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爭與和平 1 安德烈公爵在求娜塔莎為妻之後,皮埃爾並無任何明顯的理由,忽然覺得不能繼續過著 從前的生活。無論他怎樣相信他的恩主向他啟示的真理,無論他怎樣充滿熱情為之獻身的內 心修煉在開初使他心向神往的時日給予他多大的喜悅,——在安德烈公爵和娜塔莎訂婚之 後,在約瑟夫﹒阿列克謝耶維奇死去之後(他幾乎是同時獲悉這兩件事),從前的生活魅力 對他來說忽已消失殆盡。生活只留下一個框架:他的那幢住宅、一個姿色迷人的妻子——她 現已獲得某個要人的寵愛、他和彼得堡一切人士的結識以及枯燥乏味的、拘泥於形式的業 務。皮埃爾忽然覺得從前的那種生活出乎意外地令人討厭。他停止寫日記了,避免與師兄師 弟來往,又開始進入俱樂部,開始好酒貪杯,又與光棍朋友接近,他開始過著這種生活,以 致伯爵夫人海倫﹒尼西裡耶夫娜認為有必要對他嚴加指責。皮埃爾覺得她的做法是對的,為 了不使她聲名狼藉、皮埃爾動身前往莫斯科。 在莫斯科,他一走進他那棟高古的住宅(它裡面住著已經憔悴和正在憔悴的公爵小姐及 許多家僕)的時候,在他駛過全城,剛剛看見那金鏤袈裟前面的無數燭光的伊韋爾小教堂, 看見那積雪未被車子壓髒的克裡姆林廣場,看見西夫采夫﹒弗拉若克貧民區的馬車伕和茅舍 的時候,在他一看見那些無所希冀、足不出戶地虛度殘生的莫斯科老人的時候,在他一看見 那些老太太,那些莫斯科的太太小姐、莫斯科的芭蕾舞和莫斯科的英國俱樂部的時候,—— 他就覺得自己置身於家中,置身於平靜的安身之處。在莫斯科定居,就像穿著一種舊長衫似 的,溫暖、舒適、不乾淨。 整個莫斯科的上流社會,從老太太到小孩,迎接皮埃爾就像迎接一位翹盼已久的屍位以 待的客人那樣。在莫斯科的上流社會人士的心目中,皮埃爾是個至為可愛、仁慈聰穎、愉 快、寬宏大量的古怪人,是個心不在焉的誠實待人的舊派頭的俄國貴族。他的錢包總是空 的,因為它對人人都是敞開著的。 紀念演出、劣等彩色畫、塑像、慈善團體、茨岡人、學校、募捐宴會、縱酒、共濟會、 教會、書籍——任何人、任何事都不會遭到他的拒絕;假如不是有兩個向他借了許多錢的友 人擔任監護的話,他真會把什麼都分給別人。俱樂部裡,無論是宴會,還是晚會,少不了 他。他一喝完兩瓶馬爾高酒,隨便倒在他坐的沙發上,人們就把他圍住,議論紛紛,爭吵不 休,笑話喧闐。無論在那裡發生爭吵,只要他露出和善的微笑,隨便打個諢,就和事了。共 濟會分會的餐廳裡假如缺少他,就顯得煩悶,很不景氣。 單身漢的晚餐結束之後,他帶著和善而甜蜜的微笑,屈從愉快的夥伴的請求,站立起 來,和他們一同駛行,於是在青年人之間傳來了激動的歡呼。如果舞會上缺少一個舞伴,他 就走來跳舞。年輕的夫人和小姐之所以喜歡他,是因為他不追求任何女人,他對人人都同樣 殷勤,特別是在晚餐完畢後:Il est charmant,il n』a pas de sexe.ヾ」大家都 這樣談論他。   ヾ法語:他很有魅力,不像男性。 皮埃爾是個退休的宮廷高級侍從,他很溫厚地在莫斯科度過自己的殘年,像他這樣的 人,莫斯科有幾百個。 如果說七年前,他剛從國外回來時候,若是有人對他說,他不必去尋覓什麼,不必去臆 想什麼,他的軌道早已開闢,就永遠注定不變,無論他怎麼兜圈子,他將來不外乎是你所有 處在他的地位的人那樣,他聽了之後真會膽戰心驚。他是決不會相信這番話的,他時而一心 一意地期望在俄國締造共和,時而想當拿破侖,時而想當哲學家,時而想當戰術家,當一個 打敗拿破侖的人嗎?難道不是他有先見之明而且熱烈地期望徹底改造缺德的人類,使他自己 達到盡善盡美的地步嗎?難道不是他建立學校和醫院並且解放農民嗎? 但是他未能實現這一切,他當了一個不貞潔的妻子的富有的丈夫,一個愛吃愛喝、敞開 身上的衣服略微咒罵一下政府的退休高級侍從,一個莫斯科英國俱樂部的成員,而且他還是 一個人人喜愛的莫斯科上流社會的成員。他長久地不能容忍那種思想,說他現在正是七年前 他極端蔑視的那種退休的莫斯科宮廷高級侍從。 有時候他用那種思想來安慰自己,說他只是暫且過著這種生活,但是後來另外一種思想 使他膽戰心驚,有許多像他一樣的人在進入這個生活領域和這個俱樂部時,滿口是牙齒,滿 頭是黑髮,後來從那兒走出來時,牙齒和頭髮全都落光了。 當他感到高傲的時候,他想到自己的地位,他彷彿覺得,他和他以前蔑視的那些退休的 宮廷高級侍從迥然不同,那些人鄙俗而愚蠢,一味自滿,安於現狀,「而我直至現在仍然感 到不滿,仍然想為人類作一點貢獻。」當他感到高傲的時候,他自言自語地說。「也許我所 有的同事也都像我一樣拚命地掙扎,尋找一條新的生活道路像我一樣,被那種環境的力量、 社會和門第的力量,人類無力反抗的自然力量引導到我所走的道路上。」他在謙虛的時候 說,在莫斯科住了一些時日,他已不再藐視那些和他共命運的同事了,而開始喜愛並尊敬他 們,而且像憐惜自己那樣憐惜他們了。 皮埃爾不像從前那樣每時每刻都感到絕望、憂鬱而且厭惡人生,過去經常急劇地發作的 疾病已侵入內心,每時每刻都在纏住他。「為什麼?為了什麼目的?這個世界上在發生什麼 事?」在一日之內他就有幾次惶惑不安地問自己,情不自禁地開始縝密思考生活中的各種現 象的涵義,但他憑經驗也知道,這些問題都沒有答案,於是他趕緊設法迴避它,他時常看 書,或者趕著上俱樂部,或者到阿波隆﹒尼古拉耶維奇那裡去閒談市內的流言飛語。 「海倫﹒瓦西裡耶夫娜除開愛自己的身段,她不愛任何東西,她是世界上最愚蠢的女人 之一,」皮埃爾想道,「但是人們都覺得她是智慧和風雅的頂峰並且崇拜她。拿破侖﹒波拿 巴在沒有成為偉人前一直被世人藐視,自從他變成可憐的丑角之後,弗朗茨皇帝卻力求把自 己的女兒許配他為非法的夫人。西班牙人用天主教神甫祈求上帝,深表感激之情,因為他們 在六月十四日打敗了法國人,而法國人也用天主教神甫祈求上帝,為了他們在六月十四日打 敗西班牙人而向上帝感恩。我的共濟會的師兄師弟們以鮮血發誓,他們願意誓為他人犧牲一 切,可是他們不為貧民而捐獻出一個盧布,他們施耍陰謀,唆使阿斯特列亞分會去反對馬哪 派的求道者,為一張道地的蘇格蘭地毯和一份連草擬人也不知道其內中涵義的、誰也不需要 的文據而四出奔走。我們都信守基督教教規——恕罪、愛他人,為此在莫斯科建立了四十個 教區的四十座教堂,可是昨天就有一名逃兵被鞭笞致死,在宣佈極刑前,那個愛與恕的教規 的執行人——神甫,叫那名士兵親吻十字架。」皮埃爾這樣想道,這種普遍的、已被眾人公 認的虛偽,不管他怎樣習以為常,但是它每次都像一件新鮮事物,使他覺得詫異。「我明了 這種虛偽和雜亂無章,」他想道,「可是我怎樣才能把我明了的一切講給他們聽呢?我嘗試 過了,總是發現他們在靈魂深處也像我一樣對一切了若指掌,只是想方設法不去看它罷了。 這樣說來,就應該這樣!但是我藏到哪裡去呢?」皮埃爾想道。他體驗到他具有許多人的、 尤其是俄國人的那種不幸者的能力:能夠看出並且相信善與真的可能性,可是對生活中的惡 與偽卻看得過分清楚,以致不能認真地生活下去。在他的眼中,任何勞動領域均與罪惡和虛 偽聯繫在一起。無論他想做一個什麼人,無論他著手做什麼事,罪惡與虛偽都把他推開,擋 住他所活動的一切途徑。但同時應當活下去,應當從事某種活動。在這些懸而未決的生活問 題的壓力下,真是太可怕了。為了忘懷這些問題,他浸沉於他所碰到的各種樂事。他經常進 入形形色色的交際場所,縱情地飲酒,收購圖畫,建築亭台樓閣,主要是博覽群書。 他經常讀書,手邊有一本什麼書,就讀什麼書,回到家裡以後,當僕人還在給他寬衣的 時候,他已經拿起一本書來讀,讀書之後繼而睡眠,睡眠之後便在客廳和俱樂部閒談,閒談 之後繼而狂飲,追求女人,狂飲之後繼而閒談、讀書和縱酒。飲酒對於他愈益成為生理上的 需要,同時也是精神上的需要。雖然大夫們都對他說,他長得太胖,酒對他的危害性很大, 但是他仍舊好酒貪杯。只有當他本人都沒有發覺他怎麼竟把幾杯酒倒進了他那張大嘴巴之 後,他才覺得非常痛快,他才覺得他體內有一種舒適的溫暖,他才溫和地對待所有親近的 人,才願意動動腦筋,對各種思想膚淺地發表意見,但卻未能深入其實質。他喝了一兩瓶葡 萄酒以後,他才模糊地意識到,往昔使他不寒而慄的難以解決的生活難題並不像他想象的那 樣可怕了。在午餐和晚餐之後,他頭暈腦脹,一邊講些空話,一邊聽人家談話或者讀書的時 候他才不斷地遇見自己身邊的這個生活上的難題。但是他只是在酒癮上來的時候,他才自言 自語地說:「這沒有什麼。我會把它搞清楚的——怎麼解釋它呢,我已經有所準備。現在我 可沒有空閒哩,——以後我來全面考慮吧!」但是這個以後在任何時候都不會到來。 早上餓著肚皮的時候,從前的一切問題彷彿又顯得難以解決,極為可怕了,於是皮埃爾 急忙拿起一本書來讀,每當有人來找他的時候,他就感到非常高興。 有時皮埃爾回憶起他所聽到的故事,故事中談到,士兵們作戰時處於槍林彈雨之下,他 們躲在掩蔽體內,這時無事可做,為了經受起危險造成的威脅,他們盡可能給自己找點事情 做。皮埃爾彷彿覺得所有的人都是逃避人生的士兵:有的人貪圖功名,有的人賭博成癖,有 的人編寫法典,有的人玩弄女性,有的人貪愛玩物,有的人騎馬閒游,有的人躋身於政壇, 有的人從事狩獵,有的人好酒貪杯,有的人國務倥傯。「既沒有卑微人物,也沒有高官顯 貴,橫豎一樣:只想巧妙地逃避人生!」皮埃爾想道,「只想不目睹人生,這種可怕的人 生。」 ------------------    戰爭與和平 2 冬之初,尼古拉﹒安德烈伊奇﹒博爾孔斯基偕同女兒來到莫斯科。由於他的過去,由於 他的智慧和獨特的才能,特別是由於當時國人對亞歷山大皇帝統治的熱忱已經減退,還由於 當時反法和愛國的思想傾向在莫斯科占有統治地位,尼古拉﹒安德烈伊奇公爵立即成為莫斯 科人特別尊敬的對象,並已成為莫斯科政府中的反對派的中心人物。 這一年公爵很顯老了。他身上出現急劇衰老的徵狀:常常忽然入睡、對邇近發生的事體 健忘,對久遠的往事反而記得很牢,而且具有擔任莫斯科的反對派首腦的稚氣的虛榮,儘管 如此,這個老者,尤其是每逢晚上就穿著一件短皮襖,戴著撲了香粉的假髮出來飲茶,這 時,只要一被人感動,他就斷斷續續地談起往事來,或者更不連貫地、激烈地指責時弊,雖 然如此,他仍能使全體客人對他懷有敬重之感。在來客看來,這一整幢舊式樓房,樓房中的 偌大的穿衣鏡、舊式家具、這些撲過香粉的僕人、這位上一世紀的固執而聰明的老者本人、 他那崇敬他的溫順的女兒、貌美的法國女人,這一切構成了壯麗的令人悅意的景象。但是來 客並沒有想到,除開他們遇見主人們的兩三小時而外,一晝夜尚有二十一、二小時,在這段 時間,這個家庭正在過著家庭內部的秘密生活。在莫斯科,邇近的這種家庭內部生活對公爵 小姐瑪麗亞來說已經變得令她十分難受了。在莫斯科,她已經喪失了她的莫大的歡樂——在 童山曾經使她精神充滿的她與神親們的談話和孤獨生活;她沒有得到都市生活的任何益處和 樂趣。她不去交際場所了,大家知道,她家父不讓她獨自一人外出,而他自己卻因身體欠適 不能出門,因此就沒有人邀請她去出席宴會和晚會。公爵小姐瑪麗亞對出閣這件事完全失 望。她看見尼古拉﹒安德烈伊奇公爵流露著冷淡而兇惡的神情接待和送走那些偶爾前來造訪 的可以作為未婚夫的年輕人。公爵小姐瑪麗亞沒有朋友,此次抵達莫斯科,她對兩個最親近 的朋友大為失望:其中一人是布裡安小姐,公爵小姐原來就不能向她傾吐衷腸,現在覺得她 十分可憎了,而且出於某些緣由,她開始迴避她;另一個朋友就是朱莉,此人住在莫斯科, 公爵小姐瑪麗亞和她一連通過五年信,當公爵小姐瑪麗亞和她重逢時,她覺得她完全生疏 了。這時朱莉由於兄弟均已去世,已成為莫斯科最富有的未婚女子之一,她正處於社交界的 極度歡樂之中。一些年輕人把她包圍起來,她以為他們忽然賞識她的優點。朱莉處在社交界 的秋娘半老的時期,她覺得出閣的最後時機已經來臨,現在應該決定她的命運,否則就永遠 不能決定。公爵小姐瑪麗亞每逢星期四就流露出憂鬱的微笑,想起她現在沒有什麼人可以互 通魚雁,因為朱莉在這裡,每星期和她會面,但是她的出現不能給她帶來任何歡樂。她儼像 一個拒絕娶那數年與其共度良宵的女人的老僑民,她覺得遺憾的是,朱莉在這裡,她沒有什 麼人可以互通魚雁了。在莫斯科,公爵小姐瑪麗亞沒有什麼人可以商淡,沒有什麼人可以傾 訴自己的憂愁,而在這段時間內又增添了許多憂愁。安德烈公爵回家娶親的日期臨近了,他 委託她讓父親作好思想準備這樁事不僅未能辦妥,看來這件事反而給她搞糟了,一提及伯爵 小姐羅斯托娃,老公爵就感到慍怒,他本來就時常心緒不安。公爵小姐瑪麗亞近來又增添了 憂愁,就是她給六歲的侄兒教課的事情。在她和尼古盧什卡的相互關係方面,她膽戰心驚地 發覺她自己也有她父親那種容易動怒的性情。不管她有多少次對自己說,教侄子時不應該激 怒,可是幾乎每次當她執著教鞭坐下來教法語字母表時,她很想盡快地、輕易地把她自己的 知識灌輸給小孩,可是他心裡害怕,親眼看到他姑母就要發火了。每當孩子有點不用心,她 就渾身顫栗,心裡著急,怒氣沖沖,並且提高了嗓門,有時抓著他的手,叫他站到屋角裡 去。當她叫侄子站到屋角裡去了,她自己也由於兇惡的壞性子而大哭起來,尼古盧什卡也模 仿她嚎啕大哭,未經她許可就從屋角裡溜出來,走到她跟前,從她臉上挪開她那雙被眼淚弄 濕的手,安慰他姑母。然而她父親經常對女兒大發雷霆,近來已經達到了殘忍的地步,這也 就最使公爵小姐感到苦惱。既然他強迫她夜夜作揖叩頭,既然他揍她,強迫她搬柴、打水, 而她連想也不會想到她的處境非常困難;但是這個疼愛女兒的折磨者之所以至為殘忍,是因 為他疼愛她而使他自己受折磨,也使她受折磨,他非但故意凌辱她,貶低她,而且向她表 明,她在各方面都有過錯。近來她身上又出現了一個最使公爵小姐瑪麗亞感到苦惱的性格的 特點,這就是他更加接近布裡安小姐。在他接到兒子打算結婚的消息後,他腦海中開初浮現 出一個開玩笑的念頭:如果安德烈結婚,那末他就要娶布裡安,很明顯,這個念頭使他感到 心歡,公爵小姐瑪麗亞彷彿覺得,為了侮辱她,他近來執著地對布裡安小姐表示寵愛,而對 女兒卻表示不滿。 有一次,在莫斯科,老公爵當著公爵小姐瑪麗亞的面(她彷彿覺得,她父親在她面前故 意這樣做)吻了吻布裡安小姐的手,把她拉到身邊,很親熱地擁抱她。公爵小姐瑪麗亞漲紅 了臉,從房裡跑出去了。幾分鐘以後,布裡安小姐走到公爵小姐瑪麗亞身邊,面露微笑,用 她那悅耳的嗓音快活地講著什麼事情。公爵小姐瑪麗亞連忙揩掉眼淚,邁開堅定的腳步走到 布裡安跟前,顯然,她自己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她帶著慍怒和衝動的嗓音向法國女人大聲 喊叫起來: 「這真卑鄙,真下流,慘無人道地利用……軟弱,」她沒有把話說完,「您從我房裡走 開。」她喊道,放聲大哭起來。 第二天,公爵沒有對他女兒道出一句話,但是她發現,吃午飯的時候他吩咐先給布裡安 小姐傳菜。午餐結束時,當小吃部主管按照原有習慣又先給公爵小姐遞上咖啡,於是公爵勃 然大怒,把手杖擲到菲利普身上,並且馬上吩咐送他去當兵。 「沒有聽見……我說了兩遍啊!……沒有聽見呀!她是這一家的為首的人,她是我的最 好的朋友,」公爵喊道,「假如你膽敢,」他發火了,大聲喊道,第一次把臉轉向公爵小姐 瑪麗亞,「膽敢再像昨天那樣……在她面前放肆,我就要給點顏色你看,要你知道誰是這家 的主人。你滾,我不想見你,向她陪罪!」 公爵小姐瑪麗亞為她自己,也為乞求庇護的小吃部主管菲利普向阿馬利婭﹒葉夫根尼耶 夫娜ヾ和父親陪罪。   ヾ阿馬利婭﹒葉夫根尼耶夫娜是法國女人布裡安的俄國名字和父稱。 在這種時刻,公爵小姐瑪麗亞的心中充滿一種犧牲者的自豪感。在這種時刻,她所譴責 的父親忽然在她面前尋找眼鏡,在眼鏡旁邊摸來摸去,沒有看見;或者竟然把剛才發生的事 情忘記得一乾二淨,或者伸出他那軟弱無力的兩腿,搖晃不定地走了一步,他回頭望望,是 否有人看見他那有衰弱的體態,或者更糟的是,用午餐時,在沒有客人使他興奮時,他忽然 微微入睡,放開身上的餐巾,他那巍巍顫顫的腦袋低垂在餐盤上。「他太老了,太衰弱了, 而我竟敢譴責他!」在這種時刻,她常懷著厭惡自己的神情這樣想。 ------------------    戰爭與和平 3 一八一一年,一位瞬即轟動一時的法國大夫居住在莫斯科,他身材魁梧,眉清目秀,像 法國人那樣講究禮貌,莫斯科人都說他是一位具有非凡醫術的大夫,他就是梅蒂維埃。上流 社會的家庭接待他,不把他視為大夫,而把他視為與別人平等的人。 尼古拉﹒安德烈伊奇公爵從前嘲笑醫學,近來他接受布裡安小姐的忠告,准許這位大夫 到他家裡來,現在已經和他混熟了。梅蒂維埃每個禮拜到公爵家裡去一兩次。 公爵的命名日——聖尼古拉節,全莫斯科的人士都聚集在他的宅第門前,但是他吩咐不 接見任何人,只宴請少數幾個人,他把少數客人的名單交給公爵小姐瑪麗亞。 早上前來祝賀的梅蒂維埃,認為做大夫的de forcer la consigneヾ,是理所當然 的事,他對公爵小姐瑪麗亞這樣說,於是就走進去見公爵。很不巧,命名日這天早晨,老公 爵的情緒壞透了。整個早晨他在屋裡踱來踱去,老是在找大家的碴兒,裝作聽不懂別人對他 說的話,大家也聽不懂他說的話。公爵小姐瑪麗亞確實知道,每當他焦慮不安、低聲嘮叨, 最後難免要狂怒起來,整個早晨她在屋裡走來走去,就像在一支扳開槍機的裝上彈藥的火槍 前面,等待不可避免的射擊似的。在大夫未來之前,早晨平安無事地度過了。公爵小姐瑪麗 亞放醫生進來之後,便拿著一本書在客廳廳房坐下來,從這兒她能聽見書齋中發生的事情。   ヾ法語:違反命令。 起初她聽見梅蒂維埃一個人的說話聲,繼而聽見父親的說話聲,之後聽見兩個人同時說 話的聲音,門敞開了,心驚膽戰的、相貌漂亮的、頭上蓄有一綹蓬起的黑髮的梅蒂維埃的身 影在門坎上出現了,公爵的身影也在這裡出現了,他頭戴睡帽,身穿長衫,現出一副由於狂 怒而變得難看的面孔,一雙瞳人向下垂。 「你不明白嗎?」公爵喊道,「可是我明白啊!一個法國的密探,波拿巴的奴隸,密 探,從我屋裡滾出去,滾出去,我對你說!」他於是砰然一聲關上門。 梅蒂維埃聳聳肩膀,走到布裡安小姐跟前,她聽見喊聲,從隔壁房裡跑來了。 「公爵不太舒服,la bile et le transport an cerveau.Tranquilliscz- vous,je repasserai demain.」ヾ梅蒂維埃說,把一個指頭放在嘴唇上,匆匆地走出去 了。   ヾ法語:膽囊病,腦充血。不用擔心吧,明天我順路再來。 從門後傳來步履聲和叫喊聲:「這一夥密探,叛徒,到處是叛徒!我自己家裡也沒有片 刻的平靜!」 梅蒂維埃走後,老公爵把女兒喊到身邊來,於是向她大發雷霆。她的罪過是:把一個密 探放進屋裡來。他不是對她說過,叫她開列一份名單,凡是名單上沒有的人,不得放進屋裡 來。干嘛要把這個壞蛋放進來啊!她真是罪魁禍首。「她在他身邊,他不會有片刻的寧靜, 他不會寧靜地壽終正寢的。」 他說道。 「不行,媽呀!分開,分開,這一點您要曉得,您要曉得!現在我不能再忍受了。」他 說完這句話,便從房裡走出去。他彷彿怕她不會想個法子來自己安尉自己,於是回到她身 邊,極力地裝出心平氣和的樣子,補充地說:「您甭以為我是在生氣時才對您說出這番話 的,現在我心平氣和,我把這一點縝密地考慮到了,只有這麼辦,分開,您給您自己找個地 方吧!……」但是他忍受不了,現出慍怒的樣子,只有愛她的人才會這樣,顯然他自己感到 痛苦,他晃了晃拳頭,向她喊道: 「哪怕有個什麼笨蛋把她娶去也好!」他砰然一聲關上房門,把布裡安小姐喊到身邊 來,書齋中鴉雀無聲。 兩點鐘,六位被挑選的客人都乘車前來出席宴會。