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爭與和平 1 拿破侖所以要同俄國開始打仗,是因為他不能不到德累斯頓,不能不被榮耀地位所迷 惑,不能不穿上波蘭軍裝,不能不受到六月早晨誘發出的野心所影響,不能不先當著庫拉金 的面,而後當著巴拉捨夫的面突然發怒。 亞歷山大所以要拒絕一切談判,是因為他感到自己受了侮辱。巴克萊﹒德﹒托利盡力以 最好的方式指揮軍隊,是為了竭盡自己的天職,從而獲得大統帥的榮譽。羅斯托夫所以躍馬 向法軍沖鋒,是因為他在平坦的田野上就忍不住要縱馬馳騁,正是這樣,參加這場戰爭的無 數的人,他們都是按照各自的特性、習慣、環境和目的而行動。他們感到害怕,徒騖虛名; 他們感到高興,義憤填膺;他們發表議論,認為他們知道自己所做的事,並且是為了自己而 做的;其實他們都是未意識到自己當了歷史的工具,做了他們自己不明白而我們卻了解的工 作。所有實際的活動家不可避免的命運就是這樣,他們所處的地位越高,就越不自由。 現在,一八一二年的活動家,他們早已退出自己的歷史舞台,他們個人的興趣也早已消 失得無影無蹤,留在我們面前的只有當時的某些歷史後果。 天意差使所有這些人竭力追求他們自己的目的,從而造成一個巨大的歷史後果。當時任 何一個人,無論是拿破侖還是亞歷山大,更不用說戰爭的某一個參加者,對這個歷史後果也 未曾有一丁點兒預料到。 現在我們已經很清楚,一八一二年法軍覆滅的原因。誰也毋庸再爭辯,拿破侖率領的軍 隊覆滅的原因有二:一是他們深入俄國腹地,卻遲遲未作好過冬的準備;二是由於焚燒俄國 城市和在俄國人民中激起對敵人的仇恨,從而形成了戰爭的性質。但是,當時不僅沒有人預 見到(現在這似乎很明顯的了),只有這樣,世界上最優良、而且由最優秀的統帥所指揮的 八十萬軍隊在碰到與自己弱一倍的,也沒有經驗,而且也由沒有經驗的統帥所指揮的俄國軍 隊時,才能遭致覆滅;與此同時,不僅沒有人預見到這一點,而且俄國人方面一切的努力經 常都是妨礙那唯一能夠拯救俄國的事業的實現,而法國人方面,儘管有所謂拿破侖的軍事天 才和戰鬥的經驗,但卻用盡一切的努力,在夏末向莫斯科推進,也就是在做使法軍必然走向 滅亡的事情。 在有關一八一二年的歷史論著中,法國的作者總是喜歡論及與時拿破侖如何感到戰線拉 長的危險,如何尋覓決戰的機會,拿破侖的元帥如何勸他在斯摩稜斯克按兵不動,並援引類 似一些別的論據,證明與時就已經意識到戰爭的危險性;而俄國的作者則更喜歡談論,從戰 役一開始就有一個引誘拿破侖深入俄國腹地的西徐亞人式的作戰計劃,這個計劃有人認為是 普弗爾擬的,有人認為是某個法國人擬的,有人認為是托爾擬的,有人認為是亞歷山大皇帝 本人擬的,而且引用有筆記、方案和書信為證,其中確實有這種作戰方案的暗示。但是有關 預見所發生的事件的一切暗示,不論是俄國人還是法國人所為,之所以現在公諸於世,只不 過因為既成的事件證明了其暗示的正確性。如果事件沒有發生,那末這些暗示就會被人遺 忘。就像現在成千上萬相反的暗示和假設,在與時很流行,但是被證明是不正確,因而被人 所忘了一樣。關於每一個事件的結局,總是有那麼多的假設,以致不管事件的結局是什麼, 總有人要說:「我與時就說過,事情就是這樣的結局。」但是他們卻完全忘卻了,在無數的 假設之中還有許多完全與此相反的意見。 談到拿破侖已經感到戰線拉長的危險,談到俄國人方面有意誘敵深入俄國腹地,顯然其 假設都是屬於這一類的推測;只有歷史學家才能非常牽強附會地把那樣的推測強加在拿破侖 和他的將帥身上,把那樣的計劃強加在俄國軍事將領身上。所有這些事實都與這類假設完全 相反。在俄國整個戰爭時期不但沒有誘敵深入俄國腹地的意圖,而且從敵人剛入侵俄國時候 起,就千方百計地阻止法軍的深入;至於拿破侖不但不怕戰線拉長,而且他每前進一步就像 打了勝仗而得意洋洋,也不像過去歷次戰役那樣急於尋找新的戰機。 戰爭剛一開始打響時,我們的軍隊就被切斷,而我們所力求達到的唯一目的,是要把軍 隊會集起來,雖然軍隊的會師對退卻和誘敵深入腹地並沒有好處。皇帝御駕親臨部隊,為的 是鼓舞部隊堅守俄國的每寸土地,而不是為了退卻。按照普弗爾的計劃,在德裡薩部署龐大 的兵營,從而不打算再後退。皇帝為每後退一步總要責備總司令。可是不但莫斯科遭到焚 燒,而且還讓敵人打到斯摩稜斯克,這是連皇帝也覺得是不可思議的事。與軍隊會合的時 候,皇帝因為斯摩稜斯克的失陷和慘遭焚燒,未能在城外決一大戰而感到極為憤懣。 皇帝是這麼想的,而俄國的將帥和俄國的全體人民想到我們的軍隊退到腹地,他們就更 加憤慨了。 拿破侖切斷了俄國軍隊之後,他繼續向俄國腹地推進,並放棄了幾次決戰的機會。八月 他在斯摩稜斯克一心只想如何推進,可是我們現在卻看出,這種繼續推進對他來說顯然是自 取滅亡的。 事實顯然說明,拿破侖既沒有預見到向莫斯科進軍的危險性,亞歷山大和俄國的將軍們 那時也沒有想到引誘拿破侖深入腹地,而他們所想到的卻與此相反。引誘拿破侖深入俄國腹 地,並非出於什麼人的計劃(誰也不會相信這種事的可能性),而是由於未曾料到必然會發 生什麼,未曾料到唯一拯救俄國的途徑是什麼的那些參戰人員的極其複雜的勾心鬥角、陰謀 詭計、私人目的和種種渴望所致。一切都是偶然發生的。軍隊在戰爭初期被切斷。我們力求 使軍隊會合,顯然的目的是打一仗,阻止敵人進攻,但在力求使軍隊會合時應避免和最強大 的敵人作戰,不自覺地形成銳角形撤退,從而我們就把法軍引到了斯摩稜斯克。然而不僅可 以這樣說,我們形成銳角形撤退,是因為法軍在我們兩軍之間推進,這個夾角變得愈銳,我 們也就因此退得愈遠,是因為巴克萊﹒德﹒托利是一個不孚眾望的德國人,而巴格拉季翁 (受巴克萊指揮的軍官)又很憎恨他,所以巴格拉季翁統帥第二軍,力求盡可能地遲遲不與 巴克萊會師,為了不受他指揮,巴格拉季翁遲遲不去會師儘管所有的指揮官主要目的是會 師),因為他覺得在行軍中會使自己的軍隊受到危險,對他最有利的是向左向南退卻、騷擾 敵方的側翼和後方,在烏克蘭補充他的軍隊。看來,他所以能想到這一點,是因為他不願意 隸屬於令人憎恨的,而且級別比他低的德國人巴克萊。 皇帝親臨軍隊,是為了鼓舞士氣,但是他的御駕親征和猶豫不決,以及大批的顧問出謀 獻策,反而破壞了第一軍的戰鬥力,於是軍隊後退了。 他們原打算堅守德裡薩陣地,但出人意外,圖謀與上總司令的保羅西以他的精力影響亞 歷山大,於是普弗爾的整個計劃則被放棄,而一切軍務就托付給巴克萊。但是巴克萊不孚眾 望,他的權力卻受到了限制。 軍隊被打散後,既沒有統一的指揮,巴克萊又孚眾望。一方面,由於這種混亂,軍隊被 切斷,加之總司令德國人的聲譽不高,就表現出猶豫不決,避免了一切戰鬥(假如軍隊會合 在一起,而且不是巴克萊做總司令,那就非打一仗不可);另一方面,對德國人的憤慨越來 越強烈,愛國主義的熱情則越來越高漲。 後來皇帝終於離開軍隊,給他離開軍隊找到一個唯一最好的借口,那就是他必須鼓舞首 都人民掀起一場人民戰爭。皇帝的莫斯科之行,使俄國的軍隊增加到三倍。 皇帝離開軍隊是為了不致束縛總司令的權力的統一,指望以後能采取一些更堅決的措 施;但是軍隊中的領導地位更加紊亂,而且逐漸削弱。貝尼格森、大公和一大群高級侍從武 官留在軍隊中監視總司令的行動,並給他加以鼓勁,而巴克萊卻覺得在國王的這些耳目監視 之下更不自由了,對於決定性的行動更加小心了,總是避免戰鬥。 巴克萊主張謹慎行事。皇太子暗示這是背叛行為,並要求進行一場大會戰。柳博米爾斯 基、布拉尼茨基和弗洛茨基之流的人物,吵得之兇,使得巴克萊借口給皇上呈送文件,差遣 波蘭高級侍從武官到彼得堡去,然後對貝尼格森和大公進行一場公開的鬥爭。 不管巴格拉季翁怎麼也不願意,最後軍隊還是在斯摩稜斯克會師了。 巴格拉季翁乘車前往巴克萊的官邸。巴克萊佩上綬帶出來迎接,並向官階較高的巴格拉 季翁報告。巴格拉季翁極力做到寬宏大量,儘管官階較高,仍聽命於巴克萊的領導;但是當 了部下,卻和他更不協調了。巴格拉季翁遵照皇上的命令,親自向他呈報。他在給阿拉克切 耶夫的信中寫道:「雖然這是我皇上的旨意,但我無論如何也無法與大臣(巴克萊)相處下 去。看在上帝的情面上,請您隨便把我派到哪兒去吧,即使是指揮一個團也好,但我不能在 這裡;因為整個大本營全是德國人,所以一個俄國人不能在這裡,呆下去也沒有一點意思。 我原以為,我真正地在為皇上和祖國服務,但結果證明,我卻是在為巴克萊服務。說真的, 我是不情願的。」一群布拉尼茨基、溫岑格羅德之流的人物更加惡化了兩位司令官之間的關 系,結果是更加不統一了。他們準備在斯摩稜斯克前面向法軍進攻,派遣了一名將官去視察 陣地。但是他憎恨巴克萊,卻到一個朋友——軍團長那兒去呆了一天,然後才回到巴克萊那 兒,從各方面挑剔這個他並未見到過的未來的戰場。 正當對未來戰場的問題進行爭吵和策劃陰謀時,正當我們弄錯了法軍所在地而尋找法軍 時,法軍已突破涅韋羅夫斯基的師團、並且兵臨斯摩稜斯克城下。 為了挽救我們的交通線,必須在斯摩稜斯克打一場出乎意外的惡仗。仗是打了,雙方都 陣亡數千人。 斯摩稜斯克失守了。這是違反了皇帝和全民的意志。但是斯摩稜斯克是居民受了省長的 欺騙而自己毀掉的,傾家蕩產的居民給其他的俄國人做了榜樣,他們老想著自家的損失,從 而心中燃起對敵人的怒火,向莫斯科逃去。拿破侖繼續前進,我們則向後退,於是正好達到 了必然戰勝拿破侖的目的。 ------------------    戰爭與和平 2 兒子離家的第二天,尼古拉﹒安德烈伊奇公爵把瑪麗亞公爵小姐叫到他自己跟前。 「怎麼樣,你現在滿意了吧?」他對她說,「你使我同兒子吵了一架!滿意了吧?你就 需要這樣!滿意了吧?……真叫我痛心又痛心啊!我老了,不行了,這也是你所希望的。那 麼你就高興了吧,得意了吧……」此後,瑪麗亞公爵小姐有一個星期沒有見到父親。因為他 生病了,沒有離開過他的書房。 瑪麗亞公爵小姐感到驚奇的是,她注意到,老公爵在生病期間也不讓布裡安小姐到他跟 前去。只有吉洪一個人侍候他。 過了一周,公爵出來了,又開始了以前的生活。他特別積極地從事建築和園藝方面的活 動,而且斷絕了他和布裡安小姐過去的一切關係。他的神態和對瑪麗亞公爵小姐冷淡的口 氣,好像是對她說:「你要知道,你對我胡亂猜想,向安德烈公爵胡說我和法國女人的關 系,使得我同他吵架,而你知道了吧,我既不需要你,也不需要法國女人。」 瑪麗亞公爵小姐每天一半時間和尼古盧什卡度過,照管他做功課,親自教他俄語和音 樂,並同德薩爾進行交談,另外半天時間,她則看書,同老保姆在一起,有時又同從後門進 來看她的神親們一起消磨時間。 瑪麗亞公爵小姐對戰爭的看法和一般婦女對戰爭的看法一樣。她為參戰的哥哥而擔心, 她為迫使人們互相屠殺的人世間的殘忍既感到恐怖,卻又不理解這次戰爭的意義,認為這跟 過去的一切戰爭都是一樣的。儘管非常關心戰況的德薩爾經常和她交談,極力向她說明他自 己的想法,儘管前來看她的神親們總是按照他們自己的看法,膽戰心寒地講述了有關基督的 敵人入侵的民間傳聞,儘管現在是德魯別茨卡婭公爵夫人——朱莉又恢復了與她的信函往 來,從莫斯科給她寫來了許多愛國的信件,但是她仍然不理解這次戰爭的意義。 「我的好朋友!我現在用俄文給您寫信,」——朱莉寫道——「因為我恨所有的法國 人,同樣地恨他們的語言,我也聽不得人家講那種語言……,由於對我們所崇拜的皇帝的熱 情,我們在莫斯科都感到非常振奮。」 「我那可憐的丈夫現在住在猶太人的旅店裡受苦挨餓,但是我所得到的種種信息更加使 我鼓舞。」 「想必您聽到了拉耶夫斯基的英雄事跡了,他曾抱著兩個兒子說:我要和他們同歸於 盡,但我們決不動搖!的確,敵人的力量雖然比我們強一倍,可是我們卻巋然不動。我們盡 可能地消磨時間。但戰時就像戰時嘛?阿琳娜公爵小姐和索菲同我整天坐在一起,我們是不 幸的守活寡的婦人,在作棉線團時ヾ大家聊得興致勃勃;只少您在這兒,我的朋友……」等 等。瑪麗亞公爵小姐之所以不理解這次戰爭的全部意義,主要是因為老公爵從來不談戰爭, 也不承認有戰爭,而且在吃飯時嘲笑談論這次戰爭的德薩爾。老公爵的口氣是如此之平靜而 又自信,以致瑪麗亞公爵小姐毫無異議地相信他的話。   ヾ舊時把破棉布撕下來代替藥棉裹傷用的。 整個七月,老公爵都非常積極,甚至生氣勃勃。他奠定了又一座新的花園和為僕人建造 一座新的樓房的基礎。唯一使瑪麗亞公爵小姐感到不安的是,他睡眠很少了,並改變了他在 書房裡的習慣,而且每天都要更動自己過夜的地方。有時,他命令人在走廊裡打開他的行軍 床;有時,他不脫衣服躺在客廳裡的沙發上或者坐在伏爾泰椅上;有時,他不讓布裡安小 姐,而是叫家童彼得魯沙給他朗讀;有時,他也就在食堂裡過夜。 八月一日,收到安德烈公爵的第二封信。在他走後不久收到的第一封信裡,安德烈公爵 恭順地請求父親對他所說的話加以寬恕,並請求父親恢復對他的寵愛。老公爵給他親切地回 了一封信,之後他就與法國女人疏遠了。安德烈公爵的第二封信是在法軍占領了維捷布斯克 附近寫的,信中簡要地描寫了戰役的整個過程和戰役示意圖,以及對今後戰局的看法。同時 安德烈公爵在這封中還對他父親說,他住的地方接近戰場,正處在軍事交通線路上,是很不 利的,並且勸他父親到莫斯科去。 在這天吃飯的時候,德薩爾說,他聽到說法軍已經入侵維捷布斯克,老公爵頓時想起了 安德烈公爵的來信。 「今天收到了安德烈公爵的來信,」他對瑪麗亞公爵小姐說,「你看過了吧?」 「沒有過,mon p□re.ヾ。」公爵小姐吃驚地回答說。她未曾看過信,甚至關於收到 信的事也沒有聽到過。   ヾ法語:爸爸。 「他在信裡又談到這次戰爭,」公爵帶著那已成為他習已為常,一提起目前的戰爭就露 出輕蔑的微笑說。 「想必是很有趣的!」德薩爾說。「公爵會知道的……」 「啊,是非常有趣的?」布裡安小姐說。 「您去給我把信拿來!」老公爵對布裡安小姐說。「您是知道的,信就在小桌子上的壓 板下面。」 布裡安小姐高興地跳了起來。 「啊,不用去啦,」他愁眉不展,大聲說道:「你去吧,米哈伊爾﹒伊萬內奇!」 米哈伊爾﹒伊萬內奇起身到書房去。他剛一出去,老公爵就神色不安地東張西望,扔下 餐巾,親自去取信。 他們什麼都不會幹,總是弄得亂七八糟。 在他走後,瑪麗亞公爵小姐、德薩爾、布裡安小姐,甚至於尼古盧什卡都沉默地交換著 目光。老公爵由米哈伊爾﹒伊萬內奇陪著,邁開急促的步伐回來了。他帶著信和建房的計 劃、在吃飯的時候,把它們信放在身邊,沒讓任何人看。 老公爵轉回客廳後,他把信遞給瑪麗亞公爵小姐,然後把新的建房計劃攤開,一面注視 著建房計劃,一面命令她大聲讀信,瑪麗亞公爵小姐讀完了信之後,疑問地看了看他的父 親。他在看建房計劃,顯然陷入了沉思。 「您對這個問題以為如何?公爵?」德薩爾以為可以提問。 「我?我?……」公爵說,好像不愉快地甦醒過來似的,但目光仍盯著建房的計劃。 「很可能,戰場就離我們不遠了……」 「哈,哈,哈!戰場!」公爵說,「我說過,現在還要說,戰場在波蘭,敵人永遠不會 越過涅曼河的。」 當敵人已經到了德聶伯河,德薩爾卻驚訝地看了看還在說涅曼河的公爵;但是瑪麗亞公 爵小姐忘記了涅曼河的地理位置,以為她父親說的話是對的。 「在冰雪融化的時候,他們就要陷入在波蘭的沼澤地裡。只不過他們未能看到這一點罷 了。」老公爵說,顯然是他想起了發生在一八○七年的戰爭,認為這是那麼近。「貝尼格森 本應早一點進入普魯士,那情況就不同了……」 「但,公爵,」德薩爾膽怯地說,「信裡提到的是維捷布斯克……」 「啊,信裡提到了嗎?是的……」公爵不滿意地說,「是的……是的……」他的面容突 然顯出來陰沉的表情。他沉默了一會兒。「是的,他在信中寫道,法軍在哪條河上被擊潰的 呀?」 德薩爾垂下眼睛。 「公爵在信裡並沒有提到這件事。」他低聲說。 「真的沒有提到嗎?哼,我才不會瞎編的。」 大家長時間地沉默不語。 「是的……是的……喂,米哈伊爾﹒伊萬內奇,」他突然抬起頭來,指著建房的計劃 說,「你說說,你想怎麼改……」 米哈伊爾﹒伊萬內奇走到那計劃前面,公爵和他讀了讀新建房的計劃,然後生氣地看了 看瑪麗亞公爵小姐和德薩爾一眼,便到自己的房裡去了。 瑪麗亞公爵小姐看見,德薩爾把難為情的,吃驚的視線集中到她的父親身上,同時也注 意到了他沉默不語,並因為她父親把兒子的信遺忘在客廳的桌子上而吃驚,但是她不但怕說 到,怕問到德薩爾關於他的難為情和沉默不語的原因,而且她也怕想到這件事。 傍晚,米哈伊爾﹒伊萬內奇被公爵派到瑪麗亞公爵小姐那兒去取忘在客廳裡的安德烈公 爵的信。瑪麗亞公爵小姐把信給了他。雖然對她這是不愉快的事,但是她還是敢於向米哈伊 爾﹒伊萬內奇詢問她父親現在在干什麼。 「總是忙!」米哈伊爾﹒伊萬內奇面帶恭敬而又譏諷的笑容說,這就使得瑪麗亞公爵小 姐的面色發白了。「他對那幢新房很不放心,看了一會兒書,而現在。」米哈伊爾﹒伊萬內 奇壓低了嗓音說,準是伏案寫遺囑吧!(近來公爵喜愛的工作之一是整理一些死後留傳後世 的文件,他稱之為遺囑。)」 「要派阿爾帕特奇到斯摩稜斯克去嗎?」瑪麗亞公爵小姐問。 「可不是,他已經等了好久。」 ------------------    戰爭與和平 3 當米哈伊爾﹒伊萬內奇拿著信回到書房的時候,公爵戴著眼鏡和眼罩在蠟燭罩燈的前 面,靠近打開的辦公桌傍邊坐著,拿著文件的手伸得很遠,擺出一副有點兒莊嚴的姿勢,在 讀他死後將呈送給皇帝御覽的文件(他稱之為說明書)。 米哈伊爾﹒伊萬內奇進房時,公爵含著眼淚回憶他當初寫的。而現在他看著的文件。後 來他從米哈伊爾﹒伊萬內奇手中拿到信,便放到衣袋裡,擱好文件,才把等了好久的阿爾帕 特奇叫來。 他在一張小紙條上寫著去斯摩稜斯克要辦的事,接著他在房裡,一面從站在門邊等候的 阿爾帕特奇面前來回走動,一面發出命令。 「聽著!信箋,要八帖,就是這個樣品;金邊的……一定要照這個樣;清漆,火漆(封 蠟)——按照米哈伊爾﹒伊萬內奇開的單子辦。」 他在房裡走了一會兒,看了看備忘錄。 「然後把關於證書的信親自交給省長。」 隨後是新房子門上需要的門閂,這些閂一定要照公爵親自所定的式樣去作。再就是定做 一只盛放遺囑的,且有裝幀的匣子。 對阿爾帕特奇作的指示延續了兩個多小時,公爵仍然沒有把他放走。他坐下來沉思,閉 目打盹。阿爾帕特奇不時動彈一下。 「好啦,走吧,走吧;如果還要什麼,我會派人來叫你的。」 於是阿爾帕特奇出去了。公爵又到辦公桌前,向它裡面看了一下,摸了摸他的文件,然 後又關上,便坐在桌傍給省長寫信。 當他封好了信,站起來的時候,已經很晚了。他想要睡覺,但是他知道他睡不著,在床 上會出現最壞的想法。他叫來了吉洪,同他一起走了幾個房間,以便告訴他今晚把床放到哪 裡。他走來走去,打量著每個屋角。 他覺得到處都不好。最不好的是書房裡他睡慣了的那張沙發。他覺得這張沙發很可怕, 大概是因為他躺在上面反覆思量過使人極不愉快的事情。什麼地方都不好,但是最好的地方 還是休息室大鋼琴後面的那個角落,因為他還有在這裡睡過。 吉洪和一個僕人搬來一張床,開始舖起來。 「不是這樣!不是這樣!」公爵大聲說罷,便親自把床拉得遠離牆角的四分之一,然後 又拉近一些。 「好,我終於把事做完了,現在我要休息了。」公爵想了想說,於是他讓吉洪給他脫衣 服。 由於脫上衣和褲子需要費力,公爵煩惱地皺著眉頭,脫了衣服,他困難地往床上一坐, 似乎在沉思,輕蔑地瞅著他那焦黃枯瘦的雙腿。他不是在沉思,而是在拖延把兩條腿費力地 抬起來上床的時間。「啊呀;多麼困難!啊呀,哪怕快一點結束這些勞動也好!您放我走 吧!」他想,他咬緊嘴唇,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躺了下來。但是他剛一躺下,便突然覺得整 個床就在他身子下面均勻地晃來晃去著,好像在沉重地喘氣和衝撞。幾乎每天夜裡都是這 樣。他睜開了剛閉上的眼睛。 「不得安寧,該死的東西!」他憤怒地不知對誰埋怨了幾句。「是的,是的,還有一件 重要的事,而且非常重要,我留待夜裡上了床才辦的。門閂嗎?不是,這件事我已交待過 了。不是,大概還有那麼一件事,在客廳裡提到過的。瑪麗亞公爵小姐不知因為什麼撒了 謊。德薩爾——這個傻瓜,不知說了點什麼。衣袋裡有點東西,——我記不得了。」 「季什卡!吃飯的時候講到過什麼?「 「講到過米哈伊爾公爵……」 「別說了,別說了。」公爵用手拍桌子。「是的,我知道了,安德烈公爵的信,瑪麗亞 公爵小姐還念過。德薩爾不知說過維捷布斯克什麼。現在我來念。」 他吩咐人把信從衣袋裡拿出來,並把一張擺著一杯檸檬水和一支螺紋蠟燭的小桌子移到 床邊,便戴上眼鏡,開始看起信來。在這個時候,他只有在夜深人靜之中,在藍燈罩下的弱 光裡看著信,這才第一次瞬間悟出信裡說的意思。 「法軍到了維捷布斯克,再過四晝夜的行程,他們就可能到斯摩稜斯克了;也許他們已 經到那裡了。」 「季什卡!」吉洪一躍而起。「不,不要了,不要了!」他大聲說。 他把信藏在燭台下面,閉上了眼睛。於是他想起了多瑙河,明朗的中午,蘆葦,俄國營 地;他這個年輕的將軍,臉上沒有一條皺紋,精力充沛,心情愉快,面色紅潤,走進波將金 的彩飾帳篷,對朝廷這個寵臣如火焚似的嫉妒心理強烈,現在仍然像當時一樣使他激動。從 而他回想起和波將金初次見面時所說的話,這時他眼前又出現那位個兒不高,胖臉蠟黃的皇 太后,第一次親切地接見他時露出的笑容和她說的話;同時他又回想起來她在靈台上的面 容,以及在御棺傍邊為了吻她的手的權利而與祖博夫之間發生沖突的情景。 「唉,快點,快點回到那個時代去吧,讓現在的一切快一點,快一點結束吧!叫他們不 要打攪我,讓我安靜一下吧!」 ------------------    戰爭與和平 4 尼古拉﹒安德烈伊奇﹒博爾孔斯基公爵的莊園、童山,在斯摩稜斯克背後六十俄裡,離 莫斯科大道三俄裡。 就在公爵給阿爾帕特奇作指示的那天晚上,德薩爾求見瑪麗亞公爵小姐,告訴她說,鑒 於公爵健康欠佳,而且對自己的安全也未采取任何措施,而據安德烈公爵的來信看,顯然留 在童山是不安全的,因此他恭敬地勸她親自給總督寫一封信,讓阿爾帕特奇帶到斯摩稜斯 克,求他把戰局和童山所受到的威脅程度告訴她。德薩爾替瑪麗亞公爵小姐代筆寫了一封信 給總督的信,由她簽了名,才把這封信交給阿爾帕特奇,命令他呈送總督。如遇到危險,就 盡快趕回來。 阿爾帕特奇接到指示後,就戴上白絨毛帽子(公爵的禮物),像公爵似的拿著手杖,由 家裡的人伴送,一出門就坐上了駕三匹肥壯的、毛色黃褐而黑鬃的馬拉的皮篷馬車。 大鈴鐺包了起來,小鈴鐺也塞滿了紙,因為公爵不讓人在童山坐帶鈴鐺的馬車。但是阿 爾帕特奇卻喜歡在出遠門時乘坐的車帶著大小的鈴鐺。阿爾帕特奇的「朝臣」們——行政長 官,事務員,廚娘(一黑一白的兩個老太太),哥薩克小孩,馬車伕以及各種農奴;都出來 為他送行。 他的女兒把印花色彩的鴨絨坐墊放在他背靠背後面和身下,老姨子還偷偷地塞給他一小 包東西。然後才由一個馬車伕攙扶著他上車。 「嘿,老娘兒們全出動!老娘兒們,老娘兒們!」阿爾帕特奇正像老公爵,氣喘吁吁 地、急促地說了才坐上車去。同時對行政長官作了有關事務性的最後指示。這次他不再照公 爵那樣了,從禿頭上取下帽子,畫了三次十字。 「您,如果有什麼……您就回來吧,雅科夫﹒阿爾帕特奇;看在基督的面上,可憐可憐 我們吧!」他的妻子向他叫喊道,暗示他有關戰爭和敵人的流言。 「老娘兒們,老娘兒們,老娘兒們全出動!」阿爾帕特奇自言自語說罷,上路後,他環 顧著四周的田野,有的地方黑麥已經黃熟,有的地方是青枝綠葉茂密的燕麥,有的地方還是 剛剛開始再耕的黑土。阿爾帕特奇坐在車上欣賞著當年春播作物少有的好收成,仔細瞧了瞧 黑麥田的地塊,有幾處已經開始收割,於是他用心盤算著播和收穫,然後又想到有沒有忘記 公爵的什麼吩咐。 路上喂過兩次馬,八月四日傍晚,阿爾帕特奇到了城裡。 在途中,阿爾帕特奇遇到並越過了輜重車和軍隊。他快到斯摩稜斯克時,聽到了遠處的 槍聲,但槍聲並沒有使他吃驚。使他最吃驚的是他臨近斯摩稜斯克時,看見有些士兵正在割 一片長勢很好的燕麥,顯然是用來喂馬的。而燕麥地裡還駐著一個兵營;這種情況使阿爾帕 特奇大吃一驚;但是他一心想著自己的事,很快就把它忘掉了。 阿爾帕特奇三十多年的一切生活興趣,只局限於公爵的心願範圍內,他從來沒有超越出 這個範圍。凡是與執行公爵的命令無關的事,他不僅不感興趣,而且對阿爾帕特奇來說是不 存在的。 八月四日傍晚,阿爾帕特奇到達斯摩稜斯克,住宿在德聶伯河對岸的加欽斯克郊區,費 拉蓬托夫的旅店裡,三十年來他在這裡住習慣了。十二年前,費拉蓬托夫沾了阿爾帕特奇的 光,從公爵手裡買下了一片小樹林,開始做生意,如今在省城裡已經有了一所房子,一家旅 店和一爿麵粉店。費拉蓬托夫是一個身體肥胖、面色黑紅,四十來歲的莊稼漢,他嘴唇粗 厚,鼻子儼如一顆粗大的肉瘤,皺起的濃眉上方也長著有同樣粗大的兩個肉瘤,此外還有一 個凸起的大肚子。 身穿背心和印花襯衫的費拉蓬托夫,站在面臨大街的麵粉店的傍邊,他看見了阿爾帕特 奇,便向他走過去。 「歡迎,歡迎,雅科夫﹒阿爾帕特奇!人家都出城,你倒進城來。」店主說。 「為什麼要出城?」阿爾帕特奇問道。 「我也說嘛,老百姓太愚蠢!還不是怕法國人唄!」 「老娘兒們的見識,老娘兒們的見識!」阿爾帕特奇說。 「我也是這麼推想的,雅科夫﹒阿爾帕特奇。我說,有了命令不讓他們進來,那就是 說,這是對的。但是莊稼漢要三個盧布的車費,因為他們真是天良喪盡!」 雅科夫﹒阿爾帕特奇漫不經心地聽著。他要了一壺茶和喂馬的乾草,然後喝足了茶,便 躺下睡覺了。 通宵達旦,軍隊都在街上不停地從旅店傍邊走過。第二天,阿爾帕特奇穿上只有在城裡 才穿的坎肩,出門去辦事。早晨陽光燦爛,八點鐘就很熱了。阿爾帕特奇認為,是收割莊稼 的好日子。從早晨起就聽得見城外的槍聲。 從早晨八點開始,步槍聲中夾雜著大炮的轟鳴,街上有許多不知往何處急急忙忙走著的 行人,也還有士兵,但仍和平時一樣,馬車來來往往,商人站在店舖裡,教堂裡做禮拜。阿 爾帕特奇走遍商店、政府機關和郵局,並看望了總督。在政府機關、商店和郵局裡,大家都 在談論軍隊,談論已經開始攻城的敵人;大家都在互相探詢應該怎麼辦,大家都在竭力互相 安慰安慰。 阿爾帕特奇在總督住它的前邊發現有許多人,哥薩克士兵和總督的一輛旅行馬車。雅科 夫﹒阿爾帕特奇在台階上遇到兩個貴族紳士,其中有一個他認識。他認識的那個貴族紳士過 去當過縣警察局長,正在激動地說: 「要知道,這不是鬧著玩的!」他說,「單獨一個人誰都好辦。一個人倒霉一人當,可 是一家十三口人,還有全部的財產……弄得家破人亡,這算個什麼長官呀?……哎,就該絞 死這幫強盜……」 「行啦!得啦!」另一位貴族紳士說。 「我犯什麼法,讓他聽見好了!我們又不是狗。」前任警察局長說罷,便回頭看了一 下,看見了阿爾帕特奇。 「啊,雅科夫﹒阿爾帕特奇,你來干什麼?」 「奉公爵大人之命,前來拜見總督先生。」阿爾帕特奇回答後,才傲慢地抬起頭來,把 一只手放在懷裡,每當他提起公爵時,總是擺出這個模樣……「派我來打聽一下戰役的局 勢。」他說。 「是的,你就打聽去吧!」在場的一位地主大聲說,「他們弄得一輛大車也沒有了,甚 至什麼東西也沒有了!……這不是,你聽見了嗎?」他指著傳來槍聲的方向說。 「弄得大家全都給毀了……狗強盜!」他又說了幾句,然後才走下台階。 阿爾帕特奇搖了搖頭,便上樓去了。在接待室裡有商人、婦女、官吏,他們都相視沉默 不語。辦公室的門開了,大家都站起來向前移動。從門裡跑出來一個官吏,同一位商人說了 幾句話,叫了一個脖子上掛著十字架的胖官吏跟他來,又進到門裡去了。顯然是避免大家投 向地的目光和向他提出問題。阿爾帕特奇向前移動了一下,在那位官吏再走出來時,他把一 只手插進扣著的常禮服的胸襟裡,向官吏打了招呼,並遞給他兩封信。 「這是博爾孔斯基公爵上將遞交給阿什男爵先生的信。」他這樣鄭重而又意味深長地宣 告,以致那位官吏便轉向他,把信接過去。過了幾分鐘,總督就接見了阿爾帕特奇,並匆匆 忙忙地對他說。 「請向公爵和公爵小姐稟報,就說我什麼都不知道,因為我是遵照最高當局的命令行動 的——你看就是……」 接著他遞給阿爾帕特奇一份公文。 「不過,因為公爵健康欠佳,我勸他去莫斯科。我也馬上就要走了。請稟告……」但是 總督話還沒有說完,一個灰塵垢面,渾身大汗的軍官跑進門來,開始用法語說了幾句不知什 麼話。總督的臉上現出驚駭萬分的神情。 「去吧!」他向阿爾帕特奇點了點頭說話後,又開始向那位軍官詢問什麼。當他走出總 督辦公室的時候,那些渴求、驚慌,孤立無援的目光都投到阿爾帕特奇的身上。阿爾帕特奇 不由自主地諦聽著這時離得很近的、仍然是猛烈的槍炮聲,他急忙趕回旅店。總督給阿爾帕 特奇的公文如下:   「我向您保證,斯摩稜斯克城現在還沒有面臨絲毫的危險,可能受到威脅也令人難 於置信。我從一方面,巴格拉季翁公爵從另一方面於二十二日在斯摩稜斯前面會師,從而兩 軍聯合兵力共同保衛貴省的同胞,直到我們努力把祖國的敵人擊退,或者我們英勇的隊伍一 直戰鬥到最後一個人。由此可見,您有充分的權力安慰斯摩稜斯克的市民。因為受到如此英 勇軍隊保衛的人,可以相信他們會獲得勝利。」(巴克萊﹒德﹒托利給斯摩稜斯克總督阿什 男爵的訓令。一八一二年)。 人們神情不安地在街上走來走去。 滿載著家用食具,坐椅和櫃子的大車,不斷地從住宅的大門裡開出來,沿街行駛。在費 拉蓬托夫家隔壁的門前,停著幾輛馬車,婦女們一面互道再見,一面嚎哭著說話。一條看家 狗在駕上馬拉的馬車前叫著轉來轉去。 阿爾帕特奇邁著比平時更為匆忙的步伐向旅店走進去,直接走到停放他的車馬棚那裡。 車伕睡著了,他叫醒他,吩咐套馬,然後走進穿堂。在店主的正房裡聽見有個孩子的哭聲, 一個婦女撕肝裂肺的號啕聲,費拉蓬托夫嘶啞的憤怒的尖叫聲。這時阿爾帕特奇剛一進門 來,廚娘像一只受驚的母雞一樣,正在穿堂裡亂竄。 「打死人了,——老闆娘給打死了!……又打,又拖啊! ……」 「為了什麼?」阿爾帕特奇問。 「她央求離開這裡。婦道人家嘛!她說;你帶我走吧!不要讓我和小孩子們一起都毀掉 了吧;人家都走光了,她又說,咱們幹嗎不走?於是就開始打她了。而且又打;又拖呀!」 阿爾帕特奇聽到這番話後,好像是贊同地點了點頭,但又不想再聽下去,便向對麵店主 正房的門口走去,因為他買的東西放在這裡。 「你這個惡棍,兇手!」這時,有個瘦削、臉色蒼白的女人,手中抱著一個孩子,頭巾 從頭上扯了下來,她一面叫喊道,一面從門裡沖出來,下了台階便向院子裡跑去,費拉蓬托 夫跟著追她,一見到阿爾帕特奇,他便理了理背心和頭髮,打了個呵欠,就尾隨阿爾帕特奇 進屋去了。 「難道你就想走了嗎?」他問。 阿爾帕特奇既不答話,也未回頭看一下店主,只顧查看自己買好的東西,問店主應付多 少房錢。 「算一下吧!怎麼樣,到總督那裡去了嗎?」費拉蓬托夫問,「有什麼決定嗎?」 阿爾帕特奇回答說,總督根本沒對他說什麼。 「干我們這一行的,難道能搬走嗎?」費拉蓬托夫說。「到多羅戈布日租輛大車得付七 個盧布。所以我說,他們喪盡天良!」他說。 「謝利瓦諾夫星期四投了個機,麵粉賣給軍隊,九盧布一袋,怎麼樣,您要喝茶嗎?」 他補充說。套馬的時候,阿爾帕特奇和費拉蓬托夫一同喝茶,談論糧價、收成和適於收割的 好天氣。 「到底還是停下來了!」費拉蓬托夫喝完了三杯茶,站起來說,「一定是我們的軍隊打 勝了。已經說了,不讓他們進來嘛。這就是說,我們有能力……前些日子,據說馬特維﹒伊 萬內奇﹒普拉托夫ヾ把他們趕到了馬裡納河裡,一天淹死一萬八千左右的人,難道不是!」   ヾ馬﹒伊﹒普拉托夫(1761∼1818),俄國騎兵將領,一八一二年在與法軍作戰中 戰功卓著,是當時頓河哥薩克人民軍的發起者和組織者。 阿爾帕特奇收拾好買的東西,交給進房來的車伕,同店主結清了賬。一輛輕便馬車駛出 大門,傳來車輪、馬蹄和小鈴鐺的聲音。 早就過了晌午了,街的一半是陰影,街的另一邊則被太陽照得明亮亮的。阿爾帕特奇向 窗外望了一眼,便向門口走去。突然聽見有叫人覺得奇怪地、遠方傳來的呼嘯聲和碰撞聲, 隨後又傳來了一陣震動玻璃窗的炮彈的隆隆聲。 阿爾帕特奇走到街上,街上有兩個人向大橋跑去。四面八方傳來了炮彈的嗖嗖聲、轟隆 聲以及落在城內的榴彈爆炸聲。但是這些聲音和城外的槍炮聲比起來,幾乎是聽不見的,不 為市民所注意的。這是下午四點鐘拿破侖下令,用一百三十尊大炮向這座城市轟擊。起初, 老百姓還不理解這次轟擊的意義。 榴彈和炮彈降落的聲音,開始只引起了人們的好奇心。費拉蓬托夫的妻子在板棚裡不停 地哭到現在,她也不作聲了,抱著孩子向大門口走去,默默地望著行人,傾聽著槍炮聲。 廚娘和一個伙計也來到大門口。大家都懷著愉快的好奇心情,竭力看一看從他們頭上飛 過去的炮彈。從街的拐角處過來幾個人,他們正在興奮地談論著什麼。 「這真威力大!」有一個人說,「把房頂和天花板都打得碎片紛飛。」 「像豬拱土一樣。」另一個人說。 「多麼帶勁!好大的威力!」他笑著說。 「好在你跳開了,否則會把你炸得稀巴爛!」 人們都朝這兩個人看著。他們停了下來,講到有一發炮彈正落在他們身邊的房屋上的情 景。這時,又有一些炮彈不停地從人們頭上飛過,時而發出迅速沉悶的嘯聲,這是一種圓形 炮彈,時而聽到悅耳的呼嘯,這是一種榴彈;但是沒有一發炮彈落在附近,都飛過去了。阿 爾帕特奇坐上皮篷馬車走了,店主仍站在門前。 「沒有什麼可看的!」他對廚娘喊道。那個廚娘穿著紅裙子,卷起袖子,搖擺著兩只裸 露的胳膊肘,走到角落裡,聽他們說話。 「這真奇怪!」她說。但是她聽到主人的聲音,便放下撩起的裙子,走回來了。 又響起了嗖嗖的呼嘯聲,但這一次離得很近,好像飛鳥俯衝一樣,只見街心火光一閃, 不知什麼東西爆炸開了,頓時街上瀰漫著硝煙。 「混蛋,你這是干什麼?」店主喊叫一聲,便向廚娘跑去。 就在這一瞬間,四面八方的婦女都悲慘地呼號,一個小孩也驚恐地哭起來,人們面色蒼 白,默默地群集在廚娘的周圍。在這一人群之中,廚娘的呻吟聲和說話聲聽起來至今清晰。 「唉喲,我的好人啊!我的親人啊!別讓我死啊!我的好人啊!……」 五分鐘後,街上空無一人。榴彈碎片打傷了廚娘的大腿,有人把她抬到廚房裡。阿爾帕 特奇、他的車伕、費拉蓬托夫的妻子和幾個孩子們,還有看門的都坐在地窖裡聽候外面的動 靜。隆隆的炮聲、炮彈的呼嘯聲和廚娘比其他人的聲音都高的、可憐的哀號聲,一刻也沒有 停止過。旅店老闆娘時而搖晃哄著孩子,時而用可憐的低語問所有進地窖的人,她的留在街 上的丈夫在哪裡。進地窖的伙計告訴她說,店主和其他人都到大教堂那裡抬斯摩稜斯克顯靈 的聖像去了。 接近黃昏時,炮彈聲開始平靜下來。阿爾帕特奇從地窖裡走出來,站在門口邊。開初明 朗的夜空還瀰漫著煙霧,然後一輪新月高懸中天,透過煙霧奇異地閃光。在原先可怕的炮聲 停止後,城市的上空顯得寂靜了,好像只有滿城的腳步聲,呻吟聲,遙遠的喊叫聲和著大的 畢剝聲打破了沉寂。廚娘的呻吟聲現在也靜下來了。有兩處、團團的黑煙騰空而起,擴散開 來。穿著各種制服的士兵,好像是從搗毀了的蟻巢中逃出來的螞蟻一樣,不成隊列地朝著不 同的方向,走的走,跑的跑。阿爾帕特奇親眼看見其中幾個士兵向費拉蓬托夫的院子跑去。 而他也走到大門口去了。有一個團前擁後擠地匆忙往後撤退,把街道都堵塞起來了。 「這個城市放棄了,走吧,走吧!」那個看見他的身影的軍官向他說,立刻又轉身喝開 那些士兵: 「我讓你們向人家院子裡跑去的!」他大喝一聲。 阿爾帕特奇回到屋裡,叫了車伕,吩咐他趕車上路。費拉蓬托夫全家人都跟著阿爾帕特 奇和車伕走出門來。一直默不作聲的婦女們,一看見滾滾的濃煙,特別是看見這時在暮色中 已經很明顯的大焰,就望著大火的地方哭起來了。街道別的角落裡也傳來了同樣的哭聲,似 乎同她們遙相呼應。阿爾帕特奇和車伕在屋簷下用顫抖的雙手整理著纏結的纏繩和挽索。 阿爾帕特奇從大門出來坐上車走時,看到費拉蓬托夫敞開的店裡有十來個士兵,一面大 聲說話,一面把麵粉和葵花子裝進口袋和背包。那時,費拉蓬托夫從街上回來,走進店裡。 他看見士兵之後,本想要喊叫一聲什麼,可他突然停了下來,抓住頭髮,又哭又哈哈大笑起 來。 「把東西都拿走吧,弟兄們!不要留給魔鬼!」他喊叫道,並親自搬了幾袋麵粉扔到街 上。有的士兵嚇跑了,有的士兵還在裝。費拉蓬托夫看見了阿爾帕特奇,便轉身對他說。 「完了!俄羅斯!」他大喊大叫。「阿爾帕特奇!完了!我要親自來放火。完了……」 費拉蓬托夫跑進院子裡去了。 士兵川流不息地在街上走過,堵塞了整個街道,因此阿爾帕特奇過不去,一定得等著。 費拉蓬托夫的妻子帶著孩子們也坐在一輛大車上,等到通行時才過去。 已經完全是黑夜了。天空出現了星星,新月不時地從煙霧中閃現出來。在通往德聶伯河 的斜坡上,阿爾帕特奇和店主妻子的車輛,在士兵和別的車輛中間緩緩地移動著,有時一定 得停下來。離停車的十字路口不遠的一條胡同裡,一處住宅和幾家店舖在著火,但火快要燃 盡。有時火焰熄滅,消失在黑煙裡,有時又忽然明亮地燃燒。極其清晰地照耀擠在十字路口 的人的臉上。火場前邊隱約有幾個黑的人影,透過火焰不停的嗶剝聲,聽得見人們的談話聲 和喊叫聲。阿爾帕特奇見他的車子一時過不去,就從車上下來,拐到胡同裡去看火。士兵不 斷地在火旁前後亂竄,阿爾帕特奇看見兩個士兵和一個穿厚呢子軍大衣的人從火場裡拖出一 段燃著的圓木,另外幾個人抱著乾草到街的對面的院子裡去。 阿爾帕特奇走到一大群人那裡,他們站在一個全部燃燒得正旺的高大的倉庫對面,牆都 在火裡,後牆倒塌了,木板房頂也塌陷了,椽子都在燃燒。顯然,人群都在等待屋頂塌下 來。阿爾帕特奇也在等這個時刻。 「阿爾帕特奇!」突然一個熟悉的聲音在叫老人的名字。 「我的天啊,原來是公爵大人!」阿爾帕特奇回答說,他立刻就聽出來是小公爵的聲音。 安德烈公爵穿著外套,騎著一匹烏黑的馬,正站在人群後邊望著阿爾帕特奇。 