跪著說,一面抻平整衣裙,一面用舌頭把大頭針從一 邊嘴角移到另一邊嘴角。 「聽便!」索尼婭望望娜塔莎的連衣裙,以那失望的音調大聲喊道,「聽你的便,還是 太長了!」 娜塔莎向後走遠些,照照窗間鏡。 連衣裙是太長了。 「真的,女士,一點也不長。」瑪夫魯莎說,尾隨於小姐之後在地板上爬行。 「嗯,太長了,咱們來繚上幾針,一下子就繚好了。」做事果斷的杜尼亞莎說,她從放 在胸前的手帕中取出一根針,又跪在地板上干她的活兒。 這時候伯爵夫人頭戴直筒高女帽,身穿絲絨連衣裙,邁著徐緩的腳步,羞羞澀澀地走了 進來。 「嘿,我的美人兒!」伯爵大聲喊道。「她比你們大家都更漂亮!……」他想摟抱她, 但她滿面通紅,閃到一邊去,省得弄皺她的連衣裙。 「媽媽,把直筒帽子戴歪一點,」娜塔莎說。「我用針來給您別好,」她猛然向前奔 跑,正在緣衣邊的女僕們來不及跟在她身後迅跑,扯下了一小塊薄紗。 「我的上帝!這是怎麼一回事!我真的沒有出差錯……」 「沒關係啊,我來繚上幾針,就會看不出來的。」杜尼亞莎說。 「美人兒,我的美女啊!」從門外走進來的女保姆說,「索尼婭,啊,這些美人 兒!……」 十點一刻鐘他們終於坐上了四輪轎式馬車,動身了。但是還是要順路到道利達花園去一 趟。 佩龍斯卡婭已經打扮好了。雖然她衰老而且丑陋,但是她的做法卻和羅斯托夫之家一 樣;雖然她做起事來沒有那樣匆忙(這對她來說是一樁習以為常的事),但是她那老年人的 難看的身體卻也噴了香水,撲了香粉,盥洗得很乾淨,耳朵背後也盡量洗得一塵不染,就像 在羅斯托夫家裡一樣,當她穿著一件繡有花字的黃色連衣裙走到客廳的時候,那個年老的侍 女甚至也樂於欣賞她這位太太的服裝。佩龍斯卡婭誇獎羅斯托夫之家的打扮。 羅斯托夫一家人稱讚她的鑒賞力和穿著,此外她們留意著自己的髮型和衣裙,十一點鐘 都在四輪轎式馬車上,分別就坐,啟行了。 ------------------    戰爭與和平 15 從這天大清早起娜塔莎就未曾有一分鐘的空閒,一次也未曾想到她將要面臨的景況。 在潮濕的寒冷的空氣中,在那顛簸的四輪轎式馬車的擁擠和半明半暗中,她第一次深刻 地想象到,在那舞會上,在燈光明亮的大廳中什麼在等待著她:音樂、鮮花、舞蹈、國王、 全彼得堡的傑出的青年。等待著她的前景是如此美麗,連她自己都不相信,是否真有這種 事:蓋因此事與寒冷、四輪轎式馬車的擁擠和昏暗的印象極不相稱。只是當她從台階上的紅 呢地毯走過,進入外室,脫下皮襖,在母親前面和索尼婭並排登上其間佈滿鮮花的燈光輝煌 的梯梯的時候,她才明了等待著她的一切。只是在那時她才想起她在舞會場中應有怎樣的舉 止,並且極力地擺出一副她認為一位女郎在舞會上必須具備的莊重的姿態。但是幸而她感 到,她快要眼花繚亂,竟然把什麼都看得模模糊糊,每分鐘她的脈搏跳了一百次,血液突突 地湧上她心頭。她不能擺出一副使她變得滑稽可笑的恣態,她於是繼續走著,激動得愣住 了,只有竭盡全力地掩飾激動的心情。這是一種對她最適合的姿態。客人們在她們前前後後 走進來,也同樣輕言細語地交談,也同樣穿著舞會服裝。樓梯上的幾面壁鏡映出了女士們的 身影,她們身穿白色、天藍色和玫瑰色的連衣裙,那裸露的手臂和脖子上戴著一顆顆鑽石和 珍珠。 娜塔莎照鏡子,在映像中分不清自己和別人。這一切混合成五光十色的隊列。在頭一個 大廳的入口,人們的不疾不徐的語聲、嘈雜的腳步聲和歡呼聲把娜塔莎震得發聾,璀璨的華 燈和衣飾的閃光,更加使她兩眼昏花。男女主人在入口的門旁站了半個鐘頭,對各位來客都 道出一句同樣的話:「chanrm□ de vous voir」ヾ,同樣地歡迎羅斯托夫一家人和佩龍 斯卡婭。 兩個小女孩穿著白色連衣裙,在那烏黑的頭髮上戴著同樣的玫瑰花,行了個同樣的屈膝 禮,但是女主人禁不住把她的視線更久地停留在苗條的娜塔莎身上。她朝她瞥了一眼,賜予 她以女主人的微笑,另外賜予她以特殊的微笑。女主人注視著她,大概想起了她的一去不復 返的黃金似的少女時代以及她的第一次舞會。男主人也用目光伴隨著娜塔莎,問問伯爵哪個 是他的女兒? 「charmante!」ゝ他吻吻自己的指尖之後說了這句話。   ヾ法語:我們看見你們,非常、非常高興。 ゝ法語:非常可愛! 一些客人站在大廳中,有時擠在入口的門邊,等候國王的駕臨。伯爵夫人就在這群人的 前排坐下來。娜塔莎聽見而且感覺到,有幾個人開口打聽她,端詳著她。她明白,那些注意 她的人,心裡是愛慕她的,這種觀察使她得到一點安慰。「有一些人和我們一樣,也有一些 人沒有我們這樣好。」她想了想。 佩龍斯卡婭在伯爵夫人面前說出了參加舞會的那些最有威望的人士的名字。 「這就是荷蘭公使,您看見嗎?白髮老人,」佩龍斯卡婭一面說,一面指著那個長滿銀 白色鬈發的小老頭,一群太太圍著他,他不知怎的逗得她們都發笑。 「她是彼得堡的皇後,伯爵夫人別祖霍娃。」她指著走進來的海倫說。 「多麼漂亮!她不遜色於瑪麗亞﹒安諾夫娜ヾ,您看,老老少少都死乞白賴地追求她。 既漂亮,又聰明,據說,親王……因為愛她而神魂顛倒。而這兩位,雖然不漂亮,可是糾纏 她們的人更多。」   ヾ亞歷山大一世的情婦,素以美麗迷人而著稱。 她指了指那個隨帶著很丑陋的女兒穿過大廳的太太。 「這是一個有百萬盧布作嫁妝的及笄的姑娘,」佩龍斯卡婭說,「您瞧,這些人是求婚 的男子。」 「他是別祖霍娃的哥哥,阿納托利﹒庫拉金。」她用手指著一個美男子——近衛重騎兵 團軍官時說,這名軍官從她們身邊經過,高昂著頭,把視線越過太太小姐們,向什麼地方觀 望。「他多麼漂亮,不是嗎?據說,有人要他娶這個有錢的女人。還有您的表兄德魯別茨科 伊也死乞白賴地追求她。據說,有幾百萬盧布作嫁妝。」「可不是,這就是法國公使本 人。」當伯爵夫人詢問科蘭庫爾是何許人時,她答道。「您瞧,他像個沙皇。法國人畢竟是 可愛的,很可愛的。在交際場合沒有人比他們更可愛哩。這就是她!不過我們的瑪麗亞﹒安 東諾夫娜還是最漂亮的!她穿得多麼樸素。漂亮極了!」 「而這個戴眼鏡的大胖子,是世界共濟會會員,」佩龍斯卡婭指著別祖霍夫時說,「把 他擱在他老婆旁邊,真像個打諢的小丑!」 皮埃爾移動他那很胖的身體,搖搖晃晃地走路,推開人群,漫不經心地溫和地向左右兩 旁的人們點頭,就像從集上的人群中擠過去似的。他穿過人群向前走去,看來他是在尋找什 麼人。 娜塔莎懷著喜悅的心情望著那個她所熟悉的、被佩龍斯卡婭稱為打諢的小丑的皮埃爾的 面孔。她曉得皮埃爾在人群中尋找他們,特別是尋找她。皮埃爾答應她來出席舞會並且給她 介紹一名舞伴。 可是別祖霍夫還沒有走到她們面前,就在一個穿著白色制服的、身材不高的長得漂亮的 黑髮男子身旁停步了,此人站在窗口正和一個身材魁梧的佩戴勳章和絛帶的男人談話。娜塔 莎立刻認出這個身材不高、穿著白色制服的青年,這就是那個她覺得好像變得很年輕、很快 活、很漂亮的博爾孔斯基。 「您瞧,又有一個熟人,博爾孔斯基,您看見麼?媽媽,」娜塔莎指著安德烈公爵時這 樣說,「您總記得,他在奧特拉德諾耶我們家裡歇宿過一宵。」 「啊,我們認識他嗎?」佩龍斯卡婭說,「我不能容忍他。Il fait □ pr□sent  la pluie et le beau tempsヾ,驕傲得太過份了!他步上了他父親的後塵,和斯佩蘭 斯基搭上了關係,在草擬什麼方案。您瞧,他怎樣對待太太們啊!她跟他說話,可是他扭過 臉去,不再理睬,」她指著他說。「如果他像對待這些太太那樣對待我,我就會把他罵得狗 血淋頭。」   ヾ法語:現在大家都為他而神魂顛倒。 ------------------    戰爭與和平 16 忽然間一切都亂騰起來,人群中一片諠譁,開始向前移動,又閃到兩邊,讓出一條路 來,國王在奏樂聲中,從分成兩行的人群中間走進來。男女主人跟在他身後。國王走得很 快,時而向左右兩旁的人們點頭致意,彷彿力圖盡快地迴避這最初會見的時刻。樂師們奏著 當時以歌詞聞名於世的波蘭舞曲。歌詞開頭的一句是:「亞歷山大、伊麗莎白,你們令我們 歎服。」國王走進了客廳,一群人擁向門口,有幾個人變了臉色,急急忙忙地沖過去,又退 回來。人群又從客廳門口向後猛退,國王與女主人談話,在客廳裡露面。有個年輕人現出心 慌意亂的樣子,威逼女士們,要她們讓開。有一些女士露出了她們完全忘記上流社會規章的 神態,她們在破壞自己的衣服,你推我擠,向前衝去。男人們開始走到女士們跟前,兩人一 排地站好,就要跳波蘭舞了。 大家閃到一邊,讓出一條路來,國王面露微笑,攙著這個女主人的手,沒有合著音樂的 節拍,步出了客廳。男主人和瑪麗亞﹒安東諾夫娜﹒納雷什金娜跟在他後面,公使們、大臣 們、各個兵種的將軍們尾隨於其後,佩龍斯卡婭不停地說出他們的名字。半數以上的女士都 有舞伴,一個個走出來,或者準備跳波蘭舞。娜塔莎感到,她和母親、索尼婭都被擠到牆邊 上,仍然呆在那些未被邀請跳波蘭舞的一小部分女士中間。她站在那個地方,低垂著自己一 雙纖細的手,她那稍微隆起的胸脯均勻地起伏,她幾乎屏住呼吸,一對吃驚的閃閃發光的眼 睛注視著前方,她那表情意味著她對最大的欣悅或極度的悲哀在精神上都有所準備。無論是 國王,還是佩龍斯卡婭指給她看的所有的要人,都不能使她發生興趣,她心裡想到的只有一 件事:難道沒有一個人會走到我跟前來,難道我不能在第一批舞伴之中跳舞,難道所有這些 男人都不會注意到我,彷彿他們現在沒有看見我,即令他們在看我,他們的神態也彷彿在 說:「啊!這不是她,用不著去看她。不對,這不可能啊!」她想道,「他們都應當知道, 我很想跳舞,我跳得最好,他們和我一塊跳舞是會感到快活的。」 演奏了相當久的波蘭舞曲聽起來顯得憂悒,在娜塔莎的耳鼓中迴盪,它所留下的只是回 憶而已。她很想哭出聲來。佩龍斯卡婭從他們身邊走開。