這六位客人說:大名鼎鼎的拉斯托普 欽伯爵、洛普欣公爵和他的侄兒、公爵的老戰友恰特羅夫將軍,年輕的客人有皮埃爾和鮑裡 斯﹒德魯別茨科伊——他們都在客廳中等候他。 目前來到莫斯科休假的鮑裡斯,極欲結識尼古拉﹒博爾孔斯基公爵,他擅長於博得公爵 的好感,使得公爵為他破例在家中接見單身青年。 公爵的家不是所謂的「上流社會」,而是一個小圈子,儘管在市內默默無聞,但是受到 它的接待令人感到無比的榮幸。鮑裡斯在一星期前才明白這一點,那時候總司令在他面前邀 請拉斯托普欽伯爵在聖尼古拉節赴宴,拉斯托普欽說他不能應邀。 「這一天我總要到骨瘦如柴的尼古拉﹒安德烈儼奇公爵那裡去表示敬意。」 「啊,對,對,」總司令答道。「他近來怎樣?……」 午宴前這個小團體聚集在擺設有陳舊家具的高大的舊式客廳裡,儼像法庭召開的一次盛 會。大家都默默無言,即令在交談,也把嗓音壓得很低。尼古拉﹒安德烈伊奇公爵走出來 了,他態度嚴肅,默不作聲,公爵小姐瑪麗亞比平素顯得更嫻靜而羞怯。客人很不樂意地和 她應酬幾句,因為看見她無心去聽他們談話。惟有拉斯托普欽伯爵一人為使談話不中斷,他 時而講到最近的市內新聞,時而講到政治領域的新聞。 洛普欣和年老的將軍有時也參加談話。尼古拉﹒安德烈伊奇公爵諦聽著,儼如一位聽取 下級匯報情況的首席法官,只不過有時候默不作聲地或者三言兩語地表明,他對下級向他匯 報的情況已經知照。談話的腔調聽起來容易明了,誰也不稱頌政治領域發生的事情。人們所 講的重大事體顯然證實了各種情況越來越惡劣,但是,在講述和議論任何事件時,令人驚奇 的是,只要議論的內容涉及皇帝陛下,講話的人就停下來,或者被人家制止。 宴會間,談話牽涉到最近的政治新聞:拿破侖占領奧爾登堡大公的領地、俄國送陳歐洲 各國朝廷旨在反對拿破侖的照會。 「波拿巴對付歐洲,就像海盜對付一條被奪去的海船一樣。」拉斯托普欽伯爵說,把他 說過幾遍的話重述一遍。「各國國王的長久忍耐,或者是受人蒙騙,使人感到驚奇。現在事 情涉及教皇了,波拿巴已經肆無忌憚地不害臊地試圖推翻天主教的首領,因此人人都不吭 聲!唯有我們的國王一人對侵占奧爾登堡大公的領地一事表示抗議。既使那樣,也是……」 拉斯托普欽伯爵默不作聲,他覺得他正處在不能繼續譴責的邊緣。 「有人建議用其他領地代替奧爾登堡公國,」尼古拉﹒安德烈伊奇公爵說,「他叫大公 們這樣遷來遷去,就像我叫農夫自童山遷到博古恰羅夫和梁贊的領地去那樣。」 「Le duc d』Oldenbourg supporte son malheur avec une force de  caract□re et une resignation admirable。」ヾ鮑裡斯說,他恭恭敬敬地參與談 話。他所以說這番話,是因為他自彼得堡前來此地的途中榮幸地與大公結識。尼古拉﹒安德 列伊奇公爵望了望這個年輕人,好像他想就此事對他說點什麼話,然而他認為他太年輕,便 轉變念頭。 「我讀過我方就奧爾登堡事件所提出的抗議書,這份照會的措詞拙劣,真令我感到驚 訝。」拉斯托普欽伯爵漫不經心地說,那腔調就像某人評論一件他最熟的事情那樣。 皮埃爾帶著幼稚的驚訝的神情望望拉斯托普欽,心裡不明白,為什麼照會的拙劣措詞會 使他焦慮不安。 「伯爵,如果照會的內涵富有說服力,文詞上的優與劣,難道不都是一樣?」他說。 「Mon cher,avec nos 500 mille hommes de troupes,il serait facile  d』avoir un beau style.」ゝ拉斯托普欽伯爵說。皮埃爾明白,照會的措詞使拉斯托 普欽伯爵擔心的原因。   ヾ法語:奧爾登堡大公以其驚人的毅力和鎮靜的態度忍受自己的不幸。 ゝ法語:我親愛的,擁有五十萬軍隊,要想有優美的文筆,是很容易的。 「看來,文人相當多了,」老公爵說,「彼得堡人人都會寫,不僅會寫照會,——還會 編纂新法典。我的安德留沙在那兒為俄國編纂了一整冊法典。現在人人在寫嘛!」他很不自 然地笑起來了。 談話停頓了一會,年老的將軍咳嗽了幾聲,引起別人的注意。 「請問您,是不是聽到近來彼得堡舉行閱兵式時發生的事件?那些新任的法國公使大顯 身手啊!」 「怎麼?說得對,我多少聽到一點;他在陛下面前不自在地說了什麼話。」 「陛下叫他注意擲彈兵師和分列式,」將軍繼續說下去,「那個公使好像什麼都不注 意,而且他竟膽敢說,我們在自己法國就不注意這等瑣碎事。國王沒有說什麼。據說,在以 後的閱兵式上,國王根本不去理睬他了。」 大家都默不作聲,對與國王本人有關的這件事情,決不能發表任何議論。 「放肆!」公爵說,「您知道梅蒂維埃嗎?我今天把他趕出去了。他到過這兒,無論我 怎樣叫他們不要把任何人放進屋裡來,可是他們還是讓他來到我面前來。」公爵說,很氣忿 地瞟了女兒一眼。於是他講述了他和法國醫生談話的全部內容,講述了他堅信梅蒂維埃是個 密探的原因。雖然這些原因很不充分,很不明顯,但是誰也不去反駁他。 吃完烤菜之後,端來了香檳酒。客人們從座位上站起來,祝賀老公爵。公爵小姐瑪麗亞 也走到他跟前。 他用那冷漠而兇惡的目光瞟了她一眼,把佈滿皺紋的刮淨的面頰湊近她。他的面部表情 向她說明,他並沒有把早晨的談話忘記,他的決定像從前一樣生效,只不過由於客人們在 場,他現在不把這件事講給她聽。 在他們走到客廳裡去喝咖啡茶的時候,老人們坐在一起了。 尼古拉﹒安德烈伊奇更加興奮起來,並且說出了他對當前的戰爭的見解。 他說,當我們仍向德意志人尋求聯盟,硬要干預歐洲的事務(蒂爾西特和約把我們卷入 歐洲事務中)的時候,我們反對波拿巴的戰爭就會是很不幸的。我們用不著為奧國而作戰, 也用不著為反對奧國而作戰。我們的整個政策重心落在東方,而對波拿巴,只要在邊境用 兵,推行堅定的政策,這樣,他永遠也不敢像一八○七年那樣逾越俄國邊境了。 「公爵,我們怎麼能夠對法國人宣戰啊!」拉斯托普欽伯爵說,「難道我們能夠組成義 勇軍去反對我們的教師和上帝嗎?請您看看我們的青年,看看我們的太太們。我們的上帝是 法國人,我們的天國是巴黎。」 他開始說得更響亮,看來要讓大家聽見他說話。 「法國人的服裝,法國人的思想,法國人的感情啊!看,您掐著梅蒂維埃的脖子把他攆 出去,因為他是法國人,是惡漢,可是我們的太太們卻匍匐在他面前。我昨天出席了一次晚 會,那裡的五個夫人中就有三個是天主教徒,在教皇的許可下,星期天她們要在十字布上繡 花。可是她們幾乎是光著身子,坐在那裡,儼像買賣人的澡堂的招牌似的,不客氣地這麼說 吧。咳,公爵,看看我們這樣的青年,我要從珍品陳列館裡拿出一根彼得大帝的很舊的粗棒 子,遵照俄國方式把他們痛打一頓,叫他們醒悟過來!」 大家都沉默不言。老公爵臉上流露著微笑,一面諦視拉斯托普欽,贊成地晃晃腦袋。 「喂,閣下,再見,祝您健康。」拉斯托普欽說,他以那固有的急促的動作站立起來, 向公爵伸出手來。 「親愛的,再見,您的話像古斯裡琴,叫我聽得出神!」老公爵握著他的手,把面頰湊 近他,他讓他親吻。其他人也隨著拉斯托普欽站立起來。 ------------------    戰爭與和平 4 公爵小姐瑪麗亞坐在客廳裡,靜聽老年人的流言閒語,她對聽見的話一點也不懂;心中 只想到客人們是否正在注意她父親對她的敵視態度。她甚至沒有注意共進午餐時德魯別茨科 伊對她特別關心,向她獻殷勤,他第三次到他們家裡來訪問。 公爵小姐瑪麗亞現出漫不經心的、疑惑的眼神,把臉轉向皮埃爾,在公爵走出去以後, 皮埃爾這個最後走的客人手裡拿著一頂帽子,臉上微露笑容,走到她跟前,他們單獨地留在 客廳裡。 「還可以再坐一會兒嗎?」他把那肥胖的身子懶散地躺在公爵小姐瑪麗亞身旁的安樂椅 上時說道。 「啊,可以,」她說。「您什麼都沒有發覺嗎?」她的目光彷彿這樣說。 皮埃爾在午餐後心情愉快。他兩眼望著前面,悄悄地微笑。 「公爵小姐,您老早就認識這個年輕人嗎?」他說。 「哪個年輕人?」 「德魯別茨科伊?」 「不,不久以前才……」 「怎麼樣,您喜歡他嗎?」 「是的,他是個招人喜歡的年輕人……您干嘛問我這個呢?」公爵小姐瑪麗亞說,心裡 還繼續想到今天早上她和父親的談話。 「因為我觀察到了:這個年輕人平時總是從彼得堡坐車到莫斯科來休假,其目的只是娶 一個富有的未婚女子。」 「您觀察到了這種事嗎?」公爵小姐瑪麗亞說。 「是啊,」皮埃爾面露微笑,繼續說下去,「目前這個年輕人是這樣活動的:那裡有富 裕的未婚女子,他就到那裡去。我把他看得一清二楚。他現今躊躇不前,他要向誰發動進 攻:向您進攻呢,還是向朱莉﹒卡拉金娜小姐進攻呢?Il est tr□s assidu aupres  d』elleヾ.」 「他常到她們那裡去嗎?」 「是的,他常到那裡去。您知道一種追求女人的新方式嗎?」 皮埃爾帶著歡樂的微笑說,顯然他懷有善意譏諷的愉快心情,正因為他有這種心情,所 以他常在日記上責備自己。 「不曉得。」公爵小姐瑪麗亞說。 「目前要取得莫斯科的少女的歡心,il faut □tre m□lancoli-que.Et il est  tr□s melancolique aupr□s dm—lle卡拉金娜。ゝ」皮埃爾說。   ヾ法語:他很關懷她。 ゝ法語:就應該抑鬱寡歡。他在她面前顯得非常抑鬱寡歡。 「Vraiment?ヾ」公爵小姐瑪麗亞說,她兩眼望著皮埃爾的仁慈的面孔,不斷地想到自 己的痛苦,「若是我拿定主意,把我感覺到的一切講給什麼人聽,我心裡就會松快點兒。我 恰恰願意把這一切講給皮埃爾聽。他這樣善良而且高尚。我希望變得松快一點。他給我出一 個好主意吧!」   ヾ法語:是真的嗎? 「您願意嫁給他嗎?」皮埃爾問道。 「哎呀,我的天啊,伯爵!有時候我願意嫁給任何人。」公爵小姐瑪麗亞突然出乎自己 意料,帶著哭泣的嗓音說,「噢,愛一個親近的人並且感覺到……(她的嗓音顫抖地繼續說 下去)除開痛苦之外,你竟不能替他做什麼,當你知道你不能改變這種情況時,你會多麼難 受啊。那末唯一的辦法就是離開他,但是我能到哪裡去呢?」 「公爵小姐,怎麼了,您發生了什麼事情?」 可是公爵小姐並沒有把話說完,就放聲大哭起來。 「我不曉得我今天是怎麼搞的。甭聽我說吧,把我對您說的話忘掉吧。」 皮埃爾的愉快心情已消失殆盡。他擔心地探問公爵小姐,請她把心裡的話一股腦兒說出 來,向他傾訴自己的煩惱,但她只是再三地說,請他忘掉她所說的話,他不記得她說過什麼 話了。她沒有什麼煩惱,只有他知道的那種煩惱,即是安德烈公爵結婚一事有引起父子發生 爭執的危險。 「您是否聽到羅斯托夫一家人的情況?」為了改變話題,她問道。「有人告訴我他們不 久以後會到這裡來。我也天天在等待安德烈。我希望他們在這兒會面。」 「他現在對這種事有什麼看法?」皮埃爾問道,他言下的「他」指的是老公爵。公爵小 姐瑪麗亞搖搖頭。 「但是怎麼辦才好?到年尾只剩下幾個月了。這種事是不會發生的。我只希幫助哥哥擺 脫剛剛會面時出現的窘態。我渴望他們快點回來。我希望和她合得來。您早就認識他們,」 公爵小姐瑪麗亞說,「您老老實實把全部實情告訴我,她是個怎樣的姑娘,您認為她怎樣? 但是您得說出全部真相,您知道,因為安德烈冒著很大的風險,他違反父親的意旨擅自行 動,我希望知道……」 一種模糊的本能對皮埃爾說,這些補充說明,加上要他說出全部實情的反覆多次的請 求,表示公爵小姐對未來的嫂嫂懷有惡意,她心裡想要皮埃爾不讚許安德烈公爵的選擇,但 是皮埃爾道出了與其說是他所考慮到的,毋寧說是他心裡覺得要說的話。 「我不知道要怎樣回答您的問題,」他說,連他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面紅耳赤。「我根 本不知道,她是一個怎樣的姑娘,我怎樣也沒法分析她。她十分迷人。為什麼我不知道,關 於她的情形能夠說的就只有這些。」公爵小姐瑪麗亞歎了一口氣,她的面部表情彷彿在說: 「是的,這就是我所預料到的,我覺得害怕。」 「她很聰明嗎?」公爵小姐瑪麗亞問道。皮埃爾沉吟起來。 「我以為,她不聰明。」他說,「不過,她也挺聰明,她不讓人家看出她是一個聰明 人……不對,她很有魅力,沒有什麼別的了。」公爵小姐瑪麗亞又不贊成地搖搖頭。 「啊,我真願意疼愛她!如果您先看見她,就請您把我說的話告訴她吧。」 「我聽說,他們在最近幾天內要來了。」皮埃爾說。 公爵小姐瑪麗亞把她自己的計劃告訴皮埃爾,一當羅斯托夫家裡的人抵達,她就與未來 的嫂嫂靠攏,想個法子使老公爵和她混熟。 ------------------    戰爭與和平 5 鮑裡斯要在彼得堡娶一個有錢的未婚女子,這件事沒有辦成。他抱定這種目的抵達莫斯 科。在莫斯科,鮑裡斯在兩個最富有的未婚女子——朱莉和公爵小姐瑪麗亞——之間躊躇不 前。公爵小姐瑪麗亞儘管長得難看,但是他覺得她比朱莉更迷人,他不知為什麼不好意思去 追求博爾孔斯卡婭。最近在老公爵命名日和她會面時,他試圖和她談情說愛,但是她對他說 的話回答得牛頭不對馬嘴,顯然她不想聽他說話。 與之相反,朱莉儘管具備有特殊的才能,但是她樂於接受他的追求。 朱莉已經有二十七歲子。她的兄弟相繼去世之後,她變得很富有了。她現在根本不漂 亮,但是她想到,她不僅長得很好看,而且比從前好看多了。可是,以下兩點卻使她繼續迷 惘不解,其一是,她已經成為十分富有的未婚女子;其二是,她年齡越大,男人就認為她顯 得越可靠,和她交遊時不會不承擔任何義務,卻遭到危險,因而也越發自由。他們都享用她 的晚宴和晚會,充分利用在她家裡聚會的頗為活躍的上流社會人士。十年前,男人害怕天天 登門拜訪,因為他們家裡有個十七歲的小姐,擔心損害她的名譽,同時也不願意束縛自己, 而今每天都可以大膽地去看她了,和她交際時,不把她視為未婚的女子,而把她視為沒有性 別的熟人。 是冬,卡拉金之家在莫斯科是最令人愉快的、殷勤好客的家庭。除開招待客人的晚會和 宴會而外,一大群人,尤其是男人每天在卡拉金家裡聚會,深夜十一點多鐘,他們進晚餐, 在那裡坐得太久,坐到兩點多鐘。舞會呀,游藝會呀,戲劇呀,朱莉不放過每次機會。她的 服裝總是最時髦的。儘管如此,但是朱莉似乎對一切感到失望,她逢人就說,她既不相信友 誼,也不相信愛情,也不相信人生的任何歡樂,她只等待冥府的靜謐。她學會了某個大失所 望的姑娘的語調,這個姑娘彷彿喪失了心愛的人,或者受到了心愛的人的殘酷無情的欺騙。 儘管她沒有發生這種事情,但是大家還是那樣看待她,她自己甚至不相信,她遭受了許多人 世的痛苦。這種憂鬱的心情並沒有妨礙她尋歡作樂,也沒有妨礙那些常常到她家裡來的青年 愉快地消遣。每個經常到他們家裡來的客人首先都對女主人的憂鬱心情表示敬意,然後才參 與文雅的談話,跳舞,智力游戲以及吟打油詩的比賽,這是卡拉金家中風行一時的游戲。只 有幾個年輕人,其中包括鮑裡斯,更加深入地體會朱莉抑鬱寡歡的心情,她跟這些年輕人單 獨地、更久地談論塵世的空虛,她打開幾本紀念冊,給他們看看,上面畫滿了悲傷的圖案, 寫滿了格言和詩句。 朱莉對鮑裡斯特別親切,惋惜他過早地對人生失望,給予他以她所能給予的友情的安 慰,而她自己遭受了許多人世的痛苦,她於是向他展開了一本紀念冊,給他看看。鮑裡斯在 紀念冊上給她畫了兩棵樹,並且題了詞:Arbesrustiques, vossombresrameauxsecouentsurmoilest□n□bresetlam□lancolieヾ 在另外一個地方,他畫了一座陵墓,並且題了詞: Lamortestsecourableetlamortesttranqulle; Ah!coutrelesdouteursiln』yapasd』autreasile.ゝ朱莉說,這真妙極了。 「Ilyaquelquechosedesiravissantdanslesouriredelam□lancolie,ゞ」她把引自書 上的這個地方一字不差地念給鮑裡斯聽。 「C』estunrayondelumi□redansl』ombre, unenuanceentreladouleuretled□sespoir,quimontrelaconsolationpossible.々」   ヾ法語:農村的樹木,你們那暗淡的樹枝把昏暗的陰郁振落在我身上。 ゝ法語:死亡拯救人生,死亡賜予安詳;啊,沒有另一個躲避痛苦的地方。 ゞ法語:憂悒的微笑含有某種無窮無盡的魅力。 々法語:這是暗影中的一線光明,是憂愁和失望之間的細微差別,它說明慰藉的可能。 鮑裡斯為此給她寫了以下一首詩: Alimentdepoisond』uneaBmetropsensible, Toi,sansquilebonheurmeseraitimpossible, Tendrem□lancolie,ah!viensmeconsoler, Vienscolmerlestourmentsdemasombreretraite, Etm□leunedouceursecr□te Acespleurs,quijesenscouler.ヾ 朱莉用豎琴給鮑裡斯彈奏最悲哀的夜曲。鮑裡斯給她朗誦《可憐的麗莎》,因為他激動 得上氣不接下氣,接連有幾次中斷了朗誦。朱莉和鮑裡斯在大庭廣眾中相會的時候,二人的 目光相遇,就像望見世界上唯一冷淡的、互相了解的人那樣。 經常到卡拉金娜家裡去的安娜﹒米哈伊洛夫娜在和朱莉的母親湊成牌局的時候,對朱莉 的陪嫁,作了實際的調查(為朱莉出閣而陪送奔薩省兩處領地和下城森林)。安娜﹒米哈伊 洛夫娜現出忠於天意和深受感動的神情觀察那微妙的悲哀氣氛,而這種氣氛把她的兒子和富 有的朱莉束縛在一起。 「Tojoursfcharmanteetm□lancolique,cettech□reJulie,」ゝ她對他們那家的女兒 說,「鮑裡斯說,他只是在您家裡,心靈才感到安逸。他多少次心灰意冷,而且深有感觸。」 她對朱莉的母親說。   ヾ法語:有毒的希饌/損害著無比機智的靈魂,/假如沒有你,我的幸福已成為泡 影。/溫柔的淒涼/啊,你來安慰我,/你來排除那陰暗的幽居的生活的痛苦,/把那秘密 的甜蜜/混和著我所感覺到的簌簌地流下的眼淚。 ゝ法語:我們的可愛的朱莉還是那麼迷人和憂悒。 「啊,我的親人,我近來多麼依戀朱莉,」她對兒子說,「我無法向你形容啊!誰能不 喜愛她呢?她是個多麼非凡的人啊!噢,鮑裡斯,鮑裡斯!」她沉默片刻,「我多麼憐憫她 的媽媽,」她繼續說,「今天她把從奔薩送來的帳目和信札拿給我看(她們有個偌大的領 地),她很可憐,全靠自己一個人,人家都欺騙她!」 鮑裡斯傾聽母親說話時,臉上微露笑容。他態度溫和地嘲笑她那憨厚的狡黠,但是他仔 細地聽她說話,有時候向她詢問奔薩和下城領地的情形。 朱莉老早就在等待她那憂悒的追求者向她求婚並且願意接受他,但是鮑裡斯對她那渴望 出閣的心情,對她的不自然的態度,內心懷有一種潛在的厭惡感,同時還害怕喪失真正戀愛 的良機,這種恐懼心還在阻止他向朱莉求婚。他的假期快要結束了。他每天都在卡拉金家裡 消磨整整一天的時光,他每天暗自思量,他自言自語地說,他明天就去求婚。但是在朱莉出 現時,他兩眼瞅著她那通紅的臉和幾乎總是撲滿香粉的下巴,她那被淚水沾濕的眼睛,她的 面部表情已顯示出她隨時準備從憂鬱的心情立刻轉變為婚後幸福的不自然的喜悅心情,鮑裡 斯目睹此情此景,就不會開口說出一句決定性的話了,雖然他早在臆想中認為自己是奔薩和 下城領地的占有者並把領地的收入排好了用場。朱莉看見鮑裡斯猶豫不決,有時候她想到他 嫌惡她,但是女人的自欺自慰使她立即感到高興,她於是自言自語地說,他只是由於鐘情而 靦腆起來。但是她的抑鬱寡歡開始轉變成懊喪,所以在鮑裡斯動身前不久,她就采取決定性 的步聚。而當鮑裡斯的假期快要結束的時候,阿納托利﹒庫拉金正在莫斯科,自然是在卡拉 金家的客廳裡出現,朱莉不再抑鬱寡歡,卻變得十分快活,細心照料庫拉金。 「Mon cher(我親愛的),」安娜﹒米哈伊洛夫娜對兒子說,「je sais de bonne  source que le Prince Basile envoie son fils □ Moscou pour lui faire  □pouser Julieヾ。