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爭與和平 1 人的智力難以理解產生各種現象的根本原因。但是人的內心感到需要尋找這些原因,人 的智力不深入剖析產生各種現象的無數的複雜的各種條件,而這些條件中每一條單獨來看都 能被說成是原因,只抓住首先碰到的最容易理解的一個近似的條件,於是說:這就是原因。 在許多歷史事件中(在這些歷史事件中人的行動是觀察對像)上帝的意志是最原始的近似條 件,其次是站在最顯著的歷史地位的人的意志,即是歷史上的英雄的意志。但是,只要深入 剖析每一個歷史事件的實質,也就是深入剖析參加這些事件的全體人民群眾的活動,就會完 全弄清,歷史上的英雄的意志非但沒有支配人民群眾的行動,而且他們的意志總是被人民群 眾的意志所支配。不管是這樣或那樣去理解歷史事件的意義似乎都完全一樣。然而,一些人 說,西方人向東方推進,那是因為拿破侖要這樣做,另一些人說,這件事之所以發生是因為 它必然要發生,這兩種人的說法和另兩種人的說法的差別完全一樣,一些人說,地球是不轉 動的,行星都圍繞著地球轉,另一些人說,他們不知道是什麼東西支撐著地球,但是他們知 道,地球和其他行星的運動是受某些法則所支配著的。除了所有原因中的一種原因之外,一 個歷史事件沒有也不可能有多種原因。但是有某一些法則支配著各種事件,這些法則有些尚 不清楚,有些已被我們探索出來了。只有當我們完全拋棄在一個人的意志中去尋找原因的時 候,才能發現這些法則;與此相同的是,只有當人們拋掉那些有關地球的一切成見,才能揭 示行星運動的法則。 歷史學家認為,在波羅底諾戰役和莫斯科被敵人占領並焚毀之後,在一八一二年的戰爭 中最重要的插曲就是俄國軍隊從梁贊大路進入卡盧日斯卡雅大路,然後直趨塔魯丁諾營地的 運動——即所謂的越過紅帕赫拉的側翼進軍。歷史學家把這一天才功勳的榮譽歸功於各種不 同的人,並且爭論,榮譽究竟屬於誰。甚至外國的歷史學家,甚至法國的歷史學家在談及這 次側翼進軍的時候,都承認俄國統帥的天才。但是,為什麼軍事著作家及其追隨者都認為, 這次拯救了俄國和擊敗拿破侖的側翼進軍,是某個人深思熟慮的創舉——這實在太難以令人 理解。首先,令人難以理解的是,這一軍事行動的深思熟慮和英明在什麼地方,因為要知道 軍隊所處的最佳位置(當它不受攻擊的時候),是在糧草多的地方——這不需要動什麼腦 筋。每一個人,就是一個愚笨的十三歲的小孩也不用費力就會知道,在撤出莫斯科之後,一 八一二年軍隊最有利的位置是在卡盧日斯卡雅大路。因而,第一,不能理解,歷史學家們為 了弄清這次軍隊運動的奧秘之處,使用了什麼樣的推理方法。第二,尤其令人難以理解的 是,歷史學家們究竟是怎樣看出這次軍事行動使俄國得救而使法國失敗;因為這次側翼進 舉,如果在此之前,或與此同時和在此之後發生另外的情況,就可能對俄國軍隊來說是毀滅 性的,而對法國軍隊來說則是幸運的。如果說,自從完成這次軍事運動之後,俄國軍隊的軍 事地位改善了,那麼,無論如何也不能由此得出這次軍事運動是那個原因。 這次側翼進軍,假如沒有其他一些條件的巧合,不僅不會給俄國軍隊帶來任何好處,而 且可能把俄國軍隊毀滅掉。如果莫斯科沒有被焚毀,那將會怎樣呢?如果繆拉不知俄國軍隊 的行蹤,那將會怎樣呢?如果不是拿破侖按兵不動,那將會怎樣呢?如果按照貝尼格森和巴 克萊的建議在紅帕赫拉附近打一仗,那將會怎樣呢?如果法國人在俄國軍隊渡帕赫拉河的時 候發動進攻,那將會怎樣呢?如果拿破侖在到達塔魯丁諾的時候,立即只用他進攻斯摩稜斯 克的十分之一的兵力進攻俄國軍隊,那將會怎樣呢?如果法國人進攻彼得堡,那將會怎樣 呢?……在所有這些假設中,只要任何一條成為事實的話,側翼進軍的結局就不是拯救而是 毀滅。 第三,令人最難以理解的是,研究歷史的人故意不願看見,這次側翼進舉不能歸功於任 何一個人,在任何時候都沒有任何一個人對它有所預見,從菲利的撤退也和它完全一樣,在 任何時候都沒有任何一個人看清楚它的全貌,它是由無數的各種各樣的條件一步一步地、一 個事件接著一個事件、隨著時間的推移逐漸顯露出來的,只有當它已經完成和已經成為過去 的時候,它的全貌才呈現出來。 菲利的軍事會議上俄軍將領們多數認為理所當然應當沿著下城大路徑直往後退卻。以下 事實可以證明:與會者多數意見都贊成這樣撤退,特別是會後總司令和管理糧秣的蘭斯科伊 那場有名的談話。蘭斯科伊向總司令報告說,軍隊給養主要集中在奧卡河沿岸的圖拉和卡盧 加省,如果向下城撤退,給養存放地就被寬闊的奧卡河隔斷,而初冬季節河運是不可能的。 這是必須撇開那個最自然的直趨下城的想法的第一個跡象。軍隊沿梁贊大路向南行進,離給 養更接近了。後來,甚至不知俄國軍隊去向的法國軍隊按兵不動,並且保護圖拉的兵工廠, 主要的,要接近給養存放地點,使軍隊向南移動,進入圖拉大路。冒險渡過帕赫拉河向圖拉 大路運動時,俄國軍隊的司令官們曾打算在波多爾斯克停留下來,並沒有考慮塔魯丁諾陣 地,但是,無數的情況和先前不知俄國軍隊蹤跡的法國軍隊的再次出現、作戰計劃、主要是 卡盧加的糧秣充足,迫使俄軍向南移動,向給養所在地的交叉路口轉移,從圖拉大路轉到卡 盧日斯卡雅大路,直趨塔魯丁諾。正如無法回答莫斯科是何時撤退的一樣,無法回答,到底 是誰決定轉移到塔魯丁諾的。只有當軍隊由於無數的千差萬別的力量相互作用的結果抵達塔 魯丁諾之後,人們才自信地說,他們本來就是這樣想的,早就預見到這一點了。 ------------------    戰爭與和平 2 著名的側翼進軍只是,俄國軍隊在敵人進攻下一直往後退卻,在法國人停止進攻之後, 離開當初采取的徑直路線,見到後面沒有追擊,就自然而然地轉向給養充足的地區。 假如俄國軍隊不是在英明的統帥領導下,而只是一支沒有指揮官的軍隊,那麼,除了從 糧草較多、物產較富的地區,沿著一條弧線朝莫斯科迂迴之外,不會做出任何別的抉擇。 從下城大路向梁贊、圖拉和卡盧日斯卡雅大路轉移,是那麼自然而然的事,就連俄國的 逃兵都向那個方向跑,而且彼得堡方面也要求庫圖佐夫朝那個方向轉移。在塔魯丁諾庫圖佐 夫接到皇帝的近乎申斥的信,責備他走梁贊大路,要他占領卡盧加對面的陣地,其實在接到 皇帝的信時,他已經站在那個陣地上了。 俄國軍隊這個球,在所有戰役和波羅底諾會戰的推動下,沿著推力的方向滾動,在推力 已經消失,又沒有獲得新的推力的時候,它就在那個理所當然該停的位置上停住了。 庫圖佐夫的功績不在於什麼天才,通常稱為戰略機動,而在於只有他一個人懂得所發生 的事件的意義,只有他一個人在當時就懂得法國軍隊已失去作戰能力的意義,只有他一個人 堅信波羅底諾戰役是一次勝利;只有他一個人——以他處在總司令的地位,理應傾向於進攻 的,——竭盡全力阻止俄國軍隊去作無益的戰鬥。 在波羅底諾受了傷的那頭野獸躺在逃走的獵人把它扔下的某個地方,它是否還活著,是 否還有力量,或者它只是暫時躲藏起來了,這一些獵人都不知道。突然聽到了那頭野獸的呻 吟聲。 法國軍隊這只受傷的野獸的呻吟,是派洛裡斯頓到庫圖佐夫營地求和,這是它行將滅亡 的暴露。 拿破侖自信,無所謂好和壞,只要是他想到的就是好的,他就這樣靈機一動給庫圖佐夫 寫了幾句毫無意義的話:   「MonsieurleprinceKoutouzov,j』 envoiepr□sdevousundemesaidesdecampsg□nerauxpourvousenB tretenirdeplusieursobjetsinteressants.Jed□sirequevotrealtesseajoutefoi□ceq u』illuidira,surtoutlorsqu』ilexprimeralessentimentsd』estimeetde particuli□reconsid□rationquej』aidepuislongtempspoursapersonne… C□ttelettren』□tant□autrefin,jeprieDieu,monsieurleprinceKoutozov,qu』 ilvousaitensa sainteetdignegarde. Moscou,le30Octobre,1812Sign□: Napol□on」ヾ 「jeseraismauditparlapast□rit□sil』onmeregardaitcommelepremiermoteurd』 unaccommodementquelB conque.Telestl』es-pritactueldemanation.」ゝ庫圖佐夫回答說,但是他仍然不 遺余力地阻止他的軍隊進攻。   ヾ法語:「庫圖佐夫公爵,我派一名參謀將軍同您談判許多重要的問題。我請求閣 下相信他對您說的話,特別是他向您表示我久已對您懷有的尊敬和景仰。 並此祈禱上帝給 您以神聖的庇護。 莫斯科 一八一二年十月三十日 拿破侖」 ゝ法語:如果把我看作干任何和談勾當的主謀。我就會受到咒罵。我國人民的意志就是 這樣。 法國軍隊在莫斯科搶劫了一個月,俄國軍隊在塔魯丁諾附近駐紮了一個月,雙方軍隊力 量對比(士氣和數量)發生了變化,俄國人方面占據了優勢。對比迅速的改變,雖然俄國人 還不知道法國軍隊的位置和人數,無數的跡象都表現出必須立刻發起進攻。這些跡象是:洛 裡斯頓的派遣,塔魯丁塔的糧草充裕,來自各方關於法國人的無所事事和混亂的消息,我軍 各團隊都補充了新兵,晴朗的天氣,俄國士兵長期的休整以及休整後的士兵通常對公務自發 產生躍躍欲試的心情,對於久已消失蹤跡的法國軍隊的情況的好奇心,俄國哨兵現在竟敢有 在塔魯丁諾法國駐軍附近放哨的勇氣,關於農民和游擊隊輕易就戰勝法國人的消息,由此而 產生的羨慕心情,只要法國人還占領著莫斯科,人人都抱有復仇的決心,還有更主要的,每 個士兵雖然不十分清楚,但是都意識到力量的對比現在已經起了變化,優勢在我們方面。實 際力量對比既然起了變化。進攻就勢在必行了。正如分鐘轉完一圈之後,塔鐘就自動鳴響一 樣地準確,隨著力量的重大變化,軍隊上層的活動加強了,有如塔鐘絲絲作響和敲打起來。 ------------------    戰爭與和平 3 俄國軍隊受庫圖佐夫及其參謀部和彼得堡的皇帝指揮。在彼得堡尚未獲悉莫斯科已失守 的消息之前,就擬定好一個詳細的全面作戰計劃並送交庫圖佐夫作為作戰方針。雖然這個計 劃是假定莫斯科尚在我方手中時擬定的,但是仍然得到參謀部的贊同並準備付諸執行。庫圖 佐夫只寫下了,遠方的作戰指令總是難以執行的。為了解決所碰到的困難,彼得堡又發出了 新的指示,並且派來了監視和報告庫圖佐夫行動的人員。 除此之外,俄國軍隊改組了整個參謀部,增補了巴格拉季翁陣亡後空缺的位置和拂袖而 去的巴克萊的職位。還十分慎重地考慮怎樣才更好些:把甲放到乙的位置上,把乙放到丙的 位置上。或者相反,把丙放到甲的位置上,等等,除了使甲和乙滿意之外,似乎還有什麼事 情能與此相關。 在參謀部裡,由於庫圖佐夫與他的參謀長貝尼格森為敵,還由於皇帝派來的心腹在場和 人員的變動,複雜的派系鬥爭比平時更加激烈了。甲暗算乙,乙暗算丙,等等,在整個的調 動和改組過程中都是如此。在所有這些相互暗算中,其主要目標是軍事,所有這些人都想爭 奪軍事領導權,但是,軍事卻不以他們的意志為轉移,它按照理所應當的那樣進行著,這就 是說,它總是與他們的設想不相符合,而是順應人民群眾的意願,發展、變化。所有這些錯 綜複雜、紛亂如麻的陰謀詭計,只不過是在高級將領之間必然會發生的事情,現在真實地反 映出來。 「米哈伊爾﹒伊拉裡奧諾維奇公爵!」在塔魯丁諾戰役之後接到的皇帝在十月二日的信 中寫道。「莫斯科於九月二日落入敵人手中,您上一次的報告是二十日寫的;在此期間,不 但沒有對敵人采取行動和解放古都,據您上一次的報告,您甚至仍然在繼續往後撤退。謝爾 普霍夫已經被敵人的一支部隊占領,圖拉及其著名的、我軍不可缺少的兵工廠也處在危險之 中。我從溫岑格羅德將軍的報告中得知,敵人的一支上萬人的兵團正在向彼得堡大路運動。 另一支幾千人的軍隊正向德米特羅夫運動。第三支法國軍隊正沿著弗拉基米爾大路向前運 動。第四支是一支相當龐大的兵團,駐紮在魯查和莫扎伊斯克之間。拿破侖本人直至二十五 日仍然在莫斯科。