「你怎麼到這兒來了!」他問。 「公……公爵大人!」阿爾帕特奇說著說著說哭起來了……「公……公爵大人,我們完 蛋了嗎?我的上帝!……」 「你怎麼到這兒來了!」安德烈公爵又問。 這時,火焰明亮地燃燒起來,照亮了阿爾帕特奇的小主人蒼白而憔悴的臉。阿爾帕特奇 講了,他是怎樣被派到這裡,又好不容易才走了出來。 「怎麼,公爵大人,我們真的完蛋了嗎?」他又問。 安德烈公爵沒有作回答,他掏出筆記本,抬起膝蓋,在撕下的一頁紙上用鉛筆給他的妹 妹寫道: 「斯摩稜斯克要放棄了!一星期之後童山將被敵人所占領。你們立刻動身去莫斯科。馬 上告訴我,何時上路,並派一名信使去烏斯維亞日。」 他寫完後,就把那張便箋交給阿爾帕特奇,還口頭交待他,怎樣照料公爵、公爵小姐、 他的兒子和教師上路,怎樣立刻回信並把信寄到哪裡。他還未來得及說完這些指示,便有一 個參謀長,帶著侍從騎馬向他奔馳而來。 「您是團長嗎?」參謀長用安德烈公爵熟悉的德語口音喊道。「當著您的面燒房子,您 卻站著不動?這意味著什麼?您要負責!」貝格叫嚷著,他現在是第一軍步兵左翼司令官的 副參謀長,正如貝格所說,這是一個顯然很稱心的美差。 安德烈公爵望了望他,沒有答理,繼續向阿爾帕特奇說: 「你告訴他說,我等回信等到十號,如果十號我還得不到他們啟程的消息,我就要放棄 一切,親自到童山去走一趟。」 「公爵,我說這話,只因為我應該執行命令,」貝格認出安德烈公爵後說,「因為我一 向是嚴格執行,……請您原諒我吧!」貝格替自己辯解說。 「火焰中嗶剝響起來。後來火光又熄了一會兒;滾滾的濃煙從房頂下面不斷冒出來。火 焰中又有一聲可怕的巨響,有個巨大的東西坍塌下來了。 「哎唷!」人們隨著糧倉塌下來的天花板的響聲吼叫起來,燃燒過的糧食從糧倉那裡散 發出麵餅的香味。火焰又突然升起來,照亮了站在大場周圍的人們興奮、歡快而又精疲力盡 的臉。 一個穿厚呢子軍大衣的人舉手叫喊道: 「好呀!來吧!弟兄們,好呀……。」 「這是本店的人!」異口同聲地說。 「那,那麼,」安德烈公爵問阿爾帕特奇說,「把我向你所說的一切都轉告給他們。」 但他一句話也沒有回答那默默不語地站在他身旁的貝格,摸了一下馬,便走到胡同裡去了。 ------------------    戰爭與和平 5 軍隊從斯摩稜斯克繼續撤退。敵人緊追不捨。八月十日,安德烈公爵指揮的團隊沿著大 路行進,從通向童山的那條路旁經過。炎熱和干旱已持續了三個多禮拜。每天,天空都飄著 一團團卷曲的白雲,偶爾遮住陽光;但到了黃昏,天空又一碧如洗,太陽慢慢沉入褐紅色的 薄霧中。只有夜晚厚重的露水滋潤著大地。殘留在麥茬上的麥粒被烤曬乾了,撒落在田裡。 沼澤干涸,牲畜在被太陽烤焦的牧場上找不到飼料而餓得狂叫,只有夜晚在林子裡,在露水 還保存著的時候才是涼爽的。而在路上,在軍隊行進的大路上,甚至在夜間,即使在穿過樹 林,也沒有那樣的涼意。路面被攪起三——四寸深的塵土裡,是看不到露水的。天剛一亮, 部隊便又開始行軍。輜重車和炮車的輪轂,步兵的腳踝,都陷在酥軟窒悶、夜裡也未冷卻的 燥熱的塵土裡,無聲地行進著。一部份的沙土被人的腳和車輪攪和著,另一部份揚起來,像 雲層一樣懸浮在軍隊頭頂上,鑽入路上行人和牲畜的眼睛,毛髮,耳朵,鼻孔,主要是鑽入 肺部。太陽升得愈高,塵土的雲霧也升騰得愈高,但透過稀薄灼熱的塵霧,那未被彩雲遮蓋 的太陽仍然可用肉眼瞭望。太陽好似一輪火紅的大球。沒有一絲風,人們便在這凝滯的空氣 裡喘息。他們行走時,都用毛巾纏住口鼻。每到一個村莊,便都湧到井邊,為了爭著喝水爭 得打起來,一直把井水喝到現出泥漿為止。 安德烈公爵統率著他那一團人馬,忙於處理兵團的雜務,官兵的福利以及必須的收發命 令等事項。斯摩稜斯克的大火和城市的放棄,對安德烈公爵說來是一個時代的特徵。一種新 的仇恨敵人的感情使他忘掉自己的悲痛。他全神貫注於本團的事務,關心自己的士兵和自己 的軍官,待他們親切。團裡都叫他我們的公爵,為他感到驕傲,並且熱愛他。但他只有在和 本團的人,和季莫欣之類的人相處才是善良溫和的,這些人都是他新認識的,而且又處於和 以前不同的環境,這些人不可能了解和知道他的過去;而他一接觸到自己從前的相識,接觸 到司令部的人,他立刻又豎起頭髮;變得兇狠、好嘲弄、倨傲。一切使他聯想起過去的東 西,都使他反感,因此,在對待先前那個圈子的關係上,他只是盡量履行職責和避免不公正 而已。 的確,一切照安德烈公爵現在看來,都處於黑暗和憂鬱之中——尤其是八月六日放棄了 斯摩稜斯克(他認為可以而且應當守住)之後,在他的老而且病的父親不得不逃往莫斯科, 拋棄他如此心愛的多年經營的蓋滿了住房並且遷進人口的童山,任敵人劫搶之後更覺得暗 淡、淒慘,但儘管如此,因為有這一團人馬的緣故,安德烈公爵得以考慮另一個與一般問題 無關的事情——考慮自己的團隊。八月十日,他那一團所在的縱隊行至與童山平行的地方。 安德烈公爵兩天前得到了父親、妹妹和兒子去了莫斯科的消息。雖然他在童山並沒有什麼事 情可干,但是他生性喜愛自找悲痛,他於是決定順便到童山去。 他吩咐給他備馬,騎著馬從行軍途中馳往他父親的鄉村。他是在那裡出生並度過了童年 時代的。安德烈公爵騎馬經過水塘旁邊,先前那裡總有幾十個村婦一面談天,一面捶著搗衣 棒洗刷衣服,現在一個人影也看不到,散了架的木排ヾ一半浸到水裡,歪歪斜斜地飄到水塘 中央。安德烈公爵策馬走近看門人的小屋。入口的石頭大門旁邊沒有人,門也是閉鎖著的。 花園的小徑已被雜草淹沒,牛犢和馬匹在英國式的公園裡游蕩。安德烈公爵騎馬來到暖房: 玻璃已被打碎,種在桶裡的樹有一些倒下了,有一些枯死了。他呼喚花匠塔拉斯,無人回 答。他繞過暖房到了標本園,看到雕木欄干完全斷裂,結著果子的一些李樹枝也已折斷。安 德烈公爵童年在大門口常見到的那位老農奴正坐在綠色長凳上編織樹皮鞋。   ヾ架在水塘邊便於取水,洗衣,飲牲畜等。 他已聾了,聽不見安德烈公爵走到近旁來。他坐在老公爵愛坐的那條長凳上,他的身 旁,在枯死的折斷的玉蘭花枝條上,掛著樹皮。 安德烈公爵騎馬走到住宅前,老花園裡的幾棵菩提樹已被砍伐,一匹花馬帶著馬駒在住 宅前邊的薔薇花叢中來回走動。窗戶都釘上了護窗板。樓下的一扇窗戶還開著。一個童僕看 見安德烈公爵跑進住宅去了。 阿爾帕特奇送走家眷後,獨自一人留在童山;他坐在屋裡讀一本《聖徒傳》。聽說安德 烈公爵已回來,鼻樑上還架著眼鏡,他便邊扣衣服鈕扣邊走出宅院,急忙走到公爵身邊,吻 著安德烈公爵的膝蓋,一句話不說地哭了起來。 然後,他轉過身去,為自己的軟弱而覺得氣忿,開始報告各種事務。全部貴重物品都已 運往博古恰羅沃。糧食,約一百俄石,也已運走;乾草和春播作物,據阿爾帕特奇說,今年 長勢特別好是豐收作物,還未成熟就被軍隊割下徵用了。農奴們也都破產,有些去了博古恰 羅沃,一小部留了下來。 安德烈公爵不等他說完便問。 「父親和妹妹什麼時候去的?」——他指的是什麼時候去莫斯科的。阿爾帕特奇以為問 的是去博古恰羅沃,回答說七號去的,接著又細談經營的事,詢問今後的安排。 「您是否說軍隊開收條便可拿走燕麥?我們還剩下六百俄石呢。」阿爾帕特奇問。 「對他回答什麼好呢?」安德烈公爵心裡想,看著老人在陽光下閃閃發光的禿頂,從他 臉上的表情看出,他自己也分明懂得這些問題不合時宜,不過是以問題來抑制悲傷罷了。 「好,發給他們吧。」他說。 「如果您看到花園裡雜亂無章,」阿爾帕特奇說道,「那是沒法防止的:有三個團經過 這裡,在這裡住過,特別是龍騎兵。我記下了指揮官的官階和姓名,以便遞呈子。」 「呶,你怎麼辦呢?留下來嗎,要是敵人占領了這裡?」安德烈公爵問他。 阿爾帕特奇把臉轉過來朝安德烈公爵,看著他,並突然莊嚴地舉起一只手: 「上帝是我的護佑人,聽從他的意旨!」他說。 成群的農奴和家奴從牧場走來,脫帽走近安德烈公爵。 「呶,告別了!」安德烈公爵從馬上俯身對阿爾帕特奇說,「你自己也走,能帶的都帶 上,把人都打發到梁贊或莫斯科附近的莊園去。」阿爾帕特奇挨著他的腿痛哭起來。安德烈 公爵小心地推開他,使勁一催馬,向下面的林蔭道疾馳而去。 那個老頭兒對這一切仍無動於衷,就像那叮在一個高貴的死者臉上的蒼蠅一樣,坐在標 本園裡敲打樹皮鞋的楦頭,兩個小姑娘用衣裙兒兜著她們從暖房樹上摘下的李子,從那裡跑 來碰上了安德烈公爵。大一點的那個姑娘一見到年輕的主人,滿臉驚慌地拉起小夥伴的手, 一起藏到一顆白樺樹的後面,顧不得拾起撒落一地的青李子。 安德烈公爵也慌忙地轉過臉去,避開她們,怕她們發覺他看到了她們。他憐憫那個好看 的受了驚的小女孩。他害怕回頭去看她,但又忍不住想看一眼。他沉浸在一陣新的喜悅的慰 藉之中,因為他剛才看見那兩個小女孩,明白了世上還存在著另一種對他完全陌生的合乎情 理的人類的志趣,它同吸引著他的興趣是一樣的。這兩個小姑娘顯然渴望著一件事,即拿走 和吃掉那些青李子,而且不被人抓住,安德烈公爵也同她倆一起希望這件事成功。他止不住 再看了她們一眼。她們認為自己已脫離危險,便從隱藏的地方跳了出來,用尖細的小嗓子叫 喊著,兜起衣襟,翻動著曬黑了的光腳板,愉快迅速地沿著牧場的草地跑開了。 離開大路上軍隊行進時揚起的灰塵區域,安德烈公爵多少感到一些清爽。但離童山不 遠,他又回到大路上,並在一處小水塘的堤壩旁,趕上正在休息的他那一團的隊伍。那是午 後一點多鐘。太陽,灰塵瀰漫中的赤紅的圓球,透過他的黑外衣烘烤著他的背脊,令人難以 忍受。灰塵依然一動不動地懸浮在停止前進的人聲嘈雜的軍隊的上空。沒有風。在馳馬經過 堤壩時,安德烈公爵聞到池塘的綠藻和清涼的氣息。他很想跳到水裡去——不管水是多麼 髒。他環視著池塘,那裡傳來喊叫聲和笑鬧的聲音。這個不大的長有綠色植物的池塘,渾濁 的池水已經漲高了半尺多,漫過了堤壩。因為池塘泡滿了,赤裸裸的士兵、他們在池中打撲 騰的手臂,臉龐和脖頸像紅磚一樣,而他們的軀體卻是雪白的。所有這些雪白的光身子,在 這骯髒的水窪裡又笑又叫地撲撲通通玩,就像一群鯽魚擁擠在一個戽斗裡亂蹦亂跳似的,這 樣撲撲通通的玩水,帶有一點歡樂的意味,因而反襯出分外的憂愁。 一個年輕的金髮士兵——安德烈公爵認識他——是三連的,小腿肚上系一條皮帶,畫著 十字往後退幾步,以便更好地跑動,然後跳進水裡去,另一個黑黑的,頭髮總是亂蓬蓬的軍 士,站在齊腰深的水裡,肌肉發達的身子顫抖著高興地噴著響鼻,用兩只粗黑的手捧水淋自 己的腦袋。池塘裡響起一片互相潑水的聲音,尖叫聲,撲撲通通的響聲。 岸上,堤壩上和池塘裡,到處都是白晃晃的健康的肌肉發達的肉體。紅鼻子的軍官季莫 欣,在堤上用毛巾擦身子,看到公爵時很難為情,但仍毅然對他說: 「可真是痛快,閣下,您也來吧!」他說。 「髒得很。」安德烈公爵皺了皺眉頭說。 「我們立刻給您清場。」季莫欣還未穿上衣服就跑著去清場子。 「公爵要來洗了。」 「哪個公爵?我們的公爵嗎?」許多聲音一齊說,並且,大家都急忙地爬出池塘,安德 烈公爵很費勁才勸阻了他們。他想還不如去棚子裡沖洗一下。 「肉,軀體,chair a canon(炮灰)!」他看著自己赤裸的身體想道,全身哆嗦 著,倒不是由於寒冷,而是由於看到眾多軀體在骯髒的池塘裡洗澡,因而產生一種無法理解 的厭惡和恐怖。 八月七日,巴格拉季翁公爵在斯摩稜斯克大道上的米哈伊洛夫卡村駐地寫了下面的信。 「阿列克謝﹒安德烈耶維奇伯爵閣下:(他是給阿拉克切耶夫寫信,但他知道他的信將 被皇上御覽,故爾傾其所能地斟酌每一詞語)。 我想,那位大臣已經報告了斯摩稜斯克落入敵手的消息。這一最重要的陣地白白地放 棄,令人痛心悲傷,全軍都陷於絕望,就我而言,我曾親自極其懇切地說服他,後來還給他 寫了一封信;但什麼也不能勸服他。我以我的名譽向您起誓,拿破侖從未像現在這樣陷入絕 境,他即使損失一半人馬,也占領不了斯摩稜斯克的。我軍戰而又戰,勝過以往。我率一萬 五千人堅守了三十五個小時以上,抗擊了敵軍;而他卻不願堅守十四小時。這真可恥,是我 軍的一大污點;而他自己呢,我覺得,是不配活在世上的。如果他報告說,損失慘重,—— 這不真實,可能是四千左右,不會再多,甚至還不到四千;哪怕是損失一萬,也沒法子,這 是戰爭!而敵方的損失是難以計數的…… 再堅守兩天會有什麼礙難呢?至少,他們會自己撤離;因為他們沒有可供士兵和馬匹飲 用的水。那位大臣曾向我保證他不會敗退,但他突然下達命令,說要晚上放棄陣地。這樣就 無法作戰了,而我們可能很快把敵人引到莫斯科…… 有傳聞說,您要求和。可別講和,經過這一切犧牲和如此瘋狂的撤退之後——再來講 和;您會招致全俄國的反對,而我們中的每一位身穿軍服的都會羞愧的。既然事已至此—— 應該打下去,趁俄國尚有力量,趁人們還沒有倒下…… 應當由一個人指揮,而不是由兩個人指揮。您的大臣作為一個內閣大臣可能是好的;但 作為將軍,不僅壞,而且壞透了,可他卻肩負我們整個祖國的命運……的確,我由於沮喪而 快要發瘋,請原諒我冒昧給您寫信。顯然,那位建議締結和約,建議由該大臣指揮軍隊的 人,是不愛戴皇上並希望我們全體毀滅的人。因此,我向您呈訴實情:進行民團的準備吧。 因為大臣正極巧妙地帶領客人跟隨自己進入古都。全軍都對皇上的侍從沃爾佐根先生抱有極 大的懷疑。據說,他更像拿破侖的人,而不像我們的人,就是他在向大臣提一切建議。我不 僅對此恭恭敬敬,而且像班長一樣服從他,雖然我比他年長。這很痛苦;但出於我對恩主皇 上的愛戴,我得服從。只是為皇上惋惜,他竟把一支光榮的軍隊托附給了這樣的人。您想想 看,在退卻中我們由於疲勞和在醫院裡減員共計損失了一萬五千多人;如果發動進攻的話, 不會損失那麼多的。看在上帝面上,請告訴我,我們的俄羅斯,我們的母親會怎樣說,為什 麼我們如此擔憂,為什麼我們把多麼善良而勤勞的祖國交給那些惡棍,使我們每個臣民感到 仇恨和恥辱?幹嗎膽怯,有誰可怕的?我是沒有罪過的。該大臣優柔寡斷,膽怯,糊塗、遲 鈍,具有一切壞的品質,全軍都在痛哭,詛咒他罪該萬死……」 ------------------    戰爭與和平 6 對生活現象,可分成無數部類,所有這些部類可以劃分成以下二類,其中一類以內容為 主,另外一類——則以形式為主。屬於這後一類別的,是截然不同於鄉下的,地方的,省城 的,甚至莫斯科的生活的彼得堡的生活,尤其是沙龍生活。 這種生活是不變的。 自從一八○五年以來,我們同波拿巴又和解又斷交,多次立了憲法又廢除它,而安 娜﹒帕夫洛夫娜的沙龍和海倫的沙龍從前怎樣,現在還怎樣——一個跟七年前一樣,另一個 跟五年前一樣,在安娜﹒帕夫洛夫娜那裡,人們依舊困惑地談論波拿巴的成功,並且看到, 無論在他的成功還是在歐洲君主對他的姑息中,都有一種惡毒的陰謀,其唯一目的便是給安 娜﹒帕夫洛夫娜代表的宮廷集團制造不快和煩惱。在海倫那裡也完全一樣(魯緬采夫本人常 去光顧,認為她是絕頂聰明的女人),一八○八和一八一二毫無二致,人們依然興奮地談論 著那個偉大的民族和那個偉大的人物,並遺憾地看待同法國的決裂,依照聚集在海倫沙龍裡 的人的意見,此事應以和平告終。 近來,在皇上從軍隊返駕之後,這兩個對立的沙龍集團出現了某種不安,發生了某些相 互指責的情況,但兩個集團的方向仍舊不變。參加安娜﹒帕夫洛夫娜集團的法國人僅限於頑 固的保皇黨,所以,這裡表現出來的愛國思想是,不該上法國劇院,認為維持一個劇團的經 費抵得上維持一個軍團的經費。他們專心地注視戰事進展,並傳播對我軍最有利的新聞。在 海倫的圈子內,即魯緬采夫派和法國派的圈子內,關於戰爭和敵人殘酷的傳聞受到駁斥,拿 破侖求和的各種嘗試被加以討論。在這個圈子裡,人們譴責那些建議盡早下令,讓皇太后保 護的宮廷女子學堂準備向喀山疏散的人。總的說來,戰爭的全部內容在海倫的沙龍裡不過是 以一些空洞的示威開始,很快就會以和平告終,而左右一切的是比利賓的意見,他現時在彼 得堡成了海倫的常客(所有聰明的人都應去她那裡作客),他認為問題不取決於火藥,而取 決於發明火藥的人。在這個圈子裡,人們冷嘲熱諷而又十分巧妙地(儘管也很謹慎地)譏笑 莫斯科的狂熱,關於那種狂熱的消息,是隨皇上駕臨彼得堡而傳來的。 在安娜﹒帕夫洛夫娜的圈子裡則相反,人們贊美和談論那種狂熱,像普魯塔克ヾ談論遠 古偉人似的。依舊身居要職的瓦西裡公爵,成了兩個圈子的連環扣。他到ma bonne amie (自己的尊貴朋友)安娜﹒帕夫洛夫娜那裡去,也到dans le salon diplomatique de  ma fille(自己女兒的外交沙龍)那裡去,由於頻繁交替地出入於這一陣營和另一陣營之 間,因此常常給搞糊塗了,在海倫那裡說了本該在安娜﹒帕夫洛夫娜那裡說的話,或者相反。   ヾ普魯塔克(約46∼123),古希臘傳記作家。 在皇上到達之後不久,瓦西裡公爵在安娜﹒帕夫洛夫娜那裡議論戰事,嚴厲譴責巴克萊 —德—托利,但又對任命誰作總司令遲疑不決。客人中的一位平時被稱作un homme de  beaucoup de m□rite(有許多優點的人),講述了他看見新近擔任彼得堡民團司令的庫 圖佐夫在省稅務局主持徵募新兵的會議,然後謹慎地表達了自己的初步看法,庫圖佐夫是一 個能滿足各種要求的人選。 安娜﹒帕夫洛夫娜淒戚地笑了笑,指出庫圖佐夫淨給皇上制造不愉快,此外便沒有幹過 什麼。 「我在貴族會上一再地說,」瓦西裡公爵插嘴說道,「但沒有人聽我的。我說推選他作 民團司令會使皇上不悅。他們沒有聽我的。」 「全是一派反對的狂熱,」他繼續說,「也不看看當著誰的面?而且全是由於我們想摹 仿莫斯科的愚蠢的狂熱。」瓦西裡公爵說,一時間糊里糊塗,忘了在海倫那裡才嘲笑莫斯科 的狂熱,而在安娜﹒帕夫洛夫娜這裡是應該加以贊揚的。但他立即改正過來。「呶,庫圖佐 夫伯爵,俄國最老的將軍,在稅務局那地方召集會議適當嗎,et il en restera pour  sa peine(他的忙碌會一事無成的)!難道可以任命為總司令的竟是一個不能躍馬揚鞭 的,開會打瞌睡的,脾氣最壞的人嗎!他在布加勒斯特毛遂自薦得夠瞧的了?我這還不是談 他作為將軍的資格問題,難道在這種時刻能夠任命一個老朽的瞎眼的人,一個十足的瞎子 嗎?瞎眼將軍好極了!他什麼也看不見。可以捉迷藏……他簡直什麼都看不見!」 沒有維持異議。 這在七月二十四日是完全公允之論。但七月二十九日庫圖佐夫被加封公爵頭銜。授予公 爵頭銜可能意味著擺脫,所以,瓦西裡公爵的見解仍然正確,雖然他並不急於在此時有所表 示,但八月八日,由薩爾特科夫大將,阿拉克切耶夫,維亞濟米季諾夫,洛普欣和科丘別伊 組成的委員會,開會討論戰爭事宜。委員會一致認為,戰事之不利,源出於無統一指揮,雖 然委員會成員知道皇上不賞識庫圖佐夫,但經過簡短磋商,仍建議任命庫圖佐夫為總司令。 因此,就在那一天,庫圖佐夫被任命為全軍及各個部隊據守區域的全權總司令。 八月九日,瓦西裡公爵又在安娜﹒帕夫洛夫娜家遇到了l』homme de beaucoup de  m□rite(那個有許多優點的人)。l』homme de beaucoup de m□rite瓦西裡公爵近來 對安娜﹒帕夫洛夫娜很殷勤,希望獲得一個女子學校學監的任命。他走進客廳時,像達到目 的的勝利者那樣喜氣洋洋。「Eh bien,vous savez la grande nouvelle?Le  prince Koutouzoff est mar□chalヾ。一切分歧消除了。我真幸福,真高興!」瓦西裡 公爵說。「Enfin voil□ un homme」ゝ,他不停地說,意味深長地嚴肅地環視所有在客 廳裡的人。L』homme de beaucoup de m□rite雖然意在謀職,仍忍不住提醒瓦西裡公 爵曾經發表過的議論。(這在安娜的客廳裡對瓦西裡公爵和已欣然得知這一消息的安娜﹒帕 夫洛夫娜都是失禮的;但他忍耐不住。) 「Mais on dit qu』il est aveugle,mon  prince?」ゞ他使瓦西裡公爵想起他說過的話。 「Allez donc,il y voit assez,」々瓦西裡公爵以低沉、急速的聲音,咳嗽著 說,這樣的嗓音和咳嗽他常常用來解決一切困難。「Allez donc,il y voit  assez,」他又重複了一遍。「我之所以高興,」他往下說,「是因為,陛下授予了他掌握 全國軍隊和各個軍區的全權——這是任何一位總司令從未有過的權力。這是第二位主宰。」 他說完之後,露出得勝的微笑。   ヾ法語:呃,你們可知道一個重大消息?庫圖佐夫成了元帥了。 ゝ法語:畢竟是一個人才。 ゞ法語:但是聽說他眼睛瞎了,公爵? 々法語:呃,胡說,他看得相當清楚,您放心。 「但願如此,但願如此。」安娜﹒帕夫洛夫娜說。L』homme de beaucoup de  merite(那個有許多優點人)在宮廷社交界還是個生手,為了阿諛安娜﹒帕夫洛夫娜,他以 此為她先前對這一議論表示的見解解圍,說道: 「據說,陛下不大情願授予庫圖佐夫這一權力。On dit qu』il rougit comme  une demoiselle □ laquelle on lirait Joconde,en lui disant:『le  souverain et la Patrie vous decernent cet honneur』。」ヾ「Peut—□tre  que le coeur n』□tait pas de la partie。ゝ」安娜﹒帕夫洛夫娜說。   ヾ法語:據說,當他對他說:「國王與祖國賜與您這一榮譽」時,他臉紅得像聽到 誦讀《約康德》的姑娘那樣。(《約康德》是拉封丹的第一篇韻文故事,被認為是惡劣的作 品。)。 ゝ法語:或許不完全合他的心意。 「噢不,不,」瓦西裡公爵激烈地偏袒庫圖佐夫,現在已不在任何人面前讓步。照瓦西 裡公爵的見解,不僅庫圖佐夫本人出色,而且大家都崇拜他。「不,這不可能,因為皇上從 前就很能賞識他。」他說。 「但願庫圖佐夫公爵,」安娜﹒帕夫洛夫娜說,「真正掌握著權力,不讓任何人搗鬼— —des batons dans les roues.」 瓦西裡公爵立即明白了,這任何人指的是誰。他悄聲地說: 「我確切地得知,庫圖佐夫提出皇太子不留在軍中。這個必要的條件,Vous savez  ce qu』il a dit a l』□mpereur(你們知道他對皇上說了什麼嗎)?」瓦西裡公爵 複述了似乎是庫圖佐夫對皇上說的原話:「如太子行為不軌,臣不便罰其過,反之,亦不便 賞其功。啊!這是一個絕頂聰明的人,庫圖佐夫公爵,je le connais de longue  date.(我早就認識他了。)」 「他們甚至說,」還不知宮廷待人接物分寸的l』homme de beaucoup de merite 說,「公爵大人還提出一個必要條件;國王不要親自駕臨軍隊。」 此人話剛說完,瓦西裡公爵和安娜﹒帕夫洛夫娜剎那背轉身去,為他的幼稚而歎氣,二 人憂鬱地交換了一下眼神。 ------------------    戰爭與和平 7 在彼得堡發生那些事情的同時,法軍已開過斯摩稜斯克,愈來愈靠近莫斯科。拿破侖的 史學家梯也爾,像拿破侖其他史學家們一樣,竭力為自己的英雄辯護說,拿破侖是不由自主 地被引誘到莫斯科的。他像所有的歷史學家一樣正確(他們在一個偉人的意願中尋求歷史事 件的解釋),他也像俄國史學家們一樣正確(他們斷言拿破侖是因俄國統帥們施巧計而誘引 至莫斯科的)。在這裡,逆向(回溯)定律認為,把過去的一切視為實現某一事件的準備過 程,但除此之外,還有把全部事情攪渾的相互關係。一個好的棋手,在輸棋之後由衷地相 信,他的失敗產生於他的一個錯誤,他便在開局之初去尋找錯誤,而忘記在他的每一步棋 中,在整個對弈的過程中都有錯誤,以致沒有一著棋是善著。他注意到的那個敗著之所以被 找出來,是因為這一敗著被對手利用了。在一定時間條件下進行的戰爭這種游戲要複雜得 多,其中不是由一個人的意願領導著那些無生命的機器,一切都產生於各種任意行動的無數 次的沖突。 繼斯摩稜斯克之後,拿破侖先在多羅戈布日以西的維亞濟馬附近,然後又在察列沃—扎 伊米希附近謀求會戰,但結果呢,由於情勢的無數次沖突,在到達波羅金羅,離莫斯科只剩 一百二十俄裡處之前,俄軍仍不交戰。拿破侖從維亞濟馬下令,直接進軍莫斯科。 Moscou,la capitale asiatique de ce grand emBpire,la ville sacr□e  des peuples d』Alexandre,Moscou avec ses innombrables □glises en forme  de pagodes chinoises.ヾ這個莫斯科不讓拿破侖的神思安靜。拿破侖騎一匹淺栗色的截 尾快馬,由近衛兵、警衛、少年侍從和副官陪同,從維亞濟馬到察列沃—扎依米希。參謀長 貝蒂埃留下來審問被騎兵抓到的俄軍俘虜。他在翻譯官Lelorme d』Ideville(勒洛 涅﹒狄德維勒)的陪同下,縱馬追上拿破侖,滿臉高興地勒住了馬頭。   ヾ莫斯科,這龐大帝國的亞洲首都,亞歷山大臣民的神聖的城市,莫斯科有數不盡 的中國塔頂樣式的教堂。 「Eh bien(呃,怎麼辦)?」拿破侖問。 「Un cosaque de Platow(一個普拉托夫的哥薩克)說,普拉托夫軍團正同主力大 軍會合,庫圖佐夫就任總司令。Tr□s in-telligent et bavard(他聰明,不過是個饒 舌的人)。 拿破侖微微一笑,他吩咐撥一匹馬給哥薩克,立即帶他來見。他要親自同他談談。幾個 副官策馬前去,一個小時後,傑尼索夫出讓給羅斯托夫的農奴拉夫魯什卡,穿著勤務兵的短 上衣,騎在法國騎兵的馬上,帶著一張狡黠、含有醉意、快活的面孔來見拿破侖。拿破侖吩 咐他和自己並轡而行開始問他。 「您是哥薩克?」 「哥薩克,大人。」 「Le cosaque ignorant la compagnie dans laquelle il se trouvait  car la simplicit□ de Napol□on n』avait rien qui put r□ v□ler a une  imagination orientale la pr□sence d』un souverain,s』entretint avec la  plus extreme familiarit□ des affaires de la guerre actuelle.」ヾ梯也爾 敘述這一情節說。的確,拉夫魯什卡頭天晚上喝醉了,沒給主人準備好晚餐,挨了鞭打後被 派到鄉間去買雞,在那裡醉心於搶劫而被法軍俘獲。拉夫魯什卡是那種粗野、無恥、見多識 廣的奴僕,他們以下流狡猾的手段辦事為其天職,他們準備為自己的主人干任何勾當,並且 他們狡猾地推測主人的壞心思,尤其是虛榮心和瑣碎小事。   ヾ哥薩克不知道他現在置身於什麼人中間,因為拿破侖的簡樸絲毫沒有給予這個東 方人的想象力以發現皇帝在場的可能,所以,他極其自然地講述當前戰爭的形勢。 落入拿破侖的人中間,拉夫魯什卡輕而易舉地認清了拿破侖本人,他一點也不驚惶夫 措,只是盡力打心眼裡為新的老爺們效勞。 他很明白,這就是拿破侖本人,而在拿破侖面前,並不比在羅斯托夫或拿籐條的司務長 面前更使他慌張,因為無論是司務長或是拿破侖,都不能奪去他任何東西。 他信口說出在勤務兵之間閒談的一切。其中有些是真實的。但當拿破侖問他俄國人是怎 麼想的,他們能否戰勝波拿巴時,拉夫魯什卡瞇縫起眼睛,沉思起來。 他在這句話裡看出了微妙的狡黠,類似拉夫魯什卡的人總能在各種事情中看出狡猾的計 謀,因而皺緊眉頭沉默了一會兒。 「是這樣的,如果有會戰,」他思索地說道,「並且很快的話,那末,這樣說就對了。 呶,要是再過三天,要是在那天以後,那末,就是說,會戰本身會拖下去。」 給拿破侖翻譯的話是這樣的:Si la bataille est donn□e avant trois  jours,les Francais la gagnBeraient,mais que si elle serait donn□e  plus tard,Dieu sait ce qui en arriveraitヾ,Le lorme d』lderBille.(勒 洛涅﹒狄德維勒)微笑著轉達了。拿破侖並沒有微笑,雖然他心情顯然很愉快,並吩咐重說 一遍。   ヾ假如會戰在三天前爆發,法國人將贏得會戰,如果在三天之後呢,那只有上帝才 知道會發生什麼情況。 拉夫魯什卡發覺了這一點,為了取悅於他,裝著不知道他是誰的樣子。 「我們知道你們有個波拿巴,他打敗了世界上所有的人,但關於我們,情況卻不 同……」他說,連自己也不知道,說到最後,不知為什麼和怎麼流露出浮誇的愛國精神來 了。翻譯官把他的話轉述給拿破侖,省掉了結尾,波拿巴於是微笑了。「Le jeune  cosaque fit sourire son puisant inBterlocuteur.」ヾ梯也爾說。拿破侖沉默地 走了幾步,在馬上轉身對貝蒂埃說,他想試驗一下對這個enfant du Don說,他的談話的 對方正是皇帝本人,即是那位把不朽的常勝者的名字書寫在埃及金字塔上的皇帝。sur cet  enfant du Donゝ會產生什麼影響, 這番話傳達給他了。   ヾ年輕的哥薩克使自己強大的交談者微笑起來。 ゝ對這個頓河的孩子。 拉夫魯什卡(他明白這樣做是為了使他發窘,明白拿破侖認為他會嚇了一跳),為了討 好新的老爺們,他立刻裝出驚詫慌亂的樣子,鼓起眼睛,做了一副他被帶去受鞭笞時慣有的 表情。「A peine l』interprete de Napol□on,」梯也爾說,「avait—il parl□, que le cosaque,saisi d』une sorte d』□bahissement ne prof□ra plus une  parole et marcha les yeux constamment attach□s sur ce conqu□rant,dont  le nom avait p□n□tr□ jusqu』□ lui,□ travers les steppes de l』 orient.Toute sa loBquacite s』□tait subitement arr□t□e,pour faire  place □ un sentiment d』admiration naive et silenBcieuse.Napoleon, apres l』avoir r□compens□,lui fit donner—la libert□,comme □ un  oiseau qu』on rend aux champs gui l』ont vu nalAtre.」ヾ   ヾ拿破侖的翻譯官剛把話說完,哥薩克立即驚愕得發呆了,再也說不出一句話來, 就這樣繼續騎馬走著,定睛望著征服者,他的名聲越過東方草原傳到他的耳邊。哥薩克的健 談驟然中斷,由天真的默默的狂喜所代替。拿破侖賞賜哥薩克,下令給他自由,就像給予小 鳥自由,讓它飛回家鄉的田野一樣。 拿破侖繼續騎馬往前走,一邊想著使他心醉神迷的那個莫斯科,而l』oiseau qu』on  rendit aux champs qui l』on vu nartre(那個被放回家鄉田野的小鳥)向前哨奔 馳而去,事前杜撰著實際上沒有發生而是他要向自己人講述的一切。他所實際經歷的事,他 並不想說,因為他覺得這是不值得一說的。他走去尋找哥薩克兵,打聽到了屬於普拉托夫縱 隊的那個團在哪裡,傍晚便找到了自己的老爺尼古拉﹒羅斯托夫,他駐紮在揚科沃,剛騎上 馬,要同伊林一道去周圍的鄉村溜一溜。他給了拉夫魯什卡另外一匹馬,帶他一道走。 ------------------    戰爭與和平 8 如同安德烈公爵所想象的那樣,瑪麗亞公爵小姐並不曾到達莫斯科,也沒有脫離危險。 在阿爾帕特奇從斯摩稜斯克回來之後,老公爵突然間像從睡夢中醒了過來。他下令從各 鄉召集民兵並把他們都武裝起來,同時又給總司令寫了一封信,告訴他,自己已決定留下來 保衛童山並堅持到底,至於總司令是否設法保衛童山,保衛俄國最老的將軍之一可能被俘或 者被打死的地方,請總司令自行定奪,同時也向家裡的人宣佈,他絕不離開童山。 公爵本人留在童山,但是,他命令公爵小姐和德薩爾帶領小公爵去博古恰羅沃,然後從 那裡去莫斯科。瑪麗亞公爵小姐對父親一反他先前的消沉狀態,夜以繼日地狂熱地活動,感 到吃驚,她不能把他一個人丟下不管,他生平第一次使自己不服從他。她拒絕動身,於是公 爵對她大發雷霆,他把以往所有冤枉她的話又數落了一遍。他竭力加罪於她,說她折磨了 他,說她唆使兒子和他吵架,說她蓄藏卑劣的猜疑,她一生的任務就是使他的生活不愉快, 於是他把她從自己的書房中趕了出去,他對她說,如果她不走,那在他是完全一樣。他說, 他不想知道她的存在並且預先警告她,不要讓他看見她。與瑪麗亞公爵小姐的擔心相反,他 沒有強令把她帶走,只是說不要讓他看見她,這使瑪麗亞公爵小姐喜出望外。她知道,這足 以證明,她留下來不走,他在內心深處是高興的。 在尼古盧什卡走後的第二天,一大早,老公爵身著全副戎裝去見總司令。四輪馬車已經 準備停當。瑪麗亞公爵小姐看見他身著戎裝,佩戴著全部勳章,從屋內走出來,到花園中去 檢閱已經武裝起來的農夫和家奴。瑪麗亞公爵小姐坐在窗戶旁邊,傾聽著從花園裡傳來的他 的聲音。突然間,從林蔭道上跑出來幾個驚慌失色的人。 瑪麗亞公爵小姐跑出門外,穿過花徑,跑到林蔭道上。迎面而來的是一群民兵和家奴, 在這一群人中間有幾個人用手架扶著一個身著戎裝、佩戴勳章的小老頭。瑪麗亞公爵小姐向 他飛奔過去,透過林蔭道旁菩提樹蔭影射下來的搖曳不定的陽光碎點,看不出來他的臉上發 生了什麼變化。她看到的只有一點,那就是他先前臉上的那種嚴厲果斷的表情,已變換成一 副怯弱和屈服的表情。他看到女兒之後,動了動他那無力的嘴唇,發出了呼呼嚕嚕的聲音, 不知道他想說什麼。人們把他抬進書房,把他安放在他近來害怕的那張沙發上。 請來的醫生在當天夜間給他放了血並說明公爵患中風,右半身不遂。 留在童山已經越來越危險了,公爵中風的第二天就遷住博古恰羅沃。醫生也跟著去了。 當他們前往博古恰羅沃時,德薩爾已帶領小公爵動身前往莫斯科。 癱瘓的老公爵在博古恰羅沃安德烈公爵新遷的房子裡躺了三個星期,病情還是那個老樣 子,既沒有好轉,也沒有惡化。老公爵昏迷不醒;他像一具變了形的屍體躺臥著,他不停地 嘟嚕著什麼,眼眉和嘴唇抽動著,不知道他是否了解他周圍的一切。可以確切知道的只有一 點,那就是他很痛苦,很想說點什麼。不過,是什麼呢,誰也不能夠明白這一點;這或許是 一個病人或一個半瘋癲狀態的人突發的古怪脾氣,或許是與公共事務或家庭事務有關的什麼。 醫生說,這種躁動不安並不意味著什麼,這只不過是由於生理上的原因;但是,瑪麗亞 公爵小姐想到,當她在他跟前時,他總是更加躁動不安,這一點就證實了她的想法,她認為 他是想對她說點什麼,他顯然在肉體上和精神上都很痛苦。 治愈已無希望。遷往他處也絕不可能。如果在路途中死去,那可怎麼辦?「是不是完結 更好些,乾脆完結吧!」瑪麗亞公爵小姐有時是這樣想的。她不分白天和黑夜,幾乎完全沒 有睡覺,時刻不離地守護著他,說來可怕,她這樣守護他,時常不是期望能發現病情好轉的 跡象,而是期望能發現臨近結局的跡象。 縱然,公爵小姐已經意識到自己有這種感情,為此感到十分奇怪,然而,她內心確實有 這種感情。對瑪麗亞公爵小姐來說,更可怕的是,自從她父親生病之後(甚至更早,在她料 想到會發生什麼事情而同他一起留下來的時候),所有的在她內心深處隱藏著的,已被遺忘 了的個人的心願和希望,都在她心中甦醒過來了。多少年來都沒有在她的腦海中出現過的念 頭——沒有嚴父畏懼的自由生活,甚至建立愛情和家庭幸福的可能性,像魔鬼的誘惑一般不 斷地在她的腦海中浮現出來。有一個問題不停地在腦海中浮現,她無論怎樣都驅逐不掉,那 就是在眼下,也就是在辦完後事之後,她怎樣去安排自己的生活。公爵小姐知道,這是魔鬼 的誘惑。她知道,能夠對付這種誘惑的唯一武器是做祈禱,於是她試著做禱告。她做出一種 禱告的姿勢,注視著神像,念誦著禱告詞,然而她祈禱不下去。她感到,她現在已經完全置 身於另外一個世界——一個世俗的、勞碌的、自由活動的世界,而這個世界與先前把她禁錮 在其中的精神世界完全相反,在那個精神世界中,她過去最大的安慰就是做禱告。她無法禱 告,欲哭無聲,因為塵世的憂慮包圍著她。 繼續留在博古恰羅沃變得危險起來了,從四面八方傳來了法國人已經迫近的消息,在離 博古恰羅沃十五俄裡的一個村莊,有一所莊園已經遭到法國匪兵的搶劫。 醫生堅持要把公爵遷得遠一點;首長派一名官員來見瑪麗亞公爵小姐,勸告她盡可能早 點離開。縣警察局長親自來到博古恰羅沃,也同樣堅持這一主張,他說,法國人離此地只有 四十俄裡,在各村莊教發傳單,如果公爵小姐不在十五日之前和她父親離開這裡,那他無論 如何也不能負責了。 公爵小姐決定十五日動身。她忙了一整天,從事各項準備,她向所有前來請示的人發佈 命令。從十四日深夜,她同往常一樣,在公爵臥病的隔壁的那間屋裡和衣而臥,她醒來好幾 次,都聽到了他的哼哼聲和嘟囔聲,床的響聲,吉洪和醫生替他翻身的腳步聲。有好幾次, 她靠近門旁細聽,他覺得他的嘟囔聲比平時要大一些,替他翻身的次數更勤。她不能入睡, 好幾次她走近房門,側耳傾聽,想進去看看,然而卻不敢進去。雖然他不說話,但是瑪麗亞 公爵小姐看得出也知道,他每一次看見她為他擔心的表情就十分不快。她看見他是多麼不滿 地避開她有時不由自主地盯在他身上的眼光。她知道,她在夜間這個不尋常的時候進去,一 定會惹他生氣。 她從來沒有這樣憐惜,這樣害怕失去他。她回憶起和他在一起的整個一生,在他的每一 句話中和每一個行動中都能發現他對她的疼愛。