我很喜歡朱莉,我可憐她。我的親人,你以為怎樣?」安娜﹒米哈伊 洛夫娜說。   ヾ法語:我親愛的,我從可靠消息得知瓦西裡公爵把兒子送來是想要他娶朱莉為妻 的。 鮑裡斯受到愚弄,白白地浪費了一個月的時間,在朱莉身邊完全陷於抑鬱寡歡的氣氛, 心裡覺得難受,並且看到在他想象中已經弄到手的、適當地派了用場的奔薩領地的收入已經 落入別人手裡,尤其是落入愚蠢的阿納托利手裡,鮑裡斯一想到這些事情,就感到受了侮 辱。他乘車前往卡拉金家,毅然決定去求婚。朱莉現出愉快的無憂無慮的樣子,出來迎接 他,心不在焉地講到,在昨天的舞會上她覺得非常快活並向他問到他什麼時候動身。雖然鮑 裡斯到她這裡來是打算傾訴愛慕之情的,因此他存心裝出一副溫柔多情的樣子,可是他竟然 衝動得談起女人的喜新厭舊來了,他說女人們都很容易從憂愁轉變為歡樂,女人的心境只有 取決於追求她們的男人。朱莉覺得受到了侮辱,她說,事實確乎如此,女人需要變變花樣, 如果總是老樣子,人人都會感到厭煩的。 「為此我可以奉勸您……」鮑裡斯正要開腔,想對她說些諷刺話;但在這時候他心中產 生一種令人屈辱的想法:很可能達不到目的,徒勞無益地離開莫斯科(他從未發生這種情 形)。他講到半中間便停頓下來,垂下了眼簾,不想去看她那令人厭惡的十分忿怒的猶豫不 決的臉色,他說道:「我到這裡來,根本不想和您爭吵,恰恰相反……」他朝她瞥了一眼, 為了弄清楚,是不是可以繼續講下去。她那憤怒的心情忽然消逝了,一雙焦慮不安的,央求 的眼睛帶著迫切期待的目光逼視著他。「我總能想到辦法,少和她見面,」鮑裡斯想了想, 「事情開了頭,就得把它做完啊!」他突然面紅耳赤,抬起眼睛望望她,並且對她說:「您 知道我對您充滿愛心!」再也不用多說了,朱莉的臉上煥發出洋洋得意和自滿的光彩,但她 迫使鮑裡斯在這種場合把他心裡要說的話一股腦兒向她說出來,說他很愛她,他從來沒有像 愛她那樣愛過一個別的婦女。她知道,靠奔薩的領地和下城的森林,她就能提出這項要求, 而且她已經得到了她所要求的一切。 未婚夫和未婚妻不再提及那兩株撒落著陰郁和淒清的樹了,他們規劃,將來怎樣在彼得 堡修建一座金壁輝煌的住宅、訪問親戚朋友以及籌備隆重的婚禮。 ------------------    戰爭與和平 6 一月底,伊利亞﹒安德烈伊奇伯爵偕同娜塔莎、索尼婭抵達莫斯科。伯爵夫人還在害 病,不能啟行,——但是決不能等待她復原;他們天天等待安德烈公爵回到莫斯科;此外, 務必要購置嫁妝,出售莫斯科近郊的田莊,趁老公爵還在莫斯科的時候,讓他認識一下未來 的媳婦。羅斯托夫之家在莫斯科的住宅沒有生火,此外,他們來到莫斯科後只作短暫逗留, 伯爵夫人也不在他們身邊,因此伊利亞﹒安德烈伊奇決定臨時住在莫斯科的瑪麗亞﹒德米特 裡耶夫娜﹒阿赫羅西莫娃家中,她老早就向伯爵表示,她願意殷勤接待他。 深夜,羅斯托夫之家的四輛雪橇開進了舊馬廄街瑪麗亞﹒德米特裡耶夫娜的庭院。瑪麗 亞﹒德米特裡耶夫娜獨自一人住在這裡。她把女兒嫁出去了。她的幾個兒子都在機關裡服務。 她待人總是那麼坦率,在對任何人提出意見時,總是那麼爽快,說話的聲音洪亮,意志 堅定,她彷彿以身作則,誠懇地責備別人的各種弱點、情慾和嗜癖,她不認為自己身上有這 些毛病。大清早,她就穿上短棉襖,搞一點家務,之後,每逢節日去做日禱,日禱完畢後便 去寨堡和監獄,她在那裡從事什麼活動,她不向任何人透露,在平日裡,她穿好衣裳後,便 來招待每天到她家裡來的各個不同階層的向他求援的人,然後用午餐,在味美而豐盛的午餐 上,經常有三四位來客,在午餐之後打一圈波士頓牌,晚上叫人給她讀報,給她讀新書,她 一邊聽,一邊做針織活計。她很少破例驅車出門,如果出門,只不過是訪問城裡的高官顯貴 而已。 當羅斯托夫一家人抵達的時候,她還沒有上床睡覺,接待室的門上的滑輪嘎吱嘎吱地響 起來,他們讓羅斯托夫一家人和女僕從寒冷的戶外走進來。瑪麗亞﹒德米特裡耶夫娜把眼鏡 拉到鼻樑上,頭向後仰,站在大廳門口,顯露出氣勢洶洶的嚴肅而暴躁的神態望著走進來的 人。可以設想,她對進來的人不滿,假如這時候她不忙碌地吩咐僕人們把來客分別安置好, 同時把他們的行李一一放好的話,人們真會以為她立刻要把客人趕出去。 「是伯爵的行李嗎?拿到這裡來,」她說道,指著那幾隻手提箱,但是沒有同任何人打 招呼,「小姐們,向左轉,到這裡來。喂,你們干嘛要巴結!」她對幾個丫頭喊了一聲, 「熱一熱茶炊!——你長得更胖了,變得更好看了!」她拽著把臉凍得通紅的娜塔莎的風 帽,把她拖到身邊來。說道,「嘿,覺得冷吧!快點兒寬衣吧,」她對正想走到她跟前來吻 吻她的手的伯爵喊了一聲,「你凍僵了,是不是?喝茶的時候,你把糖酒端來吧!——索紐 什卡,bonjourヾ。」她對索尼婭說,她用法國話問好,突出她對索尼婭的略嫌藐視的、溫 和的態度。   ヾ法語:你好。 當大夥兒脫下外衣,旅行後整理一下自己的服裝,走過來飲茶的時候,瑪麗亞﹒德米特 裡耶夫娜依次地吻吻大家。 「你們光臨敝舍,並在我處下榻,我由衷地高興,」她說道,「早就應該來呀,」她說 道,意味深長地看看娜塔莎……「老頭子在這裡,他兒子一兩天內就能回來。應該、應該和 他認識一下。哦,這件事我們以後再談吧。」她補充一句,看了看索尼婭,那目光表明,她 不想在她面前談論這樁事。「現在請聽著,」她向伯爵轉過臉去說,「——明天你有何貴 干?派人去把誰請來呢?把申申請來?她屈起一個指頭,把那個哭鬼安娜﹒米哈伊洛夫娜也 請來,兩個人啦。她和兒子都在這裡。兒子快娶親啦!然後再請別祖霍夫,是不是?他和妻 子也在這裡。他躲開她,可是她乘馬車來找他了。禮拜三他在我這兒吃了一頓午飯。啊,她 們呢,」她指指小姐們說,「明兒我帶領她們到伊韋爾小教堂去,然後我們順路到奧貝 爾﹒夏爾姆時裝店去一趟。你們大概都要做新衣裳吧?不要拿我的衣袖來說吧,瞧,就是這 個樣兒!前幾天,年輕的公爵小姐伊琳娜﹒瓦西裡耶夫娜到我這兒來了,看看她,真嚇人 啊,她手上套著兩個大圓桶。如今一日一個新式樣。你本人要辦什麼事兒?」她把臉轉向伯 爵,嚴肅地說。 「各種情形都湊在一起了,」伯爵答道,「要給姑娘們購買各式各樣的衣服,這兒還有 個買主,他要買莫斯科近郊的田莊和住宅。如果您能夠開恩,我就要選擇個時間到馬林斯科 耶去一天,把我兩個小姑娘交給您照管。」 「好,好,她們在我這兒萬無一失。在我這兒就像在監護委員會裡一樣。她們該去什麼 地方玩,我就帶領她們去,我可以罵罵她們,撫愛撫愛她們。」瑪麗亞﹒德米特裡耶夫娜 說,她一面用她那只粗大的手觸動一下她特別寵愛的姑娘和教女娜塔莎的面頰。 第二天早上,瑪麗亞﹒德米特裡耶夫娜把兩個小姐帶到伊韋爾小教堂去,後來又把她們 帶到奧貝爾﹒夏爾姆太太那裡去,她很懼怕瑪麗亞﹒德米特裡耶夫娜,所以她常常虧本向她 售出自己的衣服,只是想叫她快點兒離開。瑪麗亞﹒德米特裡耶夫娜差不多定購了全部嫁 妝。她回家後,便把所有的人從房裡趕出去,只留下娜塔莎一個人,叫她特別寵愛的姑娘坐 在她的安樂椅上。 「啊,我們現在談談吧。我祝賀你有個未婚夫。你已經找到一個棒小伙子!我替你高 興,他從小時候我就認識(她比劃給她看,離地一俄尺那樣高)。」娜塔莎高興得滿面通紅。 「我喜歡他,也喜歡他全家人。現在你聽著。你要曉得,年老的公爵尼古拉很不想要他 兒子娶親。一個神經質的老人啊!自然,安德烈公爵不是毛孩子,他不過問也能順利地辦成 這件事,不過違背家父的旨意進入家門總不太妙。一家人要和睦共處,親如手足。你是一個 聰明人,會應付自如。你要精明能幹點,妥善地應付過去。這樣,一切都會好起來。」 瑪麗亞﹒德米特裡耶夫娜想到,娜塔莎由於靦腆而默默不語,但在事實上娜塔莎感到非 常不愉快:大家干預她愛安德烈公爵這種事,在她看來,這件事與眾人的任何事情迥然不 同,按照她的觀點,誰也不能理解它。她只知道並且愛慕安德烈公爵,他也愛她,最近幾天 內要來接她。她再也不需要別的什麼了。 「你要明白,我老早就認識他,我也喜歡你的小姑子瑪申卡。小姑子是好爭吵的婦女, 可是這個小姑子連蒼蠅也不會欺侮。她求我讓她和你會會面。你明天和你父親一起到她那裡 去,你要對她表示親熱,藉以博得歡心,你比她年紀更輕。你的那個人抵達後,你和他妹 妹、他父親都認識了,他們都很喜歡你。對不對呢?這樣豈不更妙?」 「那更好。」娜塔莎不樂意地回答。 ------------------    戰爭與和平 7 次日,伊利亞﹒安德烈伊奇伯爵聽從瑪麗亞﹒德米特裡耶夫娜的勸告,偕同娜塔莎乘車 到尼古拉﹒安德烈伊奇公爵那裡去了。伯爵怏怏不樂地準備出去訪問,他感到害怕。他和老 公爵最後一次相會適值徵兵時期,當時他未能如數提供民兵,因此老公爵在回答他的宴請 時,厲聲呵斥他,他對這次會面記憶猶新。娜塔莎穿了一身華麗的連衣裙,她相反地感到心 情愉快。「他們是不會不喜歡我的。」她想道,「人人總是疼愛我的。我心甘情願地為他們 做他們希望我做的一切,因為他是父親,我心甘情願地愛他,因為她是妹妹,我也心干情願 地愛她,他們哪能無緣無故地不疼愛我呢!」 他們駛近了弗茲德維仁卡街一幢古舊的陰森森的住宅,走進了外屋。 「啊,祈禱上帝保佑吧,」伯爵有點開玩笑地、有點嚴肅地說,但是娜塔莎已經發現, 她父親走進接待室時慌張起來,他顯得羞怯,低聲地問公爵和公爵小姐是不是在家。僕役通 報他們到達之後,公爵的僕役們之間出現了一陣慌亂。一名跑去通報的僕役在大廳裡被另一 名僕役攔阻,他們低聲說著什麼話。一個丫頭跑進了大廳,也著急地說了些什麼,提到了公 爵小姐。後來有一個怒形於色的老僕役走來稟告羅斯托夫家裡人,說公爵不能接見,公爵小 姐請他們到她面前去。布裡安小姐頭一個走出去迎接客人。她分外恭敬地迎接父女二人,領 他們去見公爵小姐。公爵小姐臉上泛起了一陣陣紅暈,顯現出驚惶不安的神色,她邁著沉重 的腳步跑出去迎接客人,但是她徒然裝出一副無拘無束的、待人周到的好客的樣子。公爵小 姐瑪麗亞乍一看來不喜歡娜塔莎。她好像覺得她的裝束過分講究,顯得快活而輕浮,很慕虛 榮。公爵小姐瑪麗亞不知道,在她尚未看見未來的嫂嫂之前,她因為情不自禁地妒嫉她的姿 色、年輕和幸福,又因為忌妒她哥哥對她的愛情,所以她已經對她懷有惡意了。除開這種不 可克服的反感,公爵小姐瑪麗亞這時候還感到激動不安,當僕人通報羅斯托夫家裡人來訪的 這一瞬間、公爵叫喊起來,說他無須乎會見他們,如果公爵小姐瑪麗亞願意的話,就叫她去 接見好了,他不允許他們去見他。公爵小姐瑪麗亞決定接見羅斯托夫家裡人,但是她時刻擔 心,深怕公爵表現出乖常行為,由於羅斯托夫家裡人的來訪,他似乎顯得非常激動。 「可愛的公爵小姐,您瞧!我給您帶來了我的歌手。」伯爵說,一面並腳致禮,一面不 安地回頭觀看,好像他害怕老公爵會走過來,「你們互相認識了,我多麼高興,公爵老是生 病,很遺憾,很遺憾。」他還說了幾句一般的話,便站起來,「如果允許的話,我把娜塔莎 留給您照管一刻鐘,我到養狗場安娜﹒謝苗諾夫娜那裡去一趟,離這裡很近,只有幾步路 遠,之後我來接她。」伊利亞﹒安德烈伊奇想出了這套外交手腕,其目的無非是給未來的小 姑和嫂嫂留有談話的余地(後來他把這樁事告訴她女兒),其目的無非是避免碰見他所懼怕 的公爵。他沒有把這件事告訴他女兒,但是娜塔莎明白父親的恐懼心理和急躁情緒,她覺得 自己受到了侮辱。她為父親而面紅耳赤,因為面紅耳赤而愈益氣惱,她用她那大膽的挑釁的 目光朝公爵小姐瞟了一眼,那目光彷彿是說,她是不害怕任何人的。公爵小姐告訴了伯爵, 說她覺得很高興,並且請他在安娜﹒謝苗諾夫娜那裡多待一陣子,伊利亞﹒安德烈伊奇於是 就走了。 儘管公爵小姐瑪麗亞希望單獨地跟娜塔莎談談話,她一面用那焦慮不安的目光投射在布 裡安小姐身上,但是布裡安小姐還是沒有從房裡出來,她不改變話題,一個勁兒談莫斯科的 娛樂和劇院。娜塔莎的父親在接待室裡心慌意亂,侷促不安,而且公爵小姐的腔調聽來很不 自然,娜塔莎因而感到受了侮辱,她覺得公爵小姐好像開恩似的接見了她。因此,什麼都不 能使她悅意。她不喜歡公爵小姐瑪麗亞。她彷彿覺得她很不好看,既虛偽而冷淡。娜塔莎忽 然精神萎靡不振,說話時帶著不太客氣的腔調,這就使得她和公爵小姐瑪麗亞更疏遠了。經 過五分鐘陰郁的虛偽的談話之後可以聽見飛快走來的步履聲。公爵小姐瑪麗亞的臉上現出驚 恐的神色,房門敞開了,公爵戴著一頂白色的睡帽,穿著一件長罩衫走進來了。 「啊,小姐,」他開口說,「小姐,伯爵小姐,……伯爵小姐羅斯托娃,如果我沒有搞 錯的話……請您原諒,請原諒……伯爵小姐,我不知道。上帝明鑒,我不知道您光臨寒舍, 我穿這樣的衣裳來看女兒了,請原諒……上帝明鑒,我不知道。」他很不自然地重說一遍, 強調「上帝」這個詞,那樣令人不痛快,以致公爵小姐瑪麗亞垂下眼簾站在那兒,既不敢瞧 瞧父親,也不敢瞧瞧娜塔莎。娜塔莎站起來,行屈膝禮,她也不曉得應該怎麼辦。唯獨布裡 安小姐面露愉快的微笑。 「請您原諒,請原諒!上帝明鑒,我不知道,」老頭兒嘟嘟噥噥地說,他從頭到腳把娜 塔莎打量了一番,然後走出去了。在發生這種情況後,布裡安小姐頭一個想到了應對的辦 法,她開始說到公爵的身體欠佳。娜塔莎和公爵小姐瑪麗亞沉默無言地面面相覷,她們沉默 無言地面面相覷得越久,不說出她們應該說的話,她們就越發不懷好意地互相猜度。 當伯爵回來以後,娜塔莎在他面前無禮貌地高興起來,急急忙忙地離開;這時她幾乎仇 視那個年歲大的、乾巴巴的公爵小姐,她會把她弄得狼狽不堪,關於安德烈公爵,她一言不 發,和她在一塊就這樣待上半個鐘頭了,「要知道,我不會在這個法國女人面前首先談到 他。」娜塔莎想道。與此同時,公爵小姐瑪麗亞也為這件事覺得難受。她知道她應該向娜塔 莎說些什麼話,但是她不能這樣做,因為布裡安小姐妨礙她,因為她自己也不知道,她為什 麼談起這樁婚事時心裡就那麼難受。當伯爵從房裡走出去,公爵小姐瑪麗亞便邁開疾速的腳 步,走到娜塔莎跟前,握住她的一雙手,沉重地歎一口氣說:「等一等,我要……」娜塔莎 連她自己也不知道在譏笑什麼,她譏笑地瞧著公爵小姐瑪麗亞。 「可愛的娜塔莉,」公爵小姐瑪麗亞說:「您可知道,我哥哥找到了幸福,我感到高 興……」她停下來了,覺得她在說謊話。娜塔莎發現她停頓一下,猜中了她稍事停頓的原因。 「我想,公爵小姐,現在說這件事很不方便。」娜塔莎說,她表面上尊嚴而且冷淡,但 是她覺得眼淚已湧向喉頭。 「我說了什麼,我做了什麼!」她剛走出房門,就這麼想。 這天他們等候娜塔莎出來吃午飯,等了很久。她坐在自己房裡,像孩兒一樣嚎啕大哭, 她一面擤鼻涕,一面嗚咽。索尼婭站在她身旁,吻她的頭髮。 「娜塔莎,你哭什麼?」她說。「你與他們何干?娜塔莎,什麼都會過去的。……」 「不,若是你知道,這多麼令人氣惱……正像我這樣……」 「娜塔莎,你別說,要知道你沒有過失,這與你有什麼關係?吻吻我吧。」索尼婭說。 娜塔莎抬起頭來,吻吻她的女友的嘴唇,把那被淚水沾濕的臉貼在她身上。 「我不能說,我不曉得。誰也沒有罪過,」娜塔莎說,「我有過錯,但是這一切非常可 怕啦。哎,他怎麼沒有來啊! ……」 她兩眼通紅地出來用午飯。瑪麗亞﹒德米特裡耶夫娜知道公爵怎樣接待羅斯托夫家裡 人,她假裝沒有發覺娜塔莎那種掃興的臉色,在進午餐的時候她和伯爵與其他客人不停頓 地、大聲地說笑。 ------------------    戰爭與和平 8 瑪麗亞﹒德米特裡耶夫娜弄到了戲票,這天晚上羅斯托夫家裡人乘車去看歌劇了。 娜塔莎不想去看歌劇,但是瑪麗亞﹒德米特裡耶夫娜對她分外熱情,因此,她不能推 辭。當她穿好衣服,走到大廳裡去等候父親時,她照了一下大鏡子,看見自己長得標致,十 分標致,這更使她感到憂愁,然而這種憂愁與愛的甜蜜和鐘情混和在一起了。 「我的天啊,假如此刻他在這裡,我決不會像過去那樣,蠢頭蠢腦,畏縮不前,而是按 照新的方式,大大方方地擁抱他,偎依在他懷中,叫他用那雙常常看我的探索的、好奇的眼 睛來看我,然後叫他笑出聲來,像過去那樣笑出聲來,他那雙可愛的眼睛——我是怎樣地看 他那雙眼睛啊!」娜塔莎想道。「我與他父親和他妹妹有什麼關係呢,我只愛他一個人,愛 他,愛他,愛他的面龐和一雙眼睛,愛他那男性的、天真的微笑,……不過,這時候最好不 去想他,不想他,把他忘記,完全忘掉。我經受不了這種等待的煎熬,我立刻要大哭一 場。」於是她從鏡子旁邊走開,克制住自己,不要哭出聲來。 「索尼婭怎麼能夠這樣穩定地、這樣放心地愛尼古連卡,這樣長久地、耐心地等待!」 她想了想,望著那個也穿好衣裳、手裡拿著折扇走進來的索尼婭,「不,她完全不同。我不 能!」 這時娜塔莎覺得自己是如此和善和溫柔,她的愛沒有得到滿足,很少體會到她在愛別 人,她現在必需、即刻必需擁抱她心愛的男人,而且把她充滿內心的情話說出來,她也聽他 傾訴愛慕之情。當她在四輪轎式馬車上坐在父親身旁行駛、若有所思地望著冰凍的窗戶上閃 爍的燈光的時候,她覺得自己愈益鐘情、愈益憂愁,她已經忘懷,她同誰一道向何行駛。羅 斯托夫家的四輪轎式馬車碰到了車隊,車輪在雪地上緩緩地移動,發出吱吱的響聲,駛近戲 院門口了。娜塔莎和索尼婭撩起連衣裙,急忙從馬車上跳下來,伯爵在幾個僕役攙扶下走出 來了,他們三個人便從走進戲院的太太、男人和賣廣告的人中間步入廂座的走廊。從虛掩著 的門後傳來一片樂音。 「Nathalie,vos cheveux.」ヾ索尼婭低聲地說。劇場引座員恭恭敬敬地、急急忙忙 地在女士們前面悄悄溜過,打開包廂門。門裡的樂音聽來更清晰。一排排坐著裸露肩頭和臂 膀的女士們的、燈光明亮的包廂閃現出來,池座中,男士的服裝發出沙沙的響聲,在燈光照 耀下,引人矚目。一位走進毗鄰的廂座的女士用那女性的妒嫉的目光瞥了娜塔莎一眼。舞台 上還沒有開幕,奏起了歌劇序曲。娜塔莎弄平連衣裙,和索尼婭一同走過去,坐下來,一面 環視對面的一排排燈光明亮的包廂。一種她許久未曾體驗的感覺——幾百雙眼睛端詳她那裸 露的手臂和頸項的感覺,忽然支配住她心中喜悅、又不喜悅,勾起了一連串和這種感覺有關 的回顧、欲望與激動。   ヾ法語:娜塔莎,你的頭髮。 兩位姿色出眾的少女——娜塔莎和索尼婭以及在莫斯科久未露面的伯爵伊利亞﹒安德烈 伊奇吸引大家的注意。除此而外,大家模糊地知道娜塔莎和安德烈公爵的婚約,大家知道自 那時以來羅斯托夫一家人住在鄉下,而且大家帶著好奇的目光觀察俄國最優秀的未婚夫之一 的未婚妻。 大家都對娜塔莎說,在鄉下她變得比以前好看多了,這天晚上,因為她心情激動,所以 就顯得格外漂亮。她那充沛的活力和美麗的容貌,再加上對周圍一切事物的漠不關心,這就 令人感到震驚了。她那雙烏黑的眼睛觀看著一大群人,但卻不尋找任何人,她那裸露到肘彎 以上的纖細的手臂支撐在天鵝絨的廂座的邊緣上,顯然配合著序曲的拍節,不自覺地一開一 合,把那張歌劇廣告揉成一團了。 「你看,這就是阿列寧娜,」索尼婭說,「好像她和母親在一起啊!」 「我的老天爺!米哈伊爾﹒基裡雷奇長得更胖了!」老伯爵說。 「你們看,我們的安娜﹒米哈伊洛夫娜戴著一頂直筒高女帽啊!」 「卡拉金家裡的人、朱莉、鮑裡斯和他們待在一起。現在可以看見夫婚夫婦了。」 「德魯別茨科伊求婚了!可不是,今天我打聽到了。」申申走進羅斯托夫之家的包廂時 說道。 娜塔莎朝父親看的那個方向看了看,看見了朱莉,她那粗壯而發紅的頸上掛著一串珍珠 (娜塔莎知道她脖子上撲滿了香粉),現出幸福的樣子坐在母親身旁。 在她們後面可以看見頭髮梳得又平又光的鮑裡斯的好看的頭,他臉上露出微笑,側著耳 朵靠近朱莉的嘴。他皺起眉頭望著羅斯托夫家裡的人,笑嘻嘻地對未婚妻說了什麼話。 「他們談話我們,談論我和他呢!」娜塔莎思忖了片刻,「他想必是在安慰未婚妻,使 她忘記對我的忌妒。無緣無故地惴惴不安啊!我與他們之中的任何人都毫無關係,如果心中 有數就行了。」 