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爭與和平 第4卷1部1 在彼得堡的上層社會各界,魯緬采夫派、親法派、瑪麗亞﹒費奧多羅夫娜派、皇太子派 與其他各派,正在開展空前激烈的錯綜複雜的鬥爭,同平常一樣,宮廷幫閒們的鼓噪淹沒了 各派人士的紛爭。但是安定的、奢侈的、只操心現實中的一些幻影的彼得堡生活,還是老樣 子,透過這種生活方式,要費很大的勁才能意識到俄國老百姓處境的危險和困難。皇帝出 朝、跳舞晚會、法國戲院仍舊像從前一樣,人們對宮廷的關注、謀求職位和勾心鬥角的現象 還是和從前一樣。惟有上層社會人士才竭力地使百姓記起目前的困難形勢。老百姓竊竊私 議,時局是這樣困難,而兩位皇後ヾ各行其是,相互作梗。瑪麗亞﹒費奧多羅夫娜皇後只關 心她掌管的慈善教育機關的安全,作出將這些機關全部疏散到喀桑的部署。這些機關的物體 都已包扎停當。而伊麗莎白﹒阿列克謝耶夫娜皇後在人們向她請示命令的時候,她用她所固 有的俄羅斯愛國精神回答說,她不能給國家機關發佈命令,因為這是陛下的國務,至於由她 個人決定的私惠,她表示她將是這最後撤離彼得堡的人。   ヾ瑪麗亞﹒費奧多羅夫娜是已故沙皇保羅的皇後,而伊麗莎白是在位沙皇亞歷山大 的皇後。 八月二十六日,即是波羅底諾戰役的當天,安娜﹒帕夫洛夫娜家舉辦了一次晚會,其中 的重頭戲要算是朗讀主教向陛下敬獻聖謝爾吉依神像所附的信,該信被視為愛國的教會辭令 的範本。素以朗誦藝術享有盛譽的瓦西裡公爵將要朗讀這封信(他常給皇後朗誦)。據說, 他的朗誦的要訣在於響亮而且動聽,用那絕望的哀鳴和溫柔的絮語交替地咬字吐音,完全不 顧字句的含義,朗誦者時而在一個字句上發出哀鳴,時而在另一個字句上發出怨聲。這次朗 讀,如同安娜﹒費奧多羅夫娜家所有的晚會一樣,具有政治意義。今天的晚會,將有幾位顯 貴出席,他們竟想去法國劇院看戲,應該使他們感到羞愧,並且要鼓舞他們的愛國精神。相 當多的人已經到了,但安娜﹒帕夫洛夫娜在客廳裡看到應到的人還沒有到齊,因此,暫不進 行朗誦,讓大家隨便聊聊。 彼得堡每日新聞中當天的新聞是別祖霍娃伯爵夫人的病。伯爵夫人幾天前意外的生病 了,錯過了幾次因有她出席而生色的聚會,同時聽說著,她不接待任何人,並且沒有請經常 給她診病的彼得堡的幾位知名醫生,而是信任某個意大利醫生用一種新的不尋常的方法給她 診治。 大家都十分清楚,迷人的伯爵夫人的病,起因於不便同時嫁給兩個丈夫,而意大利人的 治療方法就在於消除這種不便;但當著安娜﹒帕夫洛夫娜的面,不僅誰都不敢這樣想,而且 好像誰都不知道似的。 「Onditquelapauvrecomtesseesttr□smal.Lem□decinditquec』estl』 anginepectorale. 「L』angine?Oh,c』estunemaladieterrible! 「Onditquelesrivauxsesontreconcili□sgrace□l』angine…」ヾ大家饒有興味地重複 著angine這個字。 「Levieuxcomteesttouchant□cequ』 ondit.Ilapleur□commeunenfantquandlem□decinluiaditquelecas□taitdangereux.」 「Oh,ceseraituneperteterrible.C』estunefemmeravissante.」 「Vousparlezdelapauvrecomtesse,」安娜﹒帕夫洛夫娜走過來說,「J』 aienvoy□savoirdesesnouvelles.Onm』aditqu』elleallaitunpeumieux.Oh, sansdoute,c』estlapluscharmantefemmedumonde.」ゝ她對自己的興奮莞爾一笑地說。 「Nousappartenons□descampsdiff□rents,maiscelanem』emp□chepasdel』□stimer, commeellelem□rite.Elleestbienmalheureuse.」ゞ安娜﹒帕夫洛夫娜又補了一句。   ヾ聽說,可憐的伯爵夫人病情嚴重。大夫說,這是心絞病。心絞痛?呵,好可怕的 病!聽說兩個冤家對頭和解了,因為心絞痛…… ゝ聽說老伯爵很悲痛。當大夫說病情危險時,他像孩子似地哭了。 呵,這將是一大損 失。這麼迷人的女人。 你們在談可憐的伯爵夫人嗎?我已派人去問候過了。他們說她好點 了。呵, 毫無疑問,這是世界上最迷人的女人。 ゞ我們屬於不同的陣營,但這不妨礙我對她表示應有的的尊敬。她是多麼不幸。 一個冒失的年輕人,以為安娜﹒帕夫洛夫娜說這番話,意在揭開罩住伯爵夫人病情的神 秘內幕,便不經意地對不請著名的醫生,而由一位可能用危險藥物醫治伯爵夫人的江湖郎中 表示驚訝。 「Vosinformationspeuvent□tremeilleuresqueles mienues.」ヾ安娜﹒帕夫洛夫娜突然惡狠狠地攻擊那個不懂事的年輕人。 「Maisjesaisdebonnesourcequecem□decinestunhommetr□ssavantettr□shabile.C』 estlem□decininBtimedelareined』Espagne.」ゝ安娜﹒帕夫洛夫娜就這樣擊敗了年輕 人,轉身朝比利賓走去。這人正在另一個圈子裡談論奧地利人,他皺起面部的皮膚,顯然隨 時準備把它松開,說出unmot」(一句俏皮話)。 「Jetrouvequec』estcharmant!」ゞ他在談一份外交文件,該文件連同被維特根施泰 因,leh□rosdeP□tropol々(彼得堡的人們這樣稱呼他),繳獲的奧國旗幟一道送往維也納。 「怎麼,怎麼回事?」安娜﹒帕夫洛夫娜問他好使大家靜聽她已知道的mot。 於是,比利賓複述了一遍由他起草的那份外交文件的原文: 「L』empereurrenovielesdrapeauxAutrichiens,」比利賓說, 「drapeauxamiset□gar□squ』ilatrouv□horsdelaroute.」ぁ比利賓放鬆面部的皮膚,把 話說完。 「Charmant,charmant.」あ瓦西裡公爵說。   ヾ您的消息可能比我的準確。 ゝ但我從可靠來源得知,這位醫生博學多才。他是西班牙王后的御醫呢。 ゞ我發覺這太妙了! 々彼得堡的英雄。 ぁ皇帝奉還奧國旗幟,這些友好的誤入歧途的旗幟,他是在正路之外發現的。(意在諷 刺奧與俄結盟不久,又與拿破侖一道進攻俄國。) あ妙極了,妙極了。 「C』estlaroutedeVarsoviepeut-□tre.」ヾ伊波利特公爵大聲地讓人感到意外地 說。大家都把目光轉向他,不明白他這句話的用意。伊波利特公爵也帶著開心的驚訝把目光 投向四周。他也像其他人一樣鬧不清楚他說這句話的涵義。在他任職外交界時期,他不止一 次注意到,以這種方式突然說出的話顯得很機智,他一有機會便把首先湧上舌尖的話說出 來。「可能,效果會很好,」他想,「要是沒有效果呢,他們會弄不好的。」果然,就在尷 尬的沉默氣氛瀰漫開來的時候,安娜﹒帕夫洛夫娜等待他來演講的那個不夠愛國的人物進來 了,於是,她微笑著伸出指頭威脅了伊波利特一下,然後邀請瓦西裡公爵走到桌子旁邊就 座,遞給他兩支蠟燭和一份手稿,請他開始念。全場肅靜。   ヾ這是華沙大道,有可能。 「最仁慈的皇帝陛下!」瓦西裡公爵嚴肅地開了頭,環顧一下聽眾,好像詢問有沒有人 要對此表示反對,但無人說話。 「最早成為國都的莫斯科城,新耶路撒冷,迎接自己的基督,」他突然把重音讀在自己 的字眼上,「像母親張開的雙臂接納熱忱的兒子,並透過迷霧,預見你邦國的光輝榮耀,他 歡唱:『和撒納』,後代幸福啊!」瓦西裡公爵用哭腔朗誦這段的最後這句話。 比利賓仔細觀察自己的指甲,好多人都露出一付擔驚受怕的樣子,似乎在詢問他們有何 過錯。安娜﹒帕夫洛夫娜像老太婆念禱詞似地預見輕輕地重複:「讓那膽大蠻橫的歌利 亞……」她低聲地說完了這些話。 瓦西裡公爵繼續讀下去: 「讓那膽大蠻橫的歌利亞從法國把死神的恐怖灑向全俄羅斯吧,忠順的信仰,俄國大衛 ヾ的彈弓,即將突然擊穿那嗜血狂妄者的腦袋。謹將這尊聖謝爾吉依——古代我國福祉的捍 衛者的聖像,獻給吾皇陛下。我痛心疾首,衰弱的體力使我不能面覲至為仁愛的聖顏。我向 上天熱忱禱告,求全能的主降福於正義的民族,仁慈地實現陛下的願望。」 「Quelleforce!Quelstyle!」ゝ朗讀者和撰寫者都受到了贊揚。 聆聽完畢而受到鼓舞的安娜﹒帕夫洛夫娜的客人們,又談了很久祖國的情勢,並且對最 近幾天內戰鬥將要出現的結果作了各種推測。 「Vousverrez,」ゞ安娜﹒帕夫洛夫娜說,「明天,在陛下的誕辰,我們會得到消息 的。我有吉祥的預感。」   ヾ迦特人歌利亞,非利士人的戰士,被大衛用彈弓打死。見《舊約﹒撒母耳記》第 十七章。 ゝ多麼有力!多好的文體! ゞ你們會看到。 ------------------    戰爭與和平 2 安娜﹒帕夫洛夫娜的預感的確證實了。次日,在宮中為皇帝祝壽而舉行祈禱儀式的過程 中,沃爾孔斯基公爵被叫出教堂,收到庫圖佐夫公爵的一封信。這是庫圖佐夫在戰鬥的當天 以塔塔裡諾沃送來的快報。庫圖佐夫寫道,俄軍一步也未後退,法軍損失大大超過我方,這 是他在戰地倉卒呈報的,還未來得及匯總最後的情報。看來,這是一場勝利之戰。於是,即 時即地,就在教堂,為了造物主的幫助,也為了這次勝利,對造物主表示了感謝。 安娜﹒帕夫洛夫娜的預感證實了,因而,城裡邊整個上午都流露著歡樂的節日的情緒。 大家都認為這是一次勝利,一些人已在議論俘獲拿破侖本人,談話廢黜他和為法軍擇立新主 之事。 遠離戰場,而且又在宮廷生活的環境中,是很難作到使事件的全部真相和影響力都反映 出來的。一般事件圍繞某一個別情事不知不覺地相繼發生,現在正是這樣,大快朝臣之心的 事,既在於我們贏得勝利,亦在於勝利的消息正與皇上壽辰巧合。這是絕妙的一樁意外喜 事。庫圖佐夫的報告也談了俄軍的損失,其中列舉出圖奇科夫、巴格拉季翁、庫泰索夫等 人。這種悲慘的事件圍繞著庫泰索夫陣亡一事,在彼得堡這個地區也不知不覺地發生了。大 家都認識他,陛下寵愛他,他又年輕又有趣。這一天,大家見面時都說: 「多麼叫人吃驚。正碰上祈禱。庫泰索夫的損失太大了! 唉,多麼遺憾!」 「我對你們說過庫圖佐夫嗎?」瓦西裡公爵現在以預言家的驕傲神情說。「我從來都 說,只有他才能戰勝拿破侖。」 但是,第二天沒得到軍隊的消息,大家的語聲都顯得不安起來。朝臣們苦惱的是皇上得 不到消息,因而感到難受。 「皇上的情況會怎樣啊!」朝臣們說,而且不再像兩天前那樣贊揚庫圖佐夫,他們譴責 他成了皇上不安之源。瓦西裡公爵在這天已不再稱讚他所prot□ge(賞識的)庫圖佐夫,而 當人們談起總司令時,只保持沉默。不僅如此,當天傍晚,彷彿有意要使彼得堡居民驚慌不 安似的,事情都湊到一塊兒了:又有一條可怕的消息來趕熱鬧。海倫﹒別祖霍娃伯爵夫人突 然死於人們曾經那麼饒有興趣地談論過的可怕的病症。在稠人廣眾的交際場所,大家都一本 正經地說別祖霍娃伯爵夫人死於anginepectorole(可怕的心絞痛)發作,但在親密的圈子 裡,人們卻詳盡地談到lem□decinintimedelareined』EsBpagne(那個西班牙皇後的私人醫 生),說他給海倫開了劑量不大作用不詳的某種藥物;但是海倫受到老伯爵猜疑,她丈夫 (那個倒霉的浪蕩的皮埃爾)不給她回信,因此十分痛苦,她忽然大劑量地服用了開給她的 那種藥,在人們起來搶救之前便痛苦地死去了。他們說,瓦西裡公爵和老伯爵本想追究那個 意大利人,但是意大利人拿出幾封不幸的死者的手札,他們當即放過了他。 眾人的談話集中在三大令人悲哀的事情上:皇上不明戰況,庫泰索夫陣亡和海倫之死。 在收到庫圖佐夫報告的第三天,莫斯科一位鄉紳抵達彼得堡,於是,全城傳遍了莫斯科 拱手讓給法國人的消息。這太可怕了!皇上的處境會怎麼樣啊!庫圖佐夫是叛徒,而瓦西裡 公爵在接受賓客對他女兒亡故進行的visitesde condol□ance(吊問)時,講起先前受他贊揚的庫圖佐夫(應該原諒他在悲痛中忘掉了 他先前說過的話)時說,不可能向一個瞎眼浪蕩的老頭子指望別的什麼。 「我只有感到吃驚,怎麼可以把俄國的命運交給這樣一個人。」 當這消息仍屬非官方正式消息時,還可以對它存疑,但在下一天,送來了拉斯托普欽伯 爵的如下報告: 「庫圖佐夫公爵的副官給我帶來一封信,他在信中要求我派警官把軍隊引領到梁贊大 路。他聲稱他遺憾地放棄了莫斯科。陛下!庫圖佐夫的行動決定了古都和您的帝國的命運。 一旦聽到俄國偉大事物集中之地、您的先人遺骨埋葬之地——那座城市失守,俄國定將為之 戰栗。我去追隨軍隊。我已運走一切,我唯有慟哭我祖國的命運。」 收到這封急報,皇上派沃爾孔斯基公爵將下列詔書帶交庫圖佐夫: 「米哈伊爾﹒伊拉裡奧諾維奇公爵!從八月二十九日起,我就不曾接到您的任何報告。 但在九月一日,我收到莫斯科總督自雅羅斯拉夫爾送來一則可悲的訊息,說您已決定率領軍 隊放棄莫斯科。您自己可以想象這一消息對我產生怎樣的影響,而您的沉默加深了我們驚 愕。我派侍從將軍沃爾孔斯基公爵送去此份詔書,向您聽取軍隊的情況和促使您采取如此可 悲決定的理由。」 ------------------    戰爭與和平 3 放棄莫斯科九天之後,庫圖佐夫派出的信使攜帶放棄莫斯科的正式報告來到彼得堡。信 使是法國人米紹,不懂俄語,但他quoique□tranger,Russedecoeuretd』ame(雖是外國 人,心靈深處卻是俄國人),他是這樣評說自己的。 皇上立刻在石島皇宮中的書齋接見了信使。米紹在戰事發生之前從未親眼看到莫斯科, 也不懂俄語,在他帶著莫斯科大火的消息,dontlesflammes□clairaientsaroute(火光照 亮了他的旅途),覲見notretr□sgracieuxsouverain(我們最仁慈的君主)時,——如他 所描述——,他自己仍然十分感動。 雖然米紹先生的chagrin(悲傷)與俄國人的悲傷本來不是出於同一的根源,但當他被 引進皇上的書齋時,他帶著一付悲戚的面容,皇上立即向他發問: 「M』apportezvousdetristesnouvelles,colonel?「Bientristes,sire,」米紹回 答,歎著氣垂下眼睛,「l』aban-dondeMoscou.」 