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爭與和平 1 聖經上的傳說指出,不勞動——無所事事是第一個人ヾ在墮落之前享受無上幸福的條 件。在墮落的人身上仍舊有游手好閒的惡習。但是,最厲害的懲罰卻壓在人類身上,這不僅 因為,我們必須辛勤地勞動去掙到自己的糊口之食,而且因為,就道德品質而言,我們決不 能游手好閒而又心安理得。懷在心裡的聲音說:我們無所事事勢必有罪。如果人類能夠到達 一種境地,他無所事事,竟能覺得自己於人有益,而且又在履行天職,那末,他就發現了原 始時代的無上幸福的一面。整個階層——軍人階層享有這種天經地義的、不受指責的閒逸的 社會地位。這種天經地義的、不受指責的閒逸,過去是,將來也是服兵股的主要誘惑力。   ヾ指亞當。 尼古拉﹒羅斯托夫飽嘗到了這種無上幸福的滋味,一八○七年以後,他繼續在保羅格勒 兵團服役,他已經接替傑尼索夫,指揮一個騎兵連了。 羅斯托夫已變成一個粗野的老好人了,莫斯科的熟人一致認為他的風度有點mauvais  genreヾ,但是他卻受到同事、部屬和首長的愛護和尊敬,而且他對自己的生活感到很滿 意。邇近,於一八○九年,他常在家信中發現母親連迭的怨言,她說家境每況愈下,他應當 回家,使年老的雙親能夠得到歡樂和慰藉。 尼古拉在讀家信的時候,他心裡感到一種恐怖。害怕家裡人會把他從避開日常生活的混 亂局面而生活在安靜的環境中攆出去。他感覺到他遲早又要陷入生活的漩渦,那裡是一片混 亂,有許多事情要加以改進,管家人的帳目、爭吵、陰謀詭計、人情關係、交際、索尼婭的 愛情、求婚者的諾言。這一切極為繁難而又紊亂不堪,所以他總用他那冷淡的模仿古典書信 的舊格調給母親回信:開頭寫的是「Ma ch□re maAman,」ゝ末尾寫的是「votre  ob□issant fiis,」ゞ可是,他打算何時回家,他卻矢口不談。一八一○年,他接到幾封 雙親的來信,告知他有關娜塔莎和博爾孔斯基訂婚的事情,因為老公爵不同意,所以婚禮要 在一年後舉行。這封信使尼古拉十分痛心,感到受了侮辱。第一,家裡缺少了他最喜歡的娜 塔莎使他覺得惋惜;第二,他從驃騎兵的觀點出發,他心裡感到遺憾的是,他們訂婚時他不 在面前,如果他在他們面前,他就會向這個博爾孔斯基表明,他和他結親根本不是什麼榮耀 的事情,如果他愛娜塔莎,縱然未經乖戾的父親許可,也是可以結婚的。他躊躇片刻,是不 是要請個假回去看看未婚妻娜塔莎,但是這時候眼看就要舉行大演習,他腦海中想到索尼 婭,想到亂七八糟的事情,於是又延期了。可是就在那年的春天,他接到母親瞞著伯爵寫的 一封信,這封信勸他立即回家去。她在信中寫道,如果尼古拉不回去辦理事情,那末整個產 業都要拍賣,大家就得討飯了。伯爵很衰弱,什麼都信賴米堅卡,他太善良了,結果人人哄 騙他,什麼都搞得越來越糟。「看在上帝份上,我要向你懇求,如果你不願意使我和全家人 遭到不幸,你就馬上回來吧。」伯爵夫人寫道。 這封信對尼古拉發揮了作用。因為他有平凡人的健全理智,所以這也就能使他明白,應 該怎樣辦。   ヾ法語:風度有點不雅緻。 ゝ法語:親愛的媽媽。 ゞ法語:您的恭順的兒子。 目前他應該啟程回家,假如不退伍,也得請個假。為什麼應當啟程回家,他並不知道; 午餐後睡了一覺,他吩咐給他備上灰色的馬爾斯(戰神),這是一匹許久沒有騎過的、野性 未馴的烈馬,他騎著這匹累得滿身大汗的壯馬回家的時候,向拉夫魯什卡(傑尼索夫的僕役 還留在羅斯托夫身邊)和幾個晚上來訪的同事宣稱,他要告假回家。無論他想起來這是多麼 煩難和奇怪:在他還沒有從司令部打聽到他是否被提升為騎兵大尉(這是他特別想知道的 事),或者在近來舉行的大演習中他是否獲得安娜勳章的時候,他居然回家去了,無論他覺 得這是多麼奇怪:在他還沒有把三匹黑鬃黃褐色的烈馬賣給討價還價的戈盧霍夫斯基伯爵的 時候(羅斯托夫打賭時說要拿到兩千盧布才把這三匹烈馬賣出去),他居然回家去了;無論 他感到這是多麼不可理解:為了使那些替波蘭小姐博爾若佐夫斯卡婭舉辦舞會的槍騎兵為 難,驃騎兵們也要為波蘭小姐普沙傑茨卡婭舉辦一次舞會,而他竟要回家去,就不能參加這 次舞會了,——他曉得他要從這個晴朗的美好的世界到那個荒謬絕倫的雜亂無章的地方去。 一星期以後,他請准假了。不僅全團的驃騎兵同事,而且全旅的驃騎兵同事,每人都樂捐十 五盧布給羅斯托夫舉辦一次舞宴,宴會上兩個樂隊奏樂,兩個合唱隊唱歌。羅斯托夫和巴索 夫少校跳了一頓特列帕克舞;喝得爛醉的軍官們把羅斯托夫抱起來往上拋,擁抱他,然後放 下來;第三騎兵連的士兵們又一次地把他抱起來往上拋並且高呼烏拉!然後他們便把羅斯托 夫放在雪橇上,把他送到頭一站。 如同常有的情形那樣,從克列緬丘格到基輔的道路已經走了一半,羅斯托夫的思想仍舊 停留在後頭,停留在騎兵連隊中,但是走了一半以上的路程之後,他忘了那三匹黑鬃黃褐色 的烈馬,忘了他的騎兵司務長,忘了叫做博爾若佐夫斯卡婭的小姐,他開始不安地問他自 己,在奧特拉德諾耶將會發現什麼,怎樣去發現它。他越駛近家門,思家的感情就越強烈, 比以前強烈多了(好像精神上的自覺也服從於引力與距離平方成反比的定律),在奧特拉德 諾耶前面的終點站上,給了馬車伕三盧布酒錢,他像孩兒一般,氣喘呼呼地跑上住宅的台階。 與他期待的情形相比較,在迎接的狂歡之後,產生了一種奇怪的不滿情緒,(一切依然 如故,我何若急著回家呀!)在這之後,尼古拉開始習慣於他們家中原有的生活。父親和母 親還是那個樣子,不過他們變老了一些。他們和以前不同的地方只是有幾分焦急不安,有時 候不和,這是以前沒有的事情,尼古拉很快就知道,這都是由於境況不景氣所造成的。索尼 婭已經十九歲出頭了。她再也不會變得更好看,她只能是這個樣子,不會有什麼更多的轉 變;就算是這樣,也就很夠了。自從尼古拉回來以後,索尼婭完全陶醉在幸福和愛情之中, 這個少女那忠實的、堅定不移的愛情,真使他心曠神怡。使尼古拉感到驚奇的莫過於彼佳和 娜塔莎。彼佳是個十三歲的大男孩,嗓子也變了,長得挺好看,心情愉快,有頭腦,可是太 頑皮了。娜塔莎的樣子使尼古拉驚訝了很久,他一面端詳著她,一面發笑。 「完全不是那個樣子。」他說。 「干嘛,我變得丑了一點麼?」 「恰恰相反,不過架子太大了。公爵夫人啊!」他用耳語對她說。 「對,對,對。」娜塔莎愉快地說。 娜塔莎把她和安德烈公爵的愛情關係和他到達奧特拉德諾耶的情況講給他聽,把他最近 寫的一封信拿給他看。 「怎麼,你感到高興嗎?」娜塔莎問道。「我現在非常平靜,非常幸福。」 「我很高興,」尼古拉回答,「他是個挺好的人。怎麼,你很鐘情嗎?」 「怎麼對你說呢,」娜塔莎回答,「我愛過鮑裡斯,愛過教師,愛過傑尼索夫,但是這 種愛情根本不算一回事。我很穩重而且堅定。我知道,比他更好的人是沒有的,所以我現在 感到很平靜而且舒適。完全不是原先那個樣子……」 尼古拉向娜塔莎表明,他對推遲婚期一年很不滿意,但是娜塔莎兇狠地沖她哥哥罵起 來,她向他證明只有這樣做才行,違背父親的意旨,走進他們的家庭是很愚蠢的,她本人也 願意將婚期延緩一年。 「你根本,根本不了解,」她說。尼古拉不開腔了,他對她的看法表示同意。 哥哥望她的時候,常常覺得很驚訝。她根本不像一個遠離夫婚夫的鐘情的未婚妻。她還 和以前一樣平和、恬靜和快活。這就使得尼古拉感到驚訝,甚至使他對博爾孔斯基的憑媒娶 親持有不信任的看法。他不相信,她的命已經注定,尤其是沒有看見安德烈公爵和她相處的 情形。他總覺得這門擬議中的婚事有欠妥的地方。 「為什麼延期?為什麼不訂婚呢?」他想道。有一次他和母親談起妹妹的事情,他覺得 驚奇,而且有點兒高興,他發現母親有時候在靈魂深處對這門婚事也持有不信任的看法。 「你看,他是這樣寫的。」她把安德烈公爵的信拿給兒子看時說道,她懷著隱藏在心裡 的惡意,做母親的對女兒未來的幸福的夫婦生活往往懷有這種嫉妒的感情;他寫道,「他在 十二月以前不能回家。究竟是什麼事情妨礙他呢?想必是疾病?他的身體很虛弱。你不要說 給娜塔莎聽。你甭看她心裡高高興興,她快要度過少女時代的末期了,但是我知道,每逢她 接到他的來信的時候,她的心緒是怎樣的。不過,上帝保佑,事事都會稱心如意的。」她每 次都說這麼一句收尾的話,「他是個最優秀的人。」 ------------------ 戰爭與和平 2 尼古拉回來以後,初時他覺得心情沉重,甚至很苦悶。使他心裡難受的是,他必須過問 這些無聊的家務,而母親就是為了料理家務才把他召喚回來的。為了更快地卸下這個重擔, 在他回到家中以後的第三天,他就怒形於色,問他上哪裡去他也不回答,他皺著眉頭,到耳 房去看米堅卡,叫他把全部帳目擺出來。全部帳目是些什麼帳目,膽戰心驚的、困惑不安的 米堅卡比尼古拉知道得更多。他和米堅卡的交談、核查全部開銷並沒有延續很長的時間。在 耳房的外間等候的村長、當選的代表和地方行政長官,流露著恐懼而悅意的神態,最初聽見 年輕伯爵的嗓音越提越高,說話的聲音嘰嘰喳喳,喋喋不休,然後聽見一句緊接一句的可怕 的咒罵。 「強盜啊!忘恩負義的壞蛋!……砍死這條狗……不跟爸爸那樣……你偷光了……」等 等罵人的話。 然後這些人仍然帶著喜悅和恐懼的樣子看見年輕的伯爵面紅耳赤,眼睛裡充血,一把抓 住米堅卡的後脖頸,把他拖出來,在咒罵之間,他很輕巧地用腿和膝頭頂住他的屁股,用力 推他往前走,大聲吆喝:「滾開,壞蛋!你這個鬼傢伙不要待在這兒吧!」 米堅卡拚命地從六級台階飛奔下來,跑進了花壇。(這個花壇是奧特拉德諾耶的罪犯們 所熟悉的避難的地方。那個喝得爛醉從城裡走回來的米堅卡本人就是躲在這個花壇裡的,許 多躲避米堅卡的奧特拉德諾耶的居民,都熟諳這個花壇的庇護效力。) 米堅卡的妻子和幾個小姨子露出惶恐的神態從房門口探出身子向門斗張望,一只精美的 茶炊正在沸騰,管事人的一張高床擺在那間房裡,床上舖著用那短短的碎布縫綴的、絎過的 棉被。 年輕的伯爵上氣不接下氣,邁著堅定的腳步從她們身旁經過,沒有注意她們,向住宅走 去。 伯爵夫人從幾個婢女那兒立刻打聽到耳房裡發生的事,一方面,他們目前的景況應當好 轉,因而放下心來;另一方面,她非常擔心兒子經受不起勞累,因而惴惴不安。她接連幾次 踮著腳尖走到他門前,聽見他裝一袋煙,又裝一袋煙,不停地抽煙。 第二天,老伯爵把他兒子喊到一邊,含著膽怯的微笑對他說: 「我的心肝,你知不知道,你無緣無故地發了一陣火!米堅卡把什麼都講給我聽了。」 「我知道,」尼古拉想了想,「在這個愚昧的世界裡,無論什麼事我永遠都不明白。」 「他沒有把這七百盧布記在帳上,你就生他的氣了。要知道,他把這七百盧布記在轉欠 頁上,而另外一頁你就沒有看了。」 「爸爸,我知道他是個壞蛋,小偷兒。我幹過了,就算幹過了。如果您不希望我這樣 做,我就不再跟他說什麼了。」 「不,我的心肝,(伯爵也感到困窘不安。他覺得,他是他妻子的地產的蹩腳主管,他 對不起他自己的兒女,可是他並不知道,要怎樣去加以改進。)不過,我請你來管理家業, 我太老了,而且……」 「不,爸爸,如果我做了使您不愉快的事,就請您原諒,我沒有您那樣內行。」 「這些農夫、金錢、轉欠頁上的帳目統統見鬼去吧,」他想道,「我早就懂得,怎樣折 起紙牌的一角押上賭注,可是過頁轉帳的事,我一點也不懂得。」他自言自語地說,從那時 起他再也不過問家業了。只是有一回,伯爵夫人把兒子喊到面前,告訴他,她有一張安 娜﹒米哈伊洛夫娜的二千盧布的期票,她問尼古拉,他想怎麼辦。 「原來是這麼回事,」尼古拉回答,「您對我說,這件事取決於我,我不喜歡安娜﹒米 哈伊洛夫娜,也不喜歡鮑裡斯,不過他們和我們要好,而且他們的生活很貧苦。那就這麼辦 好了!」於是他撕了這張期票,他這種做法使得老伯爵夫人含著欣喜的淚水大哭了一頓。在 此以後,年輕的伯爵不再過問任何家事了,他興致勃勃地開始干一件對他說來還是新鮮的事 情——犬獵,老伯爵正以巨大的規模從事犬獵。 ------------------ 戰爭與和平 3 那時已是初寒時節,早晨的嚴寒封住了被秋雨淋得烏黑油亮的土地,秋播作物的幼苗長 得茂盛,一條條被牲口踩得變成褐色的越冬麥地、淡黃色的春播作物的麥莊和紅色的蕎麥 地,和那茂密的秋播作物分隔開來,呈現著一片綠油油的顏色。八月底,群山的頂峰和樹林 在秋播作物的黑土田地和麥莊之間猶如綠色的孤林,這時在鮮綠的越冬作物中間,已經變成 金光閃閃的和鮮紅的孤林。灰兔的毛已經落了一半(正在換毛),一窩窩的小狐狸也開始向 四面八方走去,小豺狼已經長得比狗更大了。這是狩獵的最佳時節。熱衷於狩獵的年輕獵人 羅斯托夫的獵犬,不僅長了膘,而且獲得了信任,於是獵人全會上決定讓獵犬休息三天,九 月十六日遠行,這次狩獵從橡樹林開始,因為林中有一個未被驚動的狼窩。 九月十四日的情況是這樣的。 獵犬整天呆在家中,天氣很冷,寒風刺骨,但從傍晚起天空佈滿烏雲,暖和起來了。九 月十五日清早,年輕的羅斯托夫披上了一件長衫,向窗外望望,他一眼望見,比這天早上更 適宜於狩獵的天氣是沒有的了:天空好像在融化,風停了,天幕向地面拉下來。在空氣中移 動的唯有塵霧或者是晨霧中悄悄落下的細微的水珠。花園中光禿禿的樹枝上掛著透明的水 珠。滴在剛剛落下的葉子上。菜園的土地猶如罌粟,非常潤濕,變得更黑而有光澤,在不遠 的距離以內,和陰沉而潮濕的霧幕融成一片了。尼古拉走上被雨淋濕的污泥滿地的台階,這 裡發散著枯萎的樹木和獵犬的氣味。那只黑腿的臀部寬大的母犬米爾卡,睜開它那烏黑的凸 出的大眼睛,一看見主人便站起來,向後伸了個懶腰,像只灰兔似的躺在那裡,然後突然一 躍而起,對準他的鼻子和胡髭舔了一下。另外一只牡靈狸在花園中的一條小路上看見了主 人,把背弓起來,向台階飛也似的奔去,它翹起尾巴,開始蹭那尼古拉的腿。 「好啊。」這時候可以聽見無可模擬的獵人的呼喚聲,呼嚕聲中既含有最深沉的男低 音,又含有最尖細的男高音。