安娜﹒米哈伊洛夫娜戴著一頂綠色的直筒高女帽坐在後面,她臉上流露著忠於上帝意旨 的顯得幸福而愉快的表情。他們的包廂裡洋溢著一種未婚夫婦互相依戀的氣氛,這就是娜塔 莎所熟悉而且喜愛的氣氛。她轉過身來,驀地回想起早晨拜會時蒙受的種種屈辱。 「他有什麼權利不願意接納我這個親屬呢?唉,最好不去考慮這件事,在他尚未抵達之 前不去考慮它!」她自言自語地說,開始打量著池座裡她所熟悉的和不熟悉的面孔。多洛霍 夫站在池座前面的正中間,背倚著池座欄杆,他那蓬松濃密的卷髮向上梳平,穿著一套波斯 服裝。他站在戲院中眾目睽睽的地方,心裡知道他吸引著整個大廳的觀眾的注意,他自由自 在,就像站在自己房間裡一樣。莫斯科的最傑出的青年聚集在他周圍,看來他在他們之中, 占有主導地位。 伯爵伊利亞﹒安德烈伊奇露出笑意,向她指著她從前的崇拜得,輕輕地推一下臉紅的索 尼婭。 「你認得嗎?」他問道,「不知他是從哪裡突然來了?」伯爵把臉轉向申申說,「他不 是去過什麼地方嗎?」 「去過,」申申回答,「去過高加索,可是從那裡溜走了,據說,在波斯某個享有世襲 統治權的公爵那裡當大臣,在那裡殺了波斯王的一個老弟,唔,莫斯科的女士們簡直髮瘋 了!Dolochoff le Persanヾ,就是這麼樣的。我們現在說起話來離不開多洛霍夫,大伙 兒用他來發誓,提起他,彷彿嘗到鱘魚肉似的,」申申說。「多洛霍夫和阿納托利﹒庫拉 金,把我們的女士們搞得發瘋了。」   ヾ法語:波斯人多洛霍夫。 一個身材高大的長得漂亮的太太走進了鄰近的廂座,她留著一根大辮子,裸露出雪白而 豐滿的肩頭和頸項,她頸上戴著兩串大珍珠,她那厚厚的絲綢連衣裙發出沙沙的響聲,她好 久才在位上坐得舒服些。 娜塔莎情不自禁地細瞧她的頸項、肩頭、珍珠和發式,欣賞她的肩膀與珍珠之美。當娜 塔莎第二次打量這個太太的時候,太太回頭望望,她和伯爵伊利亞﹒安德烈伊奇的目光相遇 了,她向他點點頭,微微一笑。她就是叫做別祖霍娃的伯爵夫人——皮埃爾的妻子。認識上 流社會中一切人的伊利亞﹒安德烈伊奇把身子探過去和她談話。 「伯爵夫人,到了很久吧?」他說,「我准來拜訪,我准來拜訪,吻吻您的手。我到這 裡來辦些事情,還把兩個女兒帶來了。據說謝苗諾娃的演技非常出色,」伊利亞﹒安德烈伊 奇說,「彼得﹒基裡洛維奇伯爵從來沒有忘記我們。他在這裡嗎?」 「在這裡,他想順路來看您。」海倫說並且仔細地瞧瞧娜塔莎。 伊利亞﹒安德烈伊奇伯爵又在原來的位子上坐下來。 「漂亮,是不是?」他用耳語對娜塔莎說。 「好極啦!」娜塔莎說,「真教人不能不鐘情!」這時分可以聽見歌劇序曲最後的和 音,樂長的指揮棒敲響了,幾個姍姍來遲的男人走進池座裡入座,戲台上揭幕了。 戲台上剛剛開幕,包廂和池座已經鴉雀無聲,所有的男人,有老有少,或穿制服,或穿 燕尾服,所有的女人在那裸露的身上戴著各式各樣的寶石,他們懷著貪婪的好奇心把全部注 意力集中在戲台上。娜塔莎也在看戲。 ------------------    戰爭與和平 9 平平的木板擺在戲台正中間,兩側是繪有樹木的彩色硬紙板,後面是繃直搭在木板上的 畫布。一些繫著紅色硬腰帶、穿著白裙子的少女坐在戲台正中間,一個非常肥胖的身穿白綢 連衣裙的少女獨自一人坐在矮板凳上,一塊綠色的硬紙板貼在矮板凳後面。她們在唱著一支 什麼歌。當她們唱完這支歌以後,那個身穿白連衣裙的少女走到提詞人小室前面,那個粗壯 的腿上裹著一條緊身綢褲的男士,手裡拿著一頂飾有一根白羽的帽子和一柄匕首,走到她跟 前,兩手一攤,唱起歌來。 那個穿著緊身綢褲的男士曼聲地獨唱,然後她和唱。這之後兩個人停止唱歌,開始奏樂 了,那個男士開始撫摸白衣女郎的手,顯然又在等待與她合唱時合著拍子獨唱的部分。他們 兩個人合唱了這首歌,戲院中的全體觀眾都鼓掌喝彩,飾演戀人的一男一女,笑嘻嘻地伸開 兩手,鞠躬行禮,以示謝忱。 從鄉下回來以後,娜塔莎的心情還很沉重,她覺得戲台上的一切都很粗獷而且奇怪。她 無法繼續注視歌劇劇情的進展,她甚至不能再聽音樂了,她只看見彩色的硬紙板、打扮得稀 奇古怪的男男女女,在耀眼的燈光映照下做出奇怪的動作,一會兒說話,一會兒唱歌,她知 道這一切必然是戲台上的表演,但是這一切如此矯揉造作、虛假而不自然,她不禁時而替演 員害臊,時而覺得他們滑稽可笑。她環顧四周,注視觀眾的面容,在他們臉上尋找她心中固 有的那種譏笑和困惑不安的感覺;但是所有的人都全神貫注地觀看戲台上的表演。娜塔莎仿 佛覺得,他們個個都表示虛假的贊賞。「想必應該如此!」娜塔莎想道。她時而逐個地打量 池座裡一排排抹了發蠟的腦袋,時而打量包廂裡裸露肩頭和臂膀的婦女,尤其是打量鄰座的 海倫,她完全袒胸露體,流露出寧靜的微笑,目不轉睛地望著戲台,覺察到明亮的燈光洋溢 於整個大廳,一大群人使冷空氣變得溫暖了。娜塔莎漸漸進入她久未體驗的陶醉狀態中。她 忘乎所以,不記得她是誰,她在什麼地方,她面前在發生什麼事。她一面望,一面想,那些 古怪的不連貫的思想出乎意料地在她頭腦中閃現。她時而想跳到廂座的邊緣,唱那個女伶唱 過的詠歎調,她時而想用折扇絆住那個坐在她附近的小老頭子,時而想向海倫彎下身去胳肢 她。 在戲台上一片寂靜、等待她開始演唱詠歎調的時刻,一扇通往羅斯托夫家的包廂那邊的 池座入口的門吱啞一聲打開了,可以聽見一個遲到的男人的步履聲。「他就是庫拉金!」申 申用耳語說。伯爵夫人別祖霍娃含著笑容把臉轉向走進來的男人。娜塔莎順著伯爵夫人別祖 霍娃的目光投射的方向看了看,看見一個異常清秀的副官,他帶著自信而且畢恭畢敬的樣 子,走到他們的包廂前面。他就是她在彼得堡的舞會上老早就見過面而且記在心上的阿納托 利﹒庫拉金。現在他穿著一套帶肩章和穗帶的副官制服,邁著穩重的雄赳赳的步伐向前走, 假如他長得不清秀,假如他那好看的臉上不流露著和善的洋洋自得和愉快的神態,他的步伐 就會令人發笑了。儘管他們正在表演,他還是從容不迫地、輕輕地碰著馬刺和馬刀,發出叮 當的響聲,他高高地抬起他那灑上香水的好看的頭,從走廊的地毯上走過去。他看了看娜塔 莎,走到他妹妹跟前,把那只手套套得緊緊的手放在包廂邊緣上,向她晃了晃腦袋,指著娜 塔莎,彎下腰來問了一句什麼話。 「Mais charmante!」ヾ他說,顯然是說娜塔莎,與其說她聽見,毋寧說是從他的嘴 唇的掀動她領悟了他的意思。然後他走到第一排,坐在多洛霍夫身旁,友善而隨便地用臂肘 推了一下別人阿諛奉承的多洛霍夫。他愉快地向他丟個眼色,微微一笑,他把一只腳搭在戲 台前沿的欄杆上。   ヾ法語:很,很可愛! 「兄妹多麼相像啊!」伯爵說,「兩個人都長得清秀。」 申申對伯爵小聲地講述庫拉金在莫斯科的不正常的男女關係,娜塔莎所以細聽,正是因 為他講到她charmante。 第一幕已經演完了,池座裡的觀眾都站起來,亂成一團了,有的人走來走去,有的人走 出觀眾廳。 鮑裡斯走到羅斯托夫家的包廂,很平常地接受了祝賀,他微微地揚起眉毛,漫不經心地 露出微笑,向娜塔莎和索尼婭轉告他的未婚妻擬請她們出席婚禮之事,說罷便走出去。娜塔 莎臉上流露著歡喜的嬌媚的笑意和他談話,並且恭賀她從前熱戀過的那個鮑裡斯的新婚之 喜。在她所處的那種陶醉狀態中,一切似乎都很平常而且自然。 袒胸露體的海倫坐在她身旁,同樣地也對大家微露笑容,娜塔莎同樣地也對鮑裡斯嫣然 一笑。 海倫的包廂擠滿了人,她被池座那邊的最顯貴的、聰明的男人們包圍住了,他們好像爭 先恐後地想向大夥兒表示,他們都是她的熟人。 幕間休息時,庫拉金和多洛霍夫始終站在前面的戲台邊沿上的欄杆旁邊,不時地望著羅 斯托夫家的包廂。娜塔莎知道他正在談論她,這就使她感到高興。她甚至轉過身來,好讓他 看見她的側面,根據她的看法,她的側面能夠給人以良好印象,第二幕開始之前,皮埃爾的 身影在池座裡出現了,自從抵達莫斯科後,羅斯托夫家裡的人尚未會見他。他滿面愁容,自 從娜塔莎上次和他見面以來,他變得更肥胖了。他不注意任何人,一個勁兒走到前排。皮埃 爾看見娜塔莎,愉快起來了,急忙穿過一排排廂座,向他們的包廂走去。他走到他們跟前, 用臂肘支撐在包廂邊沿上,微笑著跟娜塔莎談了很久的話。娜塔莎和皮埃爾談論的時候,她 聽見伯爵夫人別祖霍娃的包廂裡傳來男人的語聲,不知怎的她聽出這是庫拉金的語聲。她回 頭一望,她和他的目光相遇了。他幾乎是滿面春風,用那溫和的令人喜悅的目光直勾勾地望 著她的眼睛,——她隔他這樣近,這樣諦視他,而且這樣自信,認為他會喜歡她,但卻和不 熟識,這就彷彿令人感到詫異了。 第二幕的佈景是水彩畫上的紀念碑,畫布上的圓窟窿用以表示月亮,拉起了腳燈燈罩, 他們開始吹低音小號,拉低音提琴,許多穿黑袍的人從左右兩邊走出來。人們開始揮動手 臂,他們手中拿著類似匕首的兵器,後來還有一些人跑來,開始拖走那個原先穿白色連衣 裙、現在穿藍色連衣裙的少女。他們並沒有一下子把她拖走,而是和她在一起唱了很久,然 後才把她拖走的,有人在後台敲了三下金屬樂器,於是大家都跪下來,唱祈禱詞。這幾幕的 表演都被觀眾的歡呼聲打斷了幾次。 在這一幕表演的時候,娜塔莎每次觀看池座,總看見阿納托利﹒庫拉金把一只手搭在安 樂椅背上,端詳她。她看見他已經被她迷住,覺得很高興,並沒有想到這有什麼異乎尋常的 地方。 第二幕表演宣告結束時,伯爵夫人別祖霍娃站起來,把臉轉向羅斯托夫家的包廂(她的 胸脯完全袒露),用她那戴著手套的手指把老伯爵招呼過來,她沒有理睬那幾個走進她的包 廂的人,臉上流露出善意的微笑,並開始和他談話。 「請把您的幾個可愛的女兒介紹給我認識吧,」她說,「全城都在宣揚她們,可是我竟 然不認識她們。」 娜塔莎站起來,向這個華麗的伯爵夫人行屈膝禮,這個出色的美女的誇獎使娜塔莎心裡 感到愉快,她高興得臉紅起來。 「我現在也想變成一個莫斯科人,」海倫說,「您竟把珍珠埋在農村,真夠害羞的!」 伯爵夫人別祖霍娃論理應當享有迷人的女人的聲譽。她可以非常輕易地、非常自然地說 出心裡沒有想說的話,尤其是善於諂媚他人。 「不,可愛的伯爵,請您允許我照顧一下您的幾個女兒。但是我不會長期地待在這裡。 您也是如此。我盡力設法使您的女兒們快活一陣子。我早在彼得堡就聽到許多有關您的情 形,我很想認識您,」她對娜塔莎說,臉上流露著她常有的動人的笑意。「我從我的少年侍 從——德魯別茨科伊那裡聽到有關您的情況,您聽說他要結婚了,——我也從我丈夫的朋友 ——博爾孔斯基,即是安德烈﹒博爾孔斯基公爵那裡聽到有關您的情況,」她特別強調地 說,用這句話來暗示她知道他跟娜塔莎的關係。為了更充分地互相認識,她請求他讓其中一 個小姐在歌劇演出的其余部分到她包廂去坐一陣子,於是娜塔莎往她那邊去了。 戲台上第三幕的佈景是皇宮,皇宮中點燃著許多蠟燭,懸掛著一張張描繪那些留著髯須 的騎士的圖畫。沙皇和皇後大概站在正中間。沙皇揮了揮右手,顯然他膽怯,拙劣地唱了什 麼,然後在絳紅色的寶座上坐下來。那個開初穿著白色連衣裙、繼而穿著藍色連衣裙、現在 只穿一件襯衫的少女,披頭散發,站在寶座旁邊。她向皇後轉過臉來,悲哀地唱著什麼,但 是沙皇嚴肅地揮了揮手,就有幾個裸露著兩腿的男人和裸露著兩腿的女人從兩旁走出,他們 便一同跳起舞來。然後小提琴用那尖細的高音奏起歡樂的曲調,那些裸露著有幾把粗大的兩 腿和消瘦的胳膊的少女之中的一人,離開了其余的人,走進後台,她把裙上的硬腰帶弄平, 從後台出來,走到戲台正中間,跳起舞來,她飛快地用一只腳拍打著另一只腳。池座裡的觀 眾都拍手叫好,然後有一個男人站在角落裡。管弦樂隊更響亮地彈起揚琴,吹起小號,只有 這個裸露著兩腿的男人獨自跳起舞來,跳得很高,而且迅速地跺腳。(這個男人叫做迪波 爾,他憑這種技藝每年掙得六萬盧布。)樓下池座、包廂與頂層樓座的觀眾都拚命地鼓掌喝 彩,這個男人於是就停了下來,面露笑容,向四面的觀眾鞠躬行禮。然後還有另外一些光著 兩腿的男人和女人跳舞,然後又有一位沙皇在音樂伴奏下吶喊著什麼,於是大家又唱起歌 來。但是忽然刮起了一陣暴風,管弦樂隊中響起了半音音階和降低的七度音和弦,大家都奔 跑起來,又把在場的一人拖到了後台,幕落了,觀眾之間又出現了可怕的喧囂聲和辟啪聲, 大家的臉上都帶著洋洋得意的神情,開始呼喊起來。 「迪波爾!迪波爾!迪波爾!」 娜塔莎已經不認為這是什麼古怪的事了。她心裡感到非常高興,愉快地微笑著環顧四周。 「N』est—ce pas qu』il est admirable—Duport?」ヾ海倫把臉轉向她,說道。 「Oh,oui.」ゝ娜塔莎回答。   ヾ法語:迪波爾惹人喜歡,不是嗎? ゝ法語:啊,正是這樣。 ------------------    戰爭與和平 10 幕間休息時,海倫的包廂裡有一陣襲人的寒氣,門打開了,阿納托利彎下身子,盡力不 掛著別人,走了進來。 「請允許我把哥哥介紹給您認識一下,」海倫說道,把視線從娜塔莎一下子轉向阿納托 利。娜塔莎將她那好看的頭越過裸露的肩膀轉向美男子,微微一笑。阿納托利在近處就像在 遠處一樣十分俊秀,他挨著她坐下並且說,他很早以前就想獲得和她認識的榮幸,在納雷什 金家舉辦的舞會上他有幸看見她,真使他永生難忘。庫拉金和女人們在一起時比在交往密切 地男人中間顯得聰明得多,純樸得多。他說話時大膽而且大方,娜塔莎感到驚奇而又愉快的 是,在這個眾人紛紛議論的人身上,不僅沒有任何可怕的地方,相反地,他卻常常流露著最 天真的、快活的、溫和的微笑。 庫拉金向她詢及她對戲劇表演的印象並且講到謝苗諾娃上次演戲時倒在地上了。 「伯爵小姐,可要知道,」他說話時突然把臉轉向她,就像對待一個老朋友那樣,「我 們要舉辦化裝賽會,您應該參加,一定很開心。大家都在阿爾哈羅夫家裡聚會。請您乘車來 吧,說真的,好嗎?」他說道。 他說這番話的時候,面露微笑,目不轉睛地望著娜塔莎的臉蛋、頸項和那裸露的臂膀。 娜塔莎無疑知道他在贊美她。這使她非常愉快,但是不知為什麼他在場時她憋得慌,心裡很 難受。當她不望他時,她覺得他在細瞧她的肩膀,她不由地抓住他的目光,心裡叫他莫如注 視她的眼睛。但是當她望著他的眼睛時,她膽寒地感到,在他和她之間完全沒有她和其他男 人之間向來感覺到的那種羞怯的障礙。連她自己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在五分鐘後她覺得自 己和這個人未免太接近了。當她扭過臉去的時候,她害怕他從後面抓住她那裸露的臂膀,吻 她的脖頸。他們說的是最平凡的事情,她覺得他們太接近了,她和其他男人從來沒有這種情 形。娜塔莎回頭望望海倫和父親,好像問他們,這是怎麼回事,但海倫正和某位將軍談話, 對她的目光未予回答,父親的目光無非是向她表述他經常說的那句話:「你愉快,我也就高 興。」 在那難堪的沉默的一瞬間,阿納托利用那突出的眼睛寧靜地、不轉瞬地望著她。為了打 破沉默,娜塔莎問他可真喜歡莫斯科。娜塔莎問了這句話以後,漲紅了臉。她經常彷彿覺 得,她跟他談話是在做什麼有失體面的事情。阿納托利微微一笑,彷彿是鼓勵她似的。 「開初我不太喜歡莫斯科,那是因為,我不知道什麼會使這個城市變得令人喜愛呢?ce  sont les jolies femmesヾ,不是麼?可是現在我很喜歡它了,」他說,意味深長地望 著她。「伯爵小姐,您會出席化裝賽會吧?您去吧,」他說,伸出一只手去摘她戴的一束 花,又降低嗓音說:「Vous serez la plus jolie.Venez,chere comtesse,et  comme gage donnez moi cette fleur.」ゝ   ヾ法語:那就是容貌美麗的女人。 ゝ法語:您將是最標致的。可愛的伯爵小姐,去吧,您把這朵花送給我作為保證。 娜塔莎也像他那樣沒有聽懂他說的話,但是她覺得,在他那不可理解的話語中包含有不 太體面的意圖。她不知道要說什麼,於是轉過身去,好像沒有聽見他說的話似的。但是她剛 剛轉過身去,她心裡就想到他就在後面,離她很近的地方。 「他現在怎麼了?他感到靦腆?在生我的氣了嗎?要不要挽救一下?」她自己詢問自 己。她克制不住,回頭望望。她朝他的眼睛直視一下,他近在身邊,他的信心,他那溫和而 親切的微笑把她戰勝了。她直勾勾地瞅著他的眼睛,就像他那樣微微一笑。她於是又膽寒地 感到,他和她之間沒有任何隔閡了。 又開幕了。阿納托利從包廂裡走出來,他心平氣和而且愉快。娜塔莎回到父親的包廂, 她已經完全屈從於她所處的環境了。她彷彿覺得她眼前發生的一切都十分自然,但是她的腦 海中一次也沒有出現她從前想到的事情——關於未婚夫、關於公爵小姐瑪麗亞、關於農村的 生活,彷彿這一切都是久遠、久遠以前的事情。 第四幕裡出現了一個扮鬼臉的人,他一面唱歌,一面揮手,直到有人抽掉他腳下的木 板,使他陷落下去為止。在第四幕中娜塔莎只看到這一個場面。有一件事使他激動,使她受 折磨,而庫拉金正是造成她心緒不寧靜的人,她一直情不自禁地注視著他。他們從戲院出來 的時候,阿納托利走到他們跟前,並把他們的四輪轎式馬車叫來,攙著他們上馬車。他在攙 扶娜塔莎時,握住她的肘彎以上的手臂。娜塔莎覺得激動不安,漲紅了臉,她回頭望了望 他。他兩眼閃閃發光,凝視著她,流露出溫和的微笑。 娜塔莎在回家後才清醒地考慮到她偶然遇到的一切,她突然想起安德烈公爵,覺得害 怕,在大家從戲院回來,坐著喝茶的時候,她在大家面前驚叫一聲,漲紅了臉,從房裡跑出 去了。「我的天!我毀滅了!」她自言自語。「我怎能容許別人這樣做呢?」她想道。她坐 在那兒,坐了很久,她用蒙住自己的通紅的臉,極力地使她自己認識清楚發生了什麼事,然 而,她既不能明白發生了什麼事,也不能明白她意識到什麼。她彷彿覺得一切都昏暗、模糊 而且駭人。在那裡,在燈光明亮的戲院的大廳裡,迪波爾身穿一件金光閃閃的上衣,裸露著 兩腿,在濕漉漉的木板上用音樂伴奏跳舞,無論是少女們、老人們,還是裸露胸肩的臉上流 露著驕傲而安詳的微笑的海倫,都欣喜若狂地喝彩,——在那裡,在海倫的身影出現的地 方,這一切都很簡單而且明了;但是目前她獨自一人卻認為一切都變得不可思議了。「這是 怎麼回事?他使我感到恐懼,是怎麼回事?現在我受到良心譴責,是怎麼回事?」她想道。 深夜,娜塔莎只能在自己床上把她心裡想到的一切講給老伯爵夫人一個人聽。她知道索 尼婭有她嚴整的看法,她或則什麼都不明白,或則很害怕她傾訴衷腸。娜塔莎獨自一人竭盡 全力地解說那個使她感到痛苦的問題。 「我為安德烈公爵的愛情而毀滅了?還是沒有毀滅呢?」她問自己,又帶著聊以自慰的 嘲笑回答自己的話:「我多麼愚蠢,我為什麼要問這種事呢?我究竟出一什麼事?沒有發生 什麼事。什麼錯事我也沒有做,也沒有招致這種是非。誰也不會知道。我永遠不會再看見他 了,」她自言自語。「顯然,沒有發生什麼事情,沒有什麼可以後悔的,安德烈公爵會愛我 這樣的人。但是他會愛我這樣的人嗎?唉,我的天,我的天!干嘛他不在這兒!」娜塔莎安 靜了片刻,但是後來又有一種本能彷彿對她說,儘管這一切都是千真萬確的,儘管沒有發生 任何事,本能在對她說,從前她對安德烈公爵的愛情的純潔性完全喪失了。她又在她的想象 中重複她和庫拉金的全部談話,她腦海中浮現著這個俊美而大膽的人在握住她的手臂時的面 孔、手勢和溫和的微笑。 ------------------    戰爭與和平 11 阿納托利﹒庫拉金住在莫斯科,他是父親把他從彼得堡送來的,他在那裡每年要耗費兩 萬多塊錢,而且債權人還要向他父親索取同樣多的債款項。 父親告訴兒子,說他最後一次替他償付一半債務,只不過是希望他到莫斯科去做個總司 令的副官,這個職位是他父親替他謀求到的,而且希望他盡力設法在那裡成一門好親事。他 言下要把公爵小姐瑪麗亞和朱莉﹒卡拉金娜指給他看,作為物色的對象。 阿納托利同意後,啟程前往莫斯科,住在皮埃爾家中。皮埃爾起初不樂於接待阿納托 利,但後來和他混熟了,有時候一同去狂飲。皮埃爾以借貸為名,給他錢用。 