在這些回憶中間,那魔鬼的誘惑——在他死 後她怎樣安排她的新的自由的生活的念頭,時時浮現在她的想象之中。她以厭惡的心情驅趕 這些念頭。快到早晨的時候,他安靜了下來,她也睡著了。 她醒得很晚,在剛剛醒來時常有的純淨心態清楚地表明,父親的病已經占據了她的整個 身心。她醒來之後,在門外側耳細聽屋裡的情形,她聽見他仍在呼呼哧哧,她歎息著自言自 語道,還是那個樣子。 「應該是什麼樣子呢?我想要他怎麼樣呢?我想要他死去!」她懷著對自己的厭噁心情 叫道。 她穿好衣裳,洗完臉,念完了祈禱詞,然後走到門廓上。門廓前面停著幾輛尚未套馬的 大車,人們正在往車上裝東西。 早晨溫暖、陰沉。瑪麗亞公爵小姐站在門廓上,她對自己內心的卑鄙不斷地感到恐懼, 在進屋去看父親之前,清理了一下自己的思緒。 醫生下樓向她走來。 「他今天好些,」醫生說,「我在找您。可以從他所說的話中了解點什麼。他的頭腦清 醒一點了。我們一道去吧。他正在叫您呢……」 瑪麗亞公爵小姐一聽到這個消息,她的心一下劇烈地跳動起來,她的臉色蒼白,為了不 致暈倒在地,她倚靠在房門上。正當瑪麗亞公爵小姐整個心靈充滿可怕的罪惡誘惑的時刻去 見他,去和他說話,去看他盯住自己的眼神,那是一種令人痛苦的高興,而且令人害怕。 「我們去吧。」醫生說。 瑪麗亞公爵小姐走進了房間,來到父親床前。他仰臥著,背靠得很高,他那雙瘦小的、 青筋虯結的手平放在被子上面,他的左眼直瞪瞪地盯著,他的右眼歪斜,眉毛和嘴唇一動也 不動。他的整個身子變得又瘦又小,很可憐。他的臉顯得乾癟,五官都變得更小了。瑪麗亞 公爵小姐走向前去,吻了他的手,他的左手用力握她的手,要她知道,他早就在等她來了。 他拉動她的手,他的眼眉和嘴唇忿忿地抽動著。 她惶恐不安地望著他。盡力揣測他想要她做什麼。她換了個姿勢,向前移動了一下身 子,以便他的左眼能夠看見她的臉,這時他平靜下來了。一連幾秒鐘他的眼睛都沒有離開 她。隨後他的嘴唇和舌頭動了,發出了聲音,他開始說話了,他怯生生地懇求地看著她,顯 然他怕她可能聽不懂他所說的話。 瑪麗亞公爵小姐集中全部精力凝視著他。看見他使出可笑的力氣轉動舌頭,瑪麗亞公爵 小姐垂下眼簾,勉強壓制住上升到了喉嚨的嗚咽聲。他說了一句什麼話,又重複著說了好幾 次。瑪麗亞公爵小姐聽不懂;她力圖猜出他在說什麼,並且疑問地重複他發出的聲音。 「荷荷——波依……波依……」他重複了若干次…… 無論怎樣也不能弄明白這些話。醫生以為他猜明白了這些話,他問道:「公爵小姐害怕 嗎?」他搖了搖頭表示否認,他又重複發出同樣的聲音。 「心裡,心裡難過。」瑪麗亞公爵小姐猜測著說。他肯定地發出一種含含糊糊的聲音, 他抓住她的手在他胸前的各個部位按來按去,似乎是要找到她要找到的那個部位。 「整個的心!都在想念你……整個的心。」然後,他發出的聲音比先前好多了,更清楚 些了,他確信,大家已經了解他了。瑪麗亞公爵小姐把頭貼在他的手上,極力隱藏住她的嗚 咽聲和流出來的眼淚。 他用手撫摸著她的頭髮。 「我整夜都在叫你……」他說。 「要是我知道……」她流著眼淚說道,「我不敢進來。」 他握著她的手。 「你沒有睡嗎?」 「沒有,我沒有睡。」瑪麗亞公爵小姐否定地搖了搖頭說道,她不由自主地順從著父 親,依照著他的樣子,說話時盡量比劃著手勢,好像是她的舌頭轉動起來也很困難。 「親愛的……」或許是說:「好孩子……」瑪麗亞公爵小姐弄不清楚他所說的話,不過 從他眼神的表情來看,他大概是說了一句他從來都沒有說過的溫情的、愛撫的話。「為什麼 不進來呢?」 「而我希望,希望他死去!」瑪麗亞公爵小姐想到。他沉默了一會兒。 「謝謝你……女兒,好孩子……為了一切,為了一切,謝謝……原諒……謝謝,原 諒……謝謝!……」淚水奪眶而出。 「去把安德留沙叫來。」他突然說,一說出這句話,他臉上表露出孩子般的怯生生的和 懷疑的神情。他自亡似乎也知道,他這個要求是沒有意義的。至少瑪麗亞公爵小姐覺得是這 樣。 「我接到他一封信。」瑪麗亞公爵小姐回答道。 他驚詫地膽怯地看著她。 「他在哪裡?」 「他在軍隊裡,mon pereヾ,在斯摩稜斯克。」   ヾ法語:爸爸。 他閉上眼睛,沉默了好一陣;然後,好像解答他自己的疑問,並且證明他現在一切都明 白,一切都記起來了,他肯定地點點頭,又睜開了眼睛。 「是啊,」他聲音清晰而低沉地說道。「俄國完了。他們把她給毀了!」他又閉上了眼 睛,淚水奪眶而出。瑪麗亞公爵小姐再也無法克制自己,望著他的臉,哭了起來。 他又閉上眼睛,止住了慟哭。他對著眼睛做了個手勢;吉洪懂得了他的意思,替他擦掉 了眼淚。 隨後他又睜開眼睛,說了一些什麼,有好一陣誰都沒弄明白,最終只有吉洪一個人弄懂 了,轉述了他的話。瑪麗亞公爵小姐根據他方纔他說話的神情來揣測他的話的意思。她揣測 他時而說俄國,時而說安德烈公爵,時而說她,時而說孫子,時而說到他的死。可是她不能 由此而猜出他所說的話。 「穿上你那件白色布拉吉,我喜歡它。」他說。 瑪麗亞公爵小姐聽懂了這句話,她放聲大哭,醫生用手架扶著她,把她從室內扶到陽台 上,勸她要冷靜和準備動身的事情。瑪麗亞公爵小姐離開公爵後,他又說起兒子,說起戰 爭,說起皇帝,忿忿地牽動著眉頭,提高了他那粗啞的聲音,他所患的中風又第二次發作 了,這也是最後一次。 瑪麗亞公爵小姐站在陽台上。天已放晴,太陽照得暖洋洋的。她什麼都不理解;什麼都 不想,什麼都不覺得,只有對父親的熱愛,她感到她在此之前從來還不曾這樣熱愛她的父 親。她哭著跑向花園,沿著安德烈公爵所栽的菩提樹的林蔭小道向下面的池塘跑去。 「是的……我……我……我願他死去。是的,我希望快點結束……我想得到安靜……我 將來會怎麼樣呢?當他不在世的時候,我的安靜又有什麼用呢?」她在花園裡邁著疾速的腳 步走著,一邊用雙手按住胸口,不由自主地抽抽搭搭地哭,一邊念叨著。她沿著花園轉了一 圈,又來到住宅前,這時她看見了迎面走來的布裡安小姐(她留在博古恰羅沃不願意離開) 帶著一個陌生的男人。此人是本縣的首長。他親自前來告知公爵小姐必須盡快離開此地。瑪 麗亞公爵小姐聽了他的話,但不明白他所說的;她把他請進屋裡,請他用早餐,陪他坐下。 然後,她向他道了歉,就起身向老公爵的房門走去。 醫生面色驚慌出來對她說,此刻不能進去。 「走吧,公爵小姐,走吧,走吧!」 瑪麗亞公爵小姐又回到花園裡,在池塘旁邊假山下面一處誰也看不見的草地上坐了下 來。她不知道她在那裡坐了多久。一個沿著小徑奔跑的女人的腳步聲驚醒了她。她站起身, 看見她的女僕杜尼亞莎ヾ,她顯然是跑來找她的,一看見小姐的神色,好像受到驚嚇一樣突 然停住了腳。   ヾ杜尼亞莎是阿夫多季婭的小名。 「請您,公爵小姐……公爵……」杜尼亞莎斷斷續續地說。 「我現在,就去,就去。」公爵小姐迭聲說道,不等杜尼亞莎說完,極力不看一眼杜尼 亞莎,就往家裡跑去。 「公爵小姐,這是上帝的旨意,您應當做好一切準備。」縣首長在門口迎著他說。 「不要管我,這不是真的!」她怒沖沖地對他吼叫道。醫生想阻擋住他,她推開醫生, 向門裡跑過去。「為什麼這些人驚惶失色地阻攔我?我不需要任何人!他們在這裡干什 麼?」她推開門,在這間先前半陰暗的房間裡,大白天的亮光使她大為驚恐。屋裡有幾個婦 女和一個保姆。他們從床邊退到一旁,給她讓路。他依舊躺在床上;但是他那安詳的臉上的 嚴厲的表情,使瑪麗亞公爵小姐在門檻上停了下來。 「不,他沒有死,這不可能!」瑪麗亞公爵小姐自言自語,她克制著內心的恐懼走近他 的跟前,把嘴唇貼近他的面頰,但是她立即向後退縮,迴避他。霎時間,她原先對他所懷有 的全部柔情消失了,為呈現在她眼前的光景所引起的恐怖所代替。「完了,再沒有他了!他 去世了,在這裡,他生前所在的地方,有一種陌生的含有敵意的東西,是一種令人十分恐慌 戰栗和令人反感的神秘!」瑪麗亞公爵小姐雙手捂著臉,倒在醫生架扶她的手臂上。 幾個婦女當著吉洪和醫生的面洗滌了他的遺體,為使他那張開的嘴不致變硬,用一條手 巾扎在他的頭上,用另一條手巾扎起他那叉開的雙腿,隨後給他穿上佩戴勳章的制服,把他 那又小又干的屍體安放在一張桌子上面,天知道是誰又是什麼時間操持過這種事情,然而一 切都自然而然地完成了。入夜,在棺材周圍點燃了蠟燭,棺材上面又加了罩子,地板上撤了 杜松枝,在僵死乾癟的頭下面枕著一張印刷的禱文,一個教堂的助祭坐在屋角唱贊美歌。 正如一些馬向一匹死馬飛快撲過去,擁擠在一起,打著響鼻一樣,家裡的人和外來的人 都擠在客廳裡,擠在棺材周圍——縣首長、村長、婦女們——都瞪著驚惶的眼睛,劃著十 字,鞠躬、吻老公爵冰涼而僵硬的手。 ------------------    戰爭與和平 9 在安德烈公爵沒有來博古恰羅沃之前,這裡是主人從未來過的莊園,博古恰羅沃的農夫 與童山的農夫性格迥然不同,他們在口音、衣著、習俗等方面都與童山的農夫不同。他們被 稱為草原農民。以往他們到童山幫助收割莊稼和挖掘池塘溝渠時,老公爵贊賞他們能吃苦耐 勞,但是不喜歡他們的那種野性。 安德烈公爵在這一次來博古恰羅沃之前不久,曾來這裡住過一段時間,他創辦了一些新 設施——醫院、學校和減輕免役稅ヾ,等等,這一切並未能略微改變他們的習俗,而且相 反,更加強了他們那些被老公爵稱之為野性的性格特點。在他們中間經常流傳著一些含含混 混的謠言,時而傳說要把他們全都編入哥薩克,時而傳說要他們改信一種新的宗教,時而傳 說沙皇頒布了什麼告示,時而傳說一七九七年保羅﹒彼得羅維奇的誓詞(關於這一誓詞的傳 說是,已經賜給他們自由,但是被地主們剝奪了),時而傳說彼得﹒費奧多羅維奇ゝ過七年 要復位,那時一切都很自由,一切都很簡單,什麼麻煩事情都不會再有了。關於戰爭和波拿 巴,以及他入侵的傳聞,在他們的頭腦中,跟基督的敵人、世界末日和絕對自由等模糊觀念 混在一起。   ヾ封建時代為免勞役所交納的賦稅。 ゝ彼得三世皇帝,在一七六二年其妻葉卡捷琳娜二世即位的時候,被刺殺或病死了;但 是沙皇在農民的頭腦中是永生的,他們不相信沙皇會死去。 博古恰羅沃附近所有大村莊都是屬於皇家和收免役稅的地主。在這一地區居住生活的地 主非常之少,家奴和識字的農奴也很少,在這一地區農民的生活中,俄羅斯人民生活中神秘 的潛流比其他地方表現得更加明顯和更為有力。當代人對這些潛流的原因和意義十分費解。 二十年前在這一地區的農民中間曾經發生過向著某某溫暖的河流遷徙的運動,這就是這些潛 流的表現之一。成百上千的農民,其中就有博古恰羅沃人,他們忽然賣掉牲口,攜全家老小 向著東南方向的某個地方走去。好像一群鳥飛向海外某個地方一樣,這些人攜帶著老婆孩子 向著東南方向飛奔,而要去的這個地方,他們當中沒有一個人曾經去過。他們成群結隊出 發,一個一個地贖回他們的自由,有的逃跑出來,他們坐車的坐車,步行的步行,朝著溫暖 的河流走去。很多人遭到懲罰,有的被流放到西伯利亞,有些人在路上被凍死和餓死。很多 人又自己轉身回來,這一場運動就像其一開頭那樣,看不出其中有什麼明顯的原因,就自然 而然地平息下去了。但是,這股潛流在這些人中間並沒有停止,而且還在積聚著新的力量, 一旦爆發,依然是那麼奇特,那麼突然,同時又那麼簡單,自然,有力。現在,一八一二 年,每一個和這幫人接近的人都能看得出,這股潛流正在加緊活動,離爆發的日子已為期不 遠了。 阿爾帕特奇是在老公爵臨終前不久來到博古恰羅沃的。他發現,在這裡的人當中有一種 激動不安的情緒,這裡與童山地區的情況則完全相反,在那裡方圓六十裡內的農民都逃走 了,他們把村莊留給哥薩克去破壞。而在博古恰羅沃周圍草原地帶,聽說他們跟法國人有過 聯繫,他們得到過法國人的傳單,這些傳單在他們當中流傳,他們都停留不動。他通過幾個 心腹家奴獲悉,前幾天趕官府大車的農民卡爾普(此人在村公社ヾ有很大影響)從外地帶回 來一個消息,說哥薩克破壞那些居民外逃的村莊,而法國人卻不動他們一根毫毛。他知道, 還有一個農民昨天從法軍占領的維斯洛烏霍沃村帶回來一張法國將軍頒發的佈告,佈告上 說,一定不會加害居民,只要他們留在原處不動,凡是從他們手裡取的東西,都照價付錢。 作為這一點的證明,這個農民從維斯洛烏霍沃村帶回預先支付的一百盧布的乾草款(他不知 道這是些假鈔票)。   ヾ沙皇時代的農村公社。 還有極為重要的是,阿爾帕特奇知道,就在他吩咐村長調集大車把公爵小姐的行李從博 古恰羅沃運走的當天早晨,村裡舉行了一次集會,會上決定,不搬走,等著瞧。然而時間卻 不允許再等得了,縣首長在公爵去世的那一天,八月十五日,極力勸瑪麗亞公爵小姐當天就 動身,因為局勢已很危急。他說,十六日以後他就不負責任了。公爵去世的當天晚上,他走 了,他答應第二天公爵下葬時再來,但是第二天他不能來了,因為根據他們得到的消息,法 國人出乎意料地向前推進了,他只來得及從村子裡帶走家屬和貴重物品。 村長德龍(老公爵叫他德龍努什卡)管理博古恰羅沃已經三十來年了。 德龍是這一帶有強壯體魄的精神飽滿的農民之一,這些壯實漢子一成年就長滿臉的大胡 子,一直到六、七十歲模樣一點不變,頭上沒有一根白頭髮,不掉一顆牙,六十歲的人就好 像三十歲的人一樣剛健有力。 德龍也像別的農民一樣,參加過向溫暖的河流遷徙的運動,回來不久,他被指派為博古 恰羅沃的村長,自那時起,他無可指責地在這個職位上坐了二十三年。農民們怕他甚過怕他 們的主人。主人們——老公爵、小公爵,以及管家的,都尊重他,並戲稱他是「家務大 臣」。德龍在全部任職期間沒有醉過一次酒,沒有生過一次病;不論是一連幾天幾夜不睡 覺,也不論干了多勞累的話,從來沒有露出過一絲倦容,他雖然目不識丁,卻從來不曾忘記 一筆帳,他輕手賣掉無數車的麵粉,從來也沒有忘掉——普特,他從來沒有忘掉在博古恰羅 沃的每俄畝土地上收穫的任何一堆糧食。 在老公爵下葬的那一天,從被破壞了的童山來的阿爾帕特奇把這個德龍叫來,吩咐他為 公爵小姐的馬車準備十二匹馬和十八輛大車,以便從博古恰羅沃動身。雖然,農民都是交免 役稅戶,但在阿爾帕特奇看來,執行這個命令不致於會有什麼困難,因為博古恰羅沃有二百 三十戶交免役稅戶,他們戶戶都富裕。然而村長德龍聽到這個命令,默默地垂下眼皮。阿爾 帕特奇把他知道的農民的名字說給他聽,命令他從他們那裡徵集大車。 德龍回答說,這些農戶的馬都在外面拉腳,阿爾帕特奇又說出另外一些農民。按照德龍 的說法,這些農戶沒有馬,有一些馬正在替官府運輸,另一些馬已不中用,還有些馬因為缺 少飼料給餓死了,照德龍所說,不但找不到拉行李的馬,連拉人坐的車所用的馬也弄不到了。 阿爾帕特奇凝神地看了看德龍,緊鎖眉頭。正如德龍是一個模範村長一樣,阿爾帕特奇 並非白白地把公爵的田莊管理了二十年,他是一個模範管家。他憑嗅覺就能了解那些與他打 交道的人的需要和本能,他有高度的才能,因此他是一個出色的管家。他看了德龍一眼,立 刻就明白,德龍的回答並不代表他本人的思想,而是代表博古恰羅沃村公社那種普遍的情 緒,這位村長已經屈從於村公社農戶的這種情緒。然而,他同時也知道,發了財的和被全村 仇視的德龍,必然在地主和農奴兩個陣營之間搖擺不定。他從他的眼神中看出了這種動搖。 於是阿爾帕特奇皺起眉頭,向他走近了些。 「你,德龍努什卡,給我聽著!你少給我說廢話。安德烈﹒尼古拉伊奇公爵大人親口向 我吩咐過,全體老百姓都得走,不能留在敵占區,沙皇也下了同樣的命令。誰留下不走,誰 就是沙皇的叛徒。聽見沒有。」 「聽見了!」德龍連眼皮都沒有抬一下,他回答道。 阿爾帕特奇對這一回答不滿意。 「哎,德龍,不會有好下場的!」阿爾帕特奇搖著頭,說。 「全由您作主!」德龍悲哀地說。 「哎,德龍,不用再說了吧!」阿爾帕特奇又重複說,他從懷裡抽出手來,莊嚴地指著 德龍腳下的地板。「我不但可以看透你,就是你腳底下三尺都可以看個透。」他看著德龍腳 下的地板說。 德龍著了慌,偷看了阿爾帕特奇一眼,又搭拉下眼皮。 「你少說那些廢話,去通知老百姓收拾好準備前往莫斯科,明天一大早把運公爵小姐行 李的大車準備好,你本人不要去參加會,聽見沒有?」 德龍突然跪了下去。 「雅科夫﹒阿爾帕特奇,把我撤職吧,請把鑰匙拿去,看在耶穌的份上,把我撤了職 吧。」 「收起你那一套!」阿爾帕特奇嚴厲地說。「我可以看透你腳下三尺深處,」他又重複 著說,熟悉他那養蜂的技巧,他那適時播種燕麥的知識,以及他能一連二十年保持老公爵恩 寵這一事實,使他久已獲得神巫的名聲,人們認為,只有神巫才能看透腳下三尺深的地方。 德龍站起身,想要說點什麼,但是阿爾帕特奇阻住了他。 「您怎麼會想到這裡?安?……您是怎麼想的?安?」 「我拿老百姓怎麼辦呢?」德龍說,「全都瘋了,我也是那麼對他們說的呀……」 「我也是那麼說,」阿爾帕特奇說,「他們在喝酒?」他簡短地問了一句。 「全都發了狂。雅科夫﹒阿爾帕特奇;他們又弄來一桶。」 「你給我聽著。我到警察局長那裡去,你去管一下老百姓,要他們不要干這種事,把大 車都準備好。」 「我聽見了。」德龍回答道。 雅科夫﹒阿爾帕特奇不再堅持了。他在長時期對老百姓的統治中知道,要使人們服從的 一個主要手段就是不要向他們流露出對他們有可能會不服從的懷疑。從德龍的口中得到順從 的「是的——您老」這一句回話,雅科夫﹒阿爾帕特奇感到滿意,雖然他不但懷疑,而且差 不多相信,不借助軍隊的力量,根本弄不到大車。 果真,到了晚上,大車並未來到。在村中的酒館旁邊又舉行了一次集會,在會上決定把 馬趕到森林中去,並且不出大車。阿爾帕特奇沒有把這件事告訴公爵小姐。他吩咐把從童山 來的大車上的他的全部行李都卸下來,把那些馬套在公爵小姐的馬車上,之後,他親自去找 地方官長去了。 ------------------    戰爭與和平 10 父親安葬後,瑪麗亞公爵小姐把自己關在房裡,不許任何人進來。女僕來到門前,稟告 阿爾帕特奇前來請示出發的事。(這是在阿爾帕特奇和德龍談話之前的事。)瑪麗亞公爵小 姐從她躺著的沙發上欠起身來,衝著關閉的門說,她什麼地方也不去,不要叫人來打擾她。 瑪麗亞小姐臥室的窗戶是朝西開的。她面對牆壁躺著,手指來回地撫摩皮靠枕的扣子, 眼睛死盯著這個皮靠枕,她那模糊的思緒集中到一點上:她在想父親不可挽回的死以及在這 之前她還不知道,只是父親患病期間才表現出來的內心的卑鄙。她想祈禱,但又不敢祈禱, 不敢在她現在的心境中向上帝求援。她就這樣躺了很久。 太陽照到對面的牆上,夕陽的斜暉射進敞開的窗戶,照亮了房間和她眼前的羊皮靠枕的 一角。她的思路忽然停住了。她毫無意識地坐起來,整理了一下頭髮,站起來走到窗前,晚 風送來清涼新鮮的空氣,她不由得深深地吸了一口。 「是的,現在你可以隨意欣賞傍晚的風光了!他已經不在了,誰也不會打擾你了。」她 心裡說道,倒在椅子上,頭靠著窗台。 有人從花園的方向用嬌柔的聲音輕輕叫她的名字,吻她的頭,她抬頭看了看。原來是布 裡安小姐,她穿一件黑衣裳,戴著黑紗。她悄悄走到瑪麗亞公爵小姐跟前,歎著氣吻她,立 即哭了起來。瑪麗亞公爵小姐看了看她。想起跟她的一切過去的沖突,對她的猜疑,還想起 他近來改變了對布裡安小姐的態度,不能見她,由此看來,瑪麗亞公爵小姐內心對她的責備 是多麼不公平。「難道不是我,不是我盼望他死嗎?我有什麼資格責備別人呢!」她想道。 瑪麗亞公爵小姐生動地想象布裡安小姐的處境,近來她離開自己的親人,而同時又得依 靠她,過著寄人籬下的生活。她心裡對她憐憫起來。她溫和地疑惑地望了望她,遲疑地伸出 手。布裡安小姐立刻又哭起來,不斷地吻她的手,念叨著公爵小姐遭遇的不幸,把自己扮成 一個同情她不幸的人。她說,在她的不幸的時刻,唯一的慰藉就是公爵小姐允許她分擔她的 不幸。她說,在這巨大的悲傷面前,所有過去的誤會應當全部化除,她覺得她在一切方面都 是清白的,他在那個世界會看到她的眷戀和感激的。公爵小姐聽著她的說,有些不理解,只 是偶爾看看她,聽聽她的聲音。 「你的處境格外可怕,親愛的公爵小姐,」布裡安小姐沉默了片刻,說道:「我明白, 你從來不會,現在也不會想著自己;但是由於我愛您,我必須這樣做……阿爾帕特奇到您這 兒來過嗎?他和您談過動身的事嗎?」她問。 瑪麗亞公爵小姐沒有回答。她不明白是什麼人要走,要到那兒去。「現在還能做什麼 事,想什麼事呢?難道不是一樣嗎?」她沒有吭聲。 「您可知道,ch□re Marieヾ,」布裡小姐說,「您可知道我們的處境極危險,我們 被法國軍隊包圍住了,現在走,太危險了。如果走的話,恐怕準會被俘虜,上帝才知 道……」 瑪麗亞公爵小姐望著她的女伴,不清楚她在說些什麼。   ヾ法語:親愛的瑪麗亞。 「哎,真希望有人了解我,我現在對一切,對一切都不在乎,」她說。「當然羅,我無 論怎樣也不願撒開他就走……阿爾帕特奇對我說過走的事……您和他談談吧,我現在對什 麼,對什麼都無能為力,也不想管……」 「我和他談過。他希望我們明天就走,可是我想,現在最好還是留下,」布裡安小姐 說。「因為您會同意,ch□re Marie在路上碰到大兵或者暴動的農民,落到他們手裡—— 那真可怕。」布裡安小姐從手提包裡取出一張不是用普通俄國紙印的法國將軍拉莫的文告, 上面曉諭居民不得離家逃走,法國當局將給予他們應有的保護,她把文告遞給公爵小姐。 「我想,最好還是求助於這位將軍,」布裡安小姐說,「我相信他會給您應有的尊重 的。」 瑪麗亞公爵小姐讀著那張文告,無聲無淚的哭泣使她的臉頰抽搐。 「您是從誰手裡拿到這個的?」她說。 「大概他們從我的名字知道我是法國人,」布裡安小姐紅著臉說。 瑪麗亞公爵小姐拿著文告離開窗口站起來,她臉色蒼白,從屋裡出來走到安德烈公爵以 前的書房裡。 「杜尼亞莎,去叫阿爾帕特奇,德龍努什卡,或者別的什麼人到我這兒來,」瑪麗亞公 爵小姐說,「告訴阿馬利婭﹒卡爾洛夫娜,不要來見我。」她聽見布裡安小姐的話語聲,又 說,「要趕快走!快點走!」一想到她可能留在法軍占領區,她就不寒而慄。 「要讓安德烈公爵知道我落在法國人手裡,那還了得,要讓尼古拉﹒安德烈伊奇﹒博爾 孔斯基公爵的女兒去求拉莫將軍先生給予她保護,並且接受他的恩惠,那怎麼行!」她越想 越覺得可怕,以致使她戰栗,臉紅,感到從未體驗過的憤懣和驕傲。她生動地想象她將要面 臨的處境是多麼困難,主要的,是多麼屈辱。「他們那些法國人住在這個家裡;拉莫將軍先 生佔著安德烈公爵的書房;翻弄和讀他的書信和文件來取樂。「M—lle Bourienne lui  ferd les honneurs de博古恰羅沃ヾ。他們恩賜我一個房間;士兵們挖掘我父親的新 墳,取走他的十字架和勳章;他們對我講述怎樣打敗俄國人,假裝同情我的不幸……」瑪麗 亞公爵小姐在思考,她不是以自己的思想為思想,她覺得應該用父親和哥哥的思想來代替自 己的思想。對於她個人,不論留在哪兒,自己可能會怎樣,都無所謂;她覺得她同時還是死 去的父親和安德烈公爵的代表。她不由得用他們的思想來思想,用他們的感覺來感覺。他們 現在可能怎麼說,可能怎麼做,也就是她現在覺得必須要照樣去做的。她走到安德烈公爵的 書房裡去,極力地深入體會他的思想,來考慮她目前的處境。   ヾ法語:布裡安小姐在博古恰羅沃恭恭敬敬地招待他。 求生的欲望,本來她認為隨著父親的去世不復再有了,可是它突然以前所未有的力量在 瑪麗亞公爵小姐面前出現,並且占有了她。 她激動得滿面通紅,在屋裡踱來踱去。時而派人喚阿爾帕特奇,時而派人喚米哈伊 爾﹒伊萬諾維奇,時而派人喚吉洪,時而派人喚德龍。杜尼亞莎、保姆和所有的女僕都不能 斷定布裡安所宣佈的事究竟有多少真實性。阿爾帕特奇不在家:他到警察局去了。被喚來的 建築師米哈伊爾﹒伊萬內維奇來見瑪麗亞公爵小姐,他睡眼惺忪,什麼也不能回答。他十五 年來回老公爵話時養成了一種習慣,那就是帶著同意的微笑,不表示自己的意見,回答瑪麗 亞公爵小姐的話也是這樣,從他的嘴裡得不到任何肯定的東西。被召喚來的老僕人吉洪,他 兩頰深陷,面孔瘦削,帶著無法磨滅的悲哀印記,他對公爵小姐所有的問話都回答:「是您 老」,他望著她,幾乎忍不住要大哭起來。 最後,管家德龍走進房來,他向公爵小姐深深地鞠了一躬,在門框旁站住了。 瑪麗亞公爵小姐在屋裡來回走了一趟,在他對面停下。 「德龍努什卡,」瑪麗亞公爵小姐說,在她心目中,她把他視為無可置疑的朋友,就是 這個德龍努什卡,他每年去趕維亞濟馬集市的時候,每次都給她帶回一種特制的甜餅,微笑 著交給她。「德龍努什卡,現在,在我們遭遇到不幸之後……」她剛開始說,就停住了,再 也沒有力氣說下去。 「一切都憑上帝的安排。」他歎息著說。他們沉默了一會兒。 「德龍努什卡,阿爾帕特奇不知到哪兒去了,我沒有可問的人。有人說我走不得,是真 的嗎?」 「為什麼走不得,公爵小姐,可以走。」德龍說。 「有人對我說,路上危險,有敵人。親愛的,我什麼也不能做,什麼也不明白,我身邊 一個人也沒有。今天晚上或者明天一大早,我一定要走。」德龍不作聲。他皺著眉頭,瞥了 公爵小姐一眼。 「沒有馬,」他說,「我對阿爾帕特奇已經說過了。」 「為什麼沒有馬?」公爵小姐說。 「都是上帝的懲罰,」德龍說,「有的馬被軍隊徵用了,有的馬餓死了,遇到今年這個 年景,不用說沒東西喂馬,連人也餓得要死!有的人一連三天吃不上飯。一無所有,完全破 產了。」 瑪麗亞公爵小姐聚精會神地聽他說的話。 「莊稼人都破產了?他們沒有糧食?」她問。 「他們快餓死了,」德龍說,「還談得上什麼大車……」 「德龍努什卡,你為什麼不早點說呢?難道不能救濟嗎?我要盡一切可能……」瑪麗亞 公爵小姐覺得,在目前這樣的時刻,當她的心頭充滿了悲傷的時刻,人們還要分成富的和窮 的,而且富人不能救濟窮人,有這種想法是很奇怪的。她模糊地知道,並且聽到人家說,地 主家都有儲備糧,那是給農民備荒的。她也知道,不論是哥哥還是父親都不會拒絕救濟貧困 的農民的?關於給農民分配糧食一事,她想親自過問,不過在這個問題上她怕出差錯。她很 高興,能有一件事操心,借此可以忘掉自己的悲傷而不致受良心譴責。她向德龍努什卡詳細 詢問農民的急需,並且詢問博古恰羅沃的地主儲備糧的情況。 「我們不是有地主的儲備糧嗎?我哥哥的?」她問。 「地主的儲備糧原封未動,」德龍驕傲地說,「我們的公爵沒有發放糧食的命令。」 「把它發放給農民吧,他們需要多少就發放多少。我代表哥哥允許你發放。」瑪麗亞公 爵小姐說。 德龍一句話也沒有回答,只是深深地歎了一口氣。 「你去把糧食分給他們吧,如果糧食還夠分給他們的話,全分了吧。我代表哥哥向你下 命令,你告訴他們:我們的,也是他們的。為了他們,我們什麼都不吝嗇。你就這麼說吧。」 公爵小姐說話的時候,德龍目不轉睛地望著她。 「好小姐,你把我開除吧,看在上帝面上,吩咐手下人接收我的鑰匙吧,」他說,「我 當了二十三年差,沒出過一次差錯;開除我吧,看在上帝面上。 瑪麗亞公爵小姐不明白他想要做什麼,他為什麼請求開除他。她告訴他,她從來不懷疑 他的忠誠,她願意為他和農民做任何事。 ------------------    戰爭與和平 11 在這之後過了一個鐘頭,杜尼亞莎前來向公爵小姐報告一則消息:德龍來了,按照小姐 的吩咐農夫們都集合在谷倉旁,有事要跟女主人商談。 「是嗎?我並沒叫他們來,」瑪麗亞公爵小姐說,「我只是叫德龍努什卡把糧食分給他 們。」 「看在上帝的份上,親愛的公爵小姐,叫人把他們趕走吧,決不要到他們那兒去。那不 過是個圈套,」杜尼亞莎說,「等雅科夫﹒阿爾帕特奇他們回來,我們就走……您千萬 別……」 「什麼圈套?」公爵小姐驚訝地問。 「我確實知道,看在上帝的份上,可得聽我說。您只要問問保姆就知道了。聽說他們都 不願按照您的吩咐離開村子。」 「你扯到哪兒去了。我從來沒有吩咐他們離開村子……」 瑪麗亞公爵小姐說,「把德龍努什卡叫來。」 德龍來了,他證實了杜尼亞莎說的話;農民是按照公爵小姐的吩咐來的。 「可是我從來沒有召集他們,」公爵小姐說,「你大概把話傳錯了。我只是叫你把糧食 分給他們。」 德龍沒有回答,歎了一口氣。 「您只要下個命令,他們就會四散的。」他說。 「不,不,我去見他們。」瑪麗亞公爵小姐說。 不顧杜尼亞莎和保姆的勸阻,瑪麗亞公爵小姐來到台階上。德龍、杜尼亞莎、保姆和米 哈伊爾﹒伊萬內奇跟在她後面。 「他們大概以為我要分給他們糧食,是要他們留下來不動,而我自己離開,扔下他們讓 法國人肆虐,」瑪麗亞公爵小姐想,「我答應在莫斯科近郊莊園按月發給他們口糧並給他們 安排住處;我相信,安德烈若處在我的位置,一定會做得更多。」她一面想,一面在暮色蒼 茫中向站在牧場上谷倉旁的人群走去。 人群開始移動,聚集在一起,迅速地取下帽子。瑪麗亞公爵小姐垂下眼簾,連衣裙絆 腳,走近他們。那麼多各種各樣的眼睛,年老的和年青的,都在注視她,還有那麼多不同的 面孔,以致於瑪麗亞公爵小姐連一張面孔也看不真切,只覺得必須一下子和所有的人說話, 她不知道應該怎麼辦才好。但當她意識到她是她父親和哥哥的代表時,她的勁頭便增添了, 於是她壯著膽子開始講起話來。 「你們來了,我很高興,」瑪麗亞公爵小姐開始說了,她沒有抬起眼睛,覺得心跳得厲 害。「德龍努什卡告訴我,戰爭使你們破了產。這是我們共同的不幸。為了幫助你們,我不 惜獻出一切。因為這兒很危險,我要離開了,敵人離得很近……因為……我把一切都給你 們,我的朋友們,我請求你們拿走一切,拿走我們所有的糧食,這樣,你們就不致缺吃少用 了。如果有人對你們說,我把東西給你們是為了叫你們留在這裡,那不是實話。相反,我請 求你們帶著你們的全部財產搬到我們莫斯科近郊的莊園去,在那兒有我負責,保證你們不會 過貧窮的日子,並給你們住宅和糧食。」公爵小姐停住了,只聽見人群中的歎息聲。 「我這樣做,不僅是我個人的心意,」公爵小姐接著說,「我這樣做是代表我辭世的父 親,你們的好主人,還代表我的哥哥和他的兒子。」 她又停住了,沒有人打破這種沉默。 「我們的不幸是共同的,讓我們一起分擔這個不幸吧。我的一切,也是你們的一切。」 她說完,掃視了一下站在她面前的人群的面孔。 所有的眼睛都以同樣的表情望著她,她不能明白這種表情的含義。不知道是好奇、忠 誠、感激,還是驚慌或不信任,只是所有臉上的表情都是相同的。 「對於您的恩典,我們非常感激,不過,我們不能拿地主的糧食。」後面傳來這樣一句 話。 「為什麼呢?」公爵小姐問。 沒有人回答,瑪麗亞公爵小姐環視人群,發現現在所有的眼睛一碰到她的目光,就立刻 垂下了。 「為什麼你們不想要呢?」她又問,仍沒有人回答。 這種沉默使瑪麗亞公爵小姐感到窘迫,她竭力捕捉隨便哪個人的目光。 「你們幹嗎不說話啊?」她轉向面前一個拄著拐棍的老人,說。「如果你認為還需要什 麼,你就說吧。我一切都可以辦到。」她捉住他的視線,說。但是他好像對這件事很生氣, 把頭完全低了下來,咕噥了一句: 「有什麼同意不同意的,我們不需要糧食。」 「怎麼,要我們拋棄一切?不同意。不同意……我們決不同意。我們同情你,但決不同 意。你自己走吧,一個人走……」這樣的話從四周的人群中傳來。人們臉上又露出了同樣的 表情,但這時完全不是好奇和感激的表情,而是忿怒的、堅決的表情。 「你們大概沒有明了我的話,」瑪麗亞公爵小姐帶著憂鬱的笑容說。「你們為什麼不願 走呢?吃的住的,我答應給你們供應。可是在這兒敵人會把你們弄得傾家蕩產的……」但是 人群的聲音蓋住了她的聲音。 「我們決不同意,就讓敵人來破壞吧!不要你的糧食,我們決不同意!」 瑪麗亞公爵小姐又在人群中捕捉隨便哪個人的目光了,但是沒有一個人的目光是注視著 她的;顯然,眼睛都在迴避她。她覺得奇怪,也感到難堪。 「你瞧,她說得多好聽,跟她去當農奴,把家毀掉去受奴役?怎麼樣?我給你們糧食, 她說!」人群中發出這些聲音。 瑪麗亞公爵小姐低著頭離開人群走回家去。她又重新吩咐了德龍一遍,叫他準備好明天 啟程的馬,然後她回到了自己的房間,獨自一人呆著,思緒如麻。 ------------------    戰爭與和平 12 這天夜晚,瑪麗亞公爵小姐在她臥室敞開的窗房坐了很久,留心地聽從村裡傳來的農民 的說話聲,但她不去想他們。她覺得她無論怎樣想他們,也不能理解他們。她總在思忖一件 事——那就是自己的不幸,在經過那關心現實生活的一段時間之後,這種不幸,對於她已成 往事。她現在能夠回憶,能夠哭泣,也能祈禱了。日落後,風停了,夜顯得寧靜而清新。十 二點時人聲漸漸消失,雞叫頭遍,從菩提樹後面升起一輪滿月,清涼的、乳白色的濃霧瀰漫 開來,寂靜籠罩著村莊和宅院。 不久前過去的圖景——父親的病和臨終的時刻,一幅接一幅在她的腦海裡閃現。現在她 帶著快樂的憂鬱細細回味這些畫面的形象,只是恐懼地摒除最後父親死亡時的景象。這景 象,她覺得,在這寂靜、神秘的夜晚,即便浮光掠影地想象一下,她也沒有勇氣。這些圖景 在她的腦海裡是那麼清晰,連微小的細節都歷歷在目,她覺得這些圖景忽而是現實的,忽而 是過去的,忽而又是未來的。 她時而生動地想起他中風的情景,人們攙扶著他從童山的花園裡出來,他用無力的舌頭 咕嚕著什麼,扭動著白眉毛,不安地、膽怯地望著她。 「他當時就想說他臨死那天對我說的話,」她想,「他經常在想他對我說的話。」於是 她回憶起他在童山中風的前一天夜裡一切詳細的情景,當時瑪麗亞公爵小姐就預感到有災禍 臨頭,也因此違反他的旨意留在他身邊。她沒有就寢,夜裡躡手躡腳下樓梯,來到她父親過 夜的花房門前,側耳傾聽他的聲音。他和吉洪在說什麼,他的聲音疲憊不堪而且痛楚。看來 他很想和人談談話。「他為什麼不叫我呢?為什麼他不讓我和吉洪換個位置呢?」瑪麗亞公 爵小姐當時和現在都是這樣想的。「他永遠對任何人也說不出他的心裡話了。他本來可以說 出他要說的話的,本來應該是我,而不是吉洪聽到和懂得他的話的,但是這樣的機會,無論 是對他還是對我都一去不復返了。當時為什麼我不走進屋裡去呢?」她想,「也許他當時就 會對我說出他在去世那天要說的話。而且當時他在和吉洪的談話中就有兩次問到我。他希望 看見我,而我卻站在門外。他和不了解他的吉洪談話是很感傷、難受的,記得他們談話時提 到麗莎,彷彿她還活著似的,他忘記她已經死了,吉洪提醒他說,麗莎已經去世了,於是他 大聲喝斥:『傻瓜!』『他是很痛苦的。隔著門我聽見他躺在床上的呻吟聲並高聲喊叫: 『上帝啊!』當時我為什麼不進去呢?他能把我怎樣?我能有什麼損失呢?我進去了,也許 當時他就能得到慰藉並對我說出那句話了。」於是瑪麗亞公爵小姐大聲地叫出了他臨死那天 對她說的那個親切的字眼。「親—愛—的!」她重複著這個字眼,放聲大哭起來,流著眼 淚,眼淚使她的心情變得輕松了些。現在他的面孔就在她的眼前。可那已不是她從記事時就 認識的、經常從遠處看見的面孔,而是一張膽怯、懦弱的面孔,是她在最後一天向他的嘴彎 下身去細聽他的話、第一次那麼近地真切地看見的有著滿臉皺紋和細微線條的面孔。 「親愛的。」她重複著。 「他說這話時,在想什麼呢?他現在在想什麼呢?」她的腦海裡忽然出現這個問題,緊 接著,作為應答的是,她的眼前閃現了他在棺材裡用白手巾包著頭的面部表情。於是一陣恐 懼向她襲來,這正是當天剛一接觸他,就認為這不僅不是他,而且是一種神秘的、令人反感 的東西的那種恐懼。她想思索點別的,想祈禱,但什麼也做不成。她睜大眼睛望著月光和陰 影,隨時等待著看見他那死人的面孔。她覺得,籠罩著住宅內外的寂靜氣氛緊緊箝制著她。 「杜尼亞莎!」她喃喃地說,「杜尼亞莎!」她狂叫一聲,掙脫出一片寂靜,跑向女僕 的住室,迎面碰上向她跑來的保姆和女僕們。 ------------------    戰爭與和平 13 八月十七日,羅斯托夫和伊林帶著剛從俘虜營放回來的拉夫魯什卡和一名驃騎軍傳命 兵,騎著馬從離博古恰羅沃十五俄裡的駐紮地揚科沃出發——試騎一下伊林剛買的馬並打聽 這一帶村子裡有無乾草。 最近三天,博古恰羅沃處在對峙的兩軍之間,俄軍的後衛和法軍的先鋒都很容易到那兒 去。羅斯托夫是一個有心計的騎兵連長,他想搶在法國人前頭,取用留在博古恰羅沃的軍需 食品。 羅斯托夫和伊林心情十分愉快。他們在路上有時向拉夫魯什卡詢問拿破侖的故事,以此 取樂;有時互相賽跑,試試伊林的馬。他們就這樣馳向博古恰羅沃一位公爵的莊園,希望在 那兒能找到大批家奴和漂亮的女郎。 羅斯托夫不知道也沒有想到,他要去的那個村子就是和他妹妹定過婚的博爾孔斯基的莊 園。 快要駛入博古恰羅沃時,羅斯托夫和伊林撒開他們的馬,沿著有慢坡的高地作最後一次 賽跑。羅斯托夫趕過伊林,首先跑到了博古恰羅沃村的街上。 「你跑到前面去了。」漲紅了臉的伊林說。 「是啊,一路上都在前面,無論在草地還是在這兒。」羅斯托夫用手撫摸著汗淋淋的頓 河馬,答道。 「我騎我的那匹法國馬,伯爵大人,」拉夫魯什卡在後面說。他把他那匹拉車的駑馬叫 做法國馬。「誰能跑贏,不過,我不願使別人丟面子。」 他們騎著馬慢慢地向站著一大群農民的谷倉走去。 農民們看見來了幾個騎馬的人,有些脫帽,有些沒有脫。這時,從酒館裡出來兩個搖搖 晃晃的高個老頭,長著滿臉的皺紋和稀疏的胡髭。他倆笑著,唱著不成調的歌曲向軍官們走 來。 「好樣的!」羅斯托夫笑著說,「這兒有乾草嗎?」 「全是一個樣……」伊林說。 「快……快……活……活,我的心肝呀……寶貝兒……」 那兩個醉漢唱著,露出幸福的微笑。 人群裡走出一個農民,來到羅斯托夫跟前。 「你們是什麼人?」他問。 「法國人,」伊林戲謔著,「這就是拿破侖本人。」他指著拉夫魯什卡回答說。 「這麼說來,你們都是俄國人吧?」那個農民又問。 「你們這兒的軍隊很多嗎?」另一小個子農民走近前來,問道。 「很多,很多。」羅斯托夫回答說。「你們都聚在這兒干什麼?」他問道,又加了一 句:「是過節嗎?」 「老頭們聚在一塊,商量公社的事。」那個農民回答道,說有就走開了。 就在這時,通往莊主宅院的路上出現了兩個女人和一個戴白帽子的人,他們向軍官面前 走來。 「那個穿粉紅色衣服的女人歸我,注意不要亂搶。」伊林看見那顯然是向他走來的杜尼 亞莎,說。 「是咱們大家的!」拉夫魯什卡向伊林擠擠眼說。 「您需要什麼,我的美人兒?」伊林笑著問。 