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爭與和平 第3卷1部1 從一八一一年底起,西歐的軍隊開始加強軍備並集結力量。一八一二年,這些武裝力量 ——數百萬人(包括那些運送和保障供應的部隊)由西向東朝俄羅斯邊境運動。而從一八一 一年起俄羅斯的軍隊也同樣向其邊境集結。六月十二日,西歐軍隊越過了俄羅斯的邊界,戰 爭開始了。也就是說,一個違反人類理性和全部人類本性的事件發生了。數百萬人互相對 立,犯下了難以計數的罪惡,欺騙、背叛、盜竊、作偽、生產偽鈔、搶劫、縱火、殺人。世 界的法庭編年史用幾個世紀也搜集不完這些罪行。而對此,當時那些干這些事的人卻並未把 它作為罪行來看待。 是什麼引起了這場不平常的事件呢?其原因有哪些呢?滿懷天真的自信的歷史學家們 說:這個事件的原因是,奧爾登堡公爵所受的欺侮、違反大陸體系、拿破侖的貪權、亞歷山 大的強硬態度、外交家們的錯誤等等。 因此,只要在皇帝出朝和招待晚會時,梅特涅﹒魯緬采夫好好作一番努力,把公文寫得 更巧妙些,或者拿破侖給亞歷山大寫上一封信:Monsieur,mon fr□re,je consens □  rendre le duch□ au due d』Oldenbourgヾ,戰爭就不會發生了。 顯然,對那個時代的人來說,就是這樣看待此事的;當然,拿破侖認為,英國的陰謀是 戰爭的原因(他在神聖的聖勒拿島上,就這樣說過);英國議院的議員們認為,戰爭的原因 是拿破侖的野心;奧爾登堡公爵認為對他的暴行是戰爭的原因;商人們認為,使歐洲毀滅的 大陸體系是發生戰爭的原因;對老兵和將軍們來說,使他有事可做是戰爭的主要原因;那時 的正統主義者認為,Les bons principesゝ必須恢復;而對當時的外交官來說,其所以產 生這一切,是因為一八○九年的俄羅斯和奧地利同盟未能十分巧妙地瞞過拿破侖,178號備 忘錄的措詞拙劣。顯然,那個時代的人都認為除了這些原因,還有許許多多原因都取決於難 以計數的不同的觀點;但對我們——觀察了這一事件的全過程和了解了其簡單而又可怕的意 義的後代人——來說,這些原因還不夠充分。我們不理解的是,數百萬基督徒互相殘殺和虐 待,就因為拿破侖是野心家,亞歷山大態度強硬,英國的政策狡猾和奧爾登堡公爵受侮辱。 無法理解,這些情況與屠殺和暴行事實本身有何聯繫;為什麼由於公爵受辱,來自歐洲另一 邊的數以千計的人們就來屠殺和毀滅斯摩稜斯克和莫斯科的人們,反過來又被這些人所殺。   ヾ法語:陛下,我的兄弟,我同意把公國還給奧爾登堡公爵。 ゝ法語:好原則。 對我們——不是史學家,不迷戀於考察探索過程,因而擁有觀察事件的清醒健全的思想 ——來說,戰爭的原因多不勝數。在探索戰爭原因時我們愈是深入,發現也愈多,獲取的每 一孤立原因或是一系列原因就其本身來說都是正確的,但就其與事件的重大比較所顯出的微 不足道而言,這些原因又同樣都是錯誤的,就這些原因不足以引起事件的發生來說(如果沒 有其他各種原因巧合的話),也同樣是不真實的。如同拿破侖拒絕將自己的軍隊撤回到維斯 拉和歸還奧爾登堡公國一樣,我們同樣可認為一個法國軍士願不願服第二次兵役是這類原 因:因為,如果他不願服役,第二個,第三個,第一千個軍士和士兵都不願服役,拿破侖的 軍隊就少了一千個人,那麼,戰爭也就不可能發生了。 如果拿破侖不因人們要求他撤回到維斯拉後而感到受侮辱,不命令軍隊進攻,就不會有 戰爭;但是,如果所有軍士不願服第二次兵役,戰爭也不能發生,如果英國不玩弄陰謀,如 果沒有奧爾登堡公爵,如果沒有亞歷山大受辱的感覺,如果在俄羅斯沒有專制政權,如果沒 有法國革命和隨之而來的個人獨裁和帝制以及引起法國革命的所有因素等等,也同樣不能爆 發戰爭,這些原因中只要缺少任何一個,就什麼也不會發生。由此可見,所有這些原因—— 數十億個原因——巧合在一起,導致了已發生的事。所以說,沒有哪個事件的原因是獨一無 二的,而事件應該發生只不過是因為它不得不發生。數百萬放棄人類感情和自身理智的人們 由西向東去屠殺自己的同類,正如幾個世紀前,由東向西去屠殺自己同類的成群的人們一樣。 事件發生與否,似乎取決於拿破侖和亞歷山大的某一句話——而他們二人的行為如同以 抽籤或者以招募方式出征的每個士兵的行為一樣,都是不由自主的。這不能不是這樣,因為 拿破侖和亞歷山大(彷彿他們是決定事件的人)的意志能實現,必須有無數個(缺其一事件 就不能發生)事件的巧合。必須有數百萬手中握有實力的人,他們是能射擊、運輸給養和槍 炮的士兵們,他們必須同意執行這個別軟弱的人的意志,並且無數複雜的、各式各樣的原因 使他們不得不這樣干。 為了解釋這些不合理的現象(也就是說,我們不理解其合理性),必然得出歷史上的宿 命論。我們越是試圖合理地解釋這些歷史現象,它們對我們來說卻越是不合理和不可理解。 每個人都為自己而活著,他利用自由以達到其個人的目的,並以全部身心去感受,現在 他可以或不可以采取某種行為;但他一旦做出這種事,那麼,在某一特定時刻所完成的行 為,就成為不可挽回的事了,同時也就成為歷史的一部分,在歷史中他不是自主的,這是預 先注定了的。 每個人都有兩種生活:一種是私人生活,這種生活的意義越抽像,它就越自由;另一種 生活是天然的群體生活,在這裡每個人必然遵守給他規定的各種法則。 人自覺地為自己而生活,但卻作為不自覺的工具,以達到歷史的、全人類的目的。我們 無法去挽回一個已完成的行為,而且一個人的行為在一定時間裡與千百萬其他人的行為巧合 在一起,就具有歷史的意義了。一個人在社會的舞台上站得越高,所涉及的人越多,則其每 一個行為的注定結局和必然性也越明顯。 「國王的心握在上帝手裡。」 國王——歷史的奴隸。 歷史,也就是人類不自覺的共同的集體生活,它把國王們每時每刻的生活都作為達到自 己目的的工具。 現在,一八一二年,儘管拿破侖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感到Verser或者不Verser le  sang de ses peuplesヾ取決於他(就像亞歷山大寫給他的最後一封信中所寫的那樣), 其實拿破侖任何時候也不像現在這樣更服從必然的法則,該法則使他不得不為共同的事業、 為歷史去完成必須完成的事業(而對他自己而言,他卻覺得自己是隨心所欲行動的)。   ヾ法語:使本國各族人民流血,或者不使本國各族人民流血。 西方的人們向東方進發與東方人撕殺。而按各種原因偶合的法則,千百個細小原因與這 次事件合在一起導致了這次進軍和戰爭:對不遵從大陸體系的指責,奧爾登堡公爵,向普魯 士進軍(就像拿破侖感覺的那樣)僅為通過進軍達到和平,法國皇帝對戰爭的癖好和習慣正 好與他的人民的願望一致,以及他對準備工作宏大場面的迷戀,用於準備工作的開支,要求 獲取抵償這些開支的利益、他在德累斯頓的令人陶醉的榮譽;當代人認為是誠心求和卻只傷 了雙方自尊心的外交談判,以及與現有事件相呼應,並同事件巧合的數以千萬計的原因。 當蘋果成熟時,就從樹上掉下來——它為什麼掉下來呢?是因為受地球引力的吸引嗎? 是因為蘋果莖幹枯了嗎?是因為由於太陽曬或是自身太重,或是風吹了它嗎?還是因為站在 樹下的小孩想吃蘋果嗎? 什麼原因也不是。這一切只是各種條件的巧合,在這些條件下各種與生命有關的、有機 地聯繫、自然的事件得到實現。找到蘋果降落是由於諸如細胞組織分解等原因,植物學家是 對的、就像那個站在樹下面的小孩一樣是對的。那小孩說,蘋果掉落是因為他想吃蘋果並為 此做了祈禱。拿破侖去莫斯科是因為他想去,他毀滅是因為亞歷山大希望他毀滅。這樣說又 對又不對,這就像說一座重一百萬普特,下面被挖空的山之所以崩塌是因為最後一個工人用 十字鎬在山下最後的一擊一樣,又對又不對。在許多歷史事件中,那些所謂的偉人只是以事 件命名的標簽、而同樣像這個標簽一樣,他們很少與事件本身有聯繫。 他們的每一個行為,他們覺得是自身獨斷專橫所為的,其實從歷史的意義來看,他們是 不能隨心所欲的。他們每一個行動都是與歷史的進程相聯繫的,是預先確定了的。 ------------------    戰爭與和平 2 五月二十九日,拿破侖離開逗留了三個星期的德累斯頓,在那裡,親王、公爵、國王, 甚至還有一個皇帝在他周圍組成了一個宮廷。臨走之前,拿破侖親切撫慰那些值得關懷的親 王、國王和皇帝,對那些他不滿意的國王和親王予以申斥,他把自己私有的,也就是從其他 的國王那裡拿來的珍珠和鑽石送給奧國皇後並溫柔地擁抱瑪麗亞﹒路易莎皇後。正如他的歷 史學家所說,他留給她傷心的別離生活,她——這個叫瑪麗亞﹒路易莎的女人,他把她當作 妻子,儘管他在巴黎另有妻室——好像不能忍受。雖然外交家們仍堅信和平的可能性並為達 到此目的而孜改不倦地努力工作,雖然拿破侖皇帝親自給亞歷山大皇帝寫信,稱他為Mon- sieur mon fr□reヾ並誠懇地保證他不希望戰爭,他永遠愛他,尊敬他——可他仍動身追 趕軍隊,每到一站都發出新的命令,催促軍隊由西向東快速挺進。他坐著套著六匹馬的四輪 旅行轎式馬車,在一群少年侍從、副官和衛隊的簇擁下,沿著通往波森、托侖、但澤和肯尼 斯堡的大道向前進發。每到一個城市都有成千上萬的人懷著激動欣喜的心情迎接他。 軍隊由西向東推進,而他也乘坐著替換的六套馬車由西向東奔馳。六月十日,他趕上了 軍隊,在維爾科維斯基森林——一座以波蘭伯爵命名的莊園中人們為他準備的住處裡過夜。 第二天,拿破侖乘坐四輪馬車,越過軍隊,抵達涅曼河,為了察看渡河地點,他換上波 蘭制服,來到河岸上。 看到河對岸的哥薩克(Les Cosaques)和廣闊的草原(Lessteppes),就在那片草原 的中央是Moscou la ville sainteゝ就像斯基夫斯基一樣,那是亞歷山大﹒馬其頓去過 的那個國家的首都——拿破侖下令進攻。無論從戰略上還是外交上考慮,這都事與願違,出 人意料之外,第二天,他的軍隊開始橫渡涅曼河。   ヾ法語:陛下,我的兄弟(仁兄大人)。 ゝ法語:莫斯科聖城。 十二日一大早,他走出那天搭在涅曼河左岸陡崖上的帳篷,用望遠鏡眺望從維爾科維森 林湧出的由自己的軍隊組成的洪流,注入到架設在涅曼河上的三座浮橋上。部隊官兵知道皇 帝來了,他們用眼睛尋找他,而當發現山上帳篷前面一個遠離隨從們的身穿常禮服的戴著帽 子的人影時,都把自己的帽子拋向空中,高呼:「Vive I』Empereur!」ヾ於是,一個接 一個,川流不息地從一直隱蔽他們的大森林裡湧出來,散開,沿著三座浮橋穿越到河對岸。   ヾ法語:皇帝萬歲! 「是皇帝嗎?哦!他親自出馬,事情可來勁了。現在我們出發了!真的……那就是 他……皇帝萬歲!焦,亞細亞草原……可那是一個討厭的國家。再見,波塞。我會在莫斯科 留一個最好的宮殿,如果人們選我作印度總督,我將封你作克什米爾大臣……萬歲!那就是 皇帝!你看見他了嗎?我見過他兩次,就像現在看見你一樣。一個小軍士……我見過他給一 個老兵戴十字勳章……皇帝萬歲!」年老人和年輕人的聲音交談著,他們的性格各異,社會 地位極不相同。在所有這些人的臉上都有一種共同的表情,那就是對久已期待的征戰終於開 始的喜悅和對那個站在山頭、身穿灰色常禮服的人的狂熱和忠誠。 六月十三日,人們為拿破侖牽來一匹不大的阿拉伯純種馬。他騎上馬就奔向一座橫架在 涅曼河上的浮橋,河畔不斷響起狂熱的歡呼聲,顯然,他之所以能忍受這些歡呼只是因為他 無法禁止人們用這種呼聲來表達對他的愛戴;但這些到處伴隨他的歡呼聲使他苦惱,使他不 能專心考慮自他來到軍隊就縈繞心頭的軍事問題。他馳過一座用小船搭成的浮橋,到達河對 岸,然後急轉彎向左,朝著科夫諾方向飛奔,他的那些興高采烈、樂得透不過氣來的近衛獵 騎兵疾馳在他前面為他在部隊中開出一條通道。奔到寬闊的維利亞河,他在波蘭槍騎兵團附 近停下來。 「萬歲!」波蘭人也熱烈地呼喊起來,他們亂了隊形,你擁我擠地想要看見他。拿破侖 仔細觀察那條河,然後下了馬,在河岸上一根圓木上坐下來。他默默地一揮手,有人遞上一 副望遠鏡,他把望遠鏡放在一個歡歡喜喜跑過來的少年侍從的背上,開始察看河對岸。然後 他埋頭細看攤在幾根圓木之間的地圖。他頭也不抬地說了句什麼,他的兩個副官就向波蘭槍 騎兵馳去。「什麼?他說什麼?」當一個副官馳到波蘭槍騎兵跟前,在隊伍裡可以聽到這些 聲音。 命令尋覓一個過河的淺灘,波蘭槍騎兵上校,漲紅著臉,激動得語無倫次。一位相貌堂 堂的老人,向副官請求是否允許他不用找淺灘就帶領自己的槍騎兵泅水過河。他像一個請求 允許騎馬的小孩似的,生怕遭到拒絕,期望當著皇帝的面游過河去。副官說,皇帝大概反感 這種過分的忠誠。 副官語音一落,這位胡髭濃密的老軍官喜形於色,兩眼發亮,高舉軍刀,大呼「萬 歲!」於是命令槍騎兵跟他走。他用馬刺刺了一個馬,就朝河邊馳去。他兇狠地猛撞坐下躊 躇不前的馬,撲通一聲跳入水中,游向急流深處。幾百名槍騎兵都隨後跳進水裡,河中央和 急流又冷又可怕。槍騎兵們互相抓撓,紛紛從馬上掉入水中。一些馬淹死了,而人也淹死 了。余下的奮力向前游向河對岸,雖然半(俄)裡外就有一個渡口,他們仍以在那個人的注 視下泅水過河和淹死在這條河裡為驕傲,而那個坐在圓木上的人甚至連看也沒有看他們做了 些什麼。當那個副官回來後,找了一個適當的時機提請皇帝注意波蘭人對皇帝的忠心,這位 身著灰色常禮服的小個子站起來,把貝爾蒂埃叫到身邊,與他一起在河岸漫步,給他下達指 示,偶爾也不滿意地望望那些分散他注意力的淹死的槍騎兵。 對他來說早已有一種信念:他發現他在世界所有地方,從非洲到莫斯科維亞草原,都同 樣會令人大大吃驚,使人們陷入忘我的瘋狂狀態。他招來自己的座騎,騎上馬馳回自己的駐 地去了。 雖然派去了救助的船,仍有約四十名槍騎兵淹死了。大多數人被河水沖回到原來的岸 邊。上校和幾個人游過了河,艱難地爬上對岸。但他們剛一上岸,濕透的軍服還滴著晶晶的 水流,就高呼:「萬歲!」神情激動地望著那個拿破侖站過而現在已經離開的地方,那時他 們認為自己很幸福。 傍晚,拿破侖發佈了兩道命令:一是命令盡快把已準備好的偽造的俄羅斯紙幣送來以便 輸入俄羅斯,一是命令槍斃一個撒克遜人,因為在截獲的他的一封信裡有關於向法國軍隊發 布的命令的情報,而後又發佈了第三道命令——把那個毫不必要游過河的波蘭上校編入拿破 侖自任團長的榮譽團(L□gion d』honneur)。 Quos vult perdere——dementat.ヾ   ヾ法語:要誰毀滅——先使其失去理智。 ------------------    戰爭與和平 3 俄羅斯皇帝此時已住在維爾納,一個多月都在視察和檢閱軍隊大演習。這場戰爭人人都 預料到,皇帝也專為此從彼得堡來,對於戰爭卻什麼也沒有準備,沒有確定一個總體行動計 劃。被提出的所有計劃中應選定哪一個本就舉棋不定,在皇帝光臨大本營一個月後還更加猶 豫不決。三支軍隊中每支各有自己的總司令,但可統帥所有軍隊的總指揮官卻沒有,而皇帝 自己也沒有擔任這個官銜。 皇帝在維爾納住得越久,人們對應付等待得厭煩的戰爭的準備卻越少。原來,皇帝周圍 的人所作的一切只是要皇帝過得快活,使他忘掉面臨的戰爭。 波蘭的達官貴人、朝臣以及皇帝本人舉行了許多大型舞會和慶祝活動後,六月裡,皇帝 的一位波蘭侍從武官想起要代表皇帝的侍從武官(以侍從武官的名義)為皇帝舉辦宴會和舞 會。這個提議被大家愉快地采納了,皇帝也表示同意。侍從武官們按認捐名單籌集所需經 費。一位最受皇帝青睞的女人被邀請來做舞會的女主持人。伯尼格森伯爵,一位維爾納省的 地主,為這次慶祝會提供了他自己郊外的別墅,這樣,六月十三日,在伯尼格森伯爵的郊外 別野扎克列特舉行舞會、宴會、划船賽和焰火晚會的事被定下來。 就在同一天,拿破侖發出橫渡涅曼河的命令,他的先頭部隊逼退哥薩克,越過俄羅斯邊 界,而亞歷山大卻在伯尼格森的別野他的侍從武官為他舉行的大型舞會上歡度那個夜晚。 那真是一個快樂而輝煌的節日;內行們說在一個地方這麼多美人聚在一起是少見的。別 祖霍娃伯爵夫人是隨皇帝從彼得堡到維爾納來的俄羅斯貴婦之一,她也參加了這個舞會,她 以自己被譽為俄羅斯美的龐大身軀使體態輕盈的波蘭夫人們黯然失色,她很出眾,連皇帝也 與她跳了一曲。 鮑裡斯﹒德魯別茨科伊,一位把妻子丟在莫斯科而自稱單身漢(en garcon)的人,也 參加了這次舞會,他雖然不是侍從武官,卻也為舞會認捐了一大筆錢。現在鮑裡斯早已成為 一位顯赫的富翁,他已用不著尋求庇護,而是與那些高貴的同輩們平起平坐了。 午夜十二時,人們還在跳舞。海倫沒有合適的舞伴,就自己邀請鮑裡斯跳了一曲瑪祖爾 卡舞。他們選第三對舞伴。鮑裡斯冷漠地望著海倫那從繡金黑沙長衫露出的明艷的裸肩,議 論著往日的熟人,同時,無論是他自己還是別人都沒留意到,他沒有一秒鐘不在觀察同一大 廳裡的皇帝。皇帝沒有跳舞,他站在門邊,不時叫住一些跳舞的人,對他們談只有他一個人 才會講的親切的話語。 瑪祖爾卡舞剛開始時,鮑裡斯看見皇帝的親信之一,侍從武官巴拉瑟夫走向皇帝,他違 背宮廷規矩,在正與一位波蘭貴婦人談話的皇帝近旁停下來。皇帝與那位貴婦人說了幾句 話,疑惑地看了他一眼,看來他明白巴拉瑟夫那樣做只可能是有重要原因。他輕輕地向那貴 婦人點點頭,便轉向巴拉瑟夫。巴拉瑟夫剛開始說話,皇帝臉上就露出吃驚的神情。他挽起 巴拉瑟夫的手,與他一起穿過大廳,兩旁的人不由地為他們讓出一條約三俄丈寬的路來。鮑 裡斯發現,當皇帝同巴拉瑟夫經過時,阿拉克切耶夫臉上露出不安的神情。阿拉克切耶夫皺 著眉望著皇帝,酒糟鼻子不時發出呼哧聲,從人群中擠出來,彷彿料到皇帝會注意到他。鮑 裡斯明白了,阿拉克切耶夫嫉妒巴拉瑟夫,不滿意那個雖然很重要的消息不經過他就奏知了 皇帝。 但是皇帝挽著巴拉瑟夫沒有注意阿拉克切耶夫,他們穿過大廳出口走進了燈火輝煌的花 園。阿拉克切耶夫手扶佩刀,忿忿地張望著自己的周圍,在他們身後跟著走了二十多步。而 鮑裡斯卻繼續跳了幾輪瑪祖爾卡舞,但心裡卻不住苦苦思索巴拉瑟夫帶來的是什麼消息,他 是用什麼方式比別人先探聽到這消息的。 在應該他挑選舞伴的那一局,他低聲對海倫說,他想請波托茨卡婭小姐跳一曲,這位小 姐好像去了陽台,而後他的腳滑過鑲木地板,向通往花園的門口跑去,他看見皇帝和巴拉瑟 夫走向露台,就站了一會兒。皇帝和巴拉瑟夫一起向門口來。鮑裡斯彷彿來不及躲避似的, 慌忙恭恭敬敬地緊靠門框低下頭來。 皇帝懷著一個身受侮辱的人的激動不安的心情,說出下面的話: 「不宣而戰就進入俄羅斯!只要還有一個武裝的敵人留在我的國土上,我就決不講 和。」他說。正如鮑裡斯所感覺的那樣,皇帝說出這些話很痛快:他很滿意自己表達思想的 方式,但是卻不滿意鮑裡斯聽到他的話。 「不要讓任何人知道!」皇帝皺著眉頭補充道。鮑裡斯明白這是對他說的,於是,就閉 上眼睛,微微低下頭。皇帝又走進大廳,在舞會上又逗留了近半小時。 鮑裡斯第一個了解到法國軍隊渡過涅曼河的消息,這樣,他就有機會向一些要人炫耀別 人不知道而他常知道的許多事情,也正如此,他有機會在這些人的心目中抬高自己。 法國軍隊橫渡涅曼河的意外消息在人們原來預期的時間一個月後傳來,且是在舞會上聽 到就更讓人感到意外了!最初,接到消息的皇帝由於氣憤和屈辱說出了後來成為名言的那句 話,這句話他自己也很喜歡,它充分表達了他的感情。從舞會上回去後,皇帝在凌晨兩點鐘 召見秘書希什科夫,吩咐他給軍隊寫了一道命令,並給大元帥薩爾特科夫下了一道聖諭,他 要求在命令中一定要加入「只要還有一個武裝的法國人還留在俄羅斯土地上,他就決不講 和」這句話。 第二天,他給拿破侖寫了下面這封信。 (法文:略)ヾ   ヾ皇帝仁兄大人!雖然對陛下所負的義務,我信守不渝,但昨天我得悉您的軍隊越 過了俄國邊境,直到現時我才收到從彼得堡送來的通牒,洛裡斯東伯爵在談到這次進犯,引 用通牒的話對我說,自從庫拉金公爵申請自己的護照時起,陛下就認為您和我彼此都懷有惡 感。巴薩那公爵拒發護照所持的種種理由使我萬萬想不到,我國大使申請護照這一行動竟成 為入侵的借口。實際上,正如那位大使所聲明的,我並未授權他提出那個申請;我一得悉這 個消息,就立即對庫拉金公爵表示了我的不滿,命令他照舊履行他的職務。如果陛下不願為 這類誤會而讓兩國人民流血,同意從俄羅斯領土撤出貴國軍隊,我一定不介意過去所發生的 一切,我們之間還是可以和解。否則,對於完全不由我方挑起的進攻,我方將被迫奮起反 擊。陛下,您仍有可能使人類避免新的戰爭災難。 ------------------    戰爭與和平 4 六月十三日深夜二點鐘,皇帝召來巴拉瑟夫,向他讀了自己寫給拿破侖的信後,命令將 此信親手送交法國皇帝。在派遣巴拉瑟夫時,皇帝又一次給他重述那句話,只要還有一個武 裝的敵人還留在俄羅斯土地上,他就不講和,命令巴拉瑟夫一定要向拿破侖轉達這句話。皇 帝在給拿破侖的信中沒有寫這句話,是因為他以其處事態度,覺得在進行和解嘗試時,講這 些話是不合適的;但他命令巴拉瑟夫一定要親自向拿破侖轉達這句話。 十三日夜裡,巴拉瑟夫帶一名號手和兩名哥薩克出發了,拂曉前到達涅曼河右岸法軍前 哨陣地雷孔特村,他被法軍騎哨攔住了。 一位身穿深紅色制服,頭戴毛茸茸的帽子的驃騎兵士官(軍士)喝令走近的巴拉瑟夫站 住。巴拉瑟夫並沒有馬上停下來,而是繼續沿著道路緩步行進。 