申申恰如其分地談到阿納托利的情況,說他來到莫斯科後,竟把莫斯科的女士們搞得神 魂顛倒,尤其是因為他蔑視她們,顯然是他寧可喜愛茨岡女郎和法國女伶,據說她和法國女 伶的頭目喬治小姐的關係密切。丹尼洛夫和莫斯科其他樂天派所舉辦的飲宴,他一次也不放 過,他徹夜狂飲,酒量過人,還經常出席上流社會舉辦的各種晚會和舞會。大們談論他和莫 斯科的女士們的幾次風流韻事,在舞會上他也追求幾個女士。但是他不去接近少女,尤其是 那些多半長得丑陋的有錢的未婚女子,況且阿納托利在兩年前結婚了,除開他的最親密的朋 友而外,沒有人知道這件事。兩年前他的兵團在波蘭駐紮時,一個不富有的波蘭地方強迫阿 納托利娶他女兒為妻。 阿納托利寄給岳父一筆款項,以此作為條件,不久後就遺棄妻子,取得做單身漢的權利。 阿納托利向來就對他自己的地位、對他自己和他人都感到滿意。他整個身心本能地深 信,他只有這樣生活下去,他平生從來沒有做任何壞事。他不善於全面考慮他的行為會對他 人產生何種影響,也不善於考慮他這種或者那種行為會引起何種後果。他深信上帝創造鴨 子,使它不得不經常在水中生活,上帝創造他,他就應該每年掙得三萬盧布,就應該在社會 中經常占有最高的地位。他堅信這一點,別人觀察他時,也相信這一點,他們不會不承認他 在上流社會中占有最高的地位,也不會拒絕他借錢,他向在路上隨便遇到的任何人借錢,他 顯然是不想歸還他的。 他不是賭徒,至少從來不希望贏錢。他不慕虛榮。無論誰心裡想到他,他都滿不在乎, 而在貪圖功名方面,他更沒有什麼過失。他所以幾次惹怒父親,是因為他斷送了自己的前 程,他嘲笑所有的榮耀地位。他不吝嗇,任何人有求於他,他都不拒絕。他所喜愛的只有一 點,那就是尋歡作樂和追求女性,依照他的觀念,這些嗜好沒有任何不高尚的地方,但是他 不會考慮,一味滿足他的嗜欲對他人會引起什麼後果,因此他心裡認為自己是一個無可指摘 的人,他無所顧忌地藐視下流人和壞人,心安理得地傲岸不群。 這些酒鬼,這些悔悟的失足男人,就像悔悟的失足女人一樣,都有那種認為自己無罪的 潛在意識,這種意識是以獲得寬恕的希望作為依據的。「她所以獲得一切寬恕,是因為她愛 得多,他所以獲得一切寬恕,是因為他玩得多。」 是年,多洛霍夫在流放和波斯奇遇之後,又在莫斯科露面了,他還過著邀頭聚賭和狂飲 的生活,和彼得堡的一個老同事庫拉金很接近,為了達到自己的目的而利用他。 多洛霍夫聰明而又剽悍,阿納托利真誠地喜歡他。多洛霍夫需要阿納托利﹒庫拉金的名 聲、顯貴地位和人情關係,藉以引誘富有的青年加入他的賭博團伙,利用他,玩弄他,但不 讓他意識到這一點,除開他存心借助於阿納托利而外,對多洛霍夫來說,控制他人的意志本 身就是一種享受、習慣與需要。 娜塔莎庫拉金留下一個強烈的印象。在看完歌劇回家吃夜飯的時候,他帶著行家的派頭 在多洛霍夫面前評價她的臂膀、肩頭、兩腿和頭髮的優點,並且說他已決定追求她。阿納托 利無法考慮,也無法知道這種求愛會引起什麼後果,正如他一向不知道他的每一種行為會引 起什麼後果那樣。 「老兄,她很美麗,但不是送給我們的。」多洛霍夫對他說。 「我要告訴我妹妹,叫她邀請她吃午飯。」阿納托利說,「好嗎?」 「你最好等她出閣之後……」 「你知道,」阿納托利說,「j』adore les petites fillesヾ,她馬上就侷促不安 了。」 「你有一次上了petite filleゝ的當,」多洛霍夫知道阿納托利結婚這件事,所以這 樣說,「當心!」   ヾ法語:我很喜歡小姑娘。 ゝ法語,小姑娘。 「啊,可一不可再!是嗎?」阿納托利說,他和善地大笑起來。 ------------------    戰爭與和平 12 看完歌劇後的第二天,羅斯托夫家裡的人什麼地方都不去,也沒有人來看他們。瑪麗 亞﹒德米特裡耶夫娜瞞著娜塔莎跟她父親商量什麼來著。娜塔莎心裡琢磨,認為他們在談論 老公爵,打定了什麼主意,這使她惴惴不安和受委屈。她每時每刻都在等待安德烈公爵,當 天曾兩次派管院子的人到弗慈德維仁卡去探聽他是否抵達。他還沒有來。她在目前比剛剛到 達的頭幾天更加難過了。她不僅顯得不耐煩,常常想念他,而且不愉快地回憶她跟公爵小姐 瑪麗亞和老公爵會見的情景,她莫明其妙地感到恐懼和焦慮不安。她心中總是覺得他永遠不 能回來,或者在他還沒有到達之前她會發生什麼事。她不能像從前那樣獨自一人心平氣和 地、長時間地想到他。她一開始想到他,他就在她頭腦中浮現出來,而且還會回想到老公 爵、公爵小姐瑪麗亞以及最近一次的歌劇表演和庫拉金。她的思想中又出現一個問題:她是 不是有愧悔之意,她對安德烈公爵的忠貞是不是已被毀滅,她詳盡地回想那個在她心中激起 一種百思不解的可怕的感覺的人的每句話、每個手勢和面部表情的不同程度的流露。在她家 裡人看來,娜塔莎比平常更為活躍,然而她遠遠不如從前那樣安詳和幸福了。 禮拜天早晨,瑪麗亞﹒德米特裡耶夫娜邀請客人們到她自己的教區聖母升天堂去做日禱。 「我不喜歡這些時髦的教堂,」她說道,她因有自由思想而自豪。「到處只有一個上 帝,我們教區的牧師文質彬彬、循規蹈矩地供職,光明磊落,就連助祭也是如此。唱詩班裡 響起協奏曲,還講什麼聖潔?我不喜歡,真是胡作非為啊!」 瑪麗亞﹒德米特裡耶夫娜喜歡禮拜天,而且善於歡度禮拜天。禮拜六她的住宅就清掃、 刷洗得乾乾淨淨,家僕們和她在這天都不工作,大家穿著節日的服裝去作日禱。老爺在午餐 時加饌,也施給僕人們伏特加酒、烤鵝或烤乳豬肉。但是節日的氛圍,在整幢住房的任何物 體上都不像在瑪麗亞﹒德米特裡耶夫娜那張寬大而嚴肅的臉上那樣引人注目,禮拜日她的臉 上一貫地流露著莊重的表情。 他們在日禱之後暢飲咖啡,在那取下家具布套的客廳裡,僕人稟告瑪麗亞﹒德米特裡耶 夫娜,就四輪轎式馬車已經備好。她披上拜客時用的華麗的披肩,現出嚴肅的神態,站立起 來,說她要去拜訪尼古拉﹒安德烈伊奇﹒博爾孔斯基公爵,向他說明有關娜塔莎的事。 瑪麗亞﹒德米特裡耶夫娜走後,夏爾姆夫人時裝店的女時裝師來到羅斯托夫家,娜塔莎 關上客廳隔壁的房門,開始試穿新連衣裙,她對這種消遣感到很滿意。當她試穿那件還沒有 縫好衣袖、粗粗地繚上幾針的束胸,轉過頭來照鏡子,看看後片是否合身的時候,聽見客廳 裡傳來她父親和一個女人興致勃勃地談話的聲音,她聽見女人的語聲之後漲紅了臉。這是海 倫的說話聲。娜塔莎還來不及脫下試穿的束胸,門就敞開了,伯爵夫人別祖霍娃穿著一體暗 紫色的天鵝絨的高領連衣裙,面露溫和的微笑走進房裡來。 「Ah,ma d□licieuse!」ヾ她對漲紅了臉的娜塔莎說,「Charmante!ゝ不,這太不 像話,我可愛的伯爵,」她對跟在她後面走進來的伊利亞﹒安德烈伊奇說,「怎麼能住在莫 斯科,什麼地方都不去呢?不,我決不會落在您後面!今天晚上喬治小姐在我那裡朗誦,還 有一些人也會來團聚,如果您不把您那兩個長得比喬治小姐更美麗的姑娘帶來,我就不想睬 您了。丈夫不在這裡,他到特韋爾去了,要不然,我打發他來接你們。請您一定光臨,一定 光臨,八點多鐘。」她向她熟悉的畢恭畢敬地向她行屈膝禮的女時裝師點點頭,然後在鏡子 旁邊的安樂椅上坐下來,姿態優美地展開她那件天鵝絨連衣裙的褶子。她態度溫和,心地愉 快,絮絮叨叨地說不完,不停地贊賞娜塔莎的美麗的容貌。她仔細瞧瞧她的連衣裙,誇獎一 番,她也炫耀她那件從巴黎買到的en gaz  m□talliqueゞ新連衣裙,建議娜塔莎也做一件同樣的衣裳。   ヾ法語:啊,我的惹人愛的姑娘! ゝ法語:真好看! ゞ法語:用金屬羅紗做的。 「不過,無論什麼衣裳您穿起來都合身,我的惹人愛的姑娘。」她說。 娜塔莎的臉上始終流露著歡樂的微笑。她受到這個可愛的伯爵夫人別祖霍娃的誇獎,覺 得自己很幸福,簡直是心花怒放,娜塔莎從前覺得她是個難以接近的驕傲的太太,她如今對 她卻很和善了。娜塔莎非常快活,她覺得自己幾乎愛上了這位如此美麗、如此善心的女人。 海倫也真誠地贊揚娜塔莎,想讓她快活一陣。阿納托利求她領他去和娜塔莎結識,她正是為 了這件事才到羅斯托夫家裡來。介紹哥哥和娜塔莎結識的念頭使她感到可笑。 雖然她從前埋怨娜塔莎,因為她在彼得堡奪走了她的鮑裡斯,現在她不去想這件事了, 她根據自己的看法,全心全意地祝願娜塔莎幸福。她在離開羅斯托夫之家時,把她的被保護 人叫到一邊去。 「昨天我哥哥在我那兒吃午飯,我們都笑得要命——他食不下咽,想到您時就長吁短 歎,我的惹人愛的姑娘。il est fou,mais fou amoureux de vous,ma ch□reヾ。」 娜塔莎聽了這些話,漲紅了臉。 「臉太紅了,臉太紅了,ma d□licieuse!ゝ」海倫說。「您一定要來。Si vous  aimez quelqu』un,ma d□licieuse,ce n』est pas une raison pour se  cloeBtrer.Si m□me vous □tes promise,je suis suBre que votre promis  aurait d□sir□ que vous alliez dans le monde en son absence plutoBt  que ded□p□rir denAnuiゞ.」   ヾ法語:他神經錯亂,他的確愛您愛得神經錯亂了。 ゝ法語:我的惹人愛的姑娘。 ゞ法語:如果您愛了什麼人,我的惹人愛的姑娘,這也不是您足不出戶的理由。甚至您 是個未婚妻,我相信,您的未婚夫與其任憑您苦悶到要死,他莫如讓您躋身於上流社會。 「這麼說來,她知道我是一個未婚妻,這麼說來,她和她丈夫,和皮埃爾,和這個公平 的皮埃爾談論過並且嘲笑過這樁事了。這麼說來,這不算什麼。」娜塔莎想道。在海倫的影 響下,娜塔莎覺得,原先好像很可怕的事情,現在看來又很平常,又很自然了。「她是個 grande dameヾ,這樣可愛,很明顯,她是全心全意地疼愛我的,」娜塔莎想道:「為什麼 不開開心呢?」娜塔莎想道,她瞪大眼睛,驚訝地諦視海倫。   ヾ法語:有權有勢的夫人。 午飯前,瑪麗亞﹒德米特裡耶夫娜回來了,她默默不語,那樣子十他嚴肅,顯然她在老 公爵那兒遭到失敗。她因為發生了一場沖突,顯得非常激動,以致不能心平氣和地述說這件 事。她對伯爵提出的問題這樣回答:一切都很順利,明天再講給他聽。瑪麗亞﹒德米特裡耶 夫娜打聽到伯爵夫人別祖霍娃來訪並且邀請她出席晚會的消息後便這樣說: 「我不喜歡和別祖霍娃交往,也勸你們不要和她交朋友,唔,既然已經答應了,就去消 遣消遣。」她向娜塔莎轉過臉來,補充說。 ------------------    戰爭與和平 13 伊利亞﹒安德烈伊奇伯爵把他兩個姑娘送到伯爵夫人別祖霍娃那裡去了。相當多的人出 席了晚會。然而娜塔莎幾乎不認識所有到會的人。伊利亞﹒安德烈伊奇伯爵不滿地發覺,所 有這些出席晚會的人多半是以自由散漫而出名的男人和女士。一群青年人把喬治小姐圍在中 間,她站在客廳的角落裡。幾個法國人也出席晚會,其中一人自從海倫抵達此地後成為海倫 的家裡人。伊利亞﹒安德烈伊奇伯爵決定不打紙牌,不離開女兒們身邊,一當喬治表演完畢 就回家去。 阿納托利顯然是在門旁等羅斯托夫家裡人進來。伯爵一走來,他立刻向伯爵問好,然後 走到娜塔莎面前,跟在她後面。就像在戲院中那樣,娜塔莎剛剛望見他,她就被那種徒慕虛 榮的快感——因為他喜歡她而產生的一種虛榮心——控制住了,又因為她與他之間沒有道德 上的隔閡,所以她心中產生了一種恐懼感。 海倫愉快地接待娜塔莎,大聲地誇獎她的美麗的容貌和裝束。他們抵達後不久喬治小姐 就從房裡走出來,穿上衣裳。他們在客廳裡擺好椅子,坐下來了。阿納托利把椅子向娜塔莎 那邊挪一挪,想坐在旁邊,但是伯爵目不轉睛地望著娜塔莎,在她身旁坐下來。阿納托利坐 在他們後面。 喬治小姐裸露著兩只粗大的有小窩窩的胳膊,一邊肩膀上披著一條紅色的披巾,走到安 樂椅之間給她騰出來的地方,她停下來,姿勢不自然。可以聽見興高采烈的低語聲。 喬治小姐嚴肅而陰郁地環視了一下觀眾,她開始用法語朗誦一首詩,這首詩中講的是她 對她兒子的非法的愛情。朗誦到某個地方她提高嗓音,朗誦到某個地方她莊重地昂起頭來, 低聲細語,在某個地方停頓一下,瞪大著眼睛發出嘶啞的聲音。 「Adorable,divin,d□licieux!」ヾ可以聽見四面八方的喊聲。娜塔莎瞧著胖乎乎 的喬治,可是什麼也聽不見,看不見,面前發生的事她全不明白,她只覺得她自己無可挽回 地遠離過去的世界,完全沉浸在令人可怕的瘋狂的世界,在這個世界她沒法知道什麼是善, 什麼是醜,什麼是理性,什麼是狂妄。阿納托利坐在她後面,她覺得他離她太近,因此驚惶 失措地等待著什麼。   ヾ法語:令人陶醉神妙,美不勝言! 在初次獨白之後,所有的人都站起來,圍住了喬治小姐,向她表示自己喜悅的心情。 「她多麼漂亮!」娜塔莎對父親說,她和其他人一同站起來,穿過一群人向女伶身邊走 去。 「當我望您時,我不認為她更美麗。」阿納多利跟在娜塔莎後面說。當她一個人能夠聽 見話音的時候,他才說了這句話。「您非常可愛……自從我看見您,我始終……」 「娜塔莎,咱們走吧,咱們走吧,」伯爵走回來叫女兒,「她非常漂亮!」 娜塔莎不說一句話,走到父親跟前,用疑惑得出奇的目光望著他。 喬治小姐朗誦了幾次後,便走了,伯爵夫人別祖霍娃請大夥兒到大廳裡去。 伯爵想走了,但是海倫央求他不要搞垮她的即興舞會。羅斯托夫家裡的人留了下來。阿 納多利請娜塔莎跳華爾茲舞,在跳華爾茲舞的時候,他緊緊握著她的腰身和臂膀並且對她 說,她ravissanteヾ,他很愛她。當她又和庫拉金同跳蘇格蘭民間舞時,當他們二人單獨 待在一起時,阿納多利一言不發,只是眼巴巴地望著她。娜塔莎感到疑惑,她是否還在做 夢,夢見在跳華爾茲舞時他對她說了什麼話。在跳完第一輪時,他又握住她的手。娜塔莎向 他抬起恐懼的眼睛,他的和藹的眼神和微笑中含有如此自信和溫柔的表情,以致在她凝視他 時她不能說出她應該向他說的話。她垂下眼簾。   ヾ法語:十分迷人。 「您不要向我說這種事情,我已經訂婚,我愛著另外一個人。」她急促地說……她朝他 瞥了一眼。阿納托利沒有靦腆起來,他對她所說的話不感到難過。 「您不要向我提到這件事。這與我何干?」他說。「我要說,我愛上您了,愛得發狂, 發狂。您招人喜歡,難道歸罪於我嗎?……我們要開始跳了。」 娜塔莎興奮起來,心裡又忐忑不安,瞪大了驚恐的眼睛,環顧四周,她彷彿覺得比平日 更加快活。她幾乎一點也不了解這天夜裡出了什麼事。他們跳了蘇格蘭民間舞和格羅斯法特 舞,父親就請她離開舞廳,她請求父親讓她留下來。無論她在那裡,無論她和誰說話,她都 覺察到他投射在她身上的目光。然後她想到,她請她家父允許她去更衣室整理一下連衣裙, 海倫跟在她身後,一邊發笑,一邊向她談到他哥哥的愛情,之後在一間擺著沙發的休息室裡 又遇見阿納托利,海倫溜到什麼地方去了,於是他們倆個人留在那裡,阿納托利緊握她的 手,用那溫柔的嗓音說: 「我不能到您那兒去,但是我難道永遠看不到您麼?我愛您愛得發狂了,難道永遠也不 能?……」於是他攔住路口,把他的臉湊近她的臉。 他那閃閃發亮的男人的大眼睛離她的眼睛太近了,使她簡直看不見什麼,她所看見的只 是這一對眼睛。 「娜塔莎?!」他疑惑地低聲說,有個什麼人把她的手握得很疼。「娜塔莎?!」 「我一點也不明白,我沒有什麼可說的。」她的目光彷彿這樣說。 熱乎乎的嘴唇緊緊地貼著她的嘴唇,這時分她又覺得自己太放任了,房間裡可以聽見海 倫的步履聲和連衣裙的窸窣的響聲。娜塔莎回頭望望海倫,她滿面通紅,戰戰兢兢,現出恐 懼的疑問的眼神向他瞥視一下,往門口走去。 「Un mot,un seul,au nom de Dieu.」ヾ阿納托利說。 她停步了。她希望他說這句話,如果這句話能夠向她說明發生的事情,她就要回答他了。 「Nathalie,un mot,un seul.」ゝ他老是重說這句話,顯然他不知道該說什麼 好,他說了一遍又一遍,直至海倫走到他們跟前才住口。   ヾ法語:有一句話,只有一句話,看在上帝面上。 ゝ法語:娜塔莎,有一句話,一句話。 海倫和娜塔莎又一同走進客廳。羅斯托夫家裡的人沒有留在那裡吃晚飯,便啟行了。 娜塔莎回家之後,徹夜沒有睡覺;她愛過誰——阿納托利還是安德烈公爵——這個懸而 未決的問題,使她心裡很難受。她愛過安德烈公爵,她清楚地記得她堅定地愛過他。但是她 也愛過阿納托利,這是毫無疑義的。「否則這一切會不會發生?」她想道。「既然在此之後 我能夠,和他告別時能夠用微笑回答他的微笑,既然我能夠容許這樣做,那就是說我起初就 愛他了。那就是說,他慈善、高尚而且長得英俊,不能不愛他。既然我愛他,又愛別人,那 怎麼辦呢?」她自言自語,對這些令人可怕的問題得不到解答。 ------------------    戰爭與和平 14 早晨隨著操勞與奔忙來臨了。大家都起床,開始活動、談天,女時裝師又來了,瑪麗 亞﹒德米特裡耶夫娜又走出來,呼喚大家飲早茶。娜塔莎睜大眼睛,好像她要抓住第一道向 她凝視的目光,焦急不安地環顧大家,極力地現出她平素常有的神態。 吃罷早餐後,瑪麗亞﹒德米特裡耶夫娜(這是她的最好的時光)在她的安樂椅中坐下 來,把娜塔莎和老伯爵喊到身邊來。 「喏,我的朋友們,現在我把一切事情都考慮到了,我要給你們出個這樣的主意,」她 開始說。「你們知道,昨天我到過尼古拉公爵那裡,唉,我跟他談了一陣子……他忽然想大 聲喊叫,可是他壓不倒我高聲喊叫的聲音啊!我把一切都跟他直說了!」 「他怎麼樣?」伯爵問道。 「他怎麼樣?瘋瘋癲癲的……他不願意聽進去,唔,有什麼可說的,我們簡直把一個可 憐的女孩折磨到極點。」瑪麗亞﹒德米特裡耶夫娜說,「我勸你們把事情干完,就回家去, 到奧特拉德諾耶去……在那裡等候……」 「唉,不行!」娜塔莎突然喊道。 「不,你們要去,」瑪麗﹒德米特裡耶夫娜說,「在那裡等候。如果未婚夫以後到這裡 來,非吵鬧不可,那時他和老頭子面對面地把一切談妥,然後再到你們那裡去。」 伊利亞﹒安德烈伊奇立即明了這個建議是合乎情理的,於是表示贊成。如果老頭兒心軟 下來,那就更好,以後再到莫斯科或者童山去看他,如果不成,那麼就只有違反他的意旨在 奧特拉德諾耶舉行結婚典禮。 「真是這樣,」他說道,「我到他那兒去過一趟,並且把她帶去了,我真懊悔。」老伯 爵說。 「不,為什麼懊悔?既然人在這裡,不能不表示敬意。得啦吧,他不願意,是他的 事,」瑪麗亞﹒德米特裡耶夫娜在女用手提包中尋找什麼東西時說。「但是嫁妝準備好了, 你們還要等待什麼,沒有準備齊的東西,我一定給你們送去。即使我捨不得你們,但是最好 還是走吧。」她在手提包中找到她要找的東西後,便把它交給娜塔莎。這是公爵小姐瑪麗亞 的一封信,「她寫給你的信。她真受折磨,一個可憐的人!她害怕你以為她不喜歡你。」 「她真不喜歡我。」娜塔莎說。 「廢話,你甭說吧。」瑪麗亞﹒德米特裡耶夫娜喊了一聲。 「我誰也不相信,我知道她不喜歡,」娜塔莎把信拿在手上,大膽地說,她臉上流露著 一種冷淡、憤懣而堅定的表情,這就使得瑪麗亞﹒德米特裡耶夫娜更加凝神地瞥她一眼,而 且蹙起了額角。 「親愛的,不要那樣回答我的話吧,」她說,「我所說的句句都是實話。你寫回信吧。」 娜塔莎不回答,便走進自己房間裡去看公爵小姐瑪麗亞的信。 公爵小姐瑪麗亞在信中寫到,她對她們之間發生的誤會感到失望,公爵小姐瑪麗亞在信 中寫到,不管她父親懷有什麼感情,她請娜塔莎相信,她不會不喜愛她,因為她是她哥哥選 擇的配偶,為著哥哥的幸福她願意犧牲一切。 「不過,」她寫道,「您別認為我父親對您懷有惡意。他是個有病的老年人,應該原諒 他,但是他很善良,對人寬宏大量,他必將疼愛給他兒子帶來幸福的人。」公爵小姐瑪麗亞 接著在信中提到,請求娜塔莎定一個時間,她和她能夠再一次見面。 娜塔莎看完信後便在寫字檯前坐下來寫回信:「Ch□re princesse,」ヾ她飛快地、 機械地寫了兩個字就停下來。