根據所有這些情報,敵人已經把軍隊分成若干大支隊,拿破侖本人及其近 衛軍仍然在莫斯科,在這種情況下,要說您所面對的敵人的力量很強大,使您難以發起攻 擊,那會是可能的嗎?正相反,可以推測,他可能用比您所率領的軍隊軟弱得多的分隊或者 至多用一個兵團追擊您。看來,利用這些條件,您可以有利地去進攻比您軟弱的敵人,消滅 他,或者至少迫使他退卻,把現在仍被敵人占領的各省的重要部份奪回我們自己手中,從而 使圖拉和其他內地城市避免危險。如果敵人派出火兵團進攻彼得堡,威脅到這個未能保留很 多軍隊的首都,那要由您負這個責任,因為你掌有托付給您的軍隊,只要采取堅決的有力的 行動,您有一切辦法免除這一新的災難。您要記住,為了莫斯科的失守,您要對我們受辱的 祖國負責。我會嘉獎您,對這一點您是有經驗的,我的決心不會有絲毫動搖,不過我和俄羅 斯有權利要求您全力以赴、堅決,獲得成功,您的智力、軍事才能和您所統率的軍隊的驍勇 善戰,都告訴我們,您不會辜負我們的期望。」 但是,就在這封表明彼得堡已覺察出這種真實力量對比的信還在路上的時候,庫圖佐夫 已經無法制止他所指揮的軍隊發動進攻了,戰鬥已經開始了。 十月二日,外出偵察的哥薩克沙波瓦洛夫用步槍打死了一只兔子,打傷了另外一只,他 在追逐打傷的那只兔子時,追到了樹林中,碰到了沒有設任何警戒的繆拉的左翼部隊。後來 這個哥薩克笑著對他的夥伴們講述他幾乎落入法國人手中的情形。一名少尉聽到這個故事 後,就報告了他的指揮官。 那個哥薩克被叫去詢問;哥薩克的軍官們想利用這個機會奪回一些馬匹,但是一個與高 級將領認識的指揮官把這件事報告了參謀部的一位將軍。近來參謀部裡的情形非常緊張。耶 爾莫洛夫在幾天前去見貝尼格森,請求他運用他對總司令的影響,勸總司令發動進攻。 「假如我不認識您,我還以為您不願意去做您所請求的事了。我一勸告什麼,他閣下一 定做相反的事情。」貝尼格森回答。 派出的偵察騎兵證實了那個哥薩克的報告,這足以證明,時機已經成熟。盤緊的發條松 開了,時鐘在絲絲作響,要鳴響了。庫圖佐夫雖然有他那徒有虛名的權力,有他的聰明才 智、豐富的經驗和對人的識別能力,但是他不能不注意到貝尼格森親自向皇帝呈交的報告、 全體將軍們的一致願望,他意料到的皇帝的願望,以及哥薩克們的報告,他再也不能制止那 不可避免的行動了,於是他不得不違心地下達命令干他認為無益而且有害的事情,——他對 既成事實加以認可。 ------------------    戰爭與和平 4 貝尼格森所呈交的有關必鬚髮動進攻的意見書和那個哥薩克所做的關於法軍左翼未設防 的報告,只不過是必需下達進攻命令的最後跡象罷了,於是決定十月五日開始進攻。 十月四日早晨,庫圖佐夫在作戰命令上簽了字。托爾對葉爾莫洛夫宣讀了那個作戰命 令,請他作進一步的部署。 「好的,好的,我現在沒有時間,」葉爾莫洛夫說道,隨即離開了那間農捨小屋。由托 爾起草的作戰命令寫得很漂亮,和在奧斯特利茨寫的作戰命令一樣,不過這一次不是用德文 寫的。 「DieersteColonnemarschiertヾ要向某某地點和某某地點進發, dirzweiteColonnemarschiertゝ要向某某地點和某某地點進發,」等等。在紙面上,所有這 些縱隊都在指定時間到達指定位置並消滅敵人。正如所有的作戰計劃一樣,一切都想得很美 滿,也正如執行所有的作戰計劃一樣,沒有一個縱隊在所指定的時間抵達所指定的地點。   ヾ法語:第一縱隊。 ゝ法語:第二縱隊。 當作戰計劃準備好應有的份數之後,就叫來一位軍官,並派他把文件送給葉爾莫洛夫, 要他去執行。這個年輕的騎兵軍官,庫圖佐夫的傳令官,對交付給他的任務的重要性感到滿 意,他立即馳往葉爾莫洛夫的住處去了。 「出去了。」葉爾莫洛夫的勤務兵回答道。 騎兵軍官又前往什爾莫洛夫常去的一位將軍那裡。 「不在,將軍不在。」 騎兵軍官騎上馬,又前往另外一個人那裡。 「不在,都出去了。」 「可別讓我承擔這種延遲的責任!這多惱火!」那個軍官想道。他騎著馬走遍了整個營 地。有些人說,他們看到葉爾莫洛夫和另外一些將軍向某處去了,有的說,他大約回家去 了。那個軍官連午飯也沒有吃,一直找到下午六點鐘。哪裡都沒有葉爾莫洛夫,誰也不知道 他在哪裡。軍官在一位同事處匆忙吃了點東西,然後又到前已去找米洛拉多維奇。米洛拉多 維奇也不在家,那裡的人對他說,米洛拉多維奇去參加基金將軍舉行的舞會,葉爾莫洛夫大 概也在那裡。 「那舞會在哪裡呢?」 「嘿,在哪裡,在葉奇金。」一個哥薩克軍官指著遠處的一所地主的房子,說。 「怎麼在那裡,在防線以外?」 「他們派了兩個團去防衛,他們在那裡尋那麼大的開心,簡直嚇人!有兩個樂隊,三個 合唱隊。」 那個軍官馳往防線以外去找葉奇金。他向那所房子馳去,老遠就聽見和諧而歡樂的士兵 舞曲。 「在草地上……在草地上!……」口笛聲和托爾班琴ヾ琴聲伴著舞曲,時而被喊叫聲淹 沒,那個軍官聽到這些聲音,心中也很高興,但是同時他又有點害怕,惟恐這麼久沒有把交 付給他的重要的命令送到,因此而獲罪。已經過了八點鐘了。他下了馬,走進這所地處俄國 人和法國人之間而仍然保存完好的地主住宅的門廊,在餐廳和過廳裡,聽差們正忙碌著端酒 上菜,歌手們站在窗子外面。那個軍官被讓了進去,他立刻就看見軍隊所有的重要的將軍 們,其中就有葉爾莫洛夫那高大而顯赫的身形。所有的將軍們站成半圓形,都解開了上衣, 臉色通紅,興高采烈,高聲大笑。在大廳中央,一個滿臉通紅、個子不高、容貌俊秀的將軍 敏捷地跳特列帕克舞。 「哈,哈,哈!尼古拉﹒伊凡諾維奇,好啊!哈,哈,哈! ……」   ヾ托爾班琴是舊時波蘭和烏克蘭的一種雙頸撥弦樂器。 那個軍官覺得,在此時此刻,他帶著重要的命令進來,會受到雙重責備,因此,他寧可 等上一會;然而有一位將軍看見了他,獲悉他來的原因之後,就告訴了葉爾莫洛夫。葉爾莫 洛夫聽到後陰沉著臉走向那個軍官,從他手中接過文件,沒有對他說一句話。 「你以為他是偶然走開的嗎?」參謀部裡的一個同事那一天晚上在談到葉爾莫洛夫的時 候對那個騎兵軍官說道。「這是一種手段。這全都是故意的。跟科諾夫尼岑過不去。你看 吧,明天會亂成什麼樣子!」 ------------------    戰爭與和平 5 第二天清晨,衰老的庫圖佐夫起床後,做了祈禱,穿上衣服,懷著他必須指揮一場他並 不贊成的戰鬥的不愉快的心情,坐上馬車,從列塔捨夫卡(離塔魯丁諾五俄裡)出發去擔任 進攻的各縱隊集合的地點。庫圖佐夫坐在馬車裡睡睡醒醒,醒醒睡睡,傾聽著右方有沒有槍 聲,戰鬥開始了沒有?然而,四周一片寂靜。只有潮濕而陰郁的秋天初露的晨光。當走近塔 魯丁諾時,庫圖佐夫看見在他經過的路上,有騎兵牽著馬去飲水。庫圖佐夫仔細看了看他 們,停住馬車,詢問他們屬於哪一個團隊。那些騎兵所在的縱隊本來早就應當到很遠的前方 某地去埋伏。「錯了,可能弄錯了。」老總司令想到。然而再往前走一段,庫圖佐夫看見步 兵團隊的士兵們都架起了槍,只穿著襯褲,有的在喝粥,有的在抱柴。叫來一位軍官,這位 軍官報告說,沒有任何進攻的命令。 「怎麼沒有……」庫圖佐夫剛一開頭,就立刻按捺住自己,派人去找一位級別高的軍官 來見他。他走下馬車,低著頭,沉重地喘著氣,來回不停地走動,一言不發地等候著。當被 叫來的總參謀部的軍官艾興一到,庫圖佐夫的臉被氣得發紫,這並不是因為這個軍官犯了什 麼錯誤,只是因為他是他發洩怒氣的一個夠格的對象。於是,老人氣得渾身發抖,喘息著, 已經處在瘋狂狀態,在他氣得在地上打滾的時候,總是這種樣子,他向艾興進攻了,揮舞著 雙手威嚇他,喊叫著,用最粗鄙的話罵他。另一個碰巧闖來的布羅津上尉,這個無辜者也遭 受到同樣地命運。 「你這個混蛋怎麼這麼壞?槍斃你!壞蛋!」他揮動雙臂,身子搖搖晃晃,用嘶啞的聲 音喊叫著。他感受到生理上的痛楚。他,總司令,閣下大人,所有的人都說,在俄國還從來 沒有任何一個人在任何時候擁有他所擁有的權力,他如今被弄到這種地步——在全軍面前鬧 了個大笑話。「我白白忙著為今天祈禱上帝,白白熬個通宵,白白費腦筋考慮各種事情!」 他在心裡想道。「當我還是一個小小的軍官的時候,也從來沒有人敢這樣來取笑我……可是 如今!」他好像遭到鞭打一樣感到生理上的痛楚,他不能不用憤怒和痛苦的喊叫來加以發 洩;但是他很快就洩了勁,他向四下裡看了看,覺得自己剛才說了許多難聽的話,他坐上馬 車,默默地回去了。 他的怒氣一經發完,就不再發怒了,庫圖佐夫無精打采地眨著眼聽那些辯解和袒護的話 (葉爾莫洛夫本人第二天才來見他),聽貝尼格森﹒科諾夫尼岑和托爾提出的那個流產了的 行動推遲到第二天進行的堅決要求,而庫圖佐夫又不得不同意了。 ------------------    戰爭與和平 6 第二天,部隊在天黑以後在指定地點集合,夜晚行軍。這是一個秋天的夜晚,天空佈滿 暗紫色的雲彩,但是沒有下雨。地面潮濕,但是並不泥濘,軍隊無聲無息地行進著,只是偶 而可以聽到炮兵的微弱的叮噹聲。不准高聲談話,不准吸煙和打火;盡量不讓馬嘶鳴。行軍 的隱秘增加了它的魅力。人們愉快地行進著。有些縱隊以為他們已經達到了目的地,停了下 來,架起槍,在冰冷的土地上躺了下來;有些縱隊(大多數)走了一整夜,顯然走到他們不 該到的地方。 奧爾洛夫﹒傑尼索夫伯爵帶領一隊哥薩克(所有分隊中一支最無足輕重的分隊)在指定 時間到達了指定地點。這支分隊停扎在一座森林的邊緣——由斯特羅米洛瓦村去德米特羅夫 斯科耶村的一條小路上。 快要天亮的時候,還在打瞌睡的奧爾洛夫伯爵被驚醒了。一個從法軍軍營逃跑過來的人 被帶進來。這人是波尼亞托夫斯基兵團的波蘭籍中士。這個中士用波蘭語解釋說,他之所以 投奔過來,是因為他在軍中受人欺負,他早就應當被提升為軍官了,他比任何人都勇敢,因 此他拋開他們,還要想報復他們。他說,繆拉就在相距他們只一俄裡的地方過夜,只要他帶 一百名衛隊,他就可以把他活捉過來。奧爾洛夫﹒傑尼索夫伯爵和他的同事們商量了一下。 這個建議太誘惑人了,簡直令人難以拒絕。人人都自告奮勇要去,人人都想要試一下。經過 多次爭論和反覆酌量之後,決定由格列科夫少將帶兩團哥薩克同那個中士一道去執行這一任 務。 「你可要記住,」奧爾洛夫﹒傑尼索夫伯爵在送走那個中士時對他說,「你要是說了謊 話,我一定把你當一條狗吊死,要是真的,我就賞給你一百個金幣。」 那個中士面帶堅決的表情對這些話未作回答,跨上馬,隨著迅速集合起來的格列科夫的 人馬一同出發了。他們隱沒在森林之中。奧爾洛夫伯爵送走了格列科夫,在黎明前的涼爽空 氣中瑟縮著身子,由於這件事是他自己作的主,心情很激動,他走出樹林瞭望敵人的營地, 這時在天邊的魚肚白色和即將燃盡的火堆的微光中隱約可以望見敵人的營地。在奧爾洛 夫﹒傑尼索夫伯爵右方,我們的縱隊本應在那片裸露的斜坡上出現。奧爾洛夫伯爵向那邊望 去,雖然離得較遠,還是可以望見我們的縱隊的,可是沒有看見。奧爾洛夫﹒傑尼索夫伯爵 覺得,法國軍營開始活動起來,特別是根據一個眼力好的副官說的話證實了這一點。 「啊,實在太晚了。」奧爾洛夫伯爵望著那個軍官說道。他突然覺得,正如我們信任的 人不在眼前時常有的情形,已經完全清楚,明明白白,那個中士是一個騙子,他說了個大 謊,天知道他把兩個團的人帶到哪裡去了,由於這兩個團的人馬不在,全部俄國的攻擊給破 壞了。怎麼能在這麼龐大的軍隊中活捉到一個總司令? 「的確,他撒謊,這個壞蛋。」伯爵說。 「可以把他叫回來。」一個侍從說道,這個侍從和奧爾洛夫﹒傑尼索夫伯爵有同感,在 瞭望敵營時就覺得這次行動不可靠。 「呃?真的……你是怎樣想的?是應當讓他們去還是不應當讓他們去?」 「您叫他們回來,是嗎?」 「叫他們回來,叫他們回來!」奧爾洛夫伯爵看看表,突然堅決地說,「恐怕要晚了, 天大亮了。」 於是一位副官馳進樹林去找格列科夫。當格列科夫回來的時候,奧爾洛夫﹒傑尼索夫伯 爵由於取消了這次嘗試,由於一直等不到步兵縱隊出現,還由於敵人就在眼前,心情很激動 (他這個分隊人人都很激動),決定發動進攻。 「上馬!」他低聲命令道。士兵們各就各位,劃了十字…… 「上帝保佑!」 「烏拉——!」喊聲響徹整個森林,哥薩克士兵們端著槍,一連跟著一連,像從一條口 袋裡倒出來一般,飛快地越過小溪,快活地向敵軍營地沖殺過去。 第一個看見哥薩克的法國人發出一聲絕望的驚恐的叫喊,全營的人還沒來得及穿上衣服 就朦朦朧朧地扔下大炮、槍支和馬匹向四面八方逃跑。 