「Auraitonlivr□mnoanciennecapitalesanssebattre?」ヾ皇上勃然大怒,話說得很快。 米紹恭敬地稟報了庫圖佐夫的命令他轉達的內容,即:在莫斯科城下作戰是不可能的, 因為二者必擇其一,或則損失軍隊又損失莫斯科,或則只損失莫斯科,陸軍元帥應該選擇後 者。 皇上兩眼不看米紹,默默地聽完他的稟報。 「L』ennemiest—ilenville?」皇上問道。 「Oui,sire,etelleestencendres□l』heurequ』ilest.Jel』 ailaiss□etoutenflammes.」ゝ米紹果斷地說;但他朝皇上看了一眼之後,為他自己的舉 措嚇壞了。皇上開始急促而沉重的呼吸,他的下嘴唇在抖動,美麗的藍眼睛頓時被淚水濕潤 了。   ヾ「您帶給我怎樣的消息?壞消息嗎?上校?」 「很壞的消息呢,陛下,放棄了 莫斯科。」 「難道是不戰而讓出我的古都?」 ゝ「敵人進城了嗎?」 「是的,陛下,此刻莫斯科已化為灰燼。我離開它時,大火舌 噬著它。」 但這只持續了一分鐘。皇上突然皺緊眉頭,彷彿責備自己的懦弱。他抬起頭來用堅定的 語氣對米紹說: 「Jevois,colonel,partoutcequinousarrive,」他說, 「quelaprovidenceexigedegrandssacrificesdenous…… Jesuispr□tmesoumettre□toutessesvolont□s;maisditesmoi,Mich-aud,commentavez— vouslaiss□l』arm□e,envoyantainsi,sanscoupf□rir, abandonnermonanciennecapitale? N』avezvouspasapercudude』couragement?…」ヾ 米紹看到自己的tr□sgracieuxsouverain(最仁慈的君主)平靜下來,他也平靜下來, 但是並未準備好即刻回答皇上要求他正面回答的實質性問題。 「Sire,mepermettrez—vousdevousparlerfranchementenloyalmilitaire?」他為了 贏得時間才這樣說。 「Colonel,jel』exigetoujours.」ゝ皇上說,「Nemecachezrien, jeveuxsavoirabsolumentcequ』ilenest.」ゞ「Sire!」米紹嘴角上露出含蓄的幾乎不易 察覺的微笑說,終於準備好一句輕松的恭敬的jeudemots(俏皮話)來回答他。「Sire! J』ailaiss□toutel』arm□edepuisleschefsjusqu』auderniersoldat,sansexception, dansunecrainte□pouvantable,effrayante…」々 「Commentca?」ぁ皇上威嚴地皺起眉頭,打斷他的話。   ヾ上校,我從所發生的一切看出,上帝要我們付出重大犧牲……我準備服從他的意 旨;但請告訴我,米紹,軍隊既不戰而退出我的古都,那現在軍隊的情形又怎樣呢?您有沒 有注意到士氣的低落?…… ゝ陛下,您允許我照一個忠實軍人的本份那樣坦白地說話嗎? 上校,我一貫這樣要求。 ゞ什麼也別隱瞞,我一定要知道全部真相。 々陛下,我離開隊伍時,從各長官到每一士兵,毫不例處地都陷入深深的絕望的恐怖 中…… ぁ怎麼會那樣? 「MesRusseselaisseront—ilsabattreparlemalheur…Jamais!…ヾ米紹專等這個機會 來插進他的俏皮話。 「Sire,」他帶著恭敬而快活的神態說,「ilscraignentseule- mentquevotreMajest□parbont□decoeurneselaissepersuaderdefairelapaix.Ilsbr□lentd ecombattre,」這位俄國人民的全權代表說, 「etdeprouver□votreMajest□parlesacrificedeleurvie, combienilsluisontdevou□s……」ゝ「Ah!」皇上大感安慰,他眼裡閃著柔和的光芒,拍 拍米紹的肩膀說。「Vousmetronquillisez,colonel.」ゞ 皇上低下頭,沉默了片刻。 「Ehbien,retournez□l』arm□e.」々他伸直整個身子,打著溫和而尊嚴的手勢對米 紹說。「etdites□nosbraves,dites□tousmesbonssujetspartouto□vouspasserez, quequandjen』auraisplusaucunsoldat,jememettrai,moi—m□me, □lat□tedemach□renoblesse,demesbonspaysansetj』useraiainsijusqu』 □laderni□reressourcedemonempire.Ilm』 enoffreencoreplusquemesennemisnepensent,」ぁ皇上越來越興奮地說。 「Maissijamaisilfut□critdanslesd□cretsdeladivineprovidence,」あ他抬起他那俊秀 的溫和的閃爍著激情的光輝的眼睛望著天空說道, 「quemadynastiedutcesserder□gnersurletronedemesanc□tres,alors, apr□savoir□puis□touslesmoyensquisontenmonpouvoir, jemelaisseraicroitrelabarbejusqu』ici(皇上用手在胸口比了比),etj』 iraimangerdespommesdeterreavecledernierdemespaysansplulot, quedesignerlahontedemapatrieetdemach□renation, dontjesaisappr□cierlessacrifices!…」ぃ皇上用激動的嗓音說完這些話後突然轉過身 去,像是要米紹看不見他那湧出眼眶的淚水,朝書齋深處走去。在那裡停了幾秒鐘後,他大 步走回米紹身旁,用有力的動作按住他的下臂。皇上那張俊秀的和靄的臉漲得通紅、眼裡射 出意志堅定的憤怒的光芒。   ヾ難道我的俄國人會在失敗面前灰心喪氣……絕不可能!…… ゝ陛下,他們只怕陛下憑一片善心與敵方締結和約呢。他們急於重新投入戰鬥用犧牲他 們的性命來對陛下表明他們是多麼忠誠…… ゞ噢,您使我放下心了,上校。 々那末好啦,回軍隊去吧。 ぁ在您所到之外,請告訴我們的勇士,告訴我的全體臣民,如果到了我連一個戰士也不 剩下的地步,我將親自率領可愛的貴族和善良的農夫,不惜用盡我國的最後資源投入戰鬥。 這些資源比我的敵人所想象的還要多。 あ但是,萬一天意注定。 ぃ我這一朝將中止在我祖先的寶座上繼續執政,那末,在用盡我手中的資源以後,我寧 願讓我的胡子長到這裡(皇帝用手在胸口比了比),去同我的農民一道吃同樣的土豆,也絕 不簽署有辱我的祖國和我親愛的人民的和約,我知道如何珍惜他們的犧牲! 「ColonelMichaud,n』oubliezpascequejevousdisici;peut-□trequ』 unjournousnouslerappelleronsavecplaisir…Napol□onoumoi,」皇帝用手按著胸口說。 「NousnepouBvonsplusr□gnerensemble.J』aiappris□leconnaitre, ilnemetromperaplus…」ヾ於是,皇上皺起眉頭沉默下來。米紹聽到這番話,看到皇上眼裡 流露的堅定的表情,他雖是外國人,但心裡深處是俄國人,感到自己在這莊嚴的時刻 entousiasm□partoutcequ』ilvenaitd』entender,」ゝ(如他後來所說),他用以下一句 話來表達自己的感情,即是俄國人民的感情,他認為他是俄國人民的全權代表。   ヾ米紹上校,別忘了我在這裡說的話;也許,將來我們會愉快地回憶起這些話…… 有拿破侖就沒有我……我們兩人不能同時執政。我現在認清他了,而他再也騙不了我啦…… ゝ被聽到的一切激起一陣狂喜,對此極為贊賞。 「Sire,」他說, 「votreMajest□signedanscemonentlagloiredesanationtelesalutdeI』Europe!」 皇上御頭一偏,讓米紹走了。 ------------------    戰爭與和平 4 在俄國一半國土被佔領,莫斯科居民逃往邊遠省份,各地民團相繼起來保衛祖國的時 候,我們這些並非生長於那一時代的人們,會自然而然地設想,全體俄國民眾,從大人到小 孩,都一心想犧牲自己、拯救祖國、或痛哭祖國的淪陷。關於那一時代的故事和記載莫能例 外地只講講犧牲精神,愛國熱情,失望,痛苦,和英勇行為。但實際上並非如此。事情照我 們看來之所以是那個樣子,僅由於我們從已發生的事情當中,看到的只是對那一時代總的歷 史興趣,而未看到所有人們具有的個人的興趣。然而實際上呢,那些屬於個人眼前的興趣大 大超過共同的興趣,以至有時感覺不到(甚至毫不察覺)共同的興趣。那時的大多數民眾, 絲毫不注意歷史的總的進程,只以每個人眼前的個人興趣為準則。而這些民眾正是那一時代 最有用的活動家們。 那些試圖理解天下大事所趨,並想以自我犧牲和英勇作戰行為去參與天下大事的人們, 是社會中最無用的成員;他們看到的一切是顛倒的,他們為公益所做的一切到頭來都是無益 的胡鬧,就像皮埃爾兵團和馬莫諾夫兵團ヾ搶劫俄國的農村,後方太太小姐撕布抽紗卷成的 棉線團永遠到不了傷員那裡等等。甚至愛賣弄聰明、表露感情的人,一議論俄國局勢時,也 會不自覺地在言談中帶有虛偽和撒謊的痕跡,或者無益於事地指責和痛恨某些不能任其咎的 人們。在歷史事件中,最明顯不過的是禁止偷嘗智慧之果。只有無心插柳,方能帶來一片綠 蔭,而在歷史事件中扮演主角的人,永遠不能明了個中的涵義。如果他試圖去理解,他會遭 到勞而無功的失敗。   ヾ指由這兩人捐助而成立的兩個兵團。 與這時在俄國發生的事件愈是密切有關的人,便愈難察覺其意義。在彼得堡和遠離莫斯 科的一些省份,婦女和穿義勇軍制服的男人為俄國及其古都而哭泣,聲稱不惜犧牲等等;但 在放棄了莫斯科的軍隊裡面,則幾乎沒有人談論,也沒有人思念莫斯科,而在望著它那一片 大火時,誰也不起誓向法國人復仇,卻想著下一旬的軍餉,下一個宿誓地,隨軍女商販瑪特 廖什卡諸如此類的事情…… 尼古拉﹒羅斯托夫並未抱定自我犧牲的宗旨,由於在服役期間碰上戰爭,便持續地自願 參加保衛祖國的戰爭,因此,他對俄國當時的情況不感到失望,沒有憂鬱的思想。如果有人 問起他對俄國此時勢的看法,他會說他沒有什麼可考慮的,考慮這些事的有庫圖佐夫和其他 人,而他說,正在補足團的編製,看樣子仗還要打很久,照目前的樣子下去,再有一兩年讓 他帶上一個團是不足為怪的。 正因為他如此看問題,他在得知奉派去沃羅涅日為他的那一師補充軍馬時,他不但不為 不能參加臨近的戰鬥而感到難過,而且非常高興,他對此並不掩飾,他的同事也充分了解他 這種心情。 在波羅底諾戰役前幾天,尼古拉領到經費和文件,派出一個驃騎兵先行,嗣後他乘驛馬 到沃羅涅日去了。 一個人只有一連數月不斷地處於軍旅和戰鬥生活氣氛中,方能體會到尼古拉此時所享受 的那種歡樂:他從部隊籌集糧秣,運送軍糧和設置野戰醫院的那一地區脫身出來;他現在看 見的不再是士兵、大車和污穢的軍營,而是農夫農婦的鄉村,鄉紳的住宅,放牧畜群的田 野,驛站和酣然入睡的驛站長,他就像第一次看到這一切情形那樣高興。特別使他長久地驚 訝和愉快的是,他見到的女人們年輕而健康,她們之中沒有一個不是被十來個軍官追求的, 她們都以這個過路軍官與她們調笑而感到高興和得寵。 心情極為愉快的尼古拉於晚間抵達沃羅涅日一家旅館,要了一頓他在部隊很久沒有供應 的東西,第二天臉刮得乾乾淨淨,穿上久未穿著的檢閱服裝,去見各首長。 民團長官是文職將軍,一個老頭子,顯然很得意於自己的軍階和官職。他生氣地(以為 這是軍人本色)接見了尼古拉,意味深長地盤問了尼古拉,好似他有權這樣做又以為是在審 議大局。尼古拉很高興,只覺得這使他很開心 他從民團長官那裡直接去見省長,省長是一位矮小而活躍的人,十分溫良和純樸。他告 訴尼古拉一些可以搞到馬匹的養馬場,介紹他去找一位城裡的馬販子和離城二十俄裡的一位 地主(他們都有良種馬),並允諾盡力協助。 「您是伊利亞﹒安德烈耶維奇伯爵的公子?我妻子同您的媽媽很要好的呢。每逢星期四 我家有聚會;今天就是星期四,請不拘禮節地前來賞光。」省長和他告辭時說。 一離開省長那裡,尼古拉隨即雇了一輛驛車,帶上司務長乘車直奔二十俄裡外的地主養 馬場。當這初來乍到沃羅涅日的這段時間,尼古拉是輕松愉快的,一個人心情好時,一切都 稱心如意。 尼古拉要去找的那位地主是一個老單身漢,當過騎兵,又是養馬內行和獵手,他有一間 吸煙室,窖藏百年果酒和匈牙利葡萄酒,擁有稀有品種的馬匹。 尼古拉三言兩語就以六千盧布買下十七匹精選(如他所說)的種馬,作為補充馬匹的樣 品。羅斯托夫吃過午飯、又稍微留了點匈牙利葡萄酒以後,同那個在已用「你」來稱呼的地 主親吻告別。一路上懷著愉快的心情不停地催促車伕,急馳回城,以便趕赴省長家的晚會。 尼古拉換過衣服,灑山香水,用冷水淋洗過腦袋,他雖然遲到一點,但卻想好了一句現 成的托辭:vautmieuxtardquejamais(遲到比不到好),來到省長家。 這不是舞會,也沒說過要跳舞;但大家都知道卡捷琳娜﹒彼得羅夫娜將在翼琴上演奏華 爾茲和蘇格蘭舞曲,會有人跳舞,預料到這點,所以大家都照赴舞會的樣子來了。 一八一二年,外省生活仍一如往常,區別僅在於,城裡隨著許多殷實富戶從莫斯科到來 就更為熱鬧;並且,在俄國當時所發生的一切事情麼,可以察覺出某種不受拘束的特殊作風 ——什麼都毫不在乎,一切都大而化之;再就是,人們之間不可避免的閒談,先前是圍繞天 氣和共同的熟人,現在則轉向莫斯科、軍隊、和拿破侖。 聚會在省長家的人們,是沃羅涅日的精華社會。 那裡有許多太太小姐,也有幾個尼古拉的莫斯科的相識;但是,能同佩戴聖喬治勳章的 騎士、驃騎兵、采購馬匹的軍官、性格好、教養也好的羅斯托夫伯爵相匹敵的男人,卻一個 也沒有。在男人們中間,有一個被俘的意大利人,是法軍的軍官,尼古拉因而覺得,這位俘 虜的在場更提高了他作為俄國英雄的地位。