伯爵正呆在大廳的另一頭,伯爵夫 人、索尼婭和她單獨地站在陌生的人群中,猶如置身於森林之中,誰也不對她們發生興趣, 誰也不需要她們。安德烈公爵和某個女士從她們身邊經過,顯然沒有把她們認出來。美男子 阿納托利微露笑容,對他自己身旁的舞伴談著什麼話,他朝娜塔莎的面孔瞟了一眼,那目光 看來就像有人在望著牆壁似的。鮑裡斯接連兩次從她們身邊經過,他每次都要把臉轉過去, 不理睬她們,不去跳舞的貝格偕同妻子走到她們面前來了。 娜塔莎覺得這一家人在這個舞會上團聚是一件令人屈辱的事,彷彿除了舞會之外,這家 人就沒有別的地方可以談話似的。薇拉不知為什麼向她談到自己穿的綠色連衣裙,娜塔莎不 聽她說話,也不願望她。 國王終於在他的最後一個舞伴(他和三個舞伴一同跳過舞)身旁停步,停止奏樂了,一 個頗為操心的副官跑著碰上了羅斯托夫一家人,雖然他們都站在牆腳邊,但是這個副官還請 他們再讓開一點,這時合唱團奏起了清晰的從容的引人入勝的富於節奏的華爾茲舞曲。國王 微露笑容,看了看大廳。過了一分鐘,還沒有人走出來。主持舞會的副官走到伯爵夫人別祖 霍娃跟前,請她跳舞。她含著微笑抬起一只手,還沒有打量副官,就把一只手擱在他的肩膀 上。主持舞會的副官是個內行,他緊緊地摟抱舞伴,十分自信地、不慌不忙地、富於節奏地 帶著他的舞伴先在圓形舞池邊上滑行,後在大廳的角落,他托起舞伴的左手,轉了一個彎, 音樂的節奏愈益加快了。透過這一片樂音,可以聽見副官那雙又快又靈活的腳不時地碰著馬 刺,發出富於節奏的叮噹的響聲;每隔三拍旋轉一次,旋轉時,舞伴的絲絨連衣裙有如冒出 的火焰,不停地飄動。娜塔莎眼巴巴地望著她們,她因為不能跳這一輪華爾茲舞,幾乎要哭 出聲來。 安德烈公爵穿著白色(騎兵式)的上校軍服,長襪和矮靿皮鞋,興致勃勃,心地快活, 站在離羅斯托夫一家人不遠的舞池的前排。菲爾霍夫男爵跟他談到預定於明日舉行的國務院 首次會議。安德烈公爵和斯佩蘭斯基的關係密切,並且參與立法委員會的工作,可以提供明 日舉行的會議的可靠情極,關於這次會議已有各種傳聞。但是菲爾霍夫對他說的話他不願 聽,他時而望望國王,時而望望那些打算跳又不敢走進圓形舞池的男舞伴們。 安德烈公爵觀察這些在國王面前膽怯的男女舞伴,他們一想到被人邀請就愣住了。 皮埃爾走到安德烈公爵面前,一把抓住他的手。 「您是經常跳舞的。這裡有我的保護人,羅斯托娃她還很年輕,去邀請她吧。」他說。 「在哪裡?」博爾孔斯基問道,「請原諒,」他把臉轉向男爵時說道:「我們將在別的 地方來結束這次談話,不過現在要跳舞。」他向皮埃爾指給他看的方向往前走。娜塔莎的絕 望的、顯得心悸的面孔已經引起安德烈公爵矚目。他認出她了,猜透了她的心思,懂得她是 個初出茅廬的新手,他想起她在窗台上的談話,便帶著愉快的面部表情走到伯爵夫人羅斯托 娃跟前。 「請讓我介紹您和我女兒認識一下。」伯爵夫人滿面通紅地說。 「既然伯爵夫人還記得我,把您女兒介紹給我認識,我覺得榮幸,」安德烈公爵說完這 句話,畢恭畢敬地走到娜塔莎跟前,深深地鞠躬,這一鞠躬禮與佩龍斯卡婭說他行為粗野的 評語截然不同,當他還沒有把邀請她跳舞的話說完,他便抬起一只手摟抱她的腰身,他請她 跳一輪華爾茲舞。娜塔莎那副對絕望或喜悅均有所準備的顯得心悸的面部表情起了變化,幸 福、感激、稚氣的微笑使她容光煥發。 「我老早就在等你。」這個驚恐的幸運的少女在抬起一只手搭在安德烈公爵肩上的時 候,用她那快要含淚的笑容,好像這麼說。他們是走進圓形舞池的第二對舞伴。安德烈公爵 是當代的優秀舞蹈家之一。娜塔莎也跳得很出色。她那雙穿著緞子制的矮靿舞鞋的小腳,急 促而輕盈地、無拘無束地轉動,她的臉部煥發出幸福的欣賞的光輝。她那裸露的脖子和手臂 又瘦又難看。與那海倫的肩頭相比,她的肩頭太瘦削了,她那胸脯還沒有明顯地隆起,手臂 太纖細,然而千百條視線從海倫身上滑過,她那肌膚宛如塗了一層油漆,而娜塔莎彷彿是個 初次袒胸露臂的少女,如果不使她相信袒胸露臂是很有必要的話,她就會感到難乎為情的。 安德烈公爵喜歡跳舞,人們往往找他談論政治問題和內容深奧的問題,他想快點兒擺脫 這些談話,而且想快點打破由於國王駕臨而形成的使他苦悶的窘境,他去跳舞了,挑選娜塔 莎,因為皮埃爾把她指給他看了,又因為她是落入他的眼簾的第一個美女,但是他一抱起這 個苗條的靈活的身軀,她就在他身邊轉動起來,她就在他身邊微微一笑,她那迷人的酒力沖 到他頭上;當他喘一口氣,把她放開,停下來開始看人跳舞的時候,他覺得自己精力充沛, 已經變得年輕了。 ------------------    戰爭與和平 17 緊隨安德烈公爵之後,鮑裡斯走到娜塔莎跟前,邀請她跳舞,宣佈舞會開始的副官—— 舞蹈家,還有一些年輕人也走到娜塔莎跟前,邀請她跳舞,娜塔莎把幾個多餘的舞伴讓給索 尼婭,她徹夜不停地跳舞,滿面通紅,顯得很幸運。她沒有注意什麼,也沒有看見,舞會上 有什麼事情使人人發生興趣。她不僅沒有發覺國王和法國公使談了很久的話,他特別慈祥地 同某個女士交談,某個皇儲和某人做了什麼,說了什麼,海倫大受歡迎,博得某人的特別關 顧,她甚至沒有看見國王,只是在國王離開後舞會更加熱鬧,她才發見國王已經離開了。晚 餐前,安德烈公爵又帶著娜塔莎同跳那歡快的科季里昂舞。他使她想起他們在奧特拉德諾耶 林蔭道上首次相會的情景,她在月明之夜不能入睡,他偶爾聽到她說話。一提起這些往事, 她滿面通紅,極力地為她自己的舉動辯護,在安德烈公爵意識到他無意中偷聽了她的話時, 心中彷彿有點兒不好意思。 安德烈公爵像所有在上流社會成長的人那樣,喜歡在上流社會中碰見那種未被打上上流 社會共同烙印的東西。娜塔莎也是如此:她流露著驚奇、欣喜和畏葸的神情,說法國話時甚 至有許多錯誤。他很溫和地、小心謹慎地對待她並且懷著同樣的態度同她談話。安德烈公爵 坐在她身旁,和她談論到最平凡的、最瑣細的事情,他正在欣賞她那眼睛和笑容所煥發的欣 悅的光輝,她不是由於他說的話而是由於內心的幸福而流露微笑。當人家挑選娜塔莎,她面 帶微笑站起來,在大廳中跳舞的時候,安德烈公爵特別欣賞她那羞怯而優雅的姿態。當科季 里昂舞跳到半中間的時候,娜塔莎耍完了花樣,還在困難地喘氣,就向自己的坐位前面走 去。新舞伴又邀請她。她疲倦了,喘不過氣來,看樣子,她想拒絕,但是又馬上快活地把手 搭在舞伴的肩上,並且面向安德烈公爵微微一笑。 「我很想休息一下,和您坐在一塊兒,我疲倦了,可是您知道,他們都在選我作舞伴, 我感到高興,我感到幸運,我喜愛所有的人,我和您都懂得這一切。」這種微笑彷彿說出了 許多許多的話。當舞伴把她放開以後,娜塔莎跑著穿過大廳,拖到了兩個女伴,一同耍花樣。 「如果她首先走到她表姐面前,然後就走到另一個女伴面前,那末她將是我的妻子 了。」安德烈公爵望著她,完全出乎意料地對自己說。她首先走到她表姐面前。 「有時候腦子裡竟會想到多麼荒誕無稽的話啊!」安德烈公爵想了想,「不過有一點倒 是千真萬確的:這個女郎多麼可愛,多麼特殊,她在這兒還不消跳滿一個月,就會嫁人 的……在此地她是稀有的珍寶。」當娜塔莎弄平硬腰帶側邊的那朵玫瑰花、在他身旁坐下的 時候,他想道。 科季里昂舞跳完之後,老伯爵穿著藍色燕尾服走到跳舞的人跟前。他邀請安德烈公爵到 他家裡去做客,又問問女兒,她是否覺得快活?娜塔莎沒有回答,只是微微一笑,這樣的微 笑帶有責備的意味,彷彿在說:「這一點怎麼可以問呢?」 「這一生從來沒有這樣快活啊!」她說道,安德烈公爵發現,她那雙干瘦的手飛快地舉 起來抱住父親,旋即低垂下來,娜塔莎在這一生中從來都沒有這樣幸福。她正處於極度的幸 福之中,此時一個人會變得十分仁慈和優秀,他不相信在塵世之中會有惡事、不幸和悲痛。 皮埃爾在這個舞會上頭一次感覺到,他的老婆在上層社會所占的地位使他自己蒙受屈 辱。他神色郁悶,漫不經心。他的額角上橫著一條深深的皺紋,他站在窗口,透過眼鏡向前 望去,沒有望見任何人。 娜塔莎去用晚餐時,經過他身旁。 皮埃爾那副陰沉的憂愁的面孔使她大吃一驚。她在他對面停步了。她很想助他一臂之 力,賜予他以剩餘的幸福。 「伯爵,多麼快活,」她說,「是嗎?」 「對,我很高興。」他說。 「他們怎麼會對什麼事情表示不滿呢?」娜塔莎想道,「尤其是像別祖霍夫這樣的好 人?」在娜塔莎看來,凡是出席舞會的人都同樣是仁慈的、可愛的、優秀的,他們互相愛 護,誰也不會使誰難受,因此人人應該是幸運的。 ------------------    戰爭與和平 18 第二天,安德烈公爵想起了昨天的舞會,但他的心緒沒有長久地駐留於舞會。「是的, 一次很出色的舞會。還有……是的,羅斯托娃很可愛。在她身上有一種新鮮的、特殊的、非 彼得堡的、使她獨具一格的東西。」這就是他所想到的昨天舉辦的舞會上的一切,他暢飲了 一頓早茶,就坐下來工作。 但因疲倦或失眠的關係,這天不適應於工作,安德烈公爵什麼事也不能做,他自己總是 批評自己的工作上的缺點,過去他常有這種事情;但當他一聽到有人來訪,心裡很高興。 來訪的人是比茨基,他在形形色色的委員會裡供職,並常在彼得堡的交際場合出現,熱 烈地崇拜斯佩蘭斯基和新思想,也是彼得堡的一個最操勞的傳播消息的人,又是一個把選擇 流派視如挑選時裝的人,因而這種人好像是最熱心的首先倡導流派的人。他一摘下寬邊帽 子,就顧慮重重地跑去拜訪安烈公爵,馬上打開話匣子。他剛剛得知國王在今天早上召開的 國務會議的詳情,並且極為欣喜地敘述這件事。國王的講話不同尋常。這是只有立憲君主才 會發表的一篇演說。 「國王直截了當地說,國務院和參政院均為國家﹒組﹒織,他說,治理國事不應橫行霸 道,而應根據﹒堅﹒實﹒的原則。國王說,財政必須加以改造,決算必須公開。」比茨基講 道,他把眾所周知的詞說得很重,意味深長地睜開眼睛。 「是的,目前的事件開闢了一個紀元,我們歷史上的一個最偉大的紀元。」