在昨天發生這一切之後,她能夠再寫什麼呢?「對,對,這一 切已經發生了,現在什麼都不同了,」她面對這封寫了個開頭的信,心裡這樣想,「應該拒 絕他?難道應該嗎?這非常可怕!……」為了不去思忖這些可怕的心事,她走到索尼婭面 前,和索尼婭一同挑選刺繡的花樣。   ヾ法語:親愛的公爵小姐。 午飯後娜塔莎走到自己房間裡,又拿起那封公爵小姐瑪麗亞的信。「難道這一切已經完 結了?」她想道。「難道這一切就會這麼快地發生,而且毀滅了從前的一切?」她還像從前 那樣全神貫注地回想她對安德烈公爵的愛情,與此同時她又覺得她愛過庫拉金。她維妙維肖 地把她自己說成是安德烈公爵的妻子,想到在她腦際多次重現的、她和他共享幸福的情景, 同時又想起昨天她和阿納托利會面的詳情,激動得滿面通紅。 「為什麼這二者不能兼顧呢?」她有時悖晦地想。「只有到那時我才會完全幸福,而今 我得加以選擇,二者缺少其一,我都得不到幸福。二者擇其一,」她想:「把生的事告知安 德烈公爵,或者向他隱瞞下來,同樣是不可能的。然而對此人,並無絲毫損傷。難道要永遠 捨棄我和安德烈公爵如此長久地共享的愛情的幸福麼?」 「小姐,」一名女僕向房裡走來時帶著神秘的神情用耳語說,「有個人叫我把它交給 您,」女僕遞交了一封信。「只不過看在基督面上……」當娜塔莎毫不猶豫地、機械地拆開 信封、正在看阿納托利的情書時,女僕又這樣說,娜塔莎一句話也沒有看懂,她只懂得這麼 一點:這是她所愛的那個人的一封信。「對,她在愛他,否則怎麼會發生已經發生的事呢? 她手裡怎麼會有他的情書呢?」 娜塔莎用那巍顫顫的手捧著多洛霍夫為阿納托利寫的充滿激情的一封情書,她一面讀 著,一面覺得她從書信中尋找到她所體察到的一切的回聲。 「自從昨日夜晚起,我的命運已經決定了:或者我得到您的愛,或者我死去。我沒有別 的出路,」這封信的開頭就是這樣寫的。然後他寫道,他心裡知道她的父母親是不會把她許 配給他——阿納托利的。其中必有隱秘的原因,他可以向她一個人赤誠地傾訴,但是,如果 她愛他,她只要說一個「是」字,人間的任何力量都不能妨礙他們的無上幸福。愛情能戰勝 一切。他將秘密地把她攜帶到天涯海角。 「是啊,是啊,我愛他!」娜塔莎想道,她把這封信重讀二十遍,在每個字裡尋找某種 特別深刻的涵義。 這天晚上,瑪麗亞﹒德米特裡耶夫娜要到阿爾哈羅夫家裡去,並且吩咐小姐們和她同 去,娜塔莎遂以頭痛為借口,留在家裡。 ------------------    戰爭與和平 15 深夜,索尼婭回來之後便走進娜塔莎的住房,使她感到驚奇的是,她發現她沒有脫下衣 裳,便在沙發上睡著了。阿納托利的一封打開的信放在她身旁的桌上,索尼婭拿起這封信, 就讀起來。 她一面讀信,一面細看睡著的娜塔莎,在她臉上尋找可資說明她在讀完信後產生的感 想,可是她一無所獲。面部表情是安詳的、溫和的、幸福的。索尼婭面色蒼白,因為害怕和 激動而顫栗,於是緊緊地抓住胸口,在那安樂椅上坐下,哭出了眼淚。 「怎麼我竟然看不出什麼?這件事怎麼會搞得過火?難道她不愛安德烈公爵了嗎?她怎 麼能夠容許庫拉金這樣做呢?他是一個騙子手和歹徒,這是十分明顯的。如果尼古拉知道這 件事,他會怎麼樣?可愛的、高尚的尼古拉會怎麼樣?她的面部表情在前日、昨日和今日都 很激動、堅定、很不自然,原來竟是這麼回事,」索尼婭想道,「但是她不可能愛他呀!大 概她不知道是誰寫的信便拆封了。大概她感到受侮辱。她不會做出這種事啊!」 索尼婭揩乾眼淚,走到娜塔莎跟前,又仔細地瞧她的面龐。 「娜塔莎!」她說道,勉強聽得見她的語聲。 娜塔莎睡醒了,看見索尼婭。 「啊,你回來了?」 她顯露出她在睡醒之後常有的堅定而溫和的神情擁抱女朋友。但在索尼婭臉上發覺困惑 不安的表情之後,娜塔莎臉上也表現出困窘和懷疑的樣子。 「索尼婭,你看了信麼?」她說。 「看了。」索尼婭低聲地說。 娜塔莎臉上流露出一絲喜悅的微笑。 「索尼婭,不,我再也不能瞞住你了!」她說,「我再也不能瞞著你了。你知道,我們 相親相愛啊!……索尼婭,我親愛的,是他寫的信……索尼婭……」 索尼婭好像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睜大眼睛注視著娜塔莎。 「博爾孔斯基呢?」她說。 「哎呀,索尼婭,哎呀,如果你知道我多麼幸福,那才好啊!」娜塔莎說,「你不曉得 什麼叫做愛情……」 「不過,娜塔莎,難道那一切都完結了嗎?」 娜塔莎瞪大眼睛望著索尼婭,彷彿不明白她在問什麼。 「怎麼,你會拒絕安德烈公爵嗎?」索尼婭說。 「哎呀,你什麼都不明白,你甭說蠢話,你聽著。」娜塔莎懷著瞬息間的懊惱的心情說。 「不,我不能相信這件事,」索尼婭重複地說。「我不明白。你怎麼在一整年內愛著一 個人,但又忽然……要知道你只見過他三次。娜塔莎,我不相信你,你亂搞男女關係。三天 之內把這一切統統忘掉……」 「三天呀,」娜塔莎說,「我彷彿覺得我愛他一百年了。我覺得在愛他之前我從來沒有 愛過任何人。你不能明白這一點。索尼婭,等一等,坐到這裡來。」娜塔莎摟抱她,吻吻她。 「有人告訴我,這是常有的事情,你也許耳有所聞,但是我現在才體會到了這種愛情。 這與從前截然不同。我剛一看見他,我就覺得他是我的主宰,我是他的奴隸,我不能不愛 他。是啊,我是個奴隸!他有什麼吩咐,我一定照辦。你不了解這一點。我究竟怎麼辦呢? 我究竟怎麼辦,索尼婭?」娜塔莎臉上流露著幸福而驚恐的神色說道。 「不過,你考慮考慮,你幹的是什麼事,」索尼婭說,「這種事情我不能置之不理。這 些秘密的情書……你怎麼能夠容許他干這種事?」她懷有恐懼和她那難以隱藏的厭噁心情說。 「我對你說過,」娜塔莎回答,「我六神無主,你不明白這一點,我愛他!」 「我決不會容許他干這種事,我講給人家聽。」索尼婭突然喊了一聲,淚水奪眶而出。 「你怎麼,就看在上帝份上……如果你要講出去,你就是我的敵人,」娜塔莎說,「你 是想叫我倒霉,你希望促使我倆分離。」 索尼婭看見娜塔莎這種恐怖的樣子,不禁為女友流出了羞恥和憐憫的眼淚。 「你們之間發生了什麼事?」她問道,「他對你說過什麼話? 為什麼他不到家裡來呢?」 娜塔莎沒有回答她問的話。 「索尼婭,看在上帝份上,不要告訴任何人,別使我難受,」娜塔莎央求。「你記住, 不能幹預這件事。我向你坦誠地說出來了……」 「但是為什麼要保守這些秘密呢?為什麼他不到家裡來呢?」索尼婭問道,「為什麼他 不直截了當地向你求婚呢?既然真是這麼回事,安德烈公爵豈不給了你充分的自由?可是我 不相信這種事情。娜塔莎,你總想到了,可能會有什麼潛在的原因?」 娜塔莎用她那驚奇的目光望著索尼婭,看來,這個問題頭一次在她自己頭腦中浮現出 來,她不知道應該怎樣回答。 「我不知道有什麼原因,不過其中總有原因吧!」 索尼婭歎了一口氣,不信任地搖搖頭。 「如果有什麼原因……」她開始說。但是娜塔莎猜想到她的疑惑的心情,於是惶恐地打 斷她的話。 「索尼婭,不能懷疑他,不能,不能,你明白嗎?」她喊道。 「他是不是愛你呢?」 「他愛我嗎?」娜塔莎重說一遍,對女友頭腦不靈活流露出憐惜的微笑。「你不是看過 信嗎?你見過他嗎? 「如果他不是高尚的人呢?」 「他!……不高尚的人嗎?但願你能了解他!」娜塔莎說。 「如果他是個高尚的人,他就應該表明自己的意圖,或者不再和你見面;如果你不想這 麼辦,我就來代辦,我給他寫信,我告訴爸爸。」索尼婭斬釘截鐵地說。 「可是沒有他我不能生活下去!」娜塔莎喊道。 「娜塔莎,我不了解你。你說什麼呀!你想想父親,想想尼古拉。」 「我不需要任何人,除開他之外我不愛任何人。你怎麼敢說他不高尚呢?難道你還不知 道我愛他嗎?」娜塔莎喊道。 「索尼婭,走開,我不想跟你爭吵,看在上帝份上,走開,你走開,你知道我感到難 受。」娜塔莎用那持重、惱怒而絕望的嗓音憤憤地喊道。索尼婭抽噎著痛哭起來,從房間裡 跑出去了。 娜塔莎走到桌前,毫不猶豫地給公爵小姐瑪麗亞寫回信,花了整個早晨她也沒有寫完這 封信。在這封信上她給公爵小姐瑪麗亞簡略地寫到,她們之間的誤會已經化除了,多蒙安德 烈公爵寬厚待人,他在外出時賜與她自由,如果在她面前犯有過錯,就請她原宥,不要把這 一切記在心上;但是她不能做他的妻子。在這一瞬息之間她彷彿覺得這一切都是如此簡單、 明了,易如反掌。 禮拜五,羅斯托夫家裡人要到鄉下去,禮拜三伯爵和買主一道到他的莫斯科近郊的田莊 去了。 伯爵啟程的那天,索尼婭和娜塔莎應邀前往卡拉金家出席盛大宴會,瑪麗亞﹒德米特裡 耶夫娜用一輛馬車伴送她們去了。在這次宴會上娜塔莎又遇見阿納托利,索尼婭發現,娜塔 莎跟他說了什麼話,她想不讓別人聽見,而在飲宴之時她顯得比以前更加激動了。當她們回 家之後,她首先和索尼婭談起話來,想消除誤會,這正是她的女友索尼婭所期待的。 「索尼婭,你評論他時講了種種蠢話,」娜塔莎用溫和的聲調開始說,那聲調就像孩子 們想得到誇賞時常用的聲調一樣,「今天我要跟他作一番解釋。」 「喂,怎麼樣?他到底說了什麼?娜塔莎,你不會生我的氣,我感到非常高興。你把全 部實話說給我聽。他到底說了什麼?」 娜塔莎沉吟起來。 「哎呀,索尼婭,你如果像我這樣了解他,那就好了!他說了……他問我是怎樣答應博 爾孔斯基的。當他知道拒絕博爾孔斯基這件事以我為轉移時,他感到非常高興。」 索尼婭憂愁地歎了一口氣。 「可是你還沒有拒絕博爾孔斯基呀?」她說。 「也許,我拒絕他了!也許,我和博爾孔斯基的婚事全完蛋了。為什麼你把我想得這樣 糟呢?」 「我什麼也沒有想,只是不明白這一點……」 「索尼婭,等一等,你什麼都會弄明白。你會知道他是個怎樣的人。你不要把我,也不 要把他想得這樣糟。」 「我對任何人都不會往壞的地方想,我喜愛一切人,憐憫一切人。可是我到底應該怎麼 辦呢?」 娜塔莎和索尼婭說話時所用的溫柔的聲調未能迫使索尼婭退讓。娜塔莎的面部表情愈益 溫柔而諂媚,索尼婭的面部表情就愈益嚴肅而莊重。 「娜塔莎,」她說,「你請求我不能跟你說話,我就不說話,現在你本人開始說話了。 娜塔莎,我不相信他。為什麼要保守秘密?」 「又是這一套,又是這一套!」娜塔莎打斷她的話。 「娜塔莎,我替你擔心。」 「要擔心什麼?」 「我擔心你會毀滅你自己。」她所說的話使索尼婭自己也心驚膽戰,她於是果斷地說。 娜塔莎臉上又流露著憤恨的表情。 「我毀滅、毀滅,盡快地毀滅自己。與您無關。不是您,而是我遭殃。不要管,不要管 我。我仇恨你。」 「娜塔莎!」索尼婭驚惶失措地呼喚。 「我仇恨你,我仇恨你!你永遠是我的敵人!」 娜塔莎從房裡跑出去了。 娜塔莎不再和索尼婭說話,避開她了。她仍然帶著激動、驚訝和應受譴責的表情在屋裡 走來走去,時而干這種活兒,時而幹那種活兒,可是馬上又丟下不幹了。 不管這使索尼婭怎樣難過,但是她仍然目不轉睛地盯著她的女朋友。 在伯爵應該回家的前一天,索尼婭發現,娜塔莎整個早上都坐在客廳的窗口,好像在等 待什麼,她對從門前駛過的軍人做個什麼手勢,索尼婭把他當作阿納托利。 索尼婭開始更加仔細地觀察自己的女友,她發覺,娜塔莎在用午膳的時候和晚上處於奇 怪的不正常的精神狀態中(她對人家向她提出的問題回答得牛頭不對馬嘴,在開始說話之後 又不把話說完,無論對什麼都流露笑意)。 飲茶之後,索尼婭望見那個在娜塔莎門房守候的畏葸葸的女僕。她讓她進去,在門邊竊 聽之後,她知道又有一封信遞給她了。 索尼婭忽然明白,娜塔莎今晚有個可怕的行動計劃。索尼婭敲敲她的房門。娜塔莎不讓 她進去。 「她要跟他逃走啊!」索尼婭想道,「她什麼事都能幹出來。現在她臉上不知為什麼流 露著特別可憐而又堅決的表情。」索尼婭想到,她和舅舅告別時大哭起來。「她要和他逃 走,是啊,這是毫無疑問的,可是我怎麼辦呢?」索尼婭想道,她心裡現在還記得,那種種 跡象明顯地表示為什麼娜塔莎竟有這樣一種可怕的打算。「伯爵不在家。我怎麼辦呢?給庫 拉金寫封信,要他表明態度嗎?但是誰吩咐他寫回信呢?寫信給皮埃爾,就像安德烈公爵遇 到不幸的事情時求助於她那樣?……」但是也許她真的拒絕了博爾孔斯基(昨天她給公爵小 姐瑪麗亞寄出一封信)。舅父不在家。 瑪麗亞﹒德米特裡耶夫娜如此相信娜塔莎,把這樁事說給她聽,使索尼婭感到可怕。 「但是不管怎樣,」索尼婭站在昏暗的走廊裡,想道,「要麼馬上就抓住這個機會,要 麼乾脆不管它,不過我得表明,我還記得他們一家人對我的恩典,我愛尼古拉,不行,即令 是三夜不睡,我也不從走廊裡出去,要拚命攔住,不讓她走,不讓他們一家人丟臉。」她這 樣想。 ------------------    戰爭與和平 16 近來阿納托利遷到多洛霍夫家中去了。秘密帶走羅斯托娃的計劃經由多洛霍夫周密考 慮,並且準備了好幾天了。那天,當索尼婭在娜塔莎的門邊竊聽並且決定保護娜塔莎,使伊 免受危害的時候,這個出走的計劃眼看就要實現了。娜塔莎一口答應晚上十點鐘在後門台階 與庫拉金相會,庫拉金就要扶她坐上事先準備的三套馬車,就要把她送到離莫斯科六十俄裡 的卡緬卡村,在那裡請到一位還俗的牧師,牧師給他們舉行結婚儀式,卡緬卡村業已準備換 乘的馬匹,把他們送到華沙大道,之後就改乘驛馬行路,疾速地馳往國外。 阿納托利隨身帶有護照和驛馬使用證、從妹妹處得到的一萬盧布及由多洛霍夫經手借到 的一萬盧布。 兩個證明人坐在頭一個房間是飲茶,其中一人叫做赫沃斯季科夫,是個專門為多洛霍夫 賭博助興的、從前的小公務員;另一人則是溫和而軟弱的退役驃騎兵馬卡林,他是個無限熱 愛庫拉金的人。 多洛霍夫的一間寬大的書齋。從牆壁到天花板都掛滿了波斯壁毯、熊皮和武器,多洛霍 夫穿著一件旅行時穿的緊身外衣和一雙皮靴,在敞開著的寫字檯前坐著,寫字檯上放著算盤 和幾疊鈔票。阿納托利穿著一件沒有扣好鈕扣的制服,從坐著兩個證明人的房裡出來,穿過 書齋,走進後面的房間,一個法國僕人和另外幾個僕人在那裡收拾最後幾件沒有放好的東 西。多洛霍夫一面算鈔票,一面記帳。 「喂,」他說,「要給赫沃斯季科夫兩千盧布。」 「嗯,給他吧。」阿納托利說。 「馬卡爾卡(他們都這樣稱呼馬卡林)這個人毫無私心地願為你赴湯蹈火,分文不取。 喂,就這樣清賬了。」多洛霍夫把賬單拿給他看時說道,「對嗎?」 「是的,不消說,對了,」阿納托利說,看來,他不聽多洛霍夫說話,他臉上總是含著 笑意,不停地舉目向前看去。 多洛霍夫砰然一聲關上了寫字檯的蓋子,帶著譏諷的微笑,把臉轉向阿納托利。 「你聽我說,要拋棄這一切,還有時間,來得及啊!」他說。 「笨蛋!」阿納托利說,「不要再說蠢話吧。如果你知道,那就好了……鬼也不知道這 是怎麼回事!」 「說真的,拋掉那一切,」多洛霍夫說。「我對你說的是正經事。難道是開玩笑嗎?你 想到了什麼鬼名堂?」 「啊,又來,又來逗弄人嗎?讓你見鬼去,好嗎?……」阿納托利皺起了眉頭,說道, 「真的,哪有工夫聽你開這些愚蠢的玩笑。」於是他從房裡走出去。 當阿納托利走出去以後,多洛霍夫臉上流露著輕蔑的寬厚的微笑。 「你等一等,」他在阿納托利身後說,「我不開玩笑,我說正經話,來吧,到這兒來 吧。」 阿納托利又走進房裡來,盡量集中注意力望著多洛霍夫,看來情不自禁地聽從他擺佈。 「你聽我說吧,我最後一次告訴你。我跟你開啥玩笑呢?難道我違拗你嗎?誰替你安排 這一切的?誰把牧師找來的?誰替你領到護照?誰替你把錢弄到手?都是我替你幹的。」 「那就謝謝你。你以為我會忘恩負義嗎?」阿納托利歎了一口氣,擁抱了多洛霍夫。 「我幫過你的忙,但是我仍然要把實情告訴你,如果加以分析一下,這是一件危險的、 愚蠢的事情。你把她秘密帶走倒很好。難道他們會撒手不管嗎?你已結婚這件事,他們都會 知道的。豈不要向刑事法庭控告你……」 「唉!真是一派胡言,一派胡言!」阿納托利又蹙起額角說。「我不是向你說明了 嗎?」阿納托利懷有遲鈍的人對他們憑自己的智慧能夠得出結論的特殊的偏愛,重述他對多 洛霍夫重述過一百次左右的推論。「我不是向你講過了,我這樣斷定:如果這次結婚無 效,」他彎屈指頭說道,「就是說我無責任;如果這次結婚有效,那橫豎一樣,在國外沒有 人知道這件事,喏,豈不是這樣的嗎?甭說了,甭說了,甭說了!」 「真的,放棄吧!你只會束縛自己……」 「讓你見鬼去,」阿納托利說,他緊緊地抓住頭髮,走到另一間房裡去了,但是立刻又 走回來,盤起兩腿坐在靠近多洛霍夫前面的安樂椅上。「鬼也不知道這是怎麼回事啊?你瞧 瞧,我的心跳得真厲害!」他抓起多洛霍的手,按住自己的心窩,「Ah,quel pied,mon  cher,quel regard!Une d□□sseヾ!是不是?」   ヾ法語:她那多麼可愛的小腳,我親愛的朋友,她那迷人的眼神!真是個女神! 多洛霍夫臉上流露著冷淡的微笑,他那美麗的、顯得放肆無禮的眼睛閃閃發光,凝視著 他,顯然他想再拿他開開心。 「喂,錢用光了,那時候怎麼辦啊?」 「那時候怎麼辦?呃?」阿納托利重複地說,一想到未來,他誠然感到困惑不安。「那 時候怎麼辦啊?以後我也不知道要怎麼辦……啊,干嘛說蠢話!」他看了一下表,「到時候 了!」 阿納托利往後面的房間走去。 「喂,你們快搞好了嗎?在這裡磨蹭!」他向僕人們喊道。 多洛霍夫收起了錢,大聲呼喚僕人,吩咐司廚把路上吃的酒、菜和面食端來,然後便走 進赫沃斯季科夫和馬卡林坐著休息的房間。 阿納托利在書齋裡撐著一只臂肘,躺在沙發上,若有所思地露出笑意,溫和地、低聲地 自言自語。 「你來隨便吃點東西。喝點酒!」多洛霍夫從另一個房裡向他大聲喊道。 「不想吃!」阿納托利回答,臉上還掛著一絲微笑。 「你來吧,巴拉加到了。」 阿納托利站起來,走進餐廳。巴拉加是個邇近聞名的三套馬車車伕,他認識多洛霍夫和 阿納托利並且用他自己的三套馬車侍奉他們差不多六年了。當阿納托利的兵團駐紮在特韋爾 的時候,他不止一次晚上把他從特韋爾送出去,在黎明前再把他拉到莫斯科,次日深夜又把 他送回來。他不止一次用馬車拉著多洛霍夫逃脫追逐他的人,不止一次用馬車拉著他們和茨 岡女人以及少婦們(巴拉加就是這樣稱呼她們的)在全城兜風。他不止一次載著他們時,在 莫斯科城撞傷行人和其他馬車伕,而經常援救他的就是他的老爺們(他是這樣稱呼他們 的)。他在給他們趕車時,累壞了不止一匹馬。他們不止一次地揍他,他們不止一次地用香 檳酒和他所喜歡的馬德拉葡萄酒把他灌醉,他熟知他們每個人的越軌行為,若是普通人幹出 這種事,早就流放到西伯利亞去了。他們經常強邀巴拉加同去縱酒作樂,把他灌得爛醉,叫 他和茨岡女郎一起跳舞,他們由他經手花掉的盧布就不止一千。他侍奉他們,在一年之內就 有二十次要冒著生命危險並且遭受體罰的痛苦,為了給他們趕車,他把許多匹馬累死了,他 們縱然多付很多錢,也抵償不了他的損失。不過他喜愛他們,喜愛那時速十八俄裡的瘋狂的 駛行,他愛撞倒別的馬車伕,壓傷莫斯科的行人,在莫斯科的街道上全速地疾駛飛奔,在馬 車不能開得更快時,他愛聽醉漢在他身後粗野地吆喝:「快趕!快趕!」他愛在莊稼漢的脖 子上狠抽一鞭子,儘管這個莊稼漢本來就給嚇得半死不活、已經閃到一邊去了。「他們才是 真正的老爺啊!」他這樣想道。 因為巴拉加駕車很內行,而且他和他們的愛好相同,所以他們——阿納托利和多洛霍夫 ——也喜愛他。巴拉加給其他人趕車時總要講價錢,兜風兩小時,索取二十五個盧布,他多 半派他的年輕夥伴去趕車,他自己只是偶爾給別人干這種活兒。但是他給老爺們幹活(他把 他們稱老爺爺),總是親自出馬,從不索取分文。只是從老爺的侍從那裡打聽到老爺家中有 錢的時候,他才在幾個月內有一個早上來見老爺,這時候沒有喝酒,頭腦清醒,在老爺面前 深深地鞠躬,懇請他們搭救他。老爺們一問請他坐下。 「費奧多爾﹒伊萬內奇老爺,大人,您真要救救我才好,」他說,「我根本沒有馬兒趕 集了,您能借多少,就借多少吧。」 阿納托利和多洛霍夫家裡有錢的時候,就給他一千或兩千盧布。 巴拉加是個淡褐色頭髮的莊稼漢,莫約二十七歲,面色紅潤,粗粗的脖子特別紅,身體 敦實,翹鼻子,一雙小眼睛閃閃發光,滿臉長著短短的髯須。