那個意大利人宛如一種戰利品。尼古拉有此感 覺,同時在他看來,人人也都是這樣看待那個意大利人,所以,尼古拉以尊嚴和矜持的態度 照顧著他。 身著驃騎兵制服,周身散發出香水和酒的氣味的尼古拉,一走進來便說了一句,並且也 聽到別人對他說了幾遍「vautmieusxtardquejamais」(遲到比不到好),之後便被包圍起 來;所有的目光都朝向他,使他立即感受到他已進入他在那一省的適當地位——那向來愉快 的,如今又在經過長期困苦生活之後陶醉於滿足之中的,眾人寵愛的地位。不僅在驛站、旅 館和那地主的吸煙室裡有貪圖他垂照的女僕;而且在這裡,在省長的晚會上,也有(尼古拉 覺得是那樣)數不清的年輕女士和姣好的姑娘急不可耐地等著尼古拉的青睞。女士和姑娘們 同他調情,老年人從見到他的第一天起,便張羅著使這位驃騎兵青年浪子完婚和安家立業, 使他變得穩重起來,這些人中,便有省長夫人本身,她把羅斯托夫當成自己的近親,用「尼 古拉」和「你」稱呼他。(尼古拉用的是法語Nicolas) 卡捷琳娜﹒彼得羅夫娜果然彈起華爾茲和蘇格蘭舞曲,跳舞也就開始了,尼古拉在跳舞 中的靈活,更使這個外省社會著迷。他那獨特不拘的舞姿甚至使大家吃驚。尼古拉本人對自 己這天晚上的舞風也有些驚訝。他在莫斯科從未這樣跳過舞,他甚至認為這樣過於隨便的姿 勢是無禮的,是mauvaisgenre(壞樣子);但在這裡,他感到必須用一種非同尋常的花樣 使本地人士嚇一大跳,即是一種在新老首都被他們視為尋常的,而在他們外省還未見識過的 東西。 整個晚上,尼古拉最為注意的是一位碧眼、身段豐滿、俊俏的金髮女人,一位省裡官員 的妻子。懷著無邊歡樂的年輕人以為別人的太太都是為他們天造地設的這種天真的信念,羅 斯托夫沒有離開過那位夫人,並且友好地、有點默契地應酬她的丈夫,好像他們雖不言明, 但心裡知道,他們情投意合,是多麼美妙的一對,他們即是尼古拉和這位丈夫的妻子。但 是,丈夫似乎無此看法,而是憂鬱地盡量應付羅斯托夫。但是尼古拉的善良和天真則無邊無 際,使得丈夫有時不知不覺地受到他愉快心情的感染。不過,在晚會臨近結束時,隨著妻子 的臉色愈來愈紅潤,愈來愈興奮,丈夫的臉孔卻愈來愈陰沉,愈來愈嚴峻,彷彿兩人共享一 份歡樂,妻子身上增加一些,丈夫身上便減少下來。 ------------------    戰爭與和平 5 尼古拉臉上掛著永不消逝的微笑,微微彎腰坐在扶手椅裡,俯身挨近金髮女人,對她講 一些神話般的恭維話。 尼古拉機敏地變換著穿筆挺馬褲的雙腳的位置,身上散發出香水氣味,欣賞著面前的女 士,欣賞著自己和自己那穿著挺刮刮的馬靴的兩隻腳的輪廓,他告訴她他想在沃羅涅日干什 麼:拐走一位女士。 「什麼樣子的?」 「迷人的,女神般的。她的眼睛(尼古拉看一眼對話者)是蔚藍色的,嘴像紅珊瑚,雪 白的雪白的……」他看著那肩膀,「身段像狄安娜ヾ的……」   ヾ羅馬神話中的月亮和狩獵女神。 丈夫走過來陰沉地問妻子在談什麼。 「噢!尼基塔﹒伊凡內奇,」尼古拉恭敬地站起來說,然後,好像希望尼基塔﹒伊凡內 奇也和他一起開玩笑似的,並且把自己要拐走一位金髮女人的打算告訴他。 丈夫憂鬱地微笑,妻子笑得開心。和藹的省長夫人帶著不以為然的神色向他們走來。 「安娜﹒伊格納季耶夫娜想見你,Nicolas,」她說,那說出這個名字的聲調,使羅斯 托夫頓時明白,安娜﹒伊格納季耶夫娜是一位重要的貴婦。「我們走吧,Nicolas。是你讓 我這樣稱呼你的吧?」 「呵,是的,matante(伯母)。她是誰呢?」 「安娜﹒伊格納季耶夫娜﹒馬利溫采娃。她從她外甥女處聽說你救了她的命……你猜得 中嗎?……」 「我搭救過她們很多人呢!」尼古拉說。 「她的外甥女博爾孔斯卡婭公爵小姐。她在這裡,在沃羅涅日,同姨媽一起住。哎喲, 瞧你臉紅的!難道,是不是? ……」 「沒想到,別亂猜,matante。」 「呶,好,好。呵!你真是的!」 省長夫人把他領到一個高大富態的老太太跟前,她戴一頂藍色直筒帽,剛剛結束同城裡 最有頭面的人物的一個牌局。這便是馬利溫采娃,瑪麗亞公爵小姐的姨媽,一個無兒無女的 富孀,一直定居在沃羅涅日的。她正站著算牌帳,羅斯托夫走到她跟前。她嚴厲地傲慢地瞇 縫眼睛看了他一眼,並且繼續罵那個贏了她錢的將軍。 「很高興見到你,我親愛的,」她說,並把手伸給他,「請到捨下看我。」 這位自尊的老太太談了幾句瑪麗亞公爵小姐和她的亡父(馬利溫采娃顯然不喜歡他), 又詢問一番尼古拉熟識的安德烈公爵(他顯然也沒有博得她的歡心)的情況,說了幾遍邀他 過府訪問,然後就讓他走了。 當尼古拉向馬利溫采娃鞠躬告退時,答應她前去拜訪,又漲紅了臉。一提起瑪麗亞公爵 小姐,尼古拉就體驗到一種連他本人也不可名狀的羞赧的,甚至害怕的感覺。 離開馬利溫采娃,羅斯托夫本想再回去跳舞,但是嬌小的省長夫人把她豐腴的手放到尼 古拉衣袖上,說要同他談談,便帶他走進起居室,裡面的人馬上退出,以免妨礙省長夫人。 「知道嗎?moncher(我親愛的),」省長夫人嬌小而和藹的臉上帶著嚴肅的表情說, 「她配你真是相宜的一對呢;想不想,我給你保媒?」 「誰呀,matante?」尼古拉問。 「我這是給公爵小姐提親。卡捷琳娜﹒彼得羅夫娜說莉莉,而我的意見是,不,應該是 公爵小姐。願意嗎?我相信你媽咪會感謝我。真的,多好的姑娘,多有魅力!她一點也不 丑。」 「一點也不,」尼古拉像是受了委屈似地說。「我,matanBte,像軍人的本份,既不伸 手向誰要,也不擺手拒絕誰。」羅斯托夫來不及想好回答便先這樣說了。 「你要記住:這不是玩笑。」 「怎麼是玩笑呢!」 「對,對,」省長夫人像自言自語似地說,「還有一點,monch-er,entreautres, vous□testropassiduaupr□sdel』autre,lablondeヾ,丈夫怪可憐的,真的……」   ヾ親愛的,你對那個人,對那個金髮女人太殷勤了。 「噢,不,我和他是朋友。」尼古拉心地單純地說:他未曾想到,他這樣愉快的消遣, 會給別人造成不愉快。 「可是,我對省長夫人說了些什麼蠢話喲!」晚餐時,尼古拉才突然想起來。「她真的 開始做媒,索尼婭怎麼辦?……」而當和省長夫人告辭時,她微笑著再次對他說:「呶,你 要記住啊。」他把她領到一旁說: 「是這樣,我要對您照實說,ma,tante……」 「說什麼,我的朋友,咱們就在這裡坐下來。」 尼古拉突然覺得自己願意說話,必須說話,想把自己心底的想法(那些即使對母親妹妹 朋友也不會說的想法)講給這個幾乎是外人的女人聽。後來,尼古拉回憶起這次並無什麼動 機的無法解釋的,卻又對他產生重大後果的坦誠直言的衝動時,他似乎覺得(像這種情況下 人人都會覺得那樣)那是一時之糊塗;但恰恰是這次坦誠的衝動,加上其他一些小事情,對 他,也對他的家族有了重大後果。 「是這樣,matante,媽咪早就要我娶一位富家女子;但我反對只出於金錢目的結婚的 想法。」 「哦,對,我懂。」省長夫人說。 「但博爾孔斯卡婭公爵小姐——這是另一回事;首先,我對您講真話吧,她很令我愛 慕,很稱我的心,此外,當我在那種情況下碰到她之後,非常奇怪的是,我常常想:這是命 運。尤其是您想想看:媽咪早就想到這點,但早先我沒有機會見到她,不知什麼原因,情況 就是這樣:我們碰不到一起。而且,只要我的妹妹娜塔莎還是她哥哥的未婚妻,我就不可能 考慮娶她。應該在娜塔莎婚約解除之後碰到她,那末,一切就……事情就是這樣。我從未對 誰講過,今後也不告訴別人。只對您講了。」 省長夫人感激地按了按他的臂肘。 「您知道索菲,我表妹嗎?我愛她,我許諾要娶她,而且一定要娶她……所以您瞧,這 件事就不能談了。」尼古拉措詞不當地紅著臉說。 「Moncher,moncher,你怎麼這樣想?索菲不是什麼也沒有嗎,你自己都說,你爸爸的 家業情況很糟。還有你媽咪呢?這會立即要她的命的。這是其一,再說索菲,如果她是有心 眼的姑娘,她將會過什麼樣的生活啊?母親絕望,家道衰落……不,moncher,你和索菲應 該明白這點。」 尼古拉默然。他聽到這樣的結論是愉快的。 「總之,matante,這是不可能的,」他沉默一會兒後歎口氣說。「也不知道公爵小姐 是否願意嫁給我呢。況且,她現在居喪。難道能考慮這種事嗎?」 「難道你以為我現在就讓你結婚?Ilyamani□reet mani□re.」ヾ省長夫人說。   ヾ事情都是有一定規矩的。 「您是多麼好的媒人啊,matante……」Nicolas吻著她豐腴的小手說。 ------------------    戰爭與和平 6 瑪麗亞公爵小姐在與羅斯托夫相遇之後,到了莫斯科,找到了侄兒和家庭教師,得到安 德烈公爵的一封信,指示他們到沃羅涅日馬利溫采娃姨媽那裡去的路線。操持搬遷,擔心哥 哥的情況,安頓在新居住下,結識新人,教育侄子——這一切壓下了瑪麗亞公爵小姐心中那 種似乎受到誘惑的情感,這種感情曾在他父親患病時,在她父親逝世以後,尤其是在與羅斯 托夫相遇之後,使她痛苦不堪。她很悲傷。喪親之悲痛與俄國危亡的印象,在事過一月之後 的今天,在平靜的生活中,在她內心愈來愈強烈地感覺到了。她驚惶不安:她剩下的唯一親 人——她的哥哥隨時處在危險之中,這種念頭不停地折磨她。她關心侄兒的教育,對此她常 常感到力不從心;但在心底裡有對自己的體諒,因為她意識到她抑制住了那由於羅斯托夫的 出現而引起的個人的幻想和希望。 省長夫人在舉辦晚會後的第二天訪問了馬利溫采娃,同這位姨母商談了自己的計劃(提 出一個附帶意見,雖然在目前情勢下不能考慮正式提親,但仍可把年輕人撮合在一起,讓他 們彼此熟悉),在取得姨母同意後,省長夫人當瑪麗亞公爵小姐的面講起了羅斯托夫,誇獎 他,並說在提到公爵小姐時他臉紅起來,這時,瑪麗亞公爵小姐不是感到高興,而是感到憂 傷:她內心的和諧已不復存在,又重新升起了欲望,疑慮,內疚和期待。 在羅斯托夫來訪之前,也就是獲得這一消息之後的兩天時間裡,瑪麗亞公爵小姐不斷地 思考著她應當抱什麼態度對待羅斯托夫。她時而決定:他來看姨母時,她不到客廳裡去,因 為她在服重喪期間接待賓客是不適宜的;她時而考慮,他為她盡過力,這樣做未免失禮;她 時而想到姨母和省長夫人對她和羅斯托夫有某種期望(她們的目光和談話似乎證實這一推 測),時而對自己說,這不過是她以自己不好的心腸去揣度她們:她們是不能不懂得的,在 她這種現狀下,在孝服還未脫去的時候,提親對她,對悼念父親,都是一種褻瀆。在假定她 會走到客廳去見他時,她設想著他會對她說的話和她要告訴他的話;時而她覺得這些話冷淡 得不適當,時而又覺得這些話含有過分重大的意義。她最害怕的是和他見面時現出窘相,她 覺得那不可避免,因而會暴露她很想見到他的狼狽相。 星期天作過禮拜之後,當僕人進客廳通報羅斯托夫伯爵來訪時,公爵小姐未現窘態;只 是一抹淡淡的紅暈泛上面頰,眼裡閃出新的明亮的光芒。 「您見到過他嗎?姨媽?」瑪麗亞公爵小姐聲音平靜地問,自己也不知道何以能外表上 如此平靜而自然。 在羅斯托夫走進房裡來時,公爵小姐一瞬間低下了頭,似乎留出時間給客人去問候姨 母,然後,恰好在尼古拉轉向她時,她抬起頭來,用那明亮的眼睛對視著他的目光。她的動 作優雅,十分尊嚴,面帶喜悅的微笑欠起身來,把自己纖細柔軟的手伸給他,並且頭一回用 新的、女性的胸音說起話來,這時也在客廳裡的布裡安小姐驚詫莫名地看著瑪麗亞公爵小 姐。她雖是一個善於賣弄風情的女郎,在遇到一個值得鐘情的人時,也不可能有更加出色的 表現。 「也許喪服很能襯托她的容貌,也許她真的變得好看了,而我沒有看出來。而主要的— —是她的態度有分寸而且嫻雅!」布裡安小姐想道。 假設公爵小姐此時能夠反覆思考,她會對自己身上起的變化比布裡安小姐更感到吃驚。 她一見到那張親切而可愛的面孔,一種新的生命力便占有了她,迫使她不顧自己的意志去說 話和行動。她的容貌,從羅斯托夫走進客廳時起,突然起了變化。宛如精雕彩繪的宮燈突然 點亮了,先前外表粗糙、黑暗、看不出什麼名堂的這件複雜而精巧的藝術品,突然四壁生 輝,大放異彩顯得出乎意外的驚人的美。瑪麗亞公爵小姐的容顏也是這樣突然變化的。在這 一時刻之前,她賴以生存的那件內在的純粹精神上的藝術品,第一次顯露出來了。她對自己 不滿的全部內心活動,她的痛苦,對善的追求,恭順、愛情、自我犧牲——這一切此刻都在 明亮的眼睛裡,在典雅的微笑中,在溫柔面容的每部分閃爍著光輝。 羅斯托夫對這一切看得非常分明,就像他知道她整個的一生。他覺得,他面前的造物完 全是另外一個人,比他迄今所遇的各種人都更好,主要的是,比他本人還更好。 談話是最簡單最無關緊要的。他們談戰爭,像大家一樣,不由自主地誇大了自己在這件 事上的擔憂,談上次的邂逅相遇,而且尼古拉盡量轉變話題,於是,他們談起善良的省長夫 人,談起尼古拉的親屬瑪麗亞公爵小姐的親屬。 瑪麗亞公爵小姐閉口不談哥哥,姨母一提到安德烈,她就把話岔開。看得出來,關於俄 國的不幸她能談得頭頭是道,裝出關心的樣子,但是她的哥哥是另一碼事,與她太貼心了, 她不想也不能輕率地去談論。尼古拉看出來了,正像他總是用那個不合乎他本性的深刻的觀 察力看出瑪麗亞公爵小姐細微的性格特徵一樣,這些特徵。證實了他的見解:她完全是一個 特殊的非同尋常的人。 尼古拉完全像瑪麗亞公爵小姐一樣,當別人提起公爵小姐,甚至在他想到她時,都要臉 紅和侷促不安,但在她本人面前,卻感到完全自如,說出來的話並不是預先準備好的,而是 瞬息間、又總是恰到好處地想到的。 在尼古拉這次短暫的訪問中,像平常有孩子在身邊的場合那樣,在談話停頓的時候,尼 古拉就向安德烈公爵的小兒子求助,他愛撫他,問他想不想當驃騎兵。他抱起小男孩,活潑 地帶他旋轉,並回頭看看瑪麗亞公爵小姐,她用含情脈脈的幸福而又羞怯的目光追隨著那個 可愛的人抱著的她心愛的小孩。尼古拉發現了投來的目光,對它的含意似有所悟,高興得紅 了臉,並溫和地愉快地吻那小孩。 瑪麗亞公爵小姐在服喪期間是不外出的,而尼古拉認為常去她們家不禮貌;但省長夫人 還在繼續說媒,在把瑪麗亞公爵小姐贊揚尼古拉的話轉告他之後,又把對方贊揚的話轉告公 爵小姐,並敦促羅斯托夫去向瑪麗亞公爵小姐表明態度。 為此,她安排兩個年輕人在做禮拜前在主教家會面。 儘管羅斯托夫已經告訴省長夫人,他沒有什麼好向瑪麗亞公爵小姐表白的,但仍答應去。 正如在蒂爾西特的時候那樣,羅斯托夫不容許自己去懷疑大家公認為好的事情是否就 好,現在也正是這樣,在嘗試照他自己的理智安排生活和順從客觀情勢之間經過短暫而真誠 的內心鬥爭之後,他選擇了後者,把自己交給那股不可阻遏地要把他引向某處去(他有如此 感覺)的力量。