他說了這句 收尾的話。 安德烈公爵靜聽有關國務會議開幕的情形,他很急切地企盼這次會議,並且認為它具有 重大意義,但是使他感到詫異的是,當這一事件現在已經發生的時候,他非但未嘗受到感 動,而且覺得這是一件毫無意義的事。他微帶嘲笑地聽著比茨基的得意的敘述。他的腦海中 浮現著一個最簡單的想法:國王是否願意在國務會議上發言,這與我和比茨基何干?與我們 何干?這一切豈能使我變得更幸福,更美好嗎? 這種簡單的見解突然破壞了安德烈公爵對所實現的改革原有的興趣。這一天安德烈公爵 要在斯佩蘭斯基家的「en petit cemit□」ヾ出席午宴,主人邀請他時說了這番話。這次 午宴是在他所稱讚的人士的家庭中的一個友好的圈子裡舉辦的,這在以前會使他很感興趣, 而且直至如今他沒有見過家庭生活中的斯佩蘭斯基,可是他現在他根本不願去了。   ヾ法語:友好的圈子裡。 但是,在約定的午宴時間,安德烈公爵已經走進一幢坐落在道利達花園旁邊的斯佩蘭斯 基的不大的私人住宅。一幢不大的住宅異常清潔(像修道士的居室那樣清潔),稍微遲到的 安德烈公爵在一間舖有鑲木地板的餐廳裡,發現了幾個斯佩蘭斯基的密友,他們(這個友好 的圈子裡的人)在五點鐘都到齊了,除開斯佩蘭斯基的幼女(長臉蛋,像她爸爸)和她的家 庭女教師之外,這裡並沒有任何別的女子了。客人中有熱爾韋、馬格尼茨基和斯托雷平。安 德烈公爵還在接待室就聽見洪亮的語聲、清晰響亮的笑聲,就像舞台上發出來的哈哈大笑 聲。某人用那頗似斯佩蘭斯基的嗓音一拍一拍地發出哈……哈……哈……的笑聲。安德烈公 爵從來都沒有聽見過斯佩蘭斯基的笑聲,這個國事活動家的響亮而微妙的笑聲使他覺得古怪。 安烈公爵走進了餐廳。所有的人都站在兩扇窗戶之間的一張擺著冷盤的桌旁。斯佩蘭斯 基穿著灰色燕尾服,佩戴勳章,顯然他在出席聞名的國務會議時也穿著這件白色的坎肩,系 著這條高高的白領帶,這會兒他帶著愉快的面容站在餐桌旁。客人們站在他周圍。馬格尼茨 基把臉轉向米哈伊爾﹒米哈伊洛維奇,正在敘述一則趣聞。斯佩蘭斯基聽著,對馬格尼茨基 要講的話事先就冷嘲熱諷。當安德烈公爵走進房裡來,馬格尼茨基所講的話又被笑聲淹沒 了。斯托雷平一面用低沉的嗓音哈哈大笑,一面咀嚼著一塊帶有干酪的麵包;熱爾韋低聲地 吃吃地笑,斯佩蘭斯基發出清晰而含蓄的笑聲。 斯佩蘭斯基還在不停地發笑,他向安德烈公爵伸出一又白又嫩的手。 「公爵,看見您,我很高興,」他說,「等一等……」他把臉轉向馬格尼茨基時說,他 把他的話打斷了,「我們今兒約定:我們舉辦一次快樂的午宴,宴間切勿談論國家大事。」 接著他又把臉轉向講故事的人,又開始大笑起來。 安德烈公爵帶著驚訝的、由於失望而憂鬱的神態靜聽他的笑聲,諦視哈哈大笑的他(斯 佩蘭斯基)。安德烈公爵彷彿覺得他不是斯佩蘭斯基,而是另外一個人。從前安德烈公爵認 為斯佩蘭斯基神秘莫測,富有魅力,而今這一切驀地被他看穿了,不再惹人矚目了。 桌旁的談話一刻也沒有中斷,它彷彿在於搜集笑話。馬格尼茨基還沒有講完自己的故 事,就有另外一個人表示願意講個更加可笑的故事。笑話多半涉及職務範圍,否則勢必涉及 供職人員。這群人似乎一口斷定這些公務人員都是微不足道的,對他們的唯一的態度只能是 善心的訕笑。斯佩蘭斯基講到,今天早上舉行的國務會議上,問一個聾子大臣有何意見,他 回答,說他也有這樣的意見。熱爾韋講了一件有關監察的事,這件事所以引人注目,是因為 當事人的行為太荒謬了。斯托雷平結結巴巴地插話,開始急躁地談到昔時的理所當然的舞弊 行為,威嚇對話人要賦予談話以嚴肅認真的性質。馬格尼茨基開始取笑斯托雷平的急躁情 緒。熱爾韋插進一個笑話,於是談話又具有從前那種歡快的趨向。 雖然,斯佩蘭斯基喜歡在工余休息一下,在朋友圈子裡尋歡作樂,他所有的客人明了他 的意圖,極力地使他開心,也讓他們自己開心。但是安德烈公爵彷彿覺得這種娛樂是沉重 的,不愉快的。斯佩蘭斯基的尖細的嗓音聽來逆耳,使他覺得奇怪,他那經久不息的虛偽的 笑聲,不知為什麼使安德烈公爵在感情上受到侮辱。安德烈公爵沒有面露笑意,他害怕,他 將會教這群人在思想上感到沉重。但是沒有人發覺,他和大家的情緒相抵觸。大家都覺得非 常愉快。 他有幾次想參加談話,但是每次他的話濺了出去,就像軟木塞從水裡濺出去似的,他沒 法和他們一起打諢。 他們說的話沒有什麼粗俗和不妥之處,都是頗有心計的,滑稽可笑的,不過,這裡頭不 僅沒有什麼樂趣可言,而且,他們不知道有這樣一種樂趣。 午宴完畢後斯佩蘭斯基的女兒和她的家庭女教師都站起來。斯佩蘭斯基用他那只潔白的 手撫摸自己的女兒,吻吻她。 安德烈公爵彷彿覺得這個動作不自然。 男人們按照英國方式仍然坐在餐桌旁,他們身旁擺著波爾圖葡萄酒。談話談到半中間, 話題正涉及拿破侖在西班牙的所作所為,受到眾人一致的贊揚,安德烈公爵卻反駁他們的意 見。斯佩蘭斯基微微一笑,顯然他想引開話頭,於是講了一則與話題無關的趣聞。眾人沉默 了一會。 斯佩蘭斯基在桌旁坐了一會兒,便塞住一只裝著剩酒的瓶子並且開口說:「今兒好酒貴 起來了,很難搞到。」他把酒瓶交給僕人,站立起來,大家都站立起來,仍然是談東道西, 唧唧喳喳,在嘈雜聲中走進了客廳。有人將信使送來的兩封信遞給斯佩蘭斯基。他拿起兩封 書函,走進那書齋。他剛剛走出去,大家的娛樂就停止了,客人們開始審慎地低聲地彼此交 談幾句。 「喂,現在朗誦詩歌吧!」斯佩蘭斯基走出書齋時說。「非凡的天才!」他把臉轉向安 德烈公爵時說道。馬格尼茨基立刻擺出一副架勢,開始朗誦他為譏諷幾位彼得堡的知名人士 而作的法文滑稽詩,有幾次被掌聲打斷。詩歌朗誦完畢後,安德烈公爵走到斯佩蘭斯基跟 前,向他告辭。 「這麼早,您想走到哪裡去呢?」斯佩蘭斯基說。 「我答應出席……晚會。」 他們沉默了片刻。安德烈公爵從近處望著這對明淨如鏡的不讓人逼近的眼睛,他覺得可 笑,他怎麼能夠對斯佩蘭斯基抱有什麼期望,對自己與他息息相關的活動抱有什麼期望,他 怎麼能夠對斯佩蘭斯基所做的事業予以重視。在他離開斯佩蘭斯基以後,這種有節制的、憂 郁的笑聲經久不息地在安德烈公爵的耳旁發出回響。 安德烈公爵回家後,開始回憶他這四個月的彼得堡的生活,彷彿記憶尤新,往事歷歷在 目。他回憶起他東奔西走,阿諛奉承,回憶起他草擬軍事條令的經過,這份草案業已備查, 但是人人避而不談,唯一的原因是,另一份極為拙劣的草案亦已擬就,並且呈送回去了;他 回想起貝格擔任委員的那個委員會的幾次會議;在這幾次會議上人們長時間地、認真地討論 涉及委員會會議的形式和程序的各種問題,而對涉及問題實質的一切事情卻很簡略地加以討 論,馬虎地應付過去。他回憶起他所參與的立法事宜,回憶起他很操心地把羅馬法典和法國 法典的條文譯成俄文,他為自己而感到羞愧。後來他深刻地想象到博古恰羅沃村,他在農村 的作業,他赴梁贊的一次游歷,回顧一些農夫。村長德龍;並將分成章節的有關人權的條文 施用於他們。他感到驚奇,他竟能如此長久地從事這種無益的工作。 ------------------    戰爭與和平 19 次日,安德烈公爵去訪問他還沒有去過的幾家人,就包括在最近一次舞會上恢復舊交的 羅斯托夫一家人。從禮節而論,安德烈公爵應當去羅斯托夫家裡訪問,此外他還想在他們家 裡看到這個特殊的、活潑的、給他留下愉快的回憶的姑娘。 娜塔莎隨著幾個人先走出來迎接他。她身穿一件藍色的家常連衣裙,安德烈公爵彷彿覺 得她穿這件衣裳比穿舞會服裝還更漂亮。她和羅斯托夫全家人接待安德烈公爵,就像接待老 朋友似的,大方而親切。安德烈公爵從前嚴厲地指責這家人,現在他彷彿覺得他們都是優秀 的、純樸的善良的人。老伯爵的好客和溫厚曾使彼得堡人都感到異常親切,因此安德烈公爵 不能謝絕他所舉辦的午宴。「是的,他們是善良的可愛的人,」博爾孔斯基想到,「不消 說,他們絲毫不明了娜塔莎具有豐富的內心美,但是善良的人們構成了最美的背景,在背景 上,這個特別富有詩意、充滿生命力、十分迷人的姑娘顯得分外突出,光艷照人!」 安德烈公爵心裡覺得,娜塔莎身上存在那樣一個他認為完全陌生的、充滿著他不熟知的 歡樂的特殊世界,往昔在奧特拉德諾耶林蔭道上,在窗台上,在月明之夜,這個陌生的世界 曾經激起他的欲望。如今這個世界已經不再逗弄他了,已經不是陌生的世界了;可是當他親 自進入這個世界後,他已經發現其中有一種新的樂趣。 午宴後娜塔莎在安德烈公爵的請求下走到擊弦古鋼琴前面,唱起歌來。安德烈公爵站在 窗口,和幾個女士談話,一面的聽她唱歌。當她唱到一個短句的半中間,安德烈公爵不再作 聲了,忽然感覺到淚水湧上了他的喉頭,他先前從來就不知道怎麼會熱淚盈眶。他望望唱歌 的娜塔莎,他心靈中產生了一種新的幸福的感覺。他感到幸福,同時又覺得憂悒。他根本用 不著發哭,但是他很想哭出聲來。為什麼而哭呢?為了從前的愛情嗎?為了矮小的公爵夫人 嗎?為了絕望而哭嗎?……為對未來的希望而哭嗎?……亦是,亦非。他很想發哭,主要是 因為他突然意識到他的心靈中的無窮大的、不甚分明的東西與那窄山的有形的東西之間的可 怕的對立,他本人,甚至連她都是有形的東西。在她歌唱的時候,這種對立既使他痛苦,也 使他高興。 娜塔莎剛剛唱完,就走到他跟前,問他是否喜歡她的歌喉,她問了這句話,當她開了 腔,明白她不該這樣問之後,她感到困惑不安。他端詳著她,微微一笑,並且說,他喜歡她 唱歌,就像他喜歡她所作的一切事情。 安德烈分爵於深夜才離開羅斯托夫之家。他按照就寢的習慣躺下來睡覺,但是他很快就 知道他不能入睡。他時而點燃蠟燭,坐在臥榻上,時而站起來,又躺下去,絲毫不因失眠而 感到苦惱,他心裡非常愉快,分外清新,好像從窒悶的房裡走到自由的世間。他連想也沒有 想到他會愛上羅斯托娃;他沒有想她,她只在他腦海中浮現,因此他好像覺得他的生活煥然 一新。