獵犬訓練管理人和狩獵長丹尼洛從牆角走出來了,他頭髮蒼 白,滿面皺紋,剪了個烏克蘭式的童化頭,手裡執著一根短柄長鞭,流露出一副唯獨獵人才 有的獨立活動和蔑視塵世中一切的表情。他在老爺面前摘下切爾克斯高頂帽,鄙夷地向他望 了一眼。他這種輕視的神情沒有使老爺覺得受侮辱,尼古拉曉得,這個藐視一切的高踞於一 切的丹尼洛,畢竟是他的僕役和獵人。 「丹尼洛!」尼古拉說,畏葸地覺得,在他看見這種狩獵的天氣、這些獵犬和獵人時, 一種難以克服的狩獵的欲望支配著他,就像一個鐘情的男人在他的情婦面前竟會忘懷原有的 各種打算一樣。 「大人,有什麼吩咐?」他用那副由於呼喚獵犬追捕野獸而嘶啞的嗓子,發出執事長的 男低音,問道,他皺著眉頭並用兩只閃閃發言的烏黑眼睛看了看默不作聲的老爺。「怎麼, 頂不住了嗎?」這兩隻眼睛彷彿在說。 「好日子,是嗎?追捕野獸,跑一趟,好嗎?」尼古拉用手搔著米爾卡的耳根,說道。 丹尼洛不回答,眨了眨眼睛。 「天拂曉時,我派了烏瓦爾卡出去打聽一下,」沉默片刻後他用那男低音說道,「他說 過,母狼遷移了,遷到奧特拉德諾耶禁伐區去了,還在那裡不住地嗥叫。(遷移所指的就是 他們二人都知道的那只母狼和幾隻狼仔遷進了奧特拉德諾耶森林,這座林子離家有兩俄裡之 遙,這是一片範圍不大的林地。)」 「那就應當到那裡去,是不是?」尼古拉說,「你跟烏瓦爾卡一同到我這裡來。」 「隨您吩咐,好吧!」 「等一會兒再喂獵狗吧。」 「是的。」 隔了五分鐘丹尼洛和烏瓦爾卡站在尼古拉的一間大書齋中。儘管丹尼洛的個子不很大, 但是在這個房間看見他,欲會給人造成這樣一種印象,如同你看見一匹馬或是一頭狗熊站在 家具和人類生活所必需的設備之間的地板上。丹尼洛本人也有這樣的感覺,像平常一樣,他 站在緊靠房門的地方,盡量低聲地說話,不移動腳步,以免打破老爺的安靜,他想盡量快地 把話說完,走到廣闊的戶外去,從天花板底下走到露天地裡去。 尼古拉問完了話,並從丹尼洛那兒打聽到獵犬都還不錯(丹尼洛本人也想動身了),於 是他吩咐備馬。但是丹尼洛剛剛想要走出去,娜塔莎就邁著急促的腳步走進房裡來,她沒有 梳頭,也沒有穿好衣裳,只披著保姆的一件大連衣裙,彼佳和她一起跑進來了。 「你要去嗎?」娜塔莎說,「我還是知道!索尼婭說你們是去不成的。我曉得,今天這 樣的日子非去不可了。」 「我們要去了,」尼古拉不樂意地回答,他打算認真地打一次獵,今天他不想把娜塔莎 和彼佳帶在身邊。「我們要去了,可是要獵獲的只是豺狼;你會感到枯燥無味的。」 「你知道,這是我的最大的樂趣,」娜塔莎說,「這很不妙,他本人要去獵狼,吩咐人 家備馬,可是他不向我們吐露半句話。」 「俄國人不可阻擋,我們去吧!」彼佳喊道。 「你本來就不能去,媽媽不是說你不能去麼。」尼古拉把臉轉向娜塔莎說。 「不,我要去,我一定要去,」娜塔莎堅決地說,「丹尼洛,吩咐給我們備馬,要米哈 伊爾把我的一群獵犬帶去好了。」她把臉轉向狩獵長說。 丹尼洛覺得他呆在房裡有點兒失禮,很難受,但是對他來說,要和小姐打交道豈非一件 不可思議的事。他垂下眼簾,趕快走出來,好像這件事與他無關,總得想個啥法子,省得無 意中傷害小姐。 ------------------ 戰爭與和平 4 老伯爵一向經營大規模的狩獵業,現今他把一切業務轉交給兒子管理,這一天,九月十 五號,老伯爵快活起來,也想親自去狩獵。 過了一個鐘頭,所有參加狩獵的人都來到台階的近旁。尼古拉露出嚴肅認真的樣子,表 示現在哪有閒工夫去料理瑣碎的事,娜塔莎與彼佳正在和他講話,他卻顧不得這麼許多,便 從他們身邊走過去了。他把參加狩獵的各個小組察看了一遍,先行派出一群獵犬和獵人前去 圍獵,他就騎著一匹棗紅色的頓河種馬,對他自己的一群獵犬打著忽哨,經過打谷場,向通 往奧特拉德諾耶禁伐區的田野出發了。伯爵的馬伕牽著老伯爵騎的一匹叫做維夫梁卡的白鬃 白尾的棗紅色騸馬;他本人乘坐一輛輕便馬車徑直地向獸徑馳去。 獵犬共計五十四頭,由六名獵犬訓練管理人、看管獵犬的獵人帶領。除開主人之外,有 八名靈狸看管人,由他們帶領四十多頭靈狸,這些靈狸連同主人的幾群獵犬,約計有一百三 十頭獵犬,二十名騎馬的獵人,都朝著田野的方向出發。 每只獵犬都認識主人,知道自己的名字。每個獵人都知道自己應做的事情、圍獵的地點 和他所承擔的任務。大夥兒剛剛走出菜園子,就停止說話,寂然無聲,有條不紊地、從容不 迫地沿著通往奧特拉德諾耶森林的大道和田野拉長距離,散開了。 馬群就像在毛皮地毯上行走那樣,沿著田野前進,當它們走過大路時,偶爾踩進了水 窪,發出啪嗒啪嗒的響聲。霧靄瀰漫的天空,仍舊不知不覺地、不疾不徐地向地面拉下來; 天空中一片沉寂,而且和暖,無聲無息。有時可以聽見獵人的忽哨聲,馬的響鼻聲,或者是 離開原地亂走的獵犬刺耳的吠聲。 當他們走了一俄裡左右的時候,有五個帶著獵犬的騎士從那霧靄中出現,他們向羅斯托 夫的那幫獵人迎面走來。一位精力充沛、胡髭斑白、五官端正的老人在前面騎行。 「大叔,您好。」當那老人馳近尼古拉時,尼古拉說。 「正當的事情,走吧!……我本來就曉得。」大叔開腔了(這是羅斯托夫的遠親,不富 裕的鄰人),我本來就曉得,你忍不住了,你就去打獵,好得很。正當的事情,走吧!(這 是大叔愛說的俗話。)你馬上占領禁伐區,其實我的吉爾奇克向我稟告了,伊拉金一家帶著 一幫獵人盤踞在科爾尼克;正當的事情,走吧!他們會從你們鼻子底下端走一窩狼仔的。」 「我也要到那裡去,怎麼,我們把獵犬合在一起吧?」尼古拉問道,「把獵犬合在一 起……」 他們把獵犬合成一大群了,大叔和尼古拉並轡而行。娜塔莎騎馬走到他們跟前,她裹著 頭巾,那張興奮的臉孔、一對閃閃發亮的眼睛從頭巾下面露出來了。彼佳、獵人米哈伊爾、 保姆派來照應她的馴馬師,都不離寸步地陪伴著她。彼佳不知為什麼而笑,為什麼鞭打自己 的馬,不住地拉韁繩。娜塔莎熟練而自信地騎在一匹黑色的阿拉伯馬上,用一只可以信賴的 手毫不費勁地把馬勒住了。 大叔用不贊同的目光望了望彼佳和娜塔莎。他不喜歡把嬉戲和打獵這件嚴肅認真的事情 混為一談。 「大叔,您好,我們也要走。」彼佳喊道。 「您好,您好,可是別把獵犬壓壞了。」大叔厲聲地說。 「尼古連卡,多麼好看的獵犬『特魯尼拉』!它認出我了。」 娜塔莎談到她那只心愛的獵犬。 「第一,特魯尼拉不是普通的狗,而是一只公獵犬。」尼古拉想了一下,嚴肅地朝他妹 妹瞥了一眼,竭力地使她感覺到,在這個瞬間需要保持他們之間的距離。娜塔莎明白這一點。 「大叔,您不要以為我們會阻礙他人,」娜塔莎說,「我們要待在原地不動。」 「伯爵小姐,這很好,」大叔說,「不過別從馬上摔下來,」他補充說,「正當的事 情,走吧!可是您沒有什麼可以扶手的東西。」 在莫約一百俄丈遠的地方可以看得見奧特拉德諾耶禁伐區這座孤林了,數名獵犬訓練管 理人快要走到這個地方。羅斯托夫和大叔終於議定從那裡放出獵犬,並且指定娜塔莎站在那 個決不能跑動的地方,於是他朝著圍獵的方向走去。 「喂,賢侄,一只大狼由你來對付呢,」大叔說,「說好啦,別追失了。」 「碰上什麼算什麼,」羅斯托夫回答,「卡拉伊,走吧!」他喊了一聲,這一聲召喚用 以回答大叔的話。卡拉伊是一只難看的、一身亂毛的老公狗,它因單獨地捕獲一只大狼而聞 名。 大夥兒各就各位。 老伯爵知道他兒子在狩獵之時火氣很大,便趕快駛來,省得遲到,在獵犬訓練管理人還 沒有走到圍捕的地方,伊利亞﹒安德烈伊奇就已經乘坐兩匹烏雅駕的馬車,歡天喜地,紅光 滿面,腮幫給震得不住地顛動,馬車駛過翠綠的田野,到達留給他的一條獸徑。他弄平皮 襖,裝備好獵用的工具,騎上他那匹像他一樣毛色斑白、膘肥光滑,馴順善良的「維夫梁 卡」。馬車已被送回原地。伊利亞﹒安德烈伊奇伯爵雖然並非醉心於狩獵業的獵人,但是他 卻熟諳狩獵規章,他馳向灌木林邊沿地帶,在那兒停步,他用兩手將韁繩左右分開握住,在 鞍子上坐定,覺得自己準備就緒,面露微笑,向四周環顧一下。 名叫謝苗﹒切克馬爾的僕役,老獵人,但是身體變得很笨重的人站在他身旁。切克馬爾 用皮帶牽著三只勇猛的,但是也像主人和馬一樣肥大的捕狼的獵犬。兩只未系皮帶的很靈的 老狗在地上躺著。伯爵的另外一名馬伕站在百步以外的樹林邊緣上。米季卡是個無所顧忌的 騎手和入迷的獵手。伯爵依照老習慣在狩獵前喝了一銀盅獵人喝的燒酒,就著一點小菜喝了 半瓶他喜歡喝的波爾多酒。 伊利亞﹒安德烈伊奇由於騎馬和飲酒已經有點臉紅了,他的眼睛蒙上薄薄一層濕氣,顯 得分外明亮,他裹著一件皮襖,騎在馬鞍上,那副樣子就像打點他這個小孩去游逛似的。 那個消瘦的兩頰深陷的切克馬爾弄好了他自己的事情,不住地瞅著主人,他和主人和睦 相處已有三十年了,他明了主人的愉快心情,等待他跟他愉快地談話。還有個第三者(看來 他是個有學問的人)從樹林後面小心翼翼地走來,他在伯爵後面停步。此人是個髯須斑白的 老頭,他身穿女人的外衣,頭戴高頂帽,這就是名叫納斯塔西婭﹒伊萬諾夫娜的侍從丑角。 「喂,納斯塔西婭﹒伊萬諾夫娜,」伯爵向他遞了個眼色,用耳語說,「你只會把野獸 轟出洞來,丹尼洛要給你個厲害瞧。」 「我本人……不比別人笨……」納斯塔西婭﹒伊萬諾夫娜說。 「噓!」伯爵發出噓噓聲後又把臉朝著謝苗。 「你看見娜塔莉婭﹒伊利尼奇娜(娜塔莎的尊稱)麼?」他問謝苗。「她在哪裡?」 「她和彼得﹒伊利奇(彼佳的尊稱)站在扎羅夫草地附近。」謝苗微露笑容說。「也是 女子,打起獵來可很出色。」 「她騎起馬來,你會感到驚奇,謝苗……怎樣?」伯爵說,「即使是男人也不過如此!」 「怎麼不令人驚奇?非常勇敢,非常靈活!」 「尼古拉沙(尼古拉的愛稱)在哪兒?在利亞多夫斯克高地上嗎?」伯爵用耳語問道。 「是的,老爺。他知道他該呆在什麼地方。他擅長騎馬,我和丹尼洛有時候也感到驚 訝。」謝苗說,他知道怎樣才能使主人滿意。 「他很會騎馬,是嗎?騎在馬上是啥樣子?」 「真要畫張圖畫來說明一下!前幾天他從扎瓦爾津斯克草地跟蹤追逐一只狐狸。他開始 越過許多障礙,多麼可怕啊——一匹馬值得一千盧布,而騎手是無價之寶!這樣呱呱叫的小 伙子哪裡去找!」 「哪裡去找……」伯爵重複地說,顯然他感到遺憾,謝苗竟然很快就把話說完了。「哪 裡去找,」他說道,一面撩起皮襖的下擺,一面取出鼻煙壺。 「前幾天他在日禱後從教堂走出來,胸前戴滿了勳章,米哈伊爾﹒西多雷奇……」謝苗 還沒把話說完,就聽見沉寂的空中清晰地傳來兩三只獵犬追捕野獸的嗥叫和別的獵犬的隨聲 吠叫。他低下頭,傾聽起來,現出威嚇的樣子,沉默地向伯爵暗示。「跟蹤找到狼窩 啦……」他輕言細語地說,「有人帶領著大家乾脆在利亞多夫斯克高地追捕去了。」 伯爵忘了收斂起臉上的微笑,向他前面的副林帶遠眺,手裡拿著鼻煙壺,並沒有聞它。 緊接著犬吠之後,可以聽見丹尼洛用以追狼的低沉的角笛聲;另一群獵犬和頭三只獵犬走在 一起,於是聽見獵犬時高時低地吠叫,其中夾雜著別的獵犬的特殊的呼應聲,這一聲聲呼應 就可作為追捕豺狼的吠聲的標志。獵犬訓練管理人已不催促獵犬追捕野獸,而是發出口令, 叫獵犬抓住野獸。在這一片呼喚聲中,尤以丹尼洛時而低沉、時而刺耳的呼聲清晰可聞。丹 尼洛的聲音彷彿充滿整個森林,從森林後面傳出來,響徹了遙遠的田野。 伯爵和他的馬伕沉默地傾聽幾秒鐘,深信獵犬已分成兩群,其中一群為數較多,嗥叫得 特別厲害,它們漸漸走開了;另一部分獵犬沿著森林從伯爵身旁疾馳起來,在這群獵犬中可 以聽見丹尼洛催促獵犬抓住野獸的喊聲。這兩隊獵人追捕野獸的喊聲匯合起來,抑揚婉轉, 但是這兩種喊聲都漸漸離得遠了。謝苗歎了一口氣,俯下身子把絆住小公犬的一條腿的皮帶 弄平,伯爵也歎了一口氣,看見自己手中的鼻煙壺,把它打開來,掏出一撮鼻煙。 「向後轉!」謝苗對越過森林邊沿的公犬喊了一聲。伯爵顫抖了一下,扔掉鼻煙壺。納 斯塔西婭﹒伊萬諾夫娜翻身下馬,把鼻煙壺撿起來。 伯爵和謝苗望著他。忽然間,追趕野獸的喊聲一剎那傳到近邊來了,這是打獵時常有的 情形,彷彿吠叫的一張張狗嘴和丹尼洛催促獵狗抓住野獸的喊聲快要在他們面前出現。 伯爵回頭一望,從右面望見米季卡,米季卡瞪大眼睛瞧著伯爵,舉起他的帽子,把另一 側的前方指給他看。 「你來衛護吧!」他喊叫起來,那嗓音聽來他憋了很久,以致這個詞不禁要脫口而出。 他於是放出獵犬,向伯爵那個方向疾馳去了。 伯爵和謝苗從森林邊沿疾馳而出,從左面望見一只狼,這只狼有點兒搖搖晃晃,悄悄地 從他們左邊跳到他們所站的森林邊沿。幾隻兇惡的獵犬尖叫了一聲,掙脫了皮帶,從幾匹馬 的腳旁向豺狼飛跑起來。 狼暫時不跑了,就像患了咽喉炎那樣,笨拙地把它那前額高的頭轉向獵犬,仍然有點兒 搖搖晃晃,突然跳了一兩下,躲進森林邊緣不見了。就在那個時刻有一只、又一只、第三只 獵犬發出啼哭似的哀鳴惘然若失地從對面的森林邊緣跳出來,整整一群獵犬沿著田野,沿著 豺狼穿過(跑過)的地方跑起來了。緊隨獵犬之後,榛子灌木分開了,丹尼洛那匹栗色的、 由於出汗而變得烏黑的馬出現了。丹尼洛沒有戴帽子,露出蓬亂的白髮,通紅的臉上淌著熱 汗,他縮作一團,微微向前俯著身子,騎在長長的馬背上。 「我來呼喚獵犬抓住野獸,我來呼喚獵犬抓住野獸!……」他喊道。當他看見伯爵的時 候,他的眼中閃出了電光。 「啊!……」他向伯爵舉起短柄長鞭,威嚇道。 「放走了狼啊!……什麼獵人啊!」他好像沒有跟侷促不安的膽戰心驚的伯爵交談,對 伯爵懷恨在心,用力鞭撻一下栗色騸馬那凹陷的汗濕的肋部,跟在獵犬後面疾馳去了。伯爵 彷彿受到懲罰似的,站立著,向四下張望,竭力地露出微笑,藉以獲得謝苗對他處境的憐 惜。但是謝苗已經不在那裡了;他騎馬繞過灌木林,截捕豺狼,不讓它走進森林中。靈狸看 管人也從兩旁攔截野獸,但是這只狼經過灌木林走了,沒有一個獵人截住它。 ------------------ 戰爭與和平 5 與此同時,尼古拉﹒羅斯托夫站在原地伺候野獸。他憑獵犬追捕野獸的吠聲的遠近,憑 他所熟悉的獵犬的吠聲,憑獵犬訓練管理人的喊聲的遠、近與聲高,他就能夠感覺到那座孤 林裡發生的情況。