他身穿短皮襖,罩上一件絲綢 裡子的雅緻的藍色長身上衣。 他對著上座畫了個十字,走到多洛霍夫跟前,伸出一只不大的黑手。 「費奧多爾﹒伊萬諾維奇!」他在鞠躬時說道。 「老兄,你好,他真來了。」 「大人,你好。」他對進來的阿納托利說,也向他伸出手來。 「巴拉加,我說給你聽,」阿納托利把他的一雙手搭在他肩上,說道,「你是不是喜歡 我呢?呃?現在請你幫個忙…… 你是用什麼馬把車子拉來的?啊?」 「遵照您的使者的吩咐,用您的幾匹馬把車子拉來了。」巴拉加說。 「喂,巴拉加,你聽見吧!把你那三匹馬全都累壞了,也要在三個鐘頭以內拉到。啊?」 「把馬累壞了,那用什麼拉車子呢?」巴拉加遞個眼色說。 「啊,我打爛你的嘴巴,甭開玩笑!」阿納托利忽然瞪大了眼睛,嚷道。 「怎麼要開玩笑,」馬車伕笑瞇瞇地說。「為了自己的老爺,我難道會憐惜什麼?只要 馬兒拚命跑,我們就開車跟著跑。」 「啊!」阿納托利說:「喂,請坐下。」 「怎麼,請坐呀!」多洛霍夫說。 「費奧多爾﹒伊萬諾維奇,我站一會兒。」 「你在撒謊,坐下,喝酒吧。」阿納托利說,他給他斟了一大杯馬德拉葡萄酒。馬車伕 看見葡萄酒,眼睛裡露出喜悅的神情。他講客氣,想不喝,後來還是喝乾了,並用他那條放 在帽子裡的紅色絲綢手絹揩了揩嘴。 「好吧,大人,什麼時候動身呢?」 「你瞧……(阿納托利看看表)馬上動身吧。當心,巴拉加。啊?趕得到嗎?」 「像出門做客那樣,要碰運氣,不然,為什麼趕不到呢?」巴拉加說。「把車子趕到特 韋爾,要七個鐘頭。大人,你大概記得。」 「你還記得吧,有一次我從特韋爾動身去歡度聖誕,」阿納托利把臉轉向馬卡林,流露 出回憶的微笑說,這時馬卡林溫順地、全神貫注地望著庫拉金,「你是不是相信,馬卡爾 卡,我們飛也似的疾馳,簡直喘不過氣來。撞上了車隊,我們從兩輛車子上直衝過去。是不 是?」 「這幾匹馬真不錯啊!」巴拉加繼續講下去,「那時候我把兩匹幼小的拉邊梢的馬和一 匹淡栗色的馬套在一起,」他把臉轉向多洛霍夫說,「費奧多爾﹒伊萬內奇,你相不相信, 幾頭牲畜飛奔了六十俄裡;簡直勒不住,非常冷,我連手也凍僵了。我扔開韁繩,並且說, 大人,勒住吧,豈料我突然倒在雪橇裡。並不是說非趕牲口不可,而是一直到地頭也沒法勒 住。在三個鐘頭之內,鬼使神差地趕到了。只有那匹拉左邊套的馬倒斃了。」 ------------------    戰爭與和平 17 阿納托利從房裡走出來,過了幾分鐘又走回來,他身穿一件束著銀腰帶的短皮襖,雄赳 赳地歪歪地戴著一頂與他那清秀的面孔很相稱的貂皮帽子。他照了一下鏡子,裝出在鏡台前 面他所擺出的那個姿勢,站到多洛霍夫前面去,手中拿著一杯葡萄酒。 「喂,費佳,再見,承蒙諸多照拂,非常感激,再見吧,」阿納托利說。「喂,夥伴 們,朋友們……」他沉吟起來……「我的青春的……別了。」他把臉轉向馬卡林以及其他 人,說道。 儘管他們大家是要跟他一同去的,但是阿納托利顯然還想對他的夥伴們說點什麼激昂而 且動人的話。他用那響亮的嗓音慢吞吞地說,挺起胸膛,搖晃著一只腳。 「大家端起酒杯來,巴拉加,你也端起酒杯來。喂,夥伴們,我的青年時代的朋友們, 我們都飲酒作樂,過了逍遙快活的日子,飲酒作樂,是不是?現在我要到國外去,什麼時候 我們還會見面呢?我們都過了逍遙快活的日子,別了,夥伴們。祝你們健康!烏拉!……」 他說道,喝完一杯酒,砰的一聲把酒杯扔在地上。 「祝你健康。」巴拉加說,他也喝完一杯酒,用手巾揩揩嘴。馬卡林含著眼淚擁抱阿納 托利。 「哎,公爵,和你分別,我真覺得難受。」他說。 「要走了,要走了」阿納托利大聲喊道。 巴拉加剛剛從房裡出來。 「不要走開,站住,」阿納托利說。「把門關上,大家都得坐下來,就這麼著。」 關上了房門,於是大家坐下來。 「喂,夥伴們,現在要走了!」阿納托利站起來說。 僕人約瑟夫把手提包和馬刀遞給阿納托利,大家走進接待室。 「皮襖在什麼地方?」多洛霍夫說,「哎,伊格納特卡ヾ!你到瑪特廖娜﹒馬特維耶夫 娜那裡去,要那件皮襖,貂皮女外衣。我聽人家說,要怎樣悄悄地帶走姑娘,」多洛霍夫丟 了個眼色,說道。「要知道她穿著一件在家裡穿的衣裳半死不活地竄出來;你只要稍微遲 延,她就會哭哭啼啼,又是喊爸爸,又是喊媽媽,馬上就會凍僵的,要往回走,你得馬上用 皮襖把她裹起來,抱到雪橇上。」 那個僕人拿來一件狐皮女外衣。 「傻瓜,我對你說了,要一件貂皮女外衣。哎,瑪特廖什卡ゝ,貂皮女外衣!」他高喊 一聲,使得遠遠的幾個房間都聽見他的喊聲。   ヾ伊格納特卡是伊格納季的愛稱。 ゝ瑪特廖什卡是瑪特廖娜的愛稱。 那個俊美、消瘦、臉色蒼白的茨岡女郎,露出一雙閃閃發光的烏眼睛,卷曲的黑髮泛出 瓦藍色的光澤,她披著紅色肩巾,手上拿著貂皮女外衣,走出來了。 「好吧,你拿去,我不是捨不得這件外衣。」她說道,顯然她在老爺面前膽怯,心裡捨 不得這件女外衣。 多洛霍夫沒有回答她的話,拿起這件皮襖,隨便地披在瑪特廖莎ヾ身上,把她裹起來。 「就這樣,」多洛霍夫說,「以後就這樣,」他說道,之後他豎起她的衣領把頭圍住, 只是在她的臉前面敞開一點,「以後就這樣,看見嗎?」他叫阿納托利把頭湊近領口,從領 口可以看見瑪特廖莎嫵媚的笑容。 「喂,瑪特廖莎,再見,」阿納托利親吻她時這樣說,「唉,我在這裡飲酒作樂的日子 結束了!請代我向斯喬普卡ゝ致意。 喂,再見!瑪特廖莎,再見,請你祝我幸福。」   ヾ瑪特廖莎是瑪特廖娜的愛稱。 ゝ斯喬普卡是斯捷潘的愛稱。 「好,公爵,上帝保佑您,賞賜您無上幸福。」瑪特廖莎帶著茨岡人的口音說。 兩輛三套馬車停放在台階旁,兩個能幹的馬車伕勒住馬,巴拉加在前面那輛三套馬車上 坐下,高高地抬起胳膊,不慌不忙地用兩手將韁繩左右分開握住。阿納托利和多洛霍夫靠近 他,坐下來。馬卡林、赫沃斯季科夫和僕人坐到另一輛三套馬車上。 「準備好了嗎?」巴拉加問道。 「出發吧!」他喊了一聲,就把韁繩纏在手上,於是三套馬車沿著尼基丁林蔭大道往下 迅速地行駛。 「吁!走吧,哎!……吁,」只聽見巴拉加和那個坐在趕車人座位上的棒小伙子的吆 喝。在阿爾巴特廣場上,三套馬車掛住了一輛轎式馬車,開始發出辟啪的破裂聲,這時分傳 來了一聲呼喊,可是三套馬車沿著阿爾巴特廣場飛馳而去。 巴拉加沿著波德諾文斯基大街走了兩段路,開始勒住馬,往回走,在舊馬廄街十字路 口,馬停步了。 棒小伙子跳下來抓住馬的轡頭,阿納托利和多洛霍夫開始沿著人行道走去。多洛霍夫快 要走到大門口時,打了個忽哨。他的口哨得到了回應,緊接著一名女僕跑出來了。 「你們走進院子裡來吧,不然的話,會被人望見,她立刻就會出來。」她說。 多洛霍夫留在大門口,阿納托利跟在侍女身後走進了庭院,拐過了牆角,跑上台階。 個子高大的、跟隨瑪麗亞﹒德米特裡耶夫娜的僕人加夫裡洛迎接阿納托利。 「請您到夫人那裡去吧。」僕人攔住進門的路時,低聲地說。 「見哪個夫人?你是誰?」阿納托利上氣不接下氣,低聲地問道。 「請,吩咐我領您進去。」 「庫拉金,往後走,」多洛霍夫喊道。「真背叛了!往後走!」 站在小門邊的多洛霍夫和管院子的人拚搏,因為他想在阿納托利走進去以後關閉小門。 多洛霍夫使盡全身的力氣,推開管院子的人,抓住向外跑的阿納托利的手,把他拽到小門 外,和他一道向後轉,朝三套馬車快步走去。 ------------------    戰爭與和平 18 瑪麗亞﹒德米特裡耶夫娜碰見淚痕滿面的索尼婭待在走廊裡,她迫使她坦白地說出全部 實況。瑪麗亞﹒德米特裡耶夫娜截獲了娜塔莎的便條並在看完之後拿著便條去找娜塔莎。 「壞東西,不知羞恥的女人,」她對她說,「什麼話我也不願意聽啊!」她推開用驚奇 而冷漠的眼神凝視她的娜塔莎,把她鎖起來,吩咐管院子的人讓那些在今天晚上前來串門的 人進入家門,但不准許他們出去,又吩咐僕人把他們帶到她面前來,然後她就在客廳裡坐 下,等待那些拐騙婦女的人。 當加夫裡洛走來稟告瑪麗亞﹒德米特裡耶夫娜,說那幾個前來串門的人都溜走了,她才 蹙起額角,站起來,把手抄在背後,踱來踱去,在屋裡踱了很久,縝密地思考她該怎麼辦。 在深夜十一點多鐘,她用手摸摸口袋裡的鑰匙,就到娜塔莎房裡去了。索尼婭坐在走廊裡嚎 啕大哭。 「瑪麗亞﹒德米特裡耶夫娜,看在上帝份上,讓我進去看她吧!」她說。瑪麗亞﹒德米 特裡耶夫娜沒有回答她的話,打開房門,走進去了。「卑劣、下流……在我家中,有個壞姑 娘……只是可憐她的父親啊!」瑪麗亞﹒德米特裡耶夫娜力圖息怒,心中想道。「無論有多 大礙難,我仍然叮嚀大家不要開腔,瞞著伯爵。」亞麗亞﹒德米特裡耶夫娜邁著堅定的腳步 走進房裡去。娜塔莎用手蒙著頭,一動不動地躺在沙發上。她躺的那個姿勢還和瑪麗亞﹒德 米特裡耶夫娜離開她身邊時一樣。「好,很好呀!」瑪麗亞﹒德米特裡耶夫娜說。「約一個 情人在我家裡幽會!用不著裝假。我對你說話,你聽下去。」瑪麗亞﹒德米特裡耶夫娜碰碰 她的手。「我對你說話,你聽下去。你這個最次的丫頭,你丟了自己的臉。我原想整你一下 子,可是我憐憫你父親。我瞞著他。」娜塔莎沒有改變姿勢,但因抽搐時啜泣而使她渾身顫 抖,哭泣得接不上氣來。瑪麗亞﹒德米特裡耶夫娜回頭望望索尼婭,然後便在娜塔莎身旁的 沙發上坐下。 「他從我這兒逃走了,算他運氣好,不過我能夠把他找到,」她用粗嗓門說,「是不是 聽見我說話?」她把那只大手伸進娜塔莎的臉底下,使她轉過身來。瑪麗亞﹒德米特裡耶夫 娜和索尼婭看見娜塔莎的面孔都感到驚奇。她的眼睛閃閃發亮,顯得冷淡,嘴唇痛起來,兩 頰塌陷了。 「不要管我……不要妨礙我……我……就要死去……」她說道,惱恨地從瑪麗亞﹒德米 特裡耶夫娜手中掙脫出來,做出原來的姿勢躺下去。 「娜塔莉婭!……」瑪麗亞﹒德米特裡耶夫娜說,「我惟願你好。你繼續躺著,就這麼 躺著,我決不碰你,你聽著……我並不想說你有什麼過錯。你自己曉得。不過,眼看你父親 明天就會來,我對他說些什麼呢?啊?」 娜塔莎又哭得渾身顫抖起來了。 「啊,他會知道,你哥哥,啊,未婚夫都會知道的!」 「我沒有未婚夫,我已經拒絕他了。」娜塔莎說。 「反正一樣,」瑪麗亞﹒德米特裡耶夫娜繼續說,「萬一他們知道了,他們會這樣罷休 嗎?要知道,他——你父親,我是知道他的,如果別人要求與他決鬥,那樣妥當嗎?啊?」 「唉,你們不要管我,你們為什麼樣樣事都要干擾!為什麼?為什麼?是誰請你們來 著?」娜塔莎喊道,她從沙發上欠起身子,憤恨地盯著瑪麗亞﹒德米特裡耶夫娜。 「你究竟想要怎麼樣?」瑪麗亞﹒德米特裡耶夫娜又大發脾氣,意外地提高嗓門喊道。 「是不是有人把你關在房間裡?有人阻擾他走到家裡來嗎?為什麼要像拐騙茨岡女郎那樣來 拐騙你呢?……唔,即使他把你偷偷地帶走了,你就會以為人家找不到他嗎?你父親,或者 你哥哥,或者未婚夫都能找到他?他是個壞蛋,惡棍,就是這麼一回事!」 「他比你們大家都更好,」娜塔莎欠起身子,忽然喊道。 「如果你們不干擾……哎呀,我的天!這是怎麼一回事,這是怎麼一回事!索尼婭,為 什麼呀?走開吧!……」她失望地嚎啕大哭,那些覺得自己是悲痛的根源的人才會如此失望 地痛哭。瑪麗亞﹒德米特裡耶夫娜本來又要開口說話了,但是娜塔莎喊叫起來:「都走開 吧,都走開吧,你們仇視我,蔑視我吧!」她又急忙倒在沙發上。 瑪麗亞﹒德米特裡耶夫娜還繼續規勸娜塔莎,並且向暗示,要把這一切瞞著伯爵;只要 娜塔莎保證忘記這一切,在任何人面前對發生的事情不露聲色,那麼就沒有人會知道任何情 況。娜塔莎沒有回答。她不再嚎啕大哭,但是她覺得周身發冷,冷得打戰。瑪麗亞﹒德米特 裡耶夫娜給她墊上一個枕頭,蓋上兩床棉被,還親自給她拿來菩提樹花,但是娜塔莎沒有應 聲回答。 「喂,讓她睡吧,」瑪麗亞﹒德米特裡耶夫娜說道,她以為她睡著了,便離開她的住 房。但是娜塔莎沒有入睡,她瞪大那蒼白臉上的一雙凝滯不動的眼睛正視前方。娜塔莎徹夜 沒有睡覺,沒有啜泣,也不和索尼婭說話,索尼婭起來好幾回,走到她跟前。 第二天,正如伊利亞﹒安德烈伊奇伯爵答應的那樣,快用早膳的時候,他從莫斯科近郊 領地回來了。他非常快活,他和買主的這筆生意已經談妥了,此時沒有什麼事使他要在莫斯 科滯留,離開他所想念的伯爵夫人去過別離生活。瑪麗亞﹒德米特裡耶夫娜迎接他,並且對 他說,娜塔莎昨天覺得很不舒服,派人去延請大夫,現在好些了。這天早上娜塔莎沒有從房 裡走出來。她癟著干裂的嘴唇,睜開一對哭干眼淚的、滯然不動的眼睛,坐在窗口,焦急不 安地注視街上的過往行人,慌張地回頭望著向她房裡走來的人。顯然她正在等待他的消息, 等待他親自驅車前來,或者給她寫封信。 當伯爵向她走來的時候,她聽見他那男人的步履聲,於是就激動不安地轉過身來,她的 臉上帶著從前那樣冷漠的、甚至是兇惡的表情。她甚至沒有站立起來迎接他。 「怎麼,我的安琪兒,病了麼?」伯爵問道。 娜塔莎沉默片刻。 「是的,我病了。」她回答。 伯爵焦慮不安地問到,為什麼她這樣沮喪,是不是她的未婚夫出了什麼事,她叫伯爵相 信沒有發生什麼事,並且請他放下心來。瑪麗亞﹒德米特裡耶夫娜向伯爵證實了娜塔莎勸他 相信的話,她說沒有發生什麼事。伯爵從女兒的假病、她的心緒欠佳、並從索尼婭和瑪麗 亞﹒德米特裡耶夫娜的靦腆的面部表情,清楚地看出,他不在家的時候想必出了什麼事,但 他覺得可怕的是,他心裡想到他所喜愛的女兒發生了什麼可恥的事,但他很喜歡保持平靜的 愉快的心緒,他於是迴避詰問,盡量使自己相信,沒有發生什麼特殊的事情,只不過使他感 到遺憾的是,他的女兒的身體欠適,他們下鄉的行期就要推遲了。 ------------------    戰爭與和平 19 皮埃爾自從妻子抵達莫斯科後,便想到什麼地方去,以免同她在一起生活。羅斯托夫一 家人抵達莫斯科後不久,娜塔莎就給他造成深刻的印象,迫使他忙著在實現自己的心願。他 前往特韋爾拜看約瑟夫﹒阿列克謝耶維奇的遺孀,她早就答應把已故丈夫的文件轉交給他。 當皮埃爾回到莫斯科後,有人遞給他一封來自瑪麗亞﹒德米特裡耶夫娜的信,她因有極 為緊要的事情邀請他到家裡去,這件事涉及安德烈﹒博爾孔斯基及其未婚妻。皮埃爾迴避娜 塔莎。他覺得,他對她懷有的感情比已婚男子對朋友的未婚妻應有的感情更強烈。這樣一 來,某種命運經常使他和她撮合在一起。 「發生了什麼事情?他們有什麼事情找我?」他一面想道,一面穿上衣裳,前去拜訪瑪 麗亞﹒德米特裡耶夫娜。「但願安德烈公爵快點回來和她結婚啊!」皮埃爾在前往阿赫羅西 莫娃的途中這樣想。 在特韋爾林蔭道上有個什麼人喊了他一聲。 「皮埃爾!你來了很久嗎?」一個他所熟悉的聲音道。皮埃爾抬起頭來。兩匹灰色的走 馬拉著一輛雙套雪橇,馬蹄翻起的雪花濺到雪橇的前部,阿納托利和那個常有往來的夥伴馬 卡林乘坐這輛雪橇飛逝而過。阿納托利裝出一副衣冠楚楚的軍人的典雅的姿態,身子筆直地 坐著,他用海狸皮領裹住面孔的下端,稍微低垂著頭。他的面色紅潤,歪歪地戴著一頂飾以 白羽的帽子,露出一綹綹抹了油的、撒滿細雪的卷髮。 「真的,這是個地道的聰明人!」皮埃爾想了想。「他只圖這一瞬間的快樂,沒有任何 遠見,沒有什麼驚擾他,因此他經常快活,心滿意足,泰然自若。為了要做個像他這樣的 人,我寧願付出一切!」皮埃爾懷有嫉妒的心情想了想。 在阿赫羅西莫娃的接待室,一名僕役替皮埃爾脫下皮襖時說,瑪麗亞﹒德米特裡耶夫娜 請他到臥室裡去。 皮埃爾打開了大廳的門,看見娜塔莎帶著消瘦、蒼白而兇狠的面孔坐在窗口。她回過頭 來瞥了他一眼,蹙起額角,流露著冷漠而自尊的表情從房間裡走出去。 「出了什麼事?」皮埃爾走進房門時向瑪麗亞﹒德米特裡耶夫娜問道。 「好事哇,」瑪麗亞﹒德米特裡耶夫娜答道,「在這個世界我活了五十八年,還沒有見 過這樣丟人的事。」瑪麗亞﹒德米特裡耶夫娜要皮埃爾保證對他知道的全部情況秘而不宣, 並且告訴他,娜塔莎未經父母親許可便拒絕未婚夫了,皮埃爾的妻子把她和阿納托利﹒庫拉 金撮合在一起,因此他是拒絕婚事的禍根,娜塔莎正想趁父親不在家時與他私奔,其目的在 於秘密舉行婚禮。 皮埃爾稍微聳聳肩膀,張開了嘴,傾聽瑪麗亞﹒德米特裡耶夫娜對他所說的話,他不敢 相信自己的耳朵。安德列公爵的未婚妻、如此強烈地被他疼愛的、從前招人喜歡的娜塔 莎﹒羅斯托娃願拋棄博爾孔斯基,而喜歡這個已經成了家的傻瓜阿納托利(皮埃爾知道他這 次結婚的秘密),居然如此鍾愛他,以致同意與他私奔!皮埃爾簡直不明白,也不能想象這 等事情。 他從小就認識娜塔莎,她給他造成的和藹可親的印象與她的卑劣、愚蠢和殘忍這一新概 念在他心靈上不能兼容。他想起自己的妻子。「她們都是一丘之貉,」——他自言自語地 說,心裡想到,並非他一人遭到與那下流女人結合的悲慘命運。但是他仍舊十分惋惜安德烈 公爵,十分惋惜他的自豪感受到損害。他愈益惋惜自己的朋友,就愈益懷有蔑視、甚至是憎 惡的心情想到這個娜塔莎,剛才她臉上帶著冷漠而尊嚴的表情在大廳中從他身邊走過去。他 不知道娜塔莎的心靈中充滿著失望、羞恥和屈辱,也不知道她的臉上無意中流露出問心無愧 的自豪和嚴肅的表情,這不是她的過失。 「怎麼要舉行婚禮!」皮埃爾聽見瑪麗亞﹒德米特裡耶夫娜的話後這樣說。「他不能舉 行婚禮,他已經結婚了。」 「越來越難辦,」瑪麗亞﹒德米特裡耶夫娜說,「這個男孩太棒啦!真是個壞蛋!可是 她還在等他,竟等到第二天了。非告訴她不可,最少不要再等了。」 瑪麗亞﹒德米特裡耶夫娜從皮埃爾那兒得知阿納托利結婚的詳情之後,便用罵人的話語 表露自己對他的憤怒,還把請他前來的目的講給他聽。瑪麗亞﹒德米特裡耶夫娜擔心伯爵或 者每時每刻都可能抵達的博爾孔斯基在得知她有意向他們隱瞞這件事之後,要求與庫拉金決 鬥,因此請求他以她的名義命令他的內兄離開莫斯科,叫他不敢在她眼前露面。皮埃爾在目 前才了解到這件事對老伯爵、尼古拉和安德烈公爵都有危險,他於是答應履行她的意願。她 把她的各項要求簡單而且明確地向他敘述之後,便請他到客廳裡去。 「伯爵什麼也不知道,你當心。你也裝出一副似乎什麼也不知道的樣子!」她對他說, 「我去對她說,沒有什麼可等的!如果你願意,就請你留在我們這兒吃午飯。」瑪麗亞﹒德 米特裡耶夫娜對皮埃爾大聲地說了一通。 皮埃爾遇見老伯爵了。他困惑不安,心緒欠佳。這天早上娜塔莎告訴他,她已經拒絕博 爾孔斯基了。 「真糟糕,真糟糕,mon cherヾ,」他對皮埃爾說,「這些沒有娘管的小丫頭真糟 糕,我到這兒來,感到懊惱極了。我要向您坦率直言。你不是聽見,她不徵求任何人的意見 就拒絕未婚夫了。就算這門婚事使我非常掃興。就算他是個好人,也沒有什麼了不得,可是 違背父親的意旨是不會有幸福的,娜塔莎不是找不到未婚夫的人,但是這樁事畢竟拖了這樣 久了,她未經父母同意怎麼會采取這樣的步驟!目前她害病,天知道是怎麼回事!伯爵,真 糟糕,沒有娘管的女兒真糟糕……」皮埃爾看見,伯爵的心情很不好,極力地想改變話題, 然而伯爵又提起使他苦惱的問題。   ヾ法語:我的朋友。 索尼婭現出驚惶的臉色走進客廳裡來。 「娜塔莎覺得不太舒服,待在自己房裡,想和您見面。瑪麗亞﹒德米特裡耶夫娜在她身 邊,也請您到房裡去。」 「是的,你不是和博爾孔斯基合得來麼,想必要轉達什麼,」伯爵說,「唉,我的天 呀,我的天呀!從前的一切都很好啊!」伯爵抓住蒼白而稀疏的鬢髮,走出了房門。 瑪麗亞﹒德米特裡耶夫娜告訴娜塔莎:阿納托利結過婚了。娜塔莎不願相信她的話,要 求皮埃爾本人來證實。當索尼婭帶著皮埃爾穿過走廊步入娜塔莎的住房的時候,索尼婭把這 件事告訴皮埃爾。 娜塔莎臉色蒼白,神態嚴肅,她坐在瑪麗亞﹒德米特裡耶夫娜身旁,當皮埃爾剛一走進 門來,她就用那宛如寒熱病發作時閃閃發亮的、疑惑的目光迎接他。她沒有流露一絲微笑, 也沒有向他點頭致意,而是目不轉睛地望著他,她的目光只不過是問他一件事:在他對待阿 納托利的態度方面,他是他的朋友,還是和其他人一樣是他的敵人?對她來說,皮埃爾本人 顯然是不存在的。 