「當生活,全部生活和生活中的一切歡樂在我面前展現的時候,我為什麼要害怕,我 為什麼要在這個狹隘的與外界隔絕的框框中忙碌地張羅?」他對自己這樣說。他於是在長時 期後第一次開始擬訂幸福的前景規劃。他自行決定,他應該著手培養自己的兒子,給他找個 教育者,把兒子付托給他;然後就應當退休,到外國去,游覽英吉利、瑞士、意大利。「趁 我覺得自己風華正茂、精力旺盛的時候,我應當享受我應有的自由。」他自言自語地說。 「皮埃爾沒有錯,他說過,要做一個幸福者,就應當相信幸福是可以得到的,所以我現在相 信他的話。任憑死人埋葬他們的死人,ヾ趁我活著的時候,就應當生活,應當做一個幸福 者。」他想道。   ヾ見《聖經﹒新約﹒馬太福音》第八章第二十二節。 ------------------    戰爭與和平 20 一日早晨,上校阿道夫﹒貝格穿著一身乾乾淨淨的、簇新的制服,用發蠟把鬢角抹平, 打扮得像亞歷山大﹒巴甫洛維奇皇帝那樣,前來拜看皮埃爾,皮埃爾認識莫斯科和彼得堡的 一切人士,因此他也認識他。 「我剛才到過您太太——伯爵夫人那兒,我真倒霉,我的請求未能如願以償,伯爵,我 希望在您那兒過得更幸運。」他微笑著說。 「上校,您有何事?我願意為您效勞。」 「伯爵,目前我在新住宅裡完全安頓好了,」貝格說,顯然他知道,聽到這句話不能不 令人愉快,「因此我想為我的朋友和我夫人的朋友舉行一次小型的晚會。(他愈益歡快地微 微一笑。)我想請伯爵夫人和您光臨我捨飲茶……並用晚餐。」 只有伯爵夫人海倫﹒瓦西裡耶夫娜認為貝格之流有損她的尊嚴,才不顧情面地拒絕這樣 的邀請。貝格說得很明白,為什麼他想邀請少數幾位好友到住所裡聚會,為什麼他會感到高 興,為什麼他捨不得花錢去賭博和偏愛什麼不良的娛樂,但是他願意為好友聚會而耗費金 錢,既然如此,皮埃爾不能謝絕,便答應到他家裡去。 「伯爵,只不過請您莫遲到,我冒昧請求。差十分鐘就到11點了,我冒昧請求。湊一 局,我們的將軍就要光臨了。他待我非常和善。伯爵,我們用晚飯。請您賞光吧。」 皮埃爾違反他一向遲到的習慣,這天不是八點差十分,而是八點差一刻就到了貝格家裡。 貝格夫婦儲存了晚會必需的物品,已經在準備接待客人了。 貝格和妻子坐在一間新近建成的清潔而又明亮的、裝飾著小型半身雕像、繪畫作品和新 家具的書齋裡。貝格穿著一件簇新的、扣緊鈕扣的制服,坐在妻子身旁,一面向她說明,一 個人總有可能,而且應當結交一些比他自己地位更高的人,只有在這種情況下才能體會到廣 於交遊的樂趣。 「這樣你就能模仿著學點什麼,也可以向人求教,獲得一點裨益,你看我是怎樣從最低 的官階一級一級地升上來的(貝格這輩子不是用歲月來計算的,而是用他獲得最高獎賞的次 數來計算的)。目前我的同學們都還是無用之物,而我就要接任團長的空缺了,我有幸當了 您的丈夫(他站立起來,吻吻薇拉的手,在向她走去的時候,他把地毯的折角弄平了)。他 憑藉什麼獲得這一切呢?主要是,善於擇交。不言而喻,必須具備有高尚的品德,認真地履 行職責……」 貝格意識到他比軟弱的婦女優越,他於是微微一笑,不開腔了,他想了想,他這個可愛 的妻子仍然是個軟弱的婦女,她沒有辦法理解男人ein Mann zu seinヾ的各種長處。薇 拉同時意識到他比道德高尚的好丈夫優越,因此,她也微微一笑,在她看來,丈夫像所有的 男人一樣。對生活仍然理解得很不正確。貝格在評論妻子時,竟認為所有的女人都是軟弱而 且愚蠢的。而薇拉在評論丈夫時,卻把她的觀點加以推廣,以為所有的男人都認為自己明 智,但他們一竅不通,都是夜郎自大,而且自私自利。   ヾ德語:作為一個男子漢。 貝格站起來,小心翼翼地擁抱自己的妻子,為的是要不揉皺他花高價買來的花邊短披 肩,他對準她的嘴唇的正中間吻了一下。 「只希望我們別早生孩子。」他不自覺地順著思路的延續發展,說道。 「是的,」薇拉回答,「我根本不想很快就生孩子。應當為社會而生活嘛。」 「公爵夫人尤蘇波娃身上穿的那件短披肩也是這樣的。」 貝格臉上流露著幸福的和善的微笑,他指著披肩說道。 這時候有人報告,說別祖霍夫伯爵到了,夫婦二人互使眼色,洋洋自得地微笑,每人都 把有人來訪的榮幸歸屬於自己。 「善於結交多麼重要,」貝格想了想,「善於待人接物多麼重要!」 「不過,當我接待賓客的時候,要記住,」薇拉說道,「你別打斷我的話,因為我知 道,要怎樣接待每個賓客,在什麼交際場合要說什麼話。」 貝格也微微一笑。 「那不行,有時和男人打交道,就要談談男人的事情。」他說。 在一間新客廳裡他們接待了皮埃爾,在這個地方如果不破壞對稱和整齊清潔,哪兒也沒 法坐下來,為了要招待客人,貝格十分慷慨地願意破壞安樂椅或者沙發的對稱,這樣做倒是 完全可以理解的,不足為怪的,顯然,他本人在這方面近乎病態的猶豫不決,只得聽任賓客 來處理這個問題。皮埃爾把椅子拖到自己跟前,對稱被他破壞了,貝格和薇拉馬上爭先恐後 地去應酬賓客,晚會就這樣開始了。 薇拉心裡琢磨了一會,果斷地認為,應當談論有關法國大使館的事情,藉以引起皮埃爾 的興趣,拿定主意後,她立即談起來了。貝格肯定地認為,還必須談論男人的事情,於是他 打斷妻子的發言,提及對奧作戰的問題,同時他又情不自禁地從一般的談論忽然飛躍到個人 的意向問題,即指有人建議他出征奧國以及他不接受建議的各種原因。雖然他們的談話前後 不相連貫,而且,薇拉對談話時男人插嘴一事十分惱怒,但是他們夫婦二人都很滿意,儘管 晚會上只有一位客人,彼等依舊認為晚會開得成功,這次晚會與其他任何晚會一模一樣,別 無二致!晚會上既有談話,也有甜茶,還有點燃的蠟燭。 此後不久,貝格的老同事鮑裡斯到了。他在對待貝格和薇拉的態度上,顯示著幾分優越 感和激勵他們的意味。一名女士和上校、繼而是將軍本人、然後是羅斯托夫一家人都在鮑裡 斯之後走來,晚會已無可置疑地同所有的晚會完全一樣。貝格和薇拉在看見客廳中的動作, 聽見不連貫的話語。連衣裙的窸窣聲和寒暄時,他們忍不住流露出愉快的微笑。與所有晚會 相同,各色俱全,尤其是將軍像個指揮官,他稱讚住宅,拍拍貝格的肩膀,擺出父輩獨斷獨 行的樣子,發號施令,安排波士頓牌桌的坐次。將軍坐在論名位僅次於自己的貴客伊利 亞﹒安德烈伊奇伯爵旁邊。小老頭和小老頭坐在一起,年輕人和年輕人坐在一起,女主人也 坐在茶桌旁,就像帕寧家舉辦的晚會一樣,茶桌上擺著銀籃裝的烘烤的食品,一切均與別人 家所舉辦的晚會無異。 ------------------    戰爭與和平 21 皮埃爾是最受尊敬的貴賓之一,他應與伊利亞﹒安德烈伊奇、將軍和上校坐在同一張波 士頓牌桌上。在波士頓牌桌上,皮埃爾恰好坐在娜塔莎對面,自從舉辦舞會後,她身上發生 的可怕的變化使他大為驚訝。娜塔莎沉默寡言,如果她不裝出一幅溫順的、對一切事物漠不 關心的樣子,她非但沒有在舞會上那麼俊俏,而且會變得很難看了。 「她怎麼樣了?」皮埃爾瞥了她一眼,心中想道。她在茶桌旁坐在姐姐身邊,眼睛不望 他,不樂意地向挨著她坐下來的鮑裡斯回答什麼話。皮埃爾打出了同樣花色的牌,收起五張 被吃掉的牌,他的對手感到高興,這時他聽見一片寒暄和走進房裡來的步履聲,他又朝她瞥 了一眼。 「她出了什麼事呢?」他愈益驚奇地自言自語。 安德烈公爵現出關懷備至的、溫柔的表情站在她面前,對她說著什麼話。她抬起頭來望 著他,滿面通紅,顯然她力圖抑制急促的呼吸。從前業已熄滅的她的內心的火焰,又復放射 出明亮的光彩。她完全變樣了。她又從那難看的模樣變得像她在舞會上那樣俊俏了。 安德烈公爵走到皮埃爾跟前,皮埃爾發現他朋友臉上重新流露出充滿青春活力的表情。 在打紙牌的時候,皮埃爾接連有幾次改變坐位,他時而把背對著娜塔莎,時而把臉對著 她,在打六圈牌的當兒,他不斷地觀察她和他自己的朋友。 「他們之間在發生什麼很重大的事。」皮埃爾想道,又喜又悲的感情使他激動不安,快 要忘記打牌了。 打完六圈牌,將軍站起來說,這樣玩下去令人受不了。於是皮埃爾就有了片刻的空閒時 間。娜塔莎在一旁和索尼婭、鮑裡斯談話。薇拉帶著含蓄的微笑跟安德烈公爵談著什麼話。 皮埃爾走到自己的朋友跟前,問他談論的是否是秘密,然後在他們近旁坐下。薇拉發現安德 烈公爵注意娜塔莎,她認為,在晚會上,在真正的晚會上,對愛情的微妙的暗示是不可或缺 的,當安德烈公爵獨自一人呆在那裡的時候,她抽出一會兒工夫,開始同他談論一般的愛 情,以及她妹妹的情形。她覺得對這樣一個聰明的(她認為安德烈公爵是個聰明人)客人她 必須運用自己的外交手腕。 當皮埃爾走到他們跟前,他發現,薇拉正在洋洋自得地談話,安德烈公爵(對他來說, 這是少有的事)看樣子感到困窘不安。 「你認為怎樣?」薇拉帶著含蓄的微笑說,「公爵,您富有洞察力,一下子就能明白人 們的性格。您對娜塔莎的看法怎樣?她的依戀心能否堅定不移?她能否與其他婦女一樣(薇 拉所指的是她自己),一愛上某人,就永遠對他忠貞不渝?我認為這是真正的愛情。公爵, 您認為怎樣?」 「您的妹妹,我知道得太少了,」安德烈公爵帶著譏諷的微笑答道,他想在微笑之下掩 飾他的窘態,「為了要解答這樣一個微妙的問題,我後來漸漸注意到,女人越是不討人喜 歡,她就越忠貞不渝。」他補充一句,看了看這時向他們跟前走來的皮埃爾。 「是的,這是實在的,公爵,在我們這個時代,」薇拉繼續說(正像眼光狹小的人們那 樣,總喜歡提到我們這個時代,認為他們業已發現並且評定我們時代的特點,認為人們的天 性隨著時代而起變化),「在我們這個時代,女孩享有過多的自由,以致le plaisir  d』□tre courtis□eヾ往往淹沒她內心的真實情感。Et Nathalie,il faut l』 avouer,y est tr□s sensibleゝ,話題回到娜塔莎,又使安德烈公爵悶悶不樂地蹙蹙 額角;他想站起來,但是薇拉帶著更微妙的微笑繼續說。 