他知道,在這座孤林裡面藏有狼崽(幼小的豺狼)和大狼(老豺狼),他 知道獵犬已分成兩群,他們都在某個地方用獵犬追捕野獸,而且知道發生了什麼不很順遂的 事情。他時時刻刻等候野獸走到自己這邊來。他做過幾千次不同的推測,認為野獸會怎樣跑 出來,從哪個方向跑出來,他怎樣用獵狗追捕野獸。但是希望代之以絕望。他好幾次向上 帝,祈禱,希望有只豺狼向他走來,他懷著那種強烈而真誠的感情做禱告,正如人們為了小 事而極度激動時禱告一樣。「唔,你只要,」他對上帝說,「為我辦成這件事!我知道你很 偉大,請求你做這件事真是罪過;但是看在上帝份上,做一件好事,叫那只大狼鑽到我面前 來,叫卡拉伊當著向那邊觀察的『大叔』的面,拚命地咬住大狼的喉嚨。」就在這半個鐘頭 以內,羅斯托夫用那緊張而不安的、逼視的目光千次地打量森林的邊緣,一些別種幼樹夾雜 在山楊樹中間,上面聳立著兩顆稀疏的橡樹,他還注視著被雨水沖掉邊緣的溝壑以及右面那 座灌木林後依稀可辨的大叔的皮帽。 「不,這種運氣是不會有的,」羅斯托夫這樣想,「得付出多少代價!這種運氣是不會 有的!無論是打牌,抑或是作戰,我總是處處倒霉。」奧斯特利茨和多洛霍夫鮮明地而又匆 匆地在他想象中交替地閃現。「只希望在該生能有一回捕獲到一頭大狼,我再沒有更大的欲 望了!」他想道,一面注意聽,一面注意看,開頭向左邊,後來又向右邊張望,同時傾聽追 逐野獸的聲音的各種細微差別。他又向右邊望望,而且望見有一樣東西沿著荒漠的田野向他 迎面跑來。「不,這不可能!」羅斯托夫想了想,深深地歎氣,就像某人在完成他長久期待 的事情似的。最大的幸福實現了——而且是那麼簡單,無聲無色、毫無頌揚地實現了。羅斯 托夫不相信自己的眼睛,這種疑心延續了一秒多鐘。這只狼向前跑著,跑著,吃力地跳過了 路上的車轍。這是一只老狼,背部斑白,吃大了的肚子有點發紅。它從容不迫地跑著,很明 顯,它堅信沒有人會看見它。羅斯托夫屏息地望望獵犬。它們有的躺著,有的站著,沒有看 見豺狼,什麼也不明白。老卡拉伊轉過頭來,呲起發黃的牙鑿,生氣地找它身上的跳蚤,咬 它自己的後腿。 「我來呼喚獵犬抓住野獸,」羅斯托夫噘著嘴唇,用耳語說。獵犬都抖抖鐵鏈,跳起 來,豎起耳朵聽。卡拉伊搔搔後腿,站起來,豎起耳朵聽,輕輕地擺動一下那垂掛著的像氈 子一樣的尾巴。 「放?還是不放?」當豺狼離開森林向他面前跑來的時候,尼古拉自言自語地說。忽然 狼的臉色全變了,它看見一雙大概從未見過的朝它凝視的人的眼睛後,哆嗦了一下,向獵人 微微地轉過頭來,停步了。「向後轉或是向前走呢?哎!反正一樣,向前走!……」顯然它 好像自言自語地說了一句,向前衝去,它不再回顧,邁著輕盈、疏闊、不受拘束,但很堅定 的步子,跳過來了。 「我來呼喚獵犬抓野獸!」尼古拉怪聲喊道,他那匹駿馬獨自向山下拚命地跑去,越過 一個又一個水坑,攔截那只狼,幾隻獵犬趕過了駿馬,更迅速地疾跑。尼古拉即未聽見自己 的喊聲,亦未感覺到他在疾馳,他既未看見獵犬,亦未看見他疾馳而過的地面,他只望見那 只狼,它加快跑的速度,不改變方向,沿著凹地迅跑著。頭一個在那野獸近旁出現的是叫做 米爾卡的黑毛白花、臀部寬大的獵犬,它漸漸接近那只野獸,更加接近了,更加接近了…… 瞧,它追上野獸了。可是這只狼稍微斜著眼睛看看它,米爾卡並不像平時那樣加一把力氣, 而是忽然翹起尾巴,用兩只前腳支撐在地上,站住了。 「抓住那只野獸!」尼古拉喊道。 紅毛柳比姆從米爾卡後面跳出來,動作迅速地向狼撲去,咬住它的大腿(後腿),但在 這一瞬間,它卻驚惶地跳到旁邊去。那只狼蹲了下來,牙齒碰得磕磕響,又站起來,向前跑 去,所有的獵犬和豺狼相距一俄尺,跟在後面跑。 「它跑掉啦!不,這不可能。」他一面想道,一面用嘶啞的嗓音繼續喊叫。 「卡拉伊!抓住它!……」他用眼睛尋找那只老公犬時大聲喊道,它是他的唯一的希 望。卡拉伊豁出了它這只老狗的全身力氣,盡可能挺直身子,不住地盯著那只狼,很費力地 竄到狼的側邊,截斷它的去路。但是豺狼跳得快,獵犬跳得慢,這樣看來,卡拉伊是打錯了 算盤。尼古拉從自己前面不遠的地方看見了那座森林,那只狼一跑到那裡,就會溜走的。幾 只獵犬和那個幾乎迎面馳來的獵人在前面出現了。還有一線希望。一只來自他群的、尼古拉 認不得的長身量的黑褐色的小公犬,從前面飛也似的竄到狼跟前,幾乎把它撞翻了。那只狼 出乎意料疾速地抬起身子,向黑褐色的公犬撲過去,咬了它一口,牙齒碰得磕磕地響了一 下,公犬的肋部給狼撕開了,身上鮮血淋漓,發出尖聲的慘叫,倒了下來,將頭埋入土裡了。 「卡拉尤什卡(卡拉伊的愛稱)!我的爺!」尼古拉哭著說。 老公犬的腿上的毛糾結成團了,多虧那只狼已經停步了,老公犬便去攔截它的去路,已 經走到離它五步遠的地方。狼好像預感到會發生危險,斜著眼睛看看卡拉伊,把尾巴藏在兩 腿中間,藏得更深了,接著它加快速度跳開了。但在這時候,尼古拉只見卡拉伊采取了行 動,——它霎時撲在狼身上,和狼一起倒裁蔥似的滾進了它們前面的水坑。 尼古拉看見那幾隻在水坑中與豺狼搏鬥的獵犬,它們的身子下邊露出了豺狼原灰毛,它 那條伸得筆直的後腿,它抿著兩耳,喘不過氣來,顯現出惶恐的樣子(卡拉伊掐著它的喉 嚨),就在這個時刻,尼古拉看見這一情景的那個時刻,是他一生中的最幸福的時刻。他已 經扶著鞍橋,要下馬刺殺這只豺狼,忽然野獸從這群獵犬中間探出頭來,接著它伸出兩只間 腳,踩在坑沿上。豺狼的牙齒咯咯地響(卡拉伊沒有去掐它的喉嚨),它用後腳一蹬,跳出 了水坑,夾起尾巴,又復掙脫了獵犬,向前走去。卡拉伊豎起背上的毛,大概是碰傷或是被 咬傷,費很大力氣才從水坑中爬出來。 「我的天!為了什麼?……」尼古拉絕望地喊道。 大叔的獵人從另一邊疾馳而來,截斷豺狼的去路,他的幾隻獵犬又把野獸攔住了。又把 它包圍起來。 尼古拉、他的馬伕、大叔和他的獵人圍繞野獸打轉轉,大聲呼喊,命令獵犬抓野獸,每 當那只豺狼向後蹲下來,他們就準備下馬,每當那只豺狼抖擻精神,向那想必能夠救它一命 的森林走去的時候,他們就立刻向前馳去。 還在追捕野獸開始的時候,丹尼洛就聽見縱犬捉住野獸的喊聲,他一個箭步跳到林邊去 了。他看見卡拉伊捉住豺狼,就把馬兒勒住,以為獵事已經結束了。但當幾個獵人還沒有下 馬,那只豺狼抖擻精神,又在逃走的時候,丹尼洛便驅使他的栗色大馬,不是向豺狼,而是 逕直地向森林馳去,正如卡拉伊那樣,截斷野獸的去路。多虧這個方向對頭,所以,當大叔 的幾隻獵犬第二次攔住野獸的時候,他才騎著馬兒馳到那只狼面前。 丹尼洛默不作聲地疾馳,左手中持著一柄拔出的短劍,像用連枷打谷似的用那條短柄長 鞭抽打著栗色大馬的收縮進去的兩肋。 一直到栗色大馬在尼古拉身旁費力地喘氣的時候,他才看見和聽見丹尼洛,還聽見身體 倒下去的響聲並且看見丹尼洛在獵犬中間趴在狼的屁股上,竭盡全力地揪狼的耳朵。很明 顯,無論對獵犬來說,對獵人來說,抑或對豺狼來說,現在一切都宣告結束。野獸驚恐地抿 著耳朵,想方設法站起來,但是獵犬把它團團圍住了。丹尼洛欠一欠身子,向前走一步,仿 佛躺下來休息似的,他把整個沉重的身軀壓在狼身上,同時用手一把抓住它的耳朵。尼古拉 想刺殺它,但是丹尼洛用耳語說:「用不著,我們把它捆住吧。」他改變姿勢,用只腳踩在 狼頸上。他們把一根棍子塞在狼嘴裡,把它捆住,彷彿給它加上了皮帶般的勒口,之後便縛 住它的兩條腿,丹尼洛約莫兩次拽著它滾過來,滾過去。 他們流露著幸運而疲憊的臉色,把那只被活捉的大狼放到噴著響鼻、使人吃驚的馬背 上,許多只對它汪汪叫的獵犬伴隨著它,把它運送到大家約定集合的地方。獵犬捉住兩隻小 狼,靈狸捉住三只小狼。獵人們帶著他們自己的獵物和故事聚集在一起,他們都走過去觀看 那只大狼,它低垂著它那前額寬大的腦袋,嘴裡叼著一根棍子,用一對玻璃似的大眼睛注視 著這群把它圍住的獵犬和人。在眾人碰碰它時,它那被捆著的兩腿不住地顫抖,它驚恐而且 隨便地瞧著眾人。伯爵伊利亞﹒安德烈伊奇也騎馬走來,碰碰這只狼。 「哦!多麼大的狼啊,」他說道,「大狼啊,是嗎?」他問站在他身旁的丹尼洛。 「大人,這是一只大狼。」丹尼洛連忙脫下帽子,回答。 伯爵想起了他放走的這只狼和為此事曾與丹尼洛發生沖突的情景。 「老弟,不過你生氣了。」伯爵說,丹尼洛什麼話也沒有說,只是羞怯地流露出天真、 溫順而愉快的微笑。 ------------------ 戰爭與和平 6 老伯爵騎馬回家去了。娜塔莎和彼佳答應立刻就回來。狩獵已延續下去,因為時間還很 早。日當午,他們把獵犬放進長滿茂密的幼林的峽谷。尼古拉站在茬地上,看見自己的全部 獵人。 尼古拉對面有一片綠色植物,他的獵人只身站在那一片榛子灌木林後的窪地裡。有人把 獵犬帶走了,尼古拉聽見他所熟悉的叫做沃爾托恩的獵犬追捕野獸時斷斷續續的叫聲,其他 的獵犬和它合在一起。它們時而停止嗥叫,時而又開始追趕。一分鐘以後,孤林裡傳來追逐 狐狸的叫聲,整整一群獵犬聚集在一起,離開尼古拉,沿著溝岔朝綠蔭方向追去。 他看見幾個頭戴紅帽子的看守獵犬的獵人沿著長滿幼林的峽谷邊沿疾馳,甚至還看見獵 犬,他時刻等待狐狸從那邊的綠蔭中出現。 那個站在窪地裡的獵人開始出動了,他放出幾隻獵犬,尼古拉看見一只毛紅、很短小、 形狀古怪的狐狸,這只狐狸擦挲著尾巴上的毛,沿著翠綠色的田野急急忙忙地迅跑。幾隻獵 犬趕快向狐狸跑去。已經靠近它了,那只狐狸在這些獵犬中間彎彎曲曲地走,越來越密地兜 圈子,搖擺著毛茸茸的尾巴。一只不知是誰的白犬奔襲過來,一只黑犬尾隨於其後,混在一 起了,幾隻獵犬屁股朝外地站成星狀,身子微微地擺動。兩個獵人騎著馬向獵犬走來,其中 一人頭戴紅帽,另一人是個外人,他身穿一件綠色的長衣。 「這是怎麼回事?」尼古拉想了一下,「這個獵人是打哪兒來的?這不是大叔的獵人。」 幾個獵人奪走了狐狸,他們沒有把它系在馬鞍上,久久地站在那裡不動彈。那幾匹馬兒 拖著長韁繩和那隆起的鞍橋,在他們近旁站著,幾隻獵犬趴在地上。獵人們揮動手臂,不知 他們在怎樣對付那只狐狸。正是從那裡傳來了號角——鬥毆的信號。 「這是伊拉金的獵人和我們的伊萬鬧起來了。」尼古拉的馬伕說。 尼古拉派馬伕去召回妹妹和彼佳,慢步地馳向獵犬訓練管理人把獵犬聚集的地點,有幾 個獵人向鬥毆的地方疾馳去了。 尼古拉翻身下馬,在獵犬和向他馳近的娜塔莎及彼佳身旁停下來,等候鬥毆了結的消 息。毆鬥的獵人帶著系在馬鞍後面的狐狸也從林緣後面馳至少爺跟前來了。他在遠處就脫下 帽子,盡可能恭敬地說話,但是他臉色蒼白,喘不過氣來,流露著憤恨的表情。他的一只眼 睛被打傷了,可是他也許還不知道哩。 「你們那裡出了什麼事?」尼古拉問道。 「可不是,他要在我們的獵犬身邊捉野獸啊!我那只灰色的母犬捉住了狐狸。請過來, 講講道理吧!他要搶走這只狐狸啊!我就用這只狐狸把他打倒了。瞧,這只狐狸系在馬鞍後 面哩。你想要嗎?」這個獵人一面說,一面指著短劍,大概他想象,他還在跟他的敵人說話 哩。 尼古拉沒有跟獵人談話,請他妹妹和彼佳稍等一會兒,他向敵對的伊拉金的獵人幫所在 的地點疾馳去了。 獲勝的獵人騎馬走到一群獵人中去,一些深表同情而又好奇的人把他圍住,他講述了他 自己的功績。 問題在於,伊拉金與羅斯托夫之家發生爭執,他竟然在按慣例屬於羅斯托夫之家的地點 狩獵,彷彿故意吩咐手下人馳到羅斯托夫之家狩獵的孤林,並且容許他自己的獵人在別人的 獵犬身邊追捕野獸。 尼古拉從未見過伊拉金,但是他在見解和情感上向來就不知道中庸之道為何物,他光憑 有關這個地主的橫行無忌和暴戾肆虐就對他滿懷仇恨,認為他是最兇惡的敵人。他十分忿怒 而且激動地向他馳去,手中緊緊地握著一根短柄長鞭,已經作好充分準備,要向他的敵人采 取最堅決的致人於死命的行動。 他剛剛走到森林的階地後面,就看見一個迎面向他走來的頭戴一頂海狸皮便帽的很肥胖 的地主老爺,他騎著一匹挺好看的黑馬,有兩個馬伕伴隨著他。 尼古拉發現伊拉金不是敵人,而是一個特別想和年輕伯爵結交的、儀表堂堂的、令人尊 敬的地主老爺。馳近羅斯托夫之後,伊拉金微微舉起他那頂海狸皮便帽,並且說他對發生的 事件深表遺憾,他就要吩咐手下人懲處那個容許自己在別人的獵犬身邊追捕野獸的獵人,他 請求伯爵和他結識,並且建議伯爵到他的狩獵場去狩獵。 因為娜塔莎害怕她哥哥會做出什麼可怕的事情,所以十分激動地在相距不遠的地方跟著 他。她看見兩個敵人友善地鞠躬行禮之後,便走到他們跟前。在娜塔莎面前,伊拉金把那頂 海狸皮便帽舉得更高了,他微微一笑,說伯爵小姐熱衷於獵事而且容貌秀麗,久有所聞,真 不愧為狄安娜ヾ。   ヾ狄安娜是羅馬神話中的月亮和狩獵女神。 伊拉金為了替他的獵人贖罪,堅決地請求羅斯托夫到一俄裡路遠的供他自己使用的山坡 去打獵,根據他所說的話,那兒有許多野兔。尼古拉同意了,於是,擴大了一倍的獵人幫繼 續向前進發了。 他們要經過田野才能達到伊拉金的那片山坡。獵人的行列漸漸排得整齊了。老爺們都在 一起騎行。大叔、羅斯托夫、伊拉金悄悄地端詳別人的獵犬,盡可能不讓別人覺察到這點, 他們激動不安地在別人的獵犬中間尋找自己的獵犬的敵手。 伊拉金的獵犬群中有一只紅花斑的純種小母犬,身子略嫌矮小,但肌肉發達,有如鋼 鐵,嘴臉清秀,有一對凸出的烏眼睛,它的優美尤使羅斯托夫為之震驚。他聽說伊拉金的獵 犬跑得很快,心裡暗自認為這只秀麗的小母犬正是他的米爾卡的對手。 伊拉金鄭重其事地提到今年的收成,談話談到半中間時,尼古拉向他指了指他自己那只 紅花斑的母犬。 「您這只母犬多麼好看啊!」他用漫不經心的語氣說,「它跑得快嗎?」 「這只母犬嗎?是的,這是一只良種母犬,它善於捕捉野獸。」伊拉金用冷淡的語聲談 起他自己的那只紅花斑的葉爾扎,他在一年前用了三戶奴僕才向鄰人買下了這只母犬,「那 麼,伯爵,你們的脫粒的糧食不能稱道吧?」他繼續說著已經開始說的話。伊拉金認為應當 畢恭畢敬地回報年輕的伯爵,他於是把他的獵犬打量一番,選出了那只身段寬闊的引他注目 的米爾卡。 