他知道,在許諾索尼婭之後又向瑪麗亞公爵小姐吐露自己的感情,全是他所 認為的卑鄙行當。同時他知道,他絕不會幹卑鄙的事。但是,他也知道(不是知道,而是心 靈深處感覺到),他順從客觀情勢和他的指導者的影響,他現在不僅不是在干丑事,而是在 干某種非常、非常重要的事,這樣重要的事他一生從未幹過。 和瑪麗亞公爵小姐會面之後,他的生活在表面上一如往昔,但所有往昔的歡愉對他卻已 失去魅力,他常常思念瑪麗亞公爵小姐;但是從來不像他一無例外地想那些在社交界遇到的 小姐那樣,也不像他長期地,有個時候狂喜地思念索尼婭那樣。他想那些小姐時,正像幾乎 所有誠實的年輕人一樣,把她們想成是未來的妻子,在想象中把夫婦生活的全部條件——白 色的晚袍,茶炊旁的妻子,妻子的馬車,小傢伙們,媽咪和爸爸,他們同她的關係等等,等 等;拿來和她們比較,看看是否合適。這些對未來的憧憬帶給他快樂,但當想到瑪麗亞公爵 小姐,人們給他做媒時,他從來也不能想象出一丁點未來夫婦生活中的東西來。如果說他也 試過那樣想,結果會是不和諧的,虛假的。他只覺得可怕。 ------------------    戰爭與和平 7 有關波羅底諾戰役及我方傷亡人數的可怕消息,以及莫斯科失守的更可怕的消息,沃羅 沃日是在九月中旬收到的。瑪麗亞公爵小姐只是從官方報紙上知道哥哥負傷,尚未接獲有關 他的任何其他消息,尼古拉聽說(他本人還未見到她),她打算去尋找安德烈公爵。 在得到波羅底諾戰役和放棄莫斯科的消息後,羅斯托夫不是感到絕望與敵意或有復仇情 緒,而是懷有類似在沃羅涅日突然令人寂寞惆悵的感覺,不知怎麼一切都使他覺得羞愧和不 安,他聽到的所有的談話在他看來都是不誠懇的,裝腔作勢的,他不知道如何判斷這一切, 因而覺得,只有回到團裡去,一切才會弄明白。他急著要辦完采購馬匹的事,時常對僕人和 司務長髮脾氣。 在羅斯托夫啟程的前幾天,大教堂預定舉行慶祝俄軍取勝的祈禱,尼古拉也去參加禮 拜。他站在省長稍後面一點,他帶著做禮拜的莊重神情,同時想著一個接一個的各種各樣的 問題,站完了這次禮拜。當祈禱結束時,省長夫人召他至身邊。 「你看見公爵小姐嗎?」省長夫人說,用頭提示唱詩班後面穿黑衣服的女士。 尼古拉立即認出瑪麗亞公爵小姐,他認出她與其說是憑她帽子下面露出的面孔側部的輪 廓,不如說是憑那種謹慎翼翼、恐懼和憐憫感情,這種感情馬上支配了他。瑪麗亞公爵小姐 顯然心事重重,正在劃著離開教堂前的最後一次十字。 尼古拉驚奇地看著她的臉。這依舊是他以前見過的那張臉,臉上面依舊掛著那種細微的 內在的精神活動產生的一般表情;但它現在亮著完全異樣的光。臉上流露著令人心碎的悲 傷、求告和希望的表情。像以前尼古拉在她面前有過的情形一樣,不等省長夫人示意,也不 問自己在這教堂裡同她交談好不好,,有沒有禮貌,便逕直朝她走去說,他聽說有關她的不 幸的情形,他整個的心同情著她的哥哥。她一聽到他的聲音,臉上頓時湧現出明艷的光采, 在同一時刻閃現出又是悲傷又是喜悅的光芒。 「我想到要告訴您一件事,公爵小姐,」羅斯托夫說,「這便是,假如安德烈﹒尼古拉 耶維奇公爵已不在人世,作為上校軍官,官報上立刻會登出訃聞的。」 公爵小姐看著他,雖不明白他說的話,但他臉上的同情而難受的表情使她感到欣慰。 「我還知道許多這樣的例子:被彈片炸傷(官報上說:被榴彈炸傷)要麼是立刻致命, 要麼相反,是很輕的傷,」尼古拉說。「應該往好的方面想,同時我相信……」 公爵小姐打斷他的話。 「啊,這簡直太可怕了……」她開始說,但激動得沒把話說完,(像她通常在他面前那 樣)優雅地低下頭去,感激地看他一眼,然後跟著姨母走了。 這一天的晚上,尼古拉未去任何地方作客,而是留在屋裡同賣馬的商人結清幾筆帳。當 他辦完事情,時間已經很晚,不便上哪裡去了,但睡覺又還早,尼古拉就在房裡獨自長久地 踱來踱去,考慮今後的生活,這在他還是難得的事。 瑪麗亞公爵小姐在斯摩稜斯克郊外給他留下了愉快的印象。他當時在那樣特殊的情況下 遇見她,有一段時間,他的母親向他指出的富家配偶就正是她,以上的情況使得他對她特別 注意。在沃羅涅日,在他訪問的時候,這個印象不僅愉快,而且強烈。這一次尼古拉在她身 上看到的那種特別的精神上的美,使他十分驚奇。但他準備離去,他腦子裡也並不惋惜離開 沃羅涅日便失去見到公爵小姐的機會。但今天與瑪麗亞公爵小姐在教堂的會面,(尼古拉有 這樣的感覺),出乎他所預料更深刻地留在他的心中,比保持心境平靜的願望更加強烈。這 蒼白的清秀的悲傷的臉,這明亮的目光,這安靜而優雅的舉止,主要的是——她的臉上流露 的深沉的柔情的哀愁,使他不安,使他不能漠不關心。在男人們身上,羅斯托夫看不慣男人 中間這種崇高精神生活的表現(他因此不喜歡安德烈公爵),他鄙夷地把這稱之為哲學、空 想;但在瑪麗亞公爵小姐身上,正是這種尼古拉認為陌生的精神世界所表露的極度悲痛中, 他感覺到一股不可抗拒的吸力。 「真是美妙的姑娘!是一位天使呢!」他對自己說。「為什麼我不自由呢?為什麼我急 於向索尼婭表白愛情呢?」他不知不覺地在心裡比較這兩者:一個精神天賦貧乏,一個則富 有,他就由於貧乏而倍加珍視精神天賦。他在心裡設想一下如果他沒有受到約束,情況會怎 樣。他就會向她求婚,她就會成為他的妻子吧?不,他不能設想。他害怕起來,而他也想不 出任何清晰的樣子。他對索尼婭則早已描繪好一副未來的圖景,而那一切都是簡單明了的。 其原因正是那一切都是想好了的,而且他知道索尼婭的全部情形;但對瑪麗亞公爵小姐,他 無法設想出未來的生活,因為他不了解她,只是愛著她。 對索尼婭的遐想含有一種快活的嬉戲的成分。而想到瑪麗亞公爵小姐時,總覺得難受, 而且有點害怕。 「她在怎樣祈禱啊!」他回憶著,「顯而易見,她整個的心都沉浸在祈禱中。是啊,那 是能把山脈搬動的祈禱,我相信,她的祈求能夠實現。為什麼我不為我所需要的東西祈禱 呢?」他想起來了。「我需要什麼呢?自由,同索尼婭了結。她說得對(他想起省長夫人的 話),我娶了她,除了不幸,不會有別的結果。一個解不開的結,亂糟糟的,媽咪的痛 苦……家業……一團糟,可怕的混亂!是的,我也並不愛她。是的,我沒有好好地愛她。上 帝啊!指引我走出這可怕的沒有出路的困境吧!」他突然開始祈禱,「是的,禱告可以移動 山脈,但要有信心,別像我小時候同娜塔莎祈禱雪變成自糖那樣,我們跑到院子裡去親口嘗 它,看雪是否變成了糖粒。不,我現在不為那些小事祈禱了。」說完之後,他在房間的一角 放上煙鬥,交叉雙手在聖像前站定。於是,因想念瑪麗亞公爵小姐而變得多情的尼古拉開始 祈禱,他很久都沒有這樣祈禱了。眼淚湧出眼眶,並在喉嚨裡哽咽著,這時,拉夫魯什卡拿 著什麼公文走進門來。 「混蛋!鑽進來干什麼,又沒有叫你!」尼古拉說,飛快地改變姿勢。 「省長那裡,」拉夫魯什卡用沒有睡醒的聲音說,「派來了送信人,給您的信。」 「呶,好的,謝謝,走開!」 尼古拉拿過兩封信來。一封是母親的,一封是索尼婭的。他一看筆跡就認出來了,於是 先拆開索尼婭的信。還沒有讀完幾行,臉色就發白,眼睛也驚嚇地高興地睜得大大的。 「不,這不可能!」他說出聲來。他坐不住了,捧著信一邊讀,一邊在房裡走來走去。 他先瀏覽一通,然後仔細讀一遍,又一遍,聳起肩膀,攤開雙手站在房間中央,嘴張著,眼 睛停止了轉動。他剛才懷著上帝能使他的祈求實現的信心所禱告的事,現在實現了;但他為 此感到驚奇,彷彿這是某種非同尋常的事,彷彿他從未料到這件事,事情這樣快地成功彷彿 可以證明,這不是出自他懇求的上帝的許諾,而是由於平常的偶然性。 那一個看似難解的結子(它約束著羅斯托夫的自由),被這封意料不到的(尼古拉這樣 覺得)不招自來的索尼婭的信解開了。索尼婭寫道,近來不幸的境遇是羅斯托夫家在莫斯科 的財產幾乎喪失殆盡,伯爵夫人多次表示要尼古拉娶博爾孔斯卡婭公爵小姐的願望,還有他 近來的沉默和冷淡——所有這一切促使她決定放棄他的承諾,給他充分的自由。 「當我想到我會成為眷顧我的家庭的痛苦或不和睦的原因,我感到沉痛不已」,她寫 道,「而我的愛情只有一個目的,即使我愛著的人們獲得幸福;因此,我懇求您, Nicolas,現在把您自己看成是自由的,同時要知道,無論如何,誰也不能愛您勝過您的索 尼婭。」 兩封信都寄自特羅伊茨。另一封是伯爵夫人寫的。這封信裡,敘述了離開莫斯科前幾日 的情況,啟程,大火和全部財產的毀壞。伯爵夫人在信裡還附帶說,安德烈公爵在傷員中同 他們一道走。他的傷勢很危險,但醫生現在說還大有希望。索尼婭和娜塔莎像看護婦一樣照 料著她。 尼古拉第二天帶著這封信去訪問瑪麗亞公爵小姐。尼古拉和瑪麗亞公爵小姐都絕口不談 「娜塔莎照料著他」可能有的含意;但由於這封信,尼古拉和公爵小姐一下子親近得像有了 親緣關係。 再過一天,尼古拉送瑪麗亞公爵小姐啟程去雅羅斯拉夫爾,幾天之後,自己也動身回團。 ------------------    戰爭與和平 8 索尼婭致尼古拉的那封應驗了他的祈禱的信,是從特羅伊茨寫來的。引發它的來由是這 樣的。讓尼古拉娶一位富有的新娘的想法,愈來愈纏住老伯爵夫人。她知道索尼婭是這事的 主要障礙。因而索尼婭近來的日子,特別是在尼古拉來信談到在博古恰羅沃同瑪麗亞公爵小 姐相遇之後,在伯爵夫人家變得越來越難過。伯爵夫人不放過任何機會給索尼婭以侮辱性的 或是殘酷的暗示。 但在離開莫斯科的前幾天,為發生的一切而驚惶不安和傷感的伯爵夫人,把索尼婭叫到 自己身邊,不是責備和強求,而是眼淚婆娑地懇求她犧牲自己和尼古拉斷絕關係以報答這個 家為她所做的一切。 「只要你不答應我,我便永遠不會安寧。」 索尼婭歇斯底裡大哭起來,嚎啕著回答說,她什麼都可以做,她什麼都準備好了,但她 並沒有直接答應,她心裡面下不了決心,不能去做要求她做的事。為了這個撫養她教育她的 家庭的幸福,她應該犧牲自己。為他人的幸福犧牲自己,是索尼婭的常事。她在這家處於這 樣的地位,只有犧牲才能說明自己的尊嚴,因而她慣於,並且愛付出犧牲。但是,在以前一 切自我犧牲的行為中,她都高興地意識到,她每當犧牲自己時,那種行為提高了本人在自己 和別人眼裡的價值,更配得上她平生最愛慕的Nicolas;而現在,她的犧牲卻在於要放棄對 她犧牲的獎賞和生活的全部意義。於是,有生以來第一遭,感到她對人們的哀怨,嘗到了苦 味。人們對她施以恩惠,卻是為了更痛苦地折磨她;她感到對娜塔莎的嫉妒,她從未嘗到過 類似的辛酸,從來勿須犧牲自己而總是讓別人為她犧牲,而大家總是喜歡她。同時,索尼婭 第一次感到,從她對Nicolas平靜的純潔的愛情中,突然開始生長出熾熱的情感,它高於准 則、道義和宗教;在這種情感的影響下,經過寄人籬下默默無聞的生活的磨煉,學會了隱瞞 事實真相,索尼婭不由自主地含糊其辭地回答了伯爵夫人後,避免同她談話,決定等待同尼 古拉見面,抱著不是解脫,而是相反,永遠把自己同他拴在一起的打算。 羅斯托夫家在莫斯科逗留的最後幾天中,忙亂和恐怖淹沒了索尼婭心裡折磨她的憂鬱思 緒。她高興在實際活動中得以擺脫這些思緒,但當她得知安德烈公爵在他們家時,雖然她對 他和娜塔莎懷著真誠的同情心,高興的心情和迷信上帝不要她同Nicolas分開的感覺支配了 她。她知道,娜塔莎從未只愛安德烈公爵一人,並未停止愛他。她知道,現在,在這樣可怕 的環境下相聚一堂,他們會重新相愛,由於他們倆人之間會結成親屬關係,尼古拉就不得娶 瑪麗亞公爵小姐了。儘管在那最後幾天和旅途最初幾天所發生的一切都很可怕,這種感情, 這種認為上帝對她私事加以干預的意識,使她覺得快樂。 在特羅伊茨修道院,羅斯托夫家第一次在旅途中停留了一整天。 特羅伊茨修道院的客棧,分給羅斯托夫家三間大房間,安德烈公爵占了其中一間。他的 傷口今天好多了。娜塔莎陪他坐著。在隔壁房間裡,伯爵夫婦正坐著恭敬地和修道院長談 話,院長是來看望這兩位老相識和捐助人的。索尼婭也在座,想知道安德烈公爵和娜塔莎談 話內容的好奇心折磨著好。她從門裡聽著他們的說話聲。安德烈公爵房間的門這時開了。娜 塔莎帶著激動的臉色走了出來,未曾注意到起身向她致意,捋起右手寬袖的院長,走到索尼 婭身旁,抓住了她的手。 「娜塔莎,你怎麼啦?過這邊來。」伯爵夫人說。 娜塔莎走過去接受修道院長的祝福,而院長勸她向上帝及其侍者求助。 修道院長剛一離開,娜塔莎就牽著自己夥伴的手,同她一起走進一個空房間。 「索尼婭,是嗎?他會活嗎?」她說,「索尼婭,我多麼幸福,又多麼不幸!索尼婭, 親愛的,一切又像從前一樣。只要他能活著。他不能……因為,因……為……」娜塔莎大哭 起來。 「是這樣!我已知道了!謝天謝地」索尼婭不停地說,「他會活的!」 索尼婭的激動不亞於自己的夥伴,她由於女伴的恐懼和痛苦而激動,也由於她個人的對 誰也沒有訴說的心事而激動。她哭泣著吻娜塔莎,安慰她。「只要他能活著!」她心裡想。 兩個女友!哭了一會兒,談了一會兒,擦乾眼淚之後,就向安德烈公爵的房門口走去。娜塔 莎小心地推開房門,往房裡瞧瞧。索尼婭和她並肩站在半開的門旁邊。 安德烈公爵高高地靠在三個枕頭上,躺著。他蒼白的臉是平靜的,眼睛閉著,同時看得 出來,他呼吸均勻。 「噢,娜塔莎!」突然索尼婭幾乎叫了起來,抓著表妹的手從房門口向後退。 「什麼?什麼?」娜塔莎問。 「這是那,那,是……」索尼婭臉色蒼白、嘴唇發抖地說。 娜塔莎輕輕拉攏房門,同索尼婭朝窗戶走去,還沒有明白人家對她說的話。 「你記得嗎,」索尼婭帶著驚慌而又嚴肅的神情說,「記得我替你照鏡子算卦嗎?…在 奧特拉德諾耶,過聖誕節的時候……記得我看見什麼了嗎?…」 「是的,是的!」娜塔莎睜大著眼睛說,模糊地回憶起,索尼亞當時曾說過安德烈公爵 如何如何,說她看見他躺著。 「記得嗎?」索尼婭繼續說,「我當時看見了,並告訴了所有的人,有你,有杜尼亞 莎。我看見他躺在床上,」她說,每說出一個細節,便舉起一根指頭向上戳一下,「並且閉 著眼睛,還蓋著玫瑰色的被子,還把手疊起來,」索尼婭說,隨著她描述剛才看見的細枝末 節,她就更相信她當時看見過這些細節。當時她並無所見,卻頭頭是道地講出她看到的東 西,其實她是在講她憑空想出來的東西;但是她覺得她心裡同意想的東西就像別的回憶一樣 真實。她不僅記得當時她所說的,他轉過頭來看她一眼,並笑了笑,身上蓋的是紅顏色的東 西,而且她堅信,當時就是說過並看見過他蓋著玫瑰色的,就是玫瑰色的被子,並且他的眼 睛是閉著的。 「對,對呀,正是玫瑰色的。」娜塔莎說,她現在也彷彿記得,曾經說過「玫瑰色 的」,在這件事情上,看出預兆是多麼離奇,多麼神秘。 