「我以為,誰也不比她更像courtis□e,」ゞ薇拉說,「可是直到近來,她從來還沒有 認真地喜歡過什麼人。伯爵。您知道,」她把臉轉向皮埃爾說,「就連我們可愛的表弟鮑裡 斯,enAtre nous々也深深地沉沒於dans le pays du tendre……」ぁ她所暗指的是 當時廣為流行的愛情圖。   ヾ法語:被人看中的快樂。 ゝ法語:應當承認,娜塔莉(娜塔莎的法語稱謂)對這件事是很敏感的。 ゞ法語:追求的對象。 々法語:在我們之間說說,不可與外人道也。 ぁ法語:異姓之鄉。 安德烈公爵現出陰郁的神色,默不作聲。 「您不是跟鮑裡斯和睦相處嗎?」薇拉對他說。 「是啊,我知道他……」 「他想必向您談過童年時代他對娜塔莎的愛情吧?」 「有過童年的愛情,是嗎?」安德烈公爵漲紅了臉,忽然出乎意料地問道。 「是啊。Vous savez entre consin et consine cette intimit□ m□ne  quelquefois □ l』amour:le conAsinage est un dangereux voisinage.N』est  ce pas?」ヾ   ヾ法語:您知道,表兄妹之間的親近,常常會產生愛情。老表老表,提心吊膽。不 是嗎? 「啊,毫無疑問,」安德烈公爵說道,他忽然不自然地活躍起來,他開始跟皮埃爾開玩 笑,說皮埃爾對他那些五十來歲的莫斯科的表親們要小心謹慎,詼諧的談話談到半中間,他 站了起來,挽起皮埃爾的手,把他領到一旁去。 「怎麼啦?」皮埃爾說,他驚訝地觀察他朋友的異常興奮的神色,並且發覺他在站立時 投向娜塔莎的目光。 「我應該,我應該跟你談談,」安德烈公爵說道,「你知道我們婦女的手套(他說的是 共濟會發給新近中選的師兄弟用以親自送給心愛的女人的手套)。我……可是我呢,我以後 跟你談談……」安德烈公爵的眼睛裡閃爍出奇異的光彩,他的動作慌裡慌張,他走到娜塔莎 跟前,在她身旁坐下。皮埃爾看見安德烈公爵向她問句什麼話,她滿面通紅,回答他的話。 但在這時候,貝格走到皮埃爾跟前,堅決地求他參加將軍和上校之間就西班牙問題開展 的爭論。 貝格感到很滿意而且很幸福。他臉上總是掛著喜悅的微笑。這次晚會開得很好,和他看 見的其他晚會完全一樣。晚會上的一切都很相像。女士們的尖聲的談話、紙牌、玩牌時抬高 嗓門的將軍、茶飲和餅乾都很相像,可是還缺少一樣,那就是他在其他晚會上經常看見的、 他想傚法的事情。男士們之間所缺乏的則是高聲談話,而且還缺乏有關重要的高深的問題的 爭論。這場談話是由將軍領頭的,貝格吸收皮埃爾參加談話。 ------------------    戰爭與和平 22 第二天,伊利亞﹒安德烈伊奇伯爵邀請安德烈公爵,他於是乘車前往羅斯托夫家出席午 宴,並且在他們家中消度了整整一天。 全家人都能意識到,安德烈公爵為何人而來,他不加隱瞞,整天都在想方設法和娜塔莎 呆在一起。娜塔莎驚惶失措,但她感覺到幸福和喜悅,不僅在她心中,而且在全家人心中都 產生一種恐懼感,擔心將要發生重大的事情。當安德烈公爵和娜塔莎談話的時候,伯爵夫人 用那憂愁而且嚴峻的目光注視他,當他驟然回頭望她的時候,她就膽怯地、虛假地開始談論 一些瑣碎的事情。索尼婭害怕離開娜塔莎,當她和安德烈公爵呆在一起的時候,她又怕成為 他們的障礙。當娜塔莎單獨和他在一起停留片刻的時候,她由於害怕期待的事情會發生而面 色蒼白。安德烈公爵的靦腆的神情使她感到驚奇。 她覺得他要對她說些什麼話,但他拿不定主意。 夜晚安德烈公爵離開後,伯爵夫人走到娜塔莎跟前,低聲說: 「怎麼啦?」 「媽媽,看在上帝份上,現在您不要問我什麼。這一點沒法跟您說。」娜塔莎說。 儘管如此,這天夜晚娜塔莎時而激動不安,時而膽戰心驚,帶著凝滯的目光久久地躺在 母親床上。她向她述說,他怎樣誇獎她,他說他將要到國外去,他探問他們在何地度過這個 夏天,他也問到鮑裡斯的情況。 「可是,我從來沒有碰見這樣的、這樣的事情!!」她說。 「只不過在他面前我感到害怕,在他面前我總感到害怕,這意味著什麼?意味著,這不 就是真的害怕,對嗎?媽媽,您睡著了?」 「沒有,我的心肝,連我自己也感到害怕,」媽媽答道,「你去睡吧。」 「我反正不願意睡覺。睡覺是一件多麼愚蠢的事啊!媽媽,媽媽,我從來沒有碰見這樣 的事啊!」在意識到她自己內心的感情之前,她帶著驚奇而恐懼的神情說,「我們不會想到 吧! ……」 娜塔莎覺得,還是在奧特拉德諾耶初次看見安德烈公爵的時候,她就愛上他了。這種奇 怪的出乎意料的幸福彷彿使她感到害怕,她當時選擇的那個人(她對此堅信不移)正是那個 人,又遇見她了,看來他對她不是漠不關心的。「目前我們在彼得堡,他自然特意到這裡 來。我們自然在這次舞會上相逢了……這一切都是命定的。很明顯,這是命運,這一切都是 命中注定的。當時我一看見他,我就感到有點兒非同一般。」 「他對你說過些什麼話?那是一首什麼詩呢?你念給我聽……」 母親若有所思地說,她一面問到安德烈公爵寫在娜塔莎的紀念冊上的詩句。 「媽媽,他是個光棍,不難為情麼?」 「娜塔莎,夠了,說到哪兒去了。禱告上帝吧,Les mariages se font dans les  cieux.ヾ」   ヾ法語:婚姻是由天定的。 「親愛的,媽媽,我多麼愛您,我多麼舒暢!」娜塔莎喊道,她一面哭著,流出幸福和 激動的眼淚,一面擁抱著母親。 就在這時候,安德烈公爵坐在皮埃爾身旁,向他提到他對娜塔莎的愛情,並且決定娶她 為妻。 這一天,伯爵夫人海倫﹒瓦西裡耶夫娜舉辦隆重的招待晚會,出席晚會的有法國公使, 親王(他在不久前已成為伯爵夫人家中的常客),此外還有許多傑出的女士和男士。皮埃爾 住在樓下,他穿過幾個大廳時,他那陷入沉思的、漫不經心的陰郁的神情使全體賓客大吃一 驚。 自從上次舞會以來,皮埃爾覺得自己的疑病快要發作,他竭盡全力與疾病作鬥爭。自從 親王和皮埃爾的妻子建立密切聯繫以來,皮埃爾突然被賜封為宮廷高級侍從,從此以後他在 大庭廣眾中總覺得心情沉重,羞恥得無地自容,從前那種人世空虛的陰暗思想常常在他腦海 中浮現出來。這時他發覺由他監護的娜塔莎和安德烈公爵之間產生了感情,經過對比他的地 位和他的朋友的地位,愈益加深了這種陰郁情緒。他同樣地竭力避免去想他自己的妻子、娜 塔莎和安德烈公爵。與永恆相比,他又復覺得這一切都是渺小的,他心目中又復浮現出一個 問題:「為了什麼?」他於是日日夜夜迫使他自己致力於鑽研共濟會的作品,希望驅逐逼近 的魔鬼。十一點多鐘,皮埃爾從伯爵夫人的內室裡走了出來,坐在自己樓上的一間矮矮的吸 得滿是煙的房間裡的桌子前面,他身穿一件破舊的長衫,有人走進他房裡來的時候,他正在 抄寫蘇格蘭共濟會的正式記錄。這個走進來的人就是安德烈公爵。 「哦,是您,」皮埃爾現出一副漫不經心的、不滿意的樣子說,「瞧,我在工作,」他 指著一本練習簿說,他那種神色就像不幸的人流露出拯救靈魂使免受人生之苦的神色注視著 自己做的工作似的。 安德烈公爵帶著容光煥發、洋洋自得和獲得新生的神色站在皮埃爾面前,他不注意他那 淒慘的面容,而懷著利己的幸福的心情向他微微一笑。 「啊,我的心肝,」他說,「我昨天原想對你說,今天我就是為了這件事到你這裡來。 我從來沒有經歷過這種事情。我的朋友,我有所愛了。」 皮埃爾突然沉重地歎一口氣,他那沉甸甸的身體倒在安德烈公爵旁邊的長沙發上。 「你愛上羅斯托娃﹒娜塔莎,是嗎?」他說道。 「是啊,是啊,還能愛誰呢?我從來都不相信我會談戀愛,可是這種感情把我壓服了。 昨天我受到折磨,很不好受,但我決不把這種痛苦推托給世界上的任何人。從前我未曾真正 生活,現在我才剛剛生活,但若沒有她,我就不能生活下去……不過,她會不會愛我 呢?……在她看來,我太老了。你干嘛不說話?……」 「我?我?我對您說過什麼呢?」皮埃爾突然說道,他站起來,開始在房裡走來走去。 「我總是這樣想的……這個姑娘是個這麼珍貴的寶貝,這麼珍貴的……這是個罕見的姑 娘……可愛的朋友,我請求您,您不要自作聰明,不要猶豫不決,結婚吧,結婚吧,結婚 吧……我相信,比您更幸福的人是不會有的。」 「可是她呢?」 「她愛您。」 「請甭說廢話。」安德烈公爵一面微笑,一面望著皮埃爾的眼睛,說道。 「她愛您,我知道。」皮埃爾忿怒地喊道。 「不對,聽我說,」安德烈公爵說道,他一把抓住他的手,叫他停住,「你知不知道我 處在什麼境地?我總得向誰把這一切都講出來。」 「喂,喂,您說吧,我很高興,」皮埃爾說,他的臉色真的變了,有一條皺紋舒展開 了,他愉快地傾聽安德烈公爵說話。安德烈公爵好像是一個截然不同的新人物了。他的悲 傷、他對人生的蔑視和絕望的心情在哪裡了?皮埃爾是他敢於傾吐心情的唯一的人,於是他 便把他心裡要講的話向他一股腦兒說出來。他時而輕松地、大膽地制訂長遠規劃,他說到他 萬萬不能犧牲自己的幸福去滿足他父親隨心所欲的要求,他必將迫使他父親同意這門婚事並 且疼愛她,或則,未經他許可,也要辦成婚事;他時而表示驚訝,對這種古怪的、陌生的、 不以他的意志為轉移的感情表示驚訝,對那控制他的感情也表示驚訝。 「如果有人對我說,我會這樣熱戀她,我就不相信他了,」安德烈公爵說,「這根本不 是我原有的那種感情。對我來說,整個世界已分成兩個一半:一半只有她,那裡充滿著幸 福、希望和光明;另一半中沒有她,那裡充滿著沮喪和黑暗……」 「黑暗和陰郁,」皮埃爾重複地說,「對,對,這一點我是明白的。」 「我不能不愛光明,對於這一點我沒有過失。我非常幸福。 你懂得我的意思嗎?我知道,你為我感到高興。」 「對,對。」皮埃爾一面承認,一面用那深受感動的憂鬱的目光望著自己的朋友。