軍士皺著眉頭,嘟嘟囔囔地罵了一句,提馬將巴拉瑟夫擋住,他手握軍刀,粗暴地喝斥 俄羅斯將軍,問他:是不是聾子,聽不見對他說的話。巴拉瑟夫通報了自己的身份。軍士派 了一名士兵去找軍官。 士官再也不理巴拉瑟夫,開始與同事們談論自己團隊的事,看也不看俄羅斯將軍。 巴拉瑟夫一向接近最高權勢,三小時前還與皇帝談過話,由於自己所處地位,已經習慣 於受人尊敬。而現在在俄羅斯領土上,遇到這種敵對的態度,主要的是對他如此粗暴無禮, 這使他不勝驚奇。 太陽剛一從烏雲後升起,空氣清新,滿含濕露。人們已把畜群從村裡趕到大路上。雲雀 唱著嘹亮的歌,像泉水的泡珠似的一個接一個,撲稜稜地從田野裡騰空而起。 巴拉瑟夫一邊等候著從村裡來的軍官,一邊環顧自己周圍。俄羅斯哥薩克和號手與法國 驃騎兵也不時默默地互相打量著對方。 一位法國驃騎兵上校,看樣子剛起床,騎著一匹漂亮的肥壯的大灰馬,帶著兩位驃騎兵 從村裡出來了。無論是那軍官,還是士兵,或是他們的坐騎,都是得意洋洋和炫耀闊綽的樣 子。 軍隊還有和平時期的整齊的軍容,幾乎像和平時期準備檢閱似的,只是服裝上帶有耀武 揚威和開戰之初常有的那種興奮和精明強幹的神情。這便是戰爭初期。 法國上校竭力忍住打哈欠,但卻很有禮貌,看來,他明白巴拉瑟夫的全部意思在那裡。 他領著巴拉瑟夫繞過自己的士兵到散兵線後方,並告知他說,他要得見皇帝的願望大概馬上 就會實現,因為,據他所知,皇帝的住處就在不遠處。 他們從法國驃騎兵的拴馬地經過,從向自己的上校敬禮並且好奇地打量俄國軍裝的哨兵 和士兵們旁邊穿過雷孔特村莊,走到村子的另一邊。據上校說,師長就在兩公里遠的地方, 他會接待巴拉瑟夫,並送他到他要去的地方。 太陽已經升高了,歡樂地照耀著鮮綠的草木。 他們走到一家小酒館後面剛要上山時,正好山腳下迎面出現一群騎馬的人,為首的是一 匹烏黑的馬,馬具在陽光下閃閃發亮,馬上騎者身材高大,帽上插著羽毛,黑髮垂肩,身穿 紅色斗篷狀的禮服,像法國人騎馬一樣向前伸出兩條長腿。這人策馬疾馳,迎向巴拉瑟夫, 帽上的羽毛、寶石、金色的衣飾在六月的陽光下閃亮和飄動。 當法國上校尤裡涅爾恭恭敬敬地低聲說:「Le roi de Naples。」ヾ時,巴拉瑟夫 離那位向他奔來的騎馬者只有約兩馬的距離了。那人有一副莊重的舞台面孔,帶著手鐲,項 鍊,滿身珠光寶氣。果然,這就是那個稱作那不勒斯王的繆拉。雖然為什麼他是那不勒斯王 完全是一件莫名其妙的事,但人們那樣稱呼他,而他本人也確信這一點,因此顯出一副比以 前更莊嚴和了不起的派頭。他相信他真的是那不勒斯王,當他從那不勒斯出發的前一天,他 與妻子在街上散步,幾個意大利人向他叫喊:「Viva il re!」ゝ他含著傷感的微笑轉臉 對妻子說:「Les malheureux,il ne savent pas que je les quitte  demain!」ゞ   ヾ法語:那不勒斯王。 ゝ法語:國王萬歲! ゞ法語:可憐的人們,他們不知道明天我就要離開他們了。 儘管他堅信他是那不勒斯王,對即將與之離別的臣民的悲傷覺得抱歉,但最近,在他奉 命又回軍隊之後,特別是在丹澤(OHISUT)見到拿破侖之後,當至尊的舅子對他說:「je  vous ai fait roi pour r□gner □ ma mani□re,mais pas □ la voAtre」 ヾ,他愉快地從事起他熟悉的事業,像一匹上了膘,但卻長得不太肥的馬,感到自己被套起 來,在車轅中撒歡,並打扮得盡可能的華貴,歡歡喜喜,得意洋洋地沿著波蘭的大道奔跑, 而自己卻不知道何處去和為什麼。 一看見俄羅斯將軍,他擺出國王的派頭,威嚴地昂起垂肩黑髮的頭,疑問地看了看那位 法國上校。上校畢恭畢敬地向他的陛下轉達了巴拉瑟夫的使命,他對巴拉瑟夫的姓氏說不出 來。 「巴裡瑪瑟夫!」國王說,用自己的堅決果斷克服了上校的困難,「Charm□ de  faire votre connaissance,g□n□ral,」ゝ他又以王者寬厚仁慈的姿態補充道。國王剛 一開始很快地大聲講話,他那王者的尊嚴霎時間消失得無影無蹤,他不自覺地換用他固有的 親熱的隨和的腔調。他把自己的手放在巴拉瑟夫坐騎的鬣毛上。 「En bien,g□n□ral,tout est □ la guerre,□ ce pu』il parait.」ゞ 他說,彷彿對他不能判斷的局勢表示遺憾似的。   ヾ法語:我立你為王是為了讓你按我的方式而不是按你自己的方式來統治。 ゝ法語:認識你,非常高興,將軍。 ゞ法語:怎麼樣,將軍,一切都好像要打仗的樣子。 「Sire,」巴拉瑟夫答道「I』□mpereur mou malAtre ne d□sire point la  guerre,et comme Votre Majest□ le voit,」ヾ巴拉瑟夫說,他一口一個「Votre  majest□,ゝ」這個尊號對於那個被稱謂的人來說還是一件新鮮事,但如此多的使用這個尊 號,就有點矯揉造作了。 聽巴拉瑟夫先生講話時,繆拉的臉上露出愚蠢的得意洋洋的神情。但royaut□ oblige ゞ,他覺得作為國王和同盟者有必要與亞歷山大的使者談談國家大事。他翻身下馬,挽著巴 拉瑟夫的手臂,走到離恭候他的隨從幾步遠的地方,一邊漫步,一邊盡可能有意義地談話。 他提到拿破侖皇帝對從普魯士撤出軍隊的要求感到受了侮辱,特別是這種要求被搞得天下皆 知,因此冒犯了法國的尊嚴。巴拉瑟夫說,這個要求毫無冒犯的地方,因為……繆拉打斷了 他的話:「那麼,你認為主謀不是亞歷山大皇帝嗎?」他帶著溫和而愚蠢的微笑突然說道。 巴拉瑟夫說了為什麼他確實認為拿破侖是戰爭的發動者。「Eh,mon cher g□n□ral (啊,親愛的將軍)。」繆拉又一次打斷他的話,「je d□sire de tout mon coeur  que les empereurs s』arrangent entre eux,et que la guerre commenc□e  malgr□ moi se termine le plus foAt possible.」々他說這話用的是各自的主 人們在爭吵,卻願意友好相處的僕人談話的腔調。接著他轉而問起大公的情況,問起他的健 康,並回憶起與他一起在拿不勒斯度過的愉快而開心的時光。隨後,彷彿是猛然悟到自己的 國王的尊嚴,繆拉莊重地挺直身子,擺出舉行加冕禮時的姿態,揮動右手說道:「Je ne  vous retiens plus,g□neral;je souhaite le succ□s de votre mission.」 ぁ於是,他招展著他的繡花紅斗篷和漂亮的羽毛,閃耀著全身的珠光寶氣,到恭候他的隨從 那兒去了。   ヾ法語:陛下,俄羅斯皇帝並不希望打仗,陛下是知道的。 ゝ法語:陛下。 ゞ法語:為王者,有其應盡的義務。 々法語:啊,親愛的將軍,我衷心希望兩國皇帝能夠達成協議,盡早結束違反我意志的 戰爭。 ぁ法語:我不再耽誤您了,將軍;祝您順利完成您的使命。 巴拉瑟夫繼續騎馬前進,據繆拉所說的話推測,很快就會見到拿破侖本人。但事與願 違,在下一個村子,他遇到拿破侖達烏步兵軍團的哨兵,像在前沿散兵線遇到的情況一樣, 人們又一次截住他,被叫來的一個軍長副官把他送到村裡去見達烏元帥。 ------------------    戰爭與和平 5 達烏是拿破侖皇帝手下的阿拉克切耶夫——阿拉克切耶夫不是懦夫(怕死鬼),但卻是 那種死板殘酷,不殘酷就無法表達自己的忠誠的人。在國家的組織機構中需要有這類人,正 如自然界中需要豺狼一樣。儘管他們的存在和接近政府首腦好像很不正常,但這類人常有, 總是出現,經常存在。唯有這種必要性才能解釋一個親手扯掉擲彈兵胡子,神經衰弱得經受 不住危險的殘酷的人,一個沒有教養,不是朝廷近臣的阿拉克切耶夫能在具有騎士般高尚和 溫存性格的亞歷山大手下擁有如此大的權力。 巴拉瑟夫在一間農民的棚屋裡見到了達烏元帥,達烏坐在木桶上忙於案頭工作(他正在 查帳)。副官站在他身旁,本來可找到更好的住處,但達烏元帥卻是一個那種故意(偏要) 置身於最陰暗角落裡,以便使其有權成為更陰森的人。為此這種人總是忙忙碌碌,辛苦操 勞。「您瞧,在這間骯髒的棚屋裡,我坐在木桶上工作,哪有人生幸福的想頭呢!」他的臉 上就是這麼一副表情。這種人的主要樂趣和需要是:面對生命的活力,他更是把這種活力投 入令人沉悶的持續不斷的工作中去。當巴拉瑟夫被帶進來時,達烏獲得了這種樂趣。俄國將 軍進來時,他卻更專心一意地作自己的事,他透過眼鏡掃了一眼巴拉瑟夫那由於美麗早晨和 與繆拉談話的美好感受而生機勃勃的臉,他沒有站起來,甚至動也沒動一下,還把眉頭皺得 更緊,惡毒地冷冷一笑。 達烏髮現由於他的這種接待,巴拉瑟夫面上露出不愉快的表情,於是抬起頭來,冷冷地 問他要干什麼。 巴拉瑟夫認為他所以受到這樣的接待,只能是因為達烏不知道他是亞歷山大皇帝的高級 侍從,甚至是皇帝的要面見拿破侖的代表,他連忙通報了自己的身份和使命。與他的期望相 反,達烏聽完後卻更冷淡,更不禮貌了。 「您的公文包呢?」他說,「Donnez-le moi,Je l』enverBrai □  l□mpereur.」ヾ 巴拉瑟夫說,他奉命要親自把公文呈交皇帝本人。   ヾ法語:把它給我,我來送呈皇帝。 「您的皇帝的命令只能在您們的軍隊裡執行,而在這裡,」 達烏說,「叫您怎麼做,您就應怎麼辦。」 好像是為了讓俄羅斯將軍更深地感覺到暴力支配,達烏派副官去找值班軍官。 巴拉瑟夫取出裝有皇帝信件的公文包,放到桌子上(所謂桌子,是放在兩只木桶上的一 扇門板,門板上面還豎立著被扯下的門環)。達烏取過公文,讀著上面的字。 「您完全有權尊重我或不尊重我,」巴拉瑟夫說,「但是請您讓我對您說,我榮任皇帝 陛下高級侍從武官之職……」 達烏默默地看了他一眼,顯然,巴拉瑟夫臉上表現出的一些激動和不安使達烏心滿意足。 「您就會受到應有的尊重。」他說,把公文包放入衣袋中,走出棚屋。 過了一分鐘,元帥的副官德﹒嗄斯特列先生走進來,把巴拉瑟夫領到為他準備的住處。 這天巴拉瑟夫與元帥一起就在棚屋裡那張架在木桶上的門板上進餐。 第二天,達烏一大早把巴拉瑟夫請到自己那裡,莊嚴地對他說,他請他留在這裡,與行 李車同行,如果未經吩咐,除德﹒嗄斯特列先生外,不准與其他任何人談話。 在過了四天孤獨、寂寞,感到受人支配和卑微的生活之後,特別是在不久前還生活於那 種聲勢顯赫的圈子,在跟隨元帥的行李車和這個地區的法國占領軍行進了幾站路後,這種受 人支配和卑微的感覺更強烈了。巴拉瑟夫被送到現已被法軍占領的維爾納,進了四天前他走 出的那座城門。 第二天,皇帝的高級侍從杜倫冶爵來見巴拉瑟夫,轉達他拿破侖皇帝願意召見他。 四天前,巴拉瑟夫也被領進同一幢房子,那時房門外站著普列奧﹒布拉任斯基團的崗 哨,現在卻站著兩名身穿敞襟藍制服,頭戴毛茸茸的皮帽的擲彈兵,此外還有恭候拿破侖出 來的一隊驃騎兵和槍騎兵,一群服飾華美的侍從武官、少年侍從以及將軍們,這些人都站在 台階前拿破侖的坐騎和他的馬木留克兵魯斯坦周圍。拿破侖就在維爾納那座亞歷山大曾派巴 拉瑟夫出使的宅邸裡接見巴拉瑟夫。 ------------------    戰爭與和平 6 雖然巴拉瑟夫已經習慣於宮廷隆重宏偉的場面,但拿破侖行宮的豪華和奢侈仍然使他大 吃一驚。 杜倫伯爵把他領到一間大接待室,那裡已有許多將軍、宮廷高級侍從和波蘭大富豪等待 著,其中許多人巴拉瑟夫在俄羅斯皇帝的宮廷中見過面。久羅克說,拿破侖皇帝在散步前將 接見俄羅斯將軍。 等了幾分鐘後,值班侍從官走進大接待室,恭敬地向巴拉瑟夫鞠躬,請他隨自己走。 巴拉瑟夫走進一間小接待室,室內一扇門通往書房,俄羅斯皇帝就在那間書房派他出使 的。巴拉瑟夫站著等了約兩分鐘。門後響起急促的腳步聲,兩扇門忽地被拉開了,一切歸於 寂靜,這時從書房裡響起另一種堅定而果斷的腳步聲:這就是拿破侖。他剛穿好騎馬行進的 裝束。他身穿藍色制服,露出垂到滾圓的肚皮上面的白背心,白麂皮褲緊箍著又肥又短的大 腿,腳著一雙長筒靴。但短短的頭髮看來剛被梳理過,卻還有一綹垂掛在寬闊的腦門中間。 從黑色制服的領子裡露出白胖的脖頸,身上散發出香水味,下頦突出,顯得年輕的臉上,露 出皇帝接見臣民時莊嚴而慈祥的神情。 他走出來了,每走一步都快速地顛一下,微微向後仰著頭。他矮胖的身材,配上寬厚的 肩膀,不自覺地挺胸腆肚,顯示出一個保養很好的四十歲的人所具有的那種堂堂儀表和威風 凜凜的樣子。此外還可看出,這天他的心情極好。 他點了一下頭,算是回答了巴拉瑟夫恭敬的深深的鞠躬,走到巴拉瑟夫面前,立刻說起 話來,就像一個珍惜自己每一分鐘時間的人,用不著打腹稿,並相信他總會說得好,需要說 什麼。 「您好?將軍!」他說。「您送來的亞歷山大皇帝的信,我收到了,很高興見到您。」 他那雙大眼睛看了一眼巴拉瑟夫的臉,立即轉向旁邊了。 顯然,對巴拉瑟夫這個人他毫無興趣。看來,對他來說他感興趣的只是他心裡在想什 麼。他身外的一切對他來說是沒有意義的,因為他覺得世界上的一切都只決定於他的意志。 「我現在和過去都不希望戰爭,」他說,「但人們迫使我訴諸戰爭。就是現在(他加重 了這個字眼),我也準備接受你們能夠給我的解釋。」接著他明確而簡短地說明自己對俄羅 斯政府不滿意的原因。 從法國皇帝講話時溫和、平靜和友好的聲調判斷,巴拉瑟夫堅信他希望和平,是願意談 判的。 「Sire!L』empereur,mon malAtre,」ヾ當拿破侖結束自己的講話,疑問地看了一 眼俄羅斯使者時,巴拉瑟夫開始說他早已準備好的話;但皇帝凝視他的目光使他侷促不安。 「您不安啦——定定神吧。」彷彿拿破侖這樣對他說,他含著一絲笑意望望巴拉瑟夫的制服 和軍刀。巴拉瑟夫定下心來,開始講起話來。他說,亞歷山大皇帝不認為發生戰爭的原因是 庫拉金申請護照,庫拉金那樣做是自行其事,並未經皇帝同意。 亞歷山大皇帝不希望戰爭,與英國也沒有任何關係。   ヾ陛下,敝國皇帝。 「還沒有,」拿破侖插了一句,彷彿是害怕自己被感情左右,緊皺眉頭,輕輕地點了點 頭,讓巴拉瑟夫意識到可以繼續說下去。 說完他奉命說的話以後,巴拉瑟夫又說亞歷山大皇帝希望和平,但要進行談判,他有一 個條件,即……巴拉瑟夫說到這裡猶豫起來,他想起了那句亞歷山大皇帝在信中沒有寫,卻 命令一定要插進給薩爾特科夫的聖諭裡的那句話,皇帝命令巴拉瑟夫把這句話轉告拿破侖。 巴拉瑟夫記得這句話:「只要還有一個武裝的敵人還留在俄羅斯土地上,就決不講和。」但 此時卻有一種複雜的感覺控制住了他。雖然他想講這句話,卻說不出口。他猶豫了一下又 說:條件是法國軍隊必須撤退到涅曼河後去。 拿破侖看出了巴拉瑟夫在說最後一句話時的慌亂:他的臉抽搐了一下,腳的左腿肚有節 奏地顫抖著。拿破侖原地未動,開始用比以前更高更急促的聲音講話,在講隨後的話時,巴 拉瑟夫不只一次垂下眼睛,不由自主地觀察拿破侖左腳腿肚的顫抖,他聲音越高,抖得越厲 害。 「我渴望和平並不亞於亞歷山大皇帝,」他開始講,「十八個月來,我做的一切不正是 為了贏得和平嗎?十八個月來,我等著解釋。為了開始談判,究竟還要求我做什麼呢?」他 說話時,皺緊眉頭,用自己那小巧白胖的手打著有力的疑問手勢。 「把軍隊撤過涅曼河,陛下。」巴拉瑟夫說道。 「撤過涅曼河?」拿破侖重複道,「那麼,現在您希望撤過涅曼河?——只是要撤退到 涅曼河後面去嗎?」拿破侖朝巴拉瑟夫看了一眼,又說。 巴拉瑟夫恭恭敬敬地低下頭來。 四個月前要求撤出波美拉尼亞,而現在只要求撤過涅曼河。拿破侖猛地轉過身來,在房 裡踱起步來。 「您說,為了開始談判,要求我撤過涅曼河;但兩月前同樣要求我撤過奧德河和維斯納 河,你們就同意進行談判。」 他默默地從房間的一角踱到另一角,然後又在巴拉瑟夫對面停下來。他面色嚴峻彷彿一 尊石像,左腳比先前抖得更快了。拿破侖自己知道他左腿的這種顫抖。La vibration de  mon monllet gauche est un grand signe chez mio.ヾ他後來曾說過。   ヾ法語:我的左腿肚的顫抖是一個偉大的徵兆。 「像撤過奧德河和維斯納河之類的建議,可以向巴登斯基親王提出,而不要向我提 出,」拿破侖幾乎是大叫一聲,完全出乎他自己的意料。「即使你們給我彼得堡和莫斯科, 我也不會接受這些條件,您說,是我挑起了這場戰爭嗎?那是誰先到軍隊去的,是亞歷山大 皇帝,不是我。你們現在來向我建議舉行談判,當我花了數百萬,當你們與英國結盟而形勢 對你們不利時——你們才要求和我談判!你們為什麼要與英國結盟?它給了你們什麼好 處?」他匆匆說著,顯然,他已轉換了主題,不是談媾和的好處,不討論媾和的可能性,而 是一味去證明他拿破侖如何有理和如何有力量,證明亞歷山大怎麼無理和錯誤。 他這段開場白的用意,顯然是表明形勢對他有利,並且表示,顯然如此,他仍然願意舉 行談判。但是他一說開了頭,就越說越控制不住自己的舌頭了。 他現在所說的話的全部用意,無非是抬高自己,同時侮辱亞歷山大,也就是他做了他一 開始接見時最不願做的事。 「據說,你們與土耳其講和啦?」 巴拉瑟夫肯定地點了點頭。 「締結了和約……」他開始說,但拿破侖不讓他說下去。看來他只想一個人說,就像嬌 縱慣了的人常有的那樣,他控制不住暴躁的脾氣,滔滔不絕地說個沒完沒了。 「是的,我知道,你們沒得到摩爾達維亞和瓦拉幾亞,就與土耳其締結了和約。而我本 可以把這兩個省給你們皇帝的,就像我把芬蘭給他一樣。是的,」他繼續道,「我答應過把 摩爾達維亞和瓦拉幾亞給亞歷山大皇帝,而現在他再也得不到這些美麗的省分了。本來,他 能把它們並入自己的帝國的版圖,僅在他這一朝代,他就可以把俄羅斯從波的尼亞灣擴大到 多瑙河口。葉卡捷琳娜大帝來做也不過如此。」拿破侖說,他情緒越來越激動,在房間裡走 來走去,幾乎把他親口在基爾西特對亞歷山大說的話原原本本地對巴拉瑟夫重複了一遍, 「Tout cela il l』aurait du □ mon amitie.Ah!quel beau r□gne,quel  beau r□gne!」ヾ他重複了幾次,而後停下來,從衣袋中掏出了一個金質鼻煙壺,用鼻子 貪婪地吸起來。 「Quel beau r□gne aurait pu eAtre celui de l』 empereur Alexandre.」ゝ   ヾ法語:他本來可憑我的友誼得到這一切的。啊多美好的朝代多美好的朝代。 ゝ法語:亞歷山大皇帝的朝代本來可是一個多麼美好的朝代啊! 他遺憾地盯了一眼巴拉瑟夫,巴拉瑟夫剛要說點什麼,他又急忙打斷了他。 「憑著我的友誼他都沒有找到的東西,他還能指望得到和尋求得到嗎?……」拿破侖說 著,困惑莫解地聳聳肩膀,「不可能,他寧願被我的敵人包圍,而那都是些什麼人呢?」他 繼續說。「他把諸如施泰因、阿姆菲爾德、貝尼格森、溫岑格羅德之流的人招到自己身邊。 施泰因——一個被驅逐出祖國的叛徒,阿姆菲爾德——一個好色之徒和陰謀家,溫岑格羅德 ——一個法國的亡命之徒,貝尼格森倒是比其他人更像一個軍人,不過仍是個草包,在 1807年什麼也不會做,他只會喚起亞歷山大皇帝可怕的回憶……假如他們還有點用,我們 還可以使用他們。」拿破侖繼續說,他的話幾乎跟不上那不斷湧出的也想要表達的思想,他 問他表明這些思想就是正義和力量(在他的概念中,正義和力量是同一回事)。「可是他們 無論在戰爭中還是和平時,卻都不中用!據說,巴爾克雷比所有人都能幹;從他初步行動 看,我卻不那樣認為。他們正在干什麼,這些朝臣們都在干什麼啊!普弗裡在不斷提建議, 阿姆菲爾德爭吵不休,貝尼格森在觀察,而被要求采取行動的巴爾克雷卻不知道該做何決 定,時間就這樣打發了。只有一個巴格拉季翁——算是一個軍人。他雖愚蠢,但他有經驗, 有眼光,做事果斷……你們那年輕的皇帝在這群無用之才中扮演著什麼樣的角色呢?他們敗 壞他的名譽,把所有責任都推卸到他身上。Un souverain ne doit,eAtre □ l』 arm□e que quand il est gener-al.ヾ」他說,顯然這是直接向亞歷山大皇帝公開 挑釁。拿破侖知道,亞歷山大皇帝希望自己成為一個軍事家。   ヾ法語:一個皇帝只有在他是一個軍事家時才應呆在軍隊裡。 「戰爭已開始一個星期了,而你們沒能保住維爾納,你們被切成兩半,你們被從波蘭各 省趕出來,你們的軍隊正怨聲載道。」 「正相反,陛下,」巴拉瑟夫說,他幾乎記不住他講的話,費力地說出連珠的話語, 「我們的軍隊正熱血沸騰。」 「我都知道,」拿破侖打斷了他的話,「我全知道,我知道你們的營的人數就像了解我 自己營的人數一樣。你們沒有二十萬軍隊,而我卻有比你們兩倍多的軍隊,給您說句實 說,」拿破侖說,卻忘了這些實話沒有任何意義,「我對您ma paBrole d』honneur  que j』di cinq cent trente mille hommes de ce cot□ de la  Vistule.ヾ土爾其幫不了您們什麼忙,他們是草包,同你們講和就是證明。瑞典人——他 們注定要受瘋狂的國王的統治,他們的國王曾是一個瘋子,他們就把他換了,另立一個—— 伯爾納多特為王;可是他為王之後,立刻發瘋了,因為作為瑞典人,只有瘋狂才會與俄羅斯 結盟。」拿破侖惡意地笑了笑,又把鼻煙壺湊到了鼻子跟前。   