如果哥薩克不顧及他們身後和周圍的東西,乘勝追擊法國人,他們有可能生擒繆拉,將 那兒所有的東西一一繳獲,指揮官們是打算這樣做的。但是,哥薩克們在繳獲戰利品和俘虜 之後,就沒法使他們向前推進,沒有一個人聽從命令。這次俘獲了一千五百名俘虜,三十八 門大炮,許多旗幟,還有哥薩克們認為最重要的馬匹、馬鞍、被服,以及其他許多東西。所 有這一切都要進行處理,俘虜和大炮要安置,戰利品要分配,他們自己中間有的吵鬧,有的 你爭我奪,哥薩克們都為此忙得不亦樂乎。 不再受到追擊的法國人清醒過來了,他們整理了一下隊伍,開始進行還擊。奧爾洛 夫﹒傑尼索夫伯爵仍然在等候別的縱隊到來,沒有繼續進攻。 與此同時,按照命令:「dieersteColonnemarschiert,」ヾ等等,貝尼格森指揮的和 托爾統率的那些遲到的步兵縱隊,已經按照應有的順序出發,也正如通常那樣,已經走到某 個地點,不過那不是指定到達的地點。興高采烈出發的士兵們停了下來;怨聲四起,一片混 亂,又返回到某地。馳馬過來的副官和將軍們喊叫著,怒氣沖沖,互相爭吵,說他們完全走 錯了,也來晚了,責罵某某人,如此等等,終於大家無可奈何地揮了揮手,又往前走,走到 哪裡算哪裡。「不管怎麼走,總能走到!」果然走到了,但不是指定地點,有些縱隊到達了 指定地點,但是太晚了,已經毫無作用,只有挨打了。托爾在這場戰鬥中扮演了維羅特爾在 奧斯特利茨戰役扮演的角色,他騎著馬到處奔忙,到處都發現事與願違。天已大亮時,他馳 馬來到停扎在樹林中的巴戈烏特兵團所在地,而這個兵團早就應該和奧爾洛夫﹒傑尼索夫會 合了。托爾為這一失誤而焦急、氣憤,他認為應當有人對此負責,他策馬來到兵團司令官面 前,嚴厲地斥責他,他說,就為了這,應當槍斃他。巴戈烏特是一個文靜的、能征善戰的老 將軍,他也因為一路拖延、混亂和錯誤百出被搞得筋疲力竭,令人驚訝的是,他一反平日的 溫文爾雅,大發雷霆,他對托爾說了許多難聽的話。   ヾ法語:第一縱隊向某地進發。 「我不願受任何人教訓,我和我的士兵不會比別人更怕死。」他說完,就率一師人前進 了。 心情激動的勇敢的巴戈烏特冒著法國人的炮火向田野走去,他不考慮這時就進入戰鬥是 否有益,就帶領一師人冒著槍林彈雨沖了上去。危險、炮彈、槍彈,這些正是處在憤怒中的 他所需要的東西。在敵人的頭幾排槍彈中,一顆子彈把他打死了,接著幾排槍彈,打死了許 多士兵。他的一師人馬冒著炮火毫無益處地堅持了一會兒。 ------------------    戰爭與和平 7 在這些縱隊中,另有一個縱隊應當從正面進攻法國人,然而庫圖佐夫在這個縱隊裡。他 十分清楚地知道,這次違反他的意志進行的戰鬥,除了弄得十分混亂以外,不會有別的結 果,於是就他的權力所及,盡力阻止部隊進攻,他按兵不動。 庫圖佐夫騎著他那匹小灰馬,默默地走著,他懶懶地回答向他提出的發動進攻的建議。 「您老是把進攻掛在嘴上,你沒有看到我們尚不善於打複雜的運動戰。」他對請求前進 的米洛拉多維奇說。 「今天早上沒能生擒繆拉,部隊沒有按時到達指定地點,現在什麼也辦不到啦!」他對 另一個人回答道。 庫圖佐夫聽說,依據哥薩克的情報,法軍後方先前一個人也沒有,而現在已有兩個營的 波蘭士兵,他轉過臉,斜著眼看了看身後的葉爾莫洛夫(他從昨天起就沒有同他說過一句 話)。 「您瞧,還要求進攻呢,制定了種種作戰方案,可是一旦動手,什麼都沒有準備好,而 警覺的敵人卻采取了應對的措施。」 葉爾莫洛夫聽了這些話,瞇起眼睛,淡淡一笑,他懂得,對於他來說,暴風雨已經過去 了,庫圖佐夫僅以這種暗示為滿足。 「他這是拿我來取笑。」葉爾莫洛夫碰了一下站在他身旁的拉耶夫斯基的膝蓋,悄悄說 道。 過了不大一會,葉爾莫洛夫走近庫圖佐夫,恭恭敬敬地報告說: 「閣下,現在為時還不晚,敵人還沒走。您是不是下令進攻?否則近衛軍連一點硝煙也 看不見了。」 庫圖佐夫一句話也不說,當人們向他報告說繆拉的部隊在撤退的時候,他下了進攻命 令;然而每前進一百步要停三刻鐘。 整個戰鬥就只有奧爾洛夫﹒傑尼索夫的哥薩克所做的那點事情,其余的軍隊只是白白損 失了幾百人。 由於這次戰役,庫圖佐夫獲得了一枚鑽石勳章,貝尼格森也得到一些鑽石和十萬盧布, 其余的人按照級別都得到了許多令人愉快的好處,在這次戰役之後,參謀部又作了新的調動。 「我們總是搞成這個樣子,都搞顛倒了!」在塔魯丁諾戰役之後,俄國的軍官們和將軍 們說道,現在也還是有人這樣說,這給人一種感覺,似乎有一個傻瓜把事情搞糟了似的,要 是我們,就不會這樣。然而說這種話的人,他們不是不知道他們所說的那件事情,就是有意 欺騙他們自己。所有的戰役——塔魯丁諾、波羅底諾、奧斯特利茨等戰役,都不是按照戰役 的制定者的設計進行的。這就是最本質的情況。 無數自由的力量(因為沒有任何一個地方比人們在進行殊死搏鬥的時候更加自由)影響 著戰鬥的趨勢,而這個趨勢從來都不可能未卜先知,也從來不會與某種力量的趨勢相符合。 如果同時有許多各種不相同的力作用於某一物體,該物體運動的方向不可能與任何一個 力的運動的方向相符合;而總是平均最短的方向,即力學所說的平行四邊形的對角線。 如果我們在歷史學家的著述中,特別是在法國歷史學家的著述中,發現他們對戰爭和戰 斗都是按照事先制定的計劃進行的,那我們唯一可以得出的結論是,這些論述是不真實的。 塔魯丁諾戰役顯然沒有達到托爾想達到的目的,軍隊沒有按照他規定的順序投入戰鬥; 也沒有達到奧爾洛夫伯爵的目的——生擒繆拉,或者,也沒有達到貝尼格森和別的人想要一 舉殲滅整個師團的目的,軍官們也沒有達到想參加戰鬥並能榮立戰功的目的,或者哥薩克們 也沒有達到想得到比他們已經得到的還要更多的戰利品的目的,諸如此類。如果那次戰役的 目的是實際上已經達到的目的的話,那麼,當時所有俄國人的一個共同願望(把法國人從俄 國趕出去,消滅他們的軍隊),那麼,問題就十分明顯,塔魯丁諾戰役正是因為矛盾而出, 所以恰好是那個時期所必需的戰役。很難而且也不可能設想出比這次戰役的結果更適宜的結 果。在用最少的力量,在極大的混亂,在損失微不足道的情況下,在整個戰役中得到了最好 的結果,這就是,使退卻轉為進攻,暴露了法國人的弱點,對拿破侖軍隊即將逃跑一事起推 動作用。 ------------------    戰爭與和平 8 拿破侖在莫斯科河獲得輝煌的勝利之後,進入了莫斯科;勝利是無庸置疑的。因為戰場 在法國人手中。俄國人撤退了,放棄了首都。莫斯科城的豐富的糧草、武器、裝備和數不盡 的財富,全都在拿破侖手中。只有法國軍隊一半數量的俄國軍隊,在整整的一個月中不曾有 過一次進攻的嘗試。拿破侖的境況最為輝煌。要是以兩倍的兵力攻擊並殲滅俄軍殘部,要是 提出有利的講和條件,一旦講和被拒絕,就進軍威脅彼得堡,甚至萬一受挫,就返回斯摩稜 斯克或維爾納,或者就留在莫斯科,總之,要保持法國軍隊當時所處的那種輝煌境況,似乎 用不著什麼特殊的天才就可以做到。為了做到這一點,只需要做一件最簡單、最容易的事 情,那就是禁止軍隊搶劫,準備冬季服裝(在莫斯科能得到足夠全軍用的冬裝),用正當的 方法徵集糧草,據法國的歷史學家說,莫斯科有足夠軍全食用半年多的糧食。可是拿破侖, 這個歷史學家譽為天才中最偉大的天才,掌握全軍大權的人,竟然沒有做任何一件事情。 他不僅不去做這一類事情中的任何一件事情,而且正相反,他把他的權力卻用在從擺在 他面前可供他選擇的所有道路中,選擇了一條比所有道路都更加愚蠢和更為有害的道路。可 供拿破侖選擇的道路有:在莫科斯過冬,向彼得堡進軍,向下諾夫哥羅德進軍,向北或者向 南(庫圖佐夫後來所走的那條路)撤退,可是,再也想不出比拿破侖做的更愚蠢、更有害的 事了,那就是,在莫斯科停留到十月底,任由部隊搶劫這個城市,後來,又動搖不定是否留 下守備隊,就退出了莫斯科,接近了庫圖佐夫,卻不進行戰鬥,接著轉向右方,走近小雅羅 斯拉維茨,又失掉了試行突破的機會,不走庫圖佐夫走的那條大路,而沿著被破壞了的斯摩 稜斯克大路向莫扎伊斯克退卻,結果證明,再也想不出比這更愚蠢、對軍隊更有害的事情 了。就是最有經驗的戰略家,即便假定拿破侖的目的是要毀滅掉他的軍隊,也想不出另外一 系列的行動,像拿破侖所做的那樣,確定無疑地、與俄國軍隊采取任何措施都無關地,徹底 毀滅整個法國軍隊。 天才的拿破侖卻做到了這一點。但是,說拿破侖毀掉了自己的軍隊,是因為他想那樣 做,或者說他太愚笨,如同說拿破侖把軍隊帶到莫斯科,是因為他想那樣做,或者說因為他 很聰明和有天才,都同樣地不公平。 在這種或那種情況下,他個人的行動並不比任何一個士兵的行動更有力。只不過他個人 的行動符合現象在形成過程中所遵循的某些規律罷了。 歷史學家十分荒謬地告訴我們說(僅僅因為結果未能證實拿破侖的行動是對的),拿破 侖的天才在莫斯科衰退了。其實,他像先前像後來,像一九一三年完全一樣,竭盡他全部聰 明才智和力量為他自己、為他的軍隊謀求最大的利益。拿破侖在這一時期的行動令人驚歎, 並不比他在埃及、意大利和普魯士等地有所遜色。我們不能知道拿破侖在埃及(那裡有四千 年的歷史注視著他的偉大)的實際的天才達到何種程度,因為只有法國人才向我們描述他的 這些偉大功勳。我們也難以準確無誤地判斷他在奧地利和在普魯士的天才,因為有關他在那 裡的活動的報導,我們要從法國和德國的文獻中去查找;整個兵團未經戰鬥就不可思議地投 降當了俘虜,要塞還沒有被包圍就一個個陷落,這一切使德國人不能不承認他的天才,為那 場在德國進行的戰爭作出唯一的解釋。但是我們,感謝上帝,沒有理由為了遮掩自己的恥 辱,而承認他的天才。我們為了要有直截了當看問題的權利,我們已經為此而付出了代價, 我們也就決不會放棄這種權利。 他在莫斯科的行動,就如同在所有的地方一樣,令人歎為觀止,顯示了他的天才。自從 他進入莫斯科到他撤退出莫斯科的這段時間裡,他發出了一個接一個的命令,制定了一個又 一個的各種計劃。莫斯科的居民都跑光了,沒有代表團前來見他,甚至連莫斯科大火,都沒 有使他驚慌失措。他並沒有忽略他的軍隊的利益,也沒有忽略敵人方面的活動,也沒有忽略 俄國人民的利益,也沒有忽略巴黎方面的政務,也沒有忽略關於即將締結和約的外交方面的 考慮。 ------------------    戰爭與和平 9 在軍事方面,拿破侖一進駐莫斯科就嚴令塞巴斯蒂安尼將軍注意俄國軍隊的行動,向各 條道路派出兵團,責成繆拉去尋找庫圖佐夫。然後他又詳細佈置大力加強克裡姆林宮的防衛 工作,然後在全俄版圖上制定未來戰役的天才計劃。在外交方面,拿破侖把那個遭到搶劫、 衣衫襤褸、不知道怎樣才能逃出莫斯科的雅可夫列夫上尉ヾ叫來,詳細地對他說明他的全部 政策和他的寬大,並且寄了一封給亞歷山大皇帝的信,他在信中說他有責任通知他的朋友和 兄弟,拉斯托普欽在莫斯科把工作做得很糟,然後就打發雅可夫列夫去彼得堡。他又向圖托 爾明詳細講述了他的想法和寬大政策之後,他又把這個老頭子派往彼得堡去進行談判。   ヾ近衛軍上尉雅可夫列夫是著名作家亞歷山大﹒赫爾岑的父親。 在司法方面,火災之後,他立刻下令,捉拿縱火犯,處以死刑。對壞蛋拉斯托普欽,下 令燒掉他的住宅,以示懲罰。 在行政方面,他賜給莫斯科一部憲法,成立市政府,頒發了如下告示: 莫斯科的居民們! 你們的不幸是殘酷的,但是皇帝陛下和國王將要制 止這些不幸的發展。可怕的例子已經教訓你們,他是怎樣懲治那些反抗和違法行為的。 采取嚴厲措施是為了制止騷亂和恢復社會治安。由你們自己人中間選出來的元老們,將組成 市政府,或者叫市政管理局。它將要照顧你們,關心你們的需要,關心你們的利益。這些行 政人員以肩佩一條紅色帶子為標記,市長則外加一條白色帶子。在公余期間,他們左臂只纏 一條紅色帶子。 市警察局已經按原有規章建立起來,由於它的活動,秩序已經好轉,政府已經任命了兩 個總監,或稱警察局長!市內各區任命了二十名區監,或稱警察所長,你們看見左臂纏白帶 子的就是他們。幾個不同教派的教堂已經開放,可以自由地做禮拜。你們的同胞每天都有回 來的,已經發佈命令:由於他們的不幸,他們在家中應當得到保護和幫助。這就是政府為了 恢復秩序和改善你們的處境所采取的措施;但是,若要達到這個目的,要緊的是,你們必須 和他們聯合起來共同努力,如果可能的話,忘掉你們所遭受的不幸,寄希望於較好的命運, 應當相信,凡是侵犯你們的身體和你們賸餘財產的人,一定逃脫不了可恥的死刑,最後,你 們不應當懷疑,你們的生命財產一定會得到保障,因為,這是最偉大最公正的君主的旨意。 