他覺 得安德烈公爵的命途愈益光明,而他自己的命途就顯得愈益黑暗。 ------------------    戰爭與和平 23 結婚之事必須取得父親的同意,為此安德烈公爵遂於翌日去看他父親。 父親表面上顯得很鎮靜,然而他的內心充滿憤恨,他帶著這樣的神態接待了兒子,聽取 了他的稟告。在他的生命行將結束的時候,任何人打算改變他的生活並在生活中引進任何新 的東西,他都認為這是沒法理解的。「不過,要讓我合乎心願地活到老死吧,往後你們想怎 麼辦,就怎麼辦吧。」老頭子對自己說。但是他和兒子打交道,他還是耍了那套他在緊急情 況下所耍的外交手腕。他扯著一副鎮靜的腔調,全面考慮這個問題。 其一,在身世、財產和名位方面,這門婚事並非美滿的。其二,安德烈公爵已經過了中 年,身體孱弱(老頭子對這一點特別加以強調),而她卻很年輕。其三,他不忍心把兒子許 配給這個小丫頭。其四,即是最後一點,父親譏諷地望著兒子時說,「請你將這門婚事延緩 一年,去外國走走,療養一個時期,給尼古拉公爵尋求一位德籍家庭教師,這原來也就符合 你的心意。然後,如果愛情、情慾、執拗脾氣,真是大得很,你就娶親吧。這是我的最後的 叮囑,記住,最後的……」公爵結束講話時所用的口吻表示,無論什麼事物也不能強迫他改 變自己的決定。 安德烈公爵清楚地看到,老頭子指望,他的感情或者他將來的未婚妻的感情經不起一年 的考驗,或者他本人——老公爵在此以前去世,他於是決意履行父親的遺志:求婚之後將婚 期延緩一年。 安德烈公爵在羅斯托夫家中呆了最後一晚以後過了三個禮拜便回到彼得堡。 翌日,娜塔莎向她母親說了心裡話以後,整天等候博爾孔斯基,可是他沒有來。第二 天,第三天依舊如此,不見人影。皮埃爾也沒有來,因為娜塔莎不知道安德烈公爵到他父親 那裡去了,所以她沒法說明他不赴約的原因。 這樣過了三個禮拜。娜塔莎不想到任何地方去,就像個幽靈似的,她覺得閒散無聊,悶 悶不樂,在幾間房屋裡面走來走去,晚間她背著大家,悄悄地哭個不停,也不到母親那裡去 了。她時常臉紅,心裡很激動。她彷彿覺得,大家都曉待她的失望,笑她,憐憫她。她內心 的痛苦十分劇烈,兼以徒慕虛榮,備受痛苦,也就加深了她的不幸。 有一回她到伯爵夫人那裡來,想對她說些什麼,但忽然哭起來了。她兩眼流淚,就像一 個備受委屈而不知道為什麼遭到懲罰的小孩那樣流淚。 伯爵夫人開始安慰娜塔莎。開頭,娜塔莎傾聽母親說話,突然她把她的話打斷了: 「媽媽,別再講了,我連想也沒有想,我不願意想啊!偶然來了一趟,就不再來,就不 再來了……」 她的聲音顫栗起來,險些兒要哭出聲來,但又恢復了常態,心平氣和地繼續說下去: 「我根本不想嫁人。我害怕他,現在我完全、完全安心了……」 在這次談話後的第二天,娜塔莎穿了一件舊連衣裙,她特別愛穿這件連衣裙,是因為每 逢早晨它會給她帶來歡樂,從這天早晨起,她又開始采用自從上次舞會後已經中斷的原有的 生活方式。她喝夠了茶,就走進一間她特別喜歡的很聚音的大廳,她在這裡開始做視唱練 習。練完第一課之後,她在大廳的正中間停下來,把她特別喜歡的短句重唱一遍。她的歌聲 悠揚婉轉,洋溢著整個大廳的空間,慢慢地消失,她愉快地傾聽悅耳的音調(彷彿出乎她所 意料),她忽然心曠神怡。 「為什麼想得太多,本來就很好嘛。」她對自己說,開始在大廳裡走來走去,在音響清 晰的鑲木地板上,她不是邁著普通的腳步,而是每走一步都把重心由腳跟換到腳尖上(她穿 著一雙她喜歡的新皮鞋),就像傾聽自己的歌聲那樣,她愉快地傾聽有節奏的腳跟跺地時發 出的咚咚聲和腳尖磨擦時發出的吱吱嘎嘎聲。她從鏡台旁邊經過時,照了一下鏡子,「瞧, 她就是我!」在她看見自己時,她的臉部表情彷彿這樣說。「啊,也還不錯。我還不需要任 何人。」 僕人想走進來,收拾起大廳裡的東西,可是她不放他進來,她又隨手把門關上,繼續踱 方步。這天早上她又重新處在自我欣賞的狀態:她喜愛自己,稱讚自己。「這個娜塔莎多麼 俊俏啊!」她又用第三人稱陽性的口吻談論自己,「她長得漂亮,非常年輕,有一副銀鈴般 的嗓子,她不會妨礙任何人,不過也別打擾她。」但是,儘管大家不去打擾她,她還是不能 平靜,而且她心中馬上意識到這一點。 接待室的大門敞開了,有個人問道:「在家嗎?」接著傳來了什麼人的腳步聲。娜塔莎 在照鏡子,但是她看不見鏡子裡的自己。她傾聽接待室裡的響聲。當她看見鏡中的自己時, 她的臉色顯得很蒼白。就是他。雖然她從關著的門裡勉強地聽見他的語聲,但是她仍然確切 地知道是他。 娜塔莎臉色蒼白,驚惶失措,她跑進客廳裡去。 「媽媽,博爾孔斯基來了!」她說,「媽媽,這很可怕,這很討厭!我不想……折磨自 己!我究竟怎麼辦呢?……」 伯爵夫人還來不及回答她的話,安德烈公爵就顯露出忐忑不安的異常、嚴肅的樣子走進 了客廳。他一看見娜塔莎,就喜笑顏開。他吻吻伯爵夫人和娜塔莎的手,在長沙發旁邊坐 下。…… 「我們很久都沒有機會……」伯爵夫人剛開始說話,可是安德烈公爵打斷她的話,當他 回答她的問話時,顯然,他急著要說出他要說的話。 「這些時日我沒有登門拜訪,因為我到父親那裡去了,我需要和他商談一件非常重要的 事情。昨天深夜我才回來。」他望了娜塔莎一眼,說道,「我需要和您商談一件事,伯爵夫 人。」 他沉默片刻後,補充地說。 伯爵夫人沉重地喘口氣,垂下了眼睛。 「我願意為您效勞。」她說。 娜塔莎知道她應當走開,但是她沒法這樣做,好像有什麼東西使她的喉嚨憋悶得透不過 氣來,於是她毫無拘束地睜開眼睛,直勾勾地瞅著安德烈公爵。 「現在嗎?就在這一瞬間!……不,不可能!」她想道。 他又瞥了她一眼,這一瞥使她相信,她沒有搞錯,「對,現在,就是在這一瞬間要決定 她的命運。」 「娜塔莎,你去吧,我會叫你。」伯爵夫人用耳語說。 娜塔莎用那驚惶失措的央求的目光望了望安德烈公爵和母親,就走出去了。 「伯爵夫人,我來向您女兒求婚。」安德烈公爵說。 伯爵夫人滿面通紅,她沒有說出什麼話。 「您的求婚……」伯爵夫人老成持重地開始說。他瞧著她的眼睛,默不作聲。「您的求 婚……(她覺得不好意思)我們都感到高興,而且……我接受您的提婚,我覺得高興。我丈 夫也……我希望……不過,這將取決於她自己……」 「當我得到您的同意的時候,我就告訴她……您同意我的求婚嗎?」安德烈公爵說道。 「同意,」伯爵夫人說,向他伸出手來,當他在她的手邊彎下腰來的時候,她懷著既疏 遠而又溫和的混合感情吻吻他的額頭。她希望像愛兒子那樣愛他,但是她感到,他是個外 人,她認為可怕的人。 「我相信我的丈夫是會同意的,」伯爵夫人說,「但是令尊……」 「我把我的計劃告訴我父親,可是他將婚期延緩一年作為同意結婚的必要條件。我想把 這件事說給您聽。」安德烈公爵說道。 「的確,娜塔莎還很年輕,但是——時間這樣長啊!」 「如不這樣,就不行。」安德烈公爵歎口氣說。 「我把她送到您這裡來。」伯爵夫人說了這句話便從房裡走出來。 「天哪,饒了我們吧,」她在尋找女兒時反覆地說。索尼婭說,娜塔莎在臥室裡。娜塔 莎臉色蒼白,坐在自己床上,用那冷淡的目光注視著神像,她飛快地畫十字,低聲地說著什 麼。她看見母親,一躍而起,投入了她的懷抱。 「媽媽,怎麼啦?……怎麼啦?」 「你去吧,到他那裡去吧。他向你求婚,」娜塔莎覺得,伯爵夫人冷淡地講了這些 話。……「你去吧……你去吧,」母親流露出憂鬱的責備的神色在那跑開的女兒身後說,她 沉重地歎口氣。 娜塔莎不記得她是怎樣走進客廳的。她走進門來看見他以後就停步了。「難道這個陌生 人現在變成了我的一切了?」她問她自己,隨即回答:「對,他是一切。對我來說,在這個 世界上只有他一人才是最寶貴的。」安德烈公爵垂下眼簾,走到她跟前。 「我自從初次看見您的那個瞬間,就愛上您了。我能夠抱有希望嗎?」 他望望她。她那莊重而熱情的面部表情使他大吃一驚。她的面容彷彿在說:「為什麼要 問?為什麼懷疑那不能不知道的事情?為什麼傾訴你那非言語所能形容的感情。」 她向他近旁走去,停步了。他緊緊握住她的手,吻了吻它。 「您愛我嗎?」 「愛,愛。」娜塔莎懊惱似地說,她大聲地喘了口氣,接著又喘了口氣,喘氣的頻率越 來越大,忽然嚎啕大哭起來。 「您哭什麼呢?是怎麼回事?」 「啊,我很幸福。」她回答,透過淚水流露出微笑,她俯下身來偎依著他,思忖了一 會,好像在問問自己,是不是可以這樣做,然後吻了他一下。 安德烈公爵握著她的一雙手,注視著她的眼睛,他在自己心靈中沒有發現從前他對她的 愛情。忽然他心中有什麼東西起了變化:從前那種富有詩意的神秘的情慾的誘惑不復存在 了,只存有他對她那女性的、童稚的軟弱的憐惜,對她的忠誠和信任的畏懼心理和由於他和 她的永久結合而引起的沉重的愉快的責任感。雖然如今的感情不像從前那樣明朗和富有詩 意,但卻顯得更加嚴肅、更加強烈了。 「媽媽有沒有告訴您,婚期不能不推遲一年?」安德烈公爵不停地望著她的眼睛時說道。 「難道這就是我,那個小丫頭(大家都在這樣議論我),」娜塔莎想道,「難道我從現 在這一瞬間起就是妻子,和這個陌生的、可愛的、聰穎的、就連我父親也敬重的人平起平坐 了嗎?難道這是千真萬確的嗎?現在已經不能把生活當兒戲,現在我已經是個大卜,現在我 真要對我的一切言行負責,難道這都是真實的嗎?是的,他向我問了什麼?」 「沒有。」她回答,但她不明白他所問的是什麼。 「請您原諒我,」安德烈公爵說道,「但是您這樣年輕,而我一生飽經風霜。我替您擔 心。您沒有自知之明。」 娜塔莎全神貫注地聽他說話,極力地領會他的話語的涵義,可是她還聽不懂。 「無論這一年我怎樣艱難,不能不推遲我的幸福生活,」安德烈公爵繼續說,「在這個 時期您得信賴您自己。我請您在一年以後給予我幸福,但是您現在可以自由自在,我們的訂 婚保守秘密,如果您確實認為您不愛我,或者您愛了……」安德烈公爵含著不自然的微笑說 道。 