「但這意味著什麼呢?」娜塔莎沉思著問道。 「噢,我不知道,這太離奇了!」索尼婭說,用手捫著腦袋。 幾分鐘後,安德烈公爵打鈴叫人,娜塔莎進他房間去,而索尼亞感到一種她難得有過的 激動和感動,留在窗戶旁,繼續思索那不可思議的一切。 這天正逢軍郵之期,於是,伯爵夫人給兒子寫信。 「索尼婭,」伯爵夫人在外甥女從身旁經過時,從信上抬起頭來說。「索尼婭,你不給 尼古連卡寫信嗎?」伯爵夫人用顫抖的聲音低聲地說,但在她疲憊的透過眼鏡看人的目光 裡,索尼婭領會了伯爵夫人問話的涵意。目光裡表示著的,有祈求,有害怕拒絕,出於不得 已而請求的羞赧,遭拒絕時毫不留情地仇恨的決心。 索尼婭走近伯爵夫人,並跪下來吻她的手。 「我這就寫,媽咪。」她說。 這天所發生的一切,特別是她看到了她的占卜神秘地應驗了,使索尼婭心腸軟化,深有 感觸。此刻,當她知道由於娜塔莎與安德烈公爵恢復關係了,尼古拉不能同瑪麗亞公爵小姐 結婚,她高興地感覺到自我犧牲精神的回歸,她喜愛,並且習慣於生活在這樣的心境之中。 於是她含著眼淚,懷著做一種寬容行為的喜悅心情,她終究在幾次因淚水遮住她那天鵝絨般 的黑眼睛而停筆之後,寫完那封使尼古拉大為震驚的令人感動的信。 ------------------    戰爭與和平 9 在皮埃爾被帶去的那間拘留所裡,逮捕他的軍官和士兵對他懷有敵意,但是又很尊敬 他。他們對他的態度令人覺察到他們還有疑慮,因為不知他是誰(會不會是大人物),他們 懷有敵意,是因為他們同他的毆鬥剛剛過去。 但是,第二天早晨看守換班時,皮埃爾感到,新的衛隊——軍官和士兵們,已不像逮捕 他的人那樣對他感興趣了。的確,從這個穿農夫大褂的大個兒胖子身上,第二天的守衛已看 不出那個曾絕望地同搶劫者和押送他的士兵鬥毆,並說出拯救孩子的豪言壯語的活生生的 人,而只看到一個因某種原因按上級命令逮捕和關押的第十七號俄國人犯的。假如說皮埃爾 身上有什麼特別之處,那也只是他並不膽怯和專心沉沉思的樣子,以及他交談時操的那一口 好得令法國人驚奇的法語。儘管如此,這天把他同其他被懷疑的人關在一起,因為他占的單 間給一位軍官占用了。 和皮埃爾一道被關押的全部俄國人,都是最低階層的。他們認出他的老爺身份後,對他 會說法語而更疏遠他。皮埃爾抑鬱地聽任他們嘲笑自己。 第二天晚上,皮埃爾得知,這些人(他也可能包括在內)將以縱火罪受審。第三天,皮 埃爾同另一些人被帶進一座房子,裡面坐著一名白胡子的法國將軍,兩名上校和另幾名臂上 系綬帶的法國人。這些法國人對皮埃爾等人,用自以為可以超脫人類弱點的精確和肯定語氣 (通常對待被告就是如此),問了:他是誰?到過哪裡?有什麼目的?諸如此類的問題。 這些問題,像法庭上問的全部問題一樣,拋開事情的本質,排除顯示其本質的可能性, 其目的只是要選成一道溝渠,法官們希望被告的回答順著這道溝渠流出來,把被告引向預期 目標,即是判處他的罪行。每當被告開始講出不適宜判決目的的話,溝渠就被移開,水就可 以隨便流到什麼地方。皮埃爾更體會到了被告在所有法庭上都體驗到的莫名其妙的心情:— —這就是對他提出各種問題的目的。他覺得,不過是出於寬容,或者是出於禮貌,才使用虛 設的溝渠這種手段。他知道,他處於這些人的權力之下,也只有這種權力把他帶到這裡來, 也只有這種權力賦予他們要求他回答提問的權利,他們開會的唯一目的是給他定罪。那末, 既然擁有權力,又有定罪的意圖,那就不須要審訊和法庭這種手段了。顯而易見,任何回答 均可作為招供的罪狀。問他被捕時在干什麼,他有些悲壯地回答說,他正在把那個qu』 ilavaitsauv□desflammes(從火裡救出的)孩子交給他的父母。問他為什麼同搶劫者鬥毆 呢?皮埃爾回答,他在保護女人,保護受辱的女人是人人的責任,而且……他被阻止了:這 與案情無關。問他為什麼到著火的房屋的院子裡去呢,這是證人看到的?他回答說他要看看 莫斯科發生的事情。他又被打斷:沒問他到哪裡去,而是問為什麼在火場附近呆著?又問他 是誰?——第一個問題又重複提出來,他曾說他不肯回答。現在他依然回答,說他不想談這 個問題。 「記下來,這不好。很不好。」白胡子將軍紅著本來就微帶紅色的臉嚴厲地說。 第四天,祖博夫斯基要塞起火。 皮埃爾同另外十三人被押送到克裡米亞淺灘一家商人的馬車房。通過街道時,皮埃爾被 似乎籠罩全城的煙悶得透不過氣來。四面都在著火。皮埃爾當時還不明白莫斯科被焚燒的意 義,只是恐怖地看著各處在燃燒。 在克裡米亞淺灘邊那座房子的馬車棚裡,皮埃爾又過了四天,在此期間,從法兵談話中 得知,所有關押的人每天都在等著大元帥隨時作出的決定。哪位大元帥,皮埃爾未能從士兵 口裡聽說出來。對士兵說來,大元帥顯然是代表最高層的有點神秘的權力。 九月八日前,即被俘者第二次受審那天以前的日子,皮埃爾覺得最難過。 ------------------    戰爭與和平 10 九月八號,俘虜們的車房裡進來了一位很重要的軍官,這從看守對他的尊敬程度上看得 出來。這位軍官,大概是參謀部什麼人,拿著一份名單,點全部俄國人的名,呼叫皮埃爾 為:celuiquin』avouepassonnom(不願說出姓名的人)。他冷淡地懶洋洋地看了一遍被俘 的人,吩咐看守軍官給他們穿著得像樣,收拾整齊,然後帶去見元帥。一個鐘頭後,來了一 連兵,於是,皮埃爾和另外十三個人被帶往聖母廣場。那是雨後晴朗的一天,空氣非常清 潔。煙不像皮埃爾從祖博夫斯基要塞拘留所被帶出來的那天那樣低垂:透過清潔的空氣像圓 柱似地向上升騰。火光是哪裡都見不到了,但四面八方都有煙柱在往上升,而整個莫斯科, 就皮埃爾所能見到的地方而言,成了火災後的一片廢墟。隨處可以看見只剩爐灶和煙囪的瓦 礫場,偶爾有些地方剩下石砌房屋的燒焦了的牆壁。皮埃爾觀察這些廢墟,他熟識的那些街 坊已辨認不出來。一些地方還看得見完好的教堂。未遭破壞的克裡姆林宮從遠處顯露著白色 的輪廓,連同它的塔樓和伊凡大帝鐘樓。近處,新聖母修道院的穹窿燦爛地閃光,鐘聲也格 外響亮地從那裡傳來。鐘聲提醒皮埃爾,這是星期日,聖母誕生節。但是,似乎無人慶祝這 個節日:到處是災後的殘破景象,偶爾能碰到的俄國人,都衣衫襤褸,驚懼恐慌,一見法軍 便躲藏起來。 顯然,俄國的這個窩巢已經傾覆和毀壞了,但在俄國生活秩序被摧毀的背後,皮埃爾不 自覺地感到,這傾覆的窩巢之上,已建立起完全不同的,穩定的法國制度。他從押解他和其 他罪犯的士兵的整齊隊形、精神抖擻、心情愉快地行進的樣子看出;他從乘坐由一名士兵駕 駛的雙套車的某個法國重要文官迎面開來的樣子看得出來,從左邊廣場傳來的軍樂隊的愉快 樂曲也使他感到這點,而尤其是,從今天早上前來的法國軍官宣讀囚犯名字的那份名單上更 使他明白了這點。抓皮埃爾的士兵,把他帶到一處,又把他連同另外幾十個人帶到另一處; 他們好像會忘記他,把他同其他人混起來似的。但不對:他想起他回答審訊時,又被人稱 呼:celuiquin』avouepassonnom(不願說出姓名的人)。皮埃爾頂著這個現在使他覺得害 怕的名稱,他正被帶往某個地方,押解人的臉上帶著明白不誤的自信,所有其余囚犯和他正 是他們需要押送的人,他們正被帶往需要去的地方。皮埃爾覺得自己是落入他不認得的卻准 確運行著的機器輪子裡的小小木屑。 皮埃爾同其他罪犯被帶到聖母廣場右邊,離修道院不遠,靠近擁有一個大花園的那座白 色的巨大宅院。這是謝爾巴托夫公爵府,皮埃爾以前常來這裡拜訪主人,現在,他從士兵談 話得知,這裡駐紮著元帥,艾克米爾公爵(達烏)。 他們被帶至門廊前,開始一個個地被領進屋子,皮埃爾是第六個被領進去的。經過有一 面玻璃窗的走廊,過廳,前廳,(這都是皮埃爾熟悉的),他被帶進一間狹長的辦公室,門 口站著一名副官。 達烏坐在房間的盡頭,俯身靠著桌子,鼻樑上架一付眼鏡。皮埃爾走到他的近傍。達伍 沒有抬起眼睛。顯然在批閱他面前的公文,他不抬眼睛,低聲地問到qui□tesvous(你是 誰)? 皮埃爾沉默著,因為他說不出話來。他覺得達烏不單是一名法國將軍、對皮埃爾說來, 達烏是以殘忍出了名的人。皮埃爾望著達烏(就像一位願意暫時耐心等待回答的厲害的教 師)的那張冷酷的臉,他覺得,每延遲一秒鐘,都要付出他生命的代價;但他不曉得說什 麼。說他第一次受審時說的那些話嗎,他決定不下來;公開自己的頭銜和地位又很危險,而 且羞於這樣作。皮埃爾沉默著。但在皮埃爾未及決定怎麼辦時,達烏抬起了頭,把眼鏡推到 額頭上,瞇縫眼睛仔細觀察了皮埃爾一番。 「我認識此人。」他用從容不迫的冷冷的嗓音說,顯然以此嚇唬皮埃爾。一股寒氣先穿 過皮埃爾的背脊,然後像老虎鉗一樣夾住他的頭。 「Mong□n□ral,vousnepouvezpasmeconnaitre,jenevousaijamaisvu…」 「C』estunespionrusse.」ヾ達烏打斷他的話,對屋內的另一位將軍說,但皮埃爾未 曾留意到這位將軍。達烏又把臉也轉向那個將軍。皮埃爾突然聲音震顫地急忙說道:   ヾ「您不可能認識我,將軍,我從未見過您……」 「Non,monseigneur,」他說,又同時意外地想起達烏是公爵。「Non,monseigneur, vousn』avezpaspumeconnaitre.Jesuisunofficiermilitionnaireetjen』 aipasquitt□Moscou.」 「Votrenom.」達烏再問一遍。 「這人是俄國間諜。」 「Besouhof.」 「Qu』estcequimeprouveraquevousnementezpas?」 「Monseigneur!」ヾ皮埃爾喊叫起來,不是用委屈而是用祈求的口氣。 達烏抬起眼睛仔細看皮埃爾。他們彼此對視了幾秒鐘,這一「看」使皮埃爾得救。這一 「看」便使兩者之間,繞過戰爭和審訊,建立起了人與人的關係。這一時刻,他們兩人都模 糊地連連感覺到數不清的事情,明白了他們兩人都是人類的孩子,是弟兄。 達烏從名單上抬起頭來,(那名單上標志著人事和人的性命的是一些號碼),他第一眼 看見的皮埃爾只是一個小道具而已,達烏可以無愧於心地把他槍斃;但現在他在他身上看到 了人。他沉思了一會兒。 「Commentmeprouverezvouslav□rit□dicequevous medites?」ゝ他冷冷地說。 皮埃爾想起了朗巴萊,叫出他的團名,他的姓氏,和房子坐落的街道。 「Vousn』□tespascequevousdites.」ゞ達烏又說。   ヾ「不,閣下……不,閣下,您不可能認識我。我是民團軍官,我沒有離開莫斯 科。」 「您的名字?」 「別祖霍夫。」 「誰能證明您沒撒謊?」 「閣下。」 ゝ您怎樣向我證明您說的是真的呢? ゞ您不是您說的那個人。 皮埃爾哆嗦著斷斷續續舉出例子來證明自己所說的是事實。 但這時進來一位副官,向達烏報告某件事。 達烏一聽副官報告的消息,立即露出高興的樣子,並開始扣扭扣。看來他完全忘了皮埃 爾。 當副官向他提起俘虜的時候,他皺起眉頭往皮埃爾那邊點點頭說要把他帶走。但該帶往 何處,皮埃爾則不知道:是回到車房,還是帶到刑場上去,那個地方難友們在經過聖母廣場 的時候指給他看過了。 他回過頭,看到副官在詢問什麼事。 「Qui,sansdoute!」(對,自然如此!)達烏說,但什麼是「對」,皮埃爾不知道。 皮埃爾記不請怎樣走的,是否走了很久,往哪裡走的。他在腦子完全空白和麻木的情況 下,看不見周圍的任何東西,只是動腳同其他人一齊走,直到大家停下,他也停下。 在這全部時間內,只有一個想法纏繞在皮埃爾腦子裡。這就是:誰,究竟是誰,最終判 決他的死刑的?這不是委員會審訊他的那些人:他們當中誰也不願意這樣做,並且看來也不 能作出這一判決。這也不是達烏,他是那麼人道地看著他的。要是再等一分鐘,達烏就會明 白他們幹得蠢,但是前來的副官妨礙了這一分鐘。而這個副官顯然不想幹壞事,但他本來可 以不進來的。那終究是誰要處死地,槍斃他,奪去他皮埃爾的生命——連同他的全部記憶, 志向,希望和思想呢? 誰決定的?於是,皮埃爾感覺到,這裡沒有誰會這樣干。 這是制度,是各種情況的湊合。 某個制度要殺死他——皮埃爾,要剝奪他的生命和一切,要消滅他。 ------------------    戰爭與和平 11 離開謝爾巴托夫公爵府,俘虜們被帶著直接往下走,經聖母廣場,到聖母修道院左邊, 然後又被帶到一個菜園,那裡豎立著一根柱子。柱子後面是掘好的一個大坑,邊沿有新壘起 的泥土,土坑和柱子附近,呈半圓形站著一大群人。人群裡小半是俄國人,大半是拿破侖的 不當班的軍人:德國人,意大利人,法國人等,他們穿著各式制服。柱子左右兩邊,站著排 成行的法軍,他們身穿帶有紅色穗條肩章的藍制服,腳登皮靴,頭戴圓筒帽。 罪犯是按名單上的順序排好(皮埃爾站在第六名),被帶到柱子前面去的。幾面軍鼓突 然從兩邊敲響了,於是皮埃爾感到,隨著鼓聲靈魂好像飛走了大半似的。他失掉了思考和理 解的能力。他只能看和聽。並且,他只剩下一個願望,希望快點兒發生完應該發生的可怕事 情。 皮埃爾朝難友望去,一個個地看他們。 頭兩個人是剃光了頭的囚犯。一個又高又瘦;另一個黧黑,多毛,肌肉強健,長了個扁 鼻子。第三人是個家奴,約四十五歲,頭髮已開始灰白,身體肥胖,保養得好。第四個是農 夫,很漂亮,有一大把褐色的胡子和一雙黑眼睛。第五個是工場伙計,黃皮膚,瘦小,十八 九歲的樣子,穿外套。 皮埃爾聽到法國人在商議如何槍斃:一次槍斃一個或是兩個?「兩個。」為首的軍官冷 漠而平靜地說。士兵的隊列裡有了動靜,可以看出都在忙著,而大家的忙,不是忙於去幹大 家明白的事,卻是忙於去完成一件必須完成的,但不愉快也不可思議的事。 一個佩綬帶的法國官員走近一排犯人的右手邊,用俄語和法語宣讀判辭。 然後,兩對法國兵走近犯人,根據軍官的指示。帶出站在前頭的兩名囚犯。囚犯走到柱 子前停下,在法國兵去拿口袋來的功夫,默默地看著周圍,像被打傷的野獸望著走過來的獵 人。一個老是劃十字,另一個在抓背脊,動了動嘴唇,像微笑的樣子。士兵們急急忙忙伸出 手來,開始給他們蒙上眼睛,把口袋套住他們的頭,並把他們綁到柱子上。 十二名持槍的步兵,邁著整齊有力的步伐走出隊列,在離柱子八步遠處停下。皮埃爾轉 過身去,以免看見將要發生的事。突然響起了炸裂聲和隆隆聲,皮埃爾覺得比可怕的雷聲還 更響亮,他轉過臉去看,看見了硝煙,同時,臉色蒼白的法國人用發抖的手在坑旁幹著什 麼。又帶去另外兩個。