「公爵小姐有吩咐,她要知道你們是哪個團隊的和你們的尊姓大名。」 「這是羅斯托夫伯爵,驃騎兵連長,我是您忠順的僕人。」 「我的心肝呀……寶貝兒……」那醉漢一邊唱,一邊用眼睛瞅著和姑娘談話的伊林,露 出幸福的微笑。跟在杜尼亞莎後面的阿爾帕特奇向羅斯托夫走來,老遠就摘下帽子。 「大人,我斗膽打擾您,」他把一只手揣到懷裡,畢恭畢敬地說,但又因這個軍官很年 輕而多少幾分輕視的意味,「我們家小姐,本月十五日去世的上將尼古拉﹒安德烈耶維 奇﹒博爾孔斯基公爵的女兒,由於這些人的愚昧無知而陷入困境。」他指著那些農民說, 「她歡迎您光臨……不知可否,」阿爾帕特奇苦笑著說,「請您走動幾步,不然當著……不 怎麼方便。」阿爾帕特奇指著兩個像馬蠅纏馬似的在他旁邊來回晃悠的農民。 「啊!……阿爾帕特奇……啊?雅科夫﹒阿爾帕特奇!……很好!看在耶穌的面上,饒 了我們吧!啊?……」那兩個農民笑嘻嘻地對他說。羅斯托夫看了看喝醉酒的兩個老頭,笑 了。 「或許這使大人,您,很開心吧?」雅科夫﹒阿爾帕特奇用那只沒有揣在懷裡的手指著 那兩個老頭,帶著莊重的神態說。 「不,這沒有什麼可開心的,」羅斯托夫一邊說,一邊騎馬往前走。「這是怎麼回 事?」他問。 「我斗膽向大人稟告,此地的粗野鄉民不讓小姐離開莊園,他們氣勢洶洶地要把馬卸下 來,所以一早就裝好了車,公爵小姐就是走不了。」 「不可能!」羅斯托夫喊了一聲。 「我謹向您稟告的是真實情況。」阿爾帕特奇說道。 羅斯托夫下了坐騎,把馬交給傳令兵,就和阿爾帕特奇一同向住宅走去,邊走邊詢問詳 情。確實,昨天公爵小姐提議給農民發放糧食,她向德龍和集會的人說明自己的態度,把事 情弄得那麼糟,以致德龍最終交出鑰匙,和農民站到一邊,不再聽從阿爾帕特奇的使喚了。 早晨公爵小姐吩咐套車,準備動身,但大批的農民聚在谷倉前,派出人來聲稱,不讓公爵小 姐離開村子,說是有命令不准運走東西,他們要把馬從車上卸下來。阿爾帕特奇出來勸他 們,但他得到的回答仍是:公爵小姐不能走,這是有命令的(說話的主要是卡爾普,德龍沒 有在人群裡露面),他們說,請公爵小姐留下來,他們照舊服侍她,事事都順從她。 當羅斯托夫和伊林在路上馳騁的時候,瑪麗亞公爵小姐不聽阿爾帕特奇、保姆和女僕的 勸阻,吩咐套車準備動身,但是看見馳來幾個騎兵,以為來的是法國人,車伕逃散了,家裡 響起婦女們的一片哭聲。 「我的老天爺呀,救命恩人!上帝派你來了。」羅斯托夫走過前城時,聽到一片感激聲。 當人們把羅斯托夫引見給瑪麗亞公爵小姐的時候,她正張惶失措,渾身無力地坐在大廳 裡。她不明白他是什麼人,是來干什麼的,對她會怎麼樣。她看見他那俄羅斯人的臉型和他 走進來的步態以及他一開口說的那些話,就認出他是她那個階層的人。她用她那深沉、明亮 的目光看了他一眼,說起話來激動得斷斷續續、抖抖嗦嗦。羅斯托夫立刻覺得這次相遇具有 羅曼諦克情調。「一個孤立無援、悲傷萬分的姑娘,獨自一人落入粗魯狂暴的農民手裡,聽 任他們擺佈!多麼離奇的命運把我引到這兒!」羅斯托夫聽著,凝視著她,想道。 「她的面貌和神情多麼溫順、高尚!」他聽著她怯生生地講述,想道。 當她開始講到這一切是發生在父親下葬的第二天時,她的聲音顫抖了。她轉過臉去,然 而,她怕羅斯托夫以為她是有意引起他的憐憫,她疑惑地、驚慌地看了看他。羅斯托夫的眼 裡噙滿淚水。瑪麗亞公爵小姐注意到這一點,感激地看了看羅斯托夫,那目光是那麼明亮, 讓人忽視了她那並不怎麼美的面貌。 「公爵小姐,我偶然走到這裡,能夠為您效勞,真是說不出的榮幸,」羅斯托夫站起身 來說,「您動身吧,我以自己的名譽向您擔保,只要您允許我護送您,決不會有人膽敢找您 的麻煩。」他好像向一位皇族婦女敬禮一樣,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向門口走去。 羅斯托夫謙恭有禮的態度似乎表明,雖然與她相識是一件幸事,但他卻不願趁她不幸時 來接近她。 瑪麗亞公爵小姐懂得並十分珍惜這種態度。 「我非常,非常感激您!」公爵小姐用法語對他說,「但是我希望這只是一場誤會,誰 也沒有過錯呀!」公爵小姐突然哭起來。「原諒我。」她說。 羅斯托夫皺起眉頭,又深深鞠了一躬,走出屋去。 ------------------    戰爭與和平 14 「怎麼樣,可愛嗎?不,老弟,我的那個穿粉紅衣裳的女郎才迷人呢,她叫杜尼亞 莎……」可是伊林一瞧羅斯托夫的臉色,就不吭聲了。他看見他心中的英雄——連長完全懷 著另一番心思。 羅斯托夫兇狠狠地瞪了伊林一眼,沒有答理他,就快步流星地向村子走去。 「我給他們個厲害瞧瞧,非收拾他們不可,這群土匪!」他自言自語地說。 阿爾帕特奇盡力做到不跑,只邁著急速的步子緊趕,勉強追上羅斯托夫。 「請問作了什麼決定?」他追上後,問道。 羅斯托夫停下腳步,握緊拳頭,忽然神色嚴厲地向阿爾帕特奇邁了一步。 「決定?什麼決定?你這個老東西!」他呵斥道。「你怎麼管的家?啊?農民造反,你 就管不了?你自己就是叛徒。我清楚你們這些人。我要剝掉你們的皮……」他彷彿怕他那滿 腔怒火被白白浪費掉,扔下阿爾帕特奇,快步向前走去。阿爾帕特奇克制住受辱的感情,邁 開滑行的步子,緊緊追趕羅斯托夫,不斷向他提出自己的想法。他說,農民非常頑固,在目 前,沒有武裝隊伍,跟他們斗是不明智的,先派人去把軍隊叫來,這樣是不是會好些。 「把軍隊叫來收拾他們……我要斗倒他們較量!」尼古拉一邊不知所雲地說著(這種沒 有理智的獸性憤怒和要發洩憤怒的欲望,壓得他喘不過氣來,他並不考慮應當怎麼辦)一邊 不自覺地邁著急促、堅定的步子向人群走去。他越走近人群,阿爾帕特奇就越覺得,他這種 不明智的行動可能產生良好的效果。那群農民一見他那急促而堅定的步子和擰緊的眉頭的面 部表情,也有同樣的感覺。 在這幾個驃騎兵剛進村,羅斯托夫去見公爵小姐之後,人群中發生了混亂和爭吵。有些 農民說,來的是俄國人,可能怪罪他們扣留小姐。德龍也這麼認為,但當他剛一有所表示時 卡爾普和另外一些農民就開始攻擊這位已經辭職的村長。 「你在公社橫行霸道有多少年了?」卡爾普斥責他,「你當然不在乎啦!你挖出錢罐 子,帶走了事,我們的家毀不毀掉,與你都不相干,是嗎?」 「有命令,要維持秩序,任何人不准離開家,什麼都不准運走,就是這樣!」另一個叫 道。 「輪到你兒子去當壯丁了,你準是捨不得你那寶貝疙瘩。」忽然一個小老頭開始攻擊德 龍,他說得很快,「拿我家萬卡去剃頭ヾ。唉,我們只有死的份兒了!」   ヾ當時俄國新兵入伍時要剃頭。 「可不是,我們只有死的份兒!」 「我和公社並不是對立的,」德龍說。 「當然羅,你已經填滿肚皮了!……」 那兩個高個農民也說了自己的意見。羅斯托夫帶著伊林、拉夫魯什卡和阿爾帕特奇剛來 到人群跟前,卡爾普就走出來,露出一絲輕笑,把手指插進寬腰帶裡。德龍卻相反,他躲到 後排去了,人群更緊地擠在一起。 「喂,你們這兒誰是村長?」羅斯托夫快步走到人群前,喊道。 「村長嗎?您找他干什麼?……」卡爾普問。 可是沒等他把活說完,他的帽子就從頭上飛走了。他挨了重重的一掌,腦袋向一旁歪了 一下。 「脫帽,叛徒!」羅斯托夫厲聲命令道,「村長在哪兒?」他狂怒地喊起來。 「村長,叫村長呢……德龍﹒扎哈雷奇,叫您呢。」人群中傳出急促順從的聲音,帽子 都從頭上脫了下來。 「我們決不造反,我們是守規矩的。」卡爾普說,同時,後面有幾個人突然一齊說: 「是老人們決定的,當官的太多了……」 「還□嘴?……造反?……強盜!叛徒!」羅斯托夫嚎叫著,說出一些毫無意義的話, 嗓音都變了。他抓住卡爾普的脖領,「捆起來,把他捆起來!」他喊道,雖然那兒除了拉夫 魯什卡和阿爾帕特奇,沒有可以捆他的人。 最後還是拉夫魯什卡跑過去,反剪起卡爾普的兩只胳膊。 「是不是要把我們那邊山下的人叫來?」他喊道。 阿爾帕特奇喊出兩個農民的名字,叫他們來捆卡爾普,那兩個農民順從地從人群中走出 來並解下腰帶。 「村長在哪兒?」羅斯托夫又喊道。 德龍蹙起眉頭,臉色蒼白,從人群中走出來。 「你是村長嗎?捆起來,拉夫魯什卡!」羅斯托夫喊道,好像這道命令也不會遇到什麼 障礙似的。果然,又有兩個農民出來捆德龍,德龍好像幫他們似的,把自己的腰帶解下來遞 給他們。 「你們大家都聽著,」羅斯托夫對那些農民說,「你們馬上都統統回家,別讓我再聽到 你們的聲音。」 「怎麼?我們並沒有什麼得罪人的,我們只不過一時糊塗。只是瞎鬧了一場……我就說 嘛,是太亂了。」可以聽見農民們互相責備的聲音。 「我不是對你們說了嗎?」阿爾帕特奇說,他開始行使他的權力了。「這樣不好,孩子 氣的人!」 「都怪我們糊塗,雅科夫﹒阿爾帕特奇。」一些人回答,人們立刻在村子裡四散了。 兩個綁著的農民被帶到了主人的宅院。那兩個喝醉酒的農民尾隨著他們。 「嘿,我倒要看看你!」其中一個對卡爾普說。 「怎麼能這樣跟老爺們講話呀?你想到哪兒去了?」 「笨蛋,」另一個附和說,「真是個大笨蛋!」 兩小時後,幾輛大車停在博古恰羅沃住宅的庭院。農民們起勁地搬出主人的東西裝到車 上,關在大櫃子裡的德龍,按照瑪麗亞公爵小姐的意思被釋放出來,他站在院子裡指揮農民 們。 「你那樣放,不對。」一個總是笑嘻嘻的高個子圓臉農民,從女僕手中搶過一只小箱 籠,說道。「要知道,這也值錢呀,你幹嗎亂扔?幹嗎要捆上繩子——它會磨壞的。我不喜 歡這樣。做什麼都要認真仔細,都要有個定規。這就應當用席子這樣包上,蓋上乾草。這一 點很重要!」 「哦,這是書,書,」另一個搬出安德烈公爵的書櫥的農民說。「你當心別絆著!老沉 老沉的夥伴們,書真多啊!」 「是啊,老在寫,也不休息休息!」那個高個子圓臉農民指著放在頂上的厚厚的辭典, 意味深長地使了個眼色說道。 羅斯托夫不願死氣白賴地去結交公爵小姐,沒去見她,在村子裡等她出來。等到瑪麗亞 公爵小姐的車輛從宅院裡出來時,羅斯托夫騎上馬,一直把她送到離博古恰羅沃十二俄裡駐 扎我軍的路上。在揚科沃客店裡,他恭恭敬敬地和她告別,第一次吻了吻她的手。 「看您說的,」當瑪麗亞公爵小姐感謝他搭救她(她說他的行為是搭救)的時候,他紅 著臉回答,「任何一個警察局長都辦得到的事。如果我們打仗的對手是農民的話,我們就不 會讓敵人深入這麼遠了。」不知是什麼緣故他有點害羞,極力要改變一下話題。「這次有機 緣同您結識,是我的榮幸。再見,公爵小姐,祝您幸福並得到慰藉,希望下次在比較歡愉的 環境中和您相會。如果您不願使我臉紅的話,請不要再說感謝的話。」 但是,如果說她不再用言詞來感謝他的話,她已經用她那由於感激和柔情而容光煥發的 臉上的全部表情來感謝他了。她不能相信他不應當受到感謝。相反,她認為毫無異議,如果 沒有他的話,她准毀在暴徒和法國人手裡;他為了搭救她,甘冒最明顯的最可怕的危險,他 是一個具有崇高靈魂、高貴氣度的人,善於理解她的處境和不幸,這一點也是毫無疑義的。 他那善良、正直的眼睛,在她訴說自己不幸的遭遇而哭泣的時候,他那雙湧出淚水的眼睛, 總在她的腦際縈迴。 當瑪麗亞公爵小姐和他告別,只剩下她一人時,她含著眼淚思忖——不是頭一回才想到 那個奇怪的問題:她是不是愛上他了? 在此後去莫斯科的途中,雖然公爵小姐的處境並不稱心,同她坐一輛車的杜尼亞莎不止 一次看見,公爵小姐向車窗外探出身子,不知什麼緣故又喜又悲地微笑。 「我就愛上了他,又怎麼樣?」瑪麗亞公爵小姐想著。 無論她怎樣羞於承認她的初戀是愛那個可能永遠不會愛她的人,但她安慰自己說,永遠 不會有人知道這件事,如果直到生命的最後一刻也不對任何人提起她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愛 上一個人,她也決不悔恨。 她有時回憶起他的眼神、他的同情、他說的話,她覺得幸福不是不可能的。這個時候, 杜尼亞莎看見她正含著微笑望著車窗外。 「正巧他到博古恰羅沃來,而且恰當其時!」瑪麗亞公爵小姐想著。「正巧他的妹妹拒 絕了安德烈公爵!」ヾ瑪麗亞公爵小姐似乎從這一切中看到了神的意旨。   ヾ俄國習俗:小姑子不許和嫂嫂的兄弟結婚。如果安德烈和娜塔莎結婚,瑪麗亞就 不能嫁給尼古拉﹒羅斯托夫。 瑪麗亞公爵小姐給羅斯托夫的印象是很愉快的。他一想起她,心裡就很高興。當同事們 知道他在博古恰羅沃的奇遇,跟他開玩笑,說他找乾草,卻找到一位全俄國最富有的未婚妻 時,羅斯托夫一聽就怒形於色。羅斯托夫所以惱火,是因為和他所中意的、擁有巨大財產、 性情溫和的瑪麗亞公爵小姐結婚,這個念頭不止一次違反他的意志在他頭腦中閃現。對尼古 拉個人來說,他不可能娶到一個比瑪麗亞公爵小姐更合適的妻子了:和她結婚會使伯爵夫人 ——他的母親高興;會改善他父親的境況,尼古拉還覺得,這樣會使瑪麗亞公爵小姐幸福。 但是索尼婭怎麼辦?曾許下的誓言呢?當人們拿博爾孔斯基公爵小姐跟他開玩笑的時 候,也正是這個緣故惹得羅斯托夫生氣。 ------------------    戰爭與和平 15 庫圖佐夫在奉命統率全軍以後,想起了安德烈公爵,於是給他送去一道到總部報到的命 令。 安德烈公爵抵達察列沃—扎伊米希的那天,正趕上庫圖佐夫檢閱軍隊,而且是檢閱正在 進行的時刻。安德烈公爵在村裡牧師住宅旁停下來,那兒有一輛總司令的馬車,然後他在大 門旁的長凳上坐下等勳座(現在大家都這麼稱呼庫圖佐夫)。從村外的田野裡時而傳來軍樂 聲,時而傳來歡呼新總司令「烏拉!」的巨大吼叫聲。離安德烈公爵十來步遠的大門旁站在 兩個勤務兵、一個通信員和一個管家。他們趁公爵不在,天氣晴和,便走了出來。一位黑臉 膛、生著濃密髭鬚和頰須的小個子驃騎兵中校,騎馬來到大門前,他端詳一下安德烈公爵, 問道:勳座大人是不是就在這兒,他什麼時候回來。 安德烈公爵說,他不是勳座司令部的人員,也是剛來報到的。驃騎兵中校問那個服裝華 麗的勤務兵。那個勤務兵帶著所有總司令的勤務兵與軍官說話時所具有的特別蔑視的腔調對 他說:「什麼勳座大人?大概快回來了。您有何貴幹?」 對此驃騎兵中校只冷笑了一聲。他下了馬,把馬交給傳令兵,然後走到安德烈公爵跟 前,向他彎彎腰以示致敬。博爾孔斯基在長凳上擲挪身子讓了坐。驃騎兵中校在他身旁坐下。 「您也是等總司令的嗎?」驃騎兵中校問。「據說,人人都見得到,謝天謝地。不然和 那些賣臘腸的傢伙ヾ打交道,夠倒霉的!難怪耶爾莫洛夫要申請入德籍。現在我們俄國人大 概也能說上話了。鬼知道搞的啥名堂。一個勁地後退、後退! 您參加過戰役嗎?」他問。 「有幸參加過戰役,」安德烈公爵回答說,「不僅參加過撤退,而且在撤退中失去了我 所珍惜的一切。且不說田莊和親愛的家園……我父親就死於憂憤。我是斯摩稜斯克人。」 「啊?……您是博爾孔斯基公爵嗎?認識您,我非常高興。我是傑尼索夫中校,大家都 知道我叫瓦西卡。」傑尼索夫說,他握著安德烈公爵的手,用特別和善的目光凝視著博爾孔 斯基的面孔。「是的,我聽說了。」他深表同情地說,停了片刻,又接著說:「簡直是西徐 亞人戰爭ゝ。這一切都很好,只是對那些替人背黑鍋的不好。您是安德烈﹒博爾孔斯基公爵 嗎?」他搖了搖頭。「非常高興,非常高興和您認識。」他握著他的手,帶著感傷的微笑又 說。   ヾ指德國人,當時俄軍中有不少德籍高級將領。 ゝ西徐亞,意思是說這次戰爭是野蠻人的戰爭。 安德烈公爵聽娜塔莎講過,知道傑尼索夫是她的第一個求婚人。這段又甜蜜又痛苦的回 憶現在又觸動了他那敏感的負傷的心靈。近來久已不去想它,但在靈魂深處仍感到痛楚。最 近的感受太多了。如放棄斯摩梭斯克,童山之行,不久前他父親逝世的消息等等都給他留下 了深刻的印象。他的感受是那麼多,以致過去那些事的印象久已淡薄,即使記起來,對他的 影響也遠遠沒有先前那麼深遠了。可是對傑尼索夫來說,由博爾孔斯基這個名字引起的一連 串回憶卻是富有詩意的遙遠的過去。當時在吃罷晚飯,聽完娜塔莎歌唱之後,他自己也不知 是怎麼回事,竟然向一個十五歲的少女求起婚來。他回想起當時的情景以及他對娜塔莎的愛 慕之情,禁不住微微一笑,然後又立刻轉向他目前最熱心、最專注的事情上去了。這就是他 於撤退期間在前哨服務時想出的作戰方案。他曾經把這個方案呈交給巴克萊﹒德﹒托利,現 在他打算向庫圖佐夫提出。這個方案的論點是:法軍的戰線拉得太長,我軍不必從正面堵截 法軍,應當攻擊他們的交通線,或則一面正面作戰,一面攻擊他們的交通線。他開始向安德 烈公爵說明他的方案。 「他們想據守住整個戰線。這是不可能的。我保證突破他們的防線。給我五百人,我會 把他們的交通線切得七零八落,准行!唯一的辦法,就是打游擊戰。」 傑尼索夫站起來、打著手勢,向安德烈公爵描述他的方案。他在描述時,從檢閱的地方 傳來軍隊的吶喊聲,這聲音越來越不連貫,越來越散亂,其中夾雜著軍樂和歌聲。村裡傳來 馬蹄聲和喊聲。 「他來了,」站在大門旁的哥薩克喊道,「他來了!」 博爾孔斯基和傑尼索夫向大門口走去,那兒排著一大群士兵(儀仗隊),他們看見庫圖 佐夫騎著一匹棗紅色小馬沿著大街馳來。一大群將軍侍從騎馬跟隨著他。巴克萊幾乎和他並 轡而行。一群軍官在他們四周邊跑邊喊:「烏拉!」 副官們先馳進院子。庫圖佐夫煩躁地策著那匹在他身體重壓下穩步徐行的小馬。他把手 舉到他那白色的近衛重騎兵軍帽邊(帶有紅箍,沒有遮簷),不停地點頭。他走到向他致敬 的儀仗隊前面時(儀仗隊多半是佩戴勳章的年輕英俊的近衛兵),他用長官沉著的目光默默 地、注意地看了他們一會兒,然後轉向周圍那些將軍和軍官。他臉上的神情突然起了微妙的 變化,他不知所措地聳了聳肩。 「有這麼棒的小伙子,還總是退卻,退卻!」他說,「好了,再見,將軍。」他又說, 策著馬經過安德烈公爵和傑尼索夫面前向大門口走去。 「烏拉!烏拉!烏拉!」人們在他後面歡呼著。 自從安德烈公爵上次看見庫圖佐夫之後,他變得更胖了,面皮松弛,浮腫。但是安德烈 公爵所熟悉的那只白眼ヾ、傷疤,以及他臉上和身上顯出的疲倦的樣子,依然如故。他穿著 軍服,肩上掛著細皮條鞭子,戴著一頂白色的近衛重騎兵軍帽。 他騎在那匹精壯的小馬上,沉重地搖晃著。   ヾ指庫圖佐夫那只失明的眼睛。 「噓……噓……噓……」他口哨吹得幾乎聽不見,騎馬走進院子。他臉上現出快慰而喜 悅的神情,那是一個人在人多的場合作為代表露面之後想休息一下時常有的表情。他從馬鐙 裡抽出左腳,然後向前傾著整個身子,吃力得皺起了眉頭,左腳使勁邁過馬鞍,又用臂肘支 撐著膝蓋,哼哧了一聲,整個人就歪倒在準備扶他的哥薩克們和副官們的手臂上。 他定了定神,瞇起眼睛環顧四周,他看了看安德烈公爵,好像認不得,就邁著他那一顛 一顛的步子向台階走去。 「噓……噓……噓」,他吹著口哨,又轉臉看了看安德烈公爵。過了幾分鐘才把安德烈 公爵的面孔和與其有關的回憶聯繫起來。(這是老年人常有的現象) 「啊,你好,公爵,你好,親愛的朋友,來吧……」他一面環視,一面疲憊地說,挺費 勁地登上在他身體的重壓下咯吱作響的台階。他解開扣子,坐到台階上的一條長凳上。 「你父親怎麼樣?」 「昨天接到他辭世的消息。」安德烈公爵簡短地說。 庫圖佐夫睜大驚訝的雙眼看了看安德烈公爵,然後摘下制帽,劃了個十字:「願他在天 國安息!我們所有的人都應服從上帝的意旨!」他沉重地、深深地歎了口氣,沉默了片刻, 「我敬愛他,我衷心地同情你。」他擁抱安德烈公爵,把他摟到他那肥厚的胸脯上,久久地 沒有放開。當他放開他時,安德烈公爵看見庫圖佐夫厚厚的嘴唇在顫抖,眼睛裡含著淚水。 他歎了口氣,兩手按著長凳要站起來。 「走,到我那裡去吧。我們談一談。」他說,但是,這時,在長官面前一如在敵人面前 很少膽怯的傑尼索夫,不顧門廊旁副官的憤怒的低聲阻攔,響著馬刺,大膽地沿著階梯走進 門廊。庫圖佐夫兩手支撐著長凳,不滿地望著傑尼索夫。傑裡索夫自報了姓名,聲稱他有關 於國家利益的重大事情要向勳座大人匯報。庫圖佐夫用疲倦的眼神望著傑裡索夫,擺出一副 厭煩的姿勢,抬起兩手,交叉放在肚子上,重複說:「有關國家的利益?是什麼事?說 吧?」傑尼索夫像姑娘的臉紅了(看見這個滿臉胡須、蒼老、醉醺醺的臉上現出紅暈,令人 覺得驚異),開始大膽地陳述他切斷斯摩稜斯克和維亞濟馬之間敵軍防線的計劃。傑尼索夫 在那個地區住過,熟悉那一帶的地形。他的計劃無疑是可取的,特別是他說話的口氣帶有極 為堅強的信心。庫圖佐夫看看自己的腳,有時望一望隔壁的院子,似乎在等待那邊有什麼令 人不快的事發生。果然,在傑尼索夫正講述的時候,從他望見的那間小屋裡出來一個腋下夾 著公事包的將領。 「怎麼樣?」傑尼索夫還在講述,庫圖佐夫問那個將領道。 「已經準備好了嗎?」 「勳座大人,準備好了。」將軍說。庫圖佐夫搖搖頭,彷彿說:「一個人怎麼能辦完這 麼多事。」然後他繼續聽傑尼索夫講述。 「我用俄國軍官高尚而誠實的誓言向您保證,」傑尼索夫說,「我準能切斷拿破侖的交 通線。」 「基裡爾﹒安德烈耶維奇﹒傑尼索夫,軍需總監是你什麼人?」庫圖佐夫打斷了他的 話,問道。 「是家叔,勳座大人。」 「噢,我們是老朋友了,」庫圖佐夫挺高興地說。「好的,好的,親愛的,你就留在總 部吧,咱們明天再談談。」他向傑尼索夫點了點頭,就轉身伸手去拿科諾夫尼岑交來的文件。 「是不是請勳座大人到屋裡去?」執勤的將軍用不滿的語聲說,「要審查幾份計劃和簽 署一些文件。」從門口走出一個副官報告說,室內一切都準備停妥。但是,看樣子庫圖佐夫 想辦完事再回屋裡去。他皺皺眉頭…… 「不,親愛的,吩咐把桌子搬來,我就在這兒審閱文件。」他說。「你先別走。」他轉 向安德烈公爵說。安德烈公爵於是站在台階上聽那個執勤的將官作報告。 這時,安德烈公爵聽見門裡有女人的低語聲和綢衣的窸窣聲。他向那邊看了幾眼,看見 門裡有一個穿粉紅衣裳,包上雪青色絲綢頭巾,豐滿、紅潤的美麗少婦,她捧著一個盤子, 顯然在等總司令進去。庫圖佐夫的副官低聲對安德烈公爵解釋道:這是女房東、牧師的老 婆,她要向勳座大人獻鹽和麵包ヾ。她丈夫在教堂用十字架歡迎過勳座大人,她在家中…… 「她很漂亮。」那個副官面露微笑補充一句。庫圖佐夫聽到這些話,回頭看了看。庫圖佐夫 在聽執勤的將官的報告(報告的主要問題是對察列沃—扎伊米希陣地的抨擊。),正如他聽 傑尼索夫的陳述和七年前在奧斯特利茨軍事會議上聽那些爭論一樣,他之所以聽,只是因為 他長著兩隻耳朵,不得不聽,儘管他的一只耳朵裡還塞著一小段海船的纜索ゝ;不過顯而易 見,那個執勤的將軍對他所能說的話,不僅沒有一點可以使他吃驚或引起他的興趣,而且他 事前全知道他要說的話,他之所以聽完這一切,只是因為不得不聽完,正如不得不聽完那像 唸經似的祈禱文一樣。傑尼索夫說得頭頭是道,很有頭腦,執勤的將官的話就更頭頭是道, 更有頭腦,但是顯而易見,庫圖佐夫輕視聰明才智,他知道另外一種可以解決問題的東西— —那是與聰明才智毫無關聯的東西。安德烈公爵悉心觀察總司令的面部表情,他所能看到的 他臉上唯一的表情就是愁悶及對門裡那個女人的低語的好奇以及遵守禮節的心意。顯然,庫 圖佐夫輕視聰明才智,甚至輕視傑尼索夫的愛國熱情,但他的蔑視並不是由於自己的聰明才 智和感情(因為他極力不顯露這些天賦),而是由於別的緣故。他蔑視這一切,是因為他的 高齡和豐富的生活經驗。對那個報告庫圖佐夫只作了一個關於俄國軍隊在戰場上搶劫一事的 指示。報告結束時,執勤的將官呈上一份因士兵割青燕麥,地主要求各軍長官追償損失的文 件,並請勳座大人在上面簽字。 聽了這件事,庫圖佐夫咂咂嘴,搖了搖頭。   ヾ俄國風俗,對新來的客人,獻麵包和鹽表示歡迎。 ゝ俄國舊習,認為這樣可以治牙痛。 「扔進爐子裡……投進火裡去!我索興給你說吧,親愛的,」他說,「把所有這些東西 都扔進火裡去。莊稼,讓他們儘管割吧;木材,讓他們儘管燒吧。我不發任何命令允許這樣 做,但也不禁止,可是我不能賠償,非這樣不行。既然劈木頭,難免木片飛。」他又看了看 那個文件。「哦,德國式的精細!」他搖搖頭說。 ------------------    戰爭與和平 16 「好,就到此結束。」庫圖佐夫簽署了最後一份文件,說,他吃力地站起身,白胖脖領 上的皺褶舒展開來,他帶著快活的神情向門口走去。 那個牧師太太的臉立即漲得通紅,十分激動,她端起準備了很久而未能及時獻上的盤 子,深深地鞠了一躬,把它捧到庫圖佐夫面前。 庫圖佐夫瞇起眼睛,臉上流露出笑容,用手托起她的下巴,說: 「多麼標致的美人!謝謝,親愛的!」 他從褲袋裡掏出幾枚金幣放在她的盤子裡。 「喂,過得怎樣?」庫圖佐夫一面說,一面向給他準備的房間走去。牧師太太緋紅的面 頰上綻開兩個酒窩,隨他走進正房。副官走到台階上請安德烈公爵和他一道用早飯;半小時 後,安德烈公爵又被召喚到庫圖佐夫那兒。庫圖佐夫仍然穿著那件敞開的軍裝,躺在沙發 上。他手裡拿著一本法文書,安德烈公爵進去時,他合上那本書,用一把小刀夾在讀到的地 方。安德烈公爵看見了封面,知道是《Les chevaliers du Cygne》ヾ,Madame de  Genlisゝ的作品。   ヾ法語:《天鵝騎士》。 ゝ法語:讓利斯夫人。 「坐下,坐在這兒,我們談談,」庫圖佐夫說。「悲慟啊,很悲慟。但是要記住,親愛 的朋友,我也是你的父親,第二個父親……」安德烈公爵把他所知道的父親臨終時的情形和 途經童山時目睹的情形對庫圖佐夫敘述了一遍。 「弄到什麼地步……到什麼地步!」庫圖佐夫突然說,他聲音激動,顯然,從安德烈公 爵的敘述中,他清楚地想象到俄國目前的處境。「給我一段時間,給我一段時間!」他臉上 帶著憤怒的表情又說,很明顯,他不願繼續這個使他激動的話題,他說:「我叫你來,是想 讓你留在我身邊。」 「多謝勳座大人,」安德烈公爵回答說,「但是我怕我不適合再做參謀工作了。」他面 帶微笑說,庫圖佐夫注意到了他的微笑,於是疑惑地看了看他。「主要是,」安德烈公爵又 說,「我已經習慣團隊的生活,我喜歡那些軍官們,似乎軍官們也喜歡我。離開團隊,我會 覺得可惜的。如果我辭謝在您身邊供職的殊榮,那麼請您相信我……」 庫圖佐夫虛胖的臉上,流露出聰明、和善,同時又含有幾分嘲笑的表情。他打斷博爾孔 斯基的話說: 「遺憾,我真的需要你;不過你是對的,你是對的,我們這兒倒不缺人。顧問總有的 是,可是缺乏人才。如果所有的顧問都像你那樣到團隊裡去供職,我們的團隊就不會是現在 這個樣子了。我在奧斯特利茨就記得你……記得,記得,我記得你手擎一面軍旗。」庫圖佐 夫說,一回想這段往事,安德烈公爵臉上立刻出現歡快的紅暈。庫圖佐夫拉了拉他的手,把 臉給他吻,安德烈公爵又看見老頭眼裡的淚花。雖然安德烈公爵知道庫圖佐夫容易流淚,且 由於同情他的父喪而對他表示特別的親切和憐恤,但關於奧斯特利茨的回憶仍使安德烈公爵 既愉快又得意。 「上帝保佑,走你自己的路吧。我知道,你的道路,是一條光榮的道路。」他停了一會 兒。「在布加勒斯特,我憐惜你來著:當時我務必派遣一個人。」於是庫圖佐夫改變了話 題,談到土耳其戰爭和締結和約的事。「是啊,我遭到不少的責備,」庫圖佐夫說,「為了 那場戰爭,也為了和約……但是一切來得都恰當其時。Tout vient a point □ celui  qui sait attendreヾ那裡的顧問也不比這裡的少……」他又談起顧問一事,這個問題老 困繞著他。「咳,顧問,顧問!」他說。「如果誰的話都聽,那麼我們在土耳其,和約就締 結不成,戰爭也結束不了。欲速則不達,倘若卡緬斯基不死,他會遭殃的。他用三萬人突擊 要塞。攻克一個要塞並不難,難的是贏得整個戰役的勝利。而要做到這一點,需要的不是突 擊和沖鋒,而是忍耐和時間。卡緬斯基把兵派往魯修克,可我只派去兩樣東西——忍耐和時 間——比卡緬斯基攻克更多的要塞,而且逼得土耳其人吃馬肉。」他搖了搖頭,「法國人也 會有這個下場!相信我的話,」庫圖佐夫拍著胸脯,非常興奮地說,「我要讓他們吃馬 肉!」他的眼睛又被淚水弄模糊了。   ヾ法語:對善於等待的人,一切都來得恰當其時。 「然而總該打一仗吧?」安德烈公爵說。 「打一仗是可以的,如果大家都願意的話,沒有什麼可說的……可是要知道,親愛的朋 友:沒有比忍耐和時間這兩個戰士更強的了,這兩位什麼都能辦成。可是顧問們n』 entenBdent pas de cette oreille,voil□ le mal.ヾ一些人要這樣,另一些又不 這樣。怎麼辦呢?」他問,顯然在等著回答。 「你說說看,叫我怎麼辦?」他重複著,眼睛顯得深沉、睿智。 「我告訴你怎麼辦:我是怎麼辦的。Dans le doute,mon cher,」他停了一下, 「abstiens-toi.」ゝ他慢條斯理地一字一句地說。 「好吧,再會,好朋友;記住,我誠心誠意要分擔你的損失,我不是你的勳座,不是公 爵,也不是總司令,我是你的父親。你需要什麼,就來找我。再見,親愛的。」他又擁抱 他,吻他。安德烈公爵還沒走出門,庫圖佐夫就輕松地舒了口氣,又捧起那本沒有看完的讓 利斯夫人的小說《Les chevaliers du Cygne》ゞ。   ヾ法語:不肯聽這個,困難就在這裡。 ゝ法語:如果你猶豫不決,親愛的,那你就先干別的。 ゞ法語:《天鵝騎士》。 安德烈公爵怎麼也說不清這種感覺是怎樣產生的;但是,在同庫圖佐夫會見後回到團 裡,對於整個戰爭的進程和擔此重任的人,他都放了心。他愈是看到在這個老人身上沒有個 人的東西,缺少分析事件和作出結論的才智,有的彷彿只是熱情奔放的習慣和靜觀事件發展 趨向的能力,他就愈加放心,覺得一切都會安排妥當的。「他沒有什麼個人的東西。他什麼 也不思考,什麼也不著手做,」安德烈公爵想道,「可是他聽取一切,記取一切,把一切都 安排得合情合理,對有益的事情,他不妨礙;對有害的事情,他不縱容。他懂得,有一種東 西比他的意志更強,更重要,——這就是事件的必然過程。他善於觀察這些事件,善於理解 這些事件的意義,因而也善於放棄對這些事件的干預,放棄那本來另有所企的個人意志。最 主要的,」安德烈公爵想道,「為什麼信任他呢?因為他是俄國人,雖然他讀讓利斯夫人的 小說和說法國諺語;也因為當他說:『弄到什麼地步!』的時候,他的聲音顫抖了,當他說 他逼得他們吃馬肉的時候,他啜泣起來。」正是由於這種或多或少的、模模糊糊的感情,人 民才稱讚庫圖佐夫並有了一致的想法,違反宮廷的意思,選擇了他當總司令。 ------------------    戰爭與和平 17 國王離開莫斯科之後,莫斯科的生活仍舊回到以往的平淡之中,這樣的生活是如此平 凡,以致令人難以想起前些日子高漲的愛國熱情,難以相信俄國的處境真的岌岌可危,難以 相信英國俱樂部的會員就是不惜任何犧牲的祖國兒女,唯一能令人記起國王在莫斯科期間那 種普遍的愛國熱忱的事情,就是關於有人出人,有錢出錢的號召。這事兒一做起來,就附以 法律和正式官方的文件,成為非做不可的了。 隨著敵人逐漸的逼近,莫斯科人對自己處境的態度,正像那些眼見大禍臨頭的人們常有 的情形一樣,不但沒有變得更嚴肅,反而更輕率了。在危險迫近時,人的靈魂裡常有兩種同 樣有力的聲音:一種聲音很理智地叫人考慮危險的性質和擺脫危險的辦法,另一種聲音更理 智地說,既然預見一切和躲避事件的必然發展是人力所不能做到的,又何必自尋煩惱去考慮 危險呢?最好在苦難未到之前不去想它,只想些愉快的事。一個人獨處時,多半是聽從第一 種聲音的,但在大眾生活中就相反地聽從第二種聲音了。現在莫斯科居民正是這樣。莫斯科 很久以來都沒有像這一年這樣快樂了。 拉斯托普欽散發了一種傳單,上面畫著一家酒館、一個酒保、一個莫斯科小市民卡爾普 什卡﹒奇吉林(這個奇吉林曾當過後備兵,他多喝了幾杯;聽說波拿巴要攻打莫斯科,就火 冒三丈,用髒話痛罵所有的法國佬。他走出酒館,在鷹形招牌下面,對聚在那兒的民眾講起 話來,),這張傳單如同瓦西裡﹒利沃維奇﹒普希金ヾ的限韻詩被人們誦讀與討論。 在俱樂部拐角的一幢屋子裡,人們聚在一起讀傳單,有些人喜歡卡爾普什卡對法國人的 譏笑,他們說:法國佬被大白菜催肥了,被菜湯撐死了,肚子也被稀飯撐破了,他們全是一 些小矮人,有個農婦用乾草叉一下子叉起三個扔了出去。有些人不喜歡這種調子,說這未免 太庸俗、太愚蠢了。他們說,拉斯托普欽把所有法國人甚至其他外國人都從莫斯科趕出去, 他們之中有拿破侖的特務和間諜;不過,講這些話的目的,主要是想趁機轉述拉斯托普欽在 遣返那批外國人時所說的俏皮話。用帆船把外國人解送到尼日尼時,拉斯托普欽對他們說: 「Rentrez en vous-m□me,entrez dans la    ヾ瓦西裡﹒科沃維奇﹒普希金(1767∼1830),俄國詩人,偉大詩人普希金的叔 父。 barque et n』en faites pas une barque de Charon.」ヾ人們講起所有的 機關都遷出了莫斯科時,立刻提起串串的玩笑,說是因為這一點莫斯科應當感謝拿破侖。人 們談到馬莫諾夫要為他的兵團準備八十萬盧布的花銷,別祖霍夫為他的士兵破費得更多。但 是,別祖霍夫最出色的表演是:他自己穿上軍服,騎馬走在團隊的前面,對前來觀看的人一 律免費,不收一分錢。 「您對誰都不施恩。」朱莉﹒德魯別茨卡婭說,她正用她那戴滿戒指的纖細手指,把撕 碎的棉線收在一起捏成團兒。 朱莉打算第二天離開莫斯科,現在舉行告別晚會。 「別祖霍夫這個人est ridiculeゝ,但是他是那麼和善,那麼可愛。caustiqueゞ算 什麼取樂啊?」 「罰款!」一個身穿後備軍制服的年輕人說。朱莉稱他為「mon chevalier」々,他將 要陪伴朱莉去尼日尼。   ヾ法語:回老家吧,請上船,當心別讓它變成哈倫的船。(希臘神話中哈倫是渡亡 魂去冥府的神。) ゝ法語:很可愛。 ゞ法語:愛造謠中傷。 々法語:我的騎士。 在朱莉的社交團體裡,也和莫斯科許多社交團體一樣,規定只許說俄語,說法語要受 罰,罰金交給捐獻委員會。 「這是從法國借用的,要再罰一次。」客廳裡一位俄國作家說,「『算什麼取樂』不是 俄國話。」 「您誰也不寬恕,」朱莉不理睬作家的話,繼續對那個後備軍人說,「caustique,我 說了法語,我認罰,」她說,「對您直說吧,因為『算什麼取樂』,這一句話,我準備再付 一次款,但至於它是不是從法語借用的,我不能負責。」她對作家說,「我沒有戈利岑公爵 那樣有錢有時間請教師,向他學俄語。啊,他來了,」朱莉說。「Quand onヾ……不, 不,」她轉身對那個後備軍人說,「您不要盡抓我的錯,說到太陽,就見到了陽光。」女主 人對皮埃爾親切地微笑著,說,「我們正說你呢,」   ヾ法語:當著。 朱莉用她那上流社會婦女所特有的能把謊言說得自然流利的本領,說,「我們說您的兵 團准比馬莫諾夫的好。」 「唉呀,可別提我的兵團了,」皮埃爾邊回答,邊吻著女主人的手,在她身旁坐下。 「兵團讓我厭煩死了!」 「您大概要親自指揮那個兵團吧?」朱莉說,她和那個後備軍人互遞了個狡黠的、嘲笑 的眼神。 有皮埃爾在場,那個後備軍人已經不那麼caustique了,可是對朱莉微笑的涵意,他的 臉上流露出莫名其妙的神情,皮埃爾雖然漫不經心,心地仁厚,可是任何想當著他的面嘲笑 他的企圖在他的人品面前都自動放棄了。 「不,」皮埃爾看了看自己肥胖、龐大的身體,笑著說,「我會成為法國人絕好的目 標,再說,我怕我爬不上馬去……」 朱莉在閒談她的社交團體裡的一些人時,提到了羅斯托夫之家。 「聽說他們的家事很糟。」朱莉說,「他是那麼糊塗——我是說伯爵這個人。拉祖莫夫 斯基要買他的住房和莫斯科近郊的田莊,可是這件事老拖著。他索價太高了。」 「不,聽說最近幾天內即可成交,」一個客人說,「雖然眼下在莫斯科置辦什麼產業是 極不明智的。」 「為什麼?」朱莉說,「難道您認為莫斯科有危險嗎?」 「那您為什麼要走呢?」 「我?問的真奇怪。我走是因為……是因為大夥兒都走,還因為我不是貞德ヾ,也不是 亞馬孫人。」 「對了,對了,再給我一些碎布。」 「如果他善於管理家務,他可以還清所有的債務。」那個後備軍人繼續談羅斯托夫。 「倒是一個忠厚老頭,就是太pauvre sireゝ。他們為什麼在這兒住這麼久?他們早 就想回鄉下了。娜塔莉現在似乎好了吧?」朱莉狡黠地笑著皮埃爾。   ヾ貞德(約1412∼1431),法國民族女英雄。 ゝ法語:窩囊。 「他們在等小兒子呢,」皮埃爾說。「他加入了奧博連斯基的哥薩克部隊,到白采爾科 維去了。在那兒整編為團隊。可現在他已經調到我的團隊了,他們天天在盼著他,伯爵早就 想走,可伯爵夫人在兒子沒到之前,怎麼也不肯離開莫斯科。」 「前天,我在阿爾哈羅夫家看見他們。娜塔莉又漂亮起來了,又活潑了。她唱了一支浪 漫曲。有人那麼輕易就把一切都忘掉了!」 「忘掉什麼?」皮埃爾不高興地問。朱莉微微一笑。 「伯爵,您可知道,像您這樣的騎士,只有在蘇扎夫人的小說中才找得到。」 「什麼騎士?為什麼?」皮埃爾漲紅了臉問。 「親愛的伯爵,得了,得了,c』est la fable de tout Moscou.Je vous  admire,ma parole d』honneur.ヾ」 「罰款!罰款!」那個後備軍人說。 「好吧,好吧。不許說,真煩!」 「Qu』est ce qui est la fable de tout Moscou?ゝ」皮埃爾站起來,生氣 地問。 「伯爵,得了,您知道!」 「我什麼都不知道。」皮埃爾說。 「我知道您跟娜塔莉好,因此……不,我一向跟薇拉更好。 Cette ch□re V□ra!ゞ」 「Non,madame,」々皮埃爾繼續用不滿的腔調說。「我根本沒有擔任羅斯托娃小姐的 騎士這個角色。我差不多已經一個月沒到他們那兒去了。但我不懂這種殘忍……」 「Qui s』excuse——s』accuse.」ぁ朱莉微笑著,揮動著棉線團說。為了不讓對方 辯解,隨即改變了話題。「聽我說,我知道什麼來著!可憐的瑪麗亞﹒博爾孔斯卡婭昨天到 莫斯科了。你們聽說了嗎?她父親去世了。」   ヾ法語:全莫斯科都知道。真的,您真叫我驚訝。 ゝ法語:全莫斯科都知道什麼了? ゞ法語:這個可愛的薇拉。 々法語:不對,太太。 