「您干嘛這樣說呢?」娜塔莎打斷他的話。「您知道自從您首次來到奧特拉德諾耶的那 天起,我就愛上您了。」她說,堅信她說的是實話。 「在一年之內您將會認識自己的……」 「整——整一年!」娜塔莎突然說,現在她才明了,婚期要推遲一年。「可是干嘛要推 遲一年?干嘛要推遲一年?……」安德烈公爵開始向她說明推遲的原因,娜塔莎不聽他的話。 「不這樣就不行嗎?」她問道。安德烈公爵一言未答,但是他臉上流露出不能改變決定 的表情。 「這太可怕了!不行,太可怕了,太可怕了!」娜塔莎忽然開口說,後來又嚎啕大哭起 來。「等待一年,真要我的命,這是不行的,這太可怕了。」她望望她的未婚夫的臉,望見 他臉上流露著憐憫和困窘的表情。 「不,不,我把什麼都辦妥,」她忽然忍住了眼淚,說道,「我非常幸福啊!」 父親和母親都走進房裡來,為未婚夫和夫婚妻祝福。 安德烈公爵從這天起以未婚夫身份常到羅斯托夫家裡來串門。 ------------------    戰爭與和平 24 沒有舉行訂婚禮,博爾孔斯基和娜塔莎訂婚的事亦未向任何人宣佈,安德烈公爵堅持這 樣做。他說推遲結婚是他的過錯,因此延期的全部重擔都應當落在他身上。他說他永遠要用 諾言來約束自己,但是他不願意束縛娜塔莎,給予她以充分自由。如果在半年之後她覺得她 不愛他,她有擺脫他的權利,只要拒絕他就行。不言而喻,無論是雙親,還是娜塔莎,都不 願意聽見這件事,然而安德烈公爵固執己見。安德烈公爵每天都到羅斯托夫家裡去,但他不 以未婚夫身份和娜塔莎交際。他稱她為「您」,只吻她的手而已。在提婚的那天以後,安德 烈公爵和娜塔莎之間建立了和從前截然不同的、親密的純樸關係。他們好像直到現在才相互 認識似的。無論是他,還是她都喜歡回想他們一無所有的時候彼此對對方的看法,現在他們 兩個人都覺得自己成為迥然不同的人了,那時是虛情假意,現在是純樸和誠實。最初,家裡 人和安德烈公爵交往時都感到尷尬,他好像是個陌生世界裡的人物,娜塔莎久而久之才使家 裡人和安德烈公爵混熟了,她而且很自豪地要大家相信,他只是像個特殊人物,其實他和眾 人,都是同樣的人,她也使眾人相信,她並不怕他,誰也不應該怕他。過了幾天,家裡人和 他混熟了,不覺得拘束,他們於是乎在他面前采取原有的生活方式,他也參與他們家裡的生 活。他擅長與伯爵談論產業,和伯爵夫人及娜塔莎談論衣著,與索尼婭談論紀念冊和十字 布。有時候,羅斯托夫家裡人彼此之間,或者在安德烈公爵面前都對以下情形感到驚奇,這 門婚事是怎樣談妥的,這種種徵兆怎麼會如此明顯:安德烈公爵抵達奧特拉德諾耶、他們抵 達彼得堡、娜塔莎和安德烈公爵的相貌相似(保姆在安德烈公爵第一次來訪時就注意到 了)、一八○五年安德烈和尼古拉之間的沖突,還有已被家裡人注意到的業已發生的事件的 許多別的徵兆。 未婚夫婦在場的時候,這裡常常充滿著富有詩意的苦悶和沉寂的氣氛。他們都坐在一 起,常常默默無語。有時候大夥兒站了起來走開了,只剩下未婚夫婦二人,他們也默默無 言。他們很少談到自己未來的生活。安德烈公爵談到這件事時覺得害怕和慚愧。娜塔莎有此 同感,她經常猜透安德烈公爵所有的感情。有一回娜塔莎問起他的兒子。安德烈公爵漲紅了 臉,現在他常常滿面通紅,這一點娜塔莎特別喜歡,他說,他的兒子是不會住在他們一起的。 「為什麼?」娜塔莎吃驚地說。 「我不能從爺爺那兒把他奪走,而且……」 「我多麼喜愛他啊!」娜塔莎立刻猜透了他的心思,她說,「但是我知道,您希望避免 那種責難您和我的藉口。」 老伯爵有時候走到安德烈公爵跟前,一面吻他,一面就彼佳的教育和尼古拉的職務問題 向他求教。老伯爵夫人望著他們時,長吁短歎。索尼婭時時刻刻都害怕成為多餘的人,她竭 力尋找走開的藉口,尋找讓他們單獨留下的藉口,這時候,他們並不需要她這樣做。當安德 烈公爵說話的時候(他講話講得很好),娜塔莎驕傲地聽著;當她說話的時候,她又驚又喜 地發覺,他以審視的目光端詳著她。她困惑不安地問她自己:「他在我身上尋找什麼?他借 助目光能得到什麼?如果我身上沒有他藉助目光能夠找到的東西,那麼會怎樣呢?」她有時 候陷入她所固有的極度愉快的心境,那麼她就特別喜歡傾聽並且注視安德烈公爵發笑。他很 少發笑,但是當他發笑的時候,他就笑得忘乎所以,在每次發笑之後,她都覺得她自己和他 更加親近了。如果即將臨近離別的念頭不會使娜塔莎害怕,那麼她就是非常幸福的了。 安德烈離開彼得堡的前夜,他把皮埃爾帶來了,皮埃爾自從上次舞會以來,一次也沒有 到過羅斯托夫家裡串門。皮埃爾看來惘然若失,感到難為情。他和他們家的母親交談。娜塔 莎和索尼亞在棋桌旁邊坐下來,邀請安德烈公爵下棋。他走到她們跟前。 「您不是老早就認識別祖霍夫嗎?」他問道,「您喜歡他嗎?」 「是啊,他是個好人,不過太可笑了。」 就像她經常談論皮埃爾那樣,她講起有關他的漫不經心的趣聞,甚至是一些針對他憑空 虛構的趣聞。 「您要知道,我把我們的秘密講給他聽了,」安德烈公爵說道,「我從兒時起就認識他 了。他有一副金不換的好心腸。我請求您,娜塔莉,」他忽然嚴肅地說,「我要走了,天曉 得會發生什麼事。您可以不再愛我……唔,我知道,我不應該提起這件事。只想說一點,當 我不在的時候,您無論發生什麼事……」 「會發生什麼事呢?……」 「無論有什麼悲痛,」安德烈公爵繼續說下去,「索菲小姐,我請求您,無論發生什麼 事情,只要請他一個人指教,請他一個人幫助。他是個非常漫不經心而且可笑的人,不過他 有一副金不換的好心腸。」 無論是父親或者是母親,無論是索尼婭,或者是安德烈公爵本人都不能預見到娜塔莎和 她的未婚夫的離別會對她產生怎樣的影響。這天她滿臉通紅,十分激動,眼中沒有噙著淚 水,她在房間裡走來走去,做著極為瑣碎的事情,彷彿不明了,等待她的是什麼。當他告別 時,最後一次吻吻她的手,她沒有哭出聲來。 「您不要走吧!」她只是對他說了這句話,那嗓音使他考慮到他是否真要留下來,而且 在此以後他長久地記得她說這句話時的嗓音。他走了以後,她也沒有哭,一連好幾天都未曾 啜泣,只是呆呆地在自己房間時。她對什麼都不感興趣,有時候只是這樣說:「哦,他干嘛 走了!」 但是他走後過了兩個禮拜,使她周圍的人感到意外的是,她突然從那精神病狀態中清醒 過來,變得像從前那個模樣了,只不過精神面貌發生了變化,如同孩子在久病之後現出另一 副面孔從床上站立起來。 ------------------    戰爭與和平 25 在兒子走後的一年之內,老公爵尼古拉﹒安德烈耶維奇﹒博爾孔斯基的身體很弱了,意 志力也衰退了。他已經變得比從前更易於激動,多半在公爵小姐瑪麗亞身上發洩他那無緣無 故的怒火。他彷彿極力挑剔她的各種弱點,盡量殘酷地從精神上折磨她。公爵小姐瑪麗亞有 兩種癖好,因而也就有兩種歡樂:侄子尼古盧什卡和宗教,二者都是老公爵所喜愛的、用以 進攻和嘲笑的題材。無論說什麼,他總把話題歸結為老處女的迷信和子女的嬌生慣養。「你 想把他(尼古盧什卡)變成像你這樣的老處女,白費心機;安德烈公爵所需要的是兒子,而 不是處女。」他說。或者在他和布裡安小姐打交道時,他一面在公爵小姐瑪麗亞面前問她, 她可喜歡我們的神甫和神像,他一面開玩笑…… 他不斷地、無情地侮辱公爵小姐瑪麗亞,為了原諒他,他女兒甚至不能克制自己了。他 難道會得罪女兒嗎?難道她的父親(她畢竟知道,他是喜愛她的)會不公平嗎?而且什麼是 公平呢?公爵小姐從來都沒有想到這個值得驕傲的詞兒:「公平」。對她來說,人類所有的 複雜的法則,可集中為一個簡而明的法則,即是博愛和自我犧牲的法則,也就是那個懷有博 愛之心為全人類而備受苦難的上帝本身傳授給我們的法則。他人的公平或不公平與她何干 呢?她自己應當蒙受苦難,熱愛他人,而且她也這樣做了。 冬天安德烈公爵常到童山來,他很快活而溫和,公爵小姐瑪麗亞很久都沒有看見他這副 模樣了。她預感到他發生了什麼事情,但他對公爵小姐瑪麗亞沒有談到任何愛情問題。安德 烈公爵在動身前和父親交談,談了很久,公爵小姐瑪麗亞注意到他們倆個人在他動身前彼此 都表示不滿。 安德烈公爵走後不久,公爵小姐瑪麗亞在童山給彼得堡的朋友朱莉﹒卡拉金娜寫了一封 信,公爵小姐瑪麗亞和姑娘們一樣,平常也懷著那種幻想,即是希望朱莉﹒卡拉金娜嫁給她 哥哥,這時候她的朋友正在為捐軀於土耳其的哥哥服喪。   「親愛的、溫柔的朋友朱莉,悲慟看來是我們共同的厄運。 您的損失是如此駭人,以致我只能向我自己說明,這是上帝的特殊恩賜,他因為愛您而 想考驗您和您的優秀的母親。啊,我的朋友,宗教,唯獨宗教,不用說,才能安慰我們,使 我們擺脫失望的境地,唯獨宗教能夠向我們說明人類在缺乏宗教幫助下所無法理解的問題; 為何目的、為何緣由那些善良、高尚、善於在生活中尋找幸福、不僅不傷害任何人,而且是 對他人的幸福不可缺少的人竟會應召去見上帝,而那些惡毒的,毫無用處的危害份子,或者 那些成為自己和他人的累贅的人卻倖存於世。我所看見的永誌不忘的第一個人的死亡——我 那親愛的嫂嫂的死亡給我造成了這種印象。如同您也問到人的命運那樣,您那最優秀的哥哥 為什麼應當捐軀,我也同樣地問到,麗莎非但沒有危害他人,而且她的心靈中除了美好的思 想而外,從來沒有任何邪念,為何這個安琪兒竟會死去呢。我的朋友,這是怎麼回事?你 瞧,從那時起,已經度過五年了,我只憑我這微不足道的智慧就已經開始明白,她為何應當 死去,這種死只是創世主的無限仁慈的表現,他的所作所為雖然我們多半不了解,但是這只 是他對自己的造物的無限仁愛的表現而已。也許我常常這樣想,她過分純潔無瑕,宛如安琪 兒,以致她無力承擔母親的義務。她這個年輕的妻子是無疵可剔的,她也許不能做個這樣的 母親。而且目前她所遺留給我們的,特別是遺留給安德烈公爵的只有純粹的憐惜和懷念。