ヾ法語:說實話,我在維斯杜拉河這邊有五十三萬人。 對拿破侖的每一句漂亮話,巴拉瑟夫都想且也有理由反駁,他不斷做出要講話的姿態, 卻老被拿破侖打斷。他想說他反對講瑞典人不明智,當俄國支持瑞典時,它是一個孤島;可 是拿破侖怒吼一聲,把他的聲音壓了下去。拿破侖處於興奮狀態,此時他需要說話,說了又 說,其目的僅僅是為了向他自己證明他是正確的。巴拉瑟夫覺得很尷尬:作為一個使者,他 害怕失去自己的尊嚴,感到必須反駁;但作為一個人,在拿破侖顯然處於無緣無故氣得發昏 的時候,他精神上畏縮了。他知道,拿破侖現在說的所有的話都沒有意義,他自己清醒時也 會為此而羞愧。巴拉瑟夫垂下眼簾站在那兒,看著拿破侖那兩條不停動著的粗腿,盡可能避 開他的目光。 「你們的同盟者與我何干?」拿破侖說,「我也有同盟者——這就是波蘭人:他們有八 萬人,他們像獅子一樣勇猛作戰,而且他們將達到二十萬人。」 可能是因為他說了這句明顯的謊言,巴拉瑟夫卻還是那副聽天由命的神態,站在他面前 一言不發,這使他更氣忿了,他猛地轉過身來,走到巴拉瑟夫面前,用兩只雪白的手快速有 力地打著手勢,幾乎是大喊起來: 「請您明白,如果您們挑撥普魯士來反對我,給您說吧,我就把它從歐洲版圖上抹 掉。」他說,臉色蒼白,表情惡狠狠的,用一只小手使勁拍著另一只。「是的,我一定把你 們趕過德維納河,趕過第聶伯河,恢復那個反對你們的障礙物,歐洲允許這個障礙遭到破 壞,這雖歐洲的罪過和無知。是的,這就是你們將來的命運,這就是你們要同我們疏遠贏得 的報應。」他說,然後默默地在房間裡來回走了幾次,自己肥胖的雙肩抽搐著,他把鼻煙壺 放進西裝背心口袋內,而後又掏出來,幾次舉到鼻子前;最後在巴拉瑟夫面前停了下來。他 沉默了一會兒,嘲諷地盯著巴拉瑟夫的眼睛,輕聲說:「Et cependent quel beau  r□gne aurait pu avoir votre malAtre.」ヾ   ヾ法語:然而你們的皇帝本應有一個多麼美好的朝代啊! 巴拉瑟夫覺得必須反駁,他說,在俄羅斯看來,事情並沒有那麼暗淡。拿破侖默不作 聲,繼續帶著嘲笑的神情盯著他,顯然他沒聽巴拉瑟夫說話。巴拉瑟夫說,俄羅斯對戰爭結 局抱樂觀態度。拿破侖故作寬宏大量地點點頭,好像在說:「我知道,您這樣說是您的責 任,但願自己也不相信自己所說的,您被我說服了。」 在巴拉瑟夫的說話完時,拿破侖又掏出鼻煙壺聞了聞,同時用腳在地板上敲了兩下作為 信號。門開了;一名宮廷高級侍從恭恭敬敬躬著腰為皇帝遞上帽子和手套,另一名侍從遞上 手帕,拿破侖看也未看他們,就轉向巴拉瑟夫: 「請以我的名義向亞歷山大皇帝保證,」他取過帽子說,「我一如既往地對他忠誠:我 十分了解他,我高度評價他崇高的品格,Je ne vous retiens plus,g□n□ral,vous  reBcevrez ma lettre □ l』empereur.ヾ」拿破侖匆匆向門口走去。人們都從接待室 裡跑過去,跟著下了樓梯。   ヾ法語:我不多耽擱您了,將軍,您會接到我給你們皇帝的回信。 ------------------    戰爭與和平 7 在拿破侖對他說了那一切之後,在那一陣憤怒的發洩並在最後冷冷地說了如下幾句話之 後:「Je ne vous retiens plus,g□n□ral,vous recevrez ma lettre」(我不 多耽擱您了,將軍,您會接到我給您們皇帝的回信——譯者),巴拉瑟夫相信,拿破侖不僅 不願再看見他,而且還會盡力迴避他——一個受侮辱的使者,更主要的是,他是拿破侖有失 體面的衝動行為的見證人。但使他吃驚的卻是,就在當天他就從久羅克那裡收到皇帝的宴會 邀請書。 出席宴會的還有貝歇爾、科蘭庫爾和貝爾蒂埃。 拿破侖帶著愉快而溫和的面容迎接了巴拉瑟夫。他不唯沒有羞澀的表情,或者因為早晨 的大發雷霆而內疚,反而盡力鼓勵巴拉瑟夫。顯然,拿破侖早就認為,他根本不會出錯,在 他的觀念中,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好的,其所以好,並不是因為它符合是非好壞的概念,而僅 因為那是他做的。 皇帝騎馬游覽了維爾納城,心裡覺得挺愉快,這個城的人群異常高興地迎送皇帝。他所 走過的各條街道,家家戶戶的窗口都懸掛著毛毯、旗幟和皇帝姓名的花字,波蘭婦女們都向 他揮動手絹,表示尊敬。 筵席間,他讓巴拉瑟夫坐在他身旁,對待他不僅親熱,而且把他看作贊許他的計劃並為 他的成就而欣喜的朝臣之一。他在談話時提到莫斯科,於是向他詢問俄都的情況,他不僅像 個旅行家那樣,在求知欲的驅使下打聽一個他要前去的新地方,並且帶有堅信不疑的口吻, 認為巴拉瑟夫身為俄國人,必然會以他這種求知欲為榮。 「莫斯科的居民共有多少,住宅共有多少?莫斯科稱為Moseou la sainteヾ,是真 的麼?莫斯科的教堂共有多少呢?」他問。   ヾ法語:法語:聖莫斯科。 他聽到那兒共有兩百多所教堂的回答後,說道。 「干嘛要這麼多教堂?」 「俄國人信仰上帝。」巴拉瑟夫答道。 「但是許多修道院和教堂向來就是俄國人民落後的特徵。」拿破侖說,他轉過臉來看看 科蘭庫爾,希望他對這個觀點表示贊賞。 巴拉瑟夫畢恭畢敬地表示,他不能贊同法國皇帝的意見。 「每個國家都有它自己的習俗。」他說。 「但是在歐洲倒沒有這種情形。」拿破侖說。 「請陛下原宥。」巴拉瑟夫說,「除俄國而外,還有西班牙也有大量的教堂和修道院。」 巴拉瑟夫這句暗示法國軍隊不久前在西班牙遭到失敗的回答,根據巴拉瑟夫以後的敘 述,在亞歷山大朝廷中獲得頗高的評價,可是目前在拿破侖舉辦的宴會上卻不太受贊揚,並 未產生任何反應就過去了。 從各位元帥茫然不解的神態可以看出,他們都不明白,那句從巴拉瑟夫的語氣得知有所 譏諷的俏皮話究竟含有什麼意義。「即使那是一種俏皮的說法,可是我們聽了也不明白,或 許它毫無俏皮二字可言。」各位元帥的面部表情這樣說。這一回答竟這麼不受稱讚,甚至拿 破侖索興不理會它,但稚氣地向巴拉瑟夫詢問,從這裡到莫斯科最近的路途須經過哪些城 市。於席間一直保持警惕的巴拉瑟夫這樣回答:Comme tout chemin m□ne □ Rome, tout chemin m□ne □ Moscou,ヾ路有許多條,在條條不同的路中間,都有一條查理十 二所選擇的通往波爾塔瓦的大道,巴拉瑟夫說,這句俏皮的回答,使他不禁喜形於色,滿面 通紅了。巴拉瑟夫還未把「波爾塔瓦」這最後幾個字說出口,科蘭庫爾就談到從彼得堡到莫 斯科的那條道路怎樣難走,並且想起了他在彼得堡經歷的情景。   ヾ法語:正如條條大道直通羅馬,條條大道也直通莫斯科。 午餐完畢後,大家都到拿破侖的書齋裡去飲咖啡茶,四天前這裡是亞歷山大皇帝的書 齋。拿破侖坐下來,用手撫摸塞弗爾咖啡茶杯,讓巴拉瑟夫坐在他身旁的椅子上。 人們有一種眾所周知的飯後的心緒,這種心緒比任何合乎情理的緣由都更能使人怡然自 處,並且把一切人都看成自己的朋友。拿破侖就是懷有此種心緒的。他似乎覺得他周圍的人 個個都是崇拜他的人。他堅信、午餐之後巴拉瑟夫也成為他的朋友和崇拜者了。拿破侖臉上 流露著歡愉和有幾分譏諷的微笑,向他轉過頭來。 「聽說亞歷山大皇帝在這個房間裡住過。真奇怪,確有其事嗎?將軍?」他說道,看來 他不懷疑他說的話不能取悅對方,因為他說的話能夠證明他拿破侖比亞歷山大更高明。 巴拉瑟夫默默地垂下頭來,沒有回答他。 「是的,四天前溫岑格羅德和施泰因在這個房間裡開過會,」拿破侖臉上仍然流露著譏 諷的自信的微笑,繼續說下去。 「使我無法明了的是,為什麼亞歷山大皇帝硬要把我個人的敵人都搜羅到他身邊來,這 一點……我不明白。他豈未料到我也會如法泡製?」他現出疑惑的神態把臉轉向巴拉瑟夫, 這種回憶顯然又引起他那仍未消失的早上的慍怒。 「讓他知道我怎麼干吧。」拿破侖說道,他站立起來,用手推開那只咖啡茶杯,「我准 要把他的親屬,符騰堡的親屬、巴頓的親屬,魏瑪的親屬全部從德國驅逐出境……是的,我 准要把他們驅逐出境。讓他在俄國替他們準備一個避難所吧!」 巴拉瑟夫低下頭,他那副模樣在表示,他很想向拿破侖告辭,他聽別人對他講話,也只 不過是非聽不可罷了。他的表情拿破侖沒有看出來,他對巴拉瑟夫講話,並不像對敵國使臣 那樣,而像對一個完全忠於他的、並且為故主蒙受恥辱而深感喜悅的人說話那樣。 「為什麼亞歷山大皇帝要統率軍隊?這究竟有啥用處?打仗是我的職業,而他的職責則 是當皇帝,而不是統領軍隊。干嘛他要承擔這個責任?」 拿破侖又拿出他的鼻煙壺,沉默不言地走來走去,走了好幾次,然後忽然出乎意料地走 到巴拉瑟夫跟前,露出一點笑容,他仍然是那樣充滿自信、敏捷而樸實,好像他在做一件不 僅重要而且使巴拉瑟夫覺得愉快的事情,他把一只手伸到這個四十歲的俄國將領臉上,揪住 他的耳朵,輕輕拉了一下,撇撇他的嘴唇,微微一笑。 法國朝廷中,anoir,l』oreille tir□e par l』emBpereurヾ,認為是無上光榮的 寵愛。 「Eh bien,Vous ne dites rien,admirateur et courtisan de l』empeur  Alexandre?」ゝ他說,好像在他面前只能當他的courtisan和admirateurゞ,除此之外當 任何其他人的崇拜者和廷臣都是荒唐可笑的。   ヾ法語:被皇上揪耳朵。 ゝ法語:喂,您怎麼沉默不言,亞歷山大皇帝的崇身者和廷臣。 ゞ法語:崇拜者和廷臣。 「給這位將軍備好了馬麼?」他又說,微微點頭以酬答巴拉瑟夫的鞠躬。 「把我的那幾匹馬給他好了,他要跑很遠的路哩……」 巴拉瑟夫捎回來的那封信是拿破侖寫給亞歷山大皇帝的最後一封信。他把所有談話的詳 細情形轉告了俄皇,於是乎戰爭開始了。 ------------------    戰爭與和平 8 安德烈公爵和皮埃爾在莫斯科見面之後,他告訴他家裡人,說他因事前往彼得堡,其實 他希望在那裡遇見阿納托利﹒庫拉金公爵,他認為有必要見他一面。抵達彼得堡後,他打聽 到庫拉金不在那個地方。皮埃爾事前告知他的內兄,說安德烈公爵正在找他。阿納托利隨即 從陸軍大臣處獲得委任,遂啟程前往摩爾達維亞部隊。此時安德烈公爵在彼得堡遇見那位對 他素有好感的領導庫圖佐夫將軍,庫圖佐夫將軍建議安德烈公爵和他一同前往摩爾達維亞部 隊。老將軍已被任命為當地的總司令。安德烈公爵接獲在總司令部服務的委任書之後便啟程 前往土耳其。 安德烈公爵認為寫信給庫拉金要求決鬥一事是不適宜的。在尚無要求決鬥的新理由的情 形下,安德烈公爵認為由他首先挑起決鬥,會使羅斯托娃伯爵小姐的名譽受到損害,因此他 就去尋找與庫拉金會面的機會,以便為一次決鬥尋找新借口。然而在土耳其軍隊中他亦未能 遇見庫拉金,庫拉金在安德烈公爵抵達後不久就回俄國去了。安德烈公爵在一個新國度和新 環境中覺得比較輕松。自從未婚妻背棄他之後(他愈益掩蓋此時對他的影響,此事對他的影 響就愈益強烈),以前他深感幸福的生活條件,而今卻使他痛苦不堪,昔日他所極為珍惜的 自由與獨立,如今卻使他覺得更痛心。他不僅不再去想先前那些心事——就是在奧斯特利茨 戰場上抬頭觀望天空時心裡初次產生的思緒,他喜歡對皮埃爾談論的、在博古恰羅沃和後來 有瑞士與羅馬使他那孤獨生活獲得充實的各種思緒;而今甚至害怕回顧那些向他揭示無限光 明前途的思緒。他如今只是關心與過去無關的目前的實際問題,他愈益醉心於目前的問題, 過去就離他愈益遙遠。過去高懸在他頭上的那個無限遙遠的天空,好像忽然間變成低矮的有 限的壓著他的拱形頂蓋,而那裡面的一切都很明了,並無任何永恆和神秘之物可言。 在他所能想到的各項工作中,他覺得在軍隊裡供職至為簡單也至為熟悉。他在庫圖佐夫 司令部裡執勤時,他對自己工作的執著和勤懇,使庫圖佐夫感到吃驚。安德烈公爵在土耳其 未能找到庫拉金,他認為並無必要又回到俄國去跟蹤他;但是他知道,無論他度過多麼長久 的時間,只要他碰見庫拉金,就非向他挑戰不可,就像一個很饑餓的人必然會向食物撲將過 去一樣,儘管他極端藐視他,儘管他給自己尋找出千百條理由,條條理由都使他覺得他不必 降低身份同他發生沖突。然而一想到他猶未雪奇恥大辱,他猶未消心頭之恨,他那人為的平 安——也就是他多少由於個人野心和虛榮而在土耳其給他自己安排的勞碌的活動,就受到妨 礙。 一八一二年,俄國同拿破侖開戰的消息傳到布加勒斯特後(庫圖佐夫於此地已經居住兩 個月,他晝夜和那個瓦拉幾亞女人鬼混),安德烈公爵懇請庫圖佐夫將他調至西線方面軍 去,博爾孔斯基以其勤奮精神來責備他的懶惰,庫圖佐夫對此早已感到厭煩了,很願意把他 調走,他就讓他前去巴克雷﹒德﹒托利處執行任務。 安德烈公爵在未抵達駐紮在德裡薩軍官的軍隊之前,順路去童山,童山離他所走的斯摩 稜斯克大路只有三俄裡之遙。最近三年來,安德烈公爵的生活起了很大的變化,他所考慮的 事情很多,有很多感受,也有很多見識(他已走遍西方和東方),但是當他來到童山時,這 裡的一切,就連最細小的地方,都依然像從前一樣,生活方式也像從前一樣,這不禁使他感 到奇怪和出乎意料之外。當他駛進林蔭道,經過童山宅第的石門時,猶如進入一座因著魔而 陷入沉睡狀態的古舊城堡似的。這所住宅還是那樣雄偉,那樣清潔,那樣肅靜,仍然是那樣 的家具,那樣的牆壁,那樣的音響,那樣的氣味以及那樣幾張只不過略微現老的畏葸的面 孔。公爵小姐瑪麗亞還是那樣謹小而慎微、容貌不美麗的上了歲數的女郎,她永遠是在驚恐 和痛苦中,在毫無裨益的悶悶不樂的心境中度過最佳的年華。布裡安小姐還是個盡情享受她 的生命的每一瞬息的喜形於色的洋洋自得的賣弄風騷的女郎。安德烈公爵心裡覺得,她只是 變得更富於自信罷了。安德烈公爵從瑞士帶回本國的那個教師德薩爾,雖然總是身穿一套俄 國式的常禮服,操著一口蹩腳的俄語和僕人談話,但是他仍舊是個不太聰明的、有學問也有 德行的書獃子。老公爵在身體方面唯一的變化就是在一邊嘴裡缺少一顆牙齒;他的脾氣依然 如故,只不過他對外界發生的事情很容易激怒,疑心更重罷了。尼古盧什卡只是長高了,相 貌子變了,兩頰是緋紅的,蓄著一頭烏黑的鬈發,當他高興和哈哈大笑的時候,他那漂亮的 小嘴上唇無意識地翹起來,和那個已經辭世的小公爵夫人一模一樣。不過他不願意服從這座 因著魔而陷入沉睡狀態的古舊城堡裡的一成不變的法則。表面上的一切雖然像過去一樣,但 是自從安德烈公爵離開此地後,這些人的內部關係發生了變化。家庭成員分成了兩個視若路 人的互相敵對的營壘,現在只是看在他的面上,才把平常的生活方式改變過來,大家當著他 的面團聚在一起了。老公爵、布裡安小姐、建築師屬於一個營壘,公爵小姐瑪麗亞、德薩 爾、尼左盧什卡、所有的保姆和乳母屬於另一個營壘。 他在童山的時候,家裡的人都在一起聚餐,但是所有的人都困窘不安,安德烈公爵覺得 他是個來賓,大家為了他,才有這樣的例外,當著他的面,大家都很不自在。頭一天聚餐的 當兒,安德烈公爵就不由地產生了這種感覺,他不開腔了,老公爵一眼便看出他的面色顯得 不自然,也板著面孔一聲不響,吃罷午飯後就回到自己房裡去了。夜晚,安德烈公爵去看 他,竭力地使他打起精神來,給他講到小伯爵卡緬斯基遠征的事兒,可是老公爵突然向他談 起公爵小姐瑪麗亞,指責她的迷信觀念、訴說瑪麗亞不愛布裡安小姐,還說,唯獨有布裡安 小姐才是個真正效忠於他的人。 老公爵說,如果他害病了,應當歸咎於公爵小姐瑪麗亞,她故意使他受折磨,小公爵尼 古拉學壞了,那是因為她溺愛他,還說了許多蠢話。老公爵十分清楚,是他使女兒遭受痛 苦,她的生活很為難,可是他也曉得他不能不折磨她,她活該受苦。「安德烈公爵為什麼看 到了這一點,而隻字不提他的妹妹呢?」老公爵想道,「他是否以為我是個壞人或者是老糊 塗了,毫無緣由地使我自己和女兒疏遠起來,卻與一個法國女人接近呢?他不明了,應當向 他說明,要讓他傾聽我說的話。」老公爵想道。他開始說明他為什麼對自己女兒的愚蠢性格 不能容忍了。 「假如您問我,」安德烈公爵兩眼不望他父親,說道(這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責備父 親)「我原來不想這樣說,可是如果您真要問我,那麼我就坦白地將我對這一切的意見講給 您聽,因為我知道瑪莎是非常敬愛您的,若是說您和她之間有什麼誤會和不和睦的話,那麼 我千萬不能責怪她。假如您問我,」安德烈公爵急躁地說,近來他容易暴躁,「只有一點我 能對您說,假使會發生誤會的話,那麼,它的根源就在那個卑微的女人身上,她不配當我妹 妹的女伴。」 老頭子開頭定睛望著他兒子,不自然地咧著嘴微笑,露出安德烈公爵至今尚未看慣的牙 齒中間的新豁口。 「親愛的,什麼女伴?嗯?你們都已經談過啦!嗯?」 「爸爸,我不願當什麼審判官,」安德烈公爵帶有惱怒而且生硬的聲調說,「但是,是 您首先向我挑釁的,我說過,不要再說一遍,公爵小姐瑪麗亞沒有罪過,而有罪過的正是那 些……是那個法國婆子的罪過……」 「喏,你來宣判,判我的罪啦!」老年人低聲地說,安德烈公爵覺得他的語聲有點窘, 但是,緊接著老年人忽然跳起來,大聲喊道:「給我滾開,給我滾開!不要讓我看見你的影 子啊!……」 安德烈公爵心裡想立即離開這個家,但是瑪麗亞公爵小姐勸他再待上一天,安德烈公爵 這一天未和他父親見面,老年人沒有出門,除了布裡安小姐和吉洪,不讓任何人走進房裡 去,不止一次地詢問,他兒子走了沒有。翌日臨行前,安德烈公爵走進兒子的房間。那個健 康的像媽媽一樣長著鬈發的男孩坐在他的膝頭上。安德烈公爵給他兒子講藍胡子的故事,可 是沒有把故事講完,他沉吟起來。他不是在想這個抱在他膝蓋上的漂亮的小兒子,他在想自 己。他懷著恐懼在內心深處尋找而未能找到那因觸怒他父親而懊悔的心情,他亦未能找到因 和他有生以來第一遭口角的父親離別而遺憾的心情。最重要的是,他對他兒子表示愛撫,把 他抱在膝蓋上,他希望從他內心引起對他的溫柔的感情,但是他覺得,他無論怎樣也找不到 過去他對自己兒子的溫柔的感情。 「講吧。」兒子說。安德烈公爵沒有回答他的話,他把他從膝蓋上抱下來,走出了房門。 安德烈公爵只要一把日常工作拋開,特別是回到他幸福地生活過的那個昔日的環境,憂 愁的心緒像從前那樣強烈地向他襲擊,他就趕快迴避往事的回憶,找點事兒來做。 「安德烈,你一定要走嗎?」妹妹對他說。 「我可以離開,感謝那上天。」安德烈公爵說,「你走不了,我很惋惜哩。」 「你為什麼這樣說呀!」瑪麗亞公爵小姐說,「現在你去打一場可怕的戰爭,他這麼老 邁,你怎麼會說出這樣的話啊!布裡安小姐說,他老是問你呢……」她剛一打開話匣子,她 的嘴唇就顫抖起來了,眼淚汪汪地直流。安德烈公爵把臉轉過來,開始在房裡踱來踱去。 「啊,我的天呀!我的天呀!」他說道,「你會料想不到,不管一件什麼東西,一個什 麼人是多麼微不足道,都有可能使人遭到不幸!」他說道,他那惱怒的口吻使公爵小姐瑪麗 亞感到驚訝。 她明了,他言下的微不足道的人,指的不僅是使他遭遇不幸的布裡安小姐,而且是指那 個破壞他的幸福的傢伙。 「安德烈,我央求你,我只有一件事求你,」她說,碰了一下他的臂肘,用噙滿眼淚的 閃閃發亮的眼睛望著他。「我了解你(公爵小姐瑪麗亞垂下眼簾)。不要以為不幸是人所造 成的。人是上帝的工具。」她朝安德烈公爵頭頂上方稍高的地方看了一眼,她那目光流露著 在看聖像時所習慣的虔信的神情。 「不幸乃為上帝所賜予,實非人所造成。人是上帝的工具。他們都是無罪的人。如果你 覺得有誰開罪於你,那麼你就忘掉吧,原宥吧。我們沒有懲罰的權利,你是會懂得寬恕的幸 福的。」 「瑪麗亞,如果我是女人,我準會那樣做的,那是女人的品格,但是男人就不要忘記和 寬恕。」他說,儘管此時他沒有想到庫拉金,可是在他心中的尚未發洩的怒火突然燃燒起來 了。「假如公爵小姐瑪麗亞已經勸我寬恕,那就意味著,我早就應該懲罰了。」他想道。他 再也不去回答公爵小姐瑪麗亞,這時他開始想到他在碰見庫拉金時(他曉得庫拉金此刻在軍 隊裡)那個令人痛快的、復仇的時刻。 公爵小姐瑪麗亞懇求她哥哥多呆一天,她說,假如安德烈未能同父親和好就離開,那末 他父親真會感到難受的,可是安德烈公爵回答說,也許他不久就會從軍隊回來,他一定給他 父親寫信,目前他在家中住得愈久,關係也就會愈惡劣。 「Adieu,Andre!Rappelez-vous que les malheurs viennent de Dieu,et  que les hommes ne sont janais coupables.」ヾ這就是他向妹妹道別時聽見他妹 妹說的最後幾句話。   ヾ法語:安德烈,再見!要記著,不幸是來自上帝,人們是永遠沒有罪過的。 「是的,事情也只有如此!」安德烈公爵乘車駛出童山宅第的林蔭道時這樣想道。「她 這個可憐的無罪的女人,只有忍受昏聵的老年人的折磨吧。老年人知道自己做得不對,但是 改不了。我的男孩正在成長,享受人生的歡樂,他也像每個人一樣,將來在生活中或者受人 欺騙,或者欺騙別人。為什麼我要到軍隊裡去呢?——我自己也不曉得,我指望碰見那個我 所鄙視的小人,賜予他一個打死我嘲笑我的有利條件!」生活環境依然如故,但過去它是平 和而舒適的,目前這一切全都破碎了。一些不連貫的、毫無意義的現象在安德烈公爵的頭腦 中接一連二地浮現出來。 ------------------    戰爭與和平 9 安德烈公爵是六月底來到總司令部的。皇帝所在的第一軍在德裡薩設置了防御工事;第 二軍在撤退,力圖與第一軍會合,據說他們被法軍的強大力量切斷了。所有的人都對俄羅斯 軍隊的軍事情勢不滿;但誰也未想到有入侵俄國各省的危險,誰也沒估計到戰爭會越過波蘭 西部各省。 安德烈公爵在德裡薩河岸找到他受命去其麾下任職的巴克思﹒德﹒托利。因為營地周圍 沒有一個大村莊,大批的將軍和隨軍宮廷大臣都安置在河兩岸方圓十俄裡的村中最好的宅院 裡。巴克思﹒德﹒托利住在離皇帝四俄裡的地方。他冷淡地接待了博爾孔斯基,他操著德國 口音說他將奏明聖上再確定他的職務,只有暫時請他留在他的司令部。安德烈公爵希望在軍 隊中尋找到的阿納托利﹒庫拉金沒在這裡;他在彼得堡,這消息使博爾孔斯基很愉快。目 前,安德烈公爵忙於正發生的大規模戰爭的核心問題,而他也很高興有一些時間不再為一直 縈繞於他內心的庫拉金問題所煩惱。在頭四天,他沒被要求做什麼事,安德烈公爵巡視所有 設防的營地,借助自己的知識與有關人員談話,是可能對每個營地有明確的概念。但問題在 於這個營地的防衛是有效的還是無效的,對安德烈公爵來說卻是一個未被解決的問題,從自 己的軍事經驗中,他已經得出一個信念,在軍事事務中,最深思熟慮的完善周到的計劃沒有 任何意義(正如他在奧斯特利茨戰役中見到的),一切都取決於如何處理突發的、不能預見 的敵方行動,取決於如何和由誰來指揮整個戰役。為了弄清楚這後一個問題,安德烈公爵利 用自己的地位和熟人極力深入了解軍隊的指揮特點,參予其中的指揮員和派系,於是得出關 於軍事情勢的如下概念。 當皇帝還在維爾納時,軍隊就被分成三部分:第一軍由巴克雷﹒德﹒托利統率,第二軍 由巴格拉季翁統率,第三軍由托爾馬索夫率領。皇帝在第一軍,但卻不是作為總司令。據通 令稱,皇帝將不指揮軍隊,而只是跟隨軍隊。此外,沒有皇帝御前總參謀部,只有一個皇帝 的行轅參謀部。設有皇帝行轅參謀長,這就是負責軍需的將軍博爾孔斯基公爵,幾個將軍、 侍從武官、外交官員和一大批外國人,但是這不是軍隊司令部。此外,在皇帝面前不帶職務 的人員還有:阿拉克切耶夫——前陸軍大臣,貝尼格森伯爵——按官階是老將軍(大將), 皇太子梁斯坦J﹒帕夫諾維哥大公,魯緬采夫伯爵——一等文官,施泰因——前普魯士部 長,阿倫菲爾德——瑞典將軍、普弗爾——作戰計劃的主要起草人,侍從武官巴沃魯契—— 撒丁亡命者,沃爾佐根以及許多其他人。雖然這些人沒有軍職,但是由於其所處的地位都有 影響,通常一個軍團長甚至總司令不知道貝尼格森或者大公,或者阿拉克切耶夫,或者博爾 孔斯基是以什麼身分過問或建議那件事或其他事務,也不知道這種過問或建議是出自他們本 人還是出自皇帝,應當或者不應當執行。但這僅僅是表面現象,皇帝和這些人從宮廷的觀點 出面的實質意義(皇帝在場,所有其他人都是宮廷侍臣)是大家都明了的。那種意義就是: 皇帝沒有承擔總司令的名義,但是他卻號令全軍;他周圍的人都是他的助手。阿拉克切耶夫 是忠實的執行人,秩序的維持者,是皇帝的侍衛;貝尼格森是維爾納省的地主,他彷彿在盡 地主之誼Les honneurs(法語:接待皇帝),而實際上是一個優秀的將軍,能夠出謀劃 策,隨時可替代巴克雷。大公在那裡是因為這是他樂意的事,前部長施泰因是因為他能提出 有益的建議,因為亞歷山大皇帝高度評價他的個人品質。阿倫菲爾德復拿破侖的死敵,是一 位將軍,自信總能影響亞歷山大。巴沃魯契是因為他直言和果斷。侍從武官在那裡是因為他 們出現在皇帝所在的所有地方,最後,最主要的——普弗爾在那裡是因為他起草擬定了反對 拿破侖的軍事計劃,並使亞歷山大相信這個計劃的可行性,他掌管一切軍務。與普弗爾一道 的是沃爾佐根,一個比普弗爾本人更能用明了易懂的方式表達普弗爾的思想,因為普弗爾是 一個尖刻的,自信到目空一切,書本上的理論家。 除前述的俄羅斯人和外國人外(特別是外國人,他們都具有在陌生人中活動或工作的人 們所特有的大膽,每天都提出驚人的新思想),還有許多次要人物,他們在那裡是因為那裡 有他們的上司。 在這個龐大、忙碌、輝煌和驕傲的集團中,安德烈公爵發現所有的思想和議論可明顯分 為以下派系和傾向。 第一派是:普弗爾及其追隨者,那些軍事理論家,他們相信存在軍事科學,認為這門科 學有自身不可更改的法則,運動戰法則,迂迴運動法則等。普弗爾及其追隨者要求撤退到國 家的內地,按偽軍事理論所規定的精確的法則,對這個理論的所有偏離卻只能被人們視為野 蠻,不學無術或別有用心。屬於該派的有德國親王們、沃爾佐根、溫岑格羅德和其他人,多 半都是德國人。 第二派與第一派相反。正如慣常的情形,有一種極端,也就有另一種極端。這派的人要 求從維爾納攻入波蘭,並擺脫所有預先制訂的計劃。這一派的代表除了是大膽行動的代表 外,他們同時還是民族主義的代表,因此在辯論變得更加偏激了。這些人是俄羅斯人:巴格 拉季翁、聲望高漲的葉爾莫洛夫和其他一些人。此時傳播著葉爾莫洛夫的笑話,似乎是他請 求皇帝的恩寵——封他為德國人。這一派緬懷蘇沃洛夫的人說,不應當認為,不用針刺破地 圖,而應去戰鬥,打擊敵人,不放敵人進入俄羅斯,不要挫拆士氣。 第三派最受皇帝信任,他們是介於兩派間的宮廷侍臣們。這派人大多是軍人,阿拉克切 耶夫屬於該派,他們所想所說的都是沒有信念,但又希望像有信念的普通人所想和所說的。 他們說,毫無疑問,戰爭,特別是同波拿巴(又稱他叫波拿巴)這樣的天才的戰爭,要求最 深思熟慮的謀劃和淵博的科學知識,在這方面普弗爾是一個英才;但同樣不能不承認,理論 家往往有其片面性,所以不能完全相信他們,應該聽聽反對派普弗爾的意見,聽聽在軍事上 有實踐經驗的人們的意見,然後加以折中。這一派主張按照普弗爾的計劃守住德裡薩營地, 改變其他各軍的行動。雖然這種變化不能達到其它任何目的,但該派卻認為這樣會好些。 第四派以大公皇太子為最著名的代表,他不能忘記自己在奧斯特利茨戰役所遭受的失 敗,當時他頭戴鋼盔,身穿騎兵制服,就像去閱兵似的騎馬行進在近衛軍的前面,實指望干 淨利落地擊潰法軍,結果卻陷入第一線,好不容易才在驚慌中逃出來。這一派人在自己的討 論中具有坦率的優點和缺點。他們害怕拿破侖,看到了他的力量和自己的軟弱並直截了當地 說出了這一點。他們說:「除了悲哀、恥辱和毀滅之外,不會有任何結果!我們丟掉了維爾 納,放棄了維捷布斯克,還要失掉德裡薩。聰明的做法是趁現在還暫未把我們趕出彼得堡, 盡快締結和約。」 這個觀點在軍方上層相當普遍,在彼得堡也獲得支持,一等文官魯緬采夫為其他政治原 因也同樣贊成和解。 第五派是巴克雷﹒德﹒托利的信徒們。他們與其認為他是人,不如說把他當作陸軍大臣 和總司令。他們說:「不管他是什麼人,(總是這樣開始),但他的正直,精明,沒有誰比 他更好。請把實權交給他吧,因為戰爭中不可能沒有統一的指揮,他將展示他可以做些什 麼,就像他在芬蘭表現的那樣。如果我們的軍隊秩序井然,有戰鬥力,撤退到德裡薩而未遭 受任何損失,那麼這只能歸功於巴克雷。如果現在用貝尼格森代替巴克雷,那麼一切全完 了,因為貝尼格森在一八○七年就表現出自己的碌碌無能。」這一派的人們這樣說。 第六派是貝尼格森派。正好相反,他們說,「不管怎樣,沒有比貝尼格森更能幹的,更 有經驗的人了,無論你怎樣折騰,最終還是請教他。這一派的人證明說,我們全體退到德裡 薩是最可悲的失敗和不間斷一連串錯誤的結果。他們說:「錯誤犯得越多,越能盡快地使人 們明白,不可以這樣下去,不需要什麼巴克雷,而是需要像貝尼格森這樣的人。他在一八○ 七年已經顯過身手,拿破侖自己曾給他作過公充的評價,這更讓人心悅誠服地承認是權威的 人,只有貝尼格森一個人。」 第七派是那些隨時都隨侍皇帝左右的人,特別是那些年輕的皇帝,而亞歷山大皇帝身邊 的這種人特別多,他們是將軍、侍從武官,他們對皇帝無限忠誠,就像羅斯托夫在一八○五 年崇拜他一樣。不是把他當作皇帝,而當作一個人,衷心而無私地崇拜他,在他身上不僅看 出全部美德,而且具備人類的一切優秀品質。這些人雖然贊美皇帝拒絕統帥軍隊的謙虛品 質,卻指責這種過分的謙虛,他們僅希望一件事,而且堅持自己崇拜的皇帝丟棄對自身的過 分的不信任、公開宣佈做軍隊的統帥,屬下組建一個總司令大本營,自己指揮軍隊,必要時 可請有經驗的理論家和實干家輔佐,這樣更極大地鼓舞軍心激昂士氣。 第八派是人數最多的一派,以自己的眾多數量與其他派別相比正如九十九比一,他們由 那些既不希望和平,又不希望戰爭,既不贊成進攻,也不喜歡在德裡薩營地和其他任何地方 設防士衛。不支持巴克雷皇帝,也不支持普弗爾、貝尼格森,他們只謀機一件事,一件非常 重要的事,那就是為自己最大的利益和愉快而行動,在那潭渾水裡盤根錯節,撲朔離迷的陰 謀詭計充斥皇帝的行轅,從中可撈到在別的時候意想不到的好處。有人只是怕失掉自己的即 得利益。於是就今天同意普弗爾,明天又同意普弗爾的反對派,後天又宣佈他對某個問題毫 無意見,目的是只要能逃避責任和討好皇帝。另外那些人希望撈取某種好處,吸引皇帝的注 意力,就大喊大叫,擁護皇帝前一天暗示過的某件事,在會議上捶胸頓足地爭論和叫喊,向 不同意的人要求決鬥,以此表明他準備為公眾的利益而犧牲。第三種人,在兩次會議中間而 反對派又缺席時便直截了當地請求給自己一次補助作為自己忠實服務的報償,他知道此時沒 有時間拒絕他。第四種人千方百計地表示自己辛勤工作。第五種人則為了達到其久已夢寐以 求的宿願——陪皇帝吃飯,拚命地證明一個剛提出的意見的正確或不正確,並為此舉出或多 或少有些正確和充分的論據。 這一派的所有人都在撈取盧布、勳章和官位。在這種追逐中只隨著帝王恩寵的風向標轉 動,只要一發現風向標指向那一方向,結果卻更難把風向標扭向另一方。在這動盪不定的局 勢中,在這使一切都處在驚慌和不安的嚴重危險中,在這陰謀自私、互相沖突各種觀點和感 情的漩渦中,加之所有這些人的種族差異,這人數眾多,未謀私利的第八派給共同的事業增 加了極大的混亂和驚慌。無論發生什麼問題,這群蜂子在前一個題目上還未嗡嗡完,就飛到 那個新問題上,並以自己的嗡嗡聲壓倒和淹滅那些真誠的辯論。 正當安德烈公爵來到軍隊時,從所有這些派別中正聚起一派,正提高自己的聲譽的第九 派。這一派由年事已高,有治國經驗、聰明幹練的人組成,他們不贊成互相對立的任何一種 意見,冷靜地觀察大卡裡發生的一切,思考擺脫目前這種方向不明,意志不堅,混亂一團和 軟弱無力狀況的出路。 這一派人所思所想的是,一切壞事源於皇帝及其軍事顧問們進駐軍隊,各種關係不明 確,互相制約,左右搖擺不定都帶進軍隊,這在家庭裡可行。在軍隊就有害了。皇帝應該治 理國家,而不是指揮軍隊,擺脫這種狀態的唯一出路是皇帝及其宮廷從軍隊中撤出去,僅皇 帝在場,為保護他個人的安全就使五萬軍隊癱瘓;這個最差的,但是卻獨立自主的總司令也 比那個最好的,然而卻因皇帝及其權威而束手束腳的總司令要好得多。 正當安德烈公爵在德裡薩閒住無事的時候,曾為這一派主要代表之一的希代科夫給皇帝 與了一封信,巴拉瑟夫和阿拉克切耶夫也同意在信上簽名。信中,利用皇帝准許他議論大局 之便,借口必須鼓舞首都人民的戰鬥精神,恭請皇帝離開軍隊。 由皇帝親自鼓舞和號召人民保衛祖國——這正是(就皇帝親自到莫斯科來說)俄羅斯勝 利的主要原因。為了給皇帝離開軍隊找個借口,提出的這個建議,被皇帝所接受了。 ------------------    戰爭與和平 10 當巴克雷吃飯時轉告博爾孔斯基說,皇帝本人要招見安德烈公爵,向他垂詢有關土耳其 的情況。下午六點鐘,安德烈公爵要來到貝尼格森的寓所,此時這封信還沒有呈交皇帝。 就在這一天,皇帝行轅收到一則有關拿破侖的新的行動可能危及我方軍隊的消息,這個 消息後來證明不準確,也在這天早晨,米紹上校陪同皇帝巡視了德裡薩的防御工事,並向皇 帝證明說,由普弗爾設計構築的這個牢固的陣地被認為是空前的戰術家的chef—d』oeuvre ヾ,它可以置拿破侖於死地,——這個陣地沒有任何意義,倒是俄羅斯軍隊的墳墓。   ヾ法語:傑作。 安德烈公爵來到貝尼格森將軍的寓所,它坐落在緊鄰河岸的一所不大的地主宅院裡,那 裡既沒有貝尼格森,也無皇帝,但是皇帝的侍從武官切爾內紹夫接待了博爾孔斯基,向他解 釋說皇上帶著貝尼格森將軍和保羅西侯爵今天第二次去視察德裡薩營地防御工事,他們對這 座營地防御工事的適用性開始產生極大的懷疑。 切爾內紹夫拿著一本法國小說坐在第一間屋的窗子旁邊,大概這間房屋以前曾是大廳; 屋內還有一架風琴,風琴上堆放著地毯,屋角裡放著貝尼格森的副官的行軍床。這個副官正 在那兒,顯然他被宴會或事務累得疲憊不堪,坐在捲著的被蓋上打瞌睡,大廳有兩道門:一 道門直通原先的客廳,另一道往右通向書房。從第一道門裡傳來用德語、偶爾也用法語談話 的聲音。那裡,原先的客廳裡,按皇帝的旨意正舉行非軍事性會議(皇帝喜歡含糊),他希 望知道在目前困境下幾個人的意見。這不是軍事會議,好像是為皇帝個人闡明某些問題而召 開的特邀會議。被邀出席這次非正式會議的有,瑞典將軍阿姆菲爾德,侍從武官沃爾佐根, 溫岑格羅德,他被拿破侖稱為法國逃亡者,米紹,托爾,完全不是軍人的施泰因伯爵,最後 是普弗爾本人,正如安德烈公爵聽說的那樣,他是所有事情的la cheville ouvri□re ヾ。安德烈公爵有機會仔細打量他,因為普弗爾在安德烈到後不久就來了,去客廳時他停下 來與切爾內紹夫談過一會兒話。   ヾ法語:主腦。 乍看起來,普弗爾穿著裁剪很差的俄羅斯將軍制服,好像被化了裝似的,穿著不合身, 安德烈公爵覺得他很面熟,雖然他從未見過他,他身上具有魏羅特爾、馬克、施米特和其他 許多安德烈公爵一八○五年見到過的德國軍事理論家所具備的特點;但是他比其他所有人都 更典型,安德烈公爵還從未見過一位如此把那些德國人的特點集於一身的德國軍事理論家。 普弗爾身材不高,很瘦,但骨架寬大、體格健康,臀部寬闊,肩胛骨稜角分明。他滿臉 縐紋,眼窩深隱,額前的鬢髮顯然匆匆地梳理過,腦後的頭髮卻一撮撮地翹起顯得幼稚可 笑。他一邊走進房間,一邊心神不寧地忿忿地四處張望,好像他害怕他走進的那一大間房中 的一切似的。他笨手笨腳地扶著佩刀,用德語向切爾內紹夫打聽皇帝在哪兒。顯然,他想盡 快穿過房間,結束禮儀和問候,在地圖邊坐下來著手工作,他覺得那才是舒適的地方,他一 邊聽切爾內紹夫說皇帝去視察他普弗爾按自己的理論構築的工事,一邊匆匆地點著頭,帶著 譏諷的意味微笑著,他自言自語地嘟囔了一句什麼,彷彿像所有自信的德國人那樣低沉而急 促地抱怨Dummkopf……ヾ或者:Zu Grunde die ganze Geschichte……ゝ或者:S』 wird was gescheites d』raus werden……ゞ安德烈公爵沒有聽清他說什麼,想走過 去,但是切爾內紹夫把安德烈公爵介紹給普弗爾認識,並說安德烈公爵剛從土耳其回來,那 裡的戰事幸運地結束了,普弗爾瞟了一眼安德烈公爵,與其說是看他,毋寧說是眼光一掃而 過,大笑著說:「DaMuss ein schoCner tactischer Krieg gewesen sein.」々隨 後,輕蔑地笑笑,向那傳出談話聲的房間走去。   ヾ德語:愚蠢。 ゝ法語:整個事情就要完蛋。 ゞ法語:哼,有好戲看啦! 々法語:對啦,那一仗準是戰術運用得正確。 普弗爾顯然就愛諷刺挖苦人,特別是現在有人背著他去視察他的陣地並且妄加評判,這 就更刺激了他。安德烈公爵通過這一次與普弗爾的短暫會見,再加之對奧斯特利茨戰役的回 憶,就為這個人勾劃出了鮮明的形象。普弗爾是那類自信到不可救藥,一成不變,以致於寧 願殉道的人之一,這類人只能是德國人,因為只有德國人根據遠離現實的觀念——科學,即 臆想到的完善無缺的真理的知識才建立這樣的自信。法國人所以自信是因為他認為自己無論 智力還是肉體,無論對男人還是對女人都有不可抗拒的迷人的力量,英國人的自信是基於他 是世界上組織得最好的國家的公民,是因為他作為一個英國人,總是知道該作什麼,而且知 道作為一個英國人所做的一切無疑是正確的,意大利人自信是因為他總是激動萬分,容易忘 掉自己和別人,俄羅斯人自信卻是因為他什麼也不知道,而且不願知道,因為他不相信有什 麼事是可以完全了解的,德國人的那種自信比所有其他的都糟,都更頑固,更討厭,因為他 想象他知道真理,知道科學,那真理和科學是他自己杜撰出來的,可他卻認為是絕對真理— —顯然,普弗爾就是這樣的人,他有一種科學——他從腓特烈大帝戰爭史得出的迂迴運動理 論,他遇到的現代戰爭史中的一切,都使他覺得那些是毫無意義的、野蠻、混亂的沖突,其 中戰鬥的雙方都犯了如此多的錯誤,以致那些戰爭不能稱為戰爭,它們不符合理論,不能作 為科學研究的對象。 一八○六年,普弗爾是結束於耶那和奧爾施泰特的那場戰爭的計劃擬定人之一;但是在 這場戰爭的結局中他沒有看見自己的理論有任何錯誤。相反,他認為所有失敗的唯一原因是 沒有按照他的理論去做。他用自己特有的幸災樂禍的諷刺口吻說:「Ich sagteja,dass  die ganze Geschichte zum Teufel gehen werde.」ヾ普弗爾是那種理論家之一, 這種理論家如此偏愛自己的理論,以致於忘掉了理論的目的——應用於實際,他們由於偏愛 理論而憎恨一切實際,連了解也不願意。他甚至為失敗而高興,因為實際是由於背離理論而 導致失敗的,對他來說這種失敗只能證明其理論的正確性。   ヾ德語:我早就說過,整個事情都要完蛋。 他與安德烈公爵和切爾內紹夫說了幾句關於當前戰爭的話,他的神情彷彿在說,我早就 知道一切都會弄糟的,甚至對此抱有得意之色,那腦後一撮撮翹起的頭髮和匆匆梳過的鬢角 都說明了這點。 他走進另一間房,那兒立刻傳來他低沉而憤慨的聲音。 ------------------    戰爭與和平 11 安德烈公爵還來不及用目光送走普弗爾,貝格尼森伯爵就已匆匆走進房間,他向博爾孔 斯基點點頭,腳步不停地向自己的副官下達了一些指令就進了書齋。皇帝還在他後面,貝尼 格森匆匆前來就是為了準備點什麼,迎接皇帝。切爾內紹夫和安德烈公爵走到門廊台階上。 皇帝神情疲倦地下了馬,保羅西侯爵正對皇帝講著什麼。皇帝頭偏向左側聽著保羅西熱烈的 絮叨,看來皇帝想結束談話,舉步向前走,但是那個滿臉通紅、神情激動的意大利人忘了禮 節,還跟在他後面繼續說道: 「Quant □ celui qui a conseill□ ce camp,le camp de Drissa.」ヾ 保羅西說,這時皇帝已走上台階,看見安德烈公爵,打量了一下這張他不熟悉的面孔。   ヾ德語:至於那個建設構築德裡薩陣地的人。 「Quant □ celui,sire,」保羅西彷彿按捺不住,不顧一切地繼續說道,「Qui a  conseill□ le camp de Drissa,je ne vois pas d』autre alternative que  la maison jaune ou le gibet.」ヾ皇帝沒聽完,或許根本沒有聽意大利人的話,他 認出了博爾孔斯基,親切地對他說:「很高興看見你,到那邊他們聚集的地方去等著我 吧。」皇帝走進了書齋,隨後是彼得﹒米哈伊諾維奇﹒沃爾孔斯基公爵、施泰因男爵進了書 齋,齋門在他們的背後關上了。安德烈公爵利用皇帝的許可,與他在土耳其時代就認識的保 羅西一道走進正在聚會的客廳。   ヾ德語:陛下,至於那個建設構築德裡薩陣地的人,我看他只有兩個去處:一是瘋 人院,一是絞刑架。 彼得﹒米哈伊諾維奇﹒沃爾孔斯基公爵擔任了類似皇帝的參謀長的職務,沃爾孔斯基走 出書齋帶著一些地圖進了客廳,並把地圖攤在桌子上,他轉達了幾個問題,想聽聽與會諸位 對這些問題的意見。情況是,晚上收到消息(後來證實不正確),說法國軍隊要迂迴進攻德 裡薩陣地。 阿姆菲爾德將軍第一個發言,他出人意料地提出一個全新的(除了他有意表明他也能提 出意見外)什麼也不能說明的方案。在通往彼得堡和莫斯科的大路旁構築陣地,他認為必須 在那裡集結軍隊,以等待敵人,這樣才能擺脫現有的困境。看來這個計劃阿姆菲爾德早已擬 好,他現在陳述它,與其說目的是為了對提案予以解答(實際並未解答),不如說是趁機發 表這個方案。這是無數建議中的一個,如果不考慮戰爭的具體特點的意義,那麼這些建議同 其他建議一樣都有充足的理由,有些人反對他的意見,有些人擁護他的意見。年輕的上校托 爾比其他人都更熱烈地反駁這位瑞典將軍的意見,在爭論時,他從衣服口袋內掏出一本寫滿 字跡的筆記本並請求讓他讀一遍,在這本記述詳盡的筆記本中,托爾提出了一個與阿姆菲爾 德或普弗爾的計劃完全相反的作戰計劃。保羅西在反對托爾時,提出了一個向前推進和進攻 的計劃。按他的話說,這個計劃能使我們從無所適從和我們所處的陷阱中擺脫出來(他是這 樣稱呼德裡薩陣地的),在進行這些爭論時,普弗爾和他的翻譯官沃爾佐根(他與宮廷關係 的橋樑)沉默不語。普弗爾只是輕蔑地抽抽鼻子,扭過頭去,表示他無論何時也不屑於反駁 他現在聽到的廢話,但是當主持討論的沃爾孔斯基公爵請他發表自己的意見時,他只是說: 「何必要問我呢?阿姆菲爾德將軍提出了一個絕妙的後方暴露的陣地的主意。或者進攻 Von diesem italienischen Herrn,sehr schoCnヾ。