「您這只黑花斑母犬很好看——長得多端正!」他說。 「是啊,還不錯,會奔跑,」尼古拉回答。「我只希望有只大灰兔跑到田裡來,我就向 您顯示一下,這只獵犬多能幹!」他想了想,把臉轉向馬伕時,說有誰發現,即使是找到一 只躺著的兔子,他就給誰一盧布賞錢。 「我不明了,」伊拉金繼續說,「別的獵人怎樣妒嫉人家捕獲的野獸,妒嫉人家豢養的 獵犬。伯爵,我把我自己的情況說給您聽吧。您知道,騎馬走走,我覺得開心,您瞧,在路 上遇見這麼一夥人……真是好極了(他又在娜塔莎面前脫下那頂海狸皮便帽),要算獸皮 嘛,我能夠運回多少,這在我倒是不在乎的!」 「對了。」 「或者說,別人的獵犬,而不是我的獵犬抓住了野獸,會使我生氣,其實我只是欣賞欣 賞追捕野獸的情景而已,伯爵,是這麼回事嗎?以後我再來評說……」 「捉住它,」這時候可以聽見,有個停下來的靈狸看管人拖長聲調大聲喊道。他站在茬 地裡的小丘上,舉起那根短柄長鞭,又拖長聲調重複地說:「捉——住它!」(這一聲喊叫 和那舉起的長鞭,意味著他看見了自己面前那只躺著的兔子。)「啊,他好像看見了,」伊 拉金漫不經心地說,「也好,伯爵,我們去縱犬追捕一陣子!」 「好的,要騎馬趕到……怎麼樣,一同去嗎?」尼古拉一面回答,一面瞅著葉爾扎和大 叔的紅毛魯加伊,他一次都沒有叫過自己的獵犬跟這兩個對手較量較量。「如果它們真要把 我的米爾卡的耳朵撕下來,那怎樣啊!」他想道,一邊跟大叔和伊拉金並排地向野兔走去。 「大兔子嗎?」伊拉金向那個發現野兔的獵人身邊走去時問道,他不無激動地環顧四 周,打著忽哨招呼葉爾扎。 「米哈伊爾﹒尼卡諾雷奇,您怎麼?」他把臉轉向大叔,問道。大叔皺著眉頭繼續騎行。 「我干嘛硬要過問呢?正當的事情,去幹吧!——為了買一只獵犬,付出了你們全村的 數以千計的盧布。你們衡量一下自己的獵犬吧,讓我來瞧瞧!」 「魯加伊!看你的!魯加尤什卡!」他補充一句話,情不自禁地用這個小名來表示他的 溫情和對這只紅毛公犬所寄托的希望。娜塔莎看見而且感覺到這兩個老頭子隱藏在內心的激 動,而她自己也隨之激動起來。 那個獵人揚起一根短柄長鞭,站在山崗上,老爺們緩緩地向他馳去,地平線上的幾隻獵 犬從兔子身邊拐個彎走開了,不是老爺們,而是獵人們也走開了。大家慢慢地,沉著地向前 走去。 「兔子頭朝向何方?」尼古拉向發現野獸的獵人走近百來步,問道。可是那個獵人還來 不及回答,那只灰色的兔子就預感到會有不祥之事,再也不臥在那兒,跳起來了。一群帶系 索的獵犬大聲嗥叫,沖下山去捉野兔;幾隻未系皮帶的靈狸從四面八方奔跑著去趕上獵犬捕 捉野兔。那些慢步行進的獵犬看管人把獵犬趕在一起時,喊道:「站住!」靈狸看管人在放 出獵犬時喊道:「捉住它!」他們在田野上奔跑起來。心平氣和的伊拉金、尼古拉、娜塔莎 和大叔都飛奔著,他們自己也不曉得要怎樣奔跑,跑到何處去,他們只看見獵犬和兔子,提 心吊膽,生怕看不見即使是一瞬間的追捕野獸的情景。他們碰到了一只跑得很快的肥大的兔 子。它跳了起來,沒有馬上奔跑,而是豎起耳朵,諦聽從四面八方突然傳來的喊聲和馬蹄 聲。它不很快地跳了十來下,讓獵犬追到身邊來,最後選好了方向,了解到它會發生危險, 於是抿起耳朵,使勁地奔去。它躺在茬地上,但是它前面有一片翠綠的田野,泥濘難行,那 個發現兔子的獵人的兩只獵犬離得最近,首先盯著看了看,竄了過去,但是隔得遠,還沒有 走到兔子面前,那只伊拉金的紅花斑母犬葉爾扎忽然從後面飛奔出來,離兔子只有一只獵犬 的距離,它瞄準兔子尾巴,用最快的速度沖過去,它以為它把兔子抓住了,於是倒栽蔥似地 翻了個跟頭。兔子拱著背,跑得更快了。臂部寬大的黑花斑母犬米爾卡從葉爾扎後面飛也似 地跑出來,很快就趕上兔子了。 「米盧什卡!我親愛的!」可以聽見尼古拉洋洋得意的喊聲。米爾卡看起來馬上就要襲 擊,把兔子抓起來,但是它趕到兔子面前,兔子跑掉了,它的打算落空了。灰兔擺脫了追 捕。那只美麗的母犬葉爾扎又追上來,在那只灰兔尾巴上方伸出兩只前腳,它好像是在打量 一番,希望不出差錯,要抓住兔子的後腿。 「葉爾扎尼卡!我的親姐姐!」可以聽見伊拉金的怪腔怪調的哭聲。葉爾扎聽不懂他的 哀求。就在他不得不等待它抓住灰兔的那一瞬間,灰兔霍地一轉身,滾到翠綠的田野和茬地 之間的界溝中去了。葉爾扎和米爾卡就像套在單轅車上的一對馬,並排地追捕兔子;這只兔 子在界溝裡覺得更困難,獵犬不能很快地向它逼近來。 「魯加伊!魯加尤什卡!正當的事情,去幹吧!」這時候可以聽見另一人的喊聲,於是 大叔的那只紅毛駝背的公犬挺直身子、弓著背向前跑去,一直跑到頭兩只獵犬身邊,後又跑 在它們前面顯現出令人震驚的奮不顧身的樣子向那只兔子撲將過去,把它從界溝撞到田裡, 在泥深沒膝的田裡,公犬又一回拚命地鼓起力氣,只見它背上粘滿了污泥,和兔子一起飛快 地滾下去。站成星狀的獵犬把它圍住了。俄而,大夥兒站在聚成一圈的獵犬周圍。唯有走運 的大叔一人翻身下馬,把那野兔的小腿割下來。他輕輕地抖動著那只野兔,讓血流出來,他 驚惶不安地東張西望,不知如何措手腳,一面開口說話,連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在跟誰說話, 說些什麼。「瞧吧,這是正當的事情,去幹吧……瞧,這只獵犬……它在所有的獵犬中出類 拔萃,無論是價值一千盧布的獵犬,抑或是價值一盧布的獵犬都比不過它——正當的事情, 可以去幹!」他說話時上氣不接下氣,憤憤地環視四周,彷彿咒罵什麼人似的,彷彿人人都 是他的敵人,人人都會欺侮他,現在他才最後證實了自己是對的。「瞧,你們那價值一千盧 布的——正當的事情,可以去幹!」 「魯加伊,給你兔子的小腿!」他說道把那割下來的粘著污泥的小腿扔給它。「你得到 應有的報酬——正當的事情,可以去幹!」 「它真累壞了,它一連三次獨自追趕逃走的兔子。」尼古拉說,他既不聽他人說話,也 不關心是否有人聽他說話。 「這樣攔截算啥!」伊拉金的馬伕說。 「只要一落空,任何一只看院子的狗趕上去都能捉住它。」就在這個時候伊拉金說道, 他滿面通紅,由於狂奔疾馳和心情激動,他很費勁地喘氣。正是在這個時候,娜塔莎不歇一 口氣,洋洋得意地發出刺耳的尖叫聲,使人覺得頭嗡嗡地響。她這一聲尖叫表示在同一時刻 其他獵人在談話中所表示的全部意義。這一聲失叫令人覺得非常奇怪,假如在別的時刻,連 她自己也不得不為這一聲粗野的尖叫而感到害臊,大家也一定會覺得奇怪。大叔自己用鞍帶 把獵獲的灰兔系在鞍後,靈活而敏捷地把它搭在馬屁股後面,他這個動作彷彿在指責這些人 似的,他這副樣子就像他不願跟任何人說話似的,他於是跨上他那匹淡栗色的駿馬,疾馳而 去。除他而外,大家都悶悶不樂,覺得受到很大的委屈,紛紛地四散,這之後過了許久他們 才恢復了從前那種假裝的冷淡。他們還久久地端詳那只紅花的魯加伊,它全身沾滿污泥,駝 起背來,鐵鏈條發出輕微的丁當的響聲,表現出勝利者的泰然自若的樣子,跟在大叔的馬後 向前走去。 「當事情與追捕野獸無關的時候,那怎樣呢,我和所有的獵犬一樣。唔,可是在追捕野 獸的那個時候,就夠你瞧的!」 尼古拉彷彿覺得這只獵犬的神色在這樣說。 過了很久,當大叔騎馬走到尼古拉跟前和他談話的時候,他感到非常榮幸,在這一切發 生之後,大叔又理睬他,跟他談話了。 ------------------ 戰爭與和平 7 傍晚,當伊拉金和尼古拉告辭的時候,尼古拉呆在離家太遠的地方,於是他接受大叔的 建議,留下獵人和獵犬,在米哈伊洛夫卡村大叔那裡住宿。 「既然您要到我這裡來——是件正當的事情,來吧!」大叔說,「當然再好不過了;您 看,天氣很潮濕,」大叔說,「休息休息吧,讓伯爵小姐乘輕便馬車回家,」大叔的建議被 接受了,派出了一個獵人到奧特拉德諾耶去要一輛輕便馬車,尼古拉偕同娜塔莎及彼佳騎馬 到大叔那裡去了。 約莫有五個男僕——有大有小——跑到正門台階上迎接老爺。幾十個婦女,有大有小, 有老有少,都從後門台階探出頭來觀看馳近的獵人。娜塔莎這個騎馬的小姐的出現,使得大 叔的家僕的好奇心理達到那種程度,以致其中許多人並不因為她的出現而感到害羞,都向她 跟前走去,看看她的眼睛並在她面前評論她,就像評論展覽的怪物一樣,怪物並不是人,它 不會聽見,也聽不懂他們所說的話語。 「阿琳卡,你瞧,她側身騎馬!她騎在馬背上,下擺晃晃蕩蕩……瞧,還有小角笛哩!」 「我的老天爺,有一把小刀!……」 「瞧,她是韃靼女人!」 「你怎麼沒有倒栽蔥似地滾下來呢?」一個最大膽的女人直截了當地向娜塔莎轉過臉來 說。 大叔在他那長滿草木的花園裡的小木屋的台階旁下馬,朝他的家裡人瞥了一眼,用命令 的口氣叫了一聲,要閒人走開,為迎接客人和獵人做好一切必需做的事。 大家都四散奔跑。大叔把娜塔莎從馬鞍上抱下來,拉著她的手領她登上不穩的木板台 階。屋子並沒有抹灰泥,牆壁是圓木製的,不太清潔,看不出住戶存心把屋子弄髒,但並不 顯得雜亂。門斗裡發散出新鮮蘋果的氣味,到處掛滿了狼皮和狐狸皮。 大叔領著客人們經過接待室走進一間擺有折桌和幾把紅交椅的小廳,繼而將他們領進一 間擺有樺木圓桌和長沙發的會客室,然後又將他們領進書齋,書齋裡放著一張破沙發和舊地 毯,牆上掛著蘇沃諾夫、主人的雙親和他本人身穿軍裝的畫像。書齋中可以聞到一股強烈的 煙草味和獵狗腥味。 在書齋裡大叔請客人們就座,讓他們像在家裡一樣安頓下來,他自己便走出去。魯加伊 的脊背還沒有弄乾淨,就走進書齋,躺在沙發上,用舌頭和牙齒把身子清理乾淨。書齋外面 有一道走廊,可以看見走廊裡的簾幕破舊的屏風。從屏風後面傳來婦女的笑聲和耳語聲。娜 塔莎、尼古拉和彼佳都脫下衣服,在長沙發上坐下來。彼佳把臂肘支在扶手上,立刻睡著 了。娜塔莎和尼古拉默不作聲地坐著。他們的面頰發燒,他們都覺得很餓,也很快活。他們 互相瞥了一眼(尼古拉打獵之後認為沒有必要在這間房裡顯示他這個男子比妹妹更加優 越);娜塔莎向她哥哥使了個眼色,二人還來不及想到借口,忍耐不住,很快就哈哈大笑起 來。 過了片刻,大叔走了進來,他穿著一件卡薩金男上衣,一條藍褲子,一雙小皮靴。娜塔 莎感到,她在奧特拉德諾耶帶著驚異和嘲笑的神態曾經看見大叔穿的這一套服裝,是一套真 正華麗的服裝,絲毫不次於常禮服和燕尾服。大叔心裡也高興,兄妹的嘲笑不僅沒有使他生 氣(他連想也不會想到竟有人嘲笑他的生活),而且他自己也附和他們,無緣無故地大笑起 來。 「好一個年輕的伯爵小姐——好得很,真行!——我沒有見過像她這樣的小姐啊!」他 說,一邊把一桿長煙袋遞給羅斯托夫,而把另一桿截短的煙斗習慣地夾在三個指頭之間。 「她騎馬跑了一天,像個男子大丈夫,若無其事!」 大叔進來之後不久,一個少女把門打開了——憑腳步聲就可以明顯地猜出她是赤著腳 的;一個貌美的約莫四十歲的女人雙手捧著一只擺滿食物的大托盤走進房裡來,她長得很 肥,面頰緋紅,雙下巴,粉紅的嘴唇看起來非常肥厚。她的目光和每個步態都流露著誘人的 魅力,彬彬有禮和殷勤好客的熱情,她環視客人,含著溫和的微笑,畢恭畢敬地向他們鞠躬 行禮。雖然她非同一般地肥胖,這就迫使她向前隆起胸脯和肚子,把頸向頭仰,但是這個婦 人(大叔的女管家)走起路來卻異常輕快。她走到桌前,把托盤放下,用那雙潔白而肥胖的 手很靈活地把酒瓶、小菜和各種饌餚擺在桌上,把剩盤拿走。她做完這些事情之後便走開, 臉上堆著笑容站在門房,「瞧,我多麼捧哩!現在你了解大叔吧?」她的出現彷彿在對羅斯 托夫這樣說。怎麼能夠不了解呢,非但羅斯托夫,還有娜塔莎都了解大叔,當阿尼西婭﹒費 奧多羅夫娜走進來時,他們都了解大叔皺起眉頭、微微撇起嘴唇流露出幸福的洋洋自得的微 笑所包含的意義。托盤裡擺著草浸酒、果子露酒、醃蘑菇、乳清黑麥餅、鮮蜜、煮熟的絲絲 響著冒氣的蜂蜜、蘋果、生核桃、炒核桃和蜜餞核桃。之後阿亞尼婭﹒費奧多羅夫娜端來了 蜜糖果子醬、白糖果子醬、火腿、剛剛烤好的母雞。 這一切均由阿尼西婭﹒費奧多羅夫娜經營管理、收集和熬製。這一切都發散著香氣,都 帶有阿尼西婭﹒費奧多羅夫娜的味道。這一切鮮美多汁,白淨而清潔,帶有欣喜的笑意。 「伯爵小姐,請吃一點吧,」她一面說,一面給娜塔莎遞上這,遞上那。娜塔莎什麼都 吃,她彷彿覺得,這種乳清黑麥餅、這種芬芳可口的果醬、蜜餞核桃和烤雞,她在任何地方 從未見過,亦從未吃過。阿尼西婭﹒費奧多羅夫娜走出去了。羅斯托夫和大叔共飲櫻桃酒佐 餐,一面侃談過去和未來的獵事,提及魯加伊和伊拉金的獵犬。娜塔莎兩眼閃閃發光,腰板 直挺挺地坐在沙發上,聽他們說話。她有幾次想把彼佳喊醒,叫他吃點什麼東西,可是他說 些聽不懂的話,看起來他還沒有睡醒。在這個新環境中,娜塔莎心中覺得很快活,很舒暢, 她只是害怕那輛輕便馬車會過早地開來接她。就像人們在自己家中首次接待友人時常有的情 形那樣,在偶爾一陣沉默之後,大叔為回答客人們心中想問的話,便這樣說: 「瞧,我就這麼活上一輩子……人一壽終正寢——正常的事情,行啦?——什麼都化為 烏有。干嘛要作孽!」 當大叔說這些話的時候,他的面部表情意味深長,甚至動人。羅斯托夫這時不禁想起他 從父親和鄰人人那裡聽到有關大叔的好評。大叔在全省範圍內享有最高尚最無私的怪人的美 名。有人請他評判家中事,請他做個遺囑執行人,把秘密講給他聽,推選他擔任審判官或其 他職務,但他總要堅決拒絕公務,秋季與春季他騎著自己那匹淡栗色騸馬在田野裡消磨時 光,冬季在家中歇息,夏季在草木茂盛的花園中乘涼。 「大叔,您為什麼不在政府裡供職呢?」 「我做過工作,後來不幹了。不中用了,實在是這麼回事,算啦,什麼事情我也弄不明 白。這都是你們的事情,我不夠聰明。至於說打獵,那就不同了,這是正當的事情,可以去 干!請您開開門吧,」他喊了一聲,「您為什麼關起門來了?」走廊(大漢稱之為走廊)末 端的一扇門通向侍候地主狩獵的單身僕人住所,即所謂獵人的僕人住所。可以聽見一雙赤腳 倉促地啪嗒啪嗒地走動起來,一只看不見的手打開了通往僕人住所的門。