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爭與和平 1 波羅底諾戰役之後,莫斯科被法軍占領,法軍又逃跑了,在此期間沒有新的戰役——這 是一個最典型的,最富有教育意義的歷史現象。 所有歷史學家都認為,國家之間和民族之間在相互交往中,彼此發生沖突的最高表現形 式是戰爭;戰爭的結果,將直接影響國家和民族的政治力量的消長。 無論是哪一個國王或者皇帝的歷史記載都表明,在他們和另一個國王或者皇帝之間發生 爭執之後,他們便集結軍隊同對方廝殺,戰勝者殺死了對方三千、五千、以致上萬人,於是 便征服了人口數以百萬計的國家和整個民族;令人難以理解的是,為什麼只有一個民族力量 的百份之一的軍隊戰敗,就使整個民族屈服,——所有的歷史事實(就我們所知道的)都證 實了一個道理:一個民族的軍隊在同另一個民族的軍隊作戰時所獲得戰果的大小,是這個和 那個民族實力增長或削弱的根本原因,或者至少也是一個最重要的標志。軍隊打了勝仗,戰 勝的民族的權利由於損害戰敗者而立即增長了。軍隊打了敗仗,那個民族立刻按照失敗的程 度而失去它的權利,如果它的軍隊徹底失敗,那個民族就徹底被征服。 縱觀歷史,從古至今,歷來如此。所有拿破侖的戰爭都證明了這一條法則。按照奧國軍 隊失敗的程度,奧地利喪失了自己的權利,而法國的權利和力量增加了。法國人在耶拿和奧 爾施泰特的勝利,使普魯士喪失了獨立。 出人意外,一八一二年法國人在莫斯科附近打了大勝仗,法軍占領了莫斯科,自那以後 沒有新的戰役,但是毀滅的不是俄國,而是拿破侖所擁有的六十萬軍隊和拿破侖的法國。編 造事實以符合歷史規律,硬說波羅底諾戰場依舊在俄國人手中,或說莫斯科被佔領後又有多 次殲滅拿破侖軍隊的戰役,都是不可能的。 在波羅底諾法國人打了大勝仗之後,不僅沒有打過大仗,甚至連一次像樣的戰役也沒有 發生,而法國軍隊就不復存在了。這是什麼意思呢?如果這是中國歷史上的例子,我們可以 說這一現象與史實不符(當問題不符合歷史學家的尺度時,他們便以此為遁詞);如果這只 是在小部隊之間的短暫沖突,我們可以把這種現象看作是一種例外;但是這一事件是在我們 的父輩親眼目睹下發生的,是決定祖國生死存亡的大事,這次戰爭在他們已知的所有戰爭中 是一次最大的戰爭…… 在一八一二年,從波羅底諾戰役到趕走法國人的事實證明:贏得一個戰役的勝利,不僅 不是征服的原因,甚至也不是征服的標志;證明了決定民族命運的力量不在於征服者,甚至 也不在於軍隊和戰鬥,而在於一種別的什麼東西。 法國的歷史學家在描述法軍在退出莫斯科之前的狀況時說,大軍井井有序,只有騎兵、 炮兵和輜重兵除外,他們沒有草料喂牲口,對這一災難束手無策,因為城郊的農民寧肯把自 己的草料都燒光,也不留一點給法國人。 打了勝仗並沒有帶來通常的結果,因為農民卡爾普和弗拉斯在法軍退出莫斯科後趕著大 車進莫斯科進行全城大搶劫,他們並未表現出個人的英雄氣概,但是不為能賣好價錢把乾草 運到莫斯科,寧肯燒掉,像這樣的農民則不勝枚舉。 我們可以想象,兩個持劍的人按照劍術的全部規則進行決鬥;決鬥已持續了很久,忽然 有一方覺得自己受了傷——他知道這非同小可,是性命交關的大事,於是,他扔掉劍,順手 抄起身旁的一根棍子揮舞起來。但是可以想象,這個為了達到目的而明智地使用最好的、最 簡單的工具戰勝了對方,而這個戰勝者由於受騎士傳統的影響,他要隱瞞事情的真相,於是 他硬說他是按照劍術的全部規則打贏的。可以想象,如果這樣描述戰鬥的經過,將會引起多 大的混亂。 要求按照擊劍規則來決鬥的是法國人,把劍扔掉而抄起棍子打的是法國人的對手——俄 國人;極力按照擊劍規則說明問題的是描述這場戰爭的歷史學家。 從斯摩稜斯克大火起,一場沒有任何先例的戰爭開始了。邊打邊退,撤退時,把城市和 村莊都燒掉,波羅底諾戰役後又撤退,莫斯科大火,搜捕法國搶掠兵,截擊運輸隊,游擊戰 ——所有這一切都不符合戰爭的常規。 拿破侖已感知道了這一點,自從他在莫斯科擺出正確的擊劍姿態,他看到的不是劍,而 是對方將一根木棍高舉在他的頭上,他便抱怨庫圖佐夫和亞歷山大皇帝,說這場戰爭違反了 一切規則(就好像殺人也有什麼規則一樣)。