ぁ法語:誰為自己辯護,誰就是揭發自己。 「真的呀!她在哪兒?我很想見到她。」皮埃爾說。 「昨晚我和她消磨了一個晚上。她就要和她侄兒一起到莫斯科近郊的田莊去,今天或者 明兒一早。」 「她怎麼樣,還好嗎?」皮埃爾問。 「還好,就是很憂愁。您可知道是誰救了她?這真是一個浪漫故事。是尼古拉﹒羅斯托 夫。她被包圍了,那些人要殺害她,傷了一些她的人。羅斯托夫沖進去把她救了出來……」 「又一個浪漫故事,」那個後備軍人說。「一定是為全體老小姐都能出嫁,才來這次大 逃難的。卡季什是一個,博爾孔斯卡婭又是一個。」 「您可知道,我真的相信,她un petit peu amoureuse du jeune homme.ヾ」   ヾ法語:有點愛上那個年輕人了。 「罰!罰!罰!」 「但是用俄語應當怎麼說呢?……」 ------------------    戰爭與和平 18 皮埃爾回到家裡,僕人交給他當天取來的兩張拉斯托普欽的傳單。 第一張傳單說,謠傳拉斯托普欽伯爵禁止人們離開莫斯科——不真實。與之相反,太太 小姐和商人的妻子離開莫斯科,使拉斯托普欽伯爵感到高興。「可以少點恐懼,少點傳 聞,」傳單上說,「但是我以生命擔保,那個兇手決到不了莫斯科。」這句話使皮埃爾第一 次清楚地看出,法國人一定要到莫斯科。第二份傳單是說我們的大本營在維亞濟嗎,維特根 施泰因伯爵打敗了法國人,因為許多居民願意武裝起來,所以武器庫為他們準備了武器:軍 刀、手槍、長槍。這些武器將廉價地賣給他們。傳單的口吻已不像原先在奇吉林談話中那樣 詼諧了。面對這些傳單,皮埃爾沉思起來。顯然一場可怕的、孕育著暴風雨的烏雲——他曾 經以全部靈魂的力量呼喚,同時使他不由自主地恐懼的烏雲,已經臨近了。 「我是去參軍,到部隊去呢,還是再等一等?」他第一百次向自己提出這個問題。他從 桌上拿起一副牌,開始擺起紙牌卦來。 「假如卦猜開了,」他洗好牌,把牌拿在手裡,眼睛往上望著,自言自語道:「假如成 功,那就是說……說什麼呢?」他還未來得及決定應該說什麼的時候,書齋門外傳來大公爵 小姐的聲音,她問可不可以進來。 「那就是說,我應該去參軍。」他對自己說。「進來,進來。」 他把臉轉向公爵小姐,補充說。 (只有這個最大的公爵小姐,就是那個腰肢長長的,面孔板板的公爵小姐,還住在皮埃 爾家裡,另外兩個小的都出嫁了。) 「請原諒,mon cousineヾ,我來找您。」她用責備的、激動的口氣說。「終究要想個 辦法才行!老是這樣算怎麼回事呀?大家都離開莫斯科了,老百姓在鬧事。我們留下來作什 麼呀?」   ヾ法語:表弟。 「正好相反,看來一切順利,ma cousineヾ,」皮埃爾帶著開玩笑的語氣說,皮埃爾 對充當她的恩人這個角色,總覺得過意不去,所以習慣用這種態度跟她說話。   ヾ法語:表姐。 「可不是嘛,一切順利……好一個順順利利!瓦爾瓦拉﹒伊萬諾夫娜今天對我講,我們 的軍隊打得如何好。這確實很光榮。可老百姓卻完全反了,他們不肯聽話。連我的使女也變 野了。照這樣下去,她們不久就要打我們了。簡直不敢上街。要緊的是,法國人說不定哪天 就打來了,我們還等什麼!我只求您一件事,mon cousin,」公爵小姐說,「請吩咐人把 我送到彼得堡去吧:不管怎麼樣,反正我在波拿巴統治下沒法兒活。」 「得了,ma cousine,您從哪兒聽來的這些消息?相反……」 「我決不做您的拿破侖的順民。別人愛怎樣就怎樣……如果您不願意這樣辦……」 「我來辦,我來辦,我馬上就吩咐他們。」 看來,公爵小姐因為沒有人可供她發脾氣而懊惱了,她喃喃自語地在椅子上坐下。 「不過,您聽到的消息不可靠,城裡到處都很平靜,什麼危險也沒有。您看,我剛讀 過……」皮埃爾把傳單給公爵小姐看。「伯爵這樣寫的,他要用生命擔保,決不讓敵人進入 莫斯科。」 「唉呀,您的那位伯爵,」公爵小姐惱恨地說,「他是個偽君子,壞蛋,是他親自攛掇 老百姓鬧事的。他不是在那些荒謬的傳單上寫過嗎?不管是誰,抓住他的頭髮就往拘留所送 (多麼愚蠢)!他還說,是誰抓住的,榮譽就歸誰。他就是這樣獻殷勤的。瓦爾瓦拉﹒伊萬 諾夫娜說,因為她開始說起法國話來,老百姓就差一點沒把她打死……」 「就是那麼一回事……您把一切太放在心上了。」皮埃爾說,開始擺他的紙牌猜卦。 雖然既牌卦擺通了,皮埃爾還是沒到軍隊去,他留在莫斯科這座空城裡,每時每刻都在 驚慌、猶豫、恐懼,同時又喜悅地期待著什麼事情的發生。 次日傍晚時分,公爵小姐走了。皮埃爾的總管來告訴他,說,若不賣掉一處莊子,就籌 不出裝備一個團所需要的費用。總之,總管向皮埃爾說明,建立一個團的主意,一定會使他 破產。聽著總管的話,皮埃爾忍不住要笑。 「那您就賣了吧,」他說,「沒辦法,我現在不能打退堂鼓!」 情況變得越糟,特別是他的家業越糟,皮埃爾就越高興,他所期待的災難的臨近也就越 明顯。城裡幾乎沒有皮埃爾的熟人了。朱莉走了,瑪麗亞公爵小姐走了。親近些的熟人中, 只有羅斯托夫一家沒走,但皮埃爾不常到他們那裡去。 這天,皮埃爾出門散心,走到沃羅佐沃村去看列比赫制造的用來殲求敵人的大氣球。一 只實驗用的氣球要在第二天升上天空,這只氣球還沒做好,皮埃爾聽說,氣球是遵照國王的 旨意制造的。為此,國王曾給拉斯托普欽寫了如下一封信: 「AussitoAt que Leppich sera pr□t,composez lui un □quipage pour  sa nacelle d』hommes suArs et intelligents et d□p□chez un cour-rier  au g□n□ral Koutousoff pour l』en pr□venir.Je l』ai instruit de la  chose. Recommandez,je vous prie,a Leppich d』□tre bien attentif sur l』 endroit o□ il descendra la premi□re fois,pour ne pas se tromp-er  et ne pas tomber dans les mains de l』ennemi.Il est indispensible  qu』li combine ses mouvements avec cle g□n□ral—en chef.」ヾ   ヾ法語:一旦列比赫準備完畢,您就組織一批機智可靠的人作吊籃的乘員,並派一 名信使到庫圖佐夫那裡去關照他。此事我已通知他了。 在從沃羅佐沃村回家的途中,經過沼澤廣場時,皮埃爾看見斷頭台那兒有一群人,他停 下來,下了車。這是一個被指控為特務的法國廚子在受鞭刑。鞭刑完後,行刑手從行刑登上 解下一個穿藍褲子、綠坎肩、可憐地呻吟著的有一臉紅胡子的胖子。另一個面色蒼白、身體 瘦削的罪犯站在旁邊。從臉型看,兩個人都是法國人。皮埃爾擠進人群,他那神情很像那個 瘦削的法國人,驚慌而且痛苦。 請囑咐列比赫,對第一次降落的地點要特別小心,不要誤落到敵人手中。務必叫他多多 考慮他的活動與總司令的活動之緊密配合。 「這是怎麼回事?是什麼人?為了什麼?」他問。但是那群人(其中有官吏、小市民、 商人、農民、穿肥大外衣和短皮外套的婦女)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宣諭台上,沒有人答話。 那個胖子站起來,緊鎖著眉頭,大概是要顯示一下自己的堅強吧,他聳聳肩、不向周圍看, 把坎肩穿上,可突然,他的嘴唇開始顫抖起來,自己生著自己的氣,像個易動感情的成年人 似的哭了。人們大聲談起話來,皮埃爾覺得,他們這樣做只是為了抑制自己的憐憫。 「他是某公爵的廚子……」 「怎麼樣,先生?看來俄國的醬油到法國人嘴裡就變成醋了……酸得齜牙咧嘴的。」一 個站在皮埃爾旁邊的滿臉皺紋的小職員在法國人剛開始哭時說。然後,他看看四周,似乎是 在等著別人贊揚他說的笑話。有些人笑了,有些人仍然吃驚地望著給另一個罪犯脫衣服的行 刑手。 皮埃爾哼了幾聲,皺著眉頭,趕快轉身回到馬車旁,在他走著去坐車的時候,他不斷地 自言自語,在回家的途中有好幾次渾身打戰,大聲地喊叫,以致車伕問他: 「您有什麼吩咐嗎?」 「你往哪兒走?」皮埃爾對正把馬車趕往魯比揚卡去的車伕喊道。 「您吩咐見總司令的。」 「糊塗蟲!畜生!」皮埃爾喊起來,他很少這樣罵他的車伕。「我說過要回家;快走, 糊塗蟲!我今天就得離開。」他自言自語,嘟噥著。 看到那個受刑的法國人和圍著宣諭台的人群以後,皮埃爾最後決定,再也不能留在莫斯 科了,他今天就要去參軍,他似乎覺得,不是他已經這樣吩咐過車伕,就是車伕自己應當知 道這一點。 一回到家,皮埃爾就吩咐他那無所不知、無所不能、聞名全莫斯科的車伕葉夫斯塔菲耶 維奇,把他的幾匹鞍馬送到莫扎伊斯克,他當夜就要到那兒去參軍。這件事不可能當天就安 排好,依葉夫斯塔菲耶維奇的意思,皮埃爾的行期得推遲到第二天,好有時間把替換的馬趕 到路上。 二十四日,陰雨過後,天轉晴。午飯後皮埃爾離開莫斯科。當夜在佩爾胡什科夫換馬的 時候,皮埃爾聽說那天傍晚打了一場大仗。人們都在講,佩爾胡什科夫的地面都被炮聲震得 打顫。皮埃爾問誰打贏了。沒有人能回答。(這是二十四日捨瓦爾金諾村戰役。)翌日拂 曉,皮埃爾到達莫扎伊斯克。 莫扎伊斯克所有的房屋都駐有士兵,皮埃爾的馬伕和車伕都在這裡的客店迎接他,客店 已沒有空房間了,都住滿了軍官。 莫扎伊斯克城裡城外都有軍隊駐紮和通過。到處可以見到哥薩克、步兵、騎兵、大車、 炮彈箱和大炮。皮埃爾急急忙忙向前趕路,他離莫斯科越遠、越深入這士兵的海洋,就越感 到焦急不安,同時有一種還沒有體驗過的新鮮的喜悅之情。這是一種類似他在斯洛博達宮當 國王駕到時所體驗的,一種必須做點什麼或犧牲點什麼的感覺。他現在愉快地感覺到,構成 人們的幸福的一切——生活的舒適、財富,甚至生命本身,比起某種東西來,都是棄之為快 的虛妄的東西……比起什麼東西呢?皮埃爾弄不清楚,也不想極力去弄清楚為了何人,為了 何事而犧牲一切才使他認為特別美好。他對自己為之而犧牲的東西並不感興趣,只是犧牲本 身對他來說是一種新鮮的、快樂的感覺。 ------------------    戰爭與和平 19 八月二十四日,在捨瓦爾金諾多面堡打了一仗,二十五日,雙方都沒有開火,二十六 日,波羅底諾戰役爆發了。 捨瓦爾金諾和波羅底諾兩次戰役是為了什麼呢?是怎樣挑起、怎樣應戰的呢?為什麼又 打起波羅底諾戰役呢?不論是對法國人還是對俄國人來說,這次戰役都是毫無意義的。這次 戰役,對俄國人來說,最直接的結果曾是也必然是促進莫斯科的毀滅(這是我們最擔心 的),對法國人來說,則是促進他們的全軍覆沒(這也是他們怕得要命的)。這個結果甚至 在當時也是非常明顯的,然而拿破侖還是發動了這次戰役,庫圖佐夫也奮起應了戰。 如果兩位統帥均以理智為指南,拿破侖似乎應當明白,深入俄國兩千俄裡,在很有可能 損失四分之一軍隊的情況下發動一場大戰,他必將趨於毀滅;庫圖佐夫也似乎同樣應當明 白,冒著損失四分之一軍隊的軍隊應戰,他準會失掉莫斯科。這在庫圖佐夫就像做算術題一 樣明顯,比如下跳棋,我方少一個子兒,而要跟對方對拼子兒,我方一定會輸,因為不應當 對拼。 當對方有十六個子兒,我方有十四個子兒的時候,我方只比對方弱八分之一;但是如果 我方拼掉了十三個子兒,對方就比我方強三倍了。 在波羅底諾戰役之前,我方兵力與法軍相比,大致是五比六;戰役之後,是一比二,也 就是戰役以前是十萬比十二萬,戰役以後是五萬比十萬。然而聰明且富有經驗的庫圖佐夫應 戰了。被人稱為天才統帥的拿破侖發動了那次戰役,損失了四分之一的兵力,更拉長了戰 線。如果說他認為占領莫斯科就像占領維也納一樣,可以結束戰爭,那麼他錯了,有許多證 據證明並非如此。拿破侖的史學家們親口說,他在占領了斯摩稜斯克之後就想停止前進,他 知道拉長戰線的危險,也知道占領莫斯科不會是戰爭的終結,因為在斯摩稜克他就看到,留 給他的那些俄國城市是怎樣的情景,他一再表示願意進行談判,但一次也沒有得到答覆。 拿破侖和庫圖佐夫發動和應接波羅底諾戰役都是不由自主和毫無意義的。但是後來史學 家們用這些既成事實強牽附會地證明兩個統帥的預見和天才。其實,這些統帥不過是歷史的 工具,且是所有不由自主的歷史工具中最不自由、最不由自主的活動家。 古人留給我們許多英雄史詩的典範,其中的英雄人物引起歷史上的普遍注意,但是我們 還不能習慣這樣的事實,那就是這類歷史對於我們人類的時代是沒有意義的。 關於另外一個問題:波羅底諾戰役以及在這之前的捨瓦爾金諾戰役是怎樣打起來的,也 存在一個極為明顯、眾所周知、完全錯誤的概念。所有史學家都是這樣描述的:俄國軍隊在 從斯摩稜斯克撤退時,就為大會戰尋找最有利的陣地,在波羅底諾找到了這樣的陣地。 在莫斯科到斯摩稜斯克的大路左側,與大路幾乎成直角——從波羅底諾到烏季察,也就 是作戰的那個地方,俄國人事前在那兒修築了防御工事。 在這個陣地的前方,在捨瓦爾金諾高地,設立了一個觀察敵情的前哨。二十四日,拿破 侖進攻這個前哨,占領了它; 二十六日,開始進攻已經進入波羅底諾戰場的全部俄軍。 史書上是這樣記載的,而這是完全歪曲的,這一點,任何願意深入研究事情真相的人, 都能很容易弄清楚。 俄國人並沒有尋找最好的陣地;恰恰相反,他們在退卻中放過了許多比波羅底諾更好的 陣地。他們沒有據守這些陣地中的任何一個:因為庫圖佐夫不願采納不是他所選擇的陣地; 因為人們對大會戰的要求還不夠強烈;還因為帶領後備軍的米洛拉多維奇尚未趕到;還有其 他無數的原因。事實上,以前所放過的陣地都比較強大,波羅底諾陣地(大會戰的地點)不 但不強大,與俄羅斯帝國任何一個地方相比較,哪怕隨便用針在地圖上插一個地方,它都更 不像一個陣地。 在大路左側與大路成直角的波羅底諾戰場(就是大會戰的地點),俄國人非但沒有設 防,而且在一八一二年八月二十五日前,從未想到在這個地點會打一場大仗。以下事實可以 說明這一點:其一,不但二十五日以前那裡沒有戰壕,而且二十五日開始挖的那些戰壕,到 二十六日也沒有挖成;其二,捨瓦爾金諾多面堡的形勢可資證明,那個在發生戰鬥的陣地前 面的捨瓦爾金諾多面堡,是無任何意義的,為什麼比別的據點更要加強那個多面堡呢?為什 麼要耗費一切力量,損失六千人,把它據守到二十四日深夜呢?要觀測敵人,一個哥薩克偵 察班就足夠了;其三,作戰的那個陣地不是事先料到的,而捨瓦爾金諾多面堡也不是那個陣 地的前哨,因為直到二十五日,巴克萊﹒德﹒托利和巴格拉季翁還相信捨瓦爾金諾多面堡是 陣地的﹒左﹒翼。而庫圖佐夫本人在那次戰役之後,在一時盛怒之下寫的報告中,也說捨瓦 爾金諾多面堡是此陣地的﹒左﹒翼。只是在很久以後,可以自由地寫波羅底諾戰役的報告 時,才捏造出那一套奇談怪論(大概是為一個不會犯錯誤的總司令辯護),說捨瓦爾金諾多 面堡是一個前哨(其實,它不過是左翼的一個設防點),說波羅底諾戰役是在我們預先選定 的、在修築了工事的陣地上進行的。實際上,那次戰鬥是在一個完全意外的,幾乎沒有任何 工事的地點爆發的。 事情顯然是這樣的:沿科洛恰河選定了一個陣地,這條河斜穿過大路,不是成直角,而 是成銳角,因此左翼是在捨瓦爾金諾,右翼靠近諾沃耶村,中心在波羅底諾,也就是在科洛 恰和沃伊納兩河匯流的地方。假如不去管仗是怎麼打的。只要看一看波羅底諾戰場,就一目 了然,這個戰地是以科洛恰河為掩護,以阻止沿斯摩稜斯克大路進犯莫斯科的敵軍。 二十四日拿破侖騎馬來到瓦盧耶瓦,他沒有看見(正如史書上所說的)從烏季察到波羅 底諾的俄國陣地(他不可能看見那個陣地,因為它並不存在),他也沒有看見俄國的前哨, 但在追擊俄軍後衛的時候,他碰到俄軍陣地的左翼——捨瓦爾金諾多面堡,出乎俄國人意料 之外,拿破侖把他的軍隊移過科洛恰河。這樣一來,俄國人已經來不及迎接大會戰了,只好 撤掉他們本來要據守的左翼陣地,占領一個不曾料到的,沒有修築工事的新陣地。拿破侖轉 移到科洛恰河對岸,也就是大路的左側,這樣拿破侖就把即將打響的戰鬥從右側移到左側 (從俄軍方面看),移到烏季察、謝苗諾夫斯科耶和波羅底諾之間的平原上(作為一個陣 地,這片平原並不比俄國任何一片平原更為有利),二十六日的大會戰就在這片平原上打響 了。預定的戰鬥和實際的戰鬥的草圖見下頁: 假如拿破侖不在二十四日傍晚到達科洛恰河;假如他當晚沒有立刻下令攻打多面堡,而 是在第二天早晨開始攻打的話,那麼,就不會有人懷疑捨瓦爾金諾多面堡是我們的左翼了; 而戰鬥也會像我們所預料的那樣進行了。在那種情況下,我們大概會像我們所預料的那樣進 行了。在這種情況下,我們大概會頑強地守衛捨瓦爾金諾多面堡,與此同時,從中央或者從 右面攻擊拿破侖,而二十四日大會戰就會在預定的修築有工事的陣地上進行了。但是,因為 對我們左翼進攻是在緊接著我們的後衛撤退的晚上,也就是在格裡德涅瓦戰役剛結束的晚上 發生的,還因為俄國的軍事將領不願意或者來不及在二十四日晚上就開始大會戰,以致波羅 底諾戰役的第一仗,也是主要的一仗,在二十四日就打輸了,而且顯然導致二十六日那一仗 的失敗。 在捨瓦爾金諾多面堡淪陷後,二十五日清晨我們已經沒有左翼陣地了,於是不得不把左 翼往後撤,隨便選擇一個地方倉促地構築工事。 但是,只說俄軍僅用薄弱的、未築成的工事來防守還不夠,更加不利的情況還在於,俄 軍將領不承認顯而易見的既成事實(左翼已失守,當前的戰場已經從右面向左面轉移),仍 停留在諾沃耶村至烏季察這一帶拉長的陣地上,因此,在戰鬥開始後,不得不把軍隊從右方 調到左方。這樣一來,在整個戰鬥期間,俄國方面僅有對方一半的兵力用以抵抗法軍對我軍 左翼的進攻(波尼亞托夫斯基對烏季察的進攻以及烏瓦羅夫從右翼攻擊法軍,只是大會成進 程中的單獨的軍事行動)。 由此可見,波羅底諾戰役完全不像人們描繪的那樣(極力隱瞞我們軍事將領們的錯誤, 從而貶低俄國軍隊和人民的光榮)。波羅底諾戰役並不是在一個選定的,設了防的陣地上進 行的,也不是俄軍的兵力僅僅稍弱於敵軍,實際上俄國人由於失掉捨瓦爾金諾多面堡,不得 不在一個開闊的,幾乎沒有防御工事的地帶,兵力比法軍少一半的情況下迎接波羅底諾戰 役,也就是說,在這樣的條件下,不僅戰鬥十小時和打一場不分輸贏的戰役不可思議,就是 堅持三小時而不使軍隊完全崩潰和逃遁也是不可思議的。 ------------------    戰爭與和平 20 二十五日清早,皮埃爾離開莫扎伊斯克。出了城就是蜿蜒而陡峭的山坡,右邊山上有一 座教堂,那兒正在鳴鐘,做禮拜。皮埃爾下了馬車,徒步前進。他後面有一個騎兵團隊正從 山坡上走下來,團隊前面有一群歌手。迎面來了一隊大車,載著昨天在戰鬥中負傷的士兵。 趕車的農民吆喝著,響著鞭子,不斷地在車子兩邊奔走。每輛坐著或躺著三、四個傷兵的大 車,在陡峭的山坡石路上顛簸著。傷兵包著破布,面色蒼白,緊閉著嘴,皺著眉頭,抓住車 欄杆在車上顛動、互相碰撞。幾乎所有的傷兵都懷著孩子般的天真的好奇心望著皮埃爾那頂 白帽子和綠色燕尾服。   皮埃爾的車伕氣忿地吆喝傷兵運輸隊,叫他們靠邊走。騎兵團唱著歌直衝著皮埃爾 的馬車走下山坡,把路都堵塞了。皮埃爾停下來,被擠到剷平的山路邊上去了。山坡擋住了 太陽,低窪的路上見不到陽光,顯得又冷又潮濕,而皮埃爾頭頂上是明朗的八月的早晨的天 空,教堂裡發出歡樂的鐘聲。一輛傷兵車停放在皮埃爾身邊旁的路邊上,那個穿樹皮鞋的車 夫喘不過氣來跑到車前,往沒有輪箍的後輪塞了一塊石頭,然後又給停下的小馬整理皮馬套。 一個吊著一只胳膊的年老的傷兵,跟著車步行,他用沒負傷的那只大手抓住大車,轉臉 看了看皮埃爾。 「我說,老鄉,是不是就把我們扔到這兒?還是送往莫斯科?」他問。 皮埃爾正陷入沉思,沒聽見有人問他,他時而看看迎著傷兵車走來的騎兵團隊,時而看 看他身旁的大車,車上的傷兵有兩個坐著,一個躺著。其中一個坐著的,大概臉腮子受了 傷,整個腦袋都包著破布,一邊腮腫了起來,像孩子的頭似的。他的嘴和鼻子都歪到一邊 了。這個傷兵正望著教堂劃十字;另一個是年幼點的新兵,金黃色的頭髮,臉白得一點血色 也沒有,帶著友好的傻笑望著皮埃爾;第三個趴在那兒,看不見他的臉,騎兵歌手們從車子 旁邊走過。 「咳,你在哪兒……倔強的人……」 「你流落在異鄉……」他們唱著士兵舞曲。彷彿是響應他們,山坡高處不斷地發出叮噹 的鐘聲,別有一番歡樂意味。此外,還有一種別樣的歡樂:對面山坡頂上沐浴著灼熱的陽 光,可是山坡下,傷兵車旁邊,喘息著的小馬附近,皮埃爾站著的地方,卻充滿著潮濕、陰 暗和憂傷。 那個腫臉的士兵怒氣沖沖地望著騎兵歌手們。 「荷,花花公子!」他責備地說。 「這個年頭,不僅看見了士兵,也看見了農夫!農夫也被趕上戰場,」那個站在車後面 的士兵面露苦笑對皮埃爾說,「現在什麼都不分了……要老百姓都一齊衝上去,一句話—— 為了莫斯科。他們要拼到底啊。」儘管那個士兵說得不清楚,皮埃爾仍明白了他的意思。贊 同地點點頭。 路通了,皮埃爾走下山坡,坐車繼續前進。 皮埃爾一路上左顧右盼,尋找著熟悉的面孔,但是見到的都是不同兵種的陌生的軍人面 孔,他們全都驚奇地盯著他那頂白帽子和綠色燕尾服。 走了四俄裡,他才遇到第一個熟人,於是高興地招呼他。這個熟人是個軍醫官。他坐著 一輛篷車,向皮埃爾迎面趕來,他旁邊坐的是一個青年醫生。這個軍醫官認出皮埃爾,就叫 那個坐在前座代替車伕的哥薩克停下來。 「伯爵!大人,您怎麼到這兒來了!」醫生問。 「想來看看……」 「對了,對了,就要有可看的了……」 皮埃爾下了車,站在那兒跟醫生談話,向他說明自己打算參加戰鬥。 醫生勸別祖霍夫直接去見勳座。 「在開戰的時候,您何必要到這個誰也不知道,誰也找不到的地方來。」他說,向年輕 的同事遞了個眼色,「不管怎麼說,勳座總認識您,他會厚待您的。老兄,就這麼辦吧。」 醫生說。 醫生好像很疲倦而且很匆忙。 「您是這麼考慮的……不過我還想問您,陣地在哪兒?」皮埃爾說。 「陣地?」醫生說。「那可不是我的事。過了塔塔裡諾沃,那兒有許多人挖戰壕,您爬 上那個高崗,就可以看見了。」醫生說。 「從那兒可以看見嗎?……要是您……」 但是醫生打斷了他的話,向篷車走去。 「我本來可以送您,可是,說真的,我的事情多得到這兒(他在喉嚨上比劃了一下), 我還要趕到兵團司令那兒去。我們的情況怎麼樣……您可知道,伯爵,明天就要打一場大 仗,一支十萬人的軍隊,至少會有兩萬傷員,可是我們的擔架、病床、護士、醫生,還不夠 六千人用。我們有一萬輛大車,但是還需要別的東西;那只好自己看著辦了。」 在那成千上萬活潑的、健康的、年輕的、年老的,懷著愉快的好奇心看他的帽子的人們 中間,有兩萬人注定要負傷或死亡(也許就是他看見的那些人),這個古怪的念頭使皮埃爾 不由得感到吃驚。 「他們也許明天就死掉,可為什麼除了死他們還想別的呢?」由於某種不可揣測的聯 想,他突然很生動地想起莫扎伊斯克山坡,載著傷兵的大車,教堂的鐘聲,夕陽的余暉,以 及騎兵們的歌聲。 「騎兵們去作戰,路上遇見傷兵,可是他們一點不去想那正在等待他們的命運,而只是 瞟了傷兵一眼就走過去了。在他們之中有兩萬人注定要死亡,可是他們卻對我的帽子感到驚 訝!多麼奇怪!」皮埃爾在去塔塔裡諾沃的路上想道。 路左邊有一所地主的住宅,那兒停著幾輛馬車、帶篷的大車、一些勤務兵和哨兵。勳座 就住在那兒。但是皮埃爾到的時候,他人不在,幾乎一個參謀人員也沒有。他們都做禮拜去 了。皮埃爾坐上馬車繼續往前走,向戈爾基進發。 皮埃爾的車上了山,到了山村裡一條不大的街上,在這兒他第一次看見了農民後備軍, 他們頭戴綴有十字架的帽子,身穿白襯衫,大聲談笑著,興致勃勃,滿身大汗正在路右邊一 座長滿青草的高大土崗上幹活兒。 他們中有許多人在挖土,另一些人用手推車在跳板上運土,還有些人站在那兒不動。 兩個軍官站在土崗上指揮他們。皮埃爾看見這些農夫顯然還在為剛當上軍人而開心、他 想起了莫扎伊斯克那些傷兵,他開始明了,那個兵 說﹒要﹒老﹒百﹒姓﹒都﹒一﹒齊﹒沖﹒上﹒去這句話的意思。這些在戰場上幹活兒的大胡 子農夫,他們那古怪的笨重的靴子,冒著汗的脖子,有些人的敞開的斜領口,襯衫裡面露出 的曬黑的鎖骨,這一切景象比皮埃爾過去所見所聞的更強有力地使他感到此時此刻的嚴肅性 和重要性。 ------------------    戰爭與和平 21 皮埃爾下了馬車,從幹活兒的後備軍人身邊走過去,爬上那個醫生告訴他從那兒可以看 見戰場的土崗。 這時是上午十一點左右。透過明淨的、稀薄的空氣,一輪太陽高懸在皮埃爾的左後方, 明晃晃地照耀著面前像圓劇場一般隆起的廣闊的戰地全貌。 斯摩稜斯克大路從左上方穿過圓形劇場,經過一座坐落在土崗前下方五百來步有白色教 堂的村子(這村子就是波羅底諾)蜿蜒曲折地延伸著。然後又從村子下面過去,跨過一座 橋,一起一伏地經過幾個山坡,盤旋著越爬越高,一直延伸到從六俄裡外可以看見的瓦盧耶 瓦村(現在拿破侖就駐紮在那兒)。過了瓦盧耶瓦村,大路就隱沒在地平線上一片已經變黃 的森林裡了。在那片長滿白樺和樅樹的森林裡,大路的右邊,科洛恰修道院的十字架和鐘樓 遠遠地在太陽下閃光。在那黛青色的遠方,在森林和大路的兩旁,好些地方都可以看見冒煙 的篝火和分辨不清的敵我雙方的戰士。右邊,沿科洛恰河和莫斯科河流域,是峽谷縱橫的山 地。在峽谷中間,從遠處可以看見別祖博沃村和扎哈林諾村。左邊地勢比較平坦,有長著莊 稼的田地,那裡可以看見一座被燒掉的冒煙的村子——謝苗諾夫斯科耶村。 皮埃爾從左右兩邊所看到的一切,都是那麼不明確。戰場的左右兩邊都不大像他所想象 的那樣。到處都找不到他希望看見的樣子。只是看見田野、草地、軍隊、篝火的青煙、村 莊、丘陵、小河,無論怎樣觀看,也不能從這充滿生命活力的地方找到戰場,甚至分不清敵 人和我們的隊伍。 「得問一個了解情況的人。」他想,於是轉身問一個軍官,那個軍官正好奇地打量他那 不是軍人裝束的龐大身軀。 「請問,」皮埃爾對那個軍官說,「前面是什麼村莊?」 「是布爾金諾吧?」那個軍官問他的夥伴。 「波羅底諾。」另一個糾正他說。 顯然,那個軍官有一個談話的機會,覺得很高興,於是湊近皮埃爾。 「那兒是我們的人嗎?」皮埃爾問。 「是的,再往前去就是法國人,」那個軍官說,「那兒就是他們,看得見。」 「哪兒?哪兒?」皮埃爾問。 「憑肉眼就看得見。那不是,就在那兒!」軍官用手指著河對岸左邊看得見的煙,他臉 上的神情嚴肅而認真,皮埃爾碰到的很多面孔都有這種表情。 「啊,那是法國人!那兒呢?……」皮埃爾指著左邊的山崗,那附近有一些隊伍。 「那是我們的人。」 「啊,是我們的人!那邊呢?」皮埃爾指著遠方有一棵大樹的土崗,旁邊有一個坐落在 山谷裡的村子,也有一些篝火在冒煙,還有一些黑糊糊的東西。 「這又是﹒他,」那個軍官說。(即指捨瓦爾金諾多面堡。) 「昨天是我們的,現在是﹒他﹒的了。」 「那麼我們的陣地呢?」 「陣地?」那個軍官帶著得意的微笑說。「這個我可以給您講清楚,因為我修築過我們 所有的工事。在那兒,看見麼,我們的中心在波羅底諾,就在那兒。」他指著前面有白色教 堂的村莊。「那兒是科洛恰河渡口。就在那兒,您看,那邊窪地上還堆放著成排的剛割下來 的乾草呢,您瞧,那兒還有一座橋。那是我們的中心。我們的右翼就在那兒(他指著離山谷 很遠的正右方),那兒是莫斯科河,那兒我們有三個多面堡,修築得非常堅固。右翼……」 軍官說到這兒停住了。「您知道,這很難給您說得明白……昨天我們的右翼在那裡,在捨瓦 爾金諾,在那裡,瞧見麼,那兒有一棵橡樹;現在我們把左翼後撤了,現在在那兒,那兒— —您看見那個村子和那縷青煙了嗎?——那是謝苗諾夫斯科耶,而這裡,」他指了指拉耶夫 斯基土崗。「不過,戰鬥未必在這裡進行。﹒他把軍隊調到這裡,只是一種詭計;﹒他很可 能從右邊迂迴莫斯科。不過,不管在哪兒打,我們的人明天都要大大地減少了!」那個軍官 說。 一個年老的中士在軍官說話的時候走過來,默默地等待他的長官把話說完;但是,顯然 他不喜歡軍官在這個地方說這樣的話,他打斷了他的話。 「該去取土筐了。」他說,口氣頗嚴厲。 軍官似乎慌了神,好像明白他不該說這種話,只可以在心裡想會有多麼大的傷亡。 「對了,又要派三連去。」軍官急忙說。 「您有何貴幹,是大夫嗎?」 「不是,我隨便看看。」皮埃爾回答道。然後他又繞過那些後備軍人走下山崗去。 「咳,該死的東西!」軍官跟在他後面,捂著鼻子從幹活的人們旁邊跑過去,說道。 「瞧,他們!……抬著來了……那是聖母……馬上就要到了……」突然聽見嘈雜的人 聲,軍官、士兵、後備軍人都順著大路往前跑去。 在波羅底諾山腳下出現了游行的教會隊伍。在塵土飛揚的大路上,步兵在前面整整齊齊 地走著,他們光著頭,槍口朝下背著。步兵後面響起了教會的歌聲。 沒有戴帽子的士兵和後備軍人繞過皮埃爾,向那隊人跑去。 「聖母來了!保護神!……伊韋爾聖母!……」 「斯摩稜斯克聖母。」另外一個人更正說。 後備軍人們——就是那些在村子裡的,還有那些正在炮兵連幹活兒的,都扔下鐵鍬向教 會的游行隊伍跑去。在塵土飛揚的路上行進著的一營人後面,是穿著法衣的神甫們——一個 戴著高筒僧帽的小老頭、一群僧侶和唱詩班。再後面就是士兵和軍官抬著一幅巨大的、金光 閃閃的黑臉聖像。這是從斯摩稜斯克運出並且從此就跟著軍隊的聖像。聖像的周圍是成群的 沒戴帽子的軍人,他們走著,跑著,跪拜叩頭。 聖像抬到山上就停了下來,用一大塊布托著聖像的人們換了班,讀經員重新點起手提香 爐,開始祈禱了。熾熱的陽光烘烤著大地;清涼的微風吹拂著人們的頭髮和聖像的飾帶,歌 聲在寥廓的蒼穹下顯得不怎麼響亮。一大群光頭的軍官、士兵和後備軍人圍著聖像。有一些 官員站在神甫和讀經員後面的一片空地上,一個脖子上掛著聖升治十字勳章的禿頂將軍,站 在神甫背後,他沒劃十字(顯然是德國人),耐心地等待祈禱結束,他認為必須聽完那想必 可以激發俄國人民的愛國熱忱的祈禱。另外一個將軍很精神地站在那裡,一只手不時地在胸 前抖動著劃十字,他老向四周張望。站在農民中間的皮埃爾認出了官員中的幾個熟人,但他 沒看他們:他全部的注意力都被這群貪看聖像的士兵和後備軍人的嚴肅面孔吸引住了。疲倦 的讀經員一開始懶洋洋地、習慣地唱(唱第二十遍了):「把你的奴隸從災難中拯救出來 吧,聖母。」神甫和助祭就接著唱:「上帝保佑我們,投向你,就像投向不可摧毀的堡 壘。」於是所有人的臉上又現出那種意識到即將來臨的重大事件時的表情,這種表情那天早 晨皮埃爾在莫扎伊斯克山腳下看見過,有時也在碰見的許許多多張臉上看見過這種表情,人 們更加頻繁地低頭,抖動頭髮,聽得見歎息聲和在胸前劃十字發出的聲音。 圍著聖像的人群忽然閃開來,推擠著皮埃爾。從人們匆忙地讓路這一點來看,向聖像走 來的大概是一個非常顯要的人物。 這是視察陣地的庫圖佐夫。他在回塔塔裡諾沃的路上前來祈禱。皮埃爾從他與眾不同的 特殊身形,立刻認出了庫圖佐夫。 庫圖佐夫龐大而肥胖的身上穿著一件長長的禮服,背微駝,滿頭白髮,沒有戴帽子,浮 腫的臉上有一只因負傷而流淚的白眼睛,他邁著一瘸一拐的搖晃不定的步子走進人群,在神 甫後面停了下來。他用習慣性的動作劃了十字,然後一躬到地,深深地歎了口氣,低下滿是 白髮的頭。庫圖佐夫後面是貝尼格森和侍從。雖然總司令的出現引起了全體高級官員的注 意,但是後備軍人和士兵卻沒看他,仍然繼續禱告著。 祈禱完畢了,庫圖佐夫走到聖像前,挺費勁地跪下叩頭,試了半天想站起來,卻因身體 笨重、衰弱,站不起來。最後他還是站了起來,像天真的孩子似的噘起嘴唇去吻聖像,又鞠 了一躬,一只手觸到地面。將軍們都跟著他這樣做;然後是軍官們照樣做了,在軍官之後, 士兵和後備軍人互相推擠著,踐踏著,喘息著,流露出激動的神情在地上爬行。 ------------------    戰爭與和平 22 被擠得跌跌撞撞的皮埃爾,向四處張望著。 「伯爵,彼得﹒基裡雷奇!您怎麼在這兒?」不知是誰在叫他,皮埃爾回頭看了一眼。 鮑裡斯﹒德魯別茨科伊用手拍著弄髒了的膝蓋(想必他也向聖像跪拜過),微笑著走了 過來。鮑裡斯穿著雅緻,一副剽悍英武的氣派。他穿一件長外衣,像庫圖佐夫一樣肩上挎一 根馬鞭。 這時,庫圖佐夫向村莊走去,到了最近一戶人家,就在陰涼處坐在一個哥薩克跑著送來 的一張長凳上,另一個哥薩克趕快舖上一塊毯子。一大群衣著華麗的侍從圍著總司令。 聖像向前移動了,後面跟著一大群人。皮埃爾站在離庫圖佐夫三十來步的地方,在跟鮑 裡斯談話。 皮埃爾說他想參加戰鬥,並且察看一下陣地。 「好哇,您這樣做很好,」鮑裡斯說。「Je vous ferai les honneurs du camp ヾ,您可以從貝尼格森伯爵要去的地方把一切看得清清楚楚。我就在他的部下。我一定向他 報告。如果您想巡視陣地,就跟我們來;我們要去左翼。然後再回來,請您在我們那裡過 夜,咱們可以湊一局牌。您不是認識德米特裡﹒謝爾蓋伊奇嗎?他也在那兒住。」他指著戈 爾基村第三戶人家說。   ヾ法語:我一定代表營盤招待您。 「不過我很想看看右翼,聽說右翼很強。」皮埃爾說。「我想從莫斯科河出發,把整個 陣地都走一遍。」 「好的,這以後再說,主要的是左翼……」 「是的,是的。博爾孔斯基的團隊在哪兒?您能給我指點指點嗎?」皮埃爾問道。 「安德烈﹒尼古拉耶維奇嗎?我們要從那兒經過,我領您去找他。」 「我們的左翼怎麼樣?」皮埃爾問。 「我對您說實話,entre nousヾ,天知道左翼的情況是怎樣的,」鮑裡斯說,機密 地、壓低了聲音,「貝爾格森伯爵完全不是那麼設想的。他本來打算在那個山崗上設防,完 全不是現在這樣……但是,」鮑裡斯聳了聳肩。「勳座不同意,也許他聽了什麼人的話。要 知道……」鮑裡斯沒有把話說完,因為這時庫圖佐夫的副官凱薩羅夫來了。「啊!派西﹒謝 爾蓋伊奇,」鮑裡斯帶著很隨便的微笑對凱薩羅夫說。「我正給伯爵介紹我們的陣地呢。真 奇怪,勳座對法國人的意圖怎麼料得這麼准!」   ヾ法語:只是咱們倆私下談談。 「您是說左翼嗎?」凱薩羅夫說。 「是的,是的,正是。我們的左翼現在非常、非常堅固。」 雖然庫圖佐夫把參謀部所有多余的人都打發走了,鮑裡斯卻能不受這次調動的影響而留 在司令部。鮑裡斯在貝爾格森伯爵那兒謀了個職位。貝尼格森伯爵也像鮑裡斯跟隨過的所有 的人一樣,認為德魯別茨科伊是個無價之寶。 軍隊領導層中有兩個截然不同,涇渭分明的派別:庫圖佐夫派及其參謀長貝尼格森派。 鮑裡斯屬於後一派,誰也沒有他那樣善於奴顏婢膝,曲意奉承庫圖佐夫,而同時又給人以老 頭子不行,一切都由貝尼格森主持的感覺。現在到了戰鬥的決定時刻,庫圖佐夫就該垮台 了,大權將要交給貝尼格森,或者,就算庫圖佐夫打了勝仗,也要使人覺得一切功勞歸貝尼 格森。不管怎樣,為明天的戰鬥將有重賞,一批新人將被提拔。因此,鮑裡斯整天情緒激昂。 在凱薩羅夫之後,又有一些熟人走過來,皮埃爾來不及回答他們像撒豆子似的向他撒來 的關於莫斯科情況的詢問,也來不及聽他們的講述。每個人的表情都是既興奮又驚慌,但是 皮埃爾覺得,其中一些人之所以緊張,多半是因為考慮到個人得失,而另外一些人臉上的另 一種緊張表情(這種緊張不是因為關心個人問題,而是關心整體的生死問題)卻始終縈繞在 皮埃爾心頭。庫圖佐夫看見了皮埃爾和圍著他的一群人。 「叫他來見我。」庫圖佐夫說。副官傳達了勳座的命令,於是皮埃爾就向長凳走了過 來。但是有一個普通的後備軍人搶在他的前頭向庫圖佐夫走去。這人是多洛霍夫。 「這傢伙怎麼在這兒?」皮埃爾問。 「這個騙子手,沒有他鑽不到的地方!」有人這樣回答道。 「他早就降為士兵了。現在卻要提升。他提出了些作戰方案而且夜裡爬到敵人的散兵 線……倒是條好漢!……」 皮埃爾脫下帽子,恭恭敬敬地向庫圖佐夫鞠了一躬。 「我認為,如果我向勳座大人報告,您可能把我攆走,也許會說,您已經知道我所報告 的事,即使這樣,對我也沒有什麼壞處……」多洛霍夫說。 「是的,是的。」 「如果我對了,這就會給祖國帶來好處,我隨時準備為祖國獻身。」 「是的,……是的……」 「假如勳座大人需要不吝惜自己生命的人,請記起我…… 也許勳座大人用得上我。」 「是的……是的……」庫圖佐夫重複著,瞇起眼睛,微笑地望著皮埃爾。 這時,鮑裡斯以其侍從武官特有的靈活性,迅速移到皮埃爾身邊,靠近了首長,用最自 然的態度,彷彿是繼續已經開始的談話似的,低聲對皮埃爾說: 「後備軍人都穿上了乾淨的白襯衫,準備為國捐軀。多麼英勇啊,伯爵!」 鮑裡斯對皮埃爾說這話,顯然是為了讓勳座聽見。他知道庫圖佐夫一樣會注意這句話, 勳座對他說: 「你說後備軍人怎麼來著?」他問鮑裡斯。 「勳座大人,他們穿上白襯衫,準備明天去赴死。」 「啊!……英勇卓絕、無與倫比的人民!」庫圖佐夫說,他閉上眼睛,搖了搖頭:「無 與倫比的人民!」他歎息著,重複說了一遍。 「您想聞聞火藥味嗎?」他對皮埃爾說。「是的,令人愉快的氣味。我很榮幸作為尊夫 人的崇拜者。她好嗎?我的住處可以供您使用。」正像老年人常有的情形,庫圖作夫精神恍 惚地向四周張望,好象忘了他要說什麼或者要做什麼似的。 顯然他想起他要尋找的東西了,於是他向副官的弟弟安德烈﹒謝爾蓋伊奇﹒凱薩羅夫招 手。 「馬林那首詩是怎麼說來著,怎麼說的?就是詠格拉科夫的那幾句:『你在兵團裡充教 師爺……』你說說看,你說說看。」庫圖佐夫說,顯然想笑出來。凱薩羅夫背誦起來……庫 圖佐夫微笑著,頭隨著詩的節奏搖晃著。 當皮埃爾離開庫圖佐夫時,多洛霍夫走近皮埃爾,握起他的手。 「我非常高興在這兒看見您,伯爵,」他不顧有別人在場,大聲說著,語氣特別堅定而 激昂。「在這只有上帝才知道咱們之間誰注定活下來的前夕,我很高興能有這個機會對您 說,我為咱們中間曾經發生的誤會而抱歉,我希望您對我不再有任何芥蒂。請您原諒我。」 皮埃爾看著多洛霍夫,不知對他說什麼好,一味咧著嘴微笑。多洛霍夫含淚擁抱皮埃 爾,吻了吻他。 鮑裡斯對他的將軍說了幾句話,於是貝爾格森轉向皮埃爾,邀他一同去視察戰線。 