從走廊裡開始清晰 地聽見巴拉萊卡琴聲,顯而易見,是個什麼能手在彈奏。娜塔莎靜聽琴聲已經聽了很久,現 在她走到走廊上,以便聽得更清晰。 「這是我的馬車伕米季卡……我替他買了一把挺好的巴拉萊卡琴,我很喜歡聽。」大叔 說。大叔有個這樣的規矩:他從狩獵歸來時,叫米季卡在單身僕人住所裡彈奏巴拉萊卡琴。 大叔愛聽這種音樂。 「彈得多麼好啊!真是太棒了」尼古拉帶著幾分不自覺的輕蔑的口氣說,彷彿他不好意 思承認,他覺得這種琴聲好聽。 「什麼太棒呀?」娜塔莎意識到哥哥說話的口氣,便帶著責備的意味說。「並不是太 棒,而是富有怎樣的魅力啊!」她覺得大叔的醃磨菇、蜂蜜和果子酒是舉世最可口的食品, 她也覺得這支曲子在這個時刻是音樂魅力的頂峰。 「請您再彈一曲吧。」巴拉萊卡琴聲一停止,娜塔莎就對著那扇門這樣說。米季卡把弦 調準,又錚錚地奏起芭勒娘舞曲,帶有一串連續的滑音和變奏。大叔坐在那裡,側起腦袋聽 著,他臉上微露笑意。芭勒娘舞曲的旋律重複了百來次。一連調了幾次琴弦,又聽到悠揚悅 耳的琴聲,聽眾不感到厭倦,只想一次又一次地聽他彈奏。阿西婭﹒費奧多羅夫娜走進來, 把那肥胖的身軀靠在門楣上。 「請問您想聽嗎?」她含著微笑(酷似大叔的微笑)對娜塔莎說。「他在我們這裡彈得 最出色。」她說。 「這一段他彈得不對頭,」大叔忽然間做出有力的手勢說,「這一段要彈出一陣陣爆發 的聲音——真是如此——要彈出一陣陣爆發的聲音。」 「難道您會彈琴嗎?」娜塔莎問道。大叔沒有作答,微微一笑。 「阿尼秀什卡ヾ,你看看那把吉他的琴弦還好嗎?隔了好久沒有摸它了——真是如此! ——荒廢了。」   ヾ阿尼秀什卡是阿尼西婭的愛稱。 阿尼西婭﹒費奧多羅夫娜邁著輕盈的腳步,樂意地走去完成主人吩咐她做的事情,她把 吉他拿來了。 大叔不看任何人,吹掉吉他上的灰塵,用那瘦骨嶙峋的手指敲了敲琴面,調準琴弦,坐 在安樂椅上,糾正姿勢。接著他擺出一點舞台姿勢,略微向前伸出左手肘彎,握住吉他琴頸 稍高的地方,向阿尼西婭﹒費奧多羅夫娜使個眼色,開始不彈芭勒娘舞曲,先奏一聲清脆而 嘹亮的和弦,之後合乎節奏地悠閒自得地然而剛健有力地用那極慢的速度彈奏一支著名的曲 子《在大街上》。含著莊重而愉快的節拍(阿尼西婭﹒費奧多羅夫娜的整個身心都洋溢著這 種喜悅),尼古拉和娜塔莎心中開始應聲合唱這支歌曲的調子。阿西尼婭﹒費奧多羅夫娜臉 紅起來,用手絹捂著,笑嘻嘻地從房裡出去。大叔認真嚴肅地剛健有力、音調純正地彈奏這 支歌曲,他以變得熱情洋溢的目光望著阿尼西婭﹒費奧多羅夫娜離開的那個地方。他臉上微 微發笑,尤其是在彈得起勁,拍子逐漸加快,在彈奏一串連續的滑音的地方突然中斷的時 候,從他那斑白胡子的一邊流露出更加得意的笑容。 「好極了,好極了,大叔,再來一個,再來一個!」他剛剛奏完,娜塔莎就大聲喊道。 她從座位上跳起來,擁抱大叔,吻吻他,「尼古連卡,尼古連卡!」她一面說,一面回頭望 望哥哥,好像在問他:這是怎麼回事啊? 尼古拉也很喜歡大叔彈琴。大叔第二次彈奏這支曲子。阿尼西婭﹒費奧多羅夫娜的笑臉 又在門口出現了,她後面還露出另外幾張面孔……他彈奏著……汲那清涼的泉水,姑娘喊一 聲「你等一等!」他又靈巧地奏出一串連續的滑音,之後猝然停止,聳聳肩膀。 「喂,喂,親愛的,大叔。」娜塔莎用那哀求的嗓音哼哼起來,彷彿她的生命以此為轉 移。大叔站起來,彷彿他身上有兩個人,其中一人對快活的人露出嚴肅的微笑,快活的人卻 很認真地做出一個幼稚的起舞動作。 「喂,侄女!」大叔喊了一聲,他向娜塔莎揮了揮那只停奏和弦的手。 娜塔莎扔下披在她身上的頭巾,向大叔面前跑去,她雙手叉腰,聳聳肩膀,停步了。 這個受過法籍女僑民教育的伯爵小姐在什麼地方,什麼時候和怎樣從她呼吸的俄羅斯空 氣中吸取了這種精神?而且從中獲得了老早就應受到 Pas de chaBle排擠的舞姿?但是 這種精神和舞姿正是大叔向她企求的、無可傚法的、未經研究的俄羅斯精神和舞姿。她一停 下來。就向大夥兒微微一笑,顯得莊嚴而高傲、狡黠而愉快,尼古拉和所有在場的人最初都 擔心她做得不太對頭,但是這種擔心消失了,他們都在欣賞她呢。 她做得恰如其分,而且是這樣準確,完全準確,以致阿尼西婭﹒費奧多羅夫娜立即把那 條她非用不可的手絹遞給她,透過笑聲,阿尼西婭的眼淚奪眶而出,她一面瞧著這個苗條的 風姿優美的伯爵小姐,而這個小姐顯得陌生,她身穿綢緞和絲絨衣裳,而且很有教養,她竟 擅長於領會阿尼西婭身上的一切,以及阿尼西婭的父親、嬸嬸、大娘,每個俄羅斯人身上的 一切。 「嘿,伯爵小姐,——正當的事情,可以去幹!」大叔跳完舞以後,面露愉快的笑意 說。「啊,侄女呀!只希望給你選個呱呱叫的丈夫,——正當的事情,可以去幹。」 「已經選上了。」尼古拉微笑地說。 「哦?」大叔疑惑地望著娜塔莎,驚訝地說。娜塔莎含著幸福的微笑,肯定地點點頭。 「還要提他是什麼人呀!」她說道。但是她剛剛把話說完,她內心忽然升起了另一種思 緒和感情。「當尼古拉說:『已經選上了』這句話時,他的笑容意味著什麼?他對這件事感 到高興,還是不高興?他好像在想,假如我的博爾孔斯基不明白我們為什麼而高興,就決不 會表示贊許的。不,他什麼都會明白的。目前他在哪兒呢?」娜塔莎想了想,她的臉色忽然 變得嚴肅起來。但是這種表情只持續了一瞬間。「不去想它,也不敢想這件事。」她含著笑 意自言自語地說,隨即坐在大叔身旁,請他再彈點什麼。 大叔還彈奏一支曲子和華爾茲舞曲,然後就沉默片刻,咳嗽幾聲清清嗓子,又唱起他愛 唱的獵人曲:   ……黃昏瑞雪紛紛下…… 大叔像老百姓那樣唱著,他天真地確信,一支歌的全部意義只在於歌詞,曲調會自行產 生,而孤單的曲調是不存在的,曲調僅只是為和諧服務而已。因此大叔無意中哼出的這種曲 調,如同鳥鳴一般,也是異常好聽的。大叔的歌唱使娜塔莎欣喜萬分。她決定不再學拉豎 琴,只要彈奏吉他就行了。 她向大叔要一把吉他,立刻挑選了這支歌的和弦。 九點多種,一輛敞篷馬車、一輛輕便馬車來接娜塔莎和彼佳,還派來三個尋找他們的騎 馬的人。一個被派來的人說,伯爵和伯爵夫人都不知道他們在哪兒,心裡焦急不安。 他們像抬死屍一樣把彼佳抬到敞篷馬車上,娜塔莎和尼古拉乘坐輕便馬車。大叔把娜塔 莎嚴嚴實實地裹起來,懷著前所未有的親情和她告別。他步行把他們送到橋頭,他們要涉水 繞過這座不能通行的大橋,他吩咐幾個獵人打著燈籠在前面騎行。 「親愛的侄女,再會!」可以聽見他在黑暗中喊了一聲,這已不是娜塔莎從前熟悉的聲 音,而是歌唱《黃昏瑞雪紛紛下》的聲音了。 在他們駛過的村莊可以看到紅色的燈光,可以聞到令人愉快的炊煙的氣味。 「這個大叔多麼富有魅力啊!」當他們駛到大路上的時候,娜塔莎說道。 「是啊,」尼古拉說,「你不覺得冷吧?」 「不,我挺好,我挺好。非常暢快,」娜塔莎甚至惶惑不安地說。他們沉默好半晌。 夜晚是黑暗的,潮濕的。看不見馬匹,只聽見它們在望不見的泥濘路上發出啪嗒啪嗒的 響聲。 這個童稚的敏感的貪婪地獲取和領會各種生活印象的心靈中起了什麼變化呢?這一切在 這個心靈中是怎樣容納的呢?她快要駛到家門裡,忽然唱起《黃昏瑞雪紛紛下》這首歌曲的 調子,一路上她都在捕捉這個調子,最後她捕捉到了。 「捕捉到了嗎?」尼古拉說。 「尼古連卡,現在你心裡在想什麼呢?」娜塔莎問道,他們都喜歡互相提出這個問題。 「我嗎?」尼古拉回憶時說道,「你要知道,最初我以為魯加伊這只紅毛公犬很像大 叔,它若是人,它就會把大叔養在自己身邊,不是因為大叔馳騁有素,就是因為他與人和衷 共濟,不然怎麼會把他養在身邊。大叔與人相處多麼融洽啊!不是嗎?喏,你以為怎樣?」 「我嗎?你別忙,你別忙。對了,起初我認為,我們乘坐馬車,心裡想到走回家去,可 是天知道我們在黑暗中會把車子開到哪裡去,忽然我們來到一個地方,我們看見我們不是呆 在奧特拉德諾耶,而是置身於仙境。之後我還以為……不,我想要說的就是這些了。」 「我知道,那個時候你一定是在想他。」當娜塔莎憑尼古拉的嗓音認出他時,尼古拉微 笑著說。 「不,」娜塔莎回答,雖然她真的想到安德烈公爵,同時也想到他會喜歡大叔。「我總 在回想,一路上我不斷地回想:阿尼秀什卡非常好,非常好……」娜塔莎說道。尼古拉聽見 她的響亮的、無緣無故的、顯得幸福的笑聲。 「你知道,」她忽然說,「我知道我永遠不會像現在這樣幸福,這樣平靜。」 「這真是廢話、蠢話、無稽之談,」尼古拉說,心裡想了想:「我這個娜塔莎多麼富有 魅力!我不僅現在,而且將來也不會有像她這樣的朋友。她為什麼要嫁人?希望我和她永遠 在一起乘車閒游。」 「這個尼古拉多麼可愛!」娜塔莎想道。 「哦!客廳中還有燈光,」她指著住宅的窗戶說,在這潮濕的、給人以溫柔感覺的黑 夜,這幾扇窗戶反射出美麗的光輝。 ------------------ 戰爭與和平 8 伊利亞﹒安德烈伊寄伯爵已辭去首席貴族的職位,因為這個職位的花費巨大。可是他的 景況一直未見好轉。娜塔莎和尼古拉常常看見雙親激動不安地私下商議,常常聽見有關出售 羅斯托夫祖遺的豪華住宅和莫斯科近郊的地產的傳言。既已辭去首席貴族的職位,就毋須接 待眾多的客人,因此奧特拉德諾耶的生活較諸往年更清靜了;然而這棟高大的住宅和廂房仍 舊住滿了人,家裡仍然常有二十余人用餐。他們都是一些在家裡住慣了的親人,幾乎全是家 庭成員,或者是一些似乎必須在羅斯托夫伯爵家裡居住的人。這些人中有樂師季姆勒及其妻 子、舞蹈教師約格爾及其眷屬、經年住在家裡的老小姐別洛娃,尚有其他許多人:彼佳的幾 個教師、小姐們從前的家庭女教師、那些只認為住在伯爵家裡比住在自己家裡更舒適更有利 的人。此時的光景與昔日不同,門前的車馬稀少了,但是生活的進程與昔時無異,不如此伯 爵與伯爵夫人就不能設想怎樣繼續活下去。獵事依然如故,而且尼古拉擴大了它的規模,馬 廄裡仍然有五十匹馬和十五名馬車伕,命名日裡仍舊饋贈珍貴的禮品,舉行盛大的宴會,藉 以款待全縣的佳賓;伯爵家中照常打紙牌——惠斯特牌和波士頓牌,他讓大家看見他發牌, 天天讓鄰座賭贏幾百盧布,而鄰座則把同伊利亞﹒安德烈伊奇伯爵打牌視為一筆可觀的進款。 伯爵經營自己的產業,就像陷入巨大的捕獸網那樣,他竭力想要自己不相信他給纏住 了,可是他每走一步,就給纏得更緊,感到自己既不能撕破把它纏住的網子,也不能小心 地、忍耐地著手把它解開來。伯爵夫人懷有撫愛之心,她意識到她的孩子們都要破產,伯爵 沒有什麼過錯,他不能不像現在這樣做人,因為他也意識到他和他的孩子們都要破產,所以 他本人感到痛苦(雖然他把這一點加以隱瞞),她正在尋找有濟於事的辦法。從她這個婦女 的觀點出發,她的辦法只有一套,就是叫尼古拉娶一個富有的未婚女子。她也意識到這是最 後一線希望,假如尼古拉拒絕她給他找到的配偶,那麼就要永遠放棄改善境況的機會。這個 配偶即是朱莉﹒卡拉金娜,她的父母都是極好的、道德高尚的人,從童年時代起,羅斯托夫 一家人就認識她,現正因為她的最後一個兄弟已經辭世,她成為有錢的及笄的姑娘了。 伯爵夫人直接給莫斯科的卡拉金娜寫信,向她提出她的女兒和她兒子的婚事,並且獲得 她的同意的答覆。卡拉金娜在回信中說她自己是同意的,但這件事完全取決於她的女兒的心 意。卡拉金娜邀請尼古拉到莫斯科去做客。 伯爵夫人有幾次眼睛裡噙著淚水對兒子說,她的兩個女兒都已安排出閣,現在她的唯一 的願望,就是要親眼看見他娶妻。她說只要辦成這件事,她躺在棺材裡也會安心的。後來她 又說,她看中了一個極好的姑娘,要向他探問一下他對這門婚事的意見。 在其他幾次談話中,她誇耀朱莉,並且勸他去莫斯科度假,快活一陣子。尼古拉心裡猜 測,他母親的這幾次談話的用意何在,後來在一次談話中,他使母親說出心裡話。她向他直 言,目前改善境遇的全部希望寄托在他和卡拉金娜的這門婚事上。 「如果我愛一個沒有財產的姑娘,那又怎樣呢,媽媽,難道您要我為著財產而犧牲情感 和榮譽麼?」他問她母親,但不明白他提出的這個問題的嚴峻,他只想顯示一下自己的高尚 情操。 「不,你不了解我,」母親說,但她不知道怎樣替自己辯護。「尼古連卡,你不了解 我。我希望你活得幸福。」她補充說,並且感覺到她所說的不是實話,她已經現出窘態,她 哭了起來。 「媽媽,您別哭,您只要告訴我,希望這麼辦,您也知道,為了要您心地安寧,我可以 獻出我的生命,獻出我的一切,」尼古拉說,「我可以為您犧牲一切,甚至犧牲自己的感 情。」 但是伯爵夫人不願意這樣提出問題:她不希望自己的兒子作了犧牲,而她自己倒希望為 他而作出犧牲。 「不,你不了解我,我們不要談了。」她揩眼淚時說道。 「是啊,也許我真的愛一個貧苦的姑娘,」尼古拉自言自語地說,「怎麼,我要為財產 而犧牲愛情和榮譽嗎?我覺得驚訝的是,母親怎麼會對我說出這種話。因為索尼婭貧窮,我 就不能愛她了,」他想道,「就不能回報她那始終如一的忠誠的愛情。真的,我和她在一 起,比同什麼朱莉這種玩物在一起更加幸福。我不能強制自己的感情,」他對自己說,「如 果我愛索尼婭,對我來說,我的愛情比一切都更強烈,都更崇高。」 尼古拉沒有到莫斯科去,伯爵夫人不再跟他談到結婚的事情,她很憂愁地、有時憤恨地 看見她兒子和沒有嫁妝的索尼婭越來越接近的跡象。她為此而責備自己,但是她不能不嘮 叨,不能不挑剔索尼婭,常常無緣無故地把她攔住,用「您」與「我可愛的」來稱呼她。這 個善良的伯爵夫人為此事而對索尼婭大發脾氣,這個貧窮的黑眼睛的外甥女是如此溫順、仁 慈、無限忠誠,對自己的恩人們懷有感激之情,而且如此忠貞、始終不渝、自我犧牲地鍾愛 尼古拉,對她簡直是無可指責的。 尼古拉在父母身邊快要度完自己的假期。他們收到了未婚男子安德烈公爵自羅馬寄來的 第四封信,他在信中寫到,如果不是在溫暖的氣候中他的傷口突然裂開,以致他不得不將行 期推遲至來年年初的話,他早已在回歸俄國的路上了。娜塔莎仍然鍾愛她的未婚夫,仍舊由 於這種愛情而感到安慰,她對生活中的一切歡樂依舊十分敏感;可是在娜塔莎和他離別的第 四個月月底,就有一種她不能克服的憂愁開始一陣陣向她襲來,她在憐憫她自己,她覺得遺 憾的是,她不為任何人白白地糟踏了時光,在這段時間她覺得她能夠鍾愛他人和被人鍾愛。 