儘管法國人抱怨不遵守規則,儘管俄國的上層 人士不知為什麼也覺得用棍子作戰是可恥的,希望按照規則站好enquarte或者entireceヾ 姿勢,擺出primeゝ姿勢巧妙一擊,但是人民戰爭的棍子以其可怕而又威嚴的力量舉了起 來,不管合不合某些人的口味和什麼規則,以近乎愚魯的純樸,然而目標明確,不管三七二 十一結結實實地舉起和落下人民戰爭的棍子,直到把法國侵略者擊退。   ヾ法語:第四,第三。 ゝ法語:第一。 這個民族多好啊,他不像一八一三年的法國人,按照一切劍術規則先行禮,再調轉劍 柄,優雅地、彬彬有禮地拱手把劍交給寬宏大量的勝利者,這個民族多好啊,他在危及國家 和民族生死存亡的緊要關心,他不管別人在這種情況下怎樣行事,自己憨厚純樸地順手抄起 一根木棍掄了過去,一直打到完全洩出胸中屈辱和復仇的感情,替換成蔑視和憐憫的感情為 止。 ------------------ 戰爭與和平 2 有一種與所謂的戰爭規律相違背的最明顯的也最有利的戰鬥行動,那就是分散成小股的 部隊攻擊龜縮成一團的敵人。這種戰鬥行動常常具有人民戰爭的性質。這種行動不是兩軍對 壘作戰,而是一方把軍隊分散開來,小股軍隊單獨行動,襲擊敵人,遇到敵方大部隊攻擊 時,立刻就跑,一有機會,又進行襲擊。西班牙的義勇軍是這樣的;高加索的山民是這樣干 的;一八一二年的俄國人也是這樣干的。 人們把這種戰鬥行動叫作游擊戰,這個名稱本身就說明了它的意義。這類戰鬥行動不但 不符合任何法則,而且與公認為絕對正確的著名的戰術規則恰恰相反。法則規定,進攻者應 當集中兵力,以便在交戰時比對方更強大。 游擊戰爭(歷史證明游擊戰爭常常是勝利的)恰好完全違背這個法則。 這一矛盾是由於軍事科學認為,軍隊的力量和軍隊的數量是相一致的。軍事科學家說, 軍隊越多,力量就越大。Lesgrosebataillonsonttoujoursraison.ヾ   ヾ法語:權利永遠是在軍隊多的一方。 軍事學這種說法與力學在闡述運動的物體一樣,力學研究僅僅以物體的質量為依據,研 究表明,兩種運動的物體力量是否相等,取決於彼此的質量是否相等。 力(運動量)是質量和速度的乘積。 在軍事上,軍隊的力量是它的質量和一種未知數X的乘積。 歷史上有數不清的軍隊的數量與力量不符合的例子——小部隊打敗大部隊,於是軍事學 上便含糊其辭地承認,有一種未知的因子存在,軍事學家力圖在幾何陣形、在軍隊的裝備、 最常見的——在統帥的天才上尋找這一未知的因子。但是,所有這一切努力,都不能得出與 歷史事實相吻合的結果。 其實,只要摒棄對最高當局在戰時所發佈的命令所持的不正確的看法(為了討好英雄 的),就可以找到這個未知的X了。 這個X就是軍隊的士氣,就是組成這支軍隊的人所具有的昂揚鬥志和敢於赴湯蹈火的決 心,這種鬥志和決心與統帥是否是天才,是排成三排還是排成兩排,是用棍子還是用每分鐘 可以速射三十發的槍炮,完全無關。具有旺盛的鬥志和抱有必勝的信念的戰鬥者,總是具有 最有利的戰鬥條件。 軍隊的士氣這個因子乘軍隊的數量,就得出力的積數。闡明這個未知因子——士氣的價 值,是科學的任務。 只有我們不再用諸如統帥的命令、軍事裝備等等作為顯示力量的條件,當作因子的價 值,任意用它來代替未知的X的價值,而是毫無保留地承認,這個未知的X不是別的,而是 為戰鬥敢於赴湯蹈火所表現出來的決心,這一任務便可得以解決。只有用方程式來表明已知 的歷史事實,比較這個未知數的相對價值,才有可能確定這個未知數的本身。 十個人,十個營或者十個師同十五個人,十五個營或者十五個師作戰,十個把十五個打 敗了,也就是把對方全部消滅了,或全部俘虜了,而自己只損失了四個;一方損失四個,一 方損失十五個。因此4=15,即4X=16Y。於是X︰Y=15︰4,這個方程並未告訴我們那個 未知數的價值,然而他卻告訴了我們兩個未知數的比例。 可以援引各種不同的歷史單位(戰鬥、戰役、戰爭的各個階段)的方程式中所獲得的一 系列數據,在這些數據中一定存在有一些規律,或許有可能揭示這些規律。 進攻時要集中優勢兵力,退卻時要分散行動,這一戰術規則無形中證明了這樣一個真 理,即軍隊的力量在於它的士氣。率領大軍發起進攻比堅守陣地打退敵方進攻需要有更嚴明 的紀律,而這樣的紀律只有在集團行動中才能得以實現。無視軍隊士氣的戰術規則,不斷地 被證實是不正確的,特別是在所有的人民戰爭中軍隊士氣的高低,這