這兩人照樣用同樣的目光看著大家,兩人一個樣地仔細看,沉默著, 枉然地尋求著保護,顯然不明白,不相信將要發生的事。他們不能相信,因為只有他們自己 知道,生命對於他們意味著什麼,也因為他們不懂,也不相信他們的生命可以被奪去。 皮埃爾想要不看,但又回過頭去;同時彷彿有一種可怕的爆炸聲又一次地震動了他的耳 朵,隨著這一陣聲響,他看到了硝煙,誰的鮮血,和嚇得發白的法國人的面孔,他們又用發 抖的手不時地彼此相撞,在柱子旁幹著什麼,皮埃爾沉重地呼吸著,望著四周,像是在問: 這是怎麼啦?與皮埃爾目光相遇的那些人的目光裡,也有著相同的詢問。 在所有俄羅斯人的臉上,在法軍士兵,軍官的臉上,無一例外,他都看到了驚嚇、駭怕 和鬥爭,他內心也有這樣的感受。這究竟是誰幹的呢?他們都感到痛苦,我也和他們一樣, 是誰?是誰?」這個問題在皮埃爾心上閃了一下。 「Tirailleursdu86—me,enavant」(第86團的步兵,出列!)有人在喊口令。和皮 埃爾站在一起的第五名被帶出去,——只是一個人。皮埃爾不明白他得救了。不明白他和其 余剩下的人只是帶來陪陪槍決的。他的恐懼在增長,既無高興,也無放心的感覺,就這樣看 著正在發生的事。第五個是穿工作衫的工場伙計。法軍一挨著他,他立即恐懼地跳開,抱住 皮埃爾(皮埃爾渾身一抖,掙脫了出來)。工場伙計走不動。他是被架著拖起走的,同時他 又在叫喊著什麼。當他被帶到柱子前面,他突然不叫了。他彷彿突然明白了什麼。他明白了 叫喊徒勞無益嗎?還是明白了殺死他是不可能的嗎?總之,他站在柱子旁邊,等待被蒙上眼 睛和一應手續,他也像被打傷的野獸一樣,用閃光的眼睛望著周圍。 皮埃爾這時已無法阻遇自己轉過身去閉住眼睛了。在槍斃第五個人時他和整個人群的好 奇和激動,達到了最高點。像前面幾個一樣,這第五個也顯得平靜:他掩上衣襟,用一只光 腳搔另一只腳。 在給他蒙眼睛時,他自己弄好勒痛他的後腦的結子;隨後,讓他靠到滿是血跡的柱子上 去,他往後一仰,因為那時他覺得站的姿勢不舒適,然後改正一下姿勢,再把兩腳擺整齊, 靠穩了。皮埃爾沒有把目光從他身上移開,不放過極細微的動作。 應該聽到口令了,口令之後應該響起八支步槍的射擊聲。但皮埃爾,勿論他後來怎樣努 力回憶,也沒回憶起一點點射擊聲。他只看到,不知為什麼工場伙計突然倒在繩索上,血從 兩個地方噴射出來,繩索本身在下垂的身體的重壓下松開了,而工場伙計不自然地垂著頭, 屈著一條腿坐了下去。皮埃爾朝柱子跑去。沒有人攔阻他。工場伙計的周圍,嚇壞了的臉色 蒼白的一些人在幹著什麼。留著唇髭的一名法國老兵在解繩子時,下巴在發抖。屍體放下來 了。士兵笨拙地匆忙地托他往柱子後面拖,推到坑裡去。 大家都確切無疑地知道,他們是罪犯,他們是必須把罪證快些掩蓋起來的罪犯。 皮埃爾朝坑裡望了一眼,看到工場伙計屈腿臥著,膝蓋抵著頭朝上蜷著。一邊肩膀高一 邊肩膀低。高的那邊肩膀痙攣地均勻地上下起伏著。但一鏟鏟的泥土在撒向那具屍體。一個 士兵生氣地惡狠狠地病態地向皮埃爾吼了一聲,讓他回去。 但皮埃爾聽不明白,仍舊站在柱子旁,也沒有誰趕他走。 當土坑填滿後,又聽到一聲口令。皮埃爾被帶回原位,而柱子兩邊站成行的法軍隊伍轉 了個半圓,開始齊步走過柱子旁。圈子中央拿著放空了的槍的二十四名步兵,在各連士兵走 過他們身旁時,跑步歸隊。 皮埃爾茫然地看著這批步兵從圈子裡兩人一排地跑出來。除一個外,都回到了隊伍裡。 這個年輕士兵臉色死一般的蒼白,筒帽推到了後面,槍已放下,仍在他射擊的地方面朝土坑 站著。他像醉漢一樣搖搖晃晃,向前走幾步,又向後走幾步,支撐著快要倒下的身軀。一個 年老的軍士從隊列跑出,抓著年輕士兵的肩膀把他拖回了連的隊伍。那群俄國人和法國人, 開始散開。大家默默地走著,頭向下低垂。 「Caleurapprendra□incendier.ヾ一個法國人說。皮埃爾朝那說話的人看去,看到這 是一個兵,他想為他們幹的事自我安慰一下,其實白搭。這人話沒有說完,擺擺手走開了。   ヾ這就是他們放火得到的教訓。 ------------------    戰爭與和平 12 行刑後,皮埃爾與別的犯人隔離開來,單獨囚禁在一座破敗骯髒的小教堂內。 傍晚前,衛隊的軍士帶著兩個兵到教堂來對皮埃爾宣佈,他被赦免,現在進戰俘營去。 皮埃爾不明白對他說的話,起身跟隨那兩個兵走了。他被帶到廣場高處一排排用火燒焦的木 板、梁木和木條搭起的棚子那裡,被送進其中一間。黑暗中,有二十來個各種人物向皮埃爾 圍來。皮埃爾看著他們,不明白這些人是誰。圍過來干什麼,對他有何要求,他聽到他們對 他說的話,但引伸不出任何結論,把它們連貫不起來:他不明白其涵意。他自己對他們有問 必答,但不考慮有誰在聽,懂不懂得他的回答。他看著那些面孔和身影,全都使他覺得一樣 地茫然。 從他看到由不願幹的人進行的可怕屠殺的那一時刻起,他心裡那根維繫著一切,使一切 有生氣的發條,突然彷彿被拔掉了,於是,一切東西倒塌成一堆沒有意義的廢物。雖然他還 沒有弄清楚,他內心對世界太平,對人類和自己的靈魂,對上帝的那種信仰,都已蕩然無 存。這種體驗皮埃爾以前也曾有過,但從未像現在這樣強烈。以前,當皮埃爾心中曾有這種 懷疑時,這懷疑的根源是他自己的過錯。並且,在內心深處,他當時還覺得,免除失望和懷 疑在於他自己。而現在,他覺得,世界在他眼前倒塌了,只剩下一片無用的廢墟,這並不是 他的過錯所造成。他覺得,要回到對人生的信仰上來——他已做不到了。 黑暗中,他的周圍站著一些人:的確是他身上有什麼東西吸引了他們。他們告訴他一些 事,又問他一些事,然後把他帶到一個地方去,最後,他在一個角落安頓下來,他身旁的人 們笑語喧鬧。 「就這樣,哥兒們……就是那個王子,(在﹒那﹒個這一字眼上特別強調)……」在這 間俘虜營對面角落裡的一個聲音說。 皮埃爾沉默地一動不動地坐在靠牆的乾草上,眼睛一忽兒睜開,一忽兒閉上。但當他一 閉眼,他便在他面前看見那張可怕的,尤其是以其純樸表情使人目不忍睹的,工場伙計的面 孔,以及由於內心不安而更為可怕的身不由己的屠殺者的面孔。於是,他又睜開眼睛,在黑 暗中茫然地看著周圍。 挨著他坐著的是一位彎著腰的小個子,皮埃爾注意到他,開初是由於他身子每動一下, 便傳出一股臭汗味來。此人在黑暗中擺動他的兩隻腳,儘管皮埃爾沒有看到他的臉,但他感 覺到此人在不停地看他。眼睛習慣黑暗以後,皮埃爾看出這人在脫靴子。他脫靴子的動作, 吸引了皮埃爾的興趣。 他退卷下纏在一只腳上的細繩子之後,整齊地把它卷起來,並立即解開另一只腳上的細 繩子,同時望著皮埃爾。一手在掛卷好的細繩子,另一只手已開始解另一只腳上的繩子,他 的動作不停地、一個緊接一個,從容不迫地細心而麻利地脫下靴子,把靴子分別掛到頭上的 橛子上,拿出小刀來切下點什麼東西,然後收攏小刀,放在枕頭下,接著坐得更舒服些,兩 手抱著膝蓋,對直盯著皮埃爾。皮埃爾從他那些圓熟的動作上,從他那一角落妥貼安排的內 務上,甚至從他的氣味上,都使他產生某種愉快的安詳的從容不迫的感覺,於是,他目不轉 睛地看著他。 「你遭過很多苦難,是吧,老爺?啊?」這個小個子突然說道。這個動聽的嗓音裡表現 著柔情和純樸,皮埃爾很想回答,但他的下巴在發抖,他覺察到眼淚掉下來了。小個兒在這 一瞬間不讓皮埃爾發窘,也開始用那同樣愉快的嗓音談起話來。 「哎,小雄鷹,別發愁,」他帶著俄國老媽媽說話那樣的娓娓動聽的柔情說。「別發 愁,朋友:忍得一時,過得一世!就是這樣,我親愛的。我們呆在這兒,謝天謝地,沒有委 屈。這兒的人有壞的,也有好的。」他說,一邊說話,一邊靈活地弓起身子站起來,咳嗽著 走向某個地方。 「喲,壞東西,你來啦!」皮埃爾聽到棚子那一頭傳來那同一個柔情的聲音。「你來 啦,壞東西,還記得我!呶,呶,行了。」於是,這個兵把跳到他跟前來的小狗推開,回到 自己位置上坐下。他手裡拿著包在破布裡的什麼東西。 「來,您吃點,老爺。」他說,回到了先前尊敬的語調,並打開卷起的包,遞給皮埃爾 幾個烤土豆。「中午喝的是稀湯。 土豆可是最好吃的!」 皮埃爾整天未吃東西,土豆香味他覺得異常好聞。他謝過這個兵後便開始吃起來。 「怎麼,挺好吧?」士兵微笑著說,拿起一個土豆來,「你要這樣。」他又拿出一把小 折刀,在自己手掌上把那個土豆切成均勻的兩半,撒上些破布裡包著的鹽,遞給皮埃爾。 「土豆好極了。」他又說一遍,「你就這樣吃吧。」 皮埃爾覺得他從未吃過這麼好吃的東西。 「不,我隨便怎樣都行,」皮埃爾說,「可他們為什麼今天要槍斃那些不幸的人!…… 最後一個二十歲上下。」 「嘖,嘖……」小個子說,「罪過啊,罪過啊……」他迅速補充說,彷彿他嘴裡一直准 備著話說,隨時會脫口而出,他繼續說:「您怎麼回事,老爺,您就這樣留在莫斯科了?」 「我沒想到他們來得這樣快。我偶然留下來的。」皮埃爾說。 「那他們是怎樣抓你的呢,小雄鷹,從你的家裡抓住的嗎?」 「不是,我去看大火,他們在那裡抓到我,把我當成縱火犯交法庭審訊。」 「哪裡有法庭,哪裡就有不公平的事。」小個子插進來說。 「你關在這裡很久了吧?」皮埃爾問,快要嚼完最後一個土豆。 「我嗎?上星期日他們把我從莫斯科的軍隊醫院裡抓來的。」 「你是誰,士兵嗎?」 「阿普捨龍團的兵。害瘧疾要死了。他們撤退時什麼也沒有告訴我們。我們二十來個人 躺在醫院裡。我們沒有想到,沒有猜到。」 「那,你在這兒煩悶嗎?」皮埃爾問。 「怎麼不悶,小雄鷹!我叫普拉東﹒卡拉塔耶夫,」他補充說,顯然是為了讓皮埃爾便 於稱呼他。「綽號小雄鷹,軍隊裡這麼叫我。怎麼不悶,小雄鷹!莫斯科——她是眾城之 母。看著這一切如何不煩悶。可是蛆咬白菜心,自己先喪命:老人都這麼說。」他又迅速補 充說。 「怎麼,你怎麼說來著?」皮埃爾問。 「我嗎?」卡拉塔耶夫問道。「我說的:別看人聰明,上帝有法庭,」他說,以為他是 在重複剛才說過的話。並立即繼續說:「您呢,老爺,有領地嗎?有房子嗎?看來,生活美 滿!有女主人嗎?老父母還健在嗎?」他問,而皮埃爾,雖然在黑暗中看不見,感覺到了士 兵的唇邊漾起了忍俊不禁的溫情的微笑。他顯然為皮埃爾父母,尤其是母親不在人世而感到 難過。 「妻子給您出主意,岳母待你如貴賓,哪有自家父親親啊!」他說。「呶,有孩子 嗎?」他接著問。皮埃爾的否定問答,看來又使他痛心,於是,他急忙補充:「沒什麼,人 還年輕,上帝會賞賜,還會有的。只要和睦地相處……」 「現在有沒有都一樣了。」皮埃爾情不自禁地說。 「哎呀,你這個可愛的人。」普拉東表示異議。 「討飯袋和監獄你都別嫌棄。」他坐得更舒服些,咳一聲嗽,看樣子,要準備講一個長 故事了。「給你說吧,親愛的朋友,我那時還在家裡過活的呢,」他開始講。「我們的世襲 產業很富有,土地很多,我們農民過得好好的,還有我們的家也挺好,謝天謝地。七口之家 的老爺子還親自出去收割。過得好好的。都是真正的基督教徒。忽然出事了……」普拉 東﹒卡拉塔耶夫的長故事講他如何趕車去別人的柴林砍木柴,被看林人捉住,挨鞭抽,被審 問,最後被送去當兵。「沒什麼,小雄鷹,」他微笑著語氣一轉。「原以為痛苦,其實高 興!如果不是我犯了罪,本來該弟弟去當兵。但弟弟有五個孩子,而我呢,瞧,只剩下一個 妻子。有過一個女兒,但在當兵前,上帝就把她帶走了。我請假探家,我這就告訴你。我一 看——他們過得比以前好。院子裡滿是牲畜,女人們在家,兩個弟弟出去賺錢。只有米哈伊 洛,最小的,在家。老爺子說,孩子都一樣:哪根指頭咬著都疼。如果普拉東當時沒有剃頭 去當兵。米哈伊洛就得去。他把全家召到一起。你可相信,把神像擺在前面。米哈伊洛,他 說,到這兒來,給他跪下叩頭,還有你,媳婦,跪下,還有孫輩也來下跪。懂嗎?」他說。 「給你說,我親愛的朋友。在世者難逃去。而我們老是要評理:這不好,那不對。我們 的幸福,朋友,就像網裡的水:你一走,鼓了起來,可是把它從水裡拖出來,什麼也沒有。 就是這樣的。」普拉東在乾草上挪動了一下坐位。 沉默片刻後,普拉東站了起來。 「得了,我看,你想睡了吧?」他說,並開始迅速畫十字,念著: 「耶穌基督上帝,尼古拉聖徒,弗洛拉和拉夫拉ヾ,耶穌基督上帝,尼古拉聖徒,弗洛 拉和拉夫拉,耶穌基督上帝——憐憫我們,拯救我們吧!」他說完,深深一鞠躬,站起身, 歎一口氣,然後坐到乾草上。「這就是說,放倒像個石頭,扶起像個麵包。」他說完了,然 後躺下,把軍大衣拉來蓋上。   ヾ羅馬帝國戴奧克裡先朝的殉道者弗羅拉斯和勞拉斯,被列入東正教的聖徒中,農 民把他們兩個當成馬神,並且把他們的名字讀錯了。 「你讀的是什麼禱辭?」皮埃爾問。 「哦?」普拉東說,「讀的是什麼嗎?向上帝祈禱呀,你難道不祈禱?」 「不,我也祈禱,」皮埃爾說。「但你說的是什麼:弗洛拉和拉夫拉?」 「可不是,」普拉東很快地回答,「馬神呀,牲口也該憐惜,」卡拉塔耶夫說。「喲, 壞東西,縮成一團了。暖和了,小狗崽,」 他說,觸摸了一下腳底下的狗,一翻身便馬上睡著了。 外面,遠方傳來哭聲和喊叫聲,透過板屋縫隙看得見火光;但屋裡是沉寂和黑暗。皮埃 爾久久未能入睡,睜著眼睛躺在黑暗裡自己的舖位上,聽著旁。邊睡著的普拉東的均勻的鼾 聲,漸漸覺得,那個已毀壞了的世界,如今帶著一種新的美,在新的不可動搖的基礎上,在 他的心靈中活動起來。 ------------------    戰爭與和平 13 在皮埃爾進去住了四個星期的那間戰俘營裡,有二十三名戰俘,三名軍官,兩名文官。 皮埃爾後來覺得這些人都好像籠罩在大霧裡,但普拉東﹒卡拉塔耶夫則以最強烈最寶貴 的印象,作為整個俄羅斯的善良的圓滿的東西的化身,而永遠留在皮埃爾心上。當第二天清 晨,皮埃爾看到自己的鄰居時,關於圓的第一印象就完全得到了證實:普拉東身穿法軍大 衣,腰間系一條繩子,頭戴制帽,腳穿草鞋,他的整個身形都是圓的,頭完全是圓的,背、 胸、肩膀,甚至連他那隨時準備抱住什麼的雙手,都是圓圓的;愉快的笑臉,褐色的溫柔的 大眼睛,也是圓圓的。 從普拉東﹒卡拉塔耶夫看,講述的他當兵時間久,參加過不少戰役加以判斷,他應該有 五十多歲了。他自己不知為什麼不能斷定他年齡多大,但他的牙齒,又白又堅固,他開口笑 時,露出兩排完整無缺的半圓形的牙(他常笑);胡子和頭髮沒有一根白的,同時,整個身 軀顯得靈活,分外結實而富有耐力。 他的臉,雖然有些細碎的魚尾紋,但卻流落出天真年少的表情;他的嗓子是愉快動聽 的。但他說話的主要特點,是直截了當和流暢。他似乎從不想他說過什麼和將要說什麼;這 就是他說得快和語調純正的原因,因而有特殊的不可抗拒的說服力。 他的力氣和手腳的靈便在關進戰俘營的最初幾天,表現得好像他不懂得什麼是疲勞和疾 病。