「那會使您感興趣的。」他說。 「是的,會非常有趣。」皮埃爾說。 半小時後,庫圖佐夫向塔塔裡諾沃進發,貝尼格森帶著他的侍從,皮埃爾和他們一道, 視察戰線去了。 ------------------    戰爭與和平 23 貝尼格森離開戈爾基,順著山坡大路向大橋進發,這就是軍官指給皮埃爾看的那個陣地 中心,那座橋旁邊的河岸上堆放著剛割下來的,散發著香味的乾草。他們馳過橋,進入波羅 底諾,再向左轉,經過大批的士兵和大炮,來到有士兵在那兒挖土的高崗。這個多面堡當時 還沒有命名,後來叫作拉耶夫斯基多面堡或者叫作高地炮台。 皮埃爾沒有特別注意這個多面堡。他不知道,這個地方對他來說比波羅底諾戰場任何其 他地方,都更值得紀念。隨後他們經過一條山溝來到謝苗諾夫斯科耶村,士兵們正在那兒從 農捨和烘乾室拖走最後賸餘的木頭。然後,他們又翻了一座山,經過一片像被冰雹砸平的黑 麥地,沿著耕地上剛被炮兵踏出來的坎坷不平的道路馳到了正在構築的突角堡ヾ。   ヾ突角堡是一種防御工事。——托爾斯泰注。 貝尼格森在突角堡停下來,向前眺望那昨天還屬於我們的捨瓦爾金諾多面堡,看得見那 兒幾個騎馬的人。軍官們說,那裡面有拿破侖,要不就有繆拉。大家都貪婪地望那一群騎馬 的人。皮埃爾也往那邊看,極力猜測那幾個影影綽綽的人影中哪一個是拿破侖,後來,騎馬 的人下了山崗就不見了。 貝尼格森對走到跟前的軍官開始講解我軍的整個形勢。皮埃爾聽著貝尼格森的講解,絞 盡腦汁想弄清目前戰役的真相,但是他很苦惱,覺得自己腦子不夠用。他一點也沒聽懂。 貝尼格森停住了,看著仔細傾聽的皮埃爾,忽然對他說: 「你大概不感興趣吧?」 「啊,正相反,非常感興趣。」皮埃爾說了違心的話。 他們離開突角堡向左轉,在一片稠密的白樺樹矮林中,沿著一條蜿蜒的小道前行。走到 樹林中時,一只白腿的褐色兔子跳到他們面前的路上,被眾多的馬蹄聲嚇得驚慌失措,在他 們前面的路上跳上了很久,引起大家的注意和哄笑,直到幾個人一齊吆喝它,才跳到路旁的 密林裡。在密林裡又走了兩三俄裡,他們來到一片林間空地上,這兒駐紮著防守左翼的圖奇 科夫兵團的隊伍。 在這極左翼的地方,貝尼格森激動地講了很久,然後發佈了一個皮埃爾覺得是重要的軍 事命令。在圖奇科夫的隊伍駐地前面有一個高地。這個高地沒有駐紮軍隊。貝尼格森大聲地 批評這個錯誤。他說,不據守制高點而把軍隊放在山下面,簡直是發瘋。有幾個將軍也表示 了同樣的意見。其中一個特別具有軍人的暴烈脾氣,他說,把軍隊放在這兒是等著敵人來屠 殺。貝尼格森自作主張,命令把軍隊都轉移到高地上去。 左翼的部署,使皮埃爾更加懷疑自己對軍事的理解能力。聽貝尼格森和將軍們批評軍隊 駐在山上,皮埃爾完全明白他們所說的話,也贊成他們的意見;但是,正因為如此,他不能 理解那個把軍隊放在山下的人怎麼會犯這樣明顯、重大的錯誤。 皮埃爾不知道,這些軍隊佈置在那兒,並不像貝尼格森所想的那樣是為了守衛陣地,而 是隱蔽起來打伏擊的,也就是出其不意地打擊來犯的敵人。貝尼格森不知道這一點,不向總 司令報告,便自作主張把軍隊調到前面去。 ------------------    戰爭與和平 24 八月二十五日,晴朗的八月傍晚,安德烈公爵在克尼亞茲科沃村的一間破舊棚屋裡支著 臂肘躺著,他的團就駐在村邊。他從破牆的裂縫看見沿著籬笆下面的一排白樺樹(枝椏都被 砍掉了,樹齡有六十年)和一片堆放著弄亂了的燕麥垛的田地,以及上面冒著炊煙(士兵們 在燒飯)的灌木叢。 安德烈公爵覺得,現在他的生活儘管憋悶、痛苦,無人關心,但仍然像七年前在奧斯特 利茨戰役前夕那樣,心情激動而焦躁。 他已經接到並已發出明天作戰的有關命令。這時他無事可做。但是最簡單、最清晰的思 緒,因而也是最可怕的思緒,使他不得安寧。他知道,明天的戰鬥將是他參加過的一切戰鬥 中最激烈的一次,他生平第一次生動地、幾乎確信無疑地,而且單純地恐怖地想到了死亡的 可能,這死亡的可能與塵世生活完全無關,也不去考慮它對別人會產生什麼影響,它只是關 系到他自己、關係到他的靈魂。從這個意念的高度來看,從前使他痛苦和擔心的一切,忽然 被一道寒冷的白光照亮了,那道白光既無陰影,也無遠景,也無輪廓的差別。他覺得整個人 生有如一盞魔燈,長期以來,他透過玻璃,借助人工的照明來看魔燈裡的東西。現在他突然 不是透過玻璃,而是在明晃晃的白晝中看見畫得很差勁的圖片。「是的,是的,這就是曾經 使我激動和贊賞、並且折磨過我的那些虛幻的形象,」他自言自語,在想象中一一再現他的 人生魔燈中的主要畫面。此時是在白晝的寒光中,在清楚地意識到死亡的時刻觀看這些畫 面,這就是那些曾經認為美麗和神秘的拙劣粗糙的畫像。 「榮譽,社會的幸福,對女人的愛情,甚至祖國——我過去覺得這些圖景是多麼壯麗, 蘊藏著多麼深刻的思想!而今天(我覺得它是為我降臨的)在寒冷的白光下,這一切卻如此 簡單、蒼白和粗糙。」他此時的注意力特別集中在他生平三大不幸之事上面。他對女人的愛 情,父親的去世和占領半個俄國的法國人的入侵。「愛情!……那個我覺得充滿了神秘力量 的小姑娘。我多麼愛她啊!我曾經制定了關於愛情以及和她共同生活的幸福的、富有詩意的 計劃。啊,我這個天真的孩子!」他憤恨地高聲說。「當然啦!我曾相信理想的愛情,在我 整年不在的時候,她對我仍忠貞不渝!就像寓言中的溫柔多情的小鴿子,她一定因為和我離 別而憔悴。——而這一切都想得太簡單了……太簡單了,討厭!」 「我父親也曾建設童山,並認為那是他的地方,他的土地,他的空氣,他的農民,可是 拿破侖來了,不承認他的存在,像從路上踢開一塊木片似的把他踢開了,把他的童山以及他 的全部生活都摧毀了。而瑪麗亞公爵小姐說,這是來自上天的考驗。既然他已經死了,再不 會復活,這考驗又為了什麼呢?他永遠不再存在了!不再存在了!那麼這對誰是一個考驗 呢?祖國,莫斯科的毀滅!明天我就要被打死了——甚至可能不是被法國人,而是被自己人 打死,就像昨天有一個士兵在我身邊放了一槍,於是法國人就會過來拖起我的腿和頭,把我 扔進坑裡,以免我在他們鼻子底下發臭。然後新的生活條件形成了,別人也就習慣了那些生 活條件,而我卻不會知道它們了,我將不存在了。」 他望了望那排白樺樹,黃的、綠的樹葉一動不動,雪白的樹皮在陽光下熠熠閃耀。 「死,明天我被殺死,我就不存在了……這些東西都存在,可是我不存在了。」他生動地想 象他不存在時生活中的情景。這些閃光的、投出陰影的白樺樹,這些曲卷的彩雲,這些篝火 的青煙——他覺得周圍一切都改了樣子,似乎都變得恐怖了。他的脊背禁不住打了一陣寒 戰。於是趕快站起來,走出棚屋,在外面徘徊著。 突然他聽到棚屋後面有說話聲。 「誰在哪兒?」安德烈公爵吆喝了一聲。是紅鼻子上尉季莫欣,曾是多洛霍夫的連長, 由於缺少軍官,現在當了營長。他膽怯地走進棚屋。在地後面還走進了一個副官和團部的軍 需官。 安德烈公爵急忙站好,聽軍官們向他報告公事,然後對他們作了一些指示,正要讓他們 走時,屋後傳來熟悉的低語聲。 「Que diable!」ヾ一個人被什麼絆了一下,說。   ヾ法語:見鬼! 安德烈公爵從棚屋裡往外看,看見了向他走來的皮埃爾,地上一根桿子幾乎把他絆倒。 安德烈公爵看見同一階層的人,特別是看見皮埃爾總覺得不痛快,因為這令他憶起了前 次莫斯科之行的痛苦時刻。「噢喲,是你呀!」他說,「哪陣風把你吹來了?真想不到。」 當他說這話時,他的眼神和臉上的表情不僅冷淡而且含有敵視的意味,皮埃爾立刻察覺 了這一點。他本是興高采烈地向棚屋走來的,但一見到安德烈公爵臉上的表情,立刻變得局 促不安,不自在起來。 「我來……嗯……您知道……我來……我覺得很有趣。」皮埃爾說,他這一天已經多次 無意識地重複「有趣」這個字眼了。「我想看一看戰鬥的情況。」 「是的,是的,共濟會員們對戰爭有什麼看法?怎樣才能防止戰爭啊!」安德烈公爵譏 諷地說,「莫斯科怎麼樣?我家裡的人怎麼樣?他們終於都到莫斯科了嗎?」他認真地問道。 「他們都到了。是朱莉﹒德魯別茨卡婭告訴我的。我去看過他們,但是沒有遇見。他們 到莫斯科近郊的莊園去了。」 ------------------    戰爭與和平 25 軍官們要告辭了,但安德烈公爵好像不願和他的朋友單獨呆在一起,於是請他們再坐一 會兒,喝杯茶。板凳和茶都端來了。軍官們不無驚訝地望著皮埃爾肥胖而龐大的身軀,聽他 講莫斯科的情形,講他在巡視中見到的我軍的部署。安德烈公爵沉默著,臉色顯得那樣陰 沉,弄得皮埃爾在講話時不得不更多地對著和善的營長季莫欣,而較少地對著博爾孔斯基。 「那麼整個軍隊的部署你都清楚了?」安德烈公爵打斷他的話說。 「是的,怎麼?」皮埃爾說,「我不是軍人,不敢說全弄懂了,但大體的部署總算弄清 楚了。」 「Eh bien,vous □tes plus avanc□ que qui cela soit.」ヾ安德烈公爵 說。 「啊!」皮埃爾狐疑地應了一聲,透過眼鏡片盯著安德烈公爵。「您對任命庫圖佐夫有 什麼看法?」他說。 「對此我非常高興,我所知道的就是這些。」安德烈公爵說。 「嗯,請您談談您對巴克萊﹒德﹒托利有什麼看法?在莫斯科天知道人們都怎樣談論 他。您覺得他怎麼樣?」 「你問他們。」安德烈公爵指著軍官們說。 皮埃爾帶著虛心請教的微笑望著季莫欣。大家都帶著情不自禁地微笑看他。 「大人,自從勳座閣下上任以來,大家又看見光明ゝ了。」 季莫欣說,他不時怯生生地看看他的團長。 「那是為什麼呢?」皮埃爾問。 「我就向您報告一下關於木柴或飼料的事吧。我們從斯文齊亞內撤退時,連一根樹枝, 一根乾草或什麼的,都不敢動。我們走了,他ゞ得到手了,不是這樣嗎,大人?」他轉向公 爵說。「可你不能動。為這種事兒,我們團有兩名軍官被送交軍事法庭了。可是勳座閣下來 了,這類事就不算回事了。我們看見光明了……」   ヾ法語:這麼說來,你比誰都知道得更多。 ゝ這裡是雙關語,俄語「勳座」一詞的詞根是「光明」。 ゞ指拿破侖。 「那麼他為什麼禁止呢?」 季莫欣不好意思地望了望周圍,對這個問題不明白該怎樣回答,該回答些什麼。皮埃爾 於是又向安德烈公爵問這個問題。 「為了使地方不遭到破壞,好留給敵人受用。」安德烈公爵刻薄地挖苦說。「理由很充 分:不許搶劫地方,不讓士兵養成搶劫的習慣。在斯摩稜斯克他的判斷也正確,他說法國人 可能包圍我們,因為他們的兵力比我們強。但是他不能明白這一點,」安德烈公爵突然不由 自主地尖聲喊叫起來,「他不能明白,我們在那兒第一次為俄羅斯的土地而戰,我在軍隊中 從來沒有見過那樣高昂的士氣,我們一連兩天打退了法國人,這一勝利使我們的力量憑添了 十倍。他卻命令撤退,所有的努力和損失都白費了。他不是內奸,他努力把一切都盡可能地 做好,把一切都盡可能地考慮周到;但是正因如此,他是不中用的。他現在不中用了,正是 由於他像每一個德國人那樣,對每件事都考慮得過分認真、精細。怎麼對你說呢……譬如說 吧,你父親有一個德國僕人,他是一個頂好的僕人,比你更能滿足你父親的一切要求,當然 讓他干下去;但是假如你父親病得要死了,你就得把僕人攆走,親自笨手笨腳地侍候你父 親,你會比那個熟練的,然而卻是一個外國人的僕人更能安慰他。巴克萊就是這樣。當俄國 早安無事時,一個外國人可以服侍它。他可能是一個頂好的大臣,可是一旦它處於危急關 頭,就需要自家的親人了。而你們俱樂部的人卻胡謅說他是內奸!誹謗他是內奸,到後來只 能為你們錯誤的非難而羞愧,忽然由內奸捧為英雄和天才,那就更不公道了。他是一個誠實 的、非常認真的德國人……」 「可是,聽說他是一個精明的統帥呢。」皮埃爾說。 「我不懂什麼是精明的統帥。」安德烈公爵嘲笑地說。 「精明的統帥,」皮埃爾說,「他能預見一切偶然的事件……他能猜到敵人的意圖。」 「但這是不可能的。」安德烈公爵說,彷彿在說一個早已解決了的問題。 皮埃爾驚奇地看了看他。 「不過,」他說,「大家都說,戰爭就像下棋。」 「是的,」安德烈公爵說,「不過有點區別,下棋每走一步,你可以隨便想多久,下棋 不受時間的限制,另外還有一點區別,那就是馬永遠比卒強,兩個卒比一個卒強,而在戰爭 中,一個營有時比一個師還強,也有時反倒不如一個連。任何人都弄不清軍隊的相對力量。 相信我,」他說,「如果說參謀部的部署具有決定性的作用,那麼,我就在那兒從事部署工 作了,但是我沒有那樣做,而榮幸地到這兒,到團裡服務,和這些先生們共事,我認為明天 的戰鬥確實取決於我們,而不是取決於他們……勝利從來不取決於將來,也不取決於陣地, 也不取決於武裝,甚至不取決於數量,特別是不取決於陣地。」 「那麼取決於什麼呢?」 「取決於士氣——我的,他的,」他指著季莫欣說,「以及每個士兵的士氣。」 安德烈公爵向季莫欣看了一眼,季莫欣驚恐地、困惑不解地望著他的團長,安德烈公爵 一反平時沉默寡言的矜持態度,現在似乎激動起來了。顯然他情不自禁地要說出此時閃現在 他的腦際的那些思想。 「誰下定決心去爭取勝利,誰就能勝利。為什麼奧斯特利茨戰役我們吃了敗仗?我們的 損失幾乎和法國人一樣,但是我們過早地認輸了,——所以就失敗了。而我們所以認輸,因 為我們無須在那兒戰鬥:一心想快點撤離戰場。『打敗了——趕快逃跑吧!』於是我們逃跑 了。假如直到明天我們都不說這話,那麼,天知道又會是怎樣一番情景了。明天我們就不會 說這話了。你說:我們的戰線,左翼太弱,右翼拉得太長,」他繼續說,「這全是扯淡,完 全不是這回事。明天我們面臨著什麼?千百萬個形形色色的偶然事件在瞬息之間就決定了勝 負,這要看:是我們還是他們逃跑或將要逃跑,是這個人被打死,或者那個人被打死;至於 現在所做的一切全是一場游戲。問題是,和你一起巡視陣地的那些人,不僅對促進整個戰役 的進展不會有幫助,而且只有妨礙。他們只關心自己的微薄的利益。」 「在這關鍵的時刻嗎?」皮埃爾責怪地問。 「在﹒這﹒關﹒鍵﹒時﹒刻。」安德烈公爵重複地說了一句,「對他們來說,這個時刻 不過是能夠暗害對手和多得一枚十字勳章或一條綬帶的機會罷了。明天對我來說,那就是, 十萬俄國軍隊和十萬法國軍隊聚在一起互相廝殺,事實是,這二十萬人在廝殺的時候,誰打 得最兇,且不惜犧牲,誰就會取勝。你想知道的話,我可以告訴你,不管那兒出現什麼情 況,也不管上層是如何妨礙,明天我們一定勝利。明天不管那兒怎麼樣,我們一定勝利!」 「大人,這就是真理,千真萬確的真理。」季莫欣說,「現在還有什麼人怕死!我那營 的兵,您信不信,都不喝酒了:他們說,不是喝酒的時候。」大家沉默了一會兒。 軍官們站起身來,安德烈公爵同他們走出棚屋,對副官發出最後一些命令。軍官們走 後,皮埃爾走近安德烈公爵,正要開口說話,離棚屋不遠的路上突然傳來了馬蹄聲,安德烈 公爵往那邊一看,認出是沃爾佐根和克勞塞維茲ヾ,一個哥薩克跟隨著。他們一邊談話,一 邊走近來,皮埃爾和安德列公爵無意中聽到以下的話: 「Der krieg muss im Raum verlegt werden.Der Ansicht kann ich  nicht genug Preis geben.」ゝ其中一個說。 「Oh,ja.」另一個說,「der Zweck ist nur den Feind zu schwaCchen,so  kann man gewiss nicht den Verlust der Privat Personen in Achtung  nehmen.」ゞ 「Oh,ja.」第一個同意說。 「是的,im Raum Verlegen,」々當他們走過後,安德烈公爵氣憤地哼了一聲。「留 在童山的我的父親、兒子、妹妹,就在那im Ruam。這對他無所謂。剛才我不是對你說來 著,——這些德國先生們明天不是去打贏這場戰鬥,而是盡其所能去搞破壞,因為德國人的 頭腦中只有連一個空蛋殼都不值的空洞理論,而他們心裡就是缺少明天所必需的東西,也就 是季莫欣所有的那種東西。他們把整個歐洲都奉送他了,現在來教訓我們——真是好老師 啊!」他又尖叫了起來。   ヾ克勞塞維茲(1780∼1831),德國軍事理論家,著有《戰爭論》一書。一八一二 年他在俄國軍隊中擔任普弗爾的副官。 ゝ德語:戰爭應當移到廣闊的地帶,這個意見我十分贊賞。 ゞ德語:哦,是的。目的在於削弱敵人,不應計較個人的得失。 々德語:移到廣闊的地帶。 「那麼,您認為明天這一仗能打勝嗎?」皮埃爾問道。 「是的,是的。」安德烈公爵心不在焉地回答。「如果我有權的話,我要做一件事,」 他又開口說,「我不收容俘虜。俘虜是什麼東西!是一些騎士。法國人毀掉我的家園,現在 又在毀掉莫斯科,他們每分鐘都在侮辱我,現在還在侮辱我。他們是我的敵人,在我看來, 他們全是罪犯。季莫欣以及全軍都這樣認為,應該把他們處死!他們既然是我的敵人,就不 能成為我的朋友,不管他們在蒂爾西特是怎樣談判的。」 「是的,是的,」皮埃爾說著,用閃亮的眼睛望著安德烈公爵。「我完全、完全贊同您 的意見!」 從莫扎伊斯克山下來後這一整天都困繞著皮埃爾的那個問題,現在他覺得十分清楚,並 且完全解決了。他理解了這場戰爭和當前的戰役的全部意義及其重要性。那天他看見的一 切,他於匆忙間看到的那些大有深意的嚴肅的表情,被一種新的光芒照亮了。他理解了物理 學所說的潛在的(latente)熱,他看見的那些人的臉上都有這種潛在的愛國熱,這使他明 白了那些人為什麼那樣從容地、彷彿滿不在乎似的去赴死。 「不收容俘虜,」安德烈公爵繼續說,「單過一條就能使戰爭改觀,減少一點戰爭的殘 酷性。因而現在我們在戰爭中奉行的——諸如寬大為懷之類,簡直令人作嘔。這種寬大和同 情——類似千金小姐的寬大和同情,她一看見被宰殺的牛犢就會暈倒,她是那麼慈善,見不 得血,但是她卻津津有味地蘸著醬油吃小牛肉。我們談論什麼戰爭法,騎士精神,軍使的責 任,對不幸者的憐憫,等等,全是廢話。一八○五年我領教過什麼叫騎士精神和軍使的責 任,他們欺騙我們,我們也欺駭他們。他們搶劫別人的住宅,發行假鈔票,最可惡的是屠殺 我的孩子們和我的父親,同時大談什麼戰爭的規律和對敵人的寬大。不收容俘虜,而是屠殺 和赴死!誰要是到我這個地步,遭受過同樣的痛苦……」 安德烈公爵想過,莫斯科失守與否,就像斯摩稜斯克已經失守一樣,對於他都無所謂, 可是突然間,他的喉嚨意外地痙攣起來,停住不說了。他默默地來回走了幾趟,他的眼睛像 發熱病似的閃閃發光,當他又開始說話時,他的嘴唇哆嗦著: 「如果戰爭沒有寬大,那麼我們就只有在值得赴死的時候,就像現在這樣,才去打仗 了。那時,就不會因為保羅﹒伊萬諾維奇得罪了米哈伊爾﹒伊萬諾維奇而開戰了。只有像現 在這次戰爭,才算是戰爭。那時,軍隊的緊張程度就不會像現在這樣。那時,拿破侖所率領 的這些威斯特法利亞人和黑森ヾ人就不會跟隨他到俄國來了,我們也不會莫名其妙地到奧國 和普魯士去打仗了。戰爭不是請客吃飯,而是生活中最丑惡的事情,應當了解這一點,不要 把戰爭當兒戲。要嚴肅認真地對待這一可怕的必然性。這就在於:去掉謊言,戰爭就是戰 爭,而不是兒戲。不然,戰爭就成為懶漢與輕浮之輩喜愛的消遣了……軍人階層是最受尊敬 的。但是什麼是戰爭呢?怎樣才能打勝仗?軍界的風氣是怎樣的?戰爭的目的是殺人,戰爭 的手段是間諜,叛變,對叛變的鼓勵,蹂躪居民,為了軍隊的給養搶劫他們或者盜竊他們, 欺騙和說謊被稱為軍事的計謀。軍人階層的習俗是沒有自由,也就是說,守紀律、閒散,愚 昧無知,殘忍成性,荒淫和酗酒。雖然如此,軍人仍是人人都尊敬的最高階層。所有帝王, 除了中國例外,都穿軍服,而且誰殺人最多,誰就得到最高獎賞……就像明天那樣,人們湊 在一起互相屠殺,有好幾萬人被殺死或被打成殘廢,然後因為殺死了許多人(甚至誇大傷亡 的數字)舉行感恩祈禱,隆重地宣佈勝利。認為殺人越多,功勞越大,上帝怎樣從天上看他 們,聽他們啊!」安德烈公爵喊道,聲音又尖又細。「啊,我的好朋友,近來我太難過了, 我發現我懂得太多了。人不能吃那可以分辨善惡的果子ゝ……唉,日子不長了!」他又說。 「不過,你該休息了,我也該睡了,你快回戈爾基吧。」安德烈公爵突然說。   ヾ威斯特法利亞人是今德意志聯邦共和國西部威斯特法倫州居民,一八○七至一八 一五年,拿破侖在此建立王國。黑林人是前德意志聯邦共和國西南部黑森州居民。 ゝ故事見《聖經﹒舊約﹒創世紀》第二章。 「啊,不!」皮埃爾回答說,用吃驚、同情的目光望著安德烈公爵。 「走吧,走吧,戰鬥前必須好好睡一覺。」安德烈公爵又說了一遍。他快步走到皮埃爾 跟前,擁抱他,吻他。「再見,你走吧,」他喊道。「我們會不會再見面,不會……」他連 忙轉身走回棚屋。 天已經黑了,皮埃爾看不清安德烈公爵臉上的表情是兇惡的還是溫柔的。 皮埃爾默默地站了一會兒,考慮他是跟他進去呢還是回去。「不,他不願意我再進 去!」皮埃爾很自然地決斷著,「我知道,這是我們最後一次見面了。」他深深歎了口氣, 就騎馬回戈爾基去了。 安德烈公爵回到棚屋裡,躺在毯子上,怎麼也睡不著。 他閉上眼。一幅幅畫面在他腦際輪番地出現。他的思緒長久地,歡快地停留在一幅畫面 上。他生動地回憶起在彼得堡的一個晚上,娜塔莎帶著興高采烈的興奮神情,對他講去年夏 天她去采蘑菇時,在大森林裡迷了路的事兒。她斷斷續續地向他描述森林的幽深、她當時的 心情,以及她和一個遇見的養蜂人的談話,她時時中斷講述,說:「不,我不會說,我說得 不對;不,您不了解。」雖然安德烈公爵安慰她,說他了解,而且也的確了解她要說的一 切。娜塔莎不滿意自己說的,——她覺得,那天所感受的,她要傾訴的那種詩意的激情沒有 表達出來。「那個老人是那麼好,森林裡是那麼黑……他是那麼慈善……不,我不會講。」 她紅著臉,激動地說。安德烈公爵當時望著她眼睛微笑著,現在也同樣快活地面帶笑容。 「我了解她,」安德烈公爵想道,「不僅了解,而且我愛她那內在的精神力量,她那真誠, 她那由衷的坦率爽直,她那彷彿和肉體融為一體的靈魂……正是她這個靈魂,我愛得如此強 烈,如此幸福……」他突然想起他的愛情是怎樣結束的。「他絲毫不需要這些東西,﹒他完 全看不見,也不了解這些東西。﹒他只看到她是一個好看的,﹒嬌﹒艷﹒的小姑娘,他不屑 同她共命運。而我呢?直到現在﹒他還活著,而且過得很快活。」 安德烈公爵彷彿被燙了一下似的,跳起來,又在棚屋前走來走去。 ------------------    戰爭與和平 26 八月二十五日,波羅底諾戰役的前夜,法國皇宮長官德波塞先生和法布維埃上校前來拿 破侖在瓦盧耶瓦的駐地覲見他們的皇帝,前者從巴黎來,後者從馬德裡來。 德波塞先生換上朝服,吩咐把他帶給皇帝的禮盒在他前面抬著走,進了拿破侖的帳篷的 頭一個房間,他一面同他周圍的拿破侖的副官談話,一面打開禮盒。 法布維埃沒進帳篷,在門口跟他認識的將軍們談話。 拿破侖皇帝還沒有從臥室出來,正在結束他的打扮。他哼哧著鼻子,清清嗓子,時而轉 過他那肥厚的背脊,時而轉過多毛的肥胖的胸脯,讓近侍刷他的身體。另一個近侍用大拇指 按住瓶口,正向皇帝那保養得很好的身體噴香水。近侍的神情好像說,只有他一個人知道應 當在什麼地方灑和灑多少香水。拿破侖的短髮還是濕的,散亂在額前。他的臉雖浮腫,焦 黃,但表現出生理上的滿足。「Allez ferme,allez toujours……」ヾ他蜷縮著身子, 發出哼哼歪歪的聲音,不時對那個正給他刷身子的近侍輕聲說。一個副官走進臥室,向皇帝 報告昨天在戰場上抓了多少俘虜,他報告完後,就站在門旁,等候讓他退出去,拿破侖皺著 眉頭,翻眼看了看副官。 「Point de prisonniers,」他重複副官的話。「Il se font d□molir Tant  pis pour l□rm□e russe,」他說「Allez toujours,Allez ferme.」ゝ他一面說, 一面拱著背,移近他那肥胖的肩膀給人刷。 「C』est bien!Faites entren monsieur de BeausBset,ainsi que Fa- bvier.」ゞ他對那個副官點點頭,說。 「Qui,Sire.」々那個副官走出了帳篷。   ヾ法語:再來,使點勁刷。 ゝ法語:沒有俘虜,他們逼我殲滅他們。這對俄軍更壞,再來,再使點勁。 ゞ法語:好了!讓德波塞進來,法布維埃也進來。 々法語:是,陛下。 兩個近侍連忙給陛下穿好衣服,於是他穿著近衛軍的藍制服,邁著堅定而急速的步子, 走進接待室。 這時德波塞兩隻手正忙著把他帶來的皇後送的禮物安放在正對著皇帝進門的地方的兩把 椅子上。不料皇帝這麼快就穿好衣服走了出來,以致他來不及完全佈置好這一驚人的場面。 拿破侖立刻看出他們在做什麼,並且猜出他們還沒有做好。他不希望他們失掉使他驚喜 的快樂。他裝著沒看見德波塞先生。只把法布維埃叫過來。拿破侖嚴厲地皺著眉頭,默默地 聽法布維埃講述他的軍隊在歐洲的另一端薩拉曼卡作戰怎樣勇敢、怎樣忠誠,只想不辜負他 們的皇帝,唯恐不能討他歡心。那場戰爭的結束是可悲的。拿破侖在法布維埃報告的中間插 了幾句諷刺的話,好像沒有他在那兒,他並不期望事情會有別樣的結果。 「我一定在莫斯科挽回影響,」拿破侖說。「A tantot,」ヾ他又說,把德波塞叫 來,德波塞這時已經佈置好令人驚訝的場面——把什麼東西放在兩把椅子上,用一塊布蓋著。 德波塞用那只有波旁王朝的舊臣才懂得的禮節,深施一禮,走向前去遞是一封信。 拿破侖愉快地接見他,揪了揪他的耳朵。 「您趕來了,我非常高興。巴黎有什麼議論嗎?」他說,突然改變了剛才那副嚴厲的表 情,換上了一副和藹可親的樣子。 「Sire,tout Paris regrette votre absence.」ゝ德波塞照例這樣回答,雖然 拿破侖知道德波塞一定要說這一類話,雖然他在頭腦清醒時知道這是不真實的,但是聽了德 波塞的話他仍然覺得高興。他又揪了揪他的耳朵以示賞賜。 「Je suis faAch□ de vous avoir fait faire tant de chemin.」ゞ他說。 「Sire!Je ne m』attendais pas □ moins qu』□ vous trouver aux  portes de Moscou.」々德波塞說。   ヾ法語:再見。 ゝ法語:陛下,全巴黎都在想念您呢。 ゞ法語:讓您走這麼遠,很抱歉。 々法語:陛下!我完全料到會在莫斯科城下見到您。 拿破侖微笑了一下,心不在焉地抬頭向右邊看了看。副官搖擺著步子走過來,遞給他一 個金質的鼻煙壺。拿破侖接了過來。 「是的,您來得巧,」他說,把打開的鼻煙壺移近鼻子,「您喜歡旅行,三天後您就可 以在莫斯科觀光了。您大概沒料到會看見亞洲的首府。您可以作一次愉快的旅行了。」 德波塞鞠了一躬,對此關心表示了謝意(他自己也不知道他有旅行的愛好)。 「啊!這是什麼?」拿破侖說,他發現所有的大臣都在看一件用布蓋著的東西。德波塞 以其宮廷式的靈巧,不把背對著皇帝,側著身子倒退兩步,同時揭開了那塊布,說: 「皇後獻給陛下的禮物。」 這是日拉爾ヾ用鮮明的色彩畫的一幅孩子的肖像,這是奧國公主為拿破侖生的兒子,不 知為什麼人們都管這個孩子叫羅馬王。 這個非常俊秀的,鬈發,眼睛都具有西克斯丁聖母像中基督的神態的孩子,正在玩一個 球。球代表地球,另一只手中的小棒代表權杖。 雖然對畫家畫這個所謂羅馬王用小棍捅地球要表現什麼不十分了解,但其寓意,不論是 在巴黎看見這幅畫的所有人,還是拿破侖本人,都是清楚的,而且覺得非常稱心。 「Roi de Rome,」ゝ他用優美的手勢指著畫像,說。   ヾ日拉爾﹒弗朗索瓦(1770∼1837),法國古典主義運動後期著名肖像畫家,曾為 魯卡米埃夫人畫像。 ゝ法語:羅馬王。 「Admira-ble!」ヾ他走到肖像跟前,以意大利人特有的可以隨意變換表情的本領, 做出含情沉思的神態。他覺得,他現在一言一行都將成為歷史。他覺得他現在最好的做法 是:就算是自己的偉大足以使兒子玩耍地球,而與此相照應,他又要表現父親的慈愛。他的 眼睛模糊了,他向前跨了一步,回頭看了一眼那把椅子(椅子好像自動跳到了他的身旁), 在肖像前坐下。他打了個手勢——於是所有的人都踮著腳尖走出去了,讓這位大人物獨自在 那兒欣賞。 他坐了一會兒,自己也不知為什麼,用手摸了摸畫像凸起發亮的地方。他站起身,又把 德波塞和值日官叫來。他命令把肖像移到帳篷前,讓那些在他帳篷附近守衛的老近衛軍人有 欣賞羅馬王——他們所崇拜的皇帝的兒子(繼承人)的幸福。 果然不出他所料,在他賞賜德波塞先生以榮幸——與他共進早餐的時候,傳來了帳篷外 那些跑來看畫像的老近衛軍官兵們的歡呼聲: 「Vire I』empereur!Vire le Roi de Rome!Vive I』empereur!」ゝ聽見一 片歡呼聲。 早餐後,拿破侖當著德波塞的面上授給軍隊發佈的告示。 「Courte et □nergique!ゞ」拿破侖在讀完他那無須修改的告示時說。告示如下:   ヾ法語:好極ゝ法語:皇帝萬歲!羅馬王萬歲!皇帝萬歲! ゞ法語:簡短有力。   「戰士們!這是你們盼望已久的戰鬥。勝利寄托在你們身上。我們一定要取勝;勝 利能給我們帶來一切需要的東西:舒適的住宅,早日返回祖國。希望你們要像在奧斯特利 茨、弗裡德蘭、維捷布斯克和斯摩稜斯克那樣戰鬥。讓我們的子孫後代自豪地回憶你們今天 的豐功偉績。讓他們在提到你們每一個人時都說:他參加過莫斯科城下大戰!」 「De la Moskowa!」ヾ拿破侖重複了一遍,然後邀請愛旅行的德波塞先生去散步, 他走出帳篷,走向已備好的馬。 「Votre Majest□ a trop de bont□。」ゝ德波塞在應邀陪皇帝散步時說。其實 他很想睡覺,而且他不會騎馬,也怕騎馬。   ヾ法語:莫斯科城下。 ゝ法語:您太仁慈了,陛下。 但是拿破侖向這位旅行家點頭示意,德波塞只得騎馬了。當拿破侖走出帳篷時,近衛軍 人在他兒子畫像前的喊聲更起勁了,拿破侖皺起了眉頭。 「把它拿開吧。」他用優美莊嚴的姿勢指著畫像說。「參觀戰場在他看來還太早。」 德波塞閉上眼睛,低下頭,深深歎息了一聲,表示他對皇帝的話完全領會和理解。 ------------------    戰爭與和平 27 八月二十五日這一整天,正如拿破侖的史學家所說,拿破侖是在馬上度過的:他觀察地 形,研究元帥們遞上來的計劃,親自給將軍們發佈命令。 俄軍原先沿著科洛恰河的戰線被突破了,部分戰線——俄軍的左翼,由於二十四日捨瓦 爾金諾多面堡的失守,向後撤了,這部分新戰線沒設防御工事,也無河可守,它面對一片廣 闊的平面。不論是軍人還是非軍人都很清楚,法國人正應當進攻這部分戰線。對這個問題, 似乎無須多加考慮,也無須皇帝和他的將軍們那麼操心和奔忙,尤其無須特別突出的能力— —也就是人們喜歡加在拿破侖身上的所謂天才;但是後來描述這一事件的史學家們,當時在 拿破侖身邊的人們,以及拿破侖本人,卻另有想法。 拿破侖騎著馬在戰場上巡視,帶著深思熟慮的神情觀察地形,他點點頭或搖搖頭,以表 示同意或者懷疑,他只是把最後的結論以命令的形式傳達給跟隨他左右的將軍們,但他作出 這些決定經過什麼深謀遠慮的指導思想,卻不對他們講。拿破侖聽了那個被稱為埃克米爾公 爵的達烏ヾ關於迂迴俄軍左翼的建議後,說不需那樣做,但是不說明為什麼不需要。康龐將 軍(他負責進攻多角堡)要率領他那一師穿過樹林,拿破侖對這個建議表示同意。雖然那個 所謂埃爾欣根公爵內伊ゝ斗膽指出,在樹林裡行動是危險的,可能弄亂全師的隊形。   ヾ達烏﹒路易(1770∼1823),法國元帥,曾在一八○五年奧斯特利茨戰役和一八 ○六年奧爾施泰特戰役建立功勳。 ゝ內伊,米歇爾(1769∼1815),法國元帥,拿破侖一世最親密的戰友之一。一八一二 年法國軍隊從俄國撤退時,負責法軍後衛部隊的指揮。 拿破侖觀察過捨瓦爾金諾多面堡對面的地形之後,思索了一會兒,指出要在明天天亮以 前佈置兩個炮兵陣地的地點,以攻打俄軍的防御工事,又指出與炮兵陣地並列的地點安置野 戰炮。 他發出這些命令以及別的命名之後,就回到大本營,按照他的日授寫下了戰鬥部署。 曾為法國史學家得意洋洋和別的史學家滿懷敬意敘述的戰鬥部署如下: 在埃克米爾公爵據守的平原上夜間新建的兩個炮兵陣地,拂曉要向對面兩個敵人的炮兵 陣地開火。 同時,第一團炮隊司令佩爾涅提將軍率領康龐的三十尊大炮以及德塞和弗里昂兩師的全 部榴彈炮,向前推進,開火,用榴彈壓倒敵人的炮兵陣地,參加戰鬥的有: 二十四尊近衛軍炮隊的炮 三十尊康龐師的炮 八尊弗里昂和德塞兩師的炮 共計六十二尊炮。 第三兵團炮兵司令富歇將軍要把第三、第八兵團的榴彈炮,共計十六尊,安置在擔任轟 擊敵人左方工事的炮兵陣地兩側,此處共有炮四十尊。 索爾比埃將軍應作好準備,一接到命令,立即用近衛軍的全部榴彈炮轟擊敵人的任何一 處防御工事。 在炮擊中間,波尼亞托夫斯基公爵直趨那個村子,通過樹林迂迴敵人的陣地。 康龐將軍通過樹林奪取第一個堡壘。 照此進入戰鬥後,將視敵人行動隨時發佈命令。 一聽見右翼炮聲,左翼立即開始炮擊,莫朗師和總督ヾ師的狙擊兵,一見右翼開始進 攻,立即猛烈開火。 總督要占領那個村子,然後越過三座橋,協同莫朗和熱拉爾兩師直趨高地,總督率領這 兩個師進攻打多角堡,並與其他部隊投入戰鬥。 這一切都要有條不紊地完成(le tout se fera avec ordre et m□thode ゝ),盡可能保留後備部隊。 莫扎伊斯克附近御營,一八一二年九月六日ゞ。   ヾ總督指副元帥繆拉,拿破侖已經封他為那不勒斯王。 ゝ法語:一切要按次序和方案進行。 ゞ此處的日期是公歷,相當俄國舊歷八月二十五日。 假如我們對拿破侖天才不抱有宗教的敬畏之感來看這些命令的話,那麼,戰鬥部署是極 端模糊和混亂的,它包括四點,即四項命名。這四項命令沒有一項是能夠實現的,實際上也 沒有實現。 這個部署的第一項說:﹒在拿破侖所選定的地點上的炮隊,連同與其並列的佩爾涅提和 富歇的大炮,共計一百零二尊,對俄國的凸角堡和多面堡開火並發射榴彈。這是辦不到的, 因為在拿破侖所指定的地點,炮彈射不到俄國的工事,除非就近的司令官違反拿破侖的命令 把大炮向前移動,不然那一百零二尊大炮只能放空。 第二項命令是:波尼亞托夫斯基通過樹林向那個村子進軍,迂迴到俄軍的左翼。這是不 可能的,實際上也沒有做到,因為波尼亞托夫斯基向那個村子進軍的時候,在那兒遭遇到圖 奇科夫的阻擊,不可能也未曾迂迴到俄國的陣地。 第三項命令:康龐將軍通過樹林奪取第一座堡壘。康龐那一師並沒占領第一座堡壘,因 為從樹林裡一出來,該師就不得不在拿破侖意想不到的霰彈的火力攻擊下整理隊伍。 第四項:總督要占領那個村子(波羅底諾),然後越過三座橋,協同莫朗和熱拉爾兩師 直趨高地(對他們的行動方向和時間並未發出指示),總督率領兩個師進攻多角堡,並與其 他部隊進入戰鬥。 只可能這樣理解——不是由於這個複雜的句子含混不清,就是由於總督在執行他所接受 的命令時另有企圖——他從左方通過波羅底諾向多面堡進攻,而莫朗和弗里昂兩師同時正面 進攻。 所有這一切以及部署中的其他各點,不曾也不可能執行。總督越過波羅底諾,在科洛恰 被打退了,不能再前進了,多面堡沒有被莫朗和弗里昂兩師占領,只是在戰鬥結束時才被騎 兵攻下(拿破侖大概未料到也未聽到)。這麼一來,部署中的那些命令沒有一項是被執行了 的,也不可能被執行。部署中又說,戰鬥照這樣開始後,將按照敵人的行動隨時發佈命令, 因此,好像是在戰鬥中,拿破侖將發出一切必要的命令;但實際並非如此,也不可能做到, 因為在戰鬥時拿破侖離戰場很遠,戰鬥過程他不可能知道(這在後來才知道的)他的命令沒 有一項是在戰鬥中切實可行的。 ------------------    戰爭與和平 28 許多史學家說,波羅底諾戰役法國人沒有打贏是因為拿破侖感冒了,如果他沒有感冒, 在戰鬥之前和在戰鬥期間他的作戰命令一定更加有天才,俄國人一定失敗,et la face  du monde eut □t□ chang□eヾ。一些史學家認為,俄國的締造是由於一個人的意志— —彼得大帝的意志,法國由共和變為帝制,法國的軍隊開進俄國,也是由於一個人的意志所 為——拿破侖的意志,俄國所以強盛,是因為拿破侖在八月二十六日患了重感冒,這些論斷 在一些史學家看來無疑是合乎邏輯的。   ヾ法語:而世界的面貌也就會改變了。 假如波羅底諾戰役的發動與否取決於拿破侖的意志,發出這個或那個命令也取決於他的 意志,那麼,顯然能夠影響他表現意志的傷風感冒可能是俄國得救的原因,因此,那個在二 十四日忘記給拿破侖防水靴子的侍僕也是俄國的救星了。用這種思路得出的結論是無可懷疑 的,正如伏爾泰開玩笑(他自己也不知嘲笑什麼)說,巴托洛繆之夜ヾ是由於查理九世腸胃 失調引起的,這個結論同樣是無可懷疑的。但是有人不認為俄國的締造只憑彼得大帝一個人 的意志,法蘭西帝國的形成以及它同俄國的戰爭也不是由於拿破侖一個人的意志,在這些人 看來,前面的有關結論不僅是不正確的,不合理的,而且與整個人類的現實生活相矛盾。關 於形成歷史事件的原因這個問題的另一答案是:這世界事件的過程是上天注定的,它取決於 參加這些事件的人們的任意行動的巧合,拿破侖之類的人物對事件過程的影響,不過是表面 的,虛假的。   ヾ巴托洛繆之夜指一五七二年八月二十四日的前夕,巴黎天主教對於戈諾教徒的大 屠殺。 有一種看法乍一看來很奇怪,那就是:巴托洛繆之夜的屠殺事件,雖然發命令的是查理 九世,但不是按照他的意志發生的,他不過覺得是他命令這樣做的;波羅底諾八萬人的大屠 殺事件也不是按照拿破侖的意志發生的(雖然開戰及戰鬥中的命令都是他發出的),他不過 覺得命令是他發佈的罷了,——不管這個看法多麼奇怪,但是,人的尊嚴告訴我,我們每一 個人,作為一個人來說,縱然不比偉大的拿破侖強,無論如何不會比他差多少,人的尊嚴叫 我們這樣看問題,歷史的研究也充分肯定了這種看法。 