不論屬於哪個民族的士兵們和居民們!作為一個國家幸福源泉的公眾的信任要恢復,要像兄 弟一般生活,互相幫助和保護,聯合起來挫敗壞人的企圖,服從軍政當局,你們不久就可以 不再流淚了。 在軍隊給養方面,拿破侖告示全體官兵,命令全體官兵一路□lamaraudeヾ按次序進入 莫斯科,為他們自己取得糧軍,以便在未來軍隊不愁給養。 在宗教方面,拿破侖命令ramenerlespopesゝ,教堂恢復做禮拜。   ヾ法語:洗劫。 ゝ法語:召回神甫。 在商業和軍隊供應方面,到處張貼了下面的佈告: 佈告 你們,莫斯科的安份守己的居民們,被不幸趕出城外的工匠們和工人們,以及由於無緣 無故的恐懼至今仍在野外流離失所的農民們,聽著!現在的古都又平靜了,秩序也恢復了, 你們的同胞見到他們受到尊敬,就勇敢地從他們隱藏的地方出現了。任何侵犯他們人身和他 們的財產的暴行,都將立即受到懲罰。皇帝陛下和國王保護他們。認為在你們中間,除了那 些違抗他的命令的人,沒有一個人是他的敵人。他要結束你們的不幸,使你們返回家園與親 人團聚。因此,遵從他的仁慈的旨意,消除一切顧慮,回到我們這裡來吧。居民們!滿懷信 賴地回到你們的住處:你們的需要很快會得到滿足!工匠們和勤勞的工人們,返回你們的工 作地點,你們的家,你們的作坊吧,那裡有保安措施,都在等待著你們,你們的工作將得到 應得的報酬!最後,還有你們,農民們,從你們躲藏的森林裡出來吧,你們回家去,不用害 怕,你們完全可以相信,你們會得到保護。城裡已經設了許多糧店,農民可以把多余的糧食 和土產品運到那裡。政府已經訂出下列措施,保證他們可以自由買賣:(一)自即日起,農 民、莊戶人以及莫斯科近郊的老百姓,可以將各種產品毫無危險地運到城內兩個指定的市 場,其中一個在莫霍夫街,另一個在奧霍特內伊市場。(二)產品由買賣雙方自由議價,賣 方如對價格不合意,可將產品運回農村,任何人不得以任何借口加以阻撓。(三)每逢星期 天和星期三定為逢大集,因此,每星期二和星期六將派出足夠數量的軍隊在城外各條大路上 保護運貨車輛。 (四)將采取同樣的措施,使農民及其車馬在歸途中通行無阻。(五)立即采取恢復正 常貿易的措施。本市和各村的居民,以及你們,工人們和工匠們,不論你們屬於哪個民族, 號召你們,實現皇帝陛下和國王的仁慈的旨意,謀求公共的福利。匍伏在他的腳下表示敬意 和信任,趕快同我們﹒聯﹒合起來吧!」 為了鼓舞和提高部隊和人民的精神,不斷地舉行檢閱和頒獎。皇帝騎著馬巡視街道,安 撫居民,他雖然操勞著國家大事,仍然親臨他下令建立的劇院看戲。 在慈善事業方面(慈善事業是君王最高的德政)拿破侖也做了他所能做的一切事情。他 吩咐在慈善院的建築物上書寫「Maisondemam□re」ヾ幾個大字,這樣,就把做兒子的孝敬 之情和浩蕩的皇恩結合起來了。他參觀孤兒院,他讓他所拯救的孤兒吻他那雙白淨的手,和 藹地和圖托爾明談話。隨後,據梯也爾花言巧語地敘述,他命令把他偽造的俄國鈔票發給他 的士兵們作為薪餉。Relevantl』emploidecesmoyensparunactedignedeluietdel』 arm□efrancaise, ilfitdistribuerdessecoursauxincendi□s.Maislesvivres□tanttroppr□cieuxpour□tredo nn□s□des□trangerslaplupartennemis,Napol□onaimamieuxleurfournirdel』 argent□finqu』ilssefournissentauxdehors, etilleurfitdistribuerdesroublespapiers.ゝ   ヾ法語:吾母之家。 ゝ法語:以無愧於他和法軍的行動進一步擴大這些措施,他命令給燒光的人家以補助。 但因食品太珍貴,不發給懷有敵意的外國人,拿破侖認為最好把錢發給他們,讓他們自己到 處去尋找食物,因此他命令發給他們紙盧布。 在軍紀方面,連續發出嚴懲玩忽職守和禁止搶劫的命令。 ------------------    戰爭與和平 10 但奇怪的是,所有這些指示、關注和計劃,比在類似情況下所發出的並不差,然而沒有 觸及事情的本質,正如一座時鐘的指針,脫離了機械,與齒輪沒有嚙合,任意地、盲目地轉 動著。 在軍事方面,梯也爾在談到戰役的天才計劃時說:quesong□nien』 avaitjamaisrienimagin□deplusprofond,deplushabileetdeplusadmirableヾ,梯也爾在 和凡先生論戰時,在這個問題上證明這個天才計劃的制定是針對十月五日的,並不是針對十 月四日的,這個計劃從來沒有也不可能執行,因為它沒有任何一點與實際情況相接近。為了 克裡姆林宮的設防,應當把laMosqu□eゝ(拿破侖稱之為聖瓦西裡大教堂)夷為平地,而這 連一點用處也沒有。在克裡姆林宮佈雷,不過便於皇帝實現在離開克裡姆林宮之後把它炸掉 的願望,正如同一個小孩子要打那塊跌痛他的地板一樣。追擊俄國軍隊是拿破侖非常關心的 事,但結果造成聞所未聞的怪現象,法國將軍們不知道六萬名俄國軍隊的去向,據梯也爾 說,由於繆拉的精明,顯然也由於他的天才,才終於像找到一根針一樣找到了俄國軍隊。   ヾ法語:他的天才從來沒有發揮得如此深刻,如此巧妙,如此令人歎服。 ゝ法語:清真寺。 在外交方面,拿破侖向圖托爾明和向那個主要想弄到一件軍大衣和一輛大車的雅可夫列 夫所作的關於他的寬大和公正的論據,毫無用處,因為亞歷山大不接見這兩位使者,對他們 的使命也沒有作出反應。 在司法方面,在處決了一些所謂的縱火犯之後,莫斯科的另一半也被燒光了。 在行政方面,成立的自治市政局並未能阻止住搶劫,只有參加了自治市政局的人才得到 了好處,他們在維持秩序的借口下,他們不是自己搶劫莫斯科,或者就是護住自己不受搶劫。 在宗教方面,在埃及拿破侖造訪過一次清真寺,問題很輕易就解決了,但是在莫斯科, 沒有任何結果。在莫斯科找到兩三個神甫,要他們執行拿破侖的旨意,但是其中一個在做禮 拜時被一個法國兵打了嘴巴。關於另一個,法國軍官是這樣報告的:「Lepr□tre,quej』 avaisd□couvertetinvit□□recommencer□direlamesse,anettoy□etferm□l』eglise, Cettenuitonestvenudenouveauenfoncerlesportes,casserlescadenas, d□chirerleslivresetcommettred』autresd』 □sordres.」ヾ   ヾ法語:我找到一個神甫,請他來做彌撒,他把教堂打掃乾淨後,鎖了起來,當天 夜裡又來把門和鎖都砸壞了,把書也撕了,還干了其他一些壞事。 在商業方面,對勤勞的工人和農民的佈告,沒有得到任何反應。城內已經沒有勤勞的工 人了,而農民把攜帶告示出城走得太遠的人員捉住,並把他們殺掉。 在建立供老百姓和軍隊娛樂的劇院方面,也同樣地失敗了,在克裡姆林宮和波茲尼亞科 夫家設立的劇院,立刻就關閉了,因為男女演員都遭到了搶劫。 就連慈善事業也沒有收到預想的結果。真的和偽造的鈔票充斥莫斯科城,已經都沒有價 值了。對於掠奪財富的法國人,只需要黃金。不僅拿破侖賜給災民的假鈔票不值錢就連白銀 的價值較之黃金也降低了。 當時最高指示的失效,最驚人的例子是拿破侖制止搶劫和恢復紀律的努力。 軍隊的長官們是這樣報告的。 「雖然張貼了禁止搶劫的詔令,但城內搶劫現象仍在繼續不斷地發生。秩序仍然沒有恢 復,沒有一個商人是以合法的方式來進行買賣活動的,只有隨軍小販敢做生意,不過他們所 賣的都是搶來的東西。」 「Lapartiedemonarrondissementcontinue□□treenproieaupillagedessoldatsdu3corp s,que,noncontentsd』 arracherauxmalheureuxr□fugi□sdansdessouterrainslepeuquileurreste, ontm□melaf□rocit□delesblesser□coupsdesabre,commej』enaivuplusieursexemples.」 ヾ   ヾ法語:我那一區繼續遭第三兵團士兵搶劫,他們搶走藏在地下室的不幸的居民們 僅有的一點東西後,仍不滿足,還用佩刀殘酷地砍傷他們,這都是我親眼所見。 「Riendenouveauoutrequelessoldatssepermettentdevol- eretdepiller.Le9octobre.」ヾ 「Levoletlepillagecontinuent.Ilyaunebandede voleursdansnotredistrictqu』 ilfaudrafairearr□terpardefortesgardes.Lelloctobre.」ゝ 「皇帝極端不滿,雖然嚴令不准進行搶劫,只見成群結隊的近衛軍在搶劫後返回克裡姆 林雪,在老近衛軍的官兵中,昨天,昨夜和今天一直都是亂嗡嗡地紛紛外出進行搶劫和騷 擾,比以往更加窮兇極惡。皇帝痛心地看到,這些經過精心挑選出來保護聖駕的士兵,應當 作出服從紀律執行命令的榜樣,然而,他們違抗命令竟達到如此程度,竟然搶劫貯藏軍隊供 需品的地下室和倉庫。還有一些士兵竟然荒唐到不但不聽從哨兵和軍官的勸阻,還要辱罵和 毆打他們。 Legrandmar□chaldupalaisseplaintvivement.」總督寫道, 「quemalgr□lesd□fensesr□it□r□es, lessoldatscontinuent□faireleursbesoinsdanstouteslescoursetm□mejusquesouslesfen□ tresdel』empereur.」ゞ   ヾ法語:除士兵們明搶暗偷之外另外沒有什麼可以報道的。——十月九日。但是, 這支軍隊停住不動。 ゝ法語:強盜和搶劫行為仍然在繼續肆虐,我區有一夥盜賊,對他們必須采取嚴厲措 施。——十月十一日。 ゞ法語:宮廷司禮長抱怨說,儘管一再發出禁令,士兵們仍然在院子裡,甚至在皇帝的 窗子下邊解大小便。 這支軍隊就像無人放牧的牲口,踐踏腳下習以使他們免於餓死的飼料,這支軍隊在他們 駐紮在莫斯科期間無所事事,一天天地崩潰,滅亡。 當輜重隊在斯摩稜斯克被劫和塔魯丁諾發生戰鬥之後,這支軍隊便驚慌失措,開始逃 跑,據梯也爾說,正在閱兵的拿破侖出乎意外地收到塔魯丁諾發生了戰鬥的消息,正是這一 消息在他心中引起要懲罰俄國人的打算,於是他發出了全軍正在要求的出發令。 在逃出莫斯科時,這支軍隊人人都隨身攜帶著搶掠來的東西。拿破侖也帶走他個人的 tr□sor。ヾ拿破侖看見拖累軍隊的輜重隊,大吃一驚(據梯邊爾說)。不過由於他的戰爭 經驗,他並沒有像快攻到莫斯科時處理一位陸軍元帥的車輛那樣,下令燒掉所有多余的車 輛。他看了看士兵們乘坐的各種車輛,他說,這很好,因為這些車輛可以用來運糧草、病員 和傷號。   ヾ法語:財寶。 整個軍隊的狀況是,這支軍隊猶如已經感覺到自己行將滅亡而又不知道該怎麼辦的一頭 受了傷的野獸。研究拿破侖和他的軍隊在自從進入莫斯科一直到這支軍隊毀滅這一期間的巧 妙戰術和目的,其實就是研究一頭受了致命傷的野獸在行將死亡前急劇的跳動和抽搐的意 義。一頭受傷的野獸常常一聽見一點沙沙聲,就向獵人的槍口猛撲過去,前後亂沖亂撞,加 快了自己的滅亡。拿破侖在全軍的壓力下,正是這樣做的。塔魯丁諾戰役的沙沙聲,驚動了 這頭野獸,它朝著獵人射擊的方向沖去,一直往前跑,又掉轉身向後跑,加速自己末日的來 臨,在全軍的壓力下,拿破侖也是這樣做的。塔魯丁諾戰役的一陣沙沙聲把這頭野獸嚇了一 跳,它朝射擊的方向撲將過去,跑到獵人面前,又掉轉頭來向後跑。最終,像任何一頭野獸 一樣,沿著最為不利、最危險、然而卻又是最熟悉的舊足跡往回逃跑。 我們曾經認為,拿破侖是整個這次運動中的領袖(正是同一個野蠻人認為雕在船頭的神 像是駕駛這條船的力量一樣),而拿破侖在他活動的整個時期就像一個小孩,他抓住拴在車 內的帶子,自己以為是他自己在趕車。 ------------------    戰爭與和平 11 十月六日清晨,皮埃爾走出棚子,返回來的時候,在門旁邊停了下來,逗玩一只圍著他 跳的身子長、腿又短又彎、毛色雪青的小狗。這條小狗住在他們的棚子裡,夜間和卡拉塔耶 夫睡在一起,它有時跑進城裡,然後又跑回來。他大概從來都不屬於任何人,而現在也仍然 不屬於任何人,也從來沒有一個名字,法國人叫它阿佐爾,喜歡講故事的那個士兵叫它費姆 加爾卡,卡拉塔耶夫和其他人都叫它小灰子,有時候叫它薇薇。它沒有主人,沒有名字,甚 至種屬也不明,毛色也不清,所有這一切,似乎並沒有使那條藍灰色的小狗為難。它那毛茸 茸的尾巴像帽子上插的羽毛直豎起來,又硬又圓,羅圈腿是那麼聽使喚,它常常優美地提起 一條後腿,很輕快、很迅捷地用三條腿跑路,好像不屑於把四條腿都用上一樣。一切都使它 高興。它一會兒歡快地汪汪叫著在地上打滾,一會兒帶著若有所思的神情曬太陽,一會兒玩 弄著一塊木片或一根乾草。 皮埃爾的衣服現在只有一件又髒又破的襯衫(他原有的衣服剩下的唯一的一件),一條 用農民的長衫和帽子改制成的士兵的褲子,按照卡拉塔耶夫的意見,用繩子把褲腳扎上以保 暖。皮埃爾在這一時期身體變化很大。雖然從外表上來看,他依然具有他們家族遺傳的強迫 有力的體魄,但是他已經沒有那麼胖了。臉的下半截長滿了胡子;滿頭亂發生滿了虱子,盤 在頭上的頭髮就像一頂帽子。眼睛的表情堅定、平靜、機靈和充滿活力,皮埃爾從前從來沒 有過這種表情。從前他那種松懈、散漫的眼神,現在卻換上一付精力飽滿、隨時準備行動和 反抗的奮進精神。他的雙腳是光著的。 皮埃爾忽而看著從那天早上就行駛著大量車輛和騎馬的人所經過的田野,忽而又看著河 對岸的遠方,忽而又看著那只裝出真心要咬他的小狗,忽而又看著自己的一雙光腿板,然後 他饒有興味地把這一雙光腳擺成各種不同的姿勢,翹動著粗大、髒污的腳趾頭。每當他看著 自己的那一雙光腳板,臉上就露出興奮和得意的微笑。這一雙光腳板的模樣,使他想起這一 段時間所有的經歷和所懂得的道理,這一段回憶使他感到愉快。 一連許多天,都是風和日麗,每天早晨有一層薄霜—— 所謂的「晴和的初秋」。 在室外,在陽光下,暖洋洋的,這種溫暖加上早晨的微寒,空氣清新,涼爽宜人,使人 感到格外愉快。 在所有的東西上面,不論是近處的還是遠處的東西上面,都有一層神秘的、明淨的光 輝,這只有在這個時期的秋天才可以見到。在遠方的麻雀的和那個村莊,那所教堂,以及那 處高大的白色房屋都清晰可見。光禿禿的樹林、沙地、石頭、房頂、教堂的綠色塔頂、遠處 那所白色房屋的牆角——所有這一切物體的最精細的線條,異常清晰地,在透徹明亮的空氣 中顯露出來了。近處是隨處都可以看到的法軍占領的被焚毀的貴族宅第的斷垣殘壁,在垣牆 周圍還有墨綠色的丁香樹叢。甚至這座在陰暗的天氣丑得可憎的污穢的廢墟,這時,在明 朗、寧靜的光輝中,也顯露出一種令人欣慰的美。 一個法軍班長隨便地敞著衣襟、頭戴一頂便帽,嘴裡叨著煙鬥,從棚子的角落處走了出 來,走到皮埃爾跟前,友好地向他擠擠眼。 「Quelsoleil,hein,monsieurKiril?(法國人都這樣稱呼皮埃爾), Ondiraitleprintemps.」ヾ於是那個班長靠在門上,把他的煙斗遞給皮埃爾,雖然不論什 麼時候他遞過來,皮埃爾總是拒絕。 「Sil』onmarchaitparuntempscommecelui—l□…」ゝ他剛要說下去。   ヾ法語:多麼好的太陽,嗯,基裡爾先生,簡直是春天。 ゝ法語:如果在這樣的天氣行軍嘛…… 皮埃爾問他聽到有關出發的消息沒有,那個班長說,幾乎所有的部隊都已經出發了,今 天應當得到處理俘虜的命令。在皮埃爾住的那所棚子裡有一個叫索科洛夫的士兵,患了重 病,生命垂危,皮埃爾對那個班長說,應當對他有適當的安排,班長要皮埃爾儘管放心,因 為他們有一所野戰醫院和一所常設的醫院,都會照應病員的,總之,可能發生的一切事情, 長官們全都想到了。 「Etpuis,monsieurKiril,vousn』avezqu』□direunmotaucapitaine, voussavez.Oh,c』estun… quin□ubliejamaisrien.Ditesaucapitainequandilferasatourn□e, ilferatoutpourvous…」ヾ 班長所說的那個上尉,時常和皮埃爾長談,給他以各種照顧。 「Vois—tu,St.Thomas,qu』ilmedisaitl』autrejour:Kirilc』 estunhommeguiadel』instruction,quiparlefranBcais;c』estunseigneurrusse, quiaeudesmalheurs,maisc』estunhomme.Etils』yentendle…S』 ildemandequelquechose,qu』ilmedise,iln』yapasderefus.Quandonafaitses□tudes, voyezvous,onaimel』instructionetlesgenscommeilfaut.C』 estpourvousquejediscel□,monsieurKirBil.Dansl』affairedel』autrejoursicen』 □tait□vous,caauraitfinimal.」ゝ   ヾ法語:還有,基裡爾先生,您只要對上尉說一聲就行了,您知道……他這個 人……什麼都放在心上。他再來巡視時,您對上尉說吧,他什麼都會為您辦的…… ゝ法語:您知道,托馬斯前些時候對我說:基裡爾是個有教養的人,他會說法語,他是 落魄的俄國貴族,但也是個人物,他這人通情達理……他需要什麼,都滿足他。向人討討 教,那你就會愛知識,愛有教養的人,我這是說您呢,基裡爾先生,前幾天,如果不是您的 話,事情可就糟了。 那個班長又閒談了一會兒以後,就走了。(那個班長所說的前幾天發生的事,是俘虜們 和法國人打了一架,皮埃爾勸阻了自己的同伴,使事件平息下來了。)有幾個俘虜在聽了皮 埃爾和那個班長的談話之後,立即問皮埃爾,那個班長說了些什麼,皮埃爾告訴同伴們說, 班長說,法國軍隊已經出發了,這時,一個面黃肌瘦,衣衫襤褸的法國兵來到棚子門前。他 向著皮埃爾迅速而膽怯地把手指舉到額頭表示敬禮,他問皮埃爾,給他縫襯衫的士兵普拉托 什是否在棚子裡。 一星期之前,法國人領到了一批皮料和麻布,分發給俘虜們縫製靴子和襯衫。 「做好了,做好了,小伙子!」卡拉塔耶夫拿著疊得很整齊的襯衫走出來說道。 由於天氣暖和,也為了幹活方便,卡拉塔耶夫只穿著一條褲子和一件黑得像泥土一樣的 破襯衫。他像工匠那樣,把頭髮用蒡提樹皮扎了起來,他的圓臉似乎比以前更圓更愉快了。 「諾言——事業的親兄弟。說星期五做好,就星期五做好。」普拉爾笑著解開他縫好的 襯衫說道。 那個法國人心神不定地東張西望,好像要消除一種疑慮似的,趕忙脫下他的制服,穿上 那件襯衫。那個法國人的制服裡面沒有襯衫,貼著他那赤裸、焦黃、瘦削的身體的是一件老 長的,滿是油污的,有花點點的綢背心。他顯然怕俘虜們要是看見會笑話他,所以他迅速把 頭套進襯衫。沒有任何一個俘虜說過一句話。 「瞧,多合身!」普拉東一面幫他拉伸襯衫,一面反覆地說。那個法國人伸進了頭和雙 手之後,連眼皮都不抬一下,他低下頭看那件襯衫,又細看襯衫的線縫。 「怎麼樣,小伙子,這不是裁縫舖呵,沒有一件地道的工具;常言道,沒有工具連一個 虱子也殺不死,」普拉東說,他的臉笑得更圓,看樣子,他很欣賞自己的手藝。 「C』estbien,c』estbien,merci,maisvousdevezavoirdelatoiledereste?」ヾ法 國人說。 「你要貼身穿,會更合適。」卡拉塔耶夫說,他繼續贊賞自己的作品。「那真漂亮,真 舒服……」 「Merci,merci,monvieux,lereste?…ゝ法國人微笑又說,他掏出一張鈔票,給了 卡拉塔耶夫,「Maislereste…」ゞ 皮埃爾看出普拉東並不想要弄懂法國人的話,所以他只在一旁看,並不去干預。卡拉塔 耶夫謝了法國人的錢,仍在繼續欣賞自己的作品。那個法國人堅持要回所剩的碎布,於是, 他請皮埃爾把他的話翻譯一下。 「他要那些碎布頭有什麼用處?」卡拉塔耶夫說。「我們可以用來做一副很好的包腳 布。好,上帝保佑他。」卡拉塔耶夫突然臉色陰沉下來,從懷裡掏出來一卷碎布頭,連著也 不看那個法國人一眼,遞給了他。「哎呀,真是!」卡拉塔耶夫掉頭就往回走,法國人看了 一下那些碎布頭,沉思片刻,以詢問的目光看著皮埃爾,皮埃爾的目光好像在對他說什麼。 「Platoche,ditesdonc,Platoche,」々法國人突然間臉漲紅了,尖聲叫喊道。 「Gradezpourvous.」ぁ他說著就把那些碎布頭又遞了過去,轉身就走開了。   ヾ法語:好,好,謝謝,剩下的布頭呢? ゝ法語:好,好,謝謝,剩下的布頭呢?」 ゞ法語:謝謝,謝謝,我的朋友,剩布頭呢,還給我吧…… 々法語:普拉東,我說,普拉東,ぁ法語:你拿去吧。 「你瞧,這有多怪,」卡拉塔耶夫搖著頭說道。「人們說他們都不是基督教徒,而他們 也有良心。這就是老人們常說的那句話:『汗手是張著的,干手是拳著的。』(越是有錢的 人越吝嗇,越是窮的人越大方。——譯者注。)他自己光著身子,但是,他還是把那些東西 還給我了。」卡拉塔耶夫若有所思地笑了一笑,然後,他望著那些剩下來的碎布頭,沉默了 好一陣子。「可以用這東西做出一副很不錯的包腳布呢,親愛的朋友們。」他說了這句話 後,走回到柵子裡去了。 ------------------    戰爭與和平 12 自從皮埃爾被俘那天算起,已經四個星期了。雖然法國人提出要把他從士兵的棚子裡轉 到軍官的棚子裡,但是他依然留在他在第一天進的那個棚子。 在遭到破壞和被大火焚毀了的莫斯科,皮埃爾幾乎飽嘗了一個人所能遭受的極端的艱辛 和痛苦;但是,由於一直到現在他都還沒有意識到的自己結實的身板和強迫的體魄,特別是 由於這種艱難困苦的生活來得是那麼不知不覺,很難說得出,它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到來的, 所以他不僅過得很輕松,而且對自己的處境還很高興。正是在這一段時期,他得到了過去曾 經努力追求而又追求不到的寧靜和滿足。他長期以來,在自己的生活中,從各個方面尋求這 種寧靜,這種內心的和諧,尋求那些參加波羅底諾戰役的士兵身上所具有的那種極大地驚動 了他的東西。他曾經在慈善事業中、在共濟會的教義中、在放蕩的城市生活中、在酒中、在 自我犧牲的英雄事業中、在對娜塔莎的浪漫的愛情中尋求過那種心情;他曾經靠推理來尋求 那種心情,但是,這一切尋求和所作過的嘗試全都失敗了。而現在,他自己並沒有想到那種 心懷,在從死亡的恐怖中、從艱辛困苦的生活中、從通過卡拉塔耶夫身上所懂得的東西中, 才找到了這種寧靜的內心的和諧。在行刑時他所經歷的那可怕的一瞬間,那些往日他覺得激 勵他的重要的思想和感情,永遠從他的想象和記憶中消失了。在他的腦海中,既沒有俄羅 斯,也沒有戰爭,也沒有政治,也沒拿破侖。他清清楚楚地感覺到,所有這一切都與他毫不 相干,他沒有那樣的天賦,因此他也就不能對這一切加以判斷。「俄羅斯,夏天——不能連 到一起,」他重複著卡拉塔耶夫的話,這句話使他得到極大的安慰。現在他覺得,他那刺殺 拿破侖的企圖,他推算那神秘的數字和「啟示錄」上的那頭獸,都是莫明其妙的,甚至是可 笑的。他對妻子的怨恨和唯恐辱沒自己姓氏的憂慮,他現在覺得不但毫無意義,而且有點令 人滑稽可笑。這個女人愛在什麼地方過,愛怎樣過,就怎樣去過好啦,干他什麼事呢?他們 是知道,或者還不知道,他們的這個俘虜的名字是別祖霍夫伯爵,對一個人,特別是對他 來,又有什麼關係呢? 他現在常常回想起他和安德烈公爵在一起時交談過的話,他完全贊同他的見解,不過他 對安德烈公爵的思想有一些不同的理解。安德烈公爵這樣想過,也這樣說過,幸福是根本不 存在的,不過,他在說這句話的時候是帶有一種苦澀和譏諷的意味。他在說這句話的時候, 彷彿是要說明另外一種思想,就是我們一心一意去追求肯定的幸福,肯定不能得到,只不過 是折磨自己罷了。