羅斯托夫家中籠罩著怏怏不樂的氣氛。 ------------------ 戰爭與和平 9 聖誕節節期到了,除開敷敷衍衍的午禱,除開鄰人和家僕們的莊重而乏味的祝賀,除開 人人穿上新衣裳而外,沒有任何慶祝聖誕節日的特別的東西,在這無風的零下二十度的嚴寒 中,在這冬夜的星光下,令人感到要慶祝這個節日的強烈願望。 節日的第三天,午膳後,家裡人都各自回到房裡。這是一天中最煩悶的時刻。尼古拉早 晨騎馬到鄰居們那裡去串門,此時他在擺有沙發的休息室裡睡著了。老伯爵在他自己的書齋 裡休息。索尼婭坐在客廳的一張圓桌旁臨摹圖案。伯爵夫人按順序把紙牌擺開。侍從丑角娜 斯塔西婭﹒伊萬諾夫娜帶著那悲傷的面容和兩個老太婆一同坐在窗前。娜塔莎走進了這個房 間,她走到索尼婭跟前,看看她在做什麼,然後就走到母親跟前,默不作聲地停步了。 「你為什麼走來走去呢?像個無家可歸的人?」母親對她說,「你需要什麼?」 「我需要他……現在,我立刻需要他,」娜塔莎說道,她的眼睛閃閃發亮,面露笑容。 伯爵夫人抬起頭,目不轉睛地向女兒瞥了一眼。 「媽媽,甭看我,甭看我,我就要哭了。」 「坐下,和我坐在一起呆一會兒吧,」伯爵夫人說。 「媽媽,我需要他。為什麼就這樣把我憋死,媽媽?……」她的語聲猝然中斷了,眼淚 奪眶而出,為了不讓人注意,她飛快地轉身,從房裡走出去了。她走到擺滿沙發的休息室, 站了一會,思忖片刻,便向女僕居住的房間走去。那裡有一個老女僕對從奴僕那裡跑來的婢 女嘟嘟嚷嚷,戶外的寒氣噎得她喘不過氣來。 「她要去玩啦,」老太婆說,「無論什麼事都各有定時。」 「放開她吧,孔德拉季耶夫娜,」娜塔莎說道。「你去吧,瑪夫魯莎,你去吧。」 娜塔莎准許瑪夫魯莎走開後,便穿過大廳向外間走去。一個老頭子和兩個年輕的僕人正 在打紙牌。當小姐走進房裡來,他們停止打牌,站了起來。「我要對他們怎麼辦呢?」娜塔 莎想了想。 「不錯,尼基塔,請你走一趟……」(「我要派他去哪裡呢?」)「是的,你到僕人那 裡去把一只公雞送來;是的,米沙,你去拿點燕麥來。」 「您吩咐我去拿點燕麥嗎?」米沙欣喜地、樂意地說。 「你去吧,快點去吧。」老頭子再次地吩咐他。 「費奧多爾,你給我拿一段粉筆來。」 她走過小吃部時,吩咐生茶炊,雖然這時分根本不是飲茶的時候。 管理小吃部的福卡是全家中的一個脾氣最大的人,娜塔莎喜歡在他身上試試她的權柄。 他不相信她的話,便走去問個明白。 「這個小姐可真行!」福卡說,他對娜塔莎虛偽地裝出一副愁眉苦臉的樣子。 這個家庭中沒有一個人像娜塔莎這樣派遣出這麼多的人,給他們佈置這麼多的事兒。她 不能與己無關地望著這些人而不派遣他們到什麼地方去做點什麼事。她好像要試試他們之中 有什麼人會對她發怒,會對她生悶氣,但是除開娜塔莎而外,人們並不喜歡執行任何人的命 令。「我應該做什麼事呢?我應該到哪裡去呢?」娜塔莎在走廊中慢慢行走時這樣思忖。 「納斯塔西婭﹒伊萬諾夫娜,我會生下個什麼?」她問那個穿著女短棉襖向她迎面走來 的侍從丑角。 「你生個跳蚤、蜻蜓、螽斯。」侍從丑角答道。 「我的天呀,我的天呀,老是說些同樣的話。哎呀,我去哪裡好呢?我怎麼辦好呢?」 她兩腳咚咚響地跑到約格爾那裡去了,他和妻子住在樓上。有兩個家庭女教師坐在約格爾那 裡,桌上擺著幾盤葡萄乾、胡桃和杏仁。家庭女教師正在談論在什麼地方居住比較便宜,在 莫斯科,還是在敖得薩。娜塔莎坐了一會兒,她帶著嚴肅的若有所思的表情聽了聽她們談 話,隨即站起來。 「馬達加斯加島,」她說道。「馬——達——加斯——加。」她把每個音節清晰地重說 一遍,她不回答肖斯小姐向她所說的內容,就從房裡走出去。 她的弟弟彼佳也在樓上,他和照管小孩的男僕在安放打算在晚上放的煙火。 「彼佳,彼得卡ヾ,」她對著他大聲喊道。「把我背下樓去。」彼佳跑到她眼前,把背 轉向她。她跳到他背上,用手摟住他的頸頂,他一蹦一跳地背著她往前奔跑。「不,用不著 背了——馬達加斯加島。」她從他背上跳下來,說道,就走下樓去。 娜塔莎好像走遍了她自己的王國,試了試她的權力,她堅信,大家都服服貼貼,但她還 覺得寂寞,於是走到了大廳,她拿起吉他坐在廚子後面昏暗的角落,開始彈出幾個低音,彈 奏她曾在彼得堡和安德烈公爵一同聽過的歌劇中的短句。在別的聽眾看來,她用吉他彈奏的 樂句毫無意義,但是這些樂音在她想象中卻勾起許多回憶。她坐在廚子後面,把視線集中到 小吃部的門裡射出來的一道陽光上,她一面聽她自己彈奏,一面回憶往事。她正處在回憶往 事的狀態中。   ヾ彼得卡是彼佳的愛稱。 索尼婭拿著一只酒杯穿過大廳走進小吃部。娜塔莎望了望她,又望望小吃部的那條門 縫,她彷彿覺得,她正在回想,有一道陽光從小吃部的門縫中射出來。索尼婭拿著酒杯走進 去。「這情景和回憶不爽毫厘,」娜塔莎想了想。 「索尼婭,這是啥調兒?」娜塔莎用指頭撥弄一根粗粗的琴弦時大聲喊道。 「哦,你在這裡呀!」索尼婭嚇得顫抖了一下,然後說,她走到娜塔莎跟前,傾聽她說 話。「不知道。不是《暴風雨》嗎?」 她膽怯地說,害怕說錯了。 「唔,她還是像上次那樣顫抖了一下,還是那樣走到跟前來,畏縮地微微一笑,」娜塔 莎想了想,「完全像現在這樣…… 我想了想,她身上還缺乏什麼吧。」 「不對,這是《擔水人》一曲中的合唱,你聽見嗎?」娜塔莎為了要讓索尼婭能夠聽 懂,便把合唱的曲子唱完了。 「你到哪裡去了?」娜塔莎問道。 「去換一杯水。我馬上就把圖案描完了。」 「你總是忙得不亦樂乎,可是我就不在行,」娜塔莎說道。 「尼古連卡在哪裡?」 「他好像正在睡覺。」 「索尼婭,你去把他喊醒,」娜塔莎說,「告訴他,我喊他唱歌。」她坐了一會兒,想 想過去的一切意味著什麼,她雖然沒有解決這個問題,但一點也不覺得遺憾:她心裡又在想 象她跟他在一起、他用鐘情的目光凝視她的情景。 「唉,他快點歸來。我怕他不能回來啊!而主要是,我見老了,就是這麼一回事!我以 後決不會是現在這個模樣了。他也許今天回來,馬上就回來。他也許回來了,正坐在那個客 廳裡。他也許昨天就回來了,我竟忘懷了。」她站起來,放下吉他,到客廳裡去。全家人、 教師、家庭女教師和客人們都在茶桌旁就座。僕人們都站在桌子周圍,可是安德烈公爵沒有 來,生活又跟以前一樣了。 「啊,是她,」伊利亞﹒安德烈伊奇看見走進來的娜塔莎之後說。「喂,你坐到我身邊 來吧。」可是娜塔莎在母親身旁停步,她環視四周,彷彿在尋找什麼似的。 「媽媽!」她說道。「把他給我吧,給我吧,媽媽,快點,快點兒。」她又費勁地忍 住,不號啕痛哭。 她在桌旁坐了一會,聽聽長輩和也向桌旁走來的尼古拉談話。「我的天呀,我的天,還 是那些同樣的面孔,同樣的談話,爸爸還是拿著一只茶碗,仍舊對著茶碗吹氣!」娜塔莎想 道,因為他們依然如故,所以她驚恐地覺得自己心中升起了一陣對全家人的厭惡感。 喝完茶以後,尼古拉、索尼婭和娜塔莎都走到擺滿沙發的休息室裡去,都走到自己喜愛 的角落,走到他們經常傾心交談的地方去。 ------------------ 戰爭與和平 10 「你是否常有這種情形,」當他們在擺滿沙發的休息室裡坐下來,娜塔莎對哥哥說, 「你彷彿認為,將來不會發生什麼事情,不會發生什麼事情,一切美好的事情都已成為明日 黃花?不是說令人愁悶,而是說憂鬱,你是否常有這種情形?」 「有,別提多麼好啦!」他說,「我常有這種情形,一切都很稱心,大家十分高興,可 是我忽然想到,一切令人厭煩,大家要去見閻王了。有一回,我沒有出席兵團裡的游園會, 那裡正在奏樂……我忽然感到厭煩……」 「啊呀,這個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娜塔莎接著說。 「當我還是小女孩的時候,我也有過這樣的情形。你總記得,有一次因為李子的事情我 被處罰了,你們大家都在跳舞,而我卻坐在教室裡嚎啕大哭,這件事我永遠不會忘記:那時 候我感到憂愁並且可憐大夥兒,也可憐自己,可憐所有的人。主要是,我沒有過錯,」娜塔 莎說道,「你還記得麼?」 「記得。」尼古拉說,「我記得,後來我向你身邊走去,我想安慰你,你要知道,我感 到很不好意思。我們都太可笑了。 當時我有個木偶玩具,我想送給你。你記得麼?」 「你總記得吧,」娜塔莎若有所思地微笑,她說道,「很久很久以前,我們還是個小孩 的時候,叔叔把我們叫到舊屋的書齋裡去,暗得很,我們一走進來,忽然間有個人站在那 裡……」 「黑人奴僕,」尼古拉含著愉快的微笑說完這句話,「怎麼會記不得呢?直至目前我也 不知道,這個人就是黑人奴僕,或者是我們做了一個夢,或者是別人對我們講的。」 「他這個黑人灰溜溜的,你總記得,可是他露出雪白的牙齒,他站著,觀看我們……」 「您記得嗎,索尼婭?」尼古拉問道…… 「記得,我記得,我也記得一點。」索尼婭膽怯地回答……「我不是向爸爸媽媽問過這 個黑人嘛,」娜塔莎說,「他們說,沒有任何黑人奴僕。你不是還記得很清楚嘛!」 「可不是,他的牙齒我至今還記憶猶新。」 「多麼奇怪,真像做過一個夢。我喜歡這個。」 「你總記得,我們在大廳裡滾雞蛋,忽然有兩個老太婆在地毯上打轉轉。有沒有這回 事?多麼輕松愉快,還記得吧?」 「是的。你總記得,爸爸穿著藍皮襖站在台階上放了一槍?」他們面露微笑,懷著回憶 往事的喜悅心情,不是憂悒的老者的回顧,而是富有詩情畫意的青春的回憶——他們逐一回 想那些夢景和現實融為一體的久遠的印象,不知為什麼而感到高興,不時地發出輕微的笑聲。 儘管他們有著共同的回憶,但是索尼婭像平常一樣比他們落伍。 他們回憶的往事中,索尼婭已經忘記許多了,而她所記得的往事在她心中也不會激起他 們所體驗到的那種感情。她只是竭力地傚法他們,分享他們的歡樂。 在他們回憶起索尼婭首次來到他們家中的時候,她才參加談話。索尼婭講到她害怕尼古 拉,因為他的夾克上有幾根絛帶,保姆對她說,也要給她的上衣縫幾根絛帶。 「我可還記得,有人對我說,你是在白菜下面出生的,」娜塔莎說,「我還記得,我當 時不敢不相信,但是我知道,這不是實話,這也就使我感到尷尬了。」 在談話時,一個女傭從休息室的後門探出頭來。 「小姐,有人把公雞拿來了。」那個女僕用耳語說。 「用不著了,波利婭ヾ,吩咐他們把它拿走吧。」娜塔莎說。 他們在擺滿沙發的休息室談話,談到半中間的時候,季姆勒走進房裡來,他走到放在角 落裡的豎琴前面,取下那覆蓋豎琴的呢子布,豎琴發出走調的響聲。 「愛德華﹒卡爾雷奇,請您彈奏一首我愛聽的菲爾德先生的Nocturneゝ吧。」從客廳 裡傳來老伯爵夫人的語氣。   ヾ波利婭是佩拉格婭的小名。 ゝ法語:夜曲。約翰﹒菲爾德(1782∼1837)——鋼琴家和作曲家,他以鋼琴協奏曲和 夜曲而聞名於世。1804—1831年間定居於彼得堡,講授課程並舉行音樂會。 季姆勒彈奏了和弦,把臉轉向娜塔莎、尼古拉和索尼婭,說道: 「荷,年輕人乖乖地坐著啊!」 「我們談論哲學問題吧。」娜塔莎說,她回顧片刻,之後繼續談話。此時的話題是夢幻。 季姆勒開始彈琴。娜塔莎踮著腳尖兒一聲不響地走到桌旁,拿起蠟燭,把它移開,就往 回頭走,靜靜地坐在原來的位子上。這間房裡,特別是他們坐的沙發那兒很昏暗,但是一輪 滿月的銀輝透過幾扇大窗戶照在地板上。 「你要知道,我想,」娜塔莎向尼古拉和索尼婭身邊靠攏一些,用耳語說,這時候季姆 勒彈奏完畢,仍舊坐在那裡,輕盈地撥弄琴弦,心中猶豫不決,就這樣罷休呢,還是再彈點 新花樣。我想,「如果這樣回想,再回想,總是這樣回想,就會回想起在我還沒有出世之前 我所記得的事情……」 「這就是靈魂的轉生,」索尼婭說道,她一向學習成績優良,什麼都記得很牢。「埃及 人相信我們的靈魂曾經附在牲畜身上,以後又會回歸到牲畜身上。」 「不對,你知道,我不相信我們曾經附在牲畜身上這種看法,」儘管已經停止了彈奏, 但是娜塔莎還用耳語說話,「我的確知道,我們曾在某個地方是安琪兒,而且到過這個地 方,因此我們什麼都記得很牢……」 「我可以加入你們一夥嗎?」悄悄地走到他們跟前來的季姆勒說道,並且在他們身旁坐 下。 「既然我們曾經是安琪兒,那末我們怎麼會降到更低的地方?」尼古拉說道,「不對, 這不可能!」 「不是更低,誰對你說更低呢?……為什麼我知道我前世是什麼,」娜塔莎以堅定的口 氣駁斥。「要知道靈魂是不朽的……因此,只要我是永生的,那末我從前也活著,永恆地活 著。」 「不過,對我們來說永恆是難以想象的。」季姆勒說,他流露著溫順而鄙夷的笑容走到 年輕人跟前,但是這時候他也像他們一樣低聲而嚴肅地說話。 「為什麼說永恆是難以想象的?」娜塔莎說,「有今天,有明白,永無止鏡,有昨日, 有前日……」 「娜塔莎!現在輪到你了。你給我唱個什麼曲子,」這時可以聽見伯爵夫人的語聲, 「你們為什麼要在這兒坐得太久,就像一夥陰謀家似的?」 「媽媽,我很不想唱。」娜塔莎說道,而且站起來。 他們大家,甚至連年紀不輕的季姆勒也不想停止談話和離開休息室的這個角落,但是娜 塔莎站起來,於是尼古拉就在擊弦古鋼琴旁邊坐下。像平常一樣,娜塔莎站在大廳正中間, 選了個最聚音的地方,開始唱一支她母親愛聽的樂曲。 她說她不想唱歌,但在很久以前和此後很久都沒有這天晚上唱得那樣好。伯爵伊利 亞﹒安德烈伊奇和米堅卡在書齋裡談話,聽到她的歌聲,就像個急忙想去玩耍的學童快點把 功課做完那樣,給管家下命令時語無倫次,終於不吭聲了,米堅卡也默默無語地聽她唱,面 露微笑地站在伯爵前面。尼古拉目不轉睛地望著妹妹,和她一同喘息。索尼婭一面聽著,一 面想到,她和她的朋友之間的差距多麼大,她怎麼不能像她表妹那樣令人傾倒即使有一點也 好。老伯爵夫人坐在那裡,流露出幸福而憂悒的微笑,眼睛裡噙滿淚水,有時搖搖頭。也想 到娜塔莎,想到自己的青年時代,她想到娜塔莎和安德烈公爵快要辦的這門婚事中有某種不 尋常的令人擔憂的東西。 