在波羅底諾戰役中,拿破侖沒有對任何人射擊,也沒有殺一個人,一切都是士兵做的。 由此可見,殺人的不是他。 法國士兵在波羅底諾戰役中屠殺俄國士兵,並不是由於拿破侖的命令,而是出於自願。 全部軍隊:法國人、意大利人、德國人、波蘭人——他們饑腸轆轆、衣衫襤褸、在行軍中累 得精疲力盡,——看見阻礙他們去莫斯科的軍隊,他們就感到,le vin est tir□ et  qu』il faut le boireヾ。假若拿破侖當時禁止他們和俄國人打仗,他們會把他殺死, 然後去打俄國人,因為這是他們必需要做的。 當他們聽到拿破侖在命令中曉諭他們,子孫後代會因為他們在莫斯科城下戰鬥過,有過 陣亡和受傷而得到慰藉,他們就高呼:「Vive l』empereur!」ゝ,正像他們一看見小孩 用小棒捅地球的畫像,就喊:「Vive l』empereur!」一樣,也正如他們不論聽到什麼毫 無意義的話就高呼?「Vive l』empereur!」一樣。他們除了高呼「Vive l』 empereur!」和去打仗,以便在莫斯科以征服者的身份得到食物和休息以外,再沒有什麼事 可做了。由此看來,他們殘殺自己的同類並非由於拿破侖的命令。   ヾ法語:瓶塞已打開,就得把酒喝掉。 ゝ法語:皇帝萬歲。 在整個戰鬥過程中發號施令的也不是拿破侖,因為他的戰鬥部署沒有一條是付諸實行 的,而且在戰鬥中間他不知道他前面的情況。因此,那些人互相殘殺,並不是按照拿破侖的 意志才發生的,而是不以他為轉移,按照參加共同行動的幾十萬人的意志進行的。只不過拿 破侖覺得,好像一切都是按照他的意志進行的。所以說,拿破侖傷風感冒,並不比一個最小 的運輸兵傷風感冒具有更大的歷史意義。 一些作者又說,由於拿破侖感冒,他的部署和在戰鬥中的命令不像以前那麼好,這完全 不正確。正是這一點說明拿破侖八月二十六日的感冒沒有什麼意義。 此處引述的戰鬥部署一點也不比先前他打勝仗的所有戰鬥部署更差,甚至還要好些。那 些在戰鬥中臆想的命令也並不比以前的更差,完全和以前的一樣。這些部署和命令之所以好 像比以前差,那不過是因為波羅底諾戰役是拿破侖第一次敗北罷了。不論多麼優秀單絕、深 思熟慮的部署和命令,只要據此打了敗仗,就好像是非常糟的,每一個軍事科學家都煞有介 事地批評它們,不論多麼糟的部署和命令,只要據此打了勝仗,就好像是非常好的,那些嚴 肅認真的學者都撰寫卷帙浩繁的書籍論證它的優點。 魏羅特爾擬定的奧斯特利茨戰役的部署,就是這類作品的完美典範,但是人們仍然指摘 它,指摘它的完美,指摘它過分的煩瑣。 拿破侖在波羅底諾戰役中完成它作為權力代表者的任務並不比在其他戰役中完成得差, 甚至更好些。他並沒有作出妨礙戰鬥進行的事情;他傾聽比較合理的意見;他沒有手忙腳 亂,沒有自相矛盾,沒有驚慌失措,也沒有從戰場上逃跑,而是施展了他那巨大的節制能力 和作戰經驗,鎮靜而莊嚴地扮演了他那貌似統帥的角色。 ------------------    戰爭與和平 29 拿破侖在第二次細心地巡視了前線歸來後,說: 「棋盤擺好了,比賽明天就開始。」 他吩咐給他拿潘趣酒ヾ,叫來德波塞,開始和他談巴黎,談他打算就Maison de l』 emp□ratriceゝ作某些改革,他對宮廷瑣事記得那麼清楚,使這位宮廷長官感到驚奇。 他關心瑣事,嘲笑德波塞愛旅行的癖好,他隨時閒談,那神氣就像一個著名的、自信 的、內行的外科醫生,他卷起袖子,圍上圍裙,病人被綁在手術床上:「事情全抓在我的手 裡和頭腦裡,它是清楚的,明確的。一著手干起來,誰也比不了我,現在我可以開開玩笑, 我愈是談笑自若,你們就愈有信心,愈鎮靜,也就愈驚奇於我的天之。」 喝完第二杯潘趣酒,拿破侖覺得明天有一樁嚴重的事情在等待著他,就休息去了。 他對面臨的事情太操心了,以致無法入睡,而夜裡的潮濕更加重了他的感冒。凌晨三點 鐘,他大聲擤著鼻子,走進帳篷的大房間。他問俄國人是否已經撤退,人們回答說,敵人的 火光仍在原來的地方。他贊許地點了點頭。 值日副官走進帳篷。 「Eh bien,Rapp,Croyezvous,que nous ferons de bonnes affaires  aujourd』hui?」ゞ他問副官。 「Sans aucun doute,Sire.」々拉普回答說。   ヾ潘趣酒是一種果汁、香料、酒等混合的甜飲料。 ゝ法語:皇後的內侍官編製。 ゞ法語:喂,拉普,你看咱們今天能打勝嗎? 々法語:毫無疑問,陛下。 拿破侖看了看他。 「Vous rappellez-vous,Sire,ce que vous m』avez fait l』honneur de  dire □ Smolensk?」拉普說,「le vin est tir□,il faut le boire.ヾ」 拿破侖皺起眉頭,手支撐著頭默默地坐了很久。 「Cette pauvre arm□e!」他突然說,「elle a bien diminu□edepuis  Smolensk.La fortune est une franche courtisane,Rapp,je le disais  toujours,et je commence a l』eprouver.Mais la garde,Rapp,la garde  est intacte?」ゝ他疑惑地說。 「Oui,Sire。」ゞ拉普回答。 拿破侖拿起一片藥放進嘴裡,看了看表。他不想睡了,離天亮還早;用發命令來消磨時 間已經不行了,因為全部命令已經發出,現在正在執行中。 「A-t-on distribu□ les biscuits et le riz aux r□giments de la  garde?」々拿破侖嚴厲地問。 「Oui,Sire.」   ヾ法語:您還記得您在斯摩稜斯克對我說過的話嗎?瓶塞已經開,就要把酒喝掉。 ゝ法語:可憐的軍人!自從斯摩稜斯克戰役以來,大大地減少了。命運真是個放蕩的女 人,拉普。我過去總是這麼說,現在開始體驗到了。但是近衛軍,拉普,近衛軍還完整吧? ゞ法語:是的,陛下。 々法語:麵包和米都發給近衛軍了嗎? 「Mais le riz?」ヾ 拉普回答說,他已經傳達了皇帝關於發米的命令,但是拿破侖不滿意地搖搖頭,好像不 相信他的命令已被執行。僕人拿著潘趣酒走進來。拿破侖吩咐給拉普一只杯子,然後默默地 一口口飲他那一杯。 「我既沒有味覺,也沒有嗅覺,」他聞著杯子說。「這場傷風可把我害苦了。他們談論 醫學。他們連傷風都治不了,還算什麼醫學?科維扎爾ゝ給我這些藥片,可是一點用也沒 有。他們能治什麼病?什麼也治不了。Notre corps est une machine □ vivre.Il  est organis□ pour cela,c』est sa nature;laissez-y la vie □ son  aise,qu』elle s』y d□fende;elle m□me elle;fera plus que si vous la  paralysiez en l』encombrant de remedes.Notre corps est comme une  montre parfaite qui doit aller un certain temps;l』horloger n』a pas  la facult□ de l』ouvrir,il ne peut la manier qu』□ taAtons et les  yeux band□s.Notre corps est une machine □ vivre,voil tout.」ゞ這似乎 觸及了他喜愛的定義(d□finitions),他出乎意外地下了一個新定義。「拉普,您知道什 麼是軍事藝術嗎?」他問。「這是在一定的時間比敵人強的藝術。Voil□ tout.」々 拉普什麼也沒有回答。 「Demain nous allons avoiraffaire □  Koutouzoff!」ぁ拿破侖說。」等著瞧吧!您記得吧,他在布勞瑙指揮一支軍隊,一連 三個禮拜他都沒有騎馬去視察工事。等著瞧吧!」   ヾ法語:可是米呢? ゝ科維扎爾是拿破侖的御醫。 ゞ法語:我們的身體是一架活機器。身體是為了生命而構造的。讓生命在々法語:如此 而已。 ぁ法語:明天我們要和庫圖佐夫打交道了! 身體裡自由自在,別干預它,讓它自己保護自己,它處理自身的事,比用藥去妨害它要 好得多。我們的身體就像鐘表,它應當走一定的時間,鐘表醫不能打開它,只能蒙著眼睛瞎 摸來修理它。我們的身體是一架活機器。如此而已。 他看看表。才四點鐘。沒有睡意,酒也喝完了,無事可做。他站起身,來回走了兩趟, 穿上暖和的外衣,戴上帽子,走出了帳篷。夜又黑又潮,剛剛能感覺到的濕露從天上降下 來。近處法國近衛軍的篝火不太亮,遠處沿著俄國的降線篝火透過煙霧閃著亮光。萬籟俱 靜,只清楚地聽見法軍已經開始進入陣地的沙沙聲與腳步聲。 拿破侖在收篷前走了走,看看火光,細聽一下腳步聲,他從一個高個子的衛兵面前走 過,這個戴著毛皮帽的衛兵在他的帳篷前站崗,他一看見皇帝就把身子挺得像根黑柱子,拿 破侖在他面前站住了。 「你是哪年入伍的?」他問。地對士兵說話時,總是裝腔作勢,愛用既粗魯又和氣的軍 人口吻,那個士兵回答了他。 「Ah!un des vieuxヾ你們團裡領到米了嗎?」   ヾ法語:啊!是一個老兵了! 「領到了,陛下。」 拿破侖點點頭,就走開了。 五點半鐘,拿破侖騎著馬到捨瓦爾金諾村。 天漸漸亮了,萬裡晴空,只有一片烏雲懸掛在東方。被遺棄的篝火在晨光熹微中快燃盡 了。 右邊響起一聲沉重的炮擊聲,炮彈劃破寂靜,然後消失了。過了幾分鐘。響起第二、第 三聲炮擊,震盪著空氣;右邊不遠處莊嚴地響起第四、第五聲炮擊。 最初的炮擊聲還沒完全消失,別的炮擊聲又響起來,接二連三,爭先恐後,眾炮齊發, 響成一片。 拿破侖帶著隨從來到捨瓦爾金諾多面堡,下了馬。棋賽開始了。 ------------------    戰爭與和平 30 皮埃爾從安德烈公爵那兒回到戈爾基,命令馬伕把馬備好,明天一早叫醒他,然後就在 鮑裡斯讓給他的間壁的一個角落裡睡著了。 第二天早晨,當皮埃爾完全醒來時,屋裡已經沒有人了。 小窗戶上的玻璃震動著。馬伕站在床前推他。 「大人,大人,大人,……」馬伕眼睛沒看皮埃爾,一個勁兒推他的肩膀,一面推,一 面呼喚,顯然他已失去叫醒他的希望。 「什麼?開始了嗎?到時候啦?」皮埃爾醒來就問。「您聽聽咆聲,」這個退伍兵—— 馬伕說,「老爺們全出動了,勳座也老早就過去了。」 皮埃爾連忙穿上衣服,跑到門廊上。外面天氣晴朗,空氣新鮮,露珠兒閃著光,令人愉 快。太陽剛從烏雲裡蹦出來,陽光被零零碎碎的烏雲遮成兩半,越過對面街上的屋頂,照射 到佈滿露水的大路塵土上,照射到房屋的牆上,照射到圍牆上的窗眼上和站在農捨旁的皮埃 爾的馬身上。外面的炮聲聽得更清楚了。一個副官帶著一名哥薩克從街上急馳而過。 「到時候了,伯爵,到時候了!」副官喊道。 皮埃爾吩咐馬伕牽著馬跟他走。他沿著街步行到他昨天觀看戰場的那個土崗上。土崗上 有一群軍人,可以聽見參謀人員用法語談話,看見庫圖佐夫戴著紅箍白帽的、白髮蒼蒼的腦 袋和他那縮進兩肩之間的滿是白髮的後腦勺。庫圖佐夫用望遠鏡瞭望著前面的大路。 皮埃爾沿著階梯登上土崗,他一看面前的美景,就陶醉了。這仍然是他昨天在這山崗上 欣賞到的景緻;但是現在這一帶地方硝煙瀰漫,滿山遍野都是軍隊,明亮的太陽從皮埃爾左 後方升起,在早晨潔淨的空氣中,太陽把那金色、玫瑰色的斜暉和長長的黑影投射到地面 上,風景漸漸消失不見了,遠方的樹林,宛如一塊雕刻的黃綠寶石,在地平線上可以看見錯 落有致的黑色樹巔,斯摩稜斯克大道從樹林中間即瓦盧耶瓦村的後面穿過,大道上全是軍 隊。金黃色的田野和小樹林在近處閃閃發亮。前方、右方和左方,到處都是軍隊。所有這一 切都是那麼生機勃勃,莊嚴壯麗,而且出乎意外;但是,最讓皮埃爾吃驚的是波羅底諾和科 洛恰河兩岸平川地帶戰場的景象。 在科洛恰河上面,在波羅底諾村及其兩邊,特別是左邊,也就是沃伊納河在沼澤地帶入 科洛恰河的地方,瀰漫著晨霧,霧在融化,消散,在剛升起的明亮的太陽的照耀下變得透明 起來,霧中一切可以看見的景物神奇地變得五光十色,只勾勒出那些東西的清晰的輪廓。槍 炮的硝煙和霧混在一起,在煙霧裡,到處閃爍著清晨的亮光——時而在水面上,時而在露珠 上,時而在河西岸,在波羅底諾聚集著的軍隊的刺刀上。透過煙霧可以看見白色的教堂,波 羅底諾農捨的屋頂,密集的士兵,綠色的子彈箱和大炮。所有這一切都彷彿在浮動,或是好 像在浮動,因為在這一帶整個空間都瀰漫著煙和霧。在霧氣騰騰的波羅底諾附近的窪地上, 以及在它以外的高地上,特別是在戰線的左方,在樹林、田野、窪地、高地的頂端,彷彿無 中生有似的不斷地騰起大炮的團團濃煙,有時單個出現,有時成群出現;時而稀疏,時而稠 密,這一帶到處可以看見煙團膨脹開來,茂盛起來,洶湧滾動,混成一片。 說來奇怪,這些硝煙和射擊聲,竟構成了眼前景色的主體美。 噗!——突然現出圓的、濃密的、淡紫的、灰色的、浮白色的煙,砰!——過了一秒 鐘,濃煙中傳出一聲巨響。 「噗—噗」——升起兩團煙,它們互相碰撞著,混合著,「砰——砰」——兩聲炮響證 實了眼前看見的東西。 皮埃爾轉臉再看那原先像一個鼓鼓的圓球似的煙,它在原地已經變成好幾個球向一旁飄 動,噗……(停了一會兒),噗—噗——又升起三個,四個,這樣的聲音,間隔同樣的時 間,應和著悅耳的,堅定的、準確的響聲——砰……砰—砰—砰!這些煙彷彿在奔跑,又仿 佛一動不動,而那些樹林、田野和閃光的刺刀正從它下面跑過去。從左方,在田野和矮林那 兒,不斷地湧出大堆濃煙,伴隨著莊嚴的炮聲,在較近的地方,在窪地和樹林那兒,步槍發 射出小的,還來不及變成圓球的煙,同時有小的響聲,特拉—噠—噠—噠——步槍的聲音雖 然頻繁,但比起炮擊的聲音,則顯得又亂又弱。 皮埃爾很想到那有煙、有閃光的刺刀和大炮,有活動,有聲音的地方去。他轉臉看了看 庫圖佐夫和他的侍從,拿他的印象來和其他印象印證一番。他覺得大家都和他一樣,都懷著 同樣的感情望著前面的戰場。所有人的臉上這時都煥發著那種感情的潛熱(chaleur  latente),那潛熱是他昨天見到的、是他同安德烈公爵談過話後所完全理解的。 「去吧,親愛的朋友,去吧,願基督與你同在。」庫圖佐夫對站在他身旁的將軍說,眼 睛並沒離開戰場。 那個將軍領命之後,就從皮埃爾面前走過,下了山崗。 「到渡口去!」將軍冷淡地、嚴厲地回答一個參謀人員的問話。 「我也去,我也去。」皮埃爾心裡想,就追隨那個將軍去了。那個將軍跨上哥薩克給他 帶過來的馬。皮埃爾走到給他牽馬的馬伕那兒。皮埃爾問過哪匹馬比較馴良後,就往一匹馬 身上爬,他抓住馬鬃,腳尖朝外,腳跟擠著馬肚子,他覺得眼鏡就要掉下了,但是他不能從 馬鬃和韁繩上騰出手來,就跟著將軍跑開了,把站在山崗上看他的參謀人員都逗樂了。 ------------------    戰爭與和平 31 皮埃爾追隨的那個將軍,下山以後陡然向左轉,從皮埃爾的視線中消失了,皮埃爾馳進 前面的步兵行列裡。他時左時右地想從他們中間走過去,但到處都是士兵,他們臉上的表情 都一樣,都顯得心事重重,好像在想著一件看不見的,然而看起來是很需要的事情。他們都 帶著不滿的疑問目光看著這個戴白帽子的胖子,不知道他為什麼要騎馬來踩他們。 「幹嗎騎著馬在隊伍裡亂闖!」一個人對他喊道。又有一個人用槍托搗他的馬,皮埃爾 差點兒控制不住受驚的馬,俯在鞍橋上,奔馳到士兵前頭比較寬敞的地方。 他前面是一座橋,橋旁站著的另外一些士兵在射擊。皮埃爾馳到他們跟前,又不知不覺 來到科洛恰河橋頭,這座在戈爾基和波羅底諾之間的橋,是法國人在戰役的第一仗(在占領 波羅底諾之後)進攻的目標。皮埃爾看見前面那座橋,在橋兩旁和他昨天看見的放著一排排 乾草的草地上,有些士兵在煙霧中做什麼事;這兒雖然槍炮聲不斷,但是皮埃爾怎麼也沒想 到這個地方就是戰場。他沒聽見四面八方呼嘯的子彈聲和從他頭上飛過的炮彈聲,也沒看見 河對岸的敵人,好久也沒注意到離他不遠的地方躺著許多死傷的人。他臉上老流露笑容,四 處張望著。 「那個人在前沿干什麼?」又有人對他喊道。 「靠左走,靠右走。」有些人對他喊道。 皮埃爾向右走去,意外地碰見他認識的拉耶夫斯基將軍的副官。這個副官怒目瞥了皮埃 爾一眼,顯然也想喝斥他,但是認出他後,向他點點頭。 「您怎麼到這兒來了?」他說了一句,就向前馳去。 皮埃爾覺得這不是他待的地方,且無事可做,又怕妨礙別人,就跟著副官馳去了。 「這兒怎麼啦?我可以跟著您嗎?」皮埃爾問。 「等一等,等一等。」副官回答,他馳到一個站在草地上的胖上校跟前,向他傳達了幾 句話,然後才轉向皮埃爾。 「您怎麼到這兒來了?」他含笑對皮埃爾說,「您對什麼都好奇啊?」 「是的,是的。」皮埃爾說。那副官勒轉馬頭,向前去了。 「這兒還算好,」副官說,「左翼巴格拉季翁那兒,打得不可開交。」 「真的嗎?」皮埃爾問。「那在什麼地方?」 「來,咱們一起到土崗上去,從那兒看得很清楚。我們的炮兵陣地還行。」副官說, 「怎麼,來不來?」 「好,跟您去。」皮埃爾說,他環顧四周,找他的馬伕。皮埃爾這才第一次發現受傷的 人。他們有的吃力地步行著,有的被抬在擔架上。就在他昨天騎馬經過的,擺著一排排芳香 的乾草的草地上,一個士兵一動不動地橫躺在乾草旁,不自然地歪扭著頭,軍帽掉在一旁。 「為什麼不把這個抬走?」皮埃爾剛要問,就看見了也正朝這個方向回頭看的副官臉上嚴厲 的表情,他不再問了。 皮埃爾沒有找到馬伕,他和副官沿著山溝向拉耶夫斯基土崗走去。皮埃爾的馬一步一顛 地落在副官後面。 「看來您不習慣騎馬,伯爵?」副官問。 「不,沒什麼,不知為什麼它老一蹦一蹦的。」皮埃爾莫名其妙地說。 「咳!……它受傷了,」副官說,「右前腿,膝蓋上方。大概中彈了。祝賀您,伯 爵,」他說,「le bapt□me du feu.」ヾ 他們在硝煙中經過第六兵團,向前移動了的大炮在後面震耳欲聾地射擊著,他們走到一 座不大的森林。森林裡清涼,寂靜,頗有秋意。皮埃爾和副官下了馬,徒步走上山崗。 「將軍在這兒嗎?」登上山崗時,副官問, 「剛才還在這兒,剛走。」人們指著右方,回答道。 副官回頭看了看皮埃爾,好像不知現在怎樣安排他才好。 「不必費心,」皮埃爾說,「我到土崗上去,可以嗎?」 「去吧,從那兒什麼都看得見,也不那麼危險。過一會兒我去找您。」 皮埃爾向炮兵陣地走去,那副官騎著馬走開了。他們再沒有見面,很久以後皮埃爾才知 道,那個副官在當天失去了一只胳膊。 皮埃爾上去的那個土崗是一處鼎鼎有名的地方(後來俄國人稱之為土崗炮壘,或者稱為 拉耶夫斯基炮壘,法國人稱之為la grande redoute,la fatale redoute,la  redoute du centreゝ),在它周圍死了好幾萬人,法國人認為那是全陣地最重要的據點。   ヾ法語:火的洗禮。 ゝ法語:大多面堡,到命的多面堡,中央多面堡。 這個多面堡就是一座三面挖有戰壕的土崗。戰壕裡設有十門大炮,這時正伸出土牆的炮 眼發射著。 由崗兩旁的防線另外有一些大炮,也在不斷地射擊。炮後不遠的地方有步兵。皮埃爾登 上這座土崗,怎麼也沒想到,這條挖得不深的壕溝,安置著幾門正在發射的大炮,是這次戰 役中最重要的地點。 相反,皮埃爾覺得,這個地方(正因為他在這個地方)是這次戰役中最不重要的地點之 一。 皮埃爾登上土崗,在圍繞著炮壘的戰壕末端坐下,帶著情不自禁快活的微笑望著周圍發 生的事情。皮埃爾有時帶著那同樣的微笑站起來,盡可能不妨礙那些裝炮、轉炮、拿著口袋 和火藥不斷在炮壘裡從他身邊跑過的士兵。這個炮壘的大炮接連不斷地射擊,震耳欲聾,硝 煙籠罩著周圍。 與在掩護部隊中間的恐怖感覺相反,這兒的炮兵連只有為數不多的人忙碌著,它被一道 戰壕與別的作戰部隊分隔開來,——有一種大家都感覺到的有如家庭般的歡樂氣氛。 戴著白帽子的皮埃爾,這個非軍人裝束的人出現,起初使這些人感到不愉快。士兵從他 面前走過時,都奇怪地、甚至吃驚地斜著眼看他那副樣子。一個高個子、長腿、麻臉的炮兵 軍官,好像在查看末尾那門大炮的發射情況,走到皮埃爾面前,好奇地看了看他。 一個圓臉膛的小軍官,還完全是個孩子,顯然是剛從中等軍校畢業的,他對交給他的兩 門大炮指揮得特別起勁,對皮埃爾的態度很嚴厲。 「先生,請您讓開點,」他對他說,「這兒不行。」 士兵們望著皮埃爾,不以為然地搖搖頭。但是當大家都相信這個戴白帽子的人不僅不會 做什麼壞事,而且他或者會安安靜靜地坐在土堤的斜坡上,或者會帶著怯生生的微笑彬彬有 禮地給士兵們讓路,在炮壘裡像在林蔭道上似的安閒地在彈雨中散步,這時,對他的敵意的 懷疑漸漸變為親熱和調笑的同情,正像士兵們對他們的小狗、公雞、山羊,總之,是對生活 在軍隊裡的動物的同情一樣。士兵們很快在心裡把皮埃爾納入他們的家庭,當作自家人,給 他起外號。「我們的老爺」,他們這樣叫他,在他們中間善意地拿他開玩笑。 一個炮彈在離皮埃爾兩步遠的地方開了花。他撣撣身上的塵土,微笑著環顧四周。 「您怎麼不害怕,老爺,真行!」一個紅臉、寬肩膀的士兵露出滿嘴磁實的白牙,對皮 埃爾說。 「難道你害怕嗎?」皮埃爾問。 「哪能不怕?」那個士兵回答。「要知道它是不客氣的。撲通一聲,五髒六腑就出來 了。不能不怕啊。」他笑著說。 有幾個士兵帶著和顏悅色的笑臉站在皮埃爾身邊。他們好像沒料到他會像普通人一樣說 話,這個新發現使他們大為開心。 「我們當大兵的是吃這行飯的。可是一位老爺,真怪。這才是個老爺!」 「各就各位!」那個青年軍官對聚集在皮埃爾周圍的士兵喊道,這個青年軍官不是頭一 次就是第二次執行任務,對待士兵和達官特別認真和嚴格。 整個戰場槍炮聲越來越密,特別是在巴格拉季翁的凸角堡所在的左翼,但在皮埃爾這 兒,硝煙瀰漫,幾乎什麼都看不見。而且,皮埃爾正在全神貫注地觀察炮壘裡這個小家庭的 人們(與其他家庭隔絕)。最初由戰場的景象和聲音引起的興奮的感情,現在卻為另外一種 感情所取代,特別是在看見一個孤獨地躺在草地上的士兵以後。他現在正坐在戰壕的斜坡上 觀察他周圍的人們的臉孔。 快到十點種的時候,有二十來人被抬出炮壘;兩門炮被擊毀,炮彈越來越密集地落地炮 壘上,遠方飛來的炮彈發出嗡嗡的呼嘯聲。但是炮壘裡呆久了的人們好像不理會這些,到處 都聽見談笑聲和戲謔聲。 「餡兒餅,熱的!」一個士兵對呼嘯而飛來的炮彈喊道。 「不是到這兒!是沖步兵去的!」另一個士兵觀察到炮彈飛過去,落到掩護的部隊裡, 哈哈地笑著又說。 「怎麼,是你的熟人嗎?」又一個士兵對那個炮彈飛過時蹲下去的農夫譏笑說。 有幾個士兵聚集在胸牆邊上觀看前面發生了什麼事。 「散兵線撤了,瞧,往後退了。」他們指著胸牆外說。 「管自己的事,」一個老軍士喝斥他們,「往後撤退,當然是後邊有事。」那個軍士抓 住一個士兵的肩膀,用膝蓋頂了他一下,引起一陣哄笑。 「快到五號炮位,把它推上來!」人們從一邊喊道。 「一下子來,齊心協力,來個縴夫式的。」傳來更換炮位的歡快的喊聲。 「喲,差一點把我們老爺的帽子打掉了。」那個紅臉的滑稽鬼呲著牙嘲笑皮埃爾。 「咳,孬種。」他對著一顆打在炮輪上和一個人腿上的炮彈罵道。「看你們這些狐狸!」另 一個士兵嘲笑著那些弓著身子進炮壘裡來抬傷員的後備軍人說。「這碗粥不合你們的胃口? 哼,簡直是烏鴉,嚇成那個樣子!」他們對後備軍人們喊道,那些後備軍人站在被打掉一條 腿的士兵面前猶豫起來。 「這呀,那呀,小伙子呀,」他們學那些後備軍人說話,「很討厭這個!」 皮埃爾看出,每當落下一顆炮彈,受到損失,大家就越發活躍,越發激動。 在這些人臉上,正如從即將到來的暴風雨的烏雲裡,越來越頻繁,越來越明亮地爆發出 隱藏在內心的熊熊烈火時閃電,彷彿要與正在發生的事相對抗。 皮埃爾不看前面的戰場,對那兒發生的事也不關心了,他全神貫注地觀察越來越旺的烈 火,他覺得他的靈魂裡也在燃燒著同樣的烈火。 十點鐘時,原來在炮壘前面矮林裡和在長緬長河沿岸的士兵撤退了。從炮壘上可以看 見,他們用步槍抬著傷員,從炮壘旁邊向後跑。有一個將軍帶著隨從登上土崗,同上校談了 一會兒,忿忿地看了看皮埃爾,就走下去了,他命令站在炮壘後面的士兵臥倒,以減少危 險。接著從炮壘右方步兵隊伍中,可以聽見擂鼓和發口令的聲音,從炮壘上可以看見那些步 兵正在向前移動。 皮埃爾從土牆往外望去,有一個人尤其引起了他的注意。這是一個面色蒼白的年輕軍 官,他提著佩刀,一邊往後退,一邊不安地向四處張望。 步兵隊伍被濃煙淹沒了,傳來拉長的喊聲和密集的步槍射擊聲。幾分鐘後,成群的傷員 和抬擔架的後備軍人從那兒走過來。落到炮壘上的炮彈更密了。有幾個躺著的人沒被抬走。 大炮近旁的士兵更忙碌,更活躍了。已經無人注意皮埃爾了。有一、兩次人們憤怒地喝斥他 擋了路。那個年長的軍官沉著臉,邁著急促的大步,從一門大炮到另一門大炮來回地走動。 那個年輕軍官臉更紅了,更起勁地指揮士兵。士兵們傳遞炮彈,轉動炮身,裝炮彈,把自己 份內的事做得緊湊而且乾淨利落。他們來回奔忙,像是在彈簧上跳躍似的。 預示著暴風雨的烏雲降臨了,所有人的面孔都燃燒著熊熊的烈火。皮埃爾正注視著這越 燒越旺的烈火。他所在那個年長的軍官身旁。那個年輕的軍官跑到年長的軍官跟前,把手舉 到帽簷上。 「上校先生,我有幸向您報告,只有八發炮彈了,還繼續發射嗎?」他問。 「霰彈!」那個正看著土牆外的年長軍官沒有答話,喊了一聲。 突然發生了什麼事:那個年輕軍官哎喲一聲,彎著腰,坐到了地上,有如一只中彈的飛 鳥。在皮埃爾眼裡,一切都變得奇怪、模糊、暗淡。 炮彈一個接一個飛來,打到土牆上,打到士兵身上,大炮上。皮埃爾原先沒有理會這些 聲音,現在聽到的只有這一種聲音了。炮壘右側,士兵一邊喊著「烏拉」,一邊跑,皮埃爾 覺得他們彷彿不是向前,而是在向後跑。 一顆炮彈打在皮埃爾面前的土牆邊上,塵土撒落下來,他眼前有一個黑球閃了一下,只 一瞬間,撲通一聲,打到了什麼東西上。正要走進炮壘來的後備軍人,往後跑了。 「都用霰彈!」一個軍官喊道。 一個軍士跑到軍官面前,驚慌地低聲說,已經沒有火藥了(好像一個管家報告說,宴會 上需要的酒已經沒有了)。 「一班強盜,都在干什麼!」軍官一面喊,一面轉向皮埃爾。那個年長的軍官臉通紅, 冒著汗,皺起眉頭,眼裡閃著光。「快跑步到後備隊去取彈藥箱!」他對他的士兵大喝一 聲,憤憤地把目光避開皮埃爾。 「我去。」皮埃爾說。那個軍官沒答理他,邁開大步向另一邊走去。 「不要放……等著!」他喊道。 那個奉命去取彈藥箱的士兵,撞了皮埃爾一下。 「唉,老爺,這不是您待的地方。」他說著就跑下去了。皮埃爾繞過那青年軍官坐著的 地方跟著他跑了。 一顆、兩顆、三顆,炮彈從他頭上飛過,落在他四周。皮埃爾跑到下面。「我到哪兒 去?」忽然想起的時候,他已經跑到綠色彈藥箱前面。他猶猶豫豫地停下來,不知是退回去 還是向前去。突然,一個可怕的氣浪把他拋到後面地上。就在那一瞬間,一團火光對他一 閃,同時:轟鳴、爆炸、呼嘯,震得他的耳朵嗡嗡作響。 皮埃爾清醒過來,用兩手撐著地坐在那兒;他身旁的那個彈藥箱不見了;只有燒焦的碎 木片和破布散落在燒焦的草地上,一匹馬拖著散了架的車轅,從他身旁飛跑過去,另一匹 馬,也像皮埃爾一樣,躺在地上,發出淒厲的長嘯。 ------------------    戰爭與和平 32 皮埃爾嚇掉了魂,跳起來就向炮壘跑,好像從包圍他的恐怖中逃回唯一的避難所似的。 皮埃爾一進戰壕就發現炮壘裡已經沒有射擊聲了,只是有些人正在那兒做著什麼。皮埃 爾沒搞懂這是些什麼人。他看見老上校背對著他趴在土牆上,彷彿在察看地下什麼東西似 的,他還看見他曾經見過的一個士兵一邊向前想掙脫那幾個抓住他胳膊的人,一邊喊道: 「弟兄們!」他還看見另外一些奇怪的事情。 但是,他還來不及明白上校就被打死了,那個喊「弟兄們」的士兵也被俘虜,他親眼看 著刺刀捅進了另一個士兵的後背。他剛跑進戰壕,就有一個又瘦又黃、汗流滿面,身穿制 服,手持軍刀的人,喊叫著向他沖過來。由於對方的衝撞,皮埃爾本能地自衛起來,他們彼 此都沒有看清楚,就撞到一起,皮埃爾伸出兩手,一只抓住那人的肩頭(那人是法國軍 官),另一只掐住他的喉嚨。那個軍官丟掉軍刀,抓住皮埃爾的脖領。 有好幾秒鐘,他們倆都用驚慌的目光打量對方陌生的面孔,都不明白他們在做什麼,也 不知道應當怎麼辦。「是我被俘了呢,還是他被我俘虜了?」他們倆都這樣想。但很顯然, 那個法國軍官比較傾向於認為他是被俘了,因為皮埃爾那只有力的手,由於本能的恐懼的驅 使,把他的喉嚨掐得越來越緊。那個法國人正想說話,忽然,在他們的頭上低低地,可怕地 飛過一顆炮彈,皮埃爾彷彿覺得法國軍官的腦袋被削掉了似的,因為他很快把頭低了下去。 皮埃爾也低下頭,松開兩手。那個法國人不再思索誰俘虜了誰,就跑回炮壘去了,皮埃 爾跑下山崗,在死傷的人身上磕磕絆絆,好像那些死傷的人老想抓住他的腿似的。但是他還 沒來得及下去,迎面就跑來一大群密密麻麻的俄國士兵,他們吶喊著,快活地,拚命地、跌 跌絆絆地往炮壘上跑。(這就是葉爾莫洛夫邀功的一次沖鋒,據他說,多虧他的勇敢和幸 運,才發動那次沖鋒,為了激勵士氣,據說在沖鋒時,他把衣袋裡所有的聖喬治勳章都扔到 土崗上讓士兵去拿。) 一度占領炮壘的法國人逃跑了。我們的隊伍喊著「烏拉」驅逐法國人,追得遠遠地離開 了炮壘,沒法叫住他們。 從炮壘上帶下來一群俘虜,其中有一個負傷的將軍,軍官們把他圍起來。成群的傷員, 有皮埃爾認識的,也有不認識的,有俄國人,也有法國人,他們走著,爬著,用擔架抬著, 從炮壘上下來,他們的面孔由於痛苦都變了形。皮埃爾登上他剛才在那兒呆了一個多小時的 土崗,從那個他被接納進去的家庭小圈子裡,已經找不到一個人了。這裡有許多他不認識的 死人。但他也認出了幾個。那個青年軍官仍舊彎著腰坐在土牆邊一攤血泊裡。那個紅臉的士 兵還在抽搐,但沒有人來抬他。 皮埃爾跑下了土崗。 「不,現在他們該住手了,現在他們該為他們做過的事感到恐懼了!」皮埃爾想道漫無 目的地朝著那撤離戰場的成群的擔架隊走去。 被濃煙遮著的太陽仍高高地照耀著,在前面,特別是在謝苗諾夫斯科耶村的左方,有什 麼東西在煙霧裡沸騰著,隆隆的槍炮聲、炮彈的爆炸聲,不但沒有減弱,反而加強了,正像 一個人竭盡全力地拚命叫喊一樣。 ------------------    戰爭與和平 33 波羅底諾戰役的主要一仗是在波羅底諾和巴格拉季翁的凸角堡之間一千俄丈的地帶進行 的。(在這個地帶以外,一邊有俄軍的烏瓦洛夫的騎兵在中午進行佯攻,另一邊,在烏季察 後面有波尼亞托夫斯基與圖奇科夫的接觸,但是與戰場中央的情況比起來,這兩處是孤立的 小戰鬥。)在波羅底諾和凸角堡之間的戰場上,在樹林附近,在兩邊都看得見的空地上,主 要的戰鬥是用最簡單,最普通的方式進行的。 戰鬥在雙方幾百門大炮的轟擊聲中打響了。 此後,當硝煙籠罩著整個戰場的時候,法軍德塞和康龐兩個師從右方進攻凸角堡,總督 繆拉的幾個團從左方進攻波羅底諾。 拿破侖站在捨瓦爾金諾多面堡上,這兒離凸角堡有一俄裡遠,離波羅底諾直線距離總在 兩俄裡以上,因此拿破侖不可能看見那裡的情況,何況煙霧瀰漫,遮蔽了整個地區。攻打凸 角堡的德塞師的士兵,直到他們進入橫在他們和凸角堡之間的沖溝,才被發現。他們一進入 沖溝,凸角堡上的大炮和步槍就一齊發射,濃煙遮蔽了沖溝對面的高坡。在煙霧中有黑影在 閃動——大概是人,有時還可以看見刺刀的閃光。但,他們是在走動還是站著,是法國人還 是俄國人,從捨瓦爾金諾多面堡卻看不清楚。 太陽已經照得明晃晃的了,傾斜的光線射到拿破侖的臉上,他用手遮住眼睛看凸角堡。 煙霧在凸角堡前面蔓延開來。時而似乎煙霧在動,時而似乎隊伍在動。有時從射擊聲中可以 聽出人們的吶喊聲,但是無法知道他們在那兒做什麼。 拿破侖站在土崗上用望遠鏡觀望,在小小的圓筒裡他看見了煙霧和人。有時是自己人, 有時是俄國人;但一用肉眼看,他就認不出剛才看見的東西在什麼地方了。 他走下土崗,在土崗前徘徊著。 他有時停下來,聽聽槍炮聲,看看戰場的情況。 不論從土崗下面他所站的地方,還是從土崗上面他的將軍們現在所站的地方,甚至從那 些凸角堡上——那兒有俄國兵,有法國兵,他們時而同時出現,時而輪流出現,其中有死 的、傷的、活的、受驚的、發狂的,——都無法看清楚戰場上發生的事。一連幾個小時,這 個地區,在槍炮不停的射擊聲中,忽而出現步兵,忽而出現騎兵,其中有俄國的,有法國 的,他們出現、倒下、射擊、相遇,彼此都不知道怎麼辦,只叫喊著,往回逃跑。 拿破侖派出的副官以及他的元帥們的傳令兵不停地從戰場上向他馳來,向他報告戰鬥的 情況;但是所有這些報告都是假的,因為在戰鬥進行得正激烈的時候,無法說出在一定時刻 發生了什麼事,還因為許多副官並沒有到真正戰鬥的地點,只是轉述他們從別人口中聽到了 東西;還因為副官從西、三俄裡外跑到拿破侖這兒,其間情況已經變了,帶來的消息已經不 真實了。譬如說,從總督那兒馳來一名副官,帶來消息說,波羅底諾已經被佔領,科洛恰河 大橋也落入法國人手中,一名副官問拿破侖,是否命令軍隊渡河?拿破侖命令說,軍隊到河 對岸整隊待命;但是,在拿破侖發出命令時,甚至當那個副官剛剛離開波羅底諾時,也就是 戰役剛開始,在皮埃爾參加的那次搏鬥中,那座橋就已被俄軍奪回,而且燒掉了。 從凸角堡馳來一個面色蒼白、神色驚慌的副官,向拿破侖報告說,進軍的進攻被打退, 康龐受傷,達烏陣亡,而實際上,就在那個副官說法軍被打退的時候,凸角堡已經被法軍另 一支部隊占領,達烏還活著,只不過受點震傷。拿破侖就是根據這些不可避免的謊報發佈命 令的,那些命令不是他未發佈之前就已執行了,就是不能執行或未被執行。 元帥們和將軍們離戰場較近,但也和拿破侖一樣,沒有參加戰鬥,只是偶爾走到步槍射 程以內,並不向拿破侖請示,自己就發出了命令,指示向哪兒、從哪兒射擊,騎兵向哪兒 去,步兵往哪兒跑。但是甚至他們的命令也和拿破侖的命令一樣,以最小限度,偶爾才被執 行,並且常常出現與他們的命令相斥的情況。奉命前進的士兵,一遇見霰彈就往回跑;奉命 堅守一個地點的士兵,一看見對面突然出現俄國人,有時往後跑,有時撲向前去,騎兵也不 等命令就去追擊逃跑的俄國人。又譬如,兩團騎兵越過謝苗諾夫斯科耶沖溝,剛登上山坡, 就勒馬回頭,拚命往後跑。步兵的行動也是這樣,有時朝著完全不是命令他們去的方向跑。 所有的命令:何時向何地移動大炮,何時派步兵去射擊,何時派騎兵去沖殺俄國步兵,—— 所有這些命令都是在隊伍裡最接近士兵的軍官發出的,不僅沒有請示拿破侖,甚至沒有請示 內伊、達烏和繆拉。他們不怕因為未執行命令或擅自行動而受處分,因為在戰鬥中涉及個人 最寶貴的東西——個人的生命。有時覺得往回跑能夠得救,有時覺得往前跑能夠得救,這些 置身於最火熱的戰鬥的人們都是按照一時的心情而行動的。實際上,向前進或向後退都沒有 改善或改變軍隊的處境。他們互相追趕幾乎沒造成什麼損害,而造成損害和傷亡的是那些炮 彈和槍彈,人們在槍林彈雨中亂竄。這些人一離開這炮彈和槍彈橫飛的空間,駐在後方的長 官就立刻整頓他們,使他們服從紀律,然後在這種紀律影響下,又把他們送到炮火連天的戰 場,由於對死亡的恐怖,他們又失去紀律,由於眾人偶然的情緒又亂竄起來。 ------------------    戰爭與和平 34 拿破侖的將軍們——達烏、內伊和繆拉,都離火線很近,甚至有時親臨火線,他們好幾 次率領一大批嚴整的隊伍到火線上去。但是,與先前歷次戰役常有的情形相反,不但沒有預 期的敵人潰逃的消息,反而那大批嚴整的隊伍從火線逃回來,潰不成軍,十分狼狽。重新整 頓軍隊,但人數已越來越少了。中午,繆拉派他的副官到拿破侖那兒請求援兵。 拿破侖坐在土崗上正在喝潘趣酒,這時繆拉的副官騎馬走來,保證說,只要陛下再給一 個師,準能把俄國人打垮。 「增援?」拿破侖帶著嚴峻、詫異的神情說,他望著那個蓄著黑色長卷髮的(梳得像繆 拉的發式一樣)俊美的少年副官,好像沒聽懂他的話似的,「增援!」拿破侖心裡想。「他 們手中有一半的軍隊,去進攻軟弱的、沒有防御工事的一小翼俄國人,怎麼還要援兵!」 「Dites au roi de Naples,qu』il n』est pas midi et que je ne  vois pas encore clair sur mon □chiquier,Allez……」ヾ拿破侖嚴肅地說。   ヾ法語:告訴那不勒斯王,天色還沒到正午,我還沒看清棋局。去吧…… 那個長髮秀美的少年副官,沒把手從帽簷上放下來,深深地歎了口氣,又跑回殺人的屠 場去了。 拿破侖站起來,把科蘭庫爾和貝蒂埃叫來,同他們談一些與戰鬥不相干的事。 在開始引起拿破侖興致的談話中間,貝蒂埃的目光轉向一個將軍,這個將軍帶著侍從, 騎著汗淋淋的馬向土崗跑來。這是貝利亞爾。他下了馬,快步走到皇帝面前,大膽地高聲說 明增援的必要。他發誓說,只要皇帝再給一個師,俄國人就得完蛋。 拿破侖聳了聳肩,什麼也沒有回答,繼續散他的步。貝利亞爾高聲而熱烈地同皇帝周圍 的侍從將軍們談話。 「您太性急了,貝利亞爾。」拿破侖又走到剛來的將軍跟前說,「在戰鬥激烈的時候, 很容易犯錯誤的。你再去看看,然後再來見我。」 貝利亞爾還沒走出大家的視線,又有一個使者從戰場的另一方騎馬跑來。「Eh bien, qu』est ce qu』il y a? ヾ拿破侖說,那腔調就像一個人老被打擾而動怒了似的。 「Sire,le prince……」ゝ副官開始說。 「請求增援?」拿破侖帶著慍怒的神色說。副官表示肯定地低下頭,然後開始報告;但 是皇帝轉過身去不看他,走了兩步,停住,又走回來,把貝蒂埃叫來。「應該派後備軍 了。」他說,兩臂微微攤開,「您看派誰去?」他問那個他後來稱之為oison que j』ai  fait aigleゞ的貝蒂埃。   