或者退卻,Auch gutゝ.問我干 什麼呢?」他說,「你們自己難道不比我更清楚嗎?」但是當緊皺眉頭的沃爾孔斯基說,他 是代表皇帝問他的意見時,普弗爾站起來,忽然興致勃勃地開始說:   ヾ德語:這位意大利先生的意見,很好嘛。 ゝ德語:也很好。 「一切都破壞了,一切都雜亂無章,所有人都想在認識上比我高強,而現在找我來了。 怎麼補救呢?沒什麼要補救的。應該切實按照我所闡明的原則去做。」他說著,用瘦骨嶙峋 的手指敲著桌子。「困難在哪兒啦?胡說,Kinderspiel。」ヾ他走近地圖,用肌肉萎縮的 指頭點著地圖,開始快速地講起來,他證明任何意外的情況都不能改變德裡薩陣地的適當 性,一切都預見到了,假如敵人真要迂迴,那就一定會被消滅。 不懂德語的保羅西用法語問他。沃爾佐根來幫助法語講得很差的自己的長官,替他當翻 譯,他幾乎跟不上普弗爾,普弗爾急速地證明說,不僅已經發生的一切,就連可能發生的一 切,一切的一切在他的計劃中都預見到了,如果現在有什麼困難的話,那麼全部過錯都是因 為沒有分毫不差的執行他的計劃。他不斷露出譏諷的冷笑,證明了又證明,最後他輕蔑地停 止了證明,彷彿他是一個數學家停止用各種書法驗算一道已經證明無誤的算題一樣。沃爾佐 根繼續用法語代他說明他的思想,並不時對普弗爾說:「Nicht wahr,Exellenz?」ゝ普 弗爾就像一個戰鬥中殺紅眼的人一樣打起自己人來,他生氣地斥責沃爾佐根說:「Nun  ja,was soll denn da noch expliziert werden?」ゞ保羅西和米紹齊聲用法語反 駁沃爾佐根。阿姆菲爾德用德語與普弗爾說著話。托爾用俄語在向沃爾孔斯基解釋。安德烈 公爵默默地聽著,觀察著。   ヾ德語:兒童玩具。 ゝ德語:對不對,大人? ゞ德語:那當然,還用得著解釋嗎? 在所有這些人當中,最能引起安德烈公爵同情的,就是那個憤怒、堅決、固執己見的普 弗爾,在座的所有的人中間,顯然只有他不為個人私利著想,不敵視任何人,只一心想著一 件事——把那按照他多年辛苦研究出來的理論所擬定的計劃付諸實踐。他是可笑的,他的冷 嘲熱諷是令人不愉快的,可是他卻無限忠誠於自己的理想,這就令人不由自主地肅然起敬。 此外,在所有發言的人裡面,除開普弗爾,都有一個共同的特點,這在一八○五年的軍事會 議中是沒有的——這就是現在雖然被掩飾卻仍然在每一個人的反駁中流露出對拿破侖的天才 的恐懼和驚惶失措。他們都假設拿破侖無所不能,從各個方面都可出現他的影子,人們以他 可怕的名字互相推翻對方的設想。好像只有普弗爾一個人認為拿破侖就象反對他的理論的人 一樣也是野蠻人。但是,除了尊敬的感情以外,普弗爾還使安德烈公爵產生憐憫之情。根據 宮廷大臣對待他的態度,根據保羅西膽敢對皇帝說的那些話,最主要是根據普弗爾本人有點 失望的表情來看,雖然,其他人都知道,他自己也感覺得出,他倒台的日子已不遠了。儘管 他很自信,具有德國人的好抱怨的愛譏諷的性格,連同他那梳光的鬢角和腦後一撮撮翹起的 頭髮,都使他覺自己可憐,雖然他把這些隱藏在自己的憤怒和蔑視之下,但是他陷入絕望, 因為用大規模的實驗來檢驗和向全世界證明地的理論的正確性的唯一機會,現在從他手中失 去了。 辯論繼續了很久,而且他們討論得越久,爭論也越激烈,甚至大吼大叫,互相詆毀,因 而要從所有發言中得出一個共同的結論也更不可能不聽著這場各種語言交織的談話以及這些 設想、計劃、辯駁和叫喊、他對他們所說的話,只有感到不勝驚訝。在他從事軍事活動期 間,他很早而且常常有一種想法——沒有也不可能有什麼軍事科學,因而也沒有任何所謂的 軍事天才,現在在他看來已是十分明顯的真理。「如果一場戰爭的條件和環境不明了也不可 能弄清楚,投入戰鬥的兵力無以明確,又怎麼談得上那場戰爭的理論和科學呢?誰也不能知 道也不可能知道,我方和敵方軍隊明天將是怎樣的情勢,而且誰也不可能知道這支或那支部 隊的力量如何。有時,是膽小鬼在前面喊道:『我們被截斷了!』於是開始潰逃,而有時是 前面一位快活勇敢的人喊『烏拉!』——一支五千人的部隊就抵得上三萬人,申格拉本戰役 即是如此;而有時五萬人也會在八千人面前潰逃,就像在奧斯特利茨戰役一樣。在軍事行動 中如同在所有其他實踐活動中一樣,談不上什麼科學,什麼也不能確定。一切都取決於無數 的條件,在誰也無法預料的那一瞬間便可確定這些條件所起的作用。阿姆菲爾德常說我們的 軍隊被截斷了,而保羅西卻說,法軍陷入我兩軍夾擊之中;米紹說,德裡薩陣地不利在於背 河佈陣,而普弗爾卻說,這正是陣地威力之所在。托爾提出一個計劃,阿姆菲爾德提出另一 個計劃;而所有計劃都好,也都不好,任何建議的好壞只有在事件發生時才顯得出來。那麼 人們從何說起軍事天才呢?難道天才就是會及時命令運送麵包干,指揮那個向右那個向左的 人?因為軍人們被授予榮譽和權力,成群的蠅營狗苟的壞胚子趨炎附勢,本不具備的天才品 質都賦予了權勢,於是他們便被稱為天才。其實正相反,我所知道的最好的將軍們——都是 些愚笨和粗心的人。最好的是巴格拉季翁——拿破侖自己對此也承認,還有波拿巴本人!我 記得那副在奧斯特利茨戰場的自鳴得意的嘴臉。一個優秀的統帥不僅不需要天才和那些特殊 的人類品質,而且相反,他要剔去那些人類最崇高、最完善的品質——仁愛,詩人氣質,溫 情,從哲學探索問題的懷疑精神。他必須是目光短淺,堅信他所做的事是非常重要的(不如 此他就沒有足夠的耐心),只有這樣,他才是一個勇敢的統帥,上帝保佑,千萬別成為那種 今天愛惜一些人,明日又為另一些人憐惜。老在琢磨什麼是對,什麼是錯的人。不言而喻, 有權有勢的人,自古以來人們就已為他們編造了一套天才的理論。其實軍事上的勝利並不取 決於他們,而取決於那些在隊伍中喊:『我們完了!』或者喊:『烏拉!』的人們。只有在 這些隊伍中服務,你才會有你是有用的信心。」 安德烈公爵一面聽著議論,一面這樣思考著,直到保羅西叫他們時,他才清醒過來,大 家都已經要離開了。 第二天閱兵的時候,皇帝問安德烈公爵,他想在那兒工作,安德烈公爵沒有請求留在皇 帝身邊,而是請求到軍隊去服務,他永遠失去了置身於宮廷的機會。 ------------------    戰爭與和平 12 羅斯托夫在開戰前收到一封父母的來信,信中簡短地告知他關於娜塔莎的病情以及與安 德烈公爵解除婚約的事(他們向他解釋說婚約是娜塔莎主動回絕的),他們又要求他退伍回 家去,尼古拉接到信後並未打算請假或退伍,而是給父母寫信說他非常惋惜娜塔莎的病情和 退婚,他將盡力做好一切,以實現他們的願望。他單獨給索尼婭寫了一封信。 「我心靈中的最親愛的朋友,」他寫道,「除了榮譽,什麼也不能阻止我返回你身邊。 但是現在,在開戰前夕,如果我把我個人的幸福置於對祖國的責任和愛之上,那麼,不僅在 全體同事面前,而且在我自己面前,我都是不光彩的。然而——這是最後一次離別了。請相 信,戰爭結束後,假如我還活著,你還愛我的話,我將拋開一切,立刻飛到你的身邊,把你 永遠擁抱在我火熱的胸前。」 確實,只因為要開戰才使羅斯托夫留了下來,耽誤了他回家——他曾答應過——回去同 索尼婭結婚,奧特拉德諾耶狩獵的秋季和伴著聖誕節和索尼婭的愛情的冬天,在他面前展示 了一幅幽靜的鄉村生活圖畫,那種觀樂而寧靜的生活他以前並不了解,而現在卻那樣吸引著 他。「一個賢慧的妻子,幾個孩子,一群好獵狗,十至十二群兇猛的靈狸,農活、鄰居,被 選舉為公眾服務!」他想。可是,現在是在打仗,應該留在團隊裡,既然非要如此不可,尼 古拉﹒羅斯托夫根據自己的性格來看,對團隊生活也還滿意,也能在這種生活中找到樂趣。 休假回來,同伴們高興地迎接他,尼古拉被派去置辦補充馬匹,他從小俄羅斯(烏克 蘭)領回了好馬,這使他很高興,而且也博得長官的贊賞。在他外出時,他被提升為騎兵大 尉,當團隊按戰時編製擴大名額時,他又回到原來所在的騎兵連。 戰爭開始了,團隊向波蘭進發,發了雙餉,來了新的軍官、新的士兵和新的馬匹;主要 的是隊伍中普遍有一種伴隨戰爭伊始的興奮而歡樂的情緒;而羅斯托夫,意識到自己在團隊 中的有利地位,完全沉浸在軍隊生活的歡樂和趣味中,雖然他知道早晚會失去這種生活。 由於各種複雜的,國家的、政治的和戰略的原因,軍隊從維爾納撤退了。後退的每一步 在總司令部中都伴隨各種利害沖突,各種論斷和感情的複雜變化,對保羅格勒兵團的驃騎兵 來說,在夏季最好的季節,帶著充足的給養進行這種退卻是最簡單最愉快的事情。洩氣、不 安和陰謀只有在總司令部才有,而在一般官兵中,人們是不去問到哪裡去,為什麼而去,如 果有人為撤退而惋惜,也只是因為不得不離開久已住慣的營房,告別漂亮的波蘭姑娘罷了。 假如有誰覺得事情不妙,那麼也會像一個優秀軍人應有的樣子,強作快活,不去想整個局 勢,而只顧眼前的事。當初是多麼快活,駐紮在維爾納附近,與波蘭地主交往,期待並且受 到皇帝和其他高級司令官的檢閱。後來傳來向斯文齊亞內撤退的命令,銷毀不能帶走的給 養。斯文齊亞內值得驃騎兵們記憶,只因為這是一個「醉營」,這是全軍送給斯文齊亞內營 盤的外號,還因為在斯文齊亞內軍隊受到許多控告,指控他們利用徵收給養的命令,同時奪 走了波蘭地主的馬匹、車輛和地毯。羅斯托夫記得斯文齊亞內,是因為他進入這個鎮的第一 天就撤換了司務長,還因為他無力應付騎兵連的所有醉鬼,這些人瞞著他偷了五桶陳年啤 酒。從斯文齊亞內繼續撤退直到德裡薩,又從德裡薩撤退,已經接近俄羅斯邊境了。 七月十三日保羅格勒兵團第一次發生了嚴重的事情。 七月十二日夜裡,出事的前夜,下了一場帶冰雹的暴風雨,一八一二年的夏季總的說來 是一個以暴風雨著稱的夏季。 保羅格勒兵團的兩個騎兵連宿營在一片已經抽穗但卻被馬完全踩倒的黑麥地裡。天下著 瓢潑大雨,羅斯托夫和一位他所護衛的年輕軍官伊林坐在臨時搭的棚子裡,他們團裡一位留 著長長絡腮胡子的軍官,去司令部後回來的路上遇雨,便順路來看羅斯托夫。 「伯爵,我從司令部來,您聽見過拉耶夫斯基的功勳嗎?」這位軍官便把他在司令部聽 來的關於薩爾塔諾夫戰役的詳請講了一遍。 由於雨水流進了領口而縮著脖子的羅斯托夫吸著煙鬥,漫不經心地聽著,不時看看那位 依偎著他的年輕軍官伊林。這位軍官是一位十六歲的男孩子,不久前才來團裡,他現在與尼 古拉的關係就像七年前尼古拉與傑尼索夫的關係一樣,伊林在各方面都盡力模仿羅斯托夫, 像一個女人似地愛著他。 留著兩撇鬍子的軍官——茲德爾任斯基眉飛色舞地講著,他說薩爾塔諾夫水壩是俄羅斯 的忒摩比利。在這座水壩上拉耶夫斯基將軍的行動堪與古代英雄媲美。茲德爾任斯基講述了 拉耶夫斯基迎著可怕的炮火,帶著兩個兒子沖上水壩,父子並肩戰鬥的事跡。羅斯托夫聽著 這個故事不僅沒有講話,附和茲德爾任斯基的喜悅心情,而且相反,卻露出羞於聽他講述的 樣子,雖然他無意反駁他。在奧斯特利茨和一八○七年戰役之後,憑自己一個人的經驗,羅 斯托夫知道,人們講述戰績時,總是會說謊,他自己就扯過謊;其次,他有豐富的經驗,知 道在戰場上發生的一切,與我們想象和講述的全不一樣。因而他並不喜歡茲德爾任斯基的故 事,也不喜歡茲德爾任斯基本人,這個滿臉胡子的人有個習慣,老是俯身湊近聽他說話的人 的臉,在狹窄的棚子裡緊挨著羅斯托夫,羅斯托夫默默地看著他。「第一,在那個人們衝擊 的水壩上一定非常混亂和擁擠,如果拉耶夫斯基領著兒子沖上去,那麼,除了他周圍的十幾 個人外,再也不能影響其他人。」羅斯托夫想,「其余的人不可能看見拉耶夫斯基是怎樣以 及同誰沖上水壩的。而且那些看見此事的人也不會大為感動,因為在那性命攸關的時刻,誰 還去注意拉耶夫斯基的案情呢?再說,能否奪取薩爾塔諾夫水壩與祖國的命運無關,不能與 忒摩比利相比。既然如此,為什麼要做出這樣的犧牲呢?又為何要讓兒子也參加戰鬥呢?換 了我的話,不僅不會把弟弟彼佳帶去,而且連伊林——雖不是我的親人,但卻是個善良的男 孩,也要盡力設法安置到某個安全的地方。」羅斯托夫一邊繼續想著,一邊聽著茲德爾任斯 基講。但是他並不說出自己的思想、在這方面他是有經驗的。他知道這類故事可以為俄軍增 光,所以要做出毫不懷疑的樣子。他就是這樣做的。 「我可受不了啦。」發現羅斯托夫不喜歡茲德爾任斯基的談話,伊林就說道,「襪子、 襯衫都濕透了。我要去找個避雨的地方。好像雨下得小了些。」伊林走出去了,茲德爾任斯 基也跟著就離開了。 五分鐘後,伊林在泥濘中啪嗒啪嗒地跑回棚子。 「烏拉!羅斯托夫,我們快走。找到了!離這兒兩百來步有一個小酒館,我們的人都已 聚在那兒了。至少我們可以把衣服烤一烤。瑪麗亞﹒亨裡霍夫娜也在那兒。」 瑪麗亞﹒亨裡霍夫娜是團隊醫生的妻子,是醫生在波蘭娶的一位年輕、漂亮的德國女 人,醫生不是由於沒有財產,就是因為新婚初期不願離開年輕的妻子,就帶著她隨軍東奔西 走,在驃騎軍官中,醫生的醋意倒成了通常取笑的話題。 羅斯托夫披上斗篷,叫拉夫魯什卡帶著東西跟著自己,隨後與伊林一起走了。他們在漆 黑的夜裡冒著小雨,踏著泥濘,蹚著積水行進,遠方的雷電不時劃破黑暗的夜空。 「羅斯托夫,你在哪兒?」 「在這裡。好大的閃電!」他們彼此交談著。 ------------------    戰爭與和平 13 門前停著醫生篷車的小酒館已經聚集了五六個軍官。瑪麗亞﹒亨裡霍夫娜,一位胖胖 的,長著淡黃色頭髮的德國女人,身穿短外套頭戴睡帽,坐在一進門的屋角一張寬凳上。她 的醫生丈夫在她後面睡覺。羅斯托夫和伊林迎著一陣歡快的驚叫和笑聲,走進了屋子。 「荷,你們這兒好快活。」羅斯托夫笑著說。 「您怎麼錯過了好時光?」 「好傢伙!這對落湯雞!不要把我們的客廳弄濕了。」 「不要弄髒了瑪麗亞﹒亨裡霍夫娜的衣裳。」幾個聲音一齊答道。 羅斯托夫和伊林趕緊找了一個不致使瑪麗亞﹒亨裡霍夫娜難堪的角落換濕衣服。他們走 到隔扇後面好換衣服;但這間小貯藏全被擠得滿滿的,一只空箱子上點著一支蠟燭,三個軍 官坐在那兒玩牌,怎麼也不願讓出自己的位子。瑪麗亞﹒亨裡霍夫娜拿出一條裙子當帷幔, 就在這張帷幔後,羅斯托夫和伊林在帶來背包的拉夫魯什卡的幫助下,換下濕衣服,穿上干 衣服。 人們在一只破爐子裡生了火,有人搞到一塊木板搭在兩個馬鞍上,舖上馬被,弄到一個 茶炊、食品櫃和半瓶羅姆酒,並請瑪麗亞﹒亨裡霍夫娜作主人,大家圍坐在她周圍。有人遞 給她一條乾淨的手絹,讓她擦擦秀麗的小手,有人把短上衣舖在她腳下防潮,有人把斗篷掛 在窗戶上擋風,有人揮手趕開她丈夫臉上的蒼蠅,以免驚醒了他。 「不要理他,」瑪麗亞﹒亨裡霍夫娜含著羞怯的幸福的微笑說,「他整夜未醒,總睡得 這麼香甜。」 「不,瑪麗亞﹒亨裡霍夫娜,」一個軍官回答道,「應該巴結一下醫生,將來他給我截 胳膊鋸腿時,可能會憐憫憐憫我。」 只有三只杯子,水髒得看不清茶濃還是不濃,而茶炊裡只有六杯水,但是這樣卻更令人 高興:按年齡大小依次從瑪麗亞﹒亨裡霍夫娜不太乾淨的留著短指甲的小胖手裡接過茶杯。 看來,今天晚上所有的軍官確實都愛上了瑪麗亞﹒亨裡霍夫娜。甚至在隔壁玩牌的幾個軍官 也感染上了向瑪麗亞﹒亨裡霍夫娜獻殷勤的情緒,受到它的支配,很快丟下牌移到茶炊這裡 來了。瑪麗亞﹒亨裡霍夫娜看見身邊這群英俊有禮的青年,高興得容光煥發,雖然她極力不 顯露出來,儘管她顯然害怕身後睡夢中的丈夫的每一動彈。 只有一把茶匙,白糖很多,攪不過來,因此就決定,她輪流給每個人攪和。羅斯托夫接 過杯子,向杯中摻了羅姆酒,就請瑪麗亞﹒亨裡霍夫娜攪和。 「可您並未放糖啊?」她總是微笑著說,彷彿她說什麼或別人說些什麼都很可笑,別有 用意似的。 「我不要糖,只想您親手攪攪就行了。」 瑪麗亞﹒亨裡霍夫娜同意了,開始找把被誰拿走了的茶匙。 「您用手指頭攪吧,瑪麗亞﹒亨裡霍夫娜,」羅斯托夫說,「這樣更好。」 「燙!」瑪麗亞﹒亨裡霍夫娜高興得紅了臉,說道。 伊林提了一桶水,往桶裡滴了幾滴羅姆酒,走近瑪麗亞﹒亨裡霍夫娜,請她用手指攪攪。 「這是我的茶碗,」他說,「只要您伸進手指頭,我全部喝乾。」 當茶喝完時,羅斯托夫取來一副牌,建議與瑪麗亞﹒亨裡霍夫娜一塊兒玩「國王」。以 抓鬮的方式決定誰做瑪麗亞﹒亨裡霍夫娜的搭檔。按羅斯托夫建議的規則玩,誰做了「國 王」,誰就有權親吻瑪麗亞﹒亨裡霍夫娜的手,而誰做了「壞蛋」,則要在醫生醒來時,為 他燒好茶炊。 「那要是瑪麗亞﹒亨裡霍夫娜當了『國王』呢?」伊林問道。 「她本就是女王!她的命令就是法律。」 游戲剛開始,醫生蓬亂的頭就從瑪麗亞﹒亨裡霍夫娜身後抬了起來。他早就醒了,仔細 聽著人們在說些什麼,顯然,他認為人們所說的和所做的一切都沒什麼可樂、可笑和好玩。 他的臉郁悶而頹喪。他沒同軍官們打招呼,搔了搔頭,請擋路的人讓他過去。他剛一走出 去,全體軍官就哄然大笑,而瑪麗亞﹒亨裡霍夫娜臉紅得湧出了淚水,這麼一來,在全體軍 官眼中,她更有吸引力了。醫生從外面返了回來,對妻子說(她已經不再現出幸福的笑容, 驚恐地看著他,等待著判決),雨已經停了,要去篷車裡過夜,不然東西要被人偷光了。 「我派一個勤務兵上去守著,派兩個!」羅斯托夫說,「就這樣,醫生。」 「我親自去站崗!」伊林說。 「不,先生們,你們已經睡過覺了,而我可兩夜未合眼。」醫生說著,悶悶不樂地在妻 子旁邊坐下,等著玩牌游戲結束。 醫生陰沉著臉,斜視著自己的老婆,軍官們望著他那個樣子更樂了,許多人忍不住笑出 聲來,趕緊盡力為他們的笑找一個無傷大雅的借口。醫生領著老婆離開了並一起進了篷車, 軍官們也在小酒館裡躺了下來,蓋上潮濕的軍士衣;但是他們久久不能入睡,時而談論醫生 剛才的惶惶不安和他老婆的興高采烈,時而跑到外面,通報篷車裡有什麼動靜。羅斯托夫好 幾次蒙上頭想入睡,卻又有什麼評論吸引了他,就又開始談起來,又傳出了無緣無故的、快 活的、天真的笑聲。 ------------------    戰爭與和平 14 兩點多鐘了,誰也沒有睡著,司務長此時進來傳達了進駐奧斯特羅夫納鎮的命令。 軍官們仍然有說有笑,急忙開始做出發的準備;他們又燒了一茶炊不乾淨的水。可是羅 斯托夫不等茶水燒好,就去騎兵連了。天已經亮了,雨也停了,烏雲正散去。既濕又冷,特 別是穿著沒有干透的衣服更是這樣。從小酒肆出來,羅斯托夫和伊林在晨光中端詳了一下被 雨淋得發亮的醫務車的皮篷,車帷下面露出醫生的兩隻腳,可以看見在車中間的坐墊上醫生 老婆的睡帽,聽得見她熟睡中的呼吸聲。 「真的,她太迷人了!」羅斯托夫對與他一起出來的伊林說道。 「多麼迷人的女人!」十六歲的伊林一本正經地答道。 半小時後,排好隊的騎兵連站在大路上。只聽見口令:「上馬!」士兵們在胸前畫了個 十字就開始上馬。在前面騎著馬的羅斯托夫命令道:「開步走!」於是,驃騎兵們四人一排 沿著兩旁長著白樺樹的大道,跟在步兵和炮兵後面開拔了,只聽見馬蹄踩在泥濘的路上的噗 哧聲,佩刀的鏘鏘聲和輕輕的談話聲。 在泛紅的東方,青紫色的濃雲的碎片很快被風吹散了,天越來越亮了。鄉村道路上總是 生長著的卷曲的小草,由於夜雨的濕潤看起來更加鮮亮了;低垂的白樺樹枝條濕漉漉的,輕 風吹過搖搖晃晃,斜斜地撒下晶瑩的水珠。士兵的臉孔越發看得清楚了。羅斯托夫與緊緊跟 著他的伊林騎著馬在兩行白樺樹之間的路旁行進。 征途中羅斯托夫無拘無束地不騎戰馬,而騎一匹奇薩克馬。他是這方面的行家,又是一 名獵手,不久前,他為自己搞到一匹頓河草原的白鬃赤毛的高頭烈馬,騎上它沒有誰能追得 到他。騎在這匹馬上對羅斯托夫是一種享受。他想著馬,想這早晨、想醫生的妻子,就是一 次也未想到面臨的危險。 以前羅斯托夫作戰時,常害怕,現在卻不覺得絲毫的懼怕,不是因為他聞慣了火藥味而 不害怕(對危險是不能習慣的),而是他學會如何在危險面前控制自己的內心。他養成一種 習慣,在作戰時,除了那似乎最使人關心的事——當前的危險外,什麼都想。在最初服役 時,無論他怎樣罵自己是膽小鬼,就是達不到現在的樣子;可是年復一年,現在他自然而然 地做到了。現在他與伊林並馬行進在白樺樹中間,時而隨手從樹枝上扯下幾片樹葉,時而用 腳磕磕馬肚皮,時而把抽完的煙斗不轉身就遞給身後的驃騎兵,如此從容不迫,一幅無憂無 慮的樣子,好像他是出來兜風似的。他不忍心去看伊林那激動不安的臉,就是那個話興很 多、心神不平的伊林,憑經驗他知道這個騎兵少尉正處於等待恐懼和死亡的痛苦狀態,他也 知道,除了時間,現在沒有什麼東西可以幫助他。 太陽在烏雲下一片晴空剛一出現,風就靜下來,彷彿風不敢破壞夏日早晨雨後的美景; 水珠仍然灑落,卻已是直直落下,——四周一片寂靜。太陽完全露出在地平線上,隨後又消 失在它上面一片窄而長的烏雲裡。過了幾分鐘,太陽撕破烏雲的邊緣又出現在烏雲上邊。一 切都明光閃亮。好像響應這亮光似的,前方立刻響起了大炮聲。 羅斯托夫還沒來得及考慮和判定炮聲的遠近,奧斯特曼﹒托爾斯泰伯爵的副官就從維捷 希斯克馳來,命令沿大路跑步前進。 騎兵連經過同樣急速前進的步兵和炮步,沖下山坡,穿過一個空無一人的村莊,又上一 個山坡。馬匹開始出汗,而人滿臉通紅。 「立定,看齊!」前面傳來營長的命令。 「左轉彎,開步走!」前邊又傳來口令。 於是驃騎兵沿著長列的軍隊趕到陣地的左翼,在第一線的槍騎兵後停下來。右面是我軍 密集的步兵縱隊——這是後備隊;山上更高的地方,在一塵不染的明淨的空氣中,在朝陽明 亮的斜照下,最遠處地平線上,可見我軍的大炮。前面谷地可見敵人的縱隊和大炮,可聽見 谷地裡我軍散兵線的槍聲,他們已投入戰鬥,歡快的與敵人互相射擊的槍聲清晰可聞。 