季姆勒在伯爵夫人身旁坐下來,合上眼睛,聽他們說話。 「伯爵夫人,不過,」他終於開口說話,「這是歐洲的天才,她沒有什麼可學的了,這 種和善、溫存、強而有力……」 「噢,我多麼替她擔憂,我多麼擔憂。」伯爵夫人說,她忘記在和誰說話。她那母親的 嗅覺對她說,不知道娜塔莎身上的什麼東西顯得太多了,所以她將來不會幸福。娜塔莎還沒 有唱完曲子,面露喜色的十四步的彼佳跑進房裡來,通知大家,說有一些穿化裝衣服的人來 了。 娜塔莎忽然站住了。 「傻瓜!」她對她哥哥喊道,跑到了椅子前面,倒在椅子上,號啕大哭起來,之後哭了 很久也沒有罷休。 「媽媽,沒什麼,真的沒什麼,是怎麼回事:彼佳嚇唬我了。」她說著,極力地露出微 笑,但是眼淚籟籟地流,啜泣使她透不過氣來。 家僕們一個個化裝成狗熊、土耳其人、小飯店老闆和太太,既可怕,又可笑,隨身帶來 了冷氣和歡樂,最初他們畏葸葸地蜷縮在接待室裡,然後互相躲在背後擠入了大廳,起初有 點羞羞答答,後來就越來越快活,越來越和諧地唱歌、跳舞、跳輪舞,做聖誕節日的游戲。 伯爵夫人認清了面孔,對著穿化裝衣服的人笑了一陣子,便走進客廳裡去。伯爵伊利亞﹒安 德烈伊奇坐在大廳中笑逐顏開,贊美玩耍的人。一些輕年人不知溜到哪裡去了。 半小時後,還有一個穿著鯨須架式筒裙的老夫人在大廳的其他一些身穿化裝衣服的人中 間出現了——這是尼古拉。彼佳化裝成土耳其女人。季姆勒扮成丑角,娜塔莎扮成驃騎兵, 索尼婭扮成切爾克斯人(有一副用軟木炭畫的胡子和眉毛)。 在沒有穿上化裝衣服的人們寬厚地對他們表示驚歎、表示認不清廬山真面目、並且表示 贊美之後,年輕人都一致認為裝束十分美觀,還應當到別人面前去展示一番。 尼古拉心裡想用他的三架雪橇運載著他們所有的人在暢通的大道上游玩一下,他建議隨 帶十名穿上化裝衣服的家僕去大叔那裡走一趟。 「不行,你們干嘛要使老頭子難堪!」伯爵夫人說。「他那裡連個轉身的地方都沒有。 真要去的話,那就去梅柳科娃家。」 梅柳科娃是一個遺孀,她住在離羅斯托夫家四俄裡的地方,有幾個不同年齡的孩子,也 雇有幾個男女家庭教師。 「我親愛的,好主意,」振作起精神來的老伯爵附和著說,「讓我立刻化起裝來和你們 同去吧。我的確要使帕金塔打起精神來。」 然而伯爵夫人不准伯爵走,因為他那條腿痛了好幾天了。他們決定,伊利亞﹒安德烈耶 維奇不去,如果路易薩﹒伊萬諾夫娜(肖斯小姐)一定要去,那麼小姐們都可以乘車到梅柳 科娃家裡去。一向膽怯、羞羞答答的索尼婭最堅決地央求路易薩﹒伊萬諾夫娜不要拒絕她們 去。 索尼婭打扮得比誰都漂亮。她那用軟木炭畫的胡子和眉毛對她非常相稱。大家都對她 說,她很好看。她顯得異常興奮和精神充沛,這種情緒對她來說是不一般的。一種發自內心 的聲音對她說,或許是今天決定她的命運,或許是永遠也不能決定,她穿上男人的服裝,好 像完全變成另外一個人了。路易薩﹒伊萬諾夫娜答應了,半個鐘頭之後,四輛帶有鈴鼓,鈴 鐺的三架雪橇開到了台階前面,滑鐵在冰凍的雪地上發出咯吱咯吱的響聲。 娜塔莎頭一個發出聖誕節狂歡的口令並以愉快情緒互相感染著,越來越熱烈,當大家走 到嚴寒的戶外,彼此叫喊,互相呼應,談笑風生,坐上雪橇的時候,狂歡情緒到達了頂峰。 驛馬馱著前二輛三駕雪橇,老伯爵乘坐第三輛雪橇,由奧爾洛夫的大走馬駕轅,尼古拉 乘坐私人的第四輛雪橇,由他那匹矮身量的、毛烘烘的黑馬駕轅。尼古拉穿著一件老太婆的 衣裳,外面披上束緊腰帶的驃騎兵斗篷,拉緊韁繩站在這幾輛雪橇的中間。 天還很亮,他看見搭扣和轅馬的眼睛在月亮下發出反光,這幾匹馬兒驚恐地望著那些在 黑暗的台階上的遮陽下喧嚷喊叫的騎者。 娜塔莎、索尼婭、肖斯小姐和兩個丫頭坐在尼古拉的雪橇上。季姆勒偕同妻子和彼佳坐 在老伯爵的雪橇上,化裝的僕役分別坐在其餘幾輛雪橇上。 「扎哈爾,你先走吧!」尼古拉對父親的馬車伕喊了一聲,但意欲乘機於途中趕到前面 去。 季姆勒和其他幾個化裝的人乘坐的老伯爵的那輛三駕雪橇上,滑鐵好像凍結在雪上似 的,咯吱咯吱地作響,不時地聽見低沉的叮叮噹噹的鈴聲,雪橇開始向前移動了。兩匹拉邊 套的馬緊緊地貼近車轅,馬蹄陷進雪地裡,翻捲起堅硬得有如白糖似的閃閃發光的積雪。 尼古拉跟在第一輛三駕雪橇後面出發了,其他幾輛雪橇在後面發出咯咯吱吱的響聲。最 初在狹窄的路上跑快步。當他們從花園近旁駛過的時候,光禿禿的樹木的陰影常常橫斷道 路,遮蔽明亮的月光,但是他們一駛出圍牆,整個灑滿月光的一動不動的雪原就像鑽石似的 發出灰藍色的反光,從四面展現出來。前面的雪橇在行駛時碰到了一個坑窪,顛簸了一兩 下,後面的幾輛雪橇也同樣地碰到了坑窪,這幾輛雪橇莽莽撞撞地打破禁錮著的寂靜,開始 拉開距離向前駛去。 「野兔的腳印,很多的腳印!」在冰凍天氣的冷空氣中傳來娜塔莎的說話聲。 「看得多麼清楚啊,尼古拉!」可以聽見索尼婭的說話聲。尼古拉掉轉頭來望望索尼 婭,他俯下身子湊近她,諦視她的面孔。那張和從前迥然不同的可愛的面孔從貂皮圍脖下面 顯露出來,軟木炭畫的眉毛和胡子黑黝黝的,在月色映照之下似近又遠。 「這還是從前的那個索尼婭。」尼古拉想了一下。他從更近的地方看看她,微微一笑。 「您怎麼,尼古拉?」 「沒什麼。」他說,又向那幾匹馬轉過臉去。 走上了平整的大路,路面給滑鐵磨得珵亮,在月光映照之下可以看見縱橫交錯的馬掌釘 的印痕,這些馬兒不自覺地拉緊韁繩,加快了步速。那匹在左首拉邊套的馬低垂著頭,時而 輕輕拉一下挽索。轅馬搖晃著身子,動動耳朵,好像在發問:「現在就開始,或者是還 早?」扎哈爾的黑色的雪橇在白皚皚的雪地上還可以看得清楚,但是它已經駛到很遠的前方 去了,低沉的鈴聲也漸漸隔遠了。可以聽見他的雪橇中傳來的喊聲、歡笑聲和化裝的人們的 說話聲。 「喂,加把勁,親愛的!」尼古拉喊了一聲,輕輕地拉著一根韁繩,放開揮揚馬鞭的 手。只憑那彷彿迎面吹來的越吹越大的風聲、拉緊挽韁和加速飛奔的拉邊套的轅馬的牽動, 就可以明顯地意識到,三駕雪橇何等迅速地飛奔。尼古拉回頭望了一眼,另外幾輛雪橇也趕 上前來,揚起馬鞭驅使轅馬飛奔,雪橇中傳來一片吶喊聲和尖叫聲。那匹轅馬在軛下堅毅地 晃地身子,沒有考慮減低步速,於必要時情願加一把勁,再加一把勁。 尼古拉趕上了第一輛三駕雪橇。他們從一座山上駛行下來,已經駛到河邊草地中軋寬的 路上。 「我們在什麼地方行駛呢?」尼古拉想了想,「想必是在科索伊草地上。不對,這是個 我從未見過的新地方。這不是科索伊草地,也不是焦姆金山,天知道這是個啥地方啊!這是 個什麼神奇的新地方。不管那是個什麼地方啊!」他對幾匹馬大喝一聲,開始繞過第一輛三 駕雪橇。 扎哈爾勒住馬,把他那一直到眉毛上掛滿霜的臉轉過來。 尼古拉撒開他的幾匹馬,扎哈爾向前伸出他自己的兩隻手,吧嗒一下嘴,也撒開他自己 的馬。 「喂,少爺,沉住氣。」他說道。幾輛並排的三駕雪橇駛行得更快,疾馳的馬兒飛快地 變換腳步。尼古拉衝到前面去了。扎哈爾還沒有改變向前伸出兩手的姿勢,微微地抬起他那 只緊握韁繩的手。 「少爺,不對頭。」他向尼古拉嚷道。尼古拉讓那幾匹馬向前飛躍,終於趕過了扎哈 爾。馬在疾跑時翻捲起微小而干爽的雪粒,撒到那些乘車人的臉上,他們身邊可以聽見繁密 的鏗鏘的響聲,急速地移動的馬蹄和被趕過的三駕雪橇的陰影亂成一團了。從雪地的四面傳 來滑鐵咯吱咯吱的響聲和婦女們刺耳的尖叫聲。 尼古拉又勒住馬,向周遭望了一眼。四下裡仍舊是繁星閃耀的、完全沉浸在月光中的神 奇的平原。 「扎哈爾叫我向左邊走,可是干嘛要向左邊走呢?」尼古拉想道。「難道我們是駛向梅 柳科娃家吧?難道這就是梅柳科娃的村莊嗎?天知道我們在哪裡駛行,天知道我們會發生什 麼事情。不過我們現在感到非常奇怪而且舒暢。」他朝雪橇裡瞥了一眼。 「你瞧,他的胡髭和睫毛全是白的。」一個坐在雪橇裡的長著細胡子、細眉毛、樣子古 怪而清秀的陌生人說。 「這個人好像是娜塔莎,」尼古拉想了想,「這是肖斯小姐,也許不是,這個有胡髭的 切爾克斯人,我不知道她是誰,可是我愛她。」 「你們不覺得冷嗎?」他問道。他們不答話,哈哈大笑起來。坐在後面那輛雪橇上的季 姆勒不知道在喊什麼,也許是可笑的事情,可是他喊什麼,聽不清楚。 「對,對,」可以聽見有幾個人一面發笑,一面回答。 「不過,這是一座仙境般的樹林,黑色的樹蔭和鑽石般閃耀的光點互相輝映,還有一長 排穿廊式的大理石台階,神奇的建築物的銀頂,可以聽見野獸刺耳的尖叫聲。設若這真是梅 柳科娃的村莊,那就更加奇怪了,天知道我們在哪裡行駛,我們總算來到了梅柳科娃的村 莊。」尼古拉想道。 這真是梅柳科娃的村莊,一些丫頭和僕人拿著蠟燭,露出愉快的面容跑到大門口。 「這是什麼人啊?」有人在大門口問道。 「看看那些馬,我就曉得,這是化了裝的伯爵家裡的人,」 可以聽見幾個人回答的聲音。 ------------------ 戰爭與和平 11 佩拉格婭﹒丹尼洛夫娜﹒梅柳科娃是一個敦實的、精力充沛的女人,戴一副眼鏡,穿一 件對襟無扣的寬大的連衣裙,坐在客廳中,幾個女兒圍在她身邊,她想方設法不使她們感到 煩悶。她們正在慢慢地倒出蠟燭油,當接待室傳來一些來客的步履聲和說話聲的時候,她們 就望著幾個走出去的人影。 化裝成驃騎兵、太太、巫婆、丑角、狗熊的人在接待室裡咳嗽幾聲,清清嗓子,擦乾淨 掛了霜的面孔,然後進入人們急急忙忙地點燃蠟燭的大廳。化裝成丑角的季姆勒和化裝成太 太的尼古拉首先跳起舞來。那些被亂喊亂叫的兒童圍住的化裝的人,蒙著臉,改變了嗓子, 在女主人面前鞠躬行禮,然後在房裡叉開腿站著。 「啊,沒法認出來!是娜塔莎麼!你們瞧,她像誰啊!說真的,像個什麼人。愛德 華﹒卡爾雷奇多麼清秀啊!我認不出來。他跳得真棒!啊,我的爺呀!切爾克斯人扮得出 色,說真的,索紐什卡扮這個角色多麼合適。這又是什麼人啊?唔,令人高興!尼基塔,萬 尼亞,把這些桌子挪開。我們還安閒地坐著哩!」 「哈——哈——哈!……驃騎兵,驃騎兵啊!她真像個男孩子,看看那雙腳!……我看 不清晰……」可以聽見許多人的說話聲。 娜塔莎,梅柳科娃家裡的年輕人最喜愛的人,和他們一同溜進那後面的房間裡去了,在 這裡,幾個少女的裸露的手從那敞開的門裡接過一名男僕遞來的她們所必需的軟木炭、各種 各樣的長衫和男人的服裝。過了十分鐘,梅柳科娃家裡的年輕人便和化了裝的人們匯合在一 起了。 佩拉格婭﹒丹尼洛夫娜吩咐給客人空出地方來,宴請主人和僕人,她沒有取下眼鏡,忍 住笑,在那些化裝的人們中間來回地走著,湊近他們,諦視他們的面孔,一個人也不認識。 她非但不認識羅斯托夫家裡的人和季姆勒,怎麼也認不出她自己的幾個女兒,怎麼也認不出 她們穿的她丈夫的幾種長衫和制服。 「這是誰的什麼人呀?」她仔細望著化裝成喀山韃靼人的她的女兒的面孔,一面把臉轉 向家庭女教師,說道。「看來好像是羅斯托夫家裡的什麼人。喂,驃騎兵先生,您在什麼兵 團服役呢?」她問娜塔莎。「給土耳其人一點果子軟糕吧。」她對那個拿著食品繞行一周的 小吃部管事說,「他們的規矩不禁止吃這種食品。」 有時候佩拉格婭﹒丹尼洛夫娜望著這些跳舞的人,他們斷然地認為只要化了裝,誰也認 不出他們。因此不覺得害羞;看見他們跳出古怪而且滑稽可笑的舞步時,她就用手絹蒙著 臉,因為她這個慈祥的老太婆忍不住,笑出聲來,所以她整個肥胖的身子不住地顫抖。 「我的小薩沙,小薩沙!」她說。 在跳完俄羅斯舞和輪舞以後,佩拉格婭﹒丹尼洛夫娜讓所有的僕人和主人聚在一起,圍 成一個大圈子,拿來了一枚戒指、一根繩子和一個盧布,做各種集體游戲。 過了一個鐘頭以後,大家穿的衣裳都給揉皺了,湊亂不堪了。在那淌著熱汗的、發紅 的、顯得愉快的臉上,軟木炭畫的胡子和眉毛都給弄得模模糊糊了。佩拉格婭﹒丹尼洛夫娜 開始認出這些化裝跳舞的人,贊美服裝做得很雅觀,尤其是姑娘們穿起來覺得合身。她感謝 所有的人,使她快活一陣子。她邀請客人在客廳中宵夜,吩咐在大廳中宴請僕人們。 「不,在浴室裡占卜,這太可怕了!」吃夜宵的時候,那個住在梅柳科娃家裡的老處女 說。 「那是為什麼?」梅柳科娃的長女問道。 「您去不成,要有勇氣……」 「我一定要去。」索尼婭說。 「告訴我,這個小姐出了什麼事?」梅柳科娃的次女說。 「對,是這麼回事,有個小姐已經到浴室去了。」老處女說,她拿走一只公雞、兩套餐 具,她所做的正是理應做的事,她在那裡坐下來。坐了一會兒,她只聽見,忽然間有輛車子 開來……一輛雪橇駛近了,鈴鐺和鈴鼓發出叮叮噹噹的響聲,她聽見有個人走來。那個人完 全和人一樣,好像是一個軍官,走進來,坐在她身旁,拿起餐具用膳。」 「啊!啊!……」娜塔莎驚駭萬狀,瞪起眼睛大聲喊叫。 「它怎麼樣,和我們人這樣說話嗎?」 「對,就像人一樣,什麼都像人一樣,他於是開始、開始規勸她,她本想應酬他,一直 談到雞鳴破曉,可是她膽怯起來,簡直膽怯得用手幪住眼睛。他把她托起來了。好在這時候 有幾個姑娘跑過來了……」 「唔,怎麼要嚇唬她們啊!」佩拉格婭﹒丹尼洛夫娜說道。 「媽媽,要知道您自己也占卜過……」女兒說。 「在糧倉裡怎樣占卜呢?」索尼婭問道。 「最好是現在就到糧倉裡去,聽聽那裡的響聲。若是聽到敲打得咚咚響,就是兇兆,若 是聽到裝谷的響聲,就是吉兆,否則就是……」 「媽媽,告訴我,您在糧倉裡遇到了什麼?」 佩拉格婭﹒丹尼洛夫娜微微一笑。 「怎麼啦,我已經忘了……」她說,「你們誰都去不成,是嗎?」 「不,我一定要去,佩拉格婭﹒丹尼洛夫娜,讓我去吧,我一定要去。」索尼婭說道。 「唔,如果你不怕,那沒有什麼,就可以去。」 「路易莎﹒伊萬諾夫娜,我可以去嗎?」索尼婭問道。 無論是做戒指游戲、做繩子游戲,或者做盧布游戲,還是像此刻這樣聊天,尼古拉都未 曾離開索尼婭身邊,他用迥然不同的新眼光看待她。他好像覺得,多虧這副軟木炭畫的胡 子,今天他才首次充分地認識她了。這天晚上索尼婭的確相當快樂、活潑而且漂亮,尼古拉 從未看見她有過這副模樣。 「瞧,她多麼漂亮,可是我卻是個笨蛋!」