ヾ法語:噢,又有什麼事啊? ゝ法語:陛下,公爵…… ゞ法語:小鵝,我使他變成了鷹的小鵝。 「陛下,派克拉帕雷德師吧?」對所有的師、團和營都了如指掌的貝蒂埃說。 拿破侖同意地點點頭。 那個副官向克拉帕雷德師跑去。幾分鐘後,那支駐在土崗後面的青年近衛軍開動了。拿 破侖默默地看著那個方向。 「不。」他突然對貝蒂埃說,「我不能派克拉帕雷德。派弗里昂師去吧。」他說。 雖然用弗里昂師來代替克拉帕雷德並沒有任何好處,而且這時阻留克拉帕雷德師而改派 弗里昂有著明顯的欠妥和遲延,但是命令被嚴格地執行了。拿破侖沒有看見,他在對待自己 的軍隊問題上,是在扮演著用藥品危害病人的醫生角色,——雖然他對這個角色曾有十分正 確的理解和指摘。 弗里昂師也像別的師一樣,在戰場的煙霧中陷沒了。副官們從各方面不斷馳來,他們好 像商量好似的,都說同樣的話。都要求增援,都說俄國人堅守陣地,有un feu d』 enBferヾ法國軍隊在炮火下逐漸減少。 拿破侖坐在折椅上沉思起來。 那個從早晨就沒吃東西,喜歡旅行的德波塞先生,走到皇帝面前,大著膽子恭請陛下用 早餐。 「我希望現在就可以向陛下慶賀勝利了。」他說。 拿破侖一言不發,表示否定地搖搖頭。德波塞先生以為他是否定勝利,不是否定早餐, 就大著膽子,嬉笑著恭敬地說:可以吃早飯的時候,世上是沒有什麼能妨礙的。 「Allez vous……」ゝ拿破侖突然面色陰沉地說,並且把臉轉到了一邊。德波塞先生 臉上露出抱歉、後悔、歡喜的幸福微笑,邁著平穩的步子走到別的將軍那兒去了。 拿破侖情緒頹喪,正像一個一向幸運的賭徒,瘋狂地下賭注,從來都是贏的,可是忽然 間,正當他對賭局的一切可能性都精打細算好了的時候,卻感到把路子考慮得愈周全,輸的 可能性就愈大。 軍隊依然是那個樣子,將軍依然是那個樣子,所做的準備、部署,proclamation  courte et □nergiqueゞ和拿破侖本人依然是那個樣子,這些他都知道,他還知道,他現 在比過去經驗豐富得多,老練多了,而且敵人也依然同奧斯特利茨和弗裡德蘭戰役時一樣; 但是,可怕的振臂一揮,打擊下來卻魔術般地軟弱無力。   ヾ法語:可怕的炮火。 ゝ法語:滾開…… ゞ法語:簡短有力的告示。 仍然是以前那些准保成功的方法:炮火集中一點轟擊,後備軍沖鋒以突破防線,接著是 des hommes de ferヾ騎兵突擊,——所有這些方法都用過了,但不僅沒取得勝利,且到 處都傳來同樣的消息:將軍們傷亡,必須增援,無法打退俄國人,自己的軍隊陷入混亂之中。 以前,只要發兩三道命令,說兩三句話,元帥們和副官們就帶著祝賀的笑臉跑來報告繳 獲的戰利品:成隊的俘虜,des faisceaux de drapeaux et d』aigles ennemisゝ大 炮和輜重——繆拉只請求讓他的騎兵去收拾輜重車。在濟迪、馬倫戈、阿爾科拉、耶拿、奧 斯特利茨、瓦格拉木等等地方ゞ都是這樣。現在他的軍隊碰到了什麼古怪的事情。   ヾ法語:鐵軍。 ゝ法語:成捆的敵方軍旗和國旗。 ゞ這是拿破侖發動的一些有名的戰爭。洛迪和馬倫戈在意大利,一八○○年拿破侖在那 裡打敗奧國人。阿爾科拉是意大利一個村子,一七九六年他在那裡打敗了人數比他多的奧國 軍隊。一八○六年拿破侖在耶拿大敗普魯士人和撒克遜人。瓦格拉木是維也納附近一個村 子,一八○九年他在那裡打敗奧國人。 雖然占領了一些凸角堡,但拿破侖看出,這與他以前所有的戰役不同,完全不同。他看 出,他所感受到的,他周圍那些富於作戰經驗的人也同樣感受到了。所有的面孔都是憂慮 的,所有的目光都在互相迴避。只有德波塞一個人不明白所發生的事情的嚴重性。有長久作 戰經驗的拿破侖十分清楚,連續進攻八個小時,用盡一切努力仍未贏得這場戰役,這意味著 什麼。他知道,這一仗可以說是打輸了,眼前的戰局正處在千鈞一髮的時刻,隨便一個哪怕 最小的偶然事故,都可以毀掉他和他的軍隊。 他默默地回顧這次對俄國奇怪的遠征,這次遠征沒打過一次勝仗,兩個月來連一面旗 幟、一門大炮、一批軍隊都沒有繳獲或俘虜。他看周圍的人們深藏憂鬱的面孔,聽俄國人仍 堅守陣地的報告,——於是一種可怕的感覺,有如做了一場噩夢似的感覺,揪住了他的心。 他忽然想到可能毀掉他的那些不幸的偶然機會。俄國人可能攻打他的左翼,可能突破中央, 他本人也可能被流彈打死。這一切都是可能的。以前每次戰役,他只考慮成功的可能性,現 在卻有無數不幸的可能性擺在他面前,這一切都在等待著他。是的,這好像是在做夢,一個 人夢見一個暴徒攻擊他,他揮起臂膀給那個暴徒可怕的一擊,他知道這一擊準能消滅他,可 是他覺得他的臂膀軟綿綿的,像一塊破布似的無力地垂下來,一種不可避免的滅亡的恐怖威 脅著這個束手無策的人。 俄國人正在進攻法軍左翼的消息,引起了拿破侖這種恐懼。他在土崗下面默默地坐在折 椅上,垂著頭,臂肘放在膝蓋上,貝蒂埃走到他面前,建議去視察戰線,確切地了解一下實 際情況。 「什麼?您說什麼?」拿破侖問。「好,吩咐備馬。」 他騎上馬到謝苗諾夫斯科耶去了。 瀰漫在整個戰場的硝煙緩緩地消散著,拿破侖走過的地方,馬和人,有的單個,有的成 堆,躺在血泊裡。這麼恐怖的景象,在這麼一個小小的地區有這麼多死人,拿破侖和他的任 何一個將軍還從來沒有見過。一連十個小時不斷的、令人聽來疲憊不堪的大炮轟鳴,給這種 景象增添了特殊的意味(就像配有活動畫面的音樂)。拿破侖登上謝苗諾夫斯科耶高地,透 過煙霧,看見一隊隊穿著陌生顏色的軍裝的人,那是俄國人。 在謝苗諾夫斯科耶和土崗後面,站著俄軍的密集隊形,他們的大炮不斷地轟擊。他們的 戰線籠罩著濃煙,已經沒有戰鬥了,只有連續不斷的屠殺,無論對俄國人,抑或對法國人均 無裨益的屠殺。拿破侖勒住馬,又陷入剛才那種被貝蒂埃喚醒時的沉思中;他無法阻止他面 前和他周圍發生的事,無法阻止那被認為由他領導和由他決定的事。由於失敗的原因,他第 一次覺得這件事是不必要的和可怕的。 一個將軍走到拿破侖面前,向他建議把老近衛軍投入戰鬥。站在拿破侖身旁的內伊和貝 蒂埃交換了眼色,對這位將軍毫無意義的建議笑了笑。 拿破侖低下頭,沉默了很久。 「A huit cent lieux de France je ne ferai pas d□molir ma  garde.」ヾ他說,然後勒轉馬頭,回捨瓦爾金諾去了。   ヾ法語:在遠離法國三千二百俄裡之外,我不能讓我的近衛軍去送死。 ------------------    戰爭與和平 35 庫圖佐夫垂著白髮蒼蒼的頭,放鬆沉重的身子,坐在舖著毯子的長凳上,也就是坐在皮 埃爾早晨看見的地方。他不發任何命令,只對別人的建議表示同意或不同意。 「對,對,就那樣做吧。」他在回答各種建議時說,「對,對,去吧,親愛的,去看一 看。」他對這個來人或對那個來人說;或者,「不,不要,我們還是等一等好。」他說。他 聽取報告,在下級要求他指示的時候,就給他們指示;但是,在他聽取報告時,好像並不關 心報告者所說的是什麼意思,使他感興趣的是報告者臉上的表情和說話的語調中所含的另外 一種東西。多年的戰爭經驗使他知道,老者的睿智使他懂得,領導數十萬人作殊死戰鬥,決 不是一個人能夠勝任的,他還知道,決定戰鬥命運的,不是總司令的命令,不是軍隊所占的 地形,不是大炮和殺死人的數量,而是一種所謂士氣的不可捉摸的力量,他正是在注視這種 力量,盡他的權力所及指導這種力量。 庫圖佐夫整個面部的表情顯得鎮靜、緊張、注意力集中(勉強克制住他那衰老身體的疲 倦)。 上午十一時,他接到消息說,被法軍占領的凸角堡又奪回來了,但是巴格拉季翁公爵受 了傷。庫圖佐夫驚歎一聲,搖搖頭。 「快去彼得﹒伊萬諾維奇公爵ヾ那兒,詳細探聽一下,看看是怎麼回事。」他對一個副 官說,然後轉向站在身後的符騰堡公爵ゝ。 「請殿下指揮第一軍,好嗎?」 公爵剛離開不大一會兒,可能還沒走到謝苗諾夫斯科耶村,他的副官就回來向勳座報告 說,公爵請求增援軍隊。 庫圖佐夫皺了皺眉頭,命令多赫圖羅夫去指揮第一軍,請公爵回到他這兒來,他說,在 這樣緊要的時刻,他離不開公爵。當傳來繆拉被俘ゞ的消息時,參謀人員都向他祝賀,庫圖 佐夫微笑了。   ヾ彼得﹒伊萬諾維奇公爵即巴格拉季翁公爵。 ゝ符騰堡公爵是保羅皇帝的皇後瑪麗亞﹒費奧多羅夫娜的兄弟。 ゞ繆拉被俘的消息不確,被俘的是波納米將軍。 「要等一等,諸位。」他說,「仗是打贏了,俘虜繆拉並不是什麼了不起的事。不過, 還是等一等再高興吧。」他雖然這樣說,仍然派一名副官把這個消息通告全軍。 當謝爾比寧從左翼馳來報告法軍占領凸角堡和謝苗諾夫斯科耶村的時候,庫圖佐夫從戰 場上傳來的聲音和謝爾比寧的臉色猜到,消息是不好的,他好像要活動活動腿腳,站起身, 挽起謝爾比寧的臂膀,把他拉到一邊。 「你走一趟,親愛的,」他對葉爾莫洛夫說,「去看看有什麼困難。」 庫圖佐夫在俄軍陣地中心——戈爾基。拿破侖對我方左翼的進攻被打退了好幾次。在中 央,法軍沒有越過波羅底諾一步。烏瓦羅夫的騎兵從左翼趕跑了法國人。 下午兩點多鐘,法國人的進攻停止了。在所有從戰場回來的人的臉上,在他周圍站著的 人們的臉上,庫圖佐夫看到了極其緊張的表情。庫圖佐夫對白天出乎意料的成功感到滿意。 但是老頭子的體力不濟了。有好幾次他的頭低低地垂下,彷彿要跌下去似的,他總在打瞌 睡。人們給他擺上了飯。 將級副官沃爾佐根,(就是那個從安德烈公爵那兒經過時說,戰爭必須im Raum  verlegenヾ的人,也就是巴格拉季翁非常憎惡的那個人,)在吃飯的時候來到庫圖佐夫這 兒。沃爾佐根是巴克萊派來報告左翼戰況的。謹小慎微的巴克萊﹒德﹒托利見到成群的傷兵 逃跑,軍隊的後衛紊亂,考慮到戰局的全部情況,斷定戰鬥失敗了,派他的心腹來見總司令 就是報告這個消息的。 庫圖佐夫正費勁地吃烤雞,他瞇細著微含笑意的雙眼,看了看沃爾佐根。 沃爾佐根漫不經心地邁著步子,嘴角噙著半帶輕蔑的微笑,一只手幾乎沒碰著帽簷,走 到庫圖佐夫面前。 沃爾佐根對待勳座,有意作出輕慢的態度,表示他是受過高等教育的軍人,讓俄國人把 一個無用的老頭子當作偶像吧,而他知道他是和誰打交道。「Der alte Herr(德國人在 自己圈子裡都這樣稱呼庫圖佐夫)macht sich ganz bequem,」ゝ沃爾佐根心中想到, 狠狠地看了一眼擺在庫圖佐夫面前的碟子,就開始按照巴克萊命令的及他自己看見和了解的 向老先生報告左翼的戰況。   ヾ德語:移到廣闊地區。 ゝ德語:老先生過得滿舒服。 「我軍陣地所有的據點都落入敵人手中,無法反擊,因為沒有軍隊;士兵紛紛逃跑,無 法阻止他們。」他報告說。 庫圖佐夫不再咀嚼,驚訝地望著他,好像不懂他在說什麼。沃爾佐根看出des alten  Herrnヾ很激動,於是堆著笑臉說: 「我認為我無權向勳座隱瞞我所看見的……軍隊完全亂了……」 「您看見了嗎?您看見了嗎?……」庫圖佐夫皺眉喊道,他霍地站起來,向沃爾佐根緊 走幾步。「您怎麼……您怎麼敢!……」他用顫抖的兩手做出威嚇的姿勢,氣喘吁吁地喊道。 「您怎麼敢,閣下,對我說這種話。您什麼也不知道。代我告訴巴克萊將軍,他的報告 不確實,對於戰鬥的真正情況,我總司令比他知道得更清楚。」 沃爾佐根想辯解,但是庫圖佐夫打斷他的話。 「左翼的敵人被打退了,右翼也打敗了。如果您沒看清楚,閣下,就不要說您不知道的 事。請您回去通知巴克萊,我明天一定要向敵人進攻。」庫圖佐夫嚴厲地說,大家都不吭 聲,只聽見老將軍沉重的喘息聲。「敵人到處都被打退,為這我要感謝上帝和我們勇敢的軍 隊。戰勝敵人,明天把他們趕出俄國神聖的領土。」庫圖佐夫劃著十字說,忽然他老淚縱 橫,聲音哽咽了。沃爾佐根聳聳肩,撇撇嘴,一聲不響地走到一旁,□ber diese Einge -nommenheit des alten Herrnゝ感到驚奇。   ヾ德語:老先生。 ゝ德語:對老先生的剛愎自用。 「啊,這不是他來了,我的英雄。」這時一個身材魁偉、儀表英俊的黑髮將軍登上土 崗,庫圖佐夫看著他說。這個將軍是拉耶夫斯基,他整天都在波羅底諾戰場的主要據點度過。 拉耶夫斯基報告說,我軍緊守陣地,法國人不敢再進攻了。 聽了他的報告,庫圖佐夫用法語說: 「Vous ne pensez donc pas comme les autres que nous sommes  oblig□s nous ritirer?」ヾ「Au contraire,votre altesse,dans les  attaires ind□cises c』est toujours le plus opiniaAtre qui reste  victorieux,」拉耶夫斯基回答說,「Et mon opinion……」ゝ   ヾ法語:這麼說來,您不像別人那樣認為我們應當撤退了? ゝ法語:相反,勳座,在勝負未定的戰鬥中,誰更頑強,勝利就屬於誰,我的意見…… 「凱薩羅夫!」庫圖佐夫叫他的副官。「坐下寫明天的命令。還有你,」他對另一個副 官說,「到前線去宣傳,明天我們要進攻。」 在庫圖佐夫同拉耶夫斯基談話並口授命令的時候,沃爾佐根從巴克萊那兒回來了,他報 告說,巴克萊﹒德﹒托利將軍希望能拿到元帥發出的那份命令的明文。 庫圖佐夫不看沃爾佐根,叫人寫那份命令,前總司令所以要書面命令,一定是為了逃避 個人的責任。 有一種不可捉摸的神秘的鍊條,它使全軍同心同德,並構成戰爭的主要神經,這就是被 稱為士氣的東西,庫圖佐夫的話和他所下的第二天進攻的命令,就是沿著這條鏈子傳遍全軍 每個角落的。 傳到這條鏈子的最後一環時,已經遠非原來的話及命令了。在軍隊各個角落互相傳說的 故事,甚至與庫圖佐夫說的話完全不同;但是他的話的含意卻傳到了各處,因為庫圖佐夫所 說的話並非出於狡詐的計謀,而是表達了總司令和每個俄國人心靈中的感情。 得知我們明天要進攻敵人,並且從最高指揮部證實了他們所希望的事,疲憊,動搖的人 們得到了安慰和鼓舞。 ------------------    戰爭與和平 36 安德烈公爵的團留在後備隊,直到下午一點鐘,後備隊仍然在猛烈的炮火下駐守在謝苗 諾夫斯科耶村後面,沒有行動。一點多鐘時,在損失二百多人的情況下,這個團才向前移到 謝苗諾夫斯科耶村和土崗炮壘之間的一片踩平了的燕麥地裡,那一天土崗炮壘裡傷亡了好幾 千人,下午一點多鐘,敵人的幾百門大炮集中火力對它猛轟。 這個團在這兒沒動,也沒放一槍,又損失了三分之一的人。從前方,特別是從右方,在 停滯不散的硝煙裡,大炮隆隆地發射著,前面那一帶神秘的區域的整個地面都瀰漫著煙霧, 從那裡不斷飛出疾速的絲絲作響的炮彈和緩慢的呼嘯而過的榴彈。有時,好像要讓人們休息 一下,一連一刻鐘炮彈和榴彈都從上空中飛過去了,可是有時,一分鐘工夫團裡就損失好幾 個人。陣亡的不斷被拖走,受傷的則被抬走了。 隨著每次新的攻擊的來臨,還沒有被打死的人的生存機會越來越少了。團以三百步距離 排成縱隊營,雖然這樣,全團仍籠罩在同一情緒下。全團人一律沉默不語,面色陰郁。隊伍 裡很少有談話聲,即使有人談話,一聽見中彈聲和喊「擔架!」聲,也就停下了。大部分時 間,全團人遵照長官的命令坐在地上。有的摘下帽子,專心地把褶子抻平,然後再折起來; 有的抓一把干土,在手心裡搓碎,用它來擦刺刀;有的揉一揉皮帶,把帶扣勒緊;有的把包 腳布仔細抻平,然後重新把腳包好,穿上靴子。有些人用犁過的地裡的土塊搭小屋,或者用 麥秸編東西。大家都好像全神貫注在這些事情上。當打傷或打死了人的時候,當成隊的擔架 走過的時候,當我們的隊伍撤退的時候,當大批敵人在煙霧中出現的時候,誰也不去注意這 些情況。可是當我們的炮兵、騎兵向前面走過去時,當我們的步兵向前移動時,贊許的聲音 卻從四面八方響起。但是,最能引起注意的是那些與戰鬥完全無關,完全不相干的事。好像 這些精神上受折磨的人把注意力放在這些平凡的、日常生活中的事物上,就可以得到休息似 的。一個炮兵連從團的正面走過,一輛炮兵彈藥車拉邊套的馬邁出了套索。「嘿,瞧那匹拉 邊套的馬!……把腿伸進去!它要跌倒了……哎呀,他們沒看見!……」全團都在喊叫。又 有一次,所有的人都注意到了不知從哪兒冒出來的一只褐色的小狗,它把尾巴翹得高高的, 滿懷心事地邁著小碎步,跑到隊伍前面,忽然,附近落下一顆炮彈,它尖叫一聲,夾起尾 巴,跳到一邊去了。全團的人哄然大笑,發出尖叫聲。但這種開心的事只延續了幾分鐘,人 們在不斷的死亡恐怖中不吃不喝地站了八個多鐘頭,蒼白憂鬱的面孔愈來愈蒼白憂鬱了。 安德烈公爵也像團裡所有的人一樣,面色蒼白而陰郁,他背著手,低著頭,在燕麥地旁 的草地裡一個田壟一個田壟地走來走去。他無事可做,也無命令可發。一切都聽其自然。陣 亡的人被拖到戰線外面,受傷的人被抬走,隊伍靠攏起來。如果有士兵跑開,他們立刻就趕 回來,起初,安德烈公爵認為鼓舞士氣,給士兵作一個榜樣是他的責任,所以在隊伍裡走來 走去;但是,後來他認識到,他無須教他們,也沒有什麼可教他們的。他和每個士兵一樣, 全部的心力都在努力避免想象他們處境的危險。他在草地上來回走動,慢慢地拖著兩隻腳, 蹭得地上的草沙沙作響,眼睛盯著靴子上的塵土;他有時邁著大步,盡可能踩上割草人留下 的腳印,有時數自己的腳步,計算走一俄裡要經過多少兩條田壟之間的距離;有時采幾朵長 在田壟上的苦艾花,放在手掌上揉碎,然後聞那股強烈的甘苦香味。昨天所想的東西一點也 沒有了。他什麼也不想。他用疲倦的聽覺細聽那總是同樣的聲音,分辨槍彈的尖嘯聲和炮彈 的轟隆聲,看第一營的士兵那些已經看厭了的臉,他在等待著。「它來了……這一個又是沖 我們來的!」他諦聽著從硝煙瀰漫的地帶發出的越來越近的呼嘯聲,心裡想道。「一個,兩 個!又一個!打中了……」他停下看了看隊伍。 「不是,飛過去了。不過這個打中了。」他又開始走來走去,極力邁大步,要用十六步 走到另一條田壟。 呼嘯聲和撞擊聲!離他五步遠的地方,一顆炮彈炸開了干土,然後就消失了。他不由地 感到一陣寒冷掠過他的脊背。他又看了看隊伍。大概又有許多傷亡:在第二營聚集著一大群 人。 「副官先生,」他喊道,「命令他們不要聚集在一起。」副官執行了命令,然後是走到 安德烈公爵面前。一個營長從另一方向馳來。 「當心!」可以聽見一個士兵驚慌的喊聲,一顆帶著呼嘯聲疾飛的榴彈,有如一只向地 面俯衝下來的鳥,落在離安德烈公爵兩步遠的營長的戰馬旁邊,發出砰的一聲。那匹馬不管 露出恐怖的樣子好不好,先打了個響鼻,豎起前蹄,險些兒把那個少校掀下來,然後向一旁 跑開了。馬的恐懼感染了人們。 「臥倒!」撲倒在地的副官喊道。安德烈公爵站在那兒猶豫不決。一顆榴彈在他和副官 之間,在耕地和草地邊上,在一叢苦艾旁邊,像陀螺一般冒著煙旋轉。 「難道這就是死嗎?」安德烈公爵一面想,一面用完全新的、羨慕的眼光看青草、苦 艾,看那從旋轉著的黑球冒出的一縷裊裊上升的青煙。「我不能死,不願死,我愛生活,愛 這青草,愛大地,愛天空……」他這樣想著,同時想到人們都在望著他。 「可恥呀,副官先生!」他對副官說。「多麼……」他沒能把話說完。就在這一剎那, 發出了爆炸聲,像打破了玻璃窗似的碎片四面飛射,聞得到令人窒息的火藥味,安德烈公爵 向一旁猛然一沖,舉起一只手,胸脯朝下摔倒了。 幾個軍官向他跑過來。血從右側腹部流出來,在草地上流了一大團血。 叫來抬擔架的後備軍人在軍官們身後站著。安德烈公爵俯臥著,臉埋在草裡,發出沉重 的呼呼嚕嚕的喘氣聲。 「你們站著幹嗎,快過來!」 農夫們走過來,抓住他的肩膀和腿,但是他淒慘地呻吟起來,農夫們互相看了一下,又 把他放下了。 「抬起來,放下,總歸是一樣!」有一個人喊道。他們又托住他的肩膀抬起來,放到擔 架上。 「啊,我的上帝!我的上帝啊!這是怎麼啦?……肚子!這一下可完了!哎呀,我的上 帝!」從軍官們之間傳出歎息聲。 「炮彈蹭著我的耳朵飛過去。」副官說。 幾個農夫把擔架搭在肩上,急忙沿著他們踏出的小路向救護站走去。 「步子走齊……喂!……老鄉!」一個軍官吆喝道,抓住那些走得不穩、顛動擔架的農 夫的肩膀,叫他們停下來。 「合上步子,你怎麼啦,赫韋多爾,我說,赫韋多爾。」前面的那個農夫說。 「這就對啦,好的。」後面那個調好步子的農夫,高興地說。 「大人嗎?啊?是公爵?」季莫欣跑過來,朝擔架看了看,聲音顫抖地說。安德烈公爵 睜開眼,從擔架裡(他的頭部深深地陷在擔架裡)望了望說話的人,又垂下了眼皮。 後備軍人們把安德烈公爵抬到林邊,那兒停著幾輛大車,救護站就在那兒。救護站是在 小白樺樹林邊塔了三個捲著邊的帳篷。樹林裡停著大車和戰馬。馬正在吃飼料袋裡的燕麥, 麻雀飛到馬跟前啄食撒下來的麥粒。烏鴉聞到血腥味,急不可耐地狂叫著,在白樺樹上飛來 飛去。在帳篷周圍兩俄畝的地方,一些穿著各種服裝的、血漬斑班的人們或臥或坐或站。傷 員周圍站著許多面色沮喪、神情關注的擔架兵,維持秩序的軍官怎麼也趕不走他們。士兵們 不聽軍官的話,仍然靠著擔架站在那兒,好像想要了解這種景象的深奧意義,他們聚精會神 地觀看眼前發生的事。帳篷裡一會兒傳出很兇的大聲哀號,一會兒傳出悲慘的呻吟,有時一 個醫助跑出來取水,指定應當抬進去的人。在帳篷外等候的傷員們發出嘶啞的聲音,他們呻 吟、哭泣、喊叫、咒罵,要伏特加酒。有些人昏迷,說胡話。擔架兵邁過還沒包扎的傷員, 把團長安德烈公爵抬到一座較近的帳篷,停在那兒聽候指示。安德烈公爵睜開眼睛,好久弄 不明白他周圍是怎麼回事。他記起了草地、苦艾、耕地、旋轉的黑球和他那熱愛生活的激 情。離他兩步遠,有一個頭上裹著繃帶、黑髮秀美的高個子軍士,他拄著一根大樹枝站在那 兒大聲說話,以期引起大家的注意。他的頭和腿都被子彈打傷。他周圍聚集著一群傷員和擔 架兵。正熱切地聽他講話。 「我們把他狠狠揍了一頓,揍得他丟盔棄甲,屁滾尿流,連那個國王也給抓住了!」那 個軍士一雙火熱的黑眼睛閃著光,環顧四周,喊道。「後備軍要是及時趕到,弟兄們,准把 他全給報銷,我敢向你擔保……」 安德烈公爵也像講話者周圍的人一樣,用閃光的眼睛望著他,感到了欣慰。「不過,現 在不是一切都無所謂了嗎?」他想。「來世會是怎樣?今世曾是怎樣的?我過去為什麼那樣 留戀生命?在這生命中有一種我過去和現在都不明了的東西。」 ------------------    戰爭與和平 37 一個醫生從帳篷裡走出來,圍著一條血漬斑斑的圍裙,他那兩只不大的手也沾滿了血, 一只手的小指和拇指間夾著一支雪茄(怕弄髒了雪茄)。他抬起頭,目光越過受傷的人,四 下張望著。顯然,他想休息一下,向左向右轉了一會兒頭,歎了口氣,垂下了眼瞼。 「這就來。」他回答著醫助的話,後者向他指了指安德烈公爵,於是他吩咐把公爵抬進 帳篷。 候診的傷員們紛紛議論起來。 「看來在那個世界也只有貴族老爺好過。」一個傷員說。 安德烈公爵被抬進來,放在一張剛騰出的,醫助正在沖洗的桌上。安德烈公爵看不清帳 篷裡的東西。四周痛苦的呻吟聲、他的大腿、肚子和背脊劇烈的疼痛,分散了他的注意力。 他所看到的周圍的一切,融匯成一個總的印象——赤裸的、血淋淋的人體似乎塞滿了這座低 矮的帳篷,就像幾星期前,在那炎熱的八月的一天,在斯摩稜斯克大道上人的肉體填滿的一 個髒污的水池。是的,這正是那些肉體,那些chair a canonヾ,那在當時彷彿就預示了 眼前的一切景象,這種情形使他感到恐怖。   ヾ法語:炮灰。 帳篷裡有三張檯子。兩張已經被佔著了,安德烈公爵被放在第三張檯子上。有一陣子沒 人管他,他無意識地看到了另外兩張檯子上的情形。最近的檯子上坐著一個韃靼人,從扔在 旁邊的制服看來,大概是一個哥薩克。四個士兵扶著他。一個戴眼鏡的醫生正在他肌肉發達 的栗色背脊上切除什麼東西。 「哎喲,哎喲,哎喲!……」韃靼人豬叫似的喊著,突然昂起高顴骨、翹鼻子、黝黑的 臉,齜著雪白的牙,開始掙扎、扭動,發出刺耳的長聲尖叫。另一張圍著好多人的平台上, 平臥著一個大胖子,向後仰著頭(他那卷髮、髮色及頭型,安德烈公爵都覺得非常熟悉。) 幾個醫助按住那個人的胸脯,不讓他動彈。一條雪白的大粗腿快速不停地、像發瘧疾似的抖 動著。那個人抽泣著,哽咽著。兩個醫生——其中一個面色蒼白,哆哆嗦嗦的,——默默地 在那個人的另一只發紅的腿上做著什麼。戴眼鏡的醫生做完了韃靼人的手術,給他蓋上軍大 衣,擦著手,走到安德烈公爵跟前。 他朝安德烈公爵的臉看了一眼,連忙轉過身去。 「給他脫衣服,站著幹嗎?」他憤憤地對醫助們說。 當一個醫助卷起袖子,忙著給安德烈公爵解鈕扣,脫衣服的時候,安德烈公爵回憶起了 自己最早、最遙遠的童年。醫生低低地彎下身來查看傷勢,摸了摸,深深地歎了一口氣。然 後他對別人打了個手勢。由於腹內的劇痛,安德烈公爵失去了知覺。他醒來時,大腿裡的碎 骨已被取出,炸開的一塊肉被切除,傷口也包扎好了。有人往他臉上灑水。安德烈公爵剛一 睜眼,醫生就向他俯下身來,默默地在他嘴唇上吻了吻,又匆匆地走開了。 自從經受了那次痛苦以來,安德烈公爵好久不曾有過無上的幸福的感覺了。他一生中最 美好,最幸福的時光,尤其是最遙遠的童年,那時,有人給他脫衣,把他抱到小床上,保姆 唱著催眠曲哄他睡覺,那時,他把頭埋在枕頭裡,他對生活只有一個感覺,那就是覺得自己 很幸福。——恍惚中,這樣的時光甚至不是過去,而是現實。 醫生們在安德烈公爵覺得那人的頭型很熟悉的傷員周圍忙合著,把他扶起來,安慰他。 「給我看看……噢噢噢噢!噢噢噢噢噢!」傳來他那時時被啜泣打斷的、驚慌不安的、 痛得鑽心的呻吟聲。聽到這呻吟聲,安德烈公爵直想哭。不知是為了他無聲無息地死去;還 是為了他捨不得離開人世;為了那一去不復返的童年的回憶;為了他在受苦,別人也在受苦 (那個人在他面前那麼悲慘地呻吟)——不管為了什麼,他直想哭,流出孩子般的、善良 的、幾乎是愉快的眼淚。 人們給那個傷員看了看他那條被截去的、沾滿血漬的、還穿著靴子的腿。 「噢!噢噢噢噢!」他像個女人似的慟哭起來。那個站在傷員身旁擋住了他的臉的醫 生,這時走開了。 「我的上帝!這是怎麼回事?他怎麼在這兒?」安德烈公爵自言自語道。 他認出那個不幸的、痛哭失聲、虛弱無力、剛被截去腿的人就是阿納托利﹒庫拉金。人 們扶起他,遞給他一杯水,但是他那顫抖著的腫起的嘴唇老挨不到杯子邊。阿納托利痛苦地 啜泣著。「是的,這是他;是的,這個人不知怎的和我密切而沉痛地連在一起。」安德烈公 爵還沒弄清楚眼前究竟是怎麼回事,心中就想道。「這個人與我的童年,我的生活有什麼關 系呢?」他自問,卻得不到答案。突然,在安德烈公爵的想象中,從純潔可愛的童年世界中 浮現出另一種新的意外的回憶。他想起一八一○年在舞會上第一次看見娜塔莎,想起她那纖 細的脖頸和手臂,她那時時都處於興奮狀態的,又驚又喜的面龐,於是在他心靈深處對她的 眷戀和柔情甦醒了,比任何時候都更生動、更強烈。他這時想起了他同那個用含淚的,腫起 的眼睛模糊地看他的人之間的關係。安德烈公爵想起了一切,於是對那個人強烈的憐憫和摯 愛之情充滿了他那幸福的心。 安德烈公爵再也忍不住流出了溫柔、深情的眼淚,他哭了,哭別人,哭自己,哭他們和 自己的錯誤認識。 「對兄弟們、對愛他人的人們的同情和愛,對恨我們的人的愛,對敵人的愛,——是 的,這就是上帝在人間散播的、瑪麗亞公爵小姐教給我而我過去不懂的那種愛;這就是我為 什麼捨不得離開人世,這就是我所剩下的唯一的東西,如果我還活著的話。但是現在已經晚 了。我知道這一點!」 ------------------    戰爭與和平 38 死者與傷者遍佈疆場的可怕景象,再加上頭腦昏脹以及二十個他所熟悉的將軍或傷或亡 的消息,往日有力的胳膊變得軟弱無力的感覺,這一切在愛著死傷的人,並以此作為考驗自 己的精神力量的拿破侖的頭腦中形成了一種意想不到的印象。這天戰場上的可怕景象使他在 精神上屈服了,而他本來認為他的功績和偉大都來自這種精神力量。他連忙離開戰場,回到 了捨瓦爾金諾土崗。他坐在折椅上,臉姜黃而浮腫,心情沉重,眼睛混濁,鼻子發紅,聲音 沙啞,他不由得耷拉下眼皮,無意地聽著槍炮聲。他懷著病態的憂悒企望結束那場由他挑起 的戰爭,但他已無法阻止它。個人所具有的人類感情,暫時地戰勝了他長期為之效勞的那種 虛假的人生幻影。 他真自感受到了他在戰場上所見到的那些苦難和死亡的恐懼。頭和胸的沉重感覺,使他 想到他自己也有遭受苦難和死亡的可能。在這頃刻間,他不想要莫斯科,不想要勝利,不想 要榮譽。他還需要什麼榮譽呢?他現在只希望一件事,那就是得到休息、安靜和自由。但 是,當他在謝苗諾夫斯科耶高地時,炮兵司令向他建議,調幾個炮兵連到這些高地上,對聚 集在克尼亞濟科沃前的俄軍加強火力攻擊,拿破侖同意了,並且命令向他報告那些炮兵連的 作戰效果。 一名副官前來報告說,遵照皇帝的命令,調來二百門大炮轟擊俄軍,但俄軍仍堅守著。 「他們被我們的炮火成排地撂倒,可他們動也不動。」那個副官說。 「lls en veulent encore!……」ヾ拿破侖聲音沙啞地說。 「Sire?」ゝ那個副官沒聽清楚,問道。   ヾ法語:他們還嫌不夠!…… ゝ法語:陛下? 「lls en veulent encore,donnez leur-en.」ヾ拿破侖皺著眉頭,嗓子嘶啞地 說。 其實,不待他發命令,他要求做的事就已做了。他所以發佈命令,只不過因為他以為人 們在等待他的命令。於是他又回到他原來那個充滿某種偉大幻影的虛幻世界(就像一匹推磨 的馬,自以為在替自己做事),又馴服地做起注定要由他扮演的那個殘酷、可悲、沉重、不 人道的角色。 不止在那一刻,也不止在那一天,這個比其他任何人都更沉重地負起眼前這副重擔的人 的智力和良心蒙上了一層陰影;但是,他永遠、直到生命的終結,都不能理解真、善、美, 不能理解他的行為的意義。因為他的行為太違反真與善,與一切合乎人性的東西離得太遠, 所以他無法理解它們的意義。他不能摒棄他那譽滿半球的行為,所以他要摒棄真和善以及一 切人性的東西。 不僅在這一天,他巡視那遍佈著死者和傷者的戰場(他認為那些傷亡是由他的意志造成 的),看著這些人,計算著多少俄國人抵一個法國人,由此他自欺地找到了使他高興的理 由:五個俄國人抵一個法國人。也不只是在這一天,他給巴黎的信中這樣寫道:le champ  de bataille a □t□ suBperbe,ゝ因為在戰場上有五萬具屍體,而且在聖赫勒拿島 上,在那幽禁、寂靜的地方,他說,他要利用閒暇時光,記述他的豐功偉績,他用法語寫道:   ヾ法語:還嫌不夠,那就多給他們一些。 ゝ法語:戰場的景象是壯麗的。   「遠征俄國的戰爭,本來是現代最聞名的戰爭,因為這是明智的、為了真正利益的 戰爭,是為了全人類的綏靖和安全的戰爭;它純粹是熱愛和平的穩妥的戰爭。 那場戰爭是為了一個偉大的目的,為了意外事件的 終結,為了安定的開始。新的境界,新的事業正在出現,全人類的安寧幸福和繁榮昌盛 正在出現。歐洲的制度已經奠定,剩下的問題只是進一步建立起來。 在這些大問題都得到滿意解決,到處都安寧下來之 後,我也就有我的國會和神聖同盟了。這些觀點是他們從我這裡竊取的。在這次各國偉 大的君主會議中,我們應當像一家人一樣討論我們的利益。並且像管帳先生對主人那樣向各 國人民提出匯報。 按這樣去做,歐洲一定很快成為一個統一的民族,一個人不論去何地旅行,就如同進入 共同的祖國。我呼吁所有的河流供所有人航行,海洋公有,龐大的常備軍一律縮編成各國君 主的近衛軍。 回到法國,回到偉大、強盛、瑰麗、和平、光榮的 祖國,我要宣佈,她的國界永遠不變;未來一切戰爭,是防御性的;任何擴張都是與民 族利益背道而馳的;我要會同我的兒子掌管帝國政治,我的獨裁要結束了,他的憲政就要開 始…… 巴黎將要成為世界的首都,法國人要成為萬國人民 仰慕的對象!…… 到那時候,我將利用我閒暇與晚年,在皇後陪伴下,在我兒子受皇家教育期間,像一對 真正的農村夫婦一樣,駕著自己的馬車,暢遊帝國各個角落,接受訴狀,平反冤獄,在各地 傳播知識,施捨恩惠。」 天意注定他充當一名屠殺人民的、可悲的、不由自主的劊子手,他自信他的行動動機是 造福於人民,自信他能支配千百萬人的命運,能憑借權利施捨恩惠。   「渡過維斯杜拉河的四十萬人中,有一半是奧地利人、普魯士人、撒克遜人、波蘭 人、巴伐利亞人、符騰堡人、梅克倫堡灣人、西班牙人、意大利人和那不勒斯人。實際上, 在帝國軍隊裡,有三分之一的荷蘭人、比利時人、萊茵河兩岸的居民、皮德蒙特人、瑞士 人、日內瓦人、托斯卡納人、羅馬人、三十二師ヾ以及不來梅和漢堡等地的人;其中說法語 的幾乎不滿十四萬人。對俄國的遠征,其實法國的損失不到五萬人;俄軍從維爾納撤退到莫 斯科,以及在各次戰鬥中,損失比法軍多三倍;莫斯科的大火使十萬俄國人喪生,他們由於 森林裡寒冷和物資匱乏而死亡;最後,在由莫斯科至奧德河的進軍中,俄軍也受到嚴酷季節 之苦;在抵達維爾納時,它只剩下五萬人了,到了長利什,就不到一萬八千人了。」 想象,對俄戰爭是按照他的意志引起的,所以可怕的景象沒有使他的靈魂震驚。他勇敢 地承擔了事件的全部責任,他神志不清地竟然從幾十萬犧牲者中法國人少於黑森人和巴代利 亞人這樣一事實中找到了辯解的證據。   ヾ三十二師指達武元帥指揮的師,其中士兵多半從漢堡、不來梅等地招募來。 ------------------    戰爭與和平 39 幾萬名死人,以各種姿勢,穿著各種服裝,躺在屬於達維多夫老爺家和皇室農奴的田地 及草地上,數百年來,波羅底諾、戈爾基、捨瓦爾金諾和謝苗諾夫斯科耶的村民就在這裡收 莊稼,放牲口。在救護站周圍一俄畝的地方,鮮血浸透了青草和土地,一群群受傷的、未受 傷的來自不同隊伍的士兵,帶著驚慌的面孔,一批步履艱難地返回莫扎伊斯克,另一批返回 瓦盧耶瓦。另外一群群疲憊不堪的忍饑挨餓的人在長官的帶領下向前走著,還有一些站在原 地不動,繼續射擊。 整個戰場,原先是煙霧瀰漫,刺刀在晨熹中閃光,是那麼歡快而美麗,現在卻在潮濕的 煙塵籠罩下,散發著難聞的硝酸和血腥味。烏雲聚集著,開始落雨了,雨點落在死者身上, 落在傷員身上,落在驚慌失措、精疲力盡而又迷惘的人身上。雨點彷彿在說:「行啦,行 啦,人們。住手吧……清醒清醒吧。你們都在干些什麼呀?」 疲憊不堪的,得不到食物和休息的敵對雙方的人們,都同樣懷疑起來——是不是他們還 要互相殘殺——所有的臉孔都顯出疑惑的神情,每個人心中都有著同樣的問題:「為什麼, 為了誰,非得殺人、被殺?您愛殺就殺吧,愛幹就幹吧,我卻不願再干下去了!」到傍晚 時,這樣的思想在每個人心中都成熟了。這些人每時每刻都可能為他們所做的事大吃一驚, 都可能拋棄一切,隨便逃到什麼地方去。 雖然戰鬥已近尾聲,但人們仍感受到自己行為的恐懼;雖然他們樂於停戰,但仍有一種 不可思議的、神秘的力量在指導他們;雖然炮兵中三個只剩下一個,而且渾身是汗沾滿了火 藥和血,都累得走不穩路,踉踉蹌蹌,氣喘呼呼,但他們仍在送火藥,裝炮彈,安上引火 線,瞄準。炮彈仍在雙方間迅速而冷酷地飛來飛去,把人的身體炸成肉泥。那種不是按照人 的意志而是按照統治人類和世界的上帝的旨意進行的可怕的事情,仍在繼續著。 如果有人看一看俄軍後方混亂的情況,就會說,只要法國人稍微再加點勁,俄軍就完 了;如果有人看一看法軍的後方,也會說,只要俄國人再努一把力,法國人就垮了。但是不 論是法國人還是俄國人,都沒有加這把勁,戰爭的火焰慢慢地熄滅。 俄國人沒有努那一把力,因為並非他們進攻法國人。在戰鬥開始的時候,他們只是守著 通往莫斯科的道路,擋住敵人的去路,直到戰鬥結束,他們仍然像戰鬥剛開始一樣堅守著。 但是,即使俄國人的目的是要打退法國人,他們也不可能使出最後一把力,因為所有的俄軍 都已被擊潰,沒有哪一個部隊在戰鬥中沒受損失,俄國人在堅守陣地中,就損失了一半人馬。 至於法國人,他們懷念過去十五年來取得的勝利,相信拿破侖不可戰勝,知道他們已經 占領一部分戰場,他們只損失四分之一的人,他們還有兩萬名未曾動用的近衛軍。努這一把 力是容易的。法國人進攻俄國軍隊的目的就是要把他們趕出陣地,應當努這一把力,因為只 要俄國人像戰鬥開始時一樣擋住通往莫斯科的道路,法國人就達不到自己鵠的,他們所有的 損失和努力就白費了。但是法國人沒有做出這樣的努力。有些史學家說,拿破侖只要派出他 的完整的老近衛軍,那一仗就打贏了,說拿破侖派出他的近衛軍就會怎麼樣,如同說秋天變 成春天就會怎麼樣。這是不可能的。拿破侖沒派出他的近衛軍,不是因為他不願意這樣做, 而是因為不能這樣做。法軍所有的將軍、軍官、士兵都知道不能這樣做,因為低落的士氣不 允許這樣做。 不只是拿破侖一人體驗到那類似噩夢的感覺(臂膀可畏的一擊卻是那麼軟弱無力),而 且法軍的全體將軍,參加和尚未參加戰鬥的全體士兵,在他們積累過去所有的戰鬥經驗之 後,只要用十分之一的力量,敵人就會望風而逃,而現在面對的卻是損失已達一半軍隊,戰 鬥到最後仍然像戰鬥開始時一樣威嚴地巋然不動的敵人,都有同樣的恐怖感。處於進攻地位 的法軍士氣已消耗殆盡。俄國人在波羅底諾取得了勝利,這種勝利不是用繳獲幾塊綁在棍子 上的布片(所謂軍旗)來標志的勝利,也不是軍隊占領了和正在占領著地盤就算勝利,而是 使敵人相信他的敵手的精神的優越和他自己的軟弱無力的那種精神上的勝利。法國侵略者像 一頭瘋狂的野獸,在它跳躍奔跑中受了致命傷,感到自己的死期將至;但是它不能停止下 來,正如人數少一半的俄國人一路避開敵人的鋒芒,不能停止一樣。在這次猛力推動下,法 軍仍然能夠衝到莫斯科;但是在那兒,俄軍不用費力,法軍就在波羅底諾受了致命傷,它在 流血,它必然走向滅亡。波羅底諾戰役的直接結果是,拿破侖無緣無故地從莫斯科逃跑,沿 著斯摩稜斯克舊路逃回去,五十萬侵略軍被毀滅,拿破侖的法國在波羅底諾第一次遭遇到精 神上更強大的敵手而陷於崩潰。 ------------------   黃金書屋 整理校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