但是,在皮埃爾的思想上毫無保留地認為,這一點他說得對。沒有痛苦, 個人需要得到滿足,以及由此而來的選擇職業的自由——也就是選擇生活方式的自由,所有 這一切,現在皮埃爾覺得,確定無疑地是人類最高的幸福了。只有在這裡,只有在這種時 刻,只有當他饑餓的時候,皮埃爾才第一次完全體會到吃東西的快樂,只有當他口乾的時 候,才體會到喝水的快樂,只有當他寒冷的時候,才體會到溫暖的快樂,只有當他想睡覺的 時候,才體會到進入夢鄉的快樂,只有當他渴望和人談話和聽見人的聲音的時候,才體會到 和人談話的快樂。滿足需要——好的儀器,清潔的環境,自由——如今,當他已經失去了所 有這一切的時候,他才感覺到,這些需要的滿足是最大的幸福,至於選擇職業,也就是選擇 生活方式,現在,當這種選擇受到這樣限制的時候,他才感覺到這是很容易的事情,以致於 他忘記了,生活條件的過分優越,就會破壞人類需要得到滿足時的一切快樂,同時選擇職業 時最大限度的自由,例如,在他自己的生活中,他的教育、他的財產和他的社會地位所給予 他的自由,恰恰是這種自由才使選擇職業成為無法解決的難題,甚至連需要的本身和就業的 可能性也不存在了。 現在,皮埃爾的一切幻想都集中到,他在什麼時候可以獲得自由。但是,在從那以後的 日子裡,在他整個的一生中,皮埃爾都是以一種欣喜若狂的心情回憶和談論他在這一個月的 時間裡當俘虜的生活,以及那些一去不復返的、強烈的、喜悅的感觸,主要的,回憶和談論 只有在這個時期才感受到的內心的完全的寧靜和內心完全的自由。 第一天,他一大早就起了床,走出棚子,頭一眼就看見新聖母修道院開始還發暗的圓屋 頂和十字架,看見覆蓋著塵土的草上的寒露,看見麻雀山的丘陵,看見隱沒在淡紫色遠方 的,長滿了樹木的,蜿蜒著的河岸,他覺得空氣清新,沁人肺腑,可以聽到從莫斯科飛越田 野的烏鴉的啼叫聲,一會兒,在東方天際邊,突然噴射出萬道霞光,一輪紅日從雲層裡漸漸 顯露出來。於是,圓屋頂,十字架、露水、遠方和那條小河——所有這一切都在陽光下閃 爍,這時,皮埃爾感覺到一種從來都沒有經歷過的,全新的,生活的喜悅和力量。 這種感情在他整個被俘期間不僅從來都沒有離開過他,而且恰好相反,隨著他的艱難困 苦的處境變得更加艱難,而變得更強烈了。 他來到那個棚子之後不久,就在這裡的同伴們中間享有極大的聲譽,因此,他更樂於為 人效勞而且精神奮發。皮埃爾由於自己的語言知識,由於法國人對他表示的尊敬,由於他的 耿直,由於他對別人向他提出的任何要求都是有求必應(他每星期可以領到三個盧布的軍官 津貼費);由於他的力氣(他表演給士兵們看他用手把一根鐵針按進棚子裡面的牆壁上), 由於他對同伴們的態度是那樣和藹可親,由於他那種看起來什麼事情都不想和一動也不動的 靜坐的本領,他在士兵們的心目中是一個神秘莫測的、有高級本領的人物,——正是由於這 樣一些原故,正由於他的這些特性,他在以往他生活的那個上流社會中即使對他無害,也令 他感到拘束,可是在這裡,在這些人中間,他力大無比、他蔑視舒適安逸的生活、他對一切 都漫不經心、他單純——這一切使他獲得了近乎是一位英雄的地位。因此,皮埃爾覺得,所 有的人的這種看法就把一種責任加到了他身上,使得他必須承擔這種義務。 ------------------    戰爭與和平 13 從十月六日晚到七日晨,一夜之間法國人開始撤退行動: 拆掉棚子和廚房,裝好車子,部隊和輜重隊先行出發了。 七日晨七時,在棚屋前面站著一列全副行軍裝束、頭戴高筒軍帽、荷槍實彈、身背背包 和大口袋的押送隊伍,整個隊伍喧鬧著,可以聽到從各排中發出的法國式的咒罵聲。 在棚子裡大家全都作好了準備,穿好了衣服,扎上腰帶,穿好靴子,只等候著出發的命 令。那個生病的士兵索科洛夫,面色蒼白、瘦削、眼睛周圍烏黑髮青,只有他一個人,既沒 有穿衣服,也沒有穿靴子,仍坐在原來的地方,兩只瘦得鼓突出來的眼球疑問地凝望著此刻 不注意他的夥伴們,並發出均勻的低聲呻吟。顯然,使他呻吟的與其是痛苦(他得的是嚴重 的痢疾病),不如說是他對於獨自一人被留下來的恐懼和悲傷。 皮埃爾腰間扎著一條繩子,穿的是卡拉塔耶夫用從茶葉箱上撕下來的皮子做成的鞋(這 是一個法國士兵拿來為自己補靴底的),走到病人身旁,蹲下身子。 「怎麼樣,索科洛夫,他們並非全都走光!他們在這裡還有個醫院,你可能比我們這些 人會更好些,」皮埃爾說。 「上帝啊!我都快死了!上帝啊!」那個士兵發出更大的呻吟聲。 「那我現在再去求一下他們,」皮埃爾說,他站起身朝門口走去。皮埃爾剛走近門口 時,正好昨天那個請皮埃爾抽煙的班長帶領著兩個士兵從外面走了進來。那個班長和兩名士 兵都是行軍打扮,背著背包,頭戴高筒軍帽,帽帶的金色飾條光閃閃的,一改了他們平時所 熟悉的面貌。 那個班長走近大門,他是奉長官命令前來關門的。在放出俘虜之前,必須請點俘虜的人 數。 「Caporal,quefera—t—ondumalade?…」ヾ皮埃爾開始說;但是,他剛一說出口, 他就懷疑,這個人是他認識的那個班長,還是另一個陌生的人呢:因為這個班長在這一瞬之 間已經完全不像他原來的那個樣子了。此外,正在皮埃爾說話的這一時刻,從兩邊響起了咚 咚的鼓聲。班長聽了皮埃爾的話,皺起了眉頭,說了一句荒謬的咒罵的話,砰的一聲關上了 門。棚子裡變得昏暗;兩邊鼓聲陣陣,震耳欲聾,淹沒了那個病人發出的呻吟聲。 「那個來了!……那個又來了!」皮埃爾自言自語道,他的背心不由得透過一股涼氣。 從那個班長已改變了態度的臉上,從他說話的聲音上,從那越來越緊張的震耳欲聾的鼓點聲 上,皮埃爾已經感覺到,那種迫使人們違反自己的意志去屠殺自己的同類、在行刑時,他曾 經見識過的那種神秘的,冷酷的力量又在發生作用了。害怕或設法躲避這種力量,向那些作 為這種力量的工具的人們哀求或者進行勸告,都毫無用處。皮埃爾現在已經知道了這一點。 應當等待和忍耐。皮埃爾不再到病人那兒去,也不再看他一眼。他默不作聲,皺著   ヾ法語:班長,病人怎麼辦?…… 眉頭,站立在棚門旁。 棚門打開了,俘虜們像一群羊似的爭先恐後向門口擠去。皮埃爾擠到他們前面,走到那 個上尉跟前(就是那個班長對他說過的,什麼都願為皮埃爾做的那個上尉)。上尉同樣是行 軍打扮,他那張冷冰冰的臉上也顯露出來皮埃爾從班長所說的話中和咚咚響的鼓聲中已經明 白了的「那個」。 「Filez,filez,」ヾ上尉嚴厲地皺著眉頭,看著從他面前擠成一團走過去的俘虜,反 復地催促著。皮埃爾知道,他的嘗試不會有什麼結果,但是,他仍然向他面前走過去。 「Ehbien,qu』estcequ』ilya?」ゝ這位軍官冷冷地看了皮埃爾一眼,好像不認識的 一樣問道。皮埃爾把那個病人的情形告訴了他。 「Ilpourramarcher,quediable!」上尉說,「Filez,filez。」ゞ他對皮埃爾連看都 不看一眼,不停催促著。 「Maisnon,ilest□l』agonie…」々皮埃爾剛開始說。 「Voulezvousbien?!」ぁ上尉皺著眉頭,怒沖沖地大喝一聲。   ヾ法語:快走,快走。 ゝ法語:喂,還有什麼事? ゞ法語:他也得走,媽的,快走,快走。 々法語:可是不行啊,他快死啦…… ぁ法語:去去去?!…… 「得咚!咚咚!咚!」鼓擂得震天響。皮埃爾明白,這一神秘的力量已經完全控制住這 些人了,現在隨便你再說什麼都沒有一點用處。 把俘虜中的軍官同士兵分開,叫他們在前面走。共有三十多個軍官,其中有皮埃爾,士 兵有三百多名。 從別的棚子裡放出來的被俘的軍官都是陌生人,他們的穿著較皮埃爾好多了,他們以一 種懷疑和疏遠的神情瞧著皮埃爾和他穿的鞋。離皮埃爾不遠處走著一個身體肥胖的少校,他 身穿喀山長袍,腰間系一條毛巾,面色焦黃、浮腫,怒容滿面,看起來,此人受到被俘的同 伴們的普遍尊敬。他一只胳膊夾著煙口袋,另一只手拄著長煙袋管。少校喘息著,嘴裡噴出 熱氣,嘟嚕著,對誰都生氣,他覺得人人都在擠他,而他們在不忙著要去什麼地方的時候, 都在急急忙忙的,在沒有什麼事值得大驚小怪的時候,都在大驚小怪。一個瘦小的軍官對大 家說話時都是在推測,他們現在被帶往什麼地方?以及今天要走多遠的路。一個穿著氈靴子 和兵站部制服的軍官跑來跑去,觀看被大火焚燒後的莫斯科,他大聲講述他所觀察到的情 況,什麼給燒燬了,這一部分或者那一部分是莫斯科的什麼地方。第三個軍官,聽口音是波 蘭人,他跟那個兵站部的軍官爭論起來,指出他認錯了莫斯科的街區。 「你們吵什麼?」少校怒沖沖地說,「尼古拉也好,弗拉斯也好,反正都一樣;你們 看,全燒光了,那就完了……你擠什麼?路還不夠寬。」他忿忿地轉身對他身後面的人說, 其實那個人並沒有擠他。 「哎呀,哎呀,哎呀,他們都干了些什麼呀!」俘虜們望著火災遺址,你一言我一語地 說。「還有莫斯科河南岸市區,還有祖博沃區,還有克裡姆林宮那裡……瞧,都剩下不到一 半了。我給你們說過,莫斯科河南岸市區全完啦,就是這樣。」 「你既然知道全燒掉了,還談它干嘛!」少校說。 在經過哈莫夫尼克區(莫斯科少數未被燒燬的一個地區)的一所教堂時,全體俘虜突然 閃到一旁,發出恐怖和憎惡的叫喊聲。 「哎呀,這些壞蛋!真是些沒心肝的東西!」那是個死人,是個死人……臉上還塗了一 臉黑糊糊的。 皮埃爾聽到驚叫聲,向教堂走過去,模模糊糊地看見有個東西倚靠在教堂的牆上。從看 得比他更清楚的同伴的口中知道,那是一具死屍,直立著靠在牆上,臉上塗滿煤煙灰。 「Marchez,sacr□nom…Filez…trentemillediables…」ヾ響起押送士兵的咒罵聲, 法國士兵的態度又粗暴起來,揮舞短刀把看死屍的俘虜趕開。   ヾ法語:走!走……你們這些魔鬼…… ------------------    戰爭與和平 14 在通過哈莫夫尼克區的一些胡同時,只有俘虜和押送隊以及跟在後面的屬於押送隊的各 種車輛同行;但是,他們走到糧店處,就卷進一列夾雜有私人車輛的龐大而又擁擠的炮兵隊 伍中間了。 到了橋頭,所有的人都停了下來,等待著前面的人先過去。從橋上他們可以看見在他們 前面和後面移動著一眼望不到頭的輜重車隊。在右邊,在卡盧日斯卡雅大路經過涅斯庫奇內 轉彎的地方,無窮無盡的一排排的部隊和車輛一直伸展到遠方。這是先頭部隊博加爾涅兵 團;在後面,沿著河堤通過卡緬內橋行進的是內伊的部隊和車隊。 俘虜所在的達烏部隊涉過克裡米亞淺灘,一部分已經進入卡盧日斯卡雅大街。然而,輜 重車隊拉得那麼長,以致於內伊的先頭部隊已經走出了奧爾登卡大路的時候,博加爾涅的車 隊還沒有走出莫斯科進入卡盧日斯卡雅大街。 涉過克裡米亞淺灘之後,俘虜們每走幾步就得停下來,過一會再走,從四面八方來的車 輛和人們越來越擁擠。俘虜們在橋和卡盧日斯卡雅大街之間走了一個多小時,才走了幾百 步,走到了莫斯科河南岸大街和卡盧日斯卡雅大街匯合處的廣場上,俘虜們擠成一堆,在交 叉路口站著等了幾個小時。四面傳來的轟轟隆隆的車輪聲,像海嘯般響個不停,其中還夾雜 著腳步聲和不停的斥責聲和咒罵聲。皮埃爾靠在一處被焚毀的房屋的殘壁上,傾聽著這些與 他想象中的鼓聲混合在一起的喧囂聲。 有幾個俘虜軍官,為了看得更清楚些,他們爬到皮埃爾靠著的那堵被燒燬的房屋的牆頭 上。 「好多的人啊!嘿,真是人山人海!……連一些炮上都堆滿了東西!你們看:是皮衣 服……」他們說,「看那些流氓搶的東西……看那輛車後面的東西……那是從聖像上弄下來 的,一定是!……那些一定是德國人。還有一個俄國農民,是真的……嗨,這些壞蛋!…… 看那傢伙把自己裝載成什麼樣子了,連路都走不動了!看,真沒想到,連這種小馬車都搶來 了!……看那個傢伙坐在箱子上,我的天哪!……他們打起來了!……」 「對,打他的嘴巴——打他的嘴巴!照這樣,我們天黑以前還走不出去。看,看那裡, 那一定是拿破侖。看,多好的馬!還有帶花體字的皇冠。像一所活動的房子。那傢伙掉了口 袋都還不知道呢。又打起來了……一個抱小孩的女人,長得不錯。可不是,你要有這樣漂 亮,准讓你過去……看,沒有個完。俄國姑娘,真是俄國姑娘們!坐在馬車裡多舒服呵!」 就像在哈莫夫尼克的教堂前那樣,又有一股一致的好奇的浪潮把所有的俘虜都湧向大 路,皮埃爾憑著他個子高,越過所有人的頭頂看見了吸引了俘虜們好奇心的事情。在許多彈 藥車之間夾著三輛馬車,車裡緊擠著坐著一些衣著鮮艷、塗脂抹粉、嘰嘰喳喳喊叫著的女人。 