「他什麼都知道,」瑪麗亞﹒德米特裡耶夫娜指著皮埃爾、把臉轉向娜塔莎時說道, 「我所說的是不是真話,讓他說給你聽。」 娜塔莎猶如一頭被擊傷的、被追逐得筋皮力盡的野獸,不眨眼地望著向她逼近的獵犬和 獵人,她時而望著這只獵犬,時而望著那只獵犬。 「娜塔莉婭﹒伊利尼奇娜,」皮埃爾開始說,他垂下眼簾,心裡可憐她,而且厭惡他非 做不可的這件事,「是真話,還是假話,對您來說橫豎一樣,因為……」 「他結婚了,這是假話嗎?」 「不,這是真話。」 「在很早以前他就結了婚嗎?」她問道,「說真的,好嗎?」 皮埃爾向她下了保證。 「他還在這兒嗎?」她連忙問道。 「是的,我剛才看見他。」 雖然她不能繼續說下去,她打著手勢,叫大家離開。 ------------------    戰爭與和平 20 皮埃爾沒有留下來吃午飯,他馬上從房裡出來,乘車上路了。他到城裡各處去尋找阿納 托利﹒庫拉金,現在他心中一想到庫拉金,血就會湧上心頭,於是他感到呼吸困難。滑雪橇 的高台上、茨岡女郎家裡、科莫涅諾家裡——都沒有看見他的人影。皮埃爾走到了俱樂部。 俱樂部的一切活動照常進行:前來聚餐的客人三五成群地坐在那裡,都向皮埃爾問好,談論 城裡的最新消息。僕人都認識他的熟人,知道他的習慣,向他問好之後,稟告他說,他們在 小餐廳裡給他留了一個席位,米哈伊爾﹒扎哈雷奇公爵還在圖書館,帕維爾﹒季英費伊奇尚 未回來。皮埃爾的一個熟人在談論天氣時問他是否聽到有關庫拉金拐騙羅斯托娃這件事,關 於這件事城裡議論紛紛,但未卜是否屬實?皮埃爾不禁莞爾一笑,並且說這裡荒誕無稽的 話,因為他剛從羅斯托夫家來。他向大家打聽阿納托利的情況,有人對他說,阿納托利還沒 有回來,另外一個人說今天他會回來吃午飯。皮埃爾望著這群鎮靜而冷淡、不知道他的內心 活動的人,覺得很奇怪。他在大廳裡踱起方步來,等到客人們聚集在一塊,但是沒有等到阿 納托利來,他就不吃午飯回家去了。 這一天,他所尋找的阿納托利在多洛霍夫家裡吃中飯,和他商議怎樣挽回這件給弄糟了 的事。他彷彿覺得非與羅斯托娃相會不可。晚上他到妹妹那兒去了,和她商量安排約會的辦 法。當皮埃爾白白地走遍莫斯科、回到家中之後,僕人稟告他說,阿納托利﹒瓦西裡耶維奇 公爵正呆在伯爵夫人那裡。 伯爵夫人的客廳擠滿了客人。 皮埃爾不同他抵達之後未曾會面的妻子打招呼(這時他覺得她比任何時候都更可恨), 他走進客廳,看見阿納托利後,向他跟前走去。 「啊,皮埃爾,」伯爵夫人走到丈夫跟前說。「你不知道,我的阿納托利正處於什麼境 地……」她停住了,從丈夫的低垂著的腦袋、閃閃發亮的眼睛和堅定的步態看出了在他和多 洛霍夫決鬥後她所熟悉而且體察到的他那種狂暴的可怕的表情。 「那裡淫蕩、那裡作惡,您就在那裡出現,」皮埃爾對妻子說,「阿納托利,咱們走 吧,我要和您談談。」他用法語說。 阿納托利回頭望望妹妹,順從地站立起來,準備跟在皮埃爾後面走。 皮埃爾抓住他的手,向自己身邊一拽,從房裡出去。 「Si vous vous permettez dans mon salon.」ヾ海倫低聲地說,然而皮埃爾 不回答她的話,他從房裡走出動了。   ヾ法語:假如您在我客廳裡放肆。 阿納托利和平素一樣,邁著矯健的步伐跟在他後面。但是他臉上明顯地流露出驚慌不安 的表情。 皮埃爾走進自己的書齋,關上了房門,連望也不望他,就向他轉過身去。 「您向伯爵小姐羅斯托娃許願,娶她為妻嗎?您想把她拐走嗎?」 「我親愛的,」阿納托利操著法國話回答(整個談話都用法語進行),「我不認為自己 應該回答您用這種語調向我盤問的話。」 皮埃爾的面孔原來就很蒼白,但此刻因為狂怒變得難看了。他用那只大手抓住阿納托利 制服的領子,向左右搖晃,直到阿納托利臉上現出驚恐萬狀為止。 「當我說,我要和您談談……」皮埃爾重複一句話。 「怎麼啦,簡直是胡鬧,啊?」阿納托利摸著連呢絨一起給扯掉的領扣時這樣說。 「您是個壞蛋和惡漢,我不知道是什麼在控制住我,我可惜沒有拿這樣東西打破您的 頭,」皮埃爾說,——因為他說法國話,所以才用矯揉造作的語言罵人。他攥起沉甸甸的吸 墨器,舉起來嚇唬他,旋即又趕快放回原來的地方。 「您答應和她結婚嗎?」 「我,我,我沒有這樣想,其實,我從來沒有答應,因為……」 皮埃爾打斷他的話。 「您有她的信嗎?您有信嗎?」皮埃爾向阿納托利身邊走去,又把說過的話再說一遍。 阿納托利看了他一眼,馬上把手伸進口袋裡,拿出一個皮夾子。 皮埃爾拿起一封遞給他的信,推開擺在路上的桌子,一屁股坐到沙發上。 「Je ne serai pas violent,ne craignez rien」,ヾ皮埃爾看見阿納托利驚 惶失措的神態,便這樣回答。「第一是:把信留在這裡,」皮埃爾就像背書似的說。「第二 是,」——他沉默片刻後繼續說,他又站起來,開始踱方步,——「明天您必須離開莫斯 科。」   ヾ法語:不用怕,我不會對您怎麼樣。 「可是我怎麼能夠……」 「第三是,」皮埃爾不聽他的話,繼續說下去,「您和伯爵小姐之間的事情,應永世只 字不提。我曉得,我無法禁止您這樣做,但若您有一點良心的話……」皮埃爾在房間裡來回 地踱了幾次。阿納托利皺起眉頭,咬著嘴唇,在桌旁坐著。 「您終究不會不明白,除開您的歡樂之外,尚有他人的幸福和安寧,您想要尋歡作樂, 因而斷送他人的一生。您玩弄,像我夫人之類的女人,您認為玩弄這些女人是合乎情理的 事,她們知道,您心中想要什麼。她們都具有同樣淫蕩的經驗來應付您,但是答應和一個姑 娘結婚……欺騙她,拐騙她…… 您怎麼竟不明白,你這種事就像毆打老人或小孩可鄙! ……」 皮埃爾沉默起來,他用那不是忿怒的,而是疑問的眼神向阿納托利瞟了一眼。 「這個我可不知道。啊?」阿納托利說,當皮埃爾壓住怒火的時候,他逐漸地振作起 來。「這個我可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他兩眼不望皮埃爾,下頦略微顫抖著說,「可是您 對我說出這種話來:可鄙等等,我這個comme un homme d』 honneurヾ,決不容許任何人說這種話。」   ヾ法語:誠實人。 皮埃爾驚奇地望望他,他沒法明了,他需要什麼。 「雖然沒有旁人在場,」阿納托利繼續說,「但是我不能……」 「怎麼,您要獲得補償嗎?」皮埃爾譏諷地說。 「至少您可以收回所說的話。啊?倘若您想要我實現您的願望。啊?」 「我收回,我收回所說的話,」皮埃爾說,「並且請您原諒我。」 皮埃爾不由自主地望望給他扯下來的領扣。「如果您需要路費,就把錢拿去。」阿納托 利微微一笑。 他從妻子臉上見過的這種畏葸而可鄙的微笑,觸怒了皮埃爾。 「噢,可鄙的殘忍的傢伙!」他說完這句話,便從房裡走出動。 第二天,阿納托利往彼得堡去了。 ------------------    戰爭與和平 21 皮埃爾啟程前往瑪麗亞﹒德米特裡耶夫娜家,通知她說,庫拉金已被逐出莫斯科,她的 心願已經實現了。全家人驚皇失措,焦慮不安。娜塔莎的病情嚴重,瑪麗亞﹒德米特裡耶夫 娜把情況告訴他,要他保密,就在給她透露阿納托利已經結婚一事的那天深夜,她吃了她暗 地裡找到的砒霜。她吞了一點毒藥,嚇得很厲害,於是喊醒索尼婭,把她服毒的事告訴她。 及時地采取了必要的解毒措施,所以她現今脫了危險;但是她的身體還很衰弱,根本不能考 慮送她去農村的問題,業已著人去接伯爵夫人。皮埃爾看見張惶失措的伯爵和淚痕滿面的索 尼婭,卻未能看到娜塔莎。 這一天,皮埃爾在俱樂部裡吃中飯,他從四面聽見眾人談論有人試圖拐騙羅斯托娃這一 事件,他執拗地駁斥這些閒話,並叫大家相信,這充其量只是他的內兄向羅斯托娃求婚,遭 到了拒絕。皮埃爾彷彿覺得,他有責任隱瞞事實真相,並且恢復羅斯托娃的名譽。 他心驚膽戰地等待安德烈公爵回來,並且每天到老公爵那裡去打聽一下他的情況。 尼古拉﹒安德烈伊奇公爵從布裡安小姐處獲悉在滿城傳播的流言飛語,並且讀了她寫給 公爵小姐瑪麗亞的便函,在便函中娜塔莎拒絕了她的未婚夫。他看來似乎比平常更愉快,並 且迫不及待地等候兒子。 阿納托利走後過了幾天皮埃爾接到一封安德烈公爵寫來的便函,在便函中告知皮埃爾說 他回來了,並請他便中去看他。 安德烈公爵已經到達莫斯科,他剛剛走進家門,就從他父親那裡接到一封娜塔莎寫給公 爵小姐瑪麗亞的便函,在便函中她要拒絕她的未婚夫(布裡安小姐從公爵小姐瑪麗亞那裡搶 到這封便函,並且把它轉交公爵),安德烈公爵還聽見父親添枝加葉地敘述有關拐騙娜塔莎 的事件。 頭一天晚上,安德烈公爵到家了。第二天早晨皮埃爾來看他。皮埃爾預料安德烈公爵幾 乎也處於娜塔莎同樣的境地,因此在他走進客廳、聽見書齋中傳出安德烈公爵響亮的嗓音、 興奮地談論某件關於彼得堡的陰謀事件時,他覺得非常驚異。老公爵和另一個什麼人的語聲 有時打斷他的話。公爵小姐瑪麗婭向皮埃爾迎面走來。她歎了一口氣,用目光指示安德烈公 爵的房門,顯然她對他的憂愁想表示同情,但是皮埃爾從公爵小姐瑪麗亞的臉色看出,她對 發生的事情感到高興,並對她哥哥獲悉未婚妻變節後的反應也感到高興。 「他說,這一層他預料到了,」她說,「我知道他的驕傲使他沒法表露自己的感情,但 是他在忍受心靈的痛苦方面,比我所預料的表現得更好,而且好得多。可見,非這樣不 可……」 「難道這一切都完結了嗎?」皮埃爾說。 公爵小姐瑪麗亞驚異地望望他。她甚至不明白,怎麼可以詢問這種事。皮埃爾走進書 齋。安德烈公爵完全變了,顯然變得更加強壯,但是在他的眉毛之間又增添了一條橫橫的皺 紋,他穿著一身便服,站在父親和梅謝爾斯基公爵對面,做出有力的手勢,熱烈地爭論。 談話涉及斯佩蘭斯基,他忽然被判處流刑以及有人捏造事實指控他叛國的消息甫才傳到 莫斯科了。 「那些在一個月以前欽佩他的人如今都在審訊和指控他(斯佩蘭斯基),」安德烈公爵 說,「而且那班人沒法明了他的意向。審訊一個失寵的人極為容易,別人都歸咎於他;所以 我要說,如果在目前的君主統治時期建樹了什麼佳債,那末,這一切佳績都是他——他一人 所建樹的……」他看見皮埃爾後便停下來。他的面孔顫動了一下,立刻流露出兇惡的表情。 「惟有後代才會賜予他以正義。」他說完這句話,旋即把臉轉向皮埃爾。 「你很好啊!越來越胖了,」他興奮地說,但是他的額頭上又露出一條更深的皺紋。 「是啊!我很健康,」他在回答皮埃爾的問話時冷冷一笑。皮埃爾十分清楚,他的冷笑似乎 在說:「很健康,可是我的健康誰也不稀罕。」安德烈公爵三言兩語地跟皮埃爾談到波蘭邊 境後面的一條非常糟糕的道路,他在瑞士遇見幾個認識皮埃爾的人,還談到他從國外帶來一 個給兒子當教師的德薩爾先生,然後他在兩個老頭繼續談論斯佩蘭斯基時又激昂陳詞。 「既然他叛國,他與拿破侖秘密勾結已有明證,那麼就要公諸於眾,「他急躁而且匆忙 地說。「我本人過去和現在都不喜歡斯佩蘭斯基,不過我喜歡維護正義。」此時皮埃爾從他 朋友身上發覺一種他甚為熟悉的強烈願望——使他自己心潮澎湃、爭論和他自己毫無關係的 事情,其目的在於壓抑過分沉重的心情。 梅謝爾斯基公爵走後,安德烈公爵挽著皮埃爾的手臂,請他到給公爵準備的房間裡去。 在這個房間裡可以看見一張舖好的床和幾隻打開的手提包和箱籠。安德烈公爵走到一只箱子 前面,取出一只小匣子。他從小匣子裡拿出一扎用紙包著的東西。他默不作聲,動作迅速地 做完這件事。之後他欠起身子,咳嗽幾聲清清嗓子。他的面孔陰郁,閉緊嘴唇。 「如果我麻煩你,請原諒我……」皮埃爾明了,安德烈公爵想談論娜塔莎,他那寬闊的 臉上流露著同情和惋惜的神態。皮埃爾的面部表情激怒了安德烈公爵,他堅決地、不高興地 大聲說下去:「我遭受到伯爵小姐羅斯托娃的拒絕,此外我還聽到你的內兄向她求婚以及諸 如此類的流言。是不是真有其事?」 「是真又是假。」皮埃爾開口說,但是安德烈公爵打斷他的話。 「這兒是她的信件和相片,」他說。他從桌上拿起一包東西,遞給皮埃爾。 「如果你看見伯爵小姐,就把這樣東西轉交給她……」 「她病得很厲害。」皮埃爾說。 「這樣說,她還在這兒?」安德烈公爵說。「庫拉金公爵呢?」 他連忙問道。 「他早就走了。她快要死了……」 「她生病,我深表遺憾,」安德烈公爵說。他像父親那樣無情地、兇很地、不高興地冷 冷一笑。 「這麼說,庫拉金先生沒有賜予伯爵小姐羅斯托娃求婚的殊榮?」安德烈公爵說。他用 鼻子呼哧呼哧地嗤了幾聲。 「他不能結婚,因為地結過婚了,」皮埃爾說。 安德烈公爵又像他父親那樣不高興地大聲笑起來。 「目前您的內兄在哪裡,我可以打聽一下嗎?」他說。 「他到彼得堡去了……其實我並不曉得。」皮埃爾說。 「不過,這橫豎一樣,」安德烈公爵說,「你轉告伯爵小姐羅斯托娃,她過去和現在都 完全自由,我祝她諸事順遂。」 皮埃爾拿起一札信件。安德烈公爵彷彿在想,他是否需要再對他說句什麼話,或者等待 皮埃爾有沒有什麼話要說,於是他把目光盯住皮埃爾。 「您聽我說,您還記得我們在彼得堡時的那次爭論吧,」皮埃爾說,「您還記得有 關……?」 「我記得,」安德烈公爵連忙回答,「我說過要原諒淫蕩的女人,但是我沒有說過我能 原諒她。我不能。」 「難道可以相提並論嗎?……」皮埃爾說。 安德烈公爵打斷他的話。他用刺耳的嗓音叫嚷起來: 「是啊,又要向她求婚,做個寬宏大量的人,如此等等?……是的,這倒很高尚,但是 我不擅長sur bris□es de monsieurヾ。如果你願意做我的朋友,就永遠不要和我談這 個……談這一切。喂,再見。那末你轉交給她,行嗎?……」 皮埃爾從房裡走出去,到老公爵和公爵小姐瑪麗亞那裡去了。   ヾ法語:步這個先生的後塵。 老頭子比平常顯得更富有活力。公爵小姐瑪麗亞還是那個老樣子,但因她與哥哥互有同 感,所以皮埃爾看出她對哥哥的婚事遭到挫折也感到高興,當皮埃爾望著他們的時候,他心 裡明了,他們對羅斯托夫一家人懷有極端蔑視和憤恨的心情,而且明了,在他們面前甚至不 能提及那個寧可拋棄安德烈公爵而喜歡任何男人的姑娘的名字。 午宴之間的談話涉及戰爭,戰爭的臨近逐漸地變得無可爭議了。安德烈公爵滔滔不絕地 談話,時而和父親爭論,時而和瑞士籍教師德薩爾爭論,看來他比平常為振奮,皮埃爾十分 清楚地知道他所以精神振奮的原因。 ------------------    戰爭與和平 22 為了完成被委託的這件事,當天晚上皮埃爾便到羅斯托夫家裡去了。娜塔莎躺在病榻 上,伯爵正在俱樂部,皮埃爾把信件交給索尼婭,然後到瑪麗亞﹒德米特裡耶夫娜那裡去 了,她很想知道安德烈公爵對退婚消息所持的態度。十分鐘以後索尼婭走進瑪麗亞﹒德米特 裡耶夫娜房裡,找她去了。 「娜塔莎一定要和彼得﹒基裡洛維奇伯爵見面。」她說。 「怎麼,要把他帶到她那裡去嗎?你們那裡還沒有收拾好啊。」瑪麗亞﹒德米特裡耶夫 娜說。 「不,她穿好了衣裳,到客廳裡去了。」索尼婭說。 瑪麗亞﹒德米特裡耶夫娜只得聳聳肩膀罷了。 「伯爵夫人什麼時候到這裡來,簡直把我折磨壞了。你要當心,別把什麼話都講給她 聽。」她把臉轉向皮埃爾說。「那裡敢罵她,她這樣可憐,這樣可憐啊!」 娜塔莎非常消瘦,面色蒼白而且嚴肅(根本不是皮埃爾所預料的那樣害羞的樣子),她 站在客廳正中間。當皮埃爾在門口露面時候,她心裡慌張起來,十分明顯,她趑趄不前,向 他走過去呢,還是等他走過來。 皮埃爾急忙走到她跟前。他心中想道,她會像平常一樣向他伸出手來,但是她走近跟前 以後停步了,喘不過氣來,呆板地垂下一雙手,她那姿態儼如走到大廳中間來唱歌一般,但 是她臉上流露著完全不同的表情。 「彼得﹒基裡雷奇,」她開始飛快地說,「博爾孔斯基公爵從前是您的朋友,現在他還 是您的朋友,」她改正說(她彷彿覺得,這一切只是明日黃花,現在這一切不一樣了), 「那時他對我說,要我來求您……」 皮埃爾望著她,不作聲地用鼻子發出呼哧呼哧的嗤聲。他直至如今還在自己心中責備 她,盡量藐視她,然而他現在非常憐憫她,致使他心中沒有責備她的余地了。 「此刻他還在這裡,告訴他……叫他饒恕……饒恕我。」她停住了,開始愈加急促地呼 吸,但她並沒有哭泣。 「是的……我要對他說,」皮埃爾說,「不過……」他不知道要說什麼話。 娜塔莎顯然擔心皮埃爾頭腦中會有那種想法。 「不,我曉得,這一切已經完了,」她連忙說。「不,這決不可能。只不過我做了危害 他的惡事,這使我感到痛苦。我只有請您告訴他,我請他原諒、原諒、原諒我的一切……」 她渾身顫抖起來,就在椅子上坐下。 皮埃爾從來沒有體驗過的那種憐憫感已經充滿了他的心靈。 「我要對他說,我再一次地把這一切告訴他,」皮埃爾說,「但是……我希望知道一 點……」 「要知道什麼?」娜塔莎的眼神在發問…… 「我希望知道您是否愛過……」皮埃爾不知道怎樣稱呼阿納托利,一想到他,就滿面通 紅,「您是否愛過這個壞人?」 「您不要把他叫做壞人吧,」娜塔莎說。「但是我什麼,什麼都不知道……」她又哭起 來。 憐憫、溫和與愛慕的感情愈益強烈地支配住皮埃爾。他聽見他的眼淚在眼鏡下面簌簌地 流下,因此他希望不被人發現。 「我們不再講了,我的朋友。」皮埃爾說。 娜塔莎忽然覺得他這種柔和、溫情、誠摯的說話聲非常奇怪。 「我們不講了,我的朋友,我要把這一切說給他聽,但是我要求您一件事——認為我是 個朋友。如果您需要幫助、忠告,或者只不過是需要向誰傾訴衷腸,不是目前,而是當您心 中開朗的時候,您就要想想我吧。」他一把抓住她的手,吻了吻。「如果我能夠……我就會 感到幸福。」皮埃爾靦腆起來。 「您甭跟我這樣說,我配不上!」娜塔莎喊道,她想從房裡走出去,但是皮埃爾握著她 的手,把她攔住。他知道,他還需要向她說些什麼話。但當他說完這句話以後,他對自己說 的話感到驚訝。 「不要再講了,不要再講了,您前途遠大。」他對她說。 「我的前途嗎?不遠大!我的一切都完了。」她懷著羞怯和妄自菲薄的心情說。 「一切都完了?」他重複地說。「如果我不是我自己,而是世界上的最俊美的最聰明的 最優秀的人,而且是無拘無束的,我就會立刻跪下來向您求婚的。」 娜塔莎在許多天以後頭一次流出了致謝和感動的眼淚,她向皮埃爾望了一眼,便從房裡 走出去了。 皮埃爾緊跟在她後面,幾乎是跑到接待室,他忍住哽在他喉嚨裡的、因深受感動和幸福 而流出的眼淚,他沒有把手伸進袖筒,披上皮襖,坐上了雪橇。 「請問,現在去哪裡?」馬車伕問道。 「到哪裡去呀?」皮埃爾問問自己。「現在究竟到哪裡去呀?難道去俱樂部或者去做 客?」與他所體驗到的深受感動和愛慕的情感相比照,與她最後一次透過眼淚看看他時投射 出來的那種和善的、感謝的目光相比照,所有的人都顯得如此卑微、如此可憐。 「回家去。」皮埃爾說,儘管氣溫是零下十度,他仍舊敞開熊皮皮襖,露出他那寬闊 的、喜悅地呼吸的胸脯。 天氣晴朗,非常寒冷。在那污穢的半明半暗的街道上方,在黑魆魆的屋頂上方,伸展著 昏暗的星羅棋布的天空。皮埃爾只是在不停地觀看夜空時,才不覺得一切塵世的東西在與他 的靈魂所處的高度相比照時,竟然卑微到令人感到受辱的地步。在進入阿爾巴特廣場的地 方,皮埃爾眼前展現出廣袤無垠的昏暗的星空。一八一二年出現的這顆巨大而明亮的彗星正 位於聖潔林蔭道的上方,差不多懸在這片天空的正中央,它的周圍密佈著繁星,它與眾星不 同之處乃在於,它接近地面,放射出一道白光,它的長長的尾巴向上翹起來,據說,正是那 顆彗星預示著一切災難和世界末日的兇兆。但是皮埃爾心中這顆拖著長尾巴的璀璨的彗星並 沒有引起任何恐怖感。與之相反,皮埃爾興高采烈地睜開他那雙被淚水沾濕的眼睛,凝視著 這顆明亮的彗星,它彷彿正以非言語所能形容的速度沿著一條拋物線飛過這遼闊的空間,忽 然它像一枝射進土中的利箭,在黑暗的天空楔入它所選定的地方,停止不動,它使盡全力地 翹起尾巴,在無數閃爍的星星之間炫耀自己的白光。皮埃爾彷彿覺得,這顆彗星和他那顆生 機盎然的、變得溫和而且受到鼓舞的心靈完全重合。 ------------------   黃金書屋 整理校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