羅斯托夫彷彿聽到最歡快的音樂似的內心覺得很舒適,他好久沒聽見過這聲音了。特啦 啪—嗒—嗒—嗒啪!有時辟哩啪啦。槍聲齊鳴,有時卻又快速地一聲接一聲,接連響了好幾 槍。四周又沉寂了,隨後好像有人放爆竹似的,又接連不斷響起來。 驃騎兵原地不動站了約一個鐘頭。炮轟也開始了。奧斯特曼伯爵帶著侍從從騎兵連後邊 馳過來,停下與團長交談了幾句,就向山上的炮兵陣地馳去。 奧斯特曼剛離去,槍騎兵們就聽到口令: 「成縱隊,準備衝擊!」他的前面的部兵分成兩排,以便騎兵通過。槍騎兵出動了,長 矛上的小旗飄動,向山下左方出現的法國騎兵沖去。 槍騎兵剛衝到山下,驃騎兵就奉命上山掩護炮兵。驃騎兵剛在槍騎兵的陣地上停下來, 就從散兵線那兒遠遠地飛來絲絲呼嘯的炮彈,沒有命中。 羅斯托夫好久沒有聽到這種聲音了,心裡覺得比以前的射擊聲更使他高興和興奮。他挺 直身子,察看山前開闊的戰場,全心關注著槍騎兵的行動。槍騎兵向法軍龍騎兵撲過去,在 煙霧蒙蒙中混成一團,過了五分鐘,槍騎兵退了回來,他們不是退回到他們原來呆的地方, 而是退向左邊。在騎棗紅馬的橙黃色的槍騎兵中間和後面是一大片騎灰色馬、身著藍色制服 的法軍龍騎兵。 ------------------    戰爭與和平 15 羅斯托夫以自己銳利的獵人的眼睛第一個望見這些藍色的法國龍騎兵追趕我們的槍騎 兵,隊形混亂的槍騎兵人群和追趕他們的法軍龍騎兵越來越接近了,已經可以看見這些在山 上顯得很小的人們如何互相廝殺、追趕,如何揮舞胳膊或佩刀。 羅斯托夫像看獵犬逐獸似的看著面前發生的一切。他以嗅覺感覺到,如果現在與驃騎兵 一起沖向法軍龍騎兵,他們會站不住腳的;可是,如果要沖鋒,就得即刻沖鋒,一分鐘也不 能拖,否則就遲了。他環視自己周圍。大尉就站在身旁,也目不轉睛地望著下面的騎兵。 「安德烈﹒謝瓦斯季揚內奇,」羅斯托夫說,「要知道我們可以沖垮他們……」 「是厲害的一著,」 大尉說:「確實……」 沒有聽完他的話,羅斯托夫就策馬馳到騎兵連前面,沒有等他發出出擊的口令,跟他有 同感的整個騎兵連,都隨他之後驅動了戰馬。羅斯托夫自己不知道,他是怎樣做的,又為何 這樣做。他做這一切,正像他在打獵時所做的一樣,不假思索,不假考慮。他看見龍騎兵走 近了,他們在奔馳,隊形散亂;他知道他們會支持不住的,他知道,時機只在轉瞬之間,稍 一放過,就一去不復返了。炮彈那麼激烈地在他周圍絲絲呼嘯,戰馬是那樣躍躍欲奔,以致 於籠它不住了。他策動了戰馬,發出口令,在此同時,他聽見身後展開隊形的騎兵連的得得 馬蹄聲,他們飛奔著沖向山下的龍騎兵。他們剛下山,大步的奔馳自然而然轉為疾馳,越接 近自己的槍騎兵和追趕他們的法國龍騎兵,就越馳越快,離龍騎兵很近了,前面那些看見驃 騎兵的龍騎兵開始向後轉,後面的停住了。懷著堵截狼的心情,羅斯托夫完全放開自己的頓 河馬,疾馳著堵截隊形混亂的龍騎兵。一個槍騎兵停下來了,一個步兵伏下身子以免被馬踩 著,一匹失掉了馬鞍的馬混在驃騎兵中間。幾乎所有的法軍龍騎兵都向後奔逃。羅斯托夫挑 了一個騎灰馬的龍騎兵緊追下去。途中遇見一個灌木叢;那匹駿馬馱著他飛躍而過,差點把 尼古拉掀下馬鞍,眼看再有幾秒鐘就可以追上那個他選作目標的敵人。這個法國人根據其制 服來看大概是個軍官,他在灰色馬上彎著腰,用佩刀趕馬飛奔。頃刻之間,羅斯托夫的戰馬 的前胸已碰著那個軍官的馬屁股,差點把它撞個四腳朝天,就在同一瞬間,羅斯托夫自己也 不知為什麼,就舉起佩刀,照著那法國人劈去。 就在他這樣做的同一剎那,羅斯托夫全身勁頭忽然消失了。那軍官倒下了,與其說他是 由於刀劈,不如說是由於馬的衝撞和恐懼,他的肘彎上方只受了一點輕傷。羅斯托夫勒住 馬,以目光察看自己的敵人,好看看他戰勝了誰。那法軍龍騎兵軍官以一只腳在地上跳著, 另一只腳掛在馬蹬上了。他嚇得瞇縫著眼睛,好像等待隨時可能的新的打擊,皺著眉頭,帶 著恐怖的表情從下往上望著羅斯托夫。他的臉色蒼白,沾滿泥濘,頭髮淡黃色,年輕,下巴 上有個酒窩,一雙淺藍色的眼睛,完全不像戰場上含有敵意的臉,而是最平常和最普通的 臉。在羅斯托夫還未決定拿他怎麼辦之前,這軍官就喊道:「Je me rends!」ヾ他慌裡 慌張地想從馬蹬裡抽出腳來,但是抽不出來,一對驚慌的藍眼睛,不停地望著羅斯托夫。馳 過來的驃騎兵幫他把腳抽出來並把他扶到馬鞍上,驃騎兵們從四方收容龍騎兵;有一個受了 傷,滿臉是鮮血,仍不願放棄自己的馬;另一個抱著驃騎兵坐在馬屁股上;第三個由驃騎兵 扶著才爬上馬背。前方法軍步兵一面奔跑,一面射擊。驃騎兵們趕忙帶著自己的俘虜馳向後 方,羅斯托夫同別人一起馳向後方,一種不愉快的感覺使他胸中發悶。他俘虜這個軍官並劈 他一刀所引起的某種模糊的、混亂的感覺,他無論怎樣也不能向自己解釋。   ヾ法語:我投降。 奧斯特曼﹒托爾斯泰伯爵迎著回來的驃騎兵,他叫來羅斯托夫,感謝他並說他將向皇帝 報告他的英勇行為,申請授予他聖喬治十字勳章。當人們叫羅斯托夫去見奧斯特曼伯爵時, 他記起自己不待命令就發起沖鋒,現在長官傳喚他,一定是為他的擅自行為而處罰他。所以 奧斯特曼一番贊揚的話和許諾給他獎賞,本應使羅斯托夫受寵若驚;但是仍然有一種不愉快 的模糊的感覺使他噁心。「是什麼使我痛苦不堪呢?」他問著自己離開了將軍。「是伊林 嗎?不,他安然無恙。是我做過什麼丟臉的事嗎?不,沒有那回事!」某件類似後悔的事折 磨著他。「是的,是的,是為那個下巴有一個小酒窩的法國軍官,我清楚地記得,我舉起手 臂又停住了。」 羅斯托夫看見被押走的俘虜,於是馳到他們後面,要看看自己那位下巴有酒窩的法國 人。他穿著古怪的制服坐在驃騎兵的焦躁不安的馬上,神色不安地望著四周。他手臂上的傷 幾乎不算是傷。他向羅斯托夫裝出笑臉、向他揮手致意。羅斯托夫就是這樣也覺得不好意 思,有點害臊。 當天和第二天,羅斯托夫的朋友和同事們發現他悶悶不樂,他不是寂寞,不是生氣,而 是默默不語,若有所思,神情專注。他毫無興致地喝酒,盡量一個人躲起來思索著什麼。 羅斯托夫老在想那使他驚奇的輝煌的戰功,賞給他聖喬治十字勳章,甚至獲得勇士的名 聲——他有一點弄不明白。 「如此看來,他們比我們還害怕!」他想。「這樣就稱為英雄氣概嗎?難道我這樣做就 是為祖國嗎?那個生個小酒窩和藍眼睛的人有什麼罪呢?他多恐懼啊!他認為我會殺死他。 為什麼我要殺他呢?我的手發抖了。可他們授給我聖喬治十字勳章,我一點也不明白!」 可是,當尼古拉為這些問題操心,怎麼也不能給自己一個明確的答案,是什麼折磨著他 時,服役的幸運車輪又轉到他身上。在奧斯特羅夫納戰役後,他首先被提升了,把一個營的 驃騎兵交給他指揮。當需要勇敢軍官的時候,人們把委任給了他。 ------------------    戰爭與和平 16 伯爵夫人接到娜塔莎生病的消息時,仍未完全康復,身體虛弱,可還是帶著彼佳和全家 來到莫斯科,這樣,羅斯托夫全家從瑪麗亞﹒德米特裡耶夫娜家搬進了自己的房子,並且永 久在莫斯科居住下來。 娜塔莎的病很嚴重,以致於她的病因、她的行為、她與未婚夫決裂的思想,都已退居於 次要地位,這對她本人和她親屬倒是一樁幸事。她病得都使人不去想她在所發生的這一切事 情中有多少過錯,她不吃不睡,眼見消瘦下去,常常咳嗽,從醫生的言談中可以感覺到她還 在危險中。應該只想著幫助她。醫生們來給娜塔莎看病。有時會診,他們用法語、德語、拉 丁語講了許多,他們互相指責,開出了醫治各類疾病的各種各樣的藥方;可是,他們中沒有 一個想到那個簡單的道理,即他們不可能知道娜塔莎生的什麼病,正如不可能知道一個活生 生的人患了什麼病一樣:因為每個活生生的人都有自己的特點,常有特殊的、自己從未有過 的、複雜的、不為醫典上所載的疾病,不是醫典所記的肺病、肝病、皮膚病、心髒病、神經 病等等,而是這多種器官上無數病症同時並發綜合症的一種。這個簡單的道理醫生們是不可 能想到的(這就好比巫師不會去想他的巫術不靈),因為他們畢生的事業就是治病,因為他 們治病可以掙錢吃飯,還因為在這事業上他們耗費了一生中最好的年華。但是主要的——醫 生們所以想不到這個道理是因為他們看見他們無疑是有用的,對羅斯托夫全家也的確有益 處。他們之有益並非是逼著病人吞下了大部分有害的東西(這種害處幾乎感覺不出,因為他 們給的有害物質的含量很少),他們之有益、必需、必不可少(原因——現在總有,將來也 會有江湖郎中、巫婆、順勢療法和以毒攻毒)是因為他們滿足了病人和關心病人的人們的精 神需要。他們滿足了一種永恆的人類需要,在痛苦時減輕痛苦的需要、同情和行動的需要。 他們滿足了那種人類的永恆的需要——在兒童身上表現為最原始的形式——撫摸一下那個撞 痛的地方。小孩被磕著碰著,馬上就會投進媽媽或保姆的懷裡,希望能親吻和揉一揉疼痛的 地方,揉了和親吻了那疼痛的地方後,他會覺得輕松些了。小孩不相信家中最有力、最聰明 的人會沒有辦法幫助他消除疼痛,於是減輕痛苦的希望,母親撫摸他的紅腫處時的同情都安 慰著他。醫生對娜塔莎是有益的,因為他們親吻和撫摸她的疼痛處,讓人相信,如果現在車 夫去一趟阿爾巴特的藥店,花費一盧布七十戈比買一盒包裝好看的藥粉和藥丸,並要每隔兩 小時用開水服下那些藥(不多也不少)就會藥到病除。 他們怎麼可以什麼也不做地看著,如果不按時給丸藥、給溫和的飲料、雞肉餅、不遵守 醫生對一切生活細節的囑咐(遵照醫囑做這些事是全家的慰藉),那麼,索尼婭、伯爵和伯 爵夫人又能做些什麼呢?假如他不知道娜塔莎的病值得花去他數千盧布,並為挽救她不惜再 花數千盧布;如果他不知道、假如她不見康復,他仍不惜花費數千盧布,送她去國外,為她 會診;假如他沒有詳細講述梅蒂繼埃和費勒如何不懂醫道,而弗裡茨卻弄懂了,穆德羅夫診 斷得更好,伯爵對愛女的病又如何忍受得了?如果伯爵夫人有時不為女兒不光遵守醫囑而同 她吵吵嘴,那麼伯爵夫人又能做什麼呢? 「像這樣你永遠也不會康復,」她說,氣頭上她忘了自己的痛苦,「如果你不聽醫生的 話,不按時服藥!要知道這不是開玩笑的,會弄成肺炎的,」伯爵夫人說出這個不只是她一 個人不明白的醫學術語後,已經感到莫大的安慰了。假如索尼婭沒有那種愉快的感覺:在頭 三個晚上她不曾脫衣裳,準備嚴格按照醫生囑咐行事,且現在她也經常熬夜,為的是不錯過 時機給病人服下那裝在金包小盒裡的有點毒性的藥丸,那她會怎麼樣呢?甚至對娜塔莎自 己,她雖然也說,沒有什麼藥可以治好她的病,這一切都是胡鬧,可看見大家為她做了如此 多的犧牲,她必須按時服藥也覺得高興。她甚至為她不遵醫囑,以表示她不相信治療,不珍 惜自己的生命的行為而高興。 醫生每天都來,號脈、看舌苔、不顧她悲傷的表情,和她開玩笑。可是當他走到另一間 屋子,伯爵夫人也趕緊跟他出去的時候,他就換上另一副嚴肅的面孔,若有所思地搖著頭 說,雖然有危險,他希望這最後一劑藥能有效,必須等待和觀察;多半是精神方面的病,但 是…… 伯爵夫人盡力不讓自己和醫生覺察,把一枚金幣塞到醫生手裡,每次都懷著寬慰的心情 回到病人那兒。 娜塔莎的病症特徵是吃得少,睡得少,咳嗽,總是精神萎靡不振。醫生們說病人離不開 醫療幫助,所以還是讓她呆在空氣窒息的城裡。一八一二年夏季羅斯托夫一家沒有到鄉下去。 雖然服了大量的藥丸、藥水、藥粉,愛搜集小玩意的ma-dame Schoss收集了一大批 裝藥的瓶「盒」,儘管缺少已習慣了的鄉村生活,但是青春占了上風;娜塔莎的悲傷開始蒙 上日常生活的印象,這種印象已不那麼痛苦折磨她的心了,痛苦開始變成往事,娜塔莎身體 開始漸漸好起來。 ------------------    戰爭與和平 17 娜塔莎更平靜了,但是卻不快活。她不僅迴避外界所有使人愉快的環境:舞會、滑冰、 音樂會、劇院;而且沒有哪一次笑星不含著淚水的。她不能唱歌。她剛一開始笑或者想獨自 一個人唱歌,淚水便嗚咽了她:悔恨的眼淚,對那一去不復返的純潔時光回憶的淚;惱恨的 淚,恨自己白白地毀掉了那本來可以過得幸福的青春生活。她尤其覺得歡笑和歌唱對她的悲 傷是一種褻瀆。她不想搔首弄姿;她甚至不需要克制自己。她這樣說,也感覺到:此時的男 人對她來說完全與小丑娜斯塔西婭﹒伊萬諾夫娜一樣。內心的恐懼禁止她有任何歡樂。而且 她已沒有了往日所有的生活趣味,那無憂無慮、充滿希望的少女生活情趣。最經常也是最使 她痛心的是回憶起往日的秋季,狩獵,叔叔和Nicolas一起在奧特拉德諾耶度過的聖誕節。 哪怕再過上一天這樣的時光,她肯願付出任何代價!但這一切都永遠結束了。預感沒有欺騙 她,無拘無束、隨時都擁有所有快樂的生活已經一去不復返了。但是要活下去。 使她愉快的是想到她不像她以前想的那麼好,而是比世界上任何人都更壞,而且壞得 多,不過這還不夠。她知道這一點,並問自己:「以後怎麼辦呢?」而以後什麼也沒有。生 活中沒有任何歡樂,而生活存流逝。雖然,娜塔莎盡力不使任何人感到有負擔,只有不妨礙 任何人,可是自己什麼也不需要。她避開所有家人,只有與弟弟彼佳在一起才感到輕松些。 比起與別人在一起,她更願和他在一起;有時他們的眼睛瞪著眼睛,大笑起來。她幾乎是不 出戶,在常到她家裡來的人中,使她高興的只有一個人——皮埃爾。沒有人能比別祖霍夫伯 爵待她更溫存、更小心、更嚴肅的了。娜塔莎不知不覺中感覺得到這種溫柔體貼,因而與他 在一起感到極大的歡愉。可是她並不感謝他的溫存。她覺得皮埃爾做任何好事都不費力。好 像皮埃爾是那樣自然地善待所有的人,他的善良並沒有任何功勞。有時娜塔莎看出皮埃爾在 她面前侷促不安、不自然,特別是當他害怕在談話中可能有什麼會引起娜塔莎難堪的回憶。 她發現這點,並認為這是由於他稟性善良和靦腆,按照她的理解,他對包括她在內的所有的 人,都一視同仁。自從他在她極度激動的時刻,無意中說出如果他是自由的,他會跪下來向 她求愛的話之後,皮埃爾再也未傾訴任何他對娜塔莎的感情;在她看來,那些話顯然是安慰 她的話,就像大人在安慰哭啼的孩子時隨口說的話一樣。不是由於皮埃爾是已婚的男人,而 是由於娜塔莎覺得在她與皮埃爾之間有很高的精神障礙,她覺得與庫拉金之間就沒有那種障 礙——她腦海中從未有過這類念頭,在她和皮埃爾的關係中,不可能從她這方面,更不可能 從他那方面產生愛情,甚至連那種她了解的幾例男人和女人之間的溫柔多情、羞羞答答、詩 意般的友誼也不可能在她頭腦中浮現。 聖彼得齋戒日要結束時,羅斯托夫家在奧特拉德諾耶的女鄰居阿格拉菲娜﹒伊萬諾夫 娜﹒別洛娃來到莫斯科朝拜莫斯科聖徒。她建議娜塔莎齋戒祈禱,娜塔莎馬上高興地接受了 這個主意。儘管醫囑禁止一大早外出,娜塔莎還是堅持要這樣做,這種齋戒祈禱不像羅斯托 夫家通常在家裡作的那種也就只進行三次就完了的祈禱,而是要像阿格拉菲娜﹒伊萬諾夫娜 那樣,整個星期都不錯過晚禱、彌撒和晨禱。 伯爵夫人喜歡娜塔莎的這種誠心;在醫療無效之後,她在心裡希望禱告比藥物能更大地 幫助她,雖然提心吊膽地瞞著醫生,但卻滿足了娜塔莎的願望,並把她托付給了別洛娃。阿 格拉菲娜﹒伊萬諾夫娜夜裡三點鐘來叫醒娜塔莎,大多數時候發現此時她已醒來了。娜塔莎 怕錯過晨禱的時間。娜塔莎匆匆忙忙地洗過臉,帶著虔誠穿上自己最破的衣裳,披上斗篷, 在清新空氣中抖抖索索,走到朝霞通明、空曠無人的大街上。依照阿格拉菲娜﹒伊萬諾夫娜 的勸告,娜塔莎不在自己的教區禱告,而是在另外一所教堂禱告,據虔誠的別洛娃說,那兒 有一位過著極端嚴肅和高尚生活的神父。教堂裡的人總是很少;娜塔莎和別洛娃在嵌在唱詩 班左後方的聖母像前面停下來,站在她們常站的地方。每當在這不尋常的早晨凝視著被燭光 和窗外射進的晨光照亮的聖母暗黑的臉龐,聽著那她緊跟著念並努力理解的禱文。在這偉大 的不可知的事物面前,娜塔莎總有一種未曾體驗的謙卑的感覺。當她理解了禱文時,她那帶 有個人色彩的感情與她的禱詞融合起來;當她不懂時,更愉快地想到,想明白一切的願望是 值得驕傲的,人不可能理解所有事物,只要相信和皈依此刻在她的意識中支配她靈魂的上帝 就行了。她劃十字,鞠躬,當她對自己卑劣的行為感到恐懼和不明白時,只求上帝原諒她、 寬恕她的一切,對她大發慈悲。最能使她全神貫注的是懺悔禱告。大清早回家時,只碰見去 趕工的泥瓦匠,掃街的清道夫,回到家裡,所有人都仍在酣睡。娜塔莎體驗到一種從未有過 的感情,覺得有可能糾正自己的錯誤,過一種純潔、幸福的新生活。 在連續過這種生活的整個星期,這種感覺一天天增強。領聖體或者像阿格拉菲娜﹒伊萬 諾夫娜喜歡說的話「領聖餐」,娜塔莎覺得這種幸福是多麼偉大,她甚至覺得她活不到這個 極樂的禮拜日。 但是幸福日子終於來臨,在這對她值得紀念的禮拜日,當娜塔莎身著雪白的細紗衣裳領 過聖餐歸來時,無數個月以來她第一次感受到了心平氣和不為眼前的生活所壓抑。 這天,醫生來看娜塔莎,吩咐她繼續服他在兩個星期前最後開的那些藥粉。 「每天早晚一定要繼續服藥,」他說,顯然,他對自己的成功由衷地滿意。「不過,不 能大意。伯爵夫人您放心吧。」醫生一面開玩笑地說,一面麻利地接過一枚金幣握在手心 裡,很快她就又唱又跳了。最後一劑藥對她非常、非常有效。她大有起色了。 伯爵夫人看了看手指甲,吐了一點唾沫,喜形於色地回到客廳。 ------------------    戰爭與和平 18 七月初,在莫斯科越來越多地流傳著令人驚慌的關於戰事的消息:談論皇帝告民眾書, 議論皇帝從軍隊中回到莫斯科。因為直到七月十一日還未見到宣言和告民眾書,所以關於宣 言和告民眾書以及俄羅斯局勢的流言更被誇大了。據說,皇帝離開是因為軍隊陷於危險之 中,還說,斯莫稜斯克已經失守,拿破侖有百萬大軍,只有出現奇跡才可拯救俄羅斯。 七月十一日,星期六,宣言出來了,但卻未印刷好;在羅斯托夫家做客的皮埃爾答應第 二天,星期日,來吃午飯,並把宣言和他會從拉斯托普欽伯爵那兒搞到的告民眾書帶來。 這個星期日,羅斯托夫一家照常去拉祖莫夫斯基家的家庭教堂做彌撒。正是七月的炎熱 天氣。當羅斯托夫一家在教堂前從四輪轎式馬車口下來時,已是十點鐘了。炎熱的空氣中, 在小販的叫喊聲中,在身著鮮艷明亮的夏裝的人群中,在林蔭道的樹木落滿塵土的葉子上, 在一營前去換防的軍隊的軍樂聲中以及他們的白色的長褲上,在馬路上轔轔的車輪聲中,在 炎熱的太陽刺目的照耀下,一切都令人感到炎夏的疲倦。在城中晴朗炎熱的日子裡,對現狀 滿意和不滿意的感覺顯得特別強烈。來拉祖莫夫斯基家庭教堂做禮拜的都是莫斯科的貴族, 都是羅斯托夫家的熟人(許多富豪之家通常是去鄉下過夏天的,今年卻好似在等待什麼,都 留在城裡)。娜塔莎陪伴著母親,跟著一個穿制服的僕人穿過人群的時候,聽見一個年輕人 用過高的耳語聲談論她: 「這是羅斯托娃,就是……」 「瘦多了,可還那麼漂亮!」她聽見,或許是感覺到,人們提到庫拉金和博爾孔斯基的 名字。其實,她常有這種感覺。常覺得,所有的人都在盯著她。想著發生在她身上的事,在 人群中,娜塔莎內心總是很痛苦,心如死灰,穿一件鑲黑色花邊的藕合色連衣裙,盡量像一 個普通女人那樣穿過人群——她越保持平靜,端莊,她內心就越痛苦和羞愧。她知道,她很 美,事實上也如此。可是現在這並不能像以前那樣使她高興。相反,最近這最使她痛苦,特 別是在這明朗炎熱的城市之夏。「又是一個禮拜天,又過了一星期。」她自言自語地說,她 一邊回憶她在此處度過的那個禮拜日,「一切還是那種沒有生活的生活,仍是從前那種可以 輕松度日的環境。漂亮,年輕;我知道,現在我是善良的;從前我不好,而現在我是善良 的,我知道。」她想著,「可是,就這樣不為任何人白白虛度這最美好的最美好的年華。」 她站在母親身旁,與站在附近的熟人互相點頭致意。娜塔莎按習慣打量女士們的裝束,指責 一位站在近處的女人的tenueヾ和她不合禮法地把十字劃得太小,可她馬上悔恨地想到人們 也在評論她,她也評論人家。忽然,聽到祈禱的聲音,她為自己的卑鄙而心驚,又為自己失 去以前的純潔而恐懼。   ヾ法語:舉止。 一位儀表端莊,衣著整潔的小老頭在念禱文,他的溫文爾雅的神情是那樣的莊嚴,感動 了禮拜者的心靈,都肅然起敬。教堂的門關上了,簾幕緩緩地放上,不知什麼地方傳來神秘 的低語聲,連她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麼胸中充滿感動的淚水,一股既喜悅又苦惱的感情令她 激動。 「教導我應該怎麼辦,應當如何生活,如何才能永遠痛改前非,悔過自新!……」她想。 助祭走上布道台,寬寬地伸出大拇指,把自己的長髮從法衣下捋出來,把十字架放在胸 口,便高聲地朗誦禱文: 「讓我們向主禱告吧。」 「讓我們全體在一起,不分等級,沒有仇恨,以兄弟般的愛連結在一起——向主禱告 吧。」娜塔莎想。 「為了升入天堂,為了拯救我的心靈而禱告吧!」 「為天使的世界和住在我們上方的全體神明。」娜塔莎禱告說。 當為戰士們禱告時,她記起了哥哥和傑尼索夫。當為海上和陸上的旅行者禱告時,她記 起了安德烈公爵,為他祝福,請求上帝寬恕她做了對不起他的事。當為愛我們的人祈禱時, 她為自己的家人為父親、母親,索尼婭而祈禱,第一次感覺到她對他們的過失是多麼大。當 為恨我們的人祈禱時,她邊在心裡想出自己的敵人和仇人也為他們禱告。她把所有債主和與 父親打交道的人都算作敵人,每次想到敵人和仇恨她的人時,她都想起帶給她不幸的阿納托 利,雖然他不是仇恨她的人,她還是樂於把他當作敵人禱告。