自從皮埃爾意識到那種神秘的力量已經出現的那一刻起,似乎任何東西:無論是為了好 玩把臉塗黑的屍體,無論是這些不知往何方奔忙的婦女,無論是莫斯科的火場,都不能使他 感到驚奇和害怕。皮埃爾對他現在所見到的一切,都不會留下任何印象——好像他的靈魂正 在準備應付一場艱苦鬥爭,因而拒絕接受可能削弱它的印象。 那些女人坐的車子過去了,接著過來的又是大車;士兵們;運貨車,士兵們;馬車,士 兵們;彈藥車,士兵們,時而還有一些婦女。 皮埃爾看不見一個個的人,看見的是一股人流。 所有的這些人和馬,好像被一種無形的力量驅趕著。皮埃爾連續觀察了一小時,所有的 人都抱著趕快通過的願望從各條街口湧出來;他們無一例外地相互衝撞著,相互發怒,相互 打鬥;他們個個都齜牙咧嘴,皺著眉頭,相互對罵,所有人的臉上都流露出不顧一切的往前 趕和冷酷無情的表情,這就是那天早晨在鼓聲中班長臉上露出來的,令皮埃爾吃驚的那種表 情。 快到傍晚時,押送隊的軍官把隊伍集合起來,吵吵嚷嚷擠進運載彈藥的車隊的行列,俘 虜們在四面包圍中走上卡盧日斯卡雅大路。 他們走得很快,沒有休息,在太陽落山之時才停了下來。輜重車一個挨一個集中起來, 人們開始準備過夜。所有的人都有氣,都不滿意。好一陣都可以聽到從四面八方傳來的咒罵 聲、兇惡的喊叫聲和相互毆鬥聲。押送隊後面的一輛馬車撞到押送隊的一輛大車上,把車子 撞了一個洞,有幾個士兵從不同方向跑到大車前;一些士兵把套在馬車上的馬牽到一邊,抽 打著馬頭,另一些士兵則相互打起架來,皮埃爾看見,一個德國士兵的頭被刀砍成重傷。 所有這些人,只是在寒冷的秋天的傍晚,在田野上停下來之後,似乎只是現在才從出發 時那種匆忙和不知道去向何方的情景中清醒了一點,他們都有同樣的不愉快的感覺。在停下 來之後,彷彿才明白,現在仍然不知道所去的地方和前面還有多少艱難困苦。 在這次休息中,押送隊對俘虜的態度比出發時更惡劣了。 俘虜們第一次得到的食品是馬肉。 從軍官到每一個士兵好像對每一個俘虜都抱有一種個人的仇恨,出人意外地改變了先前 的友善態度。 在清點俘虜人數時,發現有一個俄國士兵在從莫斯科出發時,假裝肚子痛,在忙亂中逃 跑了,於是這種仇恨越發增加了。皮埃爾看見一個法國人在毒打一個俄國士兵,就只因為他 離開大路遠了一點,他又聽到那個上尉——他的朋友,因為一個俄國士兵逃走,而斥責那個 下級軍官,並且威脅他,要把他送交軍事法庭。那個下級軍官借口說,那個俄國士兵因患病 不能行動,軍官說,上級有令,凡是停住不走的,統統槍斃。皮埃爾感到,行刑時使地心潮 起伏的和在當俘虜期間不再覺察到的命運的力量,現在又支配了他的存在。他感到恐懼;但 是他覺得,隨著命運力量對他壓力的增加,那不受命運約束的他靈魂中的生命力就越發增長 和鞏固。 皮埃爾的晚餐是喝黑麥面湯和吃馬肉,他邊吃邊和同伴們閒談。 不論是皮埃爾,還是他的任何一個同伴,都絕口不提他們在莫斯科所見到的任何事情, 不提及法國人的粗暴態度,不提及向他們宣佈的槍斃他們的命令:為了反抗目前更加惡劣的 處境,大家都表現出特別的興奮和愉快。 太陽早已落山,天空中有幾處閃爍著明亮的星星;一輪滿月剛剛升起,天際一片火紅, 一個巨大的紅球在灰蒙蒙的暮靄中令人驚奇地搖晃著,漸漸明亮起來,黃昏已盡,然而, 夜,還沒有來臨。皮埃爾站起來,離開新的同伴,穿過一堆堆火堆向路的另一邊走去,他聽 說,那兒有被俘虜的士兵。他想和他們談談。在路上一個法國哨兵攔住他,叫他回去。 皮埃爾返回去了。但是他沒有回到火堆邊,也沒有回到同伴們那裡,而是朝著一輛卸了 套的馬車走去,那裡沒有一個人。他盤起腿,低著頭,坐在車輪旁邊冰涼的土地上,他一動 也不動地坐了很久很久,他冥思苦想。已經坐了一個多小時。誰也不來打擾他。突然之間, 他放聲大笑,他那渾厚而和善的笑聲是那麼響亮,使周圍的人都驚奇地掉轉頭看這個古怪 的,顯然是一個人發出的笑聲。 「哈,哈,哈!」皮埃爾大笑。接著他高聲自言自語道:「那個兵不讓我過去。抓住 我,把我關起來。他們俘虜了我,我?——我的不朽的靈魂!」他放聲大笑,笑得流出了眼 淚。 有一個人站起身,走近皮埃爾,看看這個古怪的大個子獨自一個人在笑什麼。皮埃爾不 再笑了,站起身,走向一邊。 離那個好奇的人更遠一點,他向周圍看了一眼。 先前,這偌大一片宿營地,無數的火堆辟哩啪啦地燃燒著,人們高聲交談,一片喧鬧, 現在靜了下來,旺盛的篝火漸漸熄滅了,顏色變得蒼白。一輪滿月懸掛在高高的明朗的天 上。宿營地以外的森林和原野原先看不見,這時在遠方展現出來。再往遠處,越過森林和原 野,明朗的、飄忽不定的、無窮無盡的天際把人引向遠方。皮埃爾仰望天空,遙看高天上漸 漸遠去的閃爍的星斗。「這都是我的,都在我心中,這一切就是我!」皮埃爾想。「可是, 他們捉住了這一切,關在一所用板子圍起來的棚子裡!」他笑了笑,就走到同伴處躺下睡了。 ------------------    戰爭與和平 15 十月初,又有一位信使帶著拿破侖的信來見庫圖佐夫,建議和談,他謊稱是從莫斯科來 的。而當時拿破侖已在離庫圖佐夫前面不遠處的舊卡盧日斯卡雅大路上。庫圖佐夫對這一封 信作了和對洛裡斯頓帶來的第一封信同樣的答覆:他說,不可能進行和談。 在此之後不久,在塔魯丁諾左側一帶活動的多洛霍夫的游擊隊送來一份報告,稱在福明 斯克出現布魯西埃的一個師,這個師和其他部隊失去了聯繫,很容易被殲滅。士兵們和軍官 們又要求行動了。參謀部的將軍們被在塔魯丁諾輕易獲勝所鼓舞,堅決要求庫圖佐夫采納多 洛霍夫的建議。但庫圖佐夫則認為沒有必要發動任何進攻,於是采取了折衷辦法:做一件應 該做的事,派一支不大的部隊到福明斯克去襲擊布魯西埃。 由於奇異的巧合,多赫圖羅夫接受了這一任務,後來表明這是一件最困難和最重要的任 務。多赫圖羅夫——就是那個謙虛、矮小的多赫圖羅夫。沒有任何一個人向我們描述過,他 曾制定過作戰計劃、在團隊前跑來跑去,給炮兵連發十字勳章,等等,大家都認為他優柔寡 斷,沒有遠見,但是,也就是這個多赫圖羅夫,在整個俄法戰爭中——從奧斯特利茨到一九 一三年的歷次戰爭中,只要哪裡戰況艱難,就都有他在場指揮。在奧斯特利茨戰役中,當所 有的官兵死的死,逃的逃,後衛連一個將軍也沒有的時候,他把殘部集結起來,拯救那可以 拯救的一切,在奧格斯特大壩堅守到最後。他正染上瘧疾,還率領兩萬人馬奔赴斯摩稜斯克 抗擊拿破侖的車隊,保衛了這座城市。在斯摩稜斯克,在莫洛霍夫斯基城門,他的瘧疾病發 作了,剛剛睡著,攻城的炮聲驚醒了他,斯摩稜斯克城堅守了整整一天。在波羅底諾戰役 中,巴格拉季翁陣亡了,我軍左翼部隊損失了十分之九,法國炮兵全力向那兒進攻,派到那 裡去的不是別人,正是這個優柔寡斷、缺少遠見的多赫圖羅夫,庫圖佐夫原來是派另外的人 去的,後來他趕快糾正了這一錯誤。於是這個文靜矮小的多赫圖羅夫到那兒去了,波羅底諾 成為俄國軍隊的最大光榮。在詩歌和散文中向我們描寫了很多英雄,但卻沒有一句提到多赫 圖羅夫。 又是多赫圖羅夫被派到福明斯克,從那裡又到小雅羅斯維茨,在那裡同法國人打了最後 一仗,顯然,法國人的滅亡也就是從這裡開始的,在這一期間的若干戰役中又向我們描繪了 許多天才和英雄,但是,關於多赫圖羅夫仍然是一句不提,或者是輕描淡寫,或者是含糊其 辭。對於多赫圖羅夫這樣避而不談,反而更加證實了他的優點。 自然,一個不懂得機器運轉原理的人,一看見偶然掉進去的木屑,妨礙了機器運轉,老 在裡面打轉,就會誤認為,這是那台機器最主要部分。不懂機器構造原理的人不會理解,機 器最主要部件不是把事情弄糟的木屑,而是那無聲轉動的小小的傳動齒輪。 十月十日,多赫圖羅夫前往福明斯克途中,抵達阿裡斯托沃村,停止前進,準備正確執 行上級命令的時候,就在這同一天,好像得了瘋病一樣,全部法國軍隊開到了繆拉的陣地, 好像準備要打一仗,可是突然又無緣無故地向左轉到新卡盧日斯卡雅大路,進駐原先只有布 魯西埃駐紮在那裡的福明斯克。而此時屬於多赫圖羅夫指揮的,除了多洛霍夫游擊隊之外, 還有菲格納和謝斯拉溫領導的兩支小游擊隊。 十月十一日晚,謝斯拉溫帶一名他俘虜的法國近衛軍士兵來到阿裡斯托沃村來見司令 官。俘虜說,當天進入福明斯克的軍隊是整個大軍的前衛部隊,拿破侖就在其中,全軍離開 莫斯科已經是第五天了。就在當天晚上,從博羅夫斯克來了一名雜役,他說,他看到了大批 法國軍隊開進城裡。多洛霍夫游擊隊的哥薩克也報告,他們看到了法國軍隊順著大路開往博 羅夫斯克。所有這些情報都明顯地表明,原先只想到在那裡只有一個師,而現在卻是全部法 國軍隊,他們從莫斯科出發之後,走的是一條出人意料之外的路線——舊卡盧日斯卡雅大 路。多赫圖羅夫不願采取任何行動,因為他現在還不明確他的責任是什麼。他接受的任務是 襲擊福明斯克。但是原先在福明斯克只有布魯西埃一個師,而現在是全部法國軍隊。葉爾莫 洛夫想要相機而行,但是多赫圖羅夫堅持必須等待最高爵爺的命令。於是,決定派人去向總 部報告。 為此,選派了一名精明強幹的軍官博爾霍維季諾夫,他除了呈遞書面報告外,還要在口 頭上能把全部情況報告清楚。夜裡十一點多鐘,博爾霍維季諾夫接受了書面報告和口頭指 示,就帶領一名哥薩克和幾匹可以輪換騎的馬,飛快馳往總司令部。 ------------------    戰爭與和平 16 那是一個溫暖而又漆黑的秋天的夜晚。已經下了三天多的小雨。換了兩次馬,在一個半 小時內,在泥濘的道路上奔馳了三十俄裡,在夜間一點多鐘,博爾霍維季諾夫來到列塔捨夫 卡。他在一處籬笆上掛著「總司令部」牌子的農捨前下了馬,他丟下馬走進昏暗的農捨的過 廳。 「我要立刻見值勤的將軍!非常重要!」他在黑暗中對一個正在起身的用鼻子吸氣的人 說道。 「他大人從昨晚起就很不舒服,一連三個晚上都沒睡覺了,」勤務兵低聲央求道。「您 還是先叫醒上尉吧。」 「很重要,我是多赫圖羅夫將軍派來的,」博爾霍維季諾夫一邊說著,一邊摸索著走進 已打開的門。勤務兵走到他前面去叫醒一個人。 「大人,大人,來了一個信使。」 「什麼?什麼?誰派來的?」傳來一個睡眼惺松的人的說話聲。 「從多赫圖羅夫和阿列克謝﹒彼得羅維奇那裡來的。拿破侖在福明斯克,」博爾霍維季 諾夫說,在黑暗中看不見問他的人,但是,根據這聲音來判斷,不是科諾夫尼岑。 被叫醒的人打了個哈欠,伸了伸懶腰。 「我不想叫醒他,」他一邊摸什麼東西,一邊說道,「他病的厲害!或許,那,是謠言 吧。」 「這是書面報告,」博爾霍維季諾夫說,「交待我立刻交給值勤將軍。」 「請等一下,我把燈點上。該死的,你都把它塞到什麼地方?」伸懶腰的人對勤務兵 說。這個人是科諾夫尼岑的副官謝爾比寧。「找到了,找到了,」他接著補充說。 勤務兵打著了火ヾ,謝爾比寧在摸燭台。   ヾ用火石和火鐮打火。 「咳,討厭的傢伙。」他厭惡地說。 借助火星的亮光,博爾霍維季諾夫看到了手持蠟燭的謝爾比寧的年輕的面孔,在前面屋 角處睡著一個人。這個人就是科諾夫尼岑。 硫磺火柴一接近火絨,就先發出藍色的,後發出紅色的火焰,燃燒起來,謝爾比寧點燃 了蠟燭,方才在燭台上啃蠟燭的蟑螂紛紛逃走,他看了看那個信使。博爾霍維季諾夫周身是 泥,他用衣袖擦臉的時候,又擦了一臉的泥巴。 「是誰報告的?」謝爾比寧拿起一封公文問道。 「情報是可靠的,」博爾霍維季諾夫說,「俘虜、哥薩克、偵察兵,他們所有的報告都 完全一致。」 「沒辦法了,應當叫醒他。」謝爾比寧說著就站起來,走向那個頭戴睡帽、蓋一件軍大 衣的人。「彼得,彼得羅維奇!」他說道。科諾夫尼岑一動也不動。「到總司令部去!」他 面帶微笑,因為他知道這一句話多半可以叫醒他。果然,戴睡帽的頭立刻抬了起來。在科諾 夫尼岑雙頰燒得通紅的、俊秀而又堅決的臉上,在一瞬間還停留在遠離現實的夢境之中,然 而,隨後突然哆嗦了一下;他的臉上立刻顯露出平時那種鎮靜而堅定的表情。 「哦,什麼事?誰派來的?」他不慌不忙地立即問道,亮光刺得他直眨眼睛。科諾夫尼 岑一邊聽軍官的報告,一邊拆開公文讀了一遍。他剛一讀完,就把穿著毛襪的兩隻腳伸到地 上,開始穿靴子,攏了攏鬢角,戴上軍帽。 「你到得快嗎?咱們去見總座。」 科諾夫尼岑立刻明白,這一情報十分重要,不能有絲毫拖延。這一情報是好還是壞,他 不去想,也不問自己。他看待戰爭中的一切事情不是用智力或推理,而是用另外的一種什麼 東西。在他內心深處有一個深藏未露的信念:一切都會好的,但是不應當信賴於此,尤其不 應當去談論這個,只應當做好自己的工作。