每天早晨和晚上,他在躺下時就說:「上帝保佑,放倒像石頭,扶起像麵包。」早晨起 床時,總要聳聳肩膀說:「躺下來,蜷縮成一團,起了床,抖擻精神。」也真的如此,他只 要一躺下,立刻睡得像石頭一樣,而只要一站直了,便立刻毫不遲延地去找事情干,就像小 孩子一起床便耍玩具一樣。他樣樣會幹,不頂好,但也不算壞。他會烤麵包,煮食物,縫 補,刨木板,上靴底。他總是有活兒干,只是在晚上聊聊天,他愛聊天,也愛唱歌。他唱歌 不像歌唱家那樣,知道有人在聽他們唱,而是像鳥兒那樣,似乎因為他必須發出這些聲音 來,就像必須伸懶腰或散步一樣;同時,這些聲音總是尖細的,溫柔的,近乎女人的聲音, 如怨如訴,而這時他的面部表情非常嚴肅。 作了囚犯,滿臉長起胡子,他好像扔掉了一切加之於他身上的外來的士兵的東西,不由 自主地恢復了從前的農夫的老百姓的習慣。 「歇假的兵士——散在褲腰外面的的襯衫。」ヾ他時常說。他不情願講自己的當兵生 涯,儘管並不惋惜,還常常反覆說,整個服役期間沒捱過一次鞭笞。當他聊天的時候,主要 講自己陳年的,他所珍視的「耶穌」徒的,他本該說「農夫」的生活的回憶。ゝ   ヾ俄國農民覺得襯衫扎進褲腰拘束,不習慣。 ゝ「基督的」與「農民的」兩字俄語發音極像。這裡譯為耶穌徒的。 充滿他的語言裡的成語,大多是不文雅而粗獷的那些成語,並不是士兵使用的,而是老 百姓的日常習用語,把它們單獨抽出來看是沒有意義的,但湊到話裡說出來,則突然顯示出 深刻的機智。 他往往說出與他剛才說過的相抵觸的話來,但前後兩種法說都是正確的。他愛說,能 說,用討好話和成語裝飾他的語言,那些成語,皮埃爾覺得是他自己造出來的;而他談話的 主要魅力,在於他說的事都是單純的,往往是皮埃爾視而不見的,而一經他道出,便具有莊 嚴優雅的特點。他喜歡聽一個士兵晚上講故事(老是那些相同的故事),但更喜歡聽關於現 實生活的聊天。他愉快地微笑著,邊聽邊插話,同時還問這問那,以便他能摸清那些聊天內 容的精彩之處。至於眷戀、友誼、愛情這些事,照皮埃爾對他的了解來看,卡拉塔耶夫卻未 曾有過;但他也愛過,並且和生活裡遇到的一切,尤其是和人——不是和某個知名的人,而 是和出現在他面前的人們相親相愛,和衷共濟。他愛他的狗,愛難友,愛法國兵,愛他的鄰 人皮埃爾;但皮埃爾感到,儘管卡拉塔耶夫對他很親熱(他是不自覺地這樣子來表示敬重皮 埃爾的精神生活),但他一分鐘也不會為同他分開而難過。皮埃爾也開始對卡拉塔耶夫抱著 同樣的感情。 普拉東﹒卡拉塔耶夫對所有其余的俘虜來說,也是個一般的士兵,都叫他小雄鷹或普拉 托沙,善意地開他的玩笑,支他的差。而對皮埃爾來說,他在第一個晚上就使皮埃爾想象 到,他已作為一個不可思議的、圓滿的、永恆的純樸和真理的化身永遠留在皮埃爾心上。 普拉東﹒卡拉塔耶夫除了禱辭,不會背誦別的什麼。他說起話來,好像只知開頭,而不 知如何收尾。 皮埃爾有時為他的談話感到驚異,請他重說一遍時,普拉東總回憶不出一分鐘前講過的 內容,就像他不能把他愛唱的歌給皮埃爾說出歌詞一樣。比如歌詞是:「親愛的,小白樺樹 啊,我多麼痛苦啊。」而在歌詞上顯不出任何意義來。他不明白,也不可能明白從他話裡單 獨抽出來的字的意義。他的每一句話和每一個行動,都是他所不知的現實的表現,那現實便 是他的生活。但他的生活,照他自己看來,作為一種單獨的東西,是沒有意義的。只有作為 他經常感覺得到的那個整體的一部份,他的生活才有意義。他的話和行動的表露,都是順 暢,必然和直接的,像花朵散發芳香。他不可能從單獨抽出來的一個行動和一句話上,理解 其價值或意義。 ------------------    戰爭與和平 14 從尼古拉那裡得到哥哥與羅斯托夫家住在一起,在雅羅斯拉夫爾的消息後,瑪麗亞公爵 小姐不顧姨母的勸阻,立刻準備趕往那裡去,並且不止一個人去,而是帶著侄子去。這樣做 難與不難,可能與不可能,她都不問一問,也不想知道:她的責任是,不僅自己要守在可能 已垂危的哥哥身旁,還要盡一切可能把兒子給他帶去,因此她登上車子走了。若謂安德烈公 爵並未親自寫信給她,則瑪麗亞公爵小姐的解釋是,要末他太虛弱,不能動筆,要末他認 為,對她和對兒子,這條漫長的旅途都太困難太危險了。 瑪麗亞公爵小姐是在幾天之內作好啟程準備的。她的車輛包括她乘坐到沃羅涅得來的那 輛大型公爵馬車,一輛四輪馬車和一輛貨車。同她一起走的是布裡安小姐,尼古盧什卡和家 庭教師,老奶媽,三個使女,吉洪,和姨媽派給她的一個年輕聽差兼跟班。 走往常經過莫斯科的那條路想都別想,因此瑪麗亞公爵小姐必須選擇的迂迴的路是:取 道利佩茨克,梁贊,弗拉基米爾和舒亞。這條路很長,因驛馬不是處處都有,所以又很艱 難,同時,在梁贊附近(聽說)已出現法國軍隊,甚至還有危險。 在這一艱難旅途中間,布裡安小姐,德薩爾和公爵小姐的僕人,都為她的果斷和處事能 力驚訝。她比所有的人晚安息,比所有的人早起床,而且任何困難都擋不住她。由於她那使 隨行者佩服的處事能力和精力,在第二周結束前,他們已抵達雅羅斯拉夫爾。 在沃羅涅日的最後幾天,瑪麗亞公爵小姐品嚐到了一生中最大的幸福。她對羅斯托夫的 愛已不再使她感到折磨和焦躁不安。這種愛情充滿了她整個靈魂,已構成她本人的不可分割 的一部分,她再也不去抗拒它。最近一段時期以來,瑪麗亞公爵小姐確信——雖然她從不在 心裡明確地肯定地對自己這樣說——,她已墮入情網。她確信這點,是在和尼古拉見最後一 面的時候,就是他來告訴她,她的哥哥與羅斯托夫家在一起的那一次。尼古拉一個字也沒暗 示,在哥哥和娜塔莎之間,現在(即安德烈公爵健康恢復期間)可以重修舊好,但瑪麗亞公 爵小姐從他臉上看出,他是知道並有打算的。不過,雖然如此,他對她的態度——小心翼 翼,溫柔,殷勤——不僅沒有改變,而且他似乎還高興,現在他與瑪麗亞公爵小姐之間的親 戚關係,使他能更自如地對她表示自己的友情與愛心,瑪麗亞公爵小姐有時這樣想。她知 道,這是她生活中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愛,並且覺得,她享受到了愛情,她幸福,因而很平 靜。 但心靈方面的幸福,不僅並不阻礙她全心為掛念哥哥而感覺得痛苦,相反地,這一心境 的平靜,使她更有可能完全陷入對哥哥的思念。她的這種感情,在從沃羅涅日動身前的時刻 裡表現得如此強烈,以致送行的人見她那痛苦絕望的面孔,都相信她會在路上病倒,但正是 旅途的勞頓和操心(她是以她的幹練去應付著的),使她暫時去掉悲痛,並給了她力量。 像人們旅行時常有的情形那樣,瑪麗亞公爵小姐只想著旅行,忘掉了旅行的目的。但臨 近雅羅斯拉夫爾時,能使她產生聯想的東西又展現在她腦際,勿須再過幾天,當晚,瑪麗亞 公爵小姐的不安便達到了極端的限度。提前派去雅羅斯拉夫爾探聽羅斯托夫家住處和安德烈 公爵情況的跟班,在城門口碰到大型公爵馬車時,一見公爵小姐伸出車窗外的那張煞白的 臉,嚇了一大跳。 「我什麼都打聽到了,公爵小姐:羅斯托夫家的人住在廣場旁,在商人布龍尼科夫家。 不遠,就在伏爾加河邊上。」跟班說。 瑪麗亞公爵小姐用驚恐疑問的眼神看著他的臉,不明白他為什麼不回答主要的問題:哥 哥怎樣了?布裡恩小姐替她提出了這個問題。 「公爵好嗎?」她問。 「爵爺閣下也同他們住在那裡。」 「那麼,他還活著,」公爵小姐心裡想,接著低聲問:「他好嗎?」 「下人們說:他還是那樣。」 「還是那樣」是什麼意思,公爵小姐不問了,只是迅速偷偷看了一眼七歲的尼古盧什 卡,他坐在她對面,正高興地看著這個城市,於是,她低下頭,沒有再抬起來,直到這輛大 馬車顛簸搖晃隆隆地走到停下來為止。折疊腳蹬匡啷一聲放了下來。 車門開了。左邊是水——一條大河,右邊是台階,台階上站著數名小廝,一名女僕和一 位紫紅臉的,梳一條粗黑辮子的姑娘,她在微笑,但笑得難看勉強,瑪麗亞公爵小姐有此印 象(這是索尼婭)。公爵小姐跑著上台階,勉強微笑的姑娘說:走這邊,走這邊!於是,公 爵小姐走進前廳,出現在一位有著東方臉型的老婦人面前,她帶著深受感動的表情快步迎上 前來。這是老伯爵夫人。她抱住公爵小姐,開始吻她。 「Monenfant!」她說道,「jevousaimetvousconnaislongtemps.」ヾ   ヾ我的孩子!我愛您,並且早就認識您了。 儘管自己也很激動,瑪麗亞公爵小姐知道她是伯爵夫人,應該同她應酬幾句。但她不知 如何說,講了幾句客氣的法語,語氣與伯爵夫人對她說話的語氣相同,又問:「他現在怎 樣?」 「大夫說沒有危險,」伯爵夫人回答,但說話時歎了一口氣,眼睛往上看,而她裝出的 這副表情與她的話相矛盾。 「他在哪裡?可以看他嗎,可以嗎?」公爵小姐問。 「馬上,公爵小姐,馬上,我的朋友。這是他的兒子?」伯爵夫人朝著同德薩爾一道進 來的尼古盧什卡說道。「咱們都住得下來,房子很大。哦,多迷人的男孩子!」 伯爵夫人把公爵小姐帶進了客廳。索尼婭同布裡安小姐攀談。伯爵夫人愛撫小男孩。老 伯爵進屋來歡迎公爵小姐。他在公爵小姐上次見到他以來,起了非常大的變化。那時候,他 是一個精神抖擻、愉快、自信的長者,現在看來可憐和不知所措。伯爵同公爵小姐談話時, 不停地看其他人,好像向他們探詢,他說話是否得體。在莫斯科和他的家財毀棄之後,一經 脫離生活常軌,好像他便失去了對自己活著的意義的認識,覺得生活中已沒有他的位置了。 雖然只想快些見到哥哥,雖然苦於在只想見到他的時刻卻被耽擱,而且人們在強顏誇獎 她的侄子,公爵小姐仍注意到她周圍發生的一切,感覺到必須暫時服從她已身陷其中的新的 安排。她知道這一切都是必要的,雖然她很難受,但她不埋怨他們。 「這是我的外甥女,」伯爵介紹索尼亞說,「您不認識她吧,公爵小姐?」 公爵小姐向她轉過身去,並壓下心頭對這姑娘的敵意,吻了她。但圍住她的這些人的情 緒,與她所想的事情相去甚遠,她的心情仍然沉重。 「他在哪裡?」她對著大家再一次地問道。 「他在樓下,娜塔莎同他在一起,」索尼婭回答,臉紅了,「已派人問去了。我想您累 了吧,公爵小姐?」 懊惱的眼淚,從公爵小姐眼裡湧了出來。她轉身想再問伯爵夫人怎樣去哥哥那裡時,門 裡響起輕快的急促的,又好像愉快的腳步聲。公爵小姐回過頭去,看見幾乎是跑著進來的娜 塔莎,那個老早以前在莫斯科見面時,她很不喜歡的娜塔莎。 可是公爵小姐還沒來得及看清這個娜塔莎的臉,就已明白,這是她同病相憐的誠摯的伙 伴,因而是她的朋友。她急忙迎了上去,擁抱著她,靠在她肩頭上哭了起來。 坐在安德烈公爵床頭的娜塔莎,一聽到瑪麗亞公爵小姐到達的消息,便悄悄離開他的房 間,用瑪麗亞公爵小姐覺得急忙的,似乎愉快的步子跑來看她。 在她跑進客廳時,她激動的臉上只有一種表情——愛的表情,對他,對她,及對所有使 她相愛的人感到親切的東西的無限的愛,也即是憐惜、為他人感到痛苦、熱忱地渴望獻出整 個自己以幫助他人的表情,看得出,在這一時刻,娜塔莎心口絲毫沒考慮自己,沒考慮自己 同他的關係。 聰敏的瑪麗亞公爵小姐,從娜塔莎的臉上一眼便看出這一切,因而又悲又喜地伏在她肩 頭上哭了一場。 「咱們走吧,咱們去看他吧,瑪麗。」娜塔莎說道,並帶著她向另一間屋子走去。 公爵小姐抬起臉來,擦乾眼睛,然後看著娜塔莎。她覺得,她會從她那裡知曉一切。 「他怎樣了?」她把問題剛一提出,又突然停下了。她覺得,言辭不足以用來詢問,也 不足以用來回答。娜塔莎的臉和眼睛會把什麼都說得更清楚更深刻的。 娜塔莎看著她,但好像害怕和猶豫不決,是否說出她所知道的全部情況;她好像覺得, 在這雙看穿她心靈深處的明亮的眼睛面前,不可能瞞住她看到的全部實情。娜塔莎的嘴唇突 然抖動,歪扭的皺紋出現在嘴角,她蒙住臉失聲痛哭。 瑪麗亞公爵小姐什麼都明白了。 但她仍然寄予希望,用那為她所不相信的言辭問道: 「他的傷現在怎樣?總之,情況怎樣?」 「您,您……會看到的。」娜塔莎唯有這樣說。 她倆在樓下他的房間外面坐了一會兒,為了止住哭泣,臉上平靜地去看他。 「全部病情經過是怎樣的?他早就惡化了嗎?那是什麼時候開始的?」瑪麗亞公爵小姐 問道。 娜塔莎說,最初,由於發燒和疼痛,情況是危險的,但在特洛伊茨前後,這事過去了, 醫生只怕一樣——生壞疽。但這一危險也過去了。但到了雅羅斯拉夫爾,傷口開始化膿(娜 塔莎清楚有關化膿的全部情況以及別的情況),大夫說,化膿可以有好的結果。然後又發燒 發冷。大夫說,發冷發燒並不那麼危險。 「但兩天前,」娜塔莎開始說,「突然發生那……」她忍住不哭出來。「我不知道原 因,但您這就會看到他情況怎樣。」 「衰弱了嗎?瘦了嗎?……」公爵小姐問。 「不,不是那樣,更糟。您會看到的。噢,瑪麗,他太好了,他不能,不能救活了,因 為……」 ------------------    戰爭與和平 15 當娜塔莎用習慣的動作推開他的房門,讓公爵小姐先進去時,瑪麗亞公爵小姐的喉嚨哽 咽得馬上就要放聲大哭。無論她如何控制,無論她如何努力保持平靜,她都知道她沒法見到 他時不流淚。 瑪麗亞公爵小姐明了娜塔莎說的:兩天前他出現了那種情況,是什麼意思。她明了,這 意味著他突然變得溫和了,而這種溫和易於感動是死亡的前兆。她走近房門時,便已在想象 中看到安德留沙那張臉,那張她童年見到的柔和、瘦削、可愛的臉,他的臉不常這樣,所以 總是給她以強烈的影響。她也知道,他會對她說一些輕輕的溫情的話,像父親臨終前對她說 的那些話,並且,她會忍受不了,而伏在他身上嚎啕大哭。但遲早總會這樣,免不了的,於 是,她跨進了房間,在喉嚨裡忍也忍不住愈來愈要哭出來的一剎那,她用近視的眼睛漸漸分 辨出他的體形,找到了他的臉,她終於看到他的臉,並和他目光相遇。 他躺在沙發上,周圍塞著枕頭,穿一件松鼠皮長袍。他消瘦蒼白,一只枯瘦的、白得透 明的手拿著一條小手巾,另一只手抹著他稀疏的長出來的胡子,緩緩移動著手指頭,眼睛望 著來人。 瑪麗亞公爵小姐看到他的臉,和他相互對視的時候,突然放慢了腳步,並且感覺到眼淚 一下子干了,哭泣也止住了。捕捉到他的臉上和眼裡的表情,她突然膽怯起來,覺得自己有 罪。 「可我在什麼地方有罪呢?」她問自己,「在於你活著,並想著活人,而我!……」他 冷峻的目光回答說。 在他緩緩地打量妹妹和娜塔莎的時候,他那不是往外看,而是內視的深刻的目光裡,幾 乎含有敵意。 他同妹妹接吻,互相吻了吻手,像他們從前一樣。 「你好,瑪麗,你是怎麼到達這兒來的?」他說,聲音平靜陌生,像他的目光一樣。假 如他爆發出絕望的叫喊,那叫喊反倒不會比他此時說話的聲音更令瑪麗亞公爵小姐害怕。 「也把尼古盧什卡帶來了嗎?」他同樣平靜、緩慢地問,並且顯然努力地在回憶。 