她 在陰間裡大概會獲得我們不敢替自己希冀的那種地位。可是無須乎只論及她一個人,這種可 怕的夭折儘管令人悲慟欲絕,但是這對我和對我哥哥都有極其良好的影響。那時候,在遭受 損失的時刻,我腦海中不可能出現這個念頭,那時候我懷著恐懼的心理撇開了這個念頭,但 是現在這個問題非常明顯,而且無容置疑了。此刻我把這一切寫給您看,我的朋友,只是為 了使您相信那作為我的生活準則的福音書中的真理:如果上帝不同意,就連一根頭髮也不會 從我們頭上掉下來。而上帝的意志所依據的只是對我們的無限的仁愛,因此我們無論發生什 麼事,一切都是為了我們的福利。您問我們是不是在莫斯科度過來冬?雖然我有和您會面的 願望,但是我不想也不希望這樣做。您會感到驚奇的是,波拿巴成了礙事的原因。這就是因 為:我父親的身體已明顯地衰弱:他不能忍受反對的意見,漸漸地變得易於激怒。您知道這 種激怒情緒多半是針對政治問題。一想到波拿巴竟與歐洲所有國君並駕齊驅,尤其是與我們 的國君—— 偉大的葉卡撻琳娜的孫子並駕齊驅,他就不能忍受了!您知道,我對政治問題完全不關 心,但是從我父親的話語中,從他和米哈伊爾﹒伊萬諾維奇的談話中我得知世界上發生的一 切大事,特別是知道人們對波拿巴致以敬意,彷彿在整個地球上只有童山不僅不承認波拿巴 是個偉人,更不承認他是法國皇帝。我父親不能忍受這等事。我彷彿覺得,我父親所以預見 到必將發生沖突,主要是由於他自己對政治問題的觀點,也由於他那不論對誰都無拘無束地 發表意見的風格,因此他不樂於提及前赴莫斯科的事情。由於不可避免的有關波拿巴的爭 論,他將會喪失他所取得的一切療效。不管怎樣,這件事一定能夠很快解決。我們的家庭生 活,除了安德烈哥哥不在家而外,仍然照舊。正如我在信中所寫的那樣,他近來有了很大的 變化。在經受痛苦之後,他的精神面貌直至今年才完全復元。他變得像我小時候熟悉的那個 樣子了:和善、溫柔,有一副無與匹比的金不換的心腸。我好像覺得,他明白,對他來說生 命還沒有終結。但是隨著這種精神上的變化,他的體力很虛弱。他變得比從前更瘦了,神經 更過敏了。我替他擔心,但又感到高興,他畢竟遵照醫生們很久以前的囑咐,出國去了。我 希望出國治療能使他復元。您要寫信告訴我,彼得堡對他這個積極活動的很有學問而且聰明 的年輕人有些什麼言論。請您寬恕我這個親屬的自尊心,我對這一點從來沒有生過疑心。 他在這裡對自己的農夫以至貴族,對人人所做的善事真是數不勝數。他到彼得堡以後, 他所獲得的只是他理應獲得的一切。我感到奇怪的是,彼得堡的謠言老是傳到莫斯科來,特 別是一些不可信的謠言,正如您在信中寫到的那樣,其中包括一則有關我哥哥和嬌小的羅斯 托娃結婚的謠言。我不認為安德烈會同某人結婚,尤其是同她結婚。這就是因為:第一,我 知道,儘管他很少談到已故的妻子,但是這種損失造成的悲痛在他心中根深蒂固了,以致他 拿不定主意再娶,也不敢給我們的小天使找個繼母。第二,據我所知,這個姑娘並不屬於安 德烈公爵所喜歡的女人之列,我不認為安德烈公爵會把她選為妻子,我坦率地說,我不希望 他這樣做。不過我聊得太久了,快要寫完第二張紙了。再見,我親愛的朋友,願上帝把您置 於自己神聖的、強而有力的保護之下。我親愛的女友,布裡安小姐,吻您。 瑪麗。」 ------------------    戰爭與和平 26 公爵小姐瑪麗亞於仲夏接到安德烈公爵從瑞士寄來的一封意外的書信,他在書信中通知 她一則可怕的、出乎意料的消息。安德烈公爵宣佈,他和羅斯托娃訂婚了。整封信都流露出 他對未婚妻的愛情的喜悅和對妹妹的溫情與信任。他寫道,他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愛戀,他 現在才懂得生活,真正了解生活,他請求妹妹原諒,他到了童山,沒有把決定訂婚的事告訴 他妹妹,雖然他向他父親談到這件事,但他沒有把這件事告訴她,是因為她會請求父親同意 這門婚事,假如達不到目的,就會使得父親惱怒,父親勢必要向她發洩不滿情緒,她就得遭 到嚴厲的責難。不過,他寫道,那時候這件事還沒有最後決定,現在就不一樣了。「那時候 父親給我一年的期限,眼看過了六個月,規定的期限滿了一半,我現在比任何時候都更堅定 了。如果大夫們不把我留在這裡采用礦泉水治療,我本人就到俄國去了,可是現在我只得將 歸期再推遲三個月。你知道我,也知道我和父親之間的關係。我不需要他的什麼東西,我過 去是,現在是,將來永遠是不依附任何人的,我們和他相處的時間也許不會太長了,但是在 這個時候做什麼違背他的意旨的事情,惹他發脾氣,勢必會損害我的一半幸福。我現在給他 寫一封內容相同的信,請你擇定良機把信轉交給他,並且告訴我他對這件事的看法,看看是 否有希望,要他同意把期限縮短三個月。」 在長時間的猶豫、疑惑和祈禱以後,公爵小姐瑪麗亞把信交給父親了。第二天老公爵心 平氣和地對她說: 「給哥哥寫信,在我未死之前,要他等一等……時間不會太長了,我很快給予他行動自 由……」 公爵小姐心裡想反駁什麼,可是父親不讓她開口,他的嗓音越抬越高了。 「結婚吧,結婚吧,親愛的……是個好親屬!……都是聰明人,是不是呢?富有的人, 是不是呢?是的,尼古盧什卡有個好繼母。給他寫封信,即使明天娶妻也行。她當尼古盧什 卡的後娘,我就來娶布裡安!……哈,哈,哈,他沒有後娘也呆不下去啊!只是要當心一 點,我們家裡不需要更多的婦女,讓他娶妻吧,自個兒獨立生活。也許你也遷到他那裡去, 是嗎?」他把臉轉向公爵小姐瑪麗亞,說道:「願上天保佑,挨挨凍吧,挨挨凍吧……挨挨 凍吧!……」 在這次發怒之後,公爵一次也不再提這件事了。但因兒子的意志薄弱,一種不露聲色的 懊喪在父女關係上顯示出來了。在從前的嘲笑口實中,又增添了一個新話題——關於繼母關 於向布裡安小姐獻殷勤的話題。 「我干嘛不和她結婚呢?」他對女兒說,「以後會有個挺好的公爵夫人!」近來使公爵 小姐瑪麗亞感到困惑和驚奇的是,她開始發現,她的父親的確越來越靠近法國女人了。公爵 小姐瑪麗亞給安德烈公爵寫信,說父親怎樣看待他的來信,但是她安慰哥哥,認為有希望使 她父親采取容忍的態度。 尼古盧什卡和他的教育,安德烈和宗教,是公爵小姐瑪麗亞的慰藉和歡愉;但是除此而 外,每個人都應懷有個人的希望,所以公爵小姐瑪麗亞在她隱秘的靈魂深處也潛藏著給她的 生活帶來主要慰藉的幻想和希望。神親們——瘋修士和雲游派教徒瞞著公爵訪問過她,給予 她以可資慰藉的幻想和希望。公爵小姐瑪麗亞的生活經歷愈多,見識愈廣,她就對那些在國 土之上尋求享樂與幸福的人的鼠目寸光愈益感到驚奇;為了獲得那不能獲得的虛構的、罪孽 的幸福,人們不斷地勞動、受苦受難,互相爭鬥,互相危害。「安德烈公爵愛他的妻子,她 已經死了。更有甚者,他還要把自己的幸福和別的婦女聯繫在一起。父親並無此意圖,因為 他希冀安德烈能有更為優美、更為富裕的夫婦生活。為了獲得曇花一現的幸福,他們互相爭 鬥,受苦受難,互相折磨,損害自己的靈魂——永生的靈魂。而且我們自己也知道這一點, 基督——即上帝之子已降臨凡間,他對我們說,人生是短暫的人生,是一種考驗。但是我們 大家都把它抓住,想從其中覓得幸福。怎麼竟沒有人能夠領會呢?」公爵小姐瑪麗亞想道。 「除開這些被人蔑視的神親而外,沒有人能夠領會這個道理,那些神親肩背行囊從後門向我 走來,因為他們懼怕被公爵望見,他們不是害怕吃到他的苦頭,而是為了使他不致於造孽。 他們拋棄家庭、故鄉,拋棄對人間種種福利的操心,穿著粗麻布衣服,改名換姓,無牽無掛 地從一處漫遊至他處,不危害任何人,而為他人祈禱,為驅趕他們的人祈禱,也為庇護他們 的人祈禱,高於這種真理和人生的真理的人生是沒有的啊!」 有一個名叫費多秀什卡的雲游派女教徒,五十歲了,身材矮小,稟性恬靜,臉上長滿了 麻子,她光著腳,戴上枷鎖,已經漫遊三十多年了。公爵小姐瑪麗亞特別喜歡她。有一天, 在那點燃著一盞長明燈的昏暗的房間裡,費多秀什卡講她自己的生活史,公爵小姐瑪麗亞的 腦際驟然出現了一個念頭,她認為唯獨費多秀什卡找到了正確的人生之路,她也決定親自去 各地漫遊。當費多秀什卡走去就寢的時候,公爵小姐瑪麗亞思忖了良久,不管這件事看來是 多麼古怪,最後她拿定了主意:她要去各地漫遊。她把她自己的意圖只告訴一個懺悔師修士 阿金菲神甫,懺悔師對她的意圖表示贊許。公爵小姐瑪麗亞遂以捐贈雲游派女教徒禮物為藉 口,給她自己儲備了女教徒穿的全套服裝、襯衣、草鞋、長身上衣和黑色頭巾。公爵小姐瑪 麗亞常常走到珍藏的五斗櫥前面,佇立著,猶豫不決,心裡想,實現她的意願的時刻是否已 經來到了。 她常常靜聽雲游派女教徒們講故事,她們那些普通的、在她們看來都是呆板的,在她看 來卻是充滿深刻含義的言詞使她十分激動,她有幾次竟想拋棄一切,從家中逃走。她在她自 己的想象中看見自己和費多秀什卡,她們穿著粗麻布衣服,持著手杖,背著行囊,在塵埃滾 滾的路上行走;他們長途漫遊時,心中已排除嫉妒心理,已排除人世的愛情和欲望,從一些 主的僕人那裡向另一些主的僕人那裡走去,終於走到既無悲傷,亦無太息,只有永恆的歡樂 和無上幸福的地方。 「我來到一個地方,我便祈禱一會兒,還沒有習慣這個地方,還沒有愛上這個地方,我 又向前走了。我一直走得兩腿發軟,躺下來,在某個地方死去,終於走到一個永恆的、享受 安逸生活的環境,那裡既無悲傷、亦無太息!……」公爵小姐瑪麗亞想道。 可是後來,她看見了她的父親,尤其是看見了小科科,她的意願漸漸打消了,她悄悄地 哭著,心裡覺得她是個罪人,她愛父親和侄子,尤甚於上帝。 ------------------   黃金書屋 整理校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