只有在禱告的時候,她才清晰 而平靜地想起安德烈公爵和阿納托利,就像記起一般的人一樣,因為,這與她對上帝的畏懼 和崇敬的感情相比,對他們的感情也就無所謂了。當為皇室和東正教最會議禱告時,她特別 深深地鞠躬,畫著十字,對自己說,如果她不明白,她也不可以懷疑,仍然熱愛那有至高無 上權威的東正教會議,並為它而祈禱。 讀完禱文,助祭在胸前的肩帶上畫了十字,說: 「把我們自己和我們的生命交給我主基督。」 「把我們自己交給上帝,」娜塔莎在心裡重複道,「上帝啊,我完全遵從你的意旨,」 她想,「我無所求,無所希望;請教導我該如何做,怎樣運用自己的意志!請你千萬收留 我,收留我吧!」娜塔莎垂下纖細的手臂,不劃十字,懷著真誠的急切心情說。彷彿等待那 未知的力量馬上就接走她。把她從悔恨,期待,責難,希冀和罪過中拯救出來。 禱告時,伯爵夫人幾次回首看著女兒那副深受感動而眼睛發亮的面孔,她祈求上帝幫助 她的女兒。 突然,在禮拜進行中,助祭沒有按照娜塔莎非常熟悉的禮拜程序,拿起小板凳,那張三 一節跪在上面念禱文的小板凳,放在聖體的柵欄門前。一個戴著紫色絲絨法冠的神甫走出 來,理理頭髮,吃力地跪下來。所有人都跪下來了,莫名其妙地面面相覷。這是剛從最高會 議上送來的禱文,祈求把俄羅斯從敵人的入侵下拯救出來。 「全能的上帝,我們的救世主,」神甫開始用清晰、質樸和溫和的聲調朗讀,只有斯拉 夫教士在誦讀經文時才有這樣的聲調,它是那樣的不可抗拒地震撼著俄羅斯人的心靈。 「權力至高無上的上帝,我們的救世主啊!今天請你以憐憫和祝福的心對待你卑微的下 民,請寬大為懷,聽取我們的祈禱,寬恕並可憐我們吧!敵人在騷擾你的土地,並企圖毀滅 世界,敵人在與我們作戰;彼等無法無天,糾集在一起,圖謀推翻你的王國,毀滅你聖潔的 耶路撒冷和你愛的俄羅斯;玷污你的廟堂,傾倒你的祭壇,褻瀆你的聖龕。主啊,歹徒們要 橫行到幾時?逞兇列何時?」 「上帝啊!聽聽我們對你的請求,請傾聽我們:請伸張你的神威,幫助我們那最篤信上 帝,最有權威的仁君亞歷山大﹒帕夫洛維奇陛下;望念其正直和文弱,賜予你理所應得,使 他能保護我們,保護你所選定的以色列。為他的智慧、創舉和事業祝福吧;請你用全能的手 加強他的王國,支持他戰勝敵人,就像你使摩西戰勝亞瑪力,基甸戰勝米甸,大衛戰勝歌利 亞一樣。請保佑他的軍隊和那些武裝起來,並以你的名義全力準備戰鬥的人們,請賜予他們 銅弓,用你的利矛和堅盾來助戰吧,讓那些加害於我們的人遭到詛咒與羞辱;願他們在你忠 誠的武士面前,如風中塵埃,願你強有力的天使使他們潰散而逃,願他們在毫無察覺中陷入 圈套,願他們因暗施詭計而自食其果;讓他們跪倒在你的臣僕腳下,被我們的軍隊一掃而 光。主啊!你能拯救強者和弱者;你是上帝,世人不能勝過你。」 「上帝,我們的父親!記得你歷來的恩惠、憐憫和仁愛,不要不理睬我們,請寬恕我們 的渺小,請以你的寬大慈悲的胸懷寬恕我們的錯誤與罪過。請為我們創造潔淨之心,復活我 們正義的精神,加強我們對你的信仰,堅定我們的希望,激勵我們真誠相愛,以團結的精神 武裝我們,以保衛你賜予我們世代相傳的家園,不要讓惡人支配你所賜福的人們的命運。」 「啊,上帝,我們的主,我們信仰你,依使你,不要讓我們仰仗於你賜予憐憫的希望破 滅,請賜予奇跡,讓那些憎恨我們,憎恨東正教信仰的人,蒙受恥辱和失敗,使萬邦皆知, 你是我們的主,我們是你的臣民。主啊,請今日就賜予我們你的仁慈,讓我們得救,讓你的 臣民因你賜予的仁慈而歡欣雀躍,打擊我們的敵人,讓他們在你忠實的臣僕的腳下迅速毀滅 吧。你是一切信仰你的人的保護神、救世主和勝利之源,一切光榮屬於你,歸於聖父,聖 子,聖靈,無盡無休,直到永恆。阿門。」 此時,娜塔莎的內心最易於動情,這個禱告強烈地影響了她。她一字不漏地聽了摩西戰 勝亞瑪力,基甸戰勝米甸,大衛戰勝歌利亞以及你的耶路撒冷被破壞這一段禱文,懷著滿腔 柔情和慈悲祈求上帝;可是,她並不十分了解自己向上帝祈求什麼。她全身心地參與了對正 義精神的祈求,祈求以信仰和希望來穩定人心,並祈求用仁愛來鼓勵它們。但是她不能祈求 將自己的敵人踩在腳下,反正在這之前的幾分鐘,她還希望有更多的敵人,以便去愛他們, 為他們祈禱。可是她也不能懷疑那跪著誦讀的禱文的正確性。她對罪人所受到的懲罰,特別 是對自己的罪過的懲罰,內心深切地感到虔誠和悚畏,祈求上帝原諒所有的罪人,也原諒 她,賜給他們和她自己平安和幸福的生活。她覺得上帝聽見了她的禱告。 ------------------    戰爭與和平 19 自皮埃爾從羅斯托夫家出來的那天起,他回味著娜塔莎感激的目光,遙望高掛天空的彗 星,感到有一件新的東西在他面前展現出來——總是折磨他的那個塵世間的一切都是夢幻和 毫無意義的問題,在他心目中消失了。這個可怕的問題:為什麼?達到什麼目的?以前無論 作什麼,心中總是想著這個問題,現在對他來說並不是問題被替換了,也不是對先前的問題 有了答案,而是他心中有了個她。無論是他聽見還是親自參與那些無聊的談話,無論是讀 書,還是聽到日常生活中的卑鄙無恥和愚昧無知,他都不像先前那樣大吃一驚了,也不去問 自己,一切都是那樣短暫和不可知,人們為何又要忙忙碌碌。可是他總是回憶起最後一次看 見她的模樣,他的所有懷疑都消滅了,這不是因為她解答了存留於他心中的問題,而是一想 到她,就立刻把他領入另一個光明璀璨的精神境界,那裡不可能有是或非,那是個值得為其 愛和美而活著的境界。無論展現在他面前的是人世間多麼卑劣的事,他都對自己說: 「就讓某人去盜竊國家和沙皇吧,而國家和沙皇賜給他榮譽;可她昨天向我微笑,要我 去。我愛她,任何人無論何時都不了解這一點。」他想。 皮埃爾仍是那樣出入交際場所,仍是喝很多酒,仍是那樣過著悠閒懶散的生活,因為除 了他在羅斯托夫家消度時光外,他還要打發賸餘的時間,於是習慣和那些他在莫斯科結交的 老相識不可抗拒地把他吸引到那種把他據為己有的生活去。但是,最近當從戰地傳來越來越 令人不安的消息時,當娜塔莎逐漸康復且在他心目中她不再喚起他那有所節制的憐憫感情 時,一種莫名其妙的煩躁情緒愈益縈繞著他。他感覺到他現在所處狀態不能持續多久了,一 場必然改變他全部生活的慘劇將要臨頭,他急不可耐地搜尋這場逐漸逼近的慘劇的全部預 兆。共濟會的一位道友告訴皮埃爾一個引自聖約翰《啟示錄》中有關拿破侖的預言。 《啟示錄》第十三章十八節說:「這裡有智慧;擁有聰慧的,可以計算獸的數目:因為 這是人的數目,他的數目是六百六十六。」 同一章第五節說:「又賜給他說誇大話褻瀆話的口;又有權柄賜予他,可以任意而行四 十二個月。」 法文字母按照希伯來文字母數值排列起來,其前九個字母表示個位,而其余字母表示十 位,就得出下列意義: abcdefghiklmnopqrstuvwxyz123456789102030405060708090100110120130140150160 根據這個字母表,把詞l』empereur Napol□onヾ的字母換成數字,其總和為六百六十 六,所以,拿破侖就是《啟示錄》中預言的那只獸。此外,再按此字母表,把那個「說誇大 話褻瀆話」的獸的限期quarante deuxゝ寫成數字,又正好是六百六十六,由上得出,拿 破侖政權到1812年就滿期了,該年這位法國皇帝滿四十二歲。這個預言使皮埃爾很吃驚, 他經常問自己,究竟是什麼決定了那只獸也就是拿破侖的權限期,他根據那個字母的數字來 計算,極力要找出使他感興趣的問題的答案。皮埃爾寫出這個問題的答案:l』empereur  Alexandre?La Nation Russe?ゞ他計算字母的數字,可數字的總和不是大大超過,就是 小於六百六十六。有一次,作這種計算時,他寫出了自己的名字——Comte Pierre  BeBsouhoff;數字的總和也差得多。他改變拼法,把Z用S代替,加上de再加上article 々,最終也未得出預期的結果。忽然他有一個念頭,如果問題的答案在他的名字裡,那麼答 案中一定包括他的民族。他寫出Le russe Besuhofぁ,又計算數據,得到結果為六百七 十一。僅僅多出五這個數;e代表五,而e在l』empereur的詞前的冠詞中可被省略。他照 樣去掉e,雖然這不正確,於是皮埃爾得到了答案l』russe Besuhof(等於六百六十六。 這個發現使他激動。怎樣把他與《啟示錄》中預言的這偉大的事件聯繫在一起,他不知道; 但是他毫不懷疑這種聯繫。他對羅斯托娃的愛情,反基督,拿破侖的入侵,彗星,666,l』 empereur Napol□on和l』russe Besuhof——所有這一切都必然成熟,必然爆發,把他 從那著了魔的、毫無價值的莫斯科習慣充斥的世界中拯救出來——他覺得自己在這習慣中被 俘虜了,這一切將都引導他建立豐功偉績和獲得偉大幸福。   ヾ法語:拿破侖皇帝。 ゝ法語:四十二。 ゞ法語:亞歷山大皇帝?俄羅斯民族? 々法語:冠詞。 ぁ法語:俄羅斯人別祖霍夫。 皮埃爾在誦讀禱文的那個星期日的前一天曾答應羅斯托夫一家把《告俄羅斯民族書》和 來自軍隊的最新消息帶給他們,這些他可從他非常熟悉的拉斯托普欽伯爵那兒搞到。第二天 一大早,皮埃爾去了拉斯托普欽伯爵家,在那裡遇到一位剛從軍隊來的信使。 信使是皮埃爾的一位熟人,莫斯科舞會的常客。 「看在上帝的面上,您可不可以幫幫我?」信使說,「我有一滿口袋家信。」 這些信中,有一封是尼古拉﹒羅斯托夫寄給他父親的信,皮埃爾拿了這封信。另外,拉 斯托普欽伯爵把剛印好的皇帝《告莫斯科民眾書》,剛發給軍隊的幾項命令和最新告示給了 皮埃爾,看了看軍隊的命令。皮埃爾找到載有傷亡和受獎人員的名單,其中有尼古拉﹒羅斯 托夫因在奧斯特羅夫納戰役中表現英勇而被授予四級聖喬治勳章,同一命令中,還有安德 烈﹒博爾孔斯基公爵被任命為獵騎兵團團長。雖然他不願向羅斯托夫家提起博爾孔斯基,但 是,皮埃爾禁不住想用他們兒子獲獎的消息,使他們高興,於是他留下《告民眾書》、告示 和其他命令以便午飯前親自帶給他們,而把鉛印的命令和信打發人先送到羅斯托夫家。 與拉斯托普欽伯爵的談話,他的腔調憂心忡忡,慌慌張張,與信使相遇,漠不關心地談 及前方軍情是多麼糟糕,謠傳莫斯科發現間諜及遍撒莫斯科的傳單,傳單上說,拿破侖到秋 天要占領俄羅斯兩座都城,關於皇帝明天將要蒞臨的談論——所有這一切帶著新的力量在皮 埃爾心中激起躁動和有所期待的感情,自從出現彗星,特別是從戰爭爆發以來,皮埃爾一直 懷著這種感情。 皮埃爾早就有參軍服役的思想,假如沒有兩件事妨礙他這樣做的話,他本來可以實現這 個願望。第一,他是共濟會會員,受誓言的約束,共濟會是宣揚永久和平和消滅戰爭的;第 二,他看著許多莫斯科人穿著軍服,宣傳著愛國主義,他不知為什麼羞於這樣做。他未實現 自己參軍服役的願望的主要原因,是因為他懷有一個朦朧有意念:L』Russe Besuhof,是 有獸的666數字的意義的,對於結束那頭說誇大話褻瀆話的獸的權限的偉大事業,早已注定 由他完成,因此,他什麼也不必做,只須坐待那必然會實現的事情實現。 ------------------    戰爭與和平 20 像平時一樣,星期天總有一些親近的熟人在羅斯托夫家吃飯。 皮埃爾想單獨見到他們,就早早地來了。 今年內,皮埃爾發胖了,如果不是他身材高大,四肢結實,不是那麼有力足以輕松自如 地帶動肥胖的身軀,那麼,他就很難看了。 他氣喘吁吁,獨自念叨著什麼,走上了樓梯。他的車伕已經不問他要不要等候他。他知 道,若是伯爵在羅斯托夫家作客,那麼他一定會呆到十二點鐘。羅斯托夫家的僕人愉快地跑 過來從他身上脫下斗篷,接過手杖和帽子。按照俱樂部的習慣,皮埃爾把手杖和帽子留在前 廳。 他在羅斯托夫家看見的第一個人就是娜塔莎。還在他看到她之前,他在前廳脫斗篷時就 聽見她的聲音了。她在大廳作視唱練習。他知道,她從生病後就未唱過歌了。所以她的歌聲 使他又驚又喜。他輕輕地推開門,看見娜塔莎身穿一件做禮拜時常穿的雪青色連衣裙,在屋 裡邊走邊唱。當她開門時,她是背朝著他的,但是當她陡然轉聲,看見他胖胖的驚奇的臉 時,她臉紅了,快步走到他跟前。 「我又想試試唱歌,」她說,「總算有點事兒干。」彷彿抱歉似地又補充道。 「好極了。」 「您來了,我真高興!我今天非常幸福!」她說,帶著皮埃爾在她身上久已不見的活潑 神態。「您知道,Nicalas(尼古拉)得了聖喬治十字勳章了,我真為他高興。」 「當然知道,命令是我送來的。好了,我不打擾您了。」他補充道,要往客廳走。 娜塔莎攔住他。 「伯爵!怎麼啦,我唱得很糟嗎?」她紅著臉說,卻沒有垂下眼睛,而是疑問地望著皮 埃爾。 「哪裡……為什麼?恰恰相反……,可是您為什麼這樣問我呢?」 「我自己也不知道」娜塔莎飛快地答道,「可我不願做您不喜歡的任何事情。我完全相 信您。您不知道,您對我是多麼重要,您為我做了多少事情啊!……」她說得很快,沒有發 現在她說這些話時皮埃爾臉紅了。「在那同一個命令中,我看見了他,博爾孔斯基(她說這 些話時,說得很快,聲音又低)——他又在俄羅斯服役了。您認為怎樣?」她又快又急地 說,顯然害怕力不從心,「有一天他會原諒我嗎?他不會對我抱有惡感吧?你以為怎樣?您 以為怎樣?」 「我想……」皮埃爾說,「他沒什麼要寬恕您的……如果是我處在他的地位……」由於 回憶的關係,皮埃爾的腦海中立刻重映出那一天的情景:他安慰她說,假如他不是他,而是 世界上最好而且自由的人,他會跪下向她求婚,於是同樣是那種憐憫、溫柔、愛戀的感情充 滿了他的心胸,同樣是那些話來到他的嘴邊,但是她不給他說出這些話的時間。 「您啊,您,」她說,帶著欣喜說出這個您字,「您是另一回事。我不知道有誰能比您 更善良、寬厚和更好的了,不可能有這樣的人。如果當時沒有您,甚至現在沒有您,我不知 道,我會怎麼樣,因為……」淚水突然湧出她的眼眶;她轉過身去,拿起樂譜,捧到眼前唱 起來,又在大廳裡走來走去。 這時,彼佳從客廳裡跑出來了。 彼佳現在是一個漂亮的面頰紅潤的十五歲的男孩,嘴唇又紅又厚,像娜塔莎一樣。他准 備上大學,但是近來他悄悄決定與同學奧博連斯基一起去當驃騎兵。 彼德就是為此事來找自己的同名人的。 他請求皮埃爾打聽一下驃騎兵要不要他。 皮埃爾在客廳裡踱著步,不聽彼佳的話。 彼佳拉拉他的手,好讓他注意自己。 「我的事情怎麼樣,彼得﹒基裡雷奇,看在上帝面上,全靠您啦。」彼佳說。 「啊,是的,是的,你的事。當驃騎兵?我去說,我去說,今天就去說。」 「怎麼樣,mon cherヾ,怎麼樣,宣言搞到了嗎?」老伯爵問。「伯爵夫人在拉祖莫 夫斯基家做禮拜,聽到了新的禱文。 禱文好極了,她說。」   ヾ法語:親愛的。 「弄到了,」皮埃爾回答道。「明天,皇帝要……舉行貴族非常會議,據說,每千人中 抽十人。對了,祝賀您。」 「是的,是的,感謝上帝。軍隊有何消息嗎?」 「我軍又在撤退。據說,已撤到斯摩稜斯尼了。」皮埃爾回答。 「我的上帝,我的上帝!」伯爵說。「宣言在哪兒?」 「《告民眾書》!啊,對了!」皮埃爾在衣袋裡面找,卻找不到了。他在拍身上的衣袋 時,吻了吻過來的伯爵夫人的手,眼睛不安地東張西望。顯然是等待娜塔莎,她已沒有唱歌 了,可是沒有進客廳來。 「真的,我不知道,我把它放到哪兒去了。」他說。 「看你,總是丟三落四的。」伯爵夫人說。娜塔莎臉上帶著柔和而興奮的神情走進來坐 下,默默地望著皮埃爾。她一走進屋裡,皮埃爾本來陰郁的面容,頓時容光煥發,他一邊繼 續找著文件,一面向她瞟了幾眼。 「真的,我要去一趟,我忘在家裡了。必須……」 「那來不及吃飯了。」 「啊,車伕也離去了。」但是,去前廳找文件的索尼婭在皮埃爾的帽子裡找到了它們, 是他心細地把文件掖在帽褶裡的。皮埃爾想朗讀。 「別讀,吃完飯再說。」老伯爵說,看來,在這朗讀中他預見到極大的樂趣。 吃飯時,大家喝著香檳酒為新的聖喬治十字勳章獲得者的健康祝福,申申講述了城裡的 新聞,什麼關於老格魯吉亞公爵夫人的福啦,什麼梅蒂維埃從莫斯科悄悄消失了啦,有個什 麼德國人被人們押送到拉斯托普欽處,控告德國人是「暗探」(拉斯托普欽本人是這樣說 的),拉斯托普欽伯爵吩咐把這個「暗探」放了,他對人們說,這不是「暗探」,不過是一 個德國糟老頭子。 「在抓人,在抓人,」伯爵說,「我也告訴伯爵夫人,少講法語,現在不是時候。」 「你們聽說了嗎?」申申說,「戈利岑公爵還請了一位俄語教師——學俄語呢——il  commence □ devenir danBgereux de parler franscais dans les ruesn.ヾ   ヾ法語:在街上講法語成了危險的事了。 「怎麼樣,彼德﹒基裡雷奇伯爵,怎樣招募民兵呀,您也不得不跨上戰馬嗎?」老伯爵 對皮埃爾說。 皮埃爾這頓飯一直默默不語,若有所思。好像沒弄明白似的,伯爵對他說話時,他看了 看伯爵。 「是的,是的,要去參戰,」他說:「不!我算什麼戰士!——而且,一切都這麼奇 怪,這麼奇怪!連我自己也搞不懂。我不知道,我對軍事不沾邊,可是,目前誰也不能對自 己負責了。」 飯後,伯爵安詳地坐在椅子裡,帶著嚴肅的面孔要善於朗讀的索尼婭讀文《告民眾書》。 「對古老的首都莫斯科的通告。」 「敵人的強大的兵力侵入俄羅斯境內。他要毀滅我們的親愛的祖國,」索尼婭的尖細的 聲音賣力地讀道。閉上眼睛的伯爵聽到某些地方,發出陣陣的歎息聲。 娜塔莎筆直地坐在那裡,用探究的目光時而望著父親,時而凝視著皮埃爾。 皮埃爾感受到了那提問自己的目光,但極力不回首去看。伯爵夫人不以為然地忿忿地搖 搖頭以反對宣言的每一個雄壯威嚴的句子。她在所有這些話中只看到了威脅她的兒子的危險 還不會很快就終止。申申撇著嘴,帶著嘲諷的意味微笑著,顯然準備一有機會就這樣做。嘲 笑索尼婭的朗讀,嘲笑伯爵會說出的話。甚至嘲笑《告民眾書》,如果沒有更好的借口的話。 讀到威脅俄羅斯的危險,讀到皇上對莫斯科寄予的希望,特別是對名門貴族寄予的希望 的時候,索尼婭帶著顫抖的聲音,這主要是由於大家聚精會神聽她讀,她讀到了最後幾句 話:「我們要刻不容緩地到首都的人民中去,到全國各地去,同我們的民團會商並指揮他 們。他們正在阻擊敵人的推進,有的正組織起來打擊敵人,不管他們在哪兒出現,就讓敵人 妄圖加在我們身上的毀滅的命運,落到他們自己的頭上吧,讓從被奴役中解放出來的歐洲贊 美俄羅斯的名聲!」 「好極了!」伯爵喊起來,他睜開濕潤的眼睛,鼻子斷斷續續地呼哧了幾下,就像在他 鼻子下面放了濃醋酸鹽瓶似的。 「只要皇上下令,我們就不惜犧牲一切。」 申申還沒來得及說出已準備好的對伯爵愛國主義的嘲諷,娜塔莎就從自己座位上躍起 來,向父親跑過去了。 「多可愛啊!這個爸爸!」她一邊說,一邊親吻他,她又瞟了一眼皮埃爾,帶著她那又 恢復了的不自覺的嫵媚與活潑。 「好一個女愛國者!」申申說。 「並不是什麼愛國者,不過是……」娜塔莎氣憤地回答,「您覺得一切都好笑,可這完 全不是笑話……」 「談不上玩笑!」伯爵重複道,「只要他下令,我們都上,……我們不是那些德國 佬……」 「你們注意了沒有,」皮埃爾說,「那上面說:『要會商』。」 「無論那兒做什麼……」 這時。誰也沒有注意的彼佳走到父親跟前,滿臉通紅,用時粗時細的變了音的嗓子說: 「現在,爸爸,我要斷然地說——對媽媽也是這樣說——我決斷地說,請你們允許我參 軍,因為我不能……這就是我要說的……」 伯爵夫人吃驚地兩眼一翻,兩手一拍,生氣地對丈夫說。 「這就說出事來了吧!」她說。 但是,這時伯爵從激動中靜下來。 「行了,行了,」他說,「又有一個戰士!不要胡鬧!要學習。」 「這不是胡鬧,爸爸。奧博連斯基﹒費佳比我還小,他也要去,主要的,反正現在我什 麼也學不進去,當……」彼佳停住了,臉紅得冒汗。又繼續說:「正當祖國遭到危險的時 候。」 「夠了,夠了,胡鬧……」 「要知道是您自己說的,我們可以犧牲一切。」 「彼佳,我給你說,住嘴!」伯爵喊道。看了一眼妻子,她臉色蒼白,眼睛定定地看著 小兒子。 「而我給您說。這也是彼得﹒基裡洛維奇要說……」 「我告訴你,無稽之談,乳臭未乾就想當兵!好了,好了,我告訴你。」伯爵抓起那些 文件,就往外走。大概他想在書齋裡休息之前再讀一遍。 「彼得﹒基裡諾維奇,怎麼啦,走去吸煙……」 皮埃爾窘迫不安,猶豫不定。娜塔莎那興奮的眼睛奇異地閃閃發亮,不停地、十分親切 地疑視著他,使他陷入了這種狀態。 「不,我似乎該回家了……」 「怎麼回家,您不是要在我們這兒呆到晚上……近來您不常來,而且,我的這個……」 伯爵和藹地指著娜塔莎說,「只有您在的時候才高興……」 「對了,我忘記了……我一定要回家……有事情……」皮埃爾匆匆忙忙地說。 「那就再見吧。」伯爵說著就走出屋去了。 「您為什麼要走?您為什麼心神不安呢?為什麼……」娜塔莎問皮埃爾,挑戰似地望著 他的眼睛。 「因為我愛你!」他想說,但是沒有說出來,臉紅得要流出眼淚,他垂下了眼睛。 「因為我最好還是少到這兒來……因為,……不,我不過是有事情…… 「因為什麼,不,告訴我。「娜塔莎口氣堅決,可突然又沉默了。他們倆人都吃驚地、 窘迫地望著對方。他試圖笑一笑,可是不能;他的微笑表達的是苦楚,他默默地吻了吻她的 手,就走出去了。 皮埃爾暗自決定,自己不再到羅斯托夫家去了。 ------------------    戰爭與和平 21 遭到堅決的拒絕之後,彼佳回到自己的房間,鎖上門,在那裡避開所有的人,傷心地哭 了。