「你現在身體怎麼樣?」瑪麗亞公爵小姐問,問得使她自己都吃驚, 「這嘛,我的親愛的,該問醫生,」他說,在看來盡量使自己和顏悅色之後,他又說, 只是用嘴說話(他顯然心裡完全不想他說的什麼): 「Merci,ch□reamie,d』□trevenue.」ヾ   ヾ謝謝你來了,親愛的。 瑪麗亞公爵小姐握住他的手。這使他略微皺眉,但不明顯。他沉默著,而她不知道說什 麼。她明白了他兩天來發生的情況。他的話裡面,他的聲調裡面,尤其在目光裡——冷冷的 幾乎含著敵意的目光裡——感覺得出使一個活人害怕的對世俗生活的疏遠。他好像難以理解 一切有生命的東西;但同時你會覺得,他不理解有生命的東西,並非因為他喪失了理解力, 而是因為他理解別的活人不理解也不能理解的東西,這些東西吞沒了整個的他。 「瞧,命運多麼奇怪地把我們帶到了這裡!」他說,打破了沉默,並指著娜塔莎。「她 一直照料著我。」 瑪麗亞公爵小姐聽著,但不明白他說的話。他,聰穎溫柔的安德烈公爵,怎麼可能當著 他所愛的人的面,(而這個人也愛他)說出這樣的話呢!假使他還想活下去,他是不會用冷 冷的傷人的口氣說出這句話來的。假如他不知道他將死去,他怎麼這樣不憐惜她,怎麼能當 著她的面說出這句話呢!對此,只有一個解釋:那就是一切對他都無所謂了,而一切都無所 謂了,則是因為某種別的最重要的東西給予他以啟示。 談話是沒有生氣的,不連貫的,並時時中斷。 「瑪麗是取道梁贊來的。」娜塔莎說。安德烈公爵未注意到她叫他的妹妹瑪麗。而娜塔 莎,當他的面這樣稱呼她之後,卻第一次自己注意到了。 「呶,又怎樣呢?」他說。 「她聽說,莫斯科全城燒燬了,完全,好像……」 娜塔莎停住:本來就不該說的。他看來是在掙扎著聽,然而總是做不到。 「是啊,燒燬了,都在說呢,」他說道,「這很可惜。」他開始直視前方,用手指茫然 地抹平胡子。 「你,瑪麗,見到尼古拉伯爵了嗎?」安德烈公爵突然說道,看來是希望使她們高興。 「他寫信到這裡來說,他非常喜歡你,」他繼續簡略地平靜地說,至於他的話對活人具有的 複雜意義,看來他無法全部了解。「假如你也愛上了他,要是你們結婚……那是很好的 呢。」他又補充一句,說得還有點快,似乎對他找了很久終於找到的話感到喜悅。瑪麗亞公 爵小姐聽到了他的話,但他的話對她毫無意義,只不過證實,他現在離一切有生命的東西可 怕地遙遠。 「幹嗎談我!」她平靜地說,看了娜塔莎一眼。感覺到她的目光停留在自己身上,娜塔 莎沒有抬頭看她。大家再度沉默。 「Andre,你想……」瑪麗亞公爵小姐突然用顫抖的聲音說,「你想見尼古盧什卡嗎? 他一直很懷念你。」 安德烈公爵幾乎看不出地微笑了,這還是第一次呢,但瑪麗亞公爵小姐,她是那樣熟悉 他的臉色,卻恐懼地看到,這不是歡樂的微笑,不是對兒子慈愛的微笑,而是輕微的、溫和 的嘲笑,嘲笑瑪麗亞公爵小姐堅持己見,使用了這最後一著來激發他的感情。 「好,我為尼古盧什卡感到高興。他好嗎?」 當尼古盧什卡被帶到安德烈公爵面前,他害怕地看著父親,但沒有哭,因為誰也沒哭, 安德烈公爵吻了他,卻顯然不知道同他說什麼。 尼古盧什卡被帶走後,瑪麗亞公爵小姐再次走近哥哥,吻他,接著再也忍不住地哭了。 他凝視著她。 「你哭尼古盧什卡嗎?」他問道。 瑪麗亞公爵小姐哭著,肯定地點點頭。 「瑪麗,你知道《福音》……」但他突然沉默下來。 「你說什麼?」 「沒什麼。不該在這裡哭呢。」他說,仍然用冷漠的目光看著她。 當瑪麗亞公爵小姐哭出來的時候,他明白,她是哭尼古盧什卡就要沒有父親了。他集中 了一股巨大力量,努力回到塵世生活中來,轉向她們所抱的看法。 「是的,她們應該覺得遺憾!」他想,「不過,這是多麼簡單啊!」 「天上的鳥兒不種不收,你們的主尚且養活它們。」ヾ他自言自語道,並且想說給公爵 小姐聽。「啊不,她們有自己的理解,她們不會理解的!她們所以不能理解,是因為她們珍 視的感情,我們覺得重大的思想,所有這一切——都是無用的。 我們不能心靈相通啊!」於是,他沉默了。   ヾ是《新約﹒馬太福音》第六章第二十六節。 安德烈公爵的小兒子只有七歲。他剛學會識字,什麼也不懂。這天之後,他感受了很多 東西,得到了知識,觀察力,經驗;但是,就算他先已具備了這些能力,他也不可能比這一 時刻更好更深刻地明白他父親,瑪麗亞姑姑和娜塔莎之間的場面的意義。他什麼都明白了, 一聲不哭就離開了房間,默默地走到尾隨他出來的娜塔莎旁邊,害羞地用沉思的俊秀的眼睛 看了看她;他那向上翹著的鮮紅的上嘴唇顫抖了,他把頭靠在她身上哭了。 從這天起,他躲著德薩爾,躲著愛撫他的伯爵夫人,要麼一個人坐著,要麼膽怯地去接 近瑪麗亞姑姑和娜塔莎,他似乎喜歡娜塔莎勝過自己的姑姑,他悄悄地羞怯地纏著她們。 瑪麗亞公爵小姐走出安德烈公爵房間,完全明白了娜塔莎臉上告訴她的一切。她不再同 娜塔莎談論挽救他生命的希望。她和她輪流守候在他沙發旁,不再哭泣,只是不停地祈禱, 內心求助於那個永恆的不可企及的主宰,他的存在已經在垂死者的頭上感覺到了。 ------------------    戰爭與和平 16 安德烈公爵不僅知道他會死去,而且感到他正在死去,並且已經死去一半了。他體驗到 了遠離塵世的意識,和愉快而奇怪的輕松的感覺。他不著急不慌張地等待他正面臨的時限。 那威嚴的永恆的未知的遙遠的主宰,他在自己生命的延續中不斷觸摸到他的存在,此時已迫 近他,並且,照他所體驗到的奇怪的輕松的感覺,幾乎是易於理解的,可以感覺得到的…… 他曾經害怕過終極。他兩次體驗過死亡,即終極的恐怖這一駭人而痛苦的感覺,但現在 他已不明白這種感覺了。 他第一次體驗到這種感覺,是在炮彈像陀螺一樣旋轉著朝他飛來的時候,他望著休耕 地、灌木叢和天空,知道這是死神向他撲來。當他負傷後醒來,他心裡剎那間綻開了那猶如 從壓制著他的人生中掙脫出來的,永恆的自由的不再受人生之約束的愛的花朵,於是,他不 懼怕死亡,也不去想它。 在他負傷後度過的那些痛苦的孤獨和半昏迷的日子裡,他愈思考永恆之愛的新原則給他 的啟示,他便愈脫離人間生活,他自己倒不覺得,愛一切,愛一切人,永遠為愛犧牲自己, 即是誰也不愛,即是——不要過人間生活。而且,他愈是沉浸在愛的原則之中,他愈是遠離 著生活,也愈徹底地清除了當人們沒有了愛時,那道生與死之間的障礙。在他這第一次想到 他應該死的時候,他對自己說:好吧,這樣更好。 但在梅季希村那天晚上,當他在半昏迷中,那個他想見到的人出現在他面前,當他把她 的手放到自己的嘴唇上,流下無聲的喜悅的眼淚時,對一個女人的愛情不知不覺潛入他的心 中,又把他同人生聯在一起。又喜又驚的思想又來打擾他。回想起他在包扎站見到庫拉金那 一時刻,他現在不會再陷入那一次的情感中了:他現在反而耽心他是否還活著。但他不敢去 問。 他的病情與他的生理狀況一致,但娜塔莎稱之為「他出現了那種情況」的事,發生在瑪 麗亞公爵到來的前兩天。這是那種生死之間最後的精神上的搏鬥,死亡取得了勝利。這是對 生命之珍惜的突然覺醒,它體現於對娜塔莎的愛情,也是最後一次屈從地面對未知的恐怖。 這是一個晚上,他,飯後總是這樣,處於低燒狀態,但思想異常清晰。索尼婭坐在桌 旁,他在打盹,突然,身上出現一股幸福的感覺。 「啊,這是她來了!」她心裡想。 果然,在索尼婭剛才坐的地方傳來娜塔莎進門的腳步聲。 從她開始看護他的時候起,他便時時體會到與她親近的這種生理上的感覺。她坐在斜對 著他的扶手椅裡,遮住照著他的燭光,編織襪子。(安德烈公爵有一回告訴她,誰都不善於 像老媽媽那樣看護病人,她們總是一邊看護,一邊織襪子,而織襪子的動作裡有安詳感,聽 了之後,她便學起編織襪子來了)。她纖細的手指飛快地織著,時而撞響織針,她的下垂的 沉思的面孔的側影被他看得很清楚。她動了一下——線團從她膝上滾落。她顫抖一下,看了 他一眼,用手遮住蠟燭,小心翼翼地靈活地彎下腰去,拾起線團,又坐回原處。 他不眨眼地望著她,看到每當她自己動一下,她便要深深歎一口氣,但又不敢這樣,只 得小心地喘氣。 在特羅伊茨修道院,他倆談起了過去,他告訴她,如果他活著,他會為自己負傷而永遠 感謝上帝,是受傷使他又同她在一起,但從那以後,他們從未談過未來。 「這可不可能呢?」他此時一邊看著她,聽著金屬織針輕微的碰擊聲,一邊想著。「難 道命運這樣奇怪地帶我到她面前,僅僅是為了讓我死去?……難道人生之真理展現在我面 前,僅僅由於我在虛妄中度過了一生?我愛她勝過世界上的一切。可我愛她又能怎麼辦?」 他想,同時不由自主地習慣性地呻吟起來,他每當痛苦時就有這樣的習慣。 聽到呻吟聲,娜塔莎放下襪子,彎腰靠近他,突然她看見他閃光的眼睛,便輕快地起 身,走向他身邊,俯下身去。 「您沒睡?」 「沒有,我朝您看了很久了;您進來我感覺到了。誰都不像您這樣給我如此柔和的寧 靜……光明,我高興得很想哭。」 娜塔莎更靠近了些。她的臉閃耀著狂喜的光輝。 「娜塔莎,我太愛您了,超過世上的一切。」 「可我呢?」她轉過臉去,只一瞬間,「為什麼太愛呢?」她說。 「為什麼太愛?……呶,您怎麼想,您心裡,您整個心有什麼感覺:我能活下去嗎?照 您看會怎樣?」 「我相信,我相信!」娜塔莎幾乎是喊叫,熱烈地握住他的兩隻手。 他不作聲。 「那該多好啊!」於是,他握住她的手吻了一下。 娜塔莎感到幸福和激動;但她立刻想起這不應該,他需要平靜。 「原來您沒有睡,」她壓下自己的喜悅說,「盡量使自己睡著吧……請您。」 他握一下她的手便放開了,而她回到蠟燭旁,坐回原來的姿勢。她看了他兩次,他的眼 睛朝她閃著光呢,她給自己規定織多少,對自己說,不織完它,決不再看他一眼。 果然,這以後他迅速閉上眼睛,而且睡著了。他睡了不久,突然出一身冷汗,驚醒了過 來。 他入睡之際,仍在想著這整個期間都在想的問題——生與死。而更多地是想著死,他覺 得自己離它更近了。 「愛呢?什麼是愛?」他想道。 「愛妨礙死亡。愛便是生存。只是因為我愛,我才明白一切、一切,只是因為我愛,才 有一切,才存在一切,也僅僅是因為我愛。一切都只同愛聯繫著。愛是上帝,而死——即 是:我,作為愛的分子,回歸到總的永恆的源泉裡去。」這樣地想,使他感到慰藉。但這只 是想。其中還有缺失,那是偏於個人的,智力的東西——還看不顯著,於是,依然不安和難 以解釋,他睡著了。 他夢見他躺在他現在躺著的房間裡,但沒有受傷,而是好好的。許多不同人物,卑微 的,冷淡的,出現在他面前,他們同他交談,爭辯著勿須爭辯的事情。他們打算去一個地 方。安德烈公爵模糊地想起,這一切都毫無意義,他有別的最重要的事務,但仍繼續說下 去,用一些空洞俏皮的話使他們驚訝。漸漸地、不知不覺地,這些人物全部開始消逝,一切 只剩下一個關門的問題。他起身朝房門走去,以便插上門栓,把門關閉好。一切有賴於他來 不來得及緊閉房門。他走,急忙走,但他的腳不能邁動,他於是知道他來不及關門,但仍然 徒勞地鼓足全身力量。他陷入痛苦的恐怖之中。這恐怖是死亡的恐怖:「它」就站在門外。 但就在他無力地笨拙地朝房門爬去的時候,這一可怕之物已從另一邊壓過來,沖破了房門。 某種非人之物——死亡——已快破門而入,應該把門頂住才對,他夠著門了,鼓起最後的力 氣——關門已不可能了——哪怕就頂住它;但他的力氣微弱,而且不靈活,因而在可怕之物 推擠下,房門被打開,但是又關上了。 它又一次從那邊壓過來。他最後的超出自然的力量白費了,兩扇房門無聲地被撞開。 「它」進來了,而它就是「死亡」。於是,安德烈公爵死去。 但就在死去的那一瞬間,安德烈公爵想起他是睡著的,同時,在死的那一瞬間,他給自 己身上用力,醒了過來。 「是的,這就是死。我死了——我醒了。是的,死——便是覺醒。」突然間他的心裡亮 了起來,那迄今為止罩住未知物的簾幕,在他心靈的眼睛面前掀起來了。他感到好像掙脫了 以前捆住他的力量,他感到了從那時以來沒有離開過他的那奇怪的輕松。 當他在冷汗中醒來,在沙發上動彈的時候,娜塔莎走到他身旁,問他是怎麼了。他不回 答她,而且不理解她,只是用奇怪的目光看著她。 這就是瑪麗亞公爵小姐到達前兩天,他發生的情況。從那天起,正如醫生所說,內熱有 了壞的發展,但娜塔莎並不在意醫生的話,她看到了那些可怕的,對她更勿庸懷疑的精神上 的徵兆。 從那天開始,對於安德烈公爵,從夢中醒來的同時——也就是對人生的覺醒。他覺得, 與生之延續相反的生之覺醒,並不比與夢之延續相反的夢之覺醒來得更緩慢。 在這比較緩慢的覺醒過程中,沒有什麼可怕的急遽的東西。 他最後的時日過得平常而又單純。 沒有離開過他的瑪麗亞公爵小姐和娜塔莎也感覺到了這點。她們不哭,不顫栗,在最後 時間裡,她們自己也感覺到,已不是在照料他(他已經沒有了,他離開了她們),而是在照 料關於他的最親密的回憶——他的身軀而已。她倆的這一感覺非常強烈,以至死的外在的可 怕的一面,已不能對她們有影響,她們也不認為需要發洩她們的悲傷。她們既不在他面前 哭,也不背著他哭,而且絕口不在她們之間講起他,她們覺得無法用言語表達她們內心明白 的東西。 她倆都看到,他愈來愈深地,緩慢而平靜地離開她們,沉入到那一個某處,並且她們兩 人都知道,這應該如此,這樣好。 給他作了懺悔,領了聖餐;大家都來他這裡告別。當兒子被帶到他跟前,他用嘴唇吻了 他便轉過頭去,不是因為他覺得心情沉重和遺憾(這一點瑪麗亞公爵小姐和娜塔莎是明白 的),而是僅僅因為他哭了,要求他做的事也完了;但當人們告訴他為兒子祝福,他這樣做 了,又睜開眼張望,彷彿詢問還有什麼需要做的。 魂靈正在離去的軀體最後顫動的時刻,瑪麗亞公爵小姐和娜塔莎在他旁邊。 「逝世了?!」在他的軀體一動不動地,並且在冷卻下去,躺了幾分鐘之後,瑪麗亞公 爵小姐說道。娜塔莎走過去,向那雙僵死的眼睛俯下身去,急忙闔上了它們。她闔上了那雙 眼睛,沒有親吻它們,而是伏身在那個關於他的最親密的回憶的體現上。 「他到哪裡去了?他現在在何方?」 當把洗淨的屍體穿好壽衣,讓它躺在桌上的棺材裡的時候,大家前去訣別,並且都哭了。 尼古盧什卡哭了,困惑的悲痛撕裂他的心。伯爵夫人和索尼婭哭了,力娜塔莎惋惜並且 想到他已不在人世。老伯爵哭了,想到很快,他覺得,他也要跨出這同一可怕的一步。 娜塔莎和瑪麗亞公爵小姐現在也在哭泣,但她們不是出於自己個人的悲傷,他們哭泣是 由於虔敬的感動,她們的心靈因面對她們所目睹的死亡之隱秘而深受感動,死亡的隱秘即簡 單而又莊嚴。 ------------------   黃金書屋 整理校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