而他正是全心全意地去做自己的本職工作的。 彼得﹒彼得羅維奇也和多赫圖羅夫一樣,只是出於禮貌,才把他載入巴克萊、拉耶夫斯 基、葉爾莫洛夫、普拉托夫、米洛拉多維奇之流的所謂的一八一二年的英雄的名單。他和多 赫圖羅夫一樣,以知識淺薄、能力有限著稱,而且還和多赫圖羅夫一樣,從未制定過作戰計 劃。但他總是哪個地方最困難,他就在哪個地方;自從他被任命為值勤將軍以來,他總是開 著門睡覺,咐咐,來了每一個人都要叫醒他。打仗時他總是冒著炮火在最前沿,庫圖佐夫曾 為此而責備過他,簡直不敢派他去。他就像多赫圖羅夫一樣,是一個不聲不響、常被人們忽 略的小齒輪,但是這個齒輪卻是機器的最主要的部件。 科諾夫尼岑出了小屋,走進潮濕的黑夜,他皺起了眉頭——一部分是由於頭痛得更厲害 了,一部分是由於他腦海中浮現出一種不愉快的情景:在獲悉這一情報時,參謀部,這個有 權勢的人的整個窩巢一定會被攪動得亂作一團,特別是在塔魯丁諾戰役之後和庫圖佐夫針尖 對麥芒的貝尼格森:要提建議,爭吵,下命令,取消命令。這種預感使他感到極不愉快,雖 然他知道這是無法避免的事情。 果真,當他順路到托爾處,把這一新的情報告知他時,托爾立刻向和他同住在一起的一 位將軍講述自己的意見,科諾夫尼岑默默地、懶洋洋地聽著、他提醒他,應該去見總座閣下 了。 ------------------    戰爭與和平 17 庫圖佐夫像所有的老年人一樣,夜間睡得很少。他在白天常常突然打起盹來;他夜晚和 衣而臥,大都沒有睡著,而在思索著。 現在他就是這樣躺著,用一只胖手支著他那又大、又重、因傷致殘的頭,睜著一只眼, 向著黑暗處凝神思索。 貝尼格森自從和皇帝通過信,成了參謀部最有勢力的人物以後,他總是躲著庫圖佐夫, 而庫圖佐夫卻因此更加清靜,因為他們不再逼他和他的軍隊發動無益的進攻。使庫圖佐夫痛 苦的、記憶猶新的塔魯丁諾戰役和戰役前夕的教訓,應當還在起作用,他在想。 「他們應該懂得,發動進攻,我們只會失敗。忍耐和時間,是我們的無敵勇士!」庫圖 佐夫想。他知道,蘋果青的時候,不要去摘。成熟時,自然會落下來,要摘下青的,既糟踏 了蘋果又傷了樹,而且還令你倒牙。他作為一個有經驗的獵人,知道野獸已經受了傷,只有 全俄的力量才能使它傷成那樣,但對是否致命,尚未弄清。現在,根據洛裡斯頓和別爾捷列 米送來的情報,同時根據游擊隊的報告,庫圖佐夫差不多可以斷定,它受了致命傷。但是, 還需要證據,還要等一下。 他們想跑去看他們是怎樣把野獸殺傷的。等一下,會看見的。總是運動,總是進攻。他 想道。「為了什麼?想一顯身手。好像打仗是好玩的事。他們像小孩,對已發生的事,我們 不能得到切實的報告,他們都要炫耀他們打得多麼好。然而現在問題不在這裡。」 「他們對我提出了這些多巧妙的運動戰術啊!他們以為,他們想到了兩三件偶然事件 (他想起了來自彼得堡的總體計劃),他們就想到了一切,殊不知偶然事件多得難以計數。」 在波羅底諾受的傷是否致命?這個問題在庫圖佐夫腦子裡已懸掛了整整一個月了,尚未 解決。一方面法國人占領了莫斯科。另一方面庫圖佐夫覺得毫無疑問的是,他和全體俄國人 民竭盡全力的那可怕的一擊,足以致敵於死命。但無論如何需要證據,他已經等待了一個月 了,等得越久,越急不可待。在那些不眠之夜,他躺在床上做年青的將軍們所做的事,做他 為此而責備過他們的事。他像青年人一樣,想到一切可能發生的事,不過不同的是,他不以 此為根據。他看到的不是兩三件,而是幾千件。他越想越多。他想象拿破侖軍隊全軍或一部 份軍隊的各種動向——進攻彼得堡、進攻他、包圍他、他想他最害怕的那種情況,就是拿破 侖以他的武器——留在莫斯科等待他——來反對他。庫圖佐夫甚至想到,拿破侖的軍隊退回 到梅德內和尤赫諾夫;但是有一點他未能料到,而這一點已成事實,即拿破侖在離開莫斯科 的頭十一天瘋狂地、抽瘋似地、亡命奔逃,庫圖佐夫當時還不敢想到這一點:法國人已完全 被擊潰。多洛霍夫關於布魯西埃師的報告,游擊隊關於拿破侖軍隊內部困難的情報,來自各 方的準備退出莫斯科的傳聞——這一切都證實:法國軍隊已經潰敗,並準備逃跑;但這只是 推測,看重它的是年青人,而不是庫圖佐夫。他以六十年的經驗得知,這些傳聞有多大份 量,知道那些抱有某種願望的人總是收集一些消息來證實他們的願望,在這種情況下,總是 忽略了相反的消息。庫圖佐夫越是希望那樣,他就越不讓自己相信那是真的。這占據了他全 部心力。而其他只是例行日常事務。他和參謀們談話,他從塔魯丁諾給斯塔埃爾夫人寫信, 讀小說,頒發獎章,與彼得堡通信,等等,均為例行的日常事務。但是,法國人的毀滅,只 有他一個人預見到,這才是他心中唯一的願望。 十月十一日夜,他用手支著頭,想這件事。 隔壁房間有響動,傳來托爾、科諾夫尼岑和博爾霍維季諾夫的腳步聲。 「喂,誰在那兒?進來,進來!有什麼消息?」大元帥對他們喊道。 聽差點蠟燭時,托爾講述了消息的內容。 「誰帶來的消息?」庫圖佐夫問道。蠟燭點亮後,他那冷峻的神情使托爾吃了一驚。 「這是無可懷疑的,閣下。」 「把他叫來,把他叫來!」 庫圖佐夫坐了起來,他的一條腿從床上搭拉下來,他那肥大的肚皮歪著放在另一條蜷縮 起來的大腿上。他瞇縫著他那一只看得見的眼睛,以便更加仔細地審視那個信使,就好像想 從他的臉上能夠看得出盤踞他心中的那些事情。 「說吧,說吧,親愛的,」他一邊攏起胸前敞開的襯衫,一邊用他那低沉的老年人的聲 音對博爾霍維季諾夫說。「走近一點,再走近一點。你給我帶來的什麼消息呀?呃?拿破侖 已經離開了莫斯科?靠得住嗎?呃?」 博爾霍維季諾夫把他奉命要報告的消息又從頭詳細報告了一遍。 「說快一點,說快一點!不要讓我著急。」庫圖佐夫打斷他的話。 博爾霍維季諾夫把一切報告完畢,然後默默站立著,等候命令。托爾剛要說什麼,庫圖 佐夫打斷他的話。他想說點什麼,但是,他突然瞇起眼睛,皺起臉;他向托爾揮了揮手,然 後轉向房間對面,轉向被掛在那裡的神像遮暗的角落。 「主啊!我的造物主啊!你傾聽了我們的祈禱……」他合起手掌,聲音顫抖地說,「俄 國得救了。主啊,感謝你!」於是,他哭了。 ------------------    戰爭與和平 18 自從獲悉法國人撤出莫斯科直至戰役結束,庫圖佐夫的全部活動是:用權力、計謀、勸 告來阻止軍隊打無益的進攻、運動戰、與行將滅亡的敵人沖突。多赫圖羅夫去小雅羅斯拉維 茨,庫圖佐夫率全軍按兵不動,並下令撤離卡盧加,他覺得退出卡盧加是可行的。 庫圖佐夫到處都在退卻,但是敵人不等他退卻,就向相反的方向逃跑。 拿破侖的史學家向我們描繪他向塔魯丁諾和小雅羅斯拉維茨巧妙的運動,並斷言,如果 拿破侖深入富庶的南方各省,就會怎樣怎樣。 但是,且不說沒有什麼妨礙他進入南方各省(因為俄軍給他讓路),史學家忘記了什麼 也救不了拿破侖軍隊,因為它本身已具備了不可避免的滅亡條件。這支軍隊在莫斯科能得到 充足補給而不保住它,卻任意踐踏,在斯摩稜斯克不是徵集而是搶劫給養,那麼在卡盧加省 ——這裡住著和莫斯科同樣的俄國人,有同樣可以放火的東西,為什麼就能恢復元氣呢? 這支軍隊在任何地方都不能恢復元氣了,自波羅底諾戰役和莫斯科搶劫之後,它本身已 給含有腐敗的化學特性了。 曾經作為這支軍隊的軍人,跟隨頭目逃跑,不知道逃向何方,只有一個願望(拿破侖和 每個士兵都是這樣),盡快逃離這個雖然尚不明確,然而誰都意識到的絕境。 正因為這樣,在小雅羅斯拉維茨會次上,將軍們假裝正經地商議,發表各種意見,憨直 的軍人穆頓說出了大家想說的話——只有盡快逃跑,他這個最後的意見一下堵住了大家的 嘴,沒有人,甚至拿破侖,都說不出什麼來反對這個大家都已經意識到了的真理。 雖然大家都知道應該逃走,但是仍羞於承認這一點。還需要一個外界的推力來克服這種 羞辱感。這一推力適時出現了。就是法國人所謂的leHourradeI』empereurヾ。   ヾ法語:皇帝,烏拉!(指俄國軍隊沖鋒時的喊聲。) 會後的第二天,拿破侖佯裝視察軍隊和先前的與未來的戰場,大早率領一群元帥和衛 隊,騎著馬穿行於軍中。到處尋找戰利品的哥薩克碰上了這位皇帝,差一點捉住他。如果說 哥薩克這次沒有捉住拿破侖,救了他同時也是毀了他的那個東西——戰利品,在塔魯丁諾和 在這裡,哥薩克不去抓人,都撲向戰利品。他們沒有注意拿破侖,撲向戰利品,他逃脫了。 LesenfantsduDonヾ在拿破侖的軍隊中差點把皇帝本人捉住,事情已很明顯,除了沿最 近的熟悉的道路逃跑之外,已別無他法。拿破侖這個四十歲的人,已經沒有昔日的靈活和勇 敢了,他知道這一苗頭。在他受到哥薩克的驚嚇之後,立刻就同意了穆頓的意見,如史學家 所說,發生了向斯摩稜斯克大路撤退的命令。   ヾ法語:頓河的兒子們(指哥薩克)。 拿破侖同意了穆頓的意見,軍隊退卻了,並不證明他曾下令這樣做,而是證明了對全軍 起作用的那種力量,即促使全軍取道莫扎伊斯克大路的那種力量,同時也在拿破侖身上起了 作用。 ------------------    戰爭與和平 19 人在行動時,總有一個目的。要走一千里,就會想到千里之外有好的東西。為了取得動 力,必須想到前面就是樂土。 法國人在進攻時,樂土是莫斯科,在退卻時,樂土是祖國。但是祖國太遠。一個千里之 行的人要忘掉最終目的,他要對自己說,今天走四十裡,在那裡休息、過夜,於是這第一行 程的宿營地遮掩了最終目的,把一切願望和希望集中起來了。個別人的意圖,往往在人群中 擴散開來。 對於沿斯摩稜斯克舊道撤退的法國人,作為最終目的的祖國,太遙遠了。最近的目的是 斯摩稜斯克,去那裡的心願和希望,在人群中大大加強了。這並非是他們知道在那裡有豐富 給養和生力軍,也不是因為他們說過這種話(相反,軍隊的高級官員和拿破侖都知道,那兒 糧草並不多),而是因為唯此才能賦予行動以力量和忍受現時的煎熬。他們,不論是知道或 不知道,都同樣欺騙自己,把斯摩稜斯克當作樂土,向那兒疾奔。 法國人上了大路,以驚人的毅力和空前的速度,向假想目標奔逃。除了共同的意願把他 們結成一個整體和賦以力量之外,另一種原因是他們的數量。如同物理學的引力定律一樣, 他們那巨大體積本身就吸引著一個個原子似的人。他們以千百萬個集體有如一個整體的國家 向前移動著。 他們每個人都只有一個願望——當俘虜,擺脫一切恐怖和不幸。但是,一方面奔赴目的 地斯摩稜斯克的共同願望把每個人吸引到同一方向;另一方面,總不能一個兵團向一個連投 降,雖然法國人利用一切機會離隊,找借口投降,但這種借口並不常有。人數的密集和運動 的迅速使他們失去這種可能,同時使俄國人難以阻止法國人全力以赴的運動。不到一定限 度,物體的任何機械斷裂都不能加速腐敗的過程。 一堆雪不能一下融化。有一定時限,早於時限任何熱力都不能使之融化。相反,氣溫越 高,殘雪越堅固。 俄軍將領中除了庫圖佐夫,沒有人懂這個道理。在已判明法軍沿斯摩稜斯克大路逃跑, 科諾夫尼岑在十月十一日的預見實現了。將領們想立功,想切斷、截擊、俘虜、殲滅法國 人,都要求進攻。 只有庫圖佐夫一人全力(每個總司令的力量都很小)反對進攻。 他不能對他們說我們現在所說的話:「何必去打呢?何必封鎖大路呢?損傷我們自己的 人,殘忍地屠殺那些不幸的可憐的人?既然從莫斯科到維亞濟馬未經戰鬥就損失了三分之一 的軍隊,現在又何必多此一舉呢?他從他那老年人的智慧中闡述能使他們懂得的道理,他對 他們講「金橋」ヾ,可是他們譏笑他,中傷他,他們大發脾氣,在那頭已被打死的野獸面前 威風凜凜。   ヾ金橋:意為給敗軍留一條逃路。 在維業濟馬附近,葉爾莫洛夫、米洛拉多維奇、普拉托夫及其他人等,距離法國人很 近,他們按捺不住要切斷和殲滅兩個法國兵團,為了向庫圖佐夫報告他們的意向,他們給庫 圖佐夫送去一封信,但信封裡面袋的不是報告,而是一張白紙。 儘管庫圖佐夫盡可能約束軍隊,我們的人還是出擊了,努力進行堵截。據說,一些步兵 團隊奏著樂,擂著戰鼓,向前衝鋒,殺死了好幾千人,自己也損失了好幾千人。 但是,切斷——並沒有切斷和殲滅任何人。法國軍隊在危險面前抱得更緊,法國軍隊一 面繼續沿著注定滅亡的通往斯摩稜斯克的道路奔逃,一路上不斷地被融解掉。 ------------------   黃金書屋 整理校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