當他去喝茶時,不言不語,眼睛都哭紅了,大家裝著沒看見。 第二天,皇帝駕到。幾個羅斯托夫家的家僕請假去觀看皇帝的駕臨。這天清晨,彼佳穿 戴了很久,梳洗,硬把衣服弄得與大人們一樣。他對著鏡子皺著眉頭,搔首弄姿,聳著肩 膀,最後未給任何人打招呼,戴上帽子,盡量不讓人看見,他從後門出去了。彼佳決定直接 去皇帝下塌的地方,直接向某個侍從(彼佳認為皇帝周圍總有許多侍從)陳述,他羅斯托夫 伯爵,儘管還年幼,願意為祖國服務,年幼不應該成為效忠祖國的障礙,他準備著……彼佳 在預備出門的工夫,想好了許多他要對侍從說的動聽的話。 彼佳估計自己向皇帝自薦能成功就是因為他是一個孩子。(彼佳甚至想象大家為他的年 幼而多麼驚奇)。與此同時,他理理硬硬的衣領、頭髮,步伐莊重而從容,把自己裝成一個 老年人。但是,他越往前走,越來越被聚集在克裡姆林宮的越來越多的人群所吸引,就越忘 記遵守一個大人應有的莊重派頭。走近克裡姆林宮時,他已開始關心他會不會被人們擠傷, 他兩手叉腰,擺出堅決威嚴的姿態。但是在三座門裡,不管他多麼果敢,人們大概不知道他 去克裡姆林宮抱著多大的愛國熱枕,硬是把他擠到牆上,當馬車隆隆駛過拱門時,他不得不 屈服,只好停住了。彼佳旁邊有一位帶著一個僕役的農婦,兩個商人和一名退伍的士兵。彼 佳不等所有的馬車過完,就搶先擠過去,用臂肘推搡起來,站在他對面的那個農婦,首當其 沖,她氣憤地喝斥他: 「你瞎擠什麼,小少爺?沒看見大家都站著沒動。擠著什麼勁呀?」 「大家都來擠吧!」那僕役說,也開始用他的臂肘碰人,把彼佳擠到了門邊一個臭烘烘 的角落裡。 彼佳用手擦擦滿臉的汗水,整整汗濕的衣領,這領子他在家裡弄得像大人的一樣好。 彼佳覺得他的外表不太體面,擔心現在這樣出現在侍從面前,他們會不讓他去見皇上。 但是,太擁擠了,要修飾一番,或者換個地方,又完全不可能。在路過的將軍中有一位是羅 斯托夫家的熟人。彼佳想求他幫忙,但他又認為這與勇敢精神不相稱。當馬車全部都過完的 時候,人群如潮湧般把彼佳帶到人山人海的廣場上。不僅廣場上,而且斜坡上,屋頂上,都 擠滿了人。彼佳剛到廣場上,整個克裡姆林宮的鐘聲和人們歡快地談笑聲就清清楚楚地傳進 耳朵裡。 有一陣子廣場比較寬鬆,可是突然間,人們脫下帽子,一直向前衝去。彼佳被擠得喘不 過氣來,大家都在高呼:「烏拉!烏拉!烏拉!」彼佳踮起腳尖,被人推擠,但是除了周圍 的人群,他什麼也看不見。 所裡人的表情都顯得非常感動和興奮,一個站在彼佳身旁的女商販號啕大哭,淚流滿面。 「父親,天使,老天啊!」她邊說,邊用手指抹眼淚。 「烏拉!」四面八方的人們都在呼喊。 人群在一個地方停了一會兒,然後又向前湧去。 彼佳簡直忘了一切,咬緊牙關,把眼睛瞪得像野獸似的,拚命向前擠,一面用肘推搡, 一面喊「烏拉!」就像他這時要殺死自己和所有的人似的,但是在他身邊攢動著和他一樣的 具有野獸般面孔形的人們,也同樣喊著「烏拉!」 「皇帝原來是這樣!」彼佳想道。「不行,我不能親自把呈文遞給皇上,這樣太冒失 了!」雖然這樣,他仍拚命往前鑽,他前面的人們背脊的縫隙處,有一片舖著猩紅地毯的空 地在他眼前一閃;可是這時人群忽然踉踉蹌蹌往後退(前面的巡警推擋那些太靠近衛隊行列 的人群;皇帝從宮裡正向聖母升天大教堂走去),彼佳的肋骨意外地被狠狠地撞了一下,然 後又被擠了一下,他突然兩眼發黑,昏了過去。當他醒過來時,一個教士模樣的人,腦後有 一綹白髮,穿一件藍色舊長袍,大約是一個助祭,他用一只手臂把他挾在腋下,另一只手臂 擋住擠過來的人群。 「把小少爺擠死了!」助祭說,「這樣不行!……輕一點…… 擠死人了,擠死人了!」 皇帝步入聖母升天大教堂。人群又平靜下來,助祭把面色蒼白,呼吸困難的彼佳帶到炮 王ヾ那兒。有幾個人很憐憫彼佳,忽然一群人都來看他,在他周圍擁擠過來。站在他跟前的 人們照料他,解開他的常禮服,把他放在高高的炮台上,責罵那些擠他的人。   ヾ炮王是一五八六年鑄造的大炮,現保存在克裡姆林宮。 「這樣會把人擠死。真不像活!簡直要出人命了!瞧這可憐的孩子,臉色白得像台 布。」幾個聲音說。 彼佳很快地就清醒過來,他的臉上又泛起紅暈,疼痛也過去了。以暫時的不愉快,換取 了炮台這個位置,他希望從這個位置上看見準會回來的皇帝。彼佳現在已經不再想遞呈文 了。只要能看見他—他就認為自己是幸福的人了。 在聖母升天大教堂做禮拜的時候—這是一次為皇帝駕臨和為土耳其媾和而舉行的聯合祈 禱,人群散開了;小販出現了,叫賣克瓦斯、糖餅和彼佳特別愛吃的罌粟糖餅,又可以聽見 日常的談話。一個女商販把擠破的披巾給人看,她說她是出大價錢買來的;另一個女商販 說,如今絲綢都漲價了。救彼佳的那個助祭和一個官吏說,那天是某某和某某神父陪同主教 主持禮拜。助祭一再說「﹒會﹒同﹒主﹒祭」這個彼佳不懂得的詞。兩個小市民正在同幾個 嗑榛子的農奴姑娘調笑。所有這些談話,特別是同姑娘們的調笑,是對彼佳這樣年齡的男孩 最有吸引力的,但是現在這些談話卻引不起彼佳的興趣;他坐在高高的炮身上,想到皇帝, 想到對他的愛戴,心中仍然很激動。在他被擠時的疼痛和恐懼的感覺連同歡喜的感覺,更使 他意識到此時此刻的重要性。 忽然從河岸傳來禮炮聲(這是慶祝與土耳其媾和),人們向河岸蜂擁過來——來看怎樣 放炮。彼佳也要往那兒跑,但以保護小少爺為己任的助祭不讓他去。禮炮繼續鳴放,這時從 聖母升天大教堂跑出軍官、將軍和侍衛,然後又走出幾個步履從容的人,一群人又脫下帽 子,那些跑去看放炮的人,都跑回來。最後,從大教堂裡走出四個穿制服,佩綬帶的男人。 「烏拉!烏拉!」一群人又高呼起來。 「什麼人?什麼人?」彼佳帶著哭腔問周圍的人,但是沒有人回答他;大家太入迷了, 彼佳選了四個人中的一個,他高興得淚水模糊了眼睛,看不清那個人,雖然那個人不是皇 帝,他仍滿懷喜悅,用狂熱的聲音喊「烏拉!」並且決定,無論如何明天他要當一個軍人。 人群跟著皇帝跑,一直送他到皇宮,然後就散了。已經很晚了,彼佳還沒吃東西,大汗 淋漓,但是他沒回家,同剩下的還相當多的人站在宮殿前面,在皇帝進餐的時候,向宮殿的 窗戶張望,還在期待著什麼,他們非常羨慕那些正走上宮殿門廳,前去和皇帝共進午餐的達 官貴人,也羨慕那些正在餐桌前伺候,透過窗口隱約可見的宮廷侍者。 在皇帝吃飯的時候,瓦盧那瓦轉臉對窗口望望,說: 「民眾還想再見一見陛下。」 用完午飯,皇帝吃著最後一片餅乾,站起身來,走到陽台上。民眾,其中也有彼佳,都 湧向陽台。 「天使,老天啊!烏拉!父親啊!」……彼佳和人們一起喊道。又和著一些農婦和幾個 心腸軟的男人,歡喜得哭起來。皇帝手裡拿著一片相當大的吃剩的餅乾,掰啐了,它落在陽 台的欄杆上,從欄杆上掉到地上。一個站得最近的穿短上衣的車伕,撲過去,把餅乾抓到手 裡。人群中有幾個撲向車伕,皇帝看到這情景,吩咐遞給他一盤餅乾,開始從陽台上往下 撒,彼佳兩眼充血,被擠壞的可能仍威脅著他,更使他緊張,他向餅乾沖過去。他不知道為 什麼要這樣做,但是他必須拿到一片沙皇手中的餅乾。為此不惜任何代價,他沖過去,絆倒 了一個正在搶餅乾的老太太。老太太雖然躺在地上,但仍不認輸(她正在搶餅乾,但沒有抓 到)。彼佳用膝蓋推開她的手,抄起一塊餅乾,他像是怕趕不上人家那樣,又高呼「烏 拉!」此時,嗓子已經嘶啞了。 皇帝走了,隨後大部分人也散了。 「我就說嘛,還要再等一等——果不其然,等到了。」四周的人都快樂地議論著。 儘管彼佳很幸福,他走回家的時候依然悶悶不樂,他知道,這一天的歡樂完結了。離開 克裡姆林宮後,彼佳不是直接回家,而是找他的夥伴奧博連斯基,一個也要參軍的十五歲的 少年。回到家裡,他堅決而且強硬地宣稱,如果不讓他參軍,他就逃跑。第二天,伊利 亞﹒安德烈伊奇伯爵雖然沒有完全屈服,可仍出門去打聽,看能不能給彼佳謀一個較安全的 位置。 ------------------    戰爭與和平 22 此後第三天,即十五日早晨,斯洛博達宮門前停著無數的馬車。 大廳裡擠滿了人。第一座裡面,是穿制服的貴族,第二座裡面,是佩帶獎章、留著大胡 子,穿著藍灰色長衣的商人。在貴族會議大廳裡,發出嗡嗡的談話聲和走動聲。在皇帝的掛 像下的一張桌子旁,一些最顯貴的大官坐在高高的靠背椅裡,但大多數貴族都在大廳裡走來 走去。 所有這些貴族,都是皮埃爾每天不是在俱樂部就是在他們家裡見過的,現在他們一律身 著制服,有的穿葉卡捷琳娜女皇時代的,有的穿保羅皇帝時代的,有的穿亞歷山大皇帝新朝 的制服,還有的穿一般的貴族制服,這種制服的共同特徵,就是給這些老老少少、各式各 樣、平時面熟的人物增添一種稀奇古怪的意味。特別令人注目的是那些老頭子,他們兩眼昏 花、牙齒脫落、腦殼光禿,面孔浮腫,皮膚姜黃,或者滿臉皺紋,瘦骨嶙峋。他們多半坐在 座位上一聲不響。如果他們走動一下,找人說說話,那也是專找某個年輕人。所有這些人也 像彼佳在廣場上見到的那些人的面孔一樣,對立者面容令人吃驚:對某種重大莊嚴事情的期 待和對日常的、昨天的事情的看法,如對波士頓牌局、彼得魯什卡廚師、季娜伊達﹒德米特 裡耶夫娜的健康及其他諸如此類的事情的看法。 一大早,皮埃爾身著一件窄瘦的貴族制服(這制服使他行動笨拙)來到大廳。他心情很 激動:這次不平常的集會(不僅有貴族,而且也有商人參加——包括Les □tats  g□n□rauxヾ各階層),引起他一連串久已擱置的、但深深印在心中的關於Contrat So- cialゝ和法國大革命的聯想。他在《告民眾書》中看到一句話,說皇上返回首都是為了同民 眾共商國事,這更肯定了他的想法。固此他認為,他久已期待的重要事件就要來了,於是他 走來走去,觀察,傾聽,但是到處都沒有發現他所關心的那種思想。   ヾ法語:三級會議。 ゝ法語:民約論。 宣讀皇帝的宣言時,引起一陣狂喜,然後大家談論著散開了。皮埃爾除了聽到一些日常 的話題,還聽到人們談論:皇上進來時,首席貴族應當站在什麼地方,什麼時候舉行招待皇 帝的舞會,各縣分開還是全省在一起……等等;但一涉及戰爭和如何召來貴族,就談得不那 麼明確,含糊其辭了。大家都願意聽而不願意說了。 一個中年男子,英姿勃勃,儀表堂堂,穿一身退役的海軍服,正在一間大廳裡說話,四 周圍著許多人。皮埃爾走近圍著講話人的小圈子,傾聽起來。伊麗亞﹒安德烈伊奇伯爵穿一 身葉卡捷琳娜時代的將軍服,含著愉快的微笑在人群中走來走去。所有的人他都認識,他也 走近這一群人,就像他一向聽人講話那樣,帶著和善的微笑,聽人說話,不住地贊許地點 頭,表示同意。那個退役海軍的談話很大膽;這從聽眾的表情,從皮埃爾認為最老實安份的 人們不以為然地走開或者表示反對的行為中可以看出。皮埃爾擠到中間,注意聽了聽,想信 講話的人的確是一個自由主義者,但是和他所設想的自由主義者完全不同。海軍軍人的聲音 特別響亮,悅耳,是貴族所特有的男中音,怪好聽地用法語腔調發「P」音,輔音很短,就 像在喊人:「拿茶來,拿煙袋來!」之類時的聲調。 他說話的聲音有一種習慣性的囂張和發號施令的味道。 「斯摩稜斯克人向皇上建議組織義勇軍。難道斯摩稜斯克人的話對於我們就是命令?如 果莫斯科省的貴族認為有必要,他們可以用別的辦法效忠皇上。難道我們忘了一八○七年的 民團!結果得到好處的只是那些吃教會飯的,再就是小偷強盜……」 伊利亞﹒安德烈伊奇伯爵含著甜絲絲的微笑,贊許地點著頭。 「試問,難道我們的義勇軍對國家有利嗎?毫無利益可言!只能糟蹋我們的財產。最好 是再徵兵……不然,復員回來的,兵不像兵,莊稼人不像莊稼人,只落個浪蕩胚子。貴族不 吝惜自己的性命,我們人人都去參軍,人人都去招兵,只要聖上(他這樣稱呼皇帝)一聲號 召,我們全都去為他犧牲。」這位演說家又激昂慷慨地補充說。 伊利亞﹒安德烈伊奇歡喜得直咽口水,不住地捅捅皮埃爾,但皮埃爾也急於要說話,他 擠向前去,他覺得自己非常興奮,但是他自己也不知道興奮什麼,不知道要說什麼。他剛要 開口,一個離那個講話的人很近的樞密官——此人牙齒掉得精光,有一張聰明的面孔,但滿 臉怒容,他打斷了皮埃爾的話。他顯然慣於主持討論和處理問題。他的聲音很低,但還聽得 見。 「我認為,閣下,」樞密官用沒有牙齒的嘴巴含糊不清地說,「我們被召來不是討論目 前對國家更有利的是什麼——是徵兵還是成立義勇軍。我們是來響應皇帝陛下對我們的號召 的。至於說徵兵有利還是成立義勇軍有利,我們恭候最高當局的裁決……」 皮埃爾的滿腔豪情突然有了發洩的機會。那位樞密官對目前貴族當務之急提出迂腐而狹 隘的觀點,皮埃爾對此予以無情的駁斥。皮埃爾走向前去制止住他。連他自己也不知要說什 麼,就開始熱烈地說起來,時而夾雜一些法語時而用書面俄語表達。 「請原諒,閣下,」他開始說(皮埃爾同這位樞密官是老相識,但是他認為這時對他有 打官腔的必要),「雖然我不贊同這位先生……(皮埃爾訥訥起來,他本來想說mon tr□s  honorable pr□opinantヾ)也不贊同這位先生……que je n』ai pas l』honneur  de connalAtreゝ;但是我認為,貴族被請來,除了表一表他們的同情和喜悅,還應當商討 拯救我們祖國的大計。我認為,」他激昂地說,「如果皇上看見我們只不過是一些把自己的 農奴獻給他的農奴主,只不過是我們把自己充……充當chair a cononゞ,而從我們這兒 沒有得到救……救……救亡的策略,那麼,皇上是不會滿意的。」   ヾ法語:我可敬的對手。 ゝ法語:我還沒有榮幸認識他。 ゞ法語:炮灰。 許多人看到樞密官露出輕蔑的微笑和皮埃爾信口雌黃,就從人群中走開了;只有伊利 亞﹒安德烈伊奇對皮埃爾的話很滿意,正像他對海軍軍人的話,樞密官的話,總之,對他剛 聽到的任何人的話,全都滿意一樣。 「我認為,在討論這種問題之前,」皮埃爾接著說,我們應當問問皇上,恭恭敬敬地請 陛下告訴我們,我們有多少軍隊,我們的軍隊和正在作戰的部隊情況如何,然後……」 但是,皮埃爾還沒有把話說完,就忽然受到了三方面的攻擊。攻擊他最利害的是一個他 的老相識斯捷潘﹒斯捷潘諾維奇﹒阿普拉克辛,此人是玩波士頓牌的能手,對皮埃爾一向懷 有好感。斯捷潘﹒斯捷潘諾維奇身穿制服,不知是由於這身制服還是由於別的原因,此時, 皮埃爾看見的是一個完全異樣的人。斯捷潘﹒斯捷潘諾維奇臉上突然露出老年人的兇相,向 皮埃爾呵斥道:「首先,啟稟閣下,我們無權向皇上詢問此事;其次,俄國貴族就算有此種 權利,皇上也可能答覆我們。軍隊是要看敵人的行動而行動的——軍隊的增和減……」 另外一個人的聲音打斷了阿普拉克辛的話,這個人中等身材,四十來歲,前些時候皮埃 爾在茨岡舞女那兒常常看見他,知道他是一個蹩腳的牌手,他今天也因穿了制服而變了樣 子,他向皮埃爾邁進一步。 「而且現在不是發議論的時候,」這是那個貴族的聲音,「而是要行動。戰火已經蔓延 到俄國。敵人打來了,它要滅掉俄國,踐踏我們祖先的墳墓,掠走我們的妻子兒女。」這個 貴族捶著胸脯。「我們人人都要行動起來,勇往直前,為沙皇聖主而戰!」他瞪著充血的眼 睛,喊道。人群中有些贊許的聲音。 「為了捍衛我們的信仰,王位和祖國,我們俄羅斯人不惜流血犧牲。如果我們是祖國的 男兒,就不要淨說漂亮話吧。我們要讓歐洲知道,俄國人是怎樣站起來保衛祖國的。」那個 貴族喊道。 皮埃爾想反對,但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他覺得,問題不在他的話包含什麼思想,而是他 的聲音總不如生氣勃勃的貴族說得響亮。 伊利亞﹒安德烈伊奇在那個圈子的人群後面頻頻點頭稱讚;在那個人說到最後一句話的 時候,有幾個人猛地轉身對著演說的人說: 「對啦,對啦,就是這樣!」 皮埃爾想說他並不反對獻出金錢、農奴,甚至他自己,但是,要想解決問題,就得弄清 楚情況,可是他張口結舌,一個字也說不出。許多聲音一起喊叫,發表意見,弄得伊利 亞﹒安德烈伊奇應接不暇,連連點頭;人群聚了又散,散了又聚,吵吵嚷嚷,一齊向大廳裡 一張桌子湧去。皮埃爾的話不但沒能說完,而且粗暴地被人打斷,人們推開他,避開他,像 對待共同的敵人一樣。這種情況之所以發生,並不是因為對他的話的含義有所不滿——在他 之後又有許多人發表演說,他的意見早被人忘記了——而是因為,為了鼓舞人群,必須有可 以感覺到的愛的對象和可以感覺到的恨的對象。皮埃爾就成為後者。在那個貴族慷慨陳詞之 後,又有很多人發了言,但說話的都是一個腔調,許多人都說得極好,而且有獨到的見解。 《俄羅斯導報》出版家格林卡ヾ被人認出來了(「作家,作家!」人群中傳出喊聲),這位 出版家說,地獄應當用地獄來反擊,他曾見過一個孩子在雷電交加的時候還在微笑,但是我 們不要做那個孩子。   ヾ謝﹒尼﹒格林卡(1776∼1847),俄國作家。 「對,對,雷電交加!」幾個站在後邊的人贊許地重複著。 人群向一張大桌子走去,桌旁坐著幾位身著制服,佩帶綬帶,白髮禿頂的七十來歲的達 官顯貴,差不多全是皮埃爾常見的,看見他們在家裡逗小丑們取樂,或者在俱樂部裡打波士 頓牌。人群吵吵嚷嚷地向桌旁走去。講話的人一個接著一個,有時兩個一齊講,說話的人被 熙熙攘攘的人群擠到高椅背後面。站在後面的人發現講話的人有什麼沒講到的地方,就趕緊 加以補充。別的人則在這熱氣騰騰和擁擠的氣氛中,絞盡腦汁,想找點什麼,好趕快說出 來。皮埃爾認識的那幾個年高的大官坐在那兒,時而看看這個,時而看看那個,他們臉上的 表情很明顯,只說明他們覺得很熱。然而皮埃爾的情緒也高昂起來,那種普遍表示犧牲一切 在所不惜的氣概(多半表現在聲音上,而不是表現在講話的內容上)也感染了他。他不放棄 自己的意見,但是他覺得他犯了什麼錯誤,想辯解一下。 「我只是說,當我們知道迫切需要是什麼的時候,我們的犧牲就會更有價值。」他竭力 壓倒別人的聲音,趕忙說。 一個離得最近的小老頭回頭看了他一眼,隨即被桌子另一邊的聲音吸引過去。 「是的,就要放棄莫斯科了!它將要成為贖罪品犧牲品!」 有人喊道。 「他是人類的敵人!」另一個人喊道。「讓我來說……先生們,擠死我了!……」 ------------------    戰爭與和平 23 這時,這群貴族讓出一條道來,拉斯托普欽伯爵快步從閃開的人群中走進大廳,他身著 將軍服,肩挎綬帶,下巴向前突出,轉動著一對靈活的眼睛。 「皇帝陛下即刻就到,」拉斯托普欽伯爵說,「我剛從那兒來,我認為,處於我們目前 這樣的景況,沒有什麼可指責的。蒙皇上降旨把我們和商人召喚來。」拉斯托普欽伯爵說。 「那邊已經有數百萬人獻出來了(他指了指商人大廳),而我們的任務是提供義勇軍且毫不 吝惜自己……這是我們至少能夠做到的!」 坐在桌旁的那些大官開始開會討論了。整個會議都非常安靜。在經過先前的諠譁之後, 聽到老人們的嗓音一個跟一個地說「同意」,有的為了變個樣,說:「我也有那個意見,」 等等,會開得沉悶極了。 文書奉命記錄莫斯科貴族的決議:莫斯科貴族和斯摩稜斯克貴族一樣,每千名農奴抽義 勇軍十名,並配備全副裝備。開會的先生們彷彿松了一口氣,發出移動椅子的響聲,一個個 都到大廳中間蹓蹓腿,隨便挽起哪一位的胳膊,閒聊起來。 「皇上!皇上!」突然的喊聲傳遍了整個大廳,所有的人都擁向門口。 貴族們站成了兩堵人牆,皇帝經過這寬闊的人牆之間的通道走進大廳。每個人的臉上都 露出既恭敬又畏懼的好奇神情。皮埃爾站得較遠,皇帝的話聽不十分清楚。他只聽懂皇帝談 到國家處境的危險,談到他寄予莫斯科貴族的希望。有一個人向皇帝報告了剛才貴族做出的 決議。 「諸位先生!」皇帝的嗓音顫抖了;人群動盪一下又靜了下來,皮埃爾清楚地聽見皇帝 十分感動的、富有人情味的悅耳的聲音,他說: 「我從來就不懷疑俄羅斯貴族的熱忱。然而今天貴族們的熱忱仍超出了我的估計。我代 表祖國感謝你們。諸位先生,我們要行動——時間最寶貴……」 皇帝停住了,人群開始擁擠在他的周圍,四周都是歡喜的贊歎聲。 「是的,最寶貴的是……皇帝的話。」伊利亞﹒安德烈伊奇在後面痛哭失聲地說,其實 他什麼都沒聽見,一切全是他自己想當然。 皇帝從貴族大廳步入商人大廳。他在那裡逗留了十來分鐘。皮埃爾和其他的人都看見, 皇帝從商人大廳出來時,眼裡噙滿感動的淚水。後來才聽說,皇帝剛一開始對商人講話,就 熱淚直流,他用顫抖的聲音講完了話,當皮埃爾看見皇帝的時候,他正走出來,兩個商人陪 伴著他。一個是皮埃爾不認識的胖胖的承包商ヾ,另一個是商人的首領,面容消瘦,焦黃, 留一撮山羊胡子。兩人都啜泣著。那個瘦子兩眼含淚,而體胖的承包商像孩子似的號啕大 哭,一個勁兒說: 「既要生活,也要撈取財富,陛下!」   ヾ19世紀在俄國向國家承包稅收或承包某項專利、某種企業等等的商人。 皮埃爾此時已經沒有什麼別的感覺,他只表示他對任何事都不在乎和有準備犧牲一切的 願望。他想到他那帶有立憲傾向的言論,就覺得猶有內疚,他正尋找機會改正這一點。了解 到馬莫諾夫正在獻出一個軍團,別祖霍夫就向拉斯托普欽伯爵說他要送一千人和軍餉給他。 羅斯托夫老頭含淚對妻子述說了經過的情形,他同意彼佳的請求並親自去給他登記。 第二天皇帝離去了。所有出席集會的貴族都脫下制服,又分別回到家裡和俱樂部,不時 呼哧幾聲地向管家發佈建立義勇軍的命令,並對他們所作所為感到吃驚。 ------------------   黃金書屋 整理校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