他一面想道,一面望著她那閃閃發亮的眼睛 和顯得幸福的得意的微笑,這一笑使那胡子下面的面頰現出了一對酒靨。 「我什麼也不怕,」索尼婭說,「可以立刻去嗎?」她站起來。旁人告訴她,糧倉在什 麼地方,她應當站在那兒諦聽,然後就把一件皮襖遞給她。她把皮襖披在頭上,向尼古拉望 了一眼。 「這個少女多麼迷人!」他想了想。「到眼前為止我一直在想什麼啊!」 索尼婭走到通往糧倉的走廊上,尼古拉說他覺得很熱,急忙向正門庭階走去。這幢屋子 裡擠滿了人,的確十分悶熱。 戶外仍然是停滯不動的寒氣,仍然是一輪皓月,只是顯得更加明亮罷了。光線是那麼 強,雪地上的星星是那麼繁多,直教人不想抬頭去仰望夜空。真正的星星反而不太顯眼。天 空裡一片昏暗,異常寂寞,而地球之上則分外歡樂。 「我是笨蛋,一個笨蛋!我直至目前還在等待著什麼?」尼古拉想了想,他跑步走到正 門庭階上,沿著一條通往後門庭階的小經繞過了屋角。他曉得索尼婭會到這裡來。數立方俄 丈的垛起來的木柴擺放在道路中間,被積雪覆蓋著,可以看見木柴的影子,光禿禿的老菩提 樹的陰影交錯在一起,它超過木柴並從側面投射在積雪和小徑上。這條小徑通往糧倉。原木 造的糧倉的牆壁和被積雪覆蓋著的屋頂就像是用寶石鑿出來的,在目光下熠熠生輝。花園裡 的一顆樹喀嚓響了一聲,後又鴉雀無聲了。心胸呼吸的彷彿不是空氣,而是永恆的青春的活 力和喜悅。 女僕住房前面的台階上響起了咯吱咯吱的步履聲,被積雪覆蓋的最後一級階梯上發出響 亮的回聲,可以聽見老處女的說話聲: 「一直向前走,沿著這條小徑一直向前走,小姐,只不過別回頭望!」 「我不怕。」可以聽見索尼婭回答的聲音,她沿著一條朝向尼古拉身邊的小徑走來,她 那穿著精緻的短靿皮鞋的小腳,踩在地上發出咯吱咯吱的響聲。 索尼婭裹著一件皮襖向前走去。當她看見尼古拉的時候,她呆在離他兩步路的地方,她 看見他已不是她從前認識並在平時有點駭人的他了。他穿著一件女人的連衣裙,頭髮蓬亂, 流露著幸福的、索尼婭未曾看見的微笑。索尼婭很快地跑到他眼前。 「完全是另外一個樣子,可是仍然是原來的人,」尼古拉一面思忖,一面注視她那被月 光照耀的臉蛋。他把他的兩隻手伸進蒙著她的頭部的皮襖下面,摟住她,讓她緊緊貼著自 己,吻吻她的嘴唇,那兩撇畫在嘴唇上面的胡子發散著燒焦的軟木的氣味。索尼婭對準他的 嘴唇中間吻了一下,抽出一雙小手托住他的兩頰。 「索尼婭!……」「尼古拉!……」他們只說出這幾個詞。他們都跑到糧倉前面,之後 各人從各人的台階上下來,走回去了。 ------------------ 戰爭與和平 12 當他們大家離開佩拉格婭﹒丹尼洛夫娜乘坐雪橇回去的時候,向來把什麼都看在眼裡、 對什麼都注意的娜塔莎,給大家安排好了坐位,路易薩﹒伊萬諾夫娜跟她,還有季姆勒都坐 進同一輛雪橇,索尼婭、尼古拉和幾個侍女坐在一起。 在歸途中,尼古拉已經不爭先恐後地催馬疾馳,而是平穩地駛行。在那神奇的月光之 下,他不時地打量索尼婭,借著已改變一切的月色,從那用軟木炭畫的眉毛和胡子後面尋找 他從前的索尼婭和現在的索尼婭,他已經下定決定永遠不離開她了。他不時地打量,當他認 得像從前一樣的索尼婭和另外一個索尼婭、而且想到軟木炭的氣味夾雜著接吻的感覺時,他 深深呼吸寒冷的空氣,一面注視後退的地面和星光閃耀的天空,他覺得自己又置身於仙境。 「索尼婭,你覺得舒暢嗎?」他有時這樣發問。 「舒暢,」索尼婭答道。「而你覺得怎樣?」 在半路上,尼古拉叫馬車伕把馬勒住一會兒,他跑到娜塔莎的雪橇前面呆上分把鐘,站 在跨槓上。 「娜塔莎,」他用法國話低聲對她說,「你可要知道,我和索尼婭的事,已經決定了。」 「你對她說了嗎?」娜塔莎問道,她忽然高興得容光煥發起來。 「噢,你臉上畫著胡子和眉毛,顯得多麼古怪,娜塔莎! 你很高興嗎?」 「我真高興,真高興!我已經生你的氣了。我雖然沒有對你說,但是你對待她很不好。 尼古拉,這是一顆怎樣的心啊,我多麼高興!我常常令人可憎,但是我一個人覺得幸運,索 尼婭不在身邊,我覺得不好意思,」娜塔莎繼續說下去,「現在我真夠高興了,喂,你跑去 找她吧。」 「不過,等一等,你多麼滑稽可笑啊!」尼古拉說道,他不時地端詳她,他在妹妹身上 也發現一種他前所未睹的新的、不平常的、令人神往的溫柔。「娜塔莎,有幾分神奇,是不 是?」 「是的,」她回答,「你做得真夠出色。」 「如果我從前看見她是現在這個模樣,」尼古拉想道,「我老早就會問她應該怎樣辦, 不管她吩咐我做什麼事,我樣樣都會辦好,那就一切稱心了。」 「你真高興,這麼說,我做得出色啦?」 「咳,真出色呀!不久前我和媽媽為了這件事爭吵起來了。媽媽說她要拉攏你。怎麼可 以這樣說呢?我幾乎要跟媽媽相罵了。我從來不讓任何人說她的壞話,對她懷有壞的想法, 因為她身上只有好的一面。」 「真夠出色嗎?」尼古拉說,又一次審視妹妹的面部表情,想要弄清楚她是否說了真 話,這時只聽見他那雙皮靴吱吱響,他從跨槓上跳下來,朝他自己的雪橇跑去。她仍舊是那 個幸福的笑容可掬的切爾克斯人,她有一副八字鬍子和兩只閃閃發亮的眼睛,從貂皮風帽下 面向四外觀看,她坐在那兒,這個切爾克斯人就是索尼婭,而這個索尼婭想必就是他未來 的、幸福的、愛他的妻子。 小姐們回到家裡以後,向母親講到她們怎樣在梅柳科娃家裡度過這一段時光,之後各人 回到各人房裡去。她們脫下衣服,但是沒有抹去軟木炭畫的胡子,坐在那裡,坐了很久,談 論自己的幸福。她們說到她們出嫁後怎樣生活,她們的丈夫怎樣和睦,她們會感到多麼幸 福。娜塔莎的桌上還擺著杜尼亞莎前夜給她準備好的幾面鏡子。 「只不過在什麼時候這一切才能實現?我恐怕永遠都沒法……假如能夠實現,那就太好 了!」娜塔莎說道,她一面站立起來,走到鏡子面前。 「娜塔莎,請坐,也許你能看見他。」索尼婭說。娜塔莎點燃蠟燭,坐下來了。 「我看見一個有兩撇鬍子的人。」娜塔莎看見自己的面孔時說。 「小姐,用不著發笑。」杜尼亞莎說。 娜塔莎在索尼婭和女僕的幫助下找到了一個擺放鏡子的地方,她臉上帶著嚴肅的表情, 默不作聲。她長久地坐著,從鏡中觀看一排逐漸消逝的蠟燭,她推測(根據她聽見的故事來 設想),在末了融入一個模糊不清的正方形的燭光中,時而瞧見一口棺材,時而瞧見他—— 安德烈公爵。但是不管她怎樣想把一個最小的黑點視為人或者棺材的形象,她仍舊什麼都看 不見。她常常眨眼,從鏡子旁邊走開。 「為什麼別人看得見,而我卻看不見呢?」她說,「喂,你坐下吧,索尼婭,今天你一 定應該,」她說道,「只不過為我……今天我可真害怕啦!」 索尼婭在鏡子前面坐下來,裝作一副照鏡子的架勢,她於是觀看起來。 「瞧,索菲婭﹒阿歷山德羅夫娜一定能看見,」杜尼亞莎輕聲地說,「您總是發笑。」 索尼婭聽見這些話,並且聽見娜塔莎用耳語說: 「我知道,她準能看見,因為她舊年也看見了。」她們大家莫約靜默了三分鐘。「一定 能看見!」娜塔莎用耳語說,沒有把話說完……索尼婭忽然移開她拿著的那面鏡子,用一只 手摀住眼睛。 「噢,娜塔莎!」她說道。 「看見嗎?看見嗎?看見什麼呀?」娜塔莎托著鏡子,喊叫起來。 索尼婭什麼也看不見,她剛想眨眨眼睛,站起來,這時她聽見娜塔莎的說話聲,她說: 「一定看得見!」……她既不想欺騙杜尼亞莎,也不想欺騙娜塔莎,她坐在那裡覺得難受。 她本人並不知道,當她摀住眼睛的時候,她怎麼會、為什麼會不由自主地叫了一聲。 「看見他嗎?」娜塔莎抓著她的手問道。 「是的。等一等……我……看見他了,」索尼婭情不自禁地說,儘管還不曉得,娜塔莎 言下的他指的是誰,他指的是尼古拉,或者他指的是安德烈。 「可是為什麼不說我看見了?要知道別人都看得見啊!誰會揭穿我,說我看見了,或者 說沒有看見呢?」這個念頭在索尼婭的頭腦裡閃了一下。 「是的,我看見他了。」她說。 「是個啥樣子?是個啥樣子?他是站著,還是躺著?」 「不過,我看見了……本來並沒有什麼,我忽然看見他躺著。」 「安德烈躺著?他病了麼?」娜塔莎帶著驚惶失措的表情,目不轉睛地望著女友,問道。 「不,恰恰相反,恰恰相反,是一副愉快的面孔,他向我轉過臉來。」當她說話的時 候,她好像覺得,她看見了她說的那種情狀。 「喂,後來怎樣,索尼婭?」 「這時我沒有看清楚,有一種既藍而又紅的物體……」 「索尼婭,他在什麼時候回來呢?我在什麼時候可以看見他!我的天呀!我多麼替他也 替自己擔心,為一切擔驚受怕啊……」娜塔莎說道,她對索尼婭的安慰一言不答,躺到床 上,熄滅蠟燭之後長久地閉上眼睛,一動不動地躺在床上,透過結冰的窗戶,望著寒冷的月 光。 ------------------ 戰爭與和平 13 聖誕節節期之後不久,尼古拉告訴母親他鍾愛索尼婭並且向她表白他將娶她為妻的決 心。伯爵夫人早就發覺索尼婭和尼古拉之間發生的愛情,而且預料到他會吐露衷腸,因此她 默不作聲地聽他說話,並且對她兒子說,他想和誰結婚就可以和誰結婚,不過無論是她還是 父親對這種婚事決不會為他祝福。尼古拉首次感到,母親對他不滿意,儘管她十分愛他,她 也決不會向他讓步。她態度冷淡,不朝兒子望上一眼,就派人去把她丈夫找來,當他來到 後,伯爵夫人想在兒子面前簡短地冷靜地告訴丈夫是怎麼回事,但她忍不住,懊惱得痛哭流 涕並從房裡走出去了。老伯爵開始猶豫不決地規勸尼古拉,想使他感到內疚,要他放棄自己 的打算。尼古拉回答,說他決不能違背自己的諾言,於是父親歎了一口氣,看來他感到困惑 不安,很快就停止講話,到伯爵夫人那裡去了。雖然他和兒子爭吵,但是他常常意識到,他 的事業受到挫折,因而在男兒面前犯有過錯,兒子拒絕娶那個有錢的未婚女子,而挑選沒有 嫁妝的索尼婭,他不能因為此事而對他兒子表示忿懣,——只有這時他才更加鮮明地想到, 如果不是事業受到挫折,對尼古拉來說,決不能指望找到一個比索尼婭更好的妻子,事業受 到挫折只能歸罪於他和他的米堅卡,還有他那不可克服的習慣勢力。 父親和母親不再向兒子談論這件事,在這之後過了幾天,伯爵夫人把索尼婭喊到身邊, 顯現出她們二人都意料不到的殘酷無情的樣子,狠狠地責備外甥女引誘她兒子,責備她忘恩 負義。索尼婭默默無言,低垂著眼簾,諦聽伯爵夫人的殘酷的話語,她不明白到底對她有什 麼要求。她願意為恩人們犧牲一切。自我獻身的思想是她珍愛的思想,但是在這種情況下, 她沒法明了,她應當為誰作出什麼犧牲。她不能不愛伯爵夫人和羅斯托夫全家人,但是她也 不能不愛尼古拉,她沒法知道她的幸福取決於這種愛情。她默默無言,怏怏不樂,沒有回答 她的話。尼古拉彷彿覺得,他再也不能忍受這種情狀,他於是去向母親表白一番。尼古拉時 而央求母親寬恕他和索尼婭,答應他們結婚,時而威嚇母親,並且宣稱,如果有人迫害索尼 婭,他就要馬上秘密和她結婚。 伯爵夫人帶著他從未見過的冷淡的表情回答他的話,說他是個成年人,並說安德烈公爵 未經他父親同意貿然結婚了,他可以如法泡製,但她永遠也不會承認這個女陰謀家是自己的 女兒。 女陰謀家這個詞觸怒了尼古拉,他抬高嗓門對母親說,他從未想過她竟然強迫他出賣自 己的感情,如果是這樣,那麼他就要最後一次說……但是他還來不及說出這句果斷的話,母 親就憑他的面部表情看出他要說這句話,她驚惶失措地等待他開口,這句話也許永遠成為他 們之間的沉痛的回憶。他來不及把話說完,因為娜塔莎在門邊偷聽到了,她臉色蒼白,神態 嚴肅,從門口走進房裡來。 「尼古連卡。你在說廢話,住嘴吧,住嘴吧!我對你說,住嘴吧!……」為了壓住他的 聲音,她幾乎在叫喊。 「親愛的,媽媽,這根本不是由於……我的心肝,可憐的媽媽,」她向媽媽轉過臉來, 媽媽覺得她自己瀕臨於痛苦,處於決裂的邊緣,恐懼地望著兒子,但因她執拗,殘酷鬥爭, 所以她不想,也不能退讓。 「尼古連卡,我給你講講清楚,你走開——親愛的媽媽,您聽我說吧。」她對母親說。 她說的話毫無意義,但是得到了她渴望得到的結果。 伯爵夫人憂悒地啜泣,把臉藏在女兒懷裡,可是尼古拉站了起來,心驚膽戰,從房裡走 出去了。 娜塔莎著手調停,結果母親答應不迫害不欺壓索尼婭,而尼古拉答應不隱瞞雙親采取任 何行動。 尼古拉毅然決定,辦妥兵團的事務以後,就離職回家和索尼婭結婚,尼古拉神情憂悒而 嚴肅,與雙親失和,但是他彷彿覺得,他沉溺於熱戀之中,遂於元月初動身回兵團。 尼古拉離開之後,羅斯托夫家中比任何時候更憂鬱了。伯爵夫人由於心緒不佳而害病了。 索尼婭因與尼古拉別離,更因伯爵夫人禁不住會用敵對的腔調和她談話,所以她覺得十 分憂愁。伯爵已顯得比任何時候更為憂慮不安,因為境況惡劣,所以不得不采取果斷措施。 他們務必出售莫斯科的住房和莫斯科近郊的領地,而為售出住房他們必須前往莫斯科。然而 伯爵夫人的健康情況迫使他們將行期日復一日地推遲。 娜塔莎輕松地、甚至愉快地熬過了她剛和未婚夫離別的孤寂的時日,現在一日日變得更 加焦急和難以忍耐了。她原想把她那美好的時光用來和他談情說愛,可是如今她卻不為任何 人將韶光虛度,這種思緒無止無休地使她難受。他的來信多半會引發她的怒氣。如今她以全 副精神關注他,而他在過真正的生活,觀察那些他頗感興趣的地方和新人物,當她想到這一 點,心裡就感到十分委屈。他的書信愈益有趣,她就愈益覺得懊喪。她給他寫的信,不僅不 能給她以安慰,反而被她視為索然無味的虛偽的義務。她不擅長於寫信,因為她不能在信中 真實地表達她慣於用那語聲、微笑和眼神所表達的千分之一的情感。她給他寫信,封封都一 樣,枯燥而乏味,她自己對它毫不重視,伯爵夫人多次替她改正草稿中的拼寫錯誤。 伯爵夫人的病體始終未見痊癒,然而他們已經不能推遲這次莫斯科之行了。務必要備辦 嫁妝,售出住房,除此而外,必須在莫斯科等候安德烈公爵,今冬尼古拉﹒安德烈伊奇公爵 正住在莫斯科,娜塔莎相信,安德烈公爵已經到達莫斯科了。 伯爵夫人尚且待在鄉下,伯爵偕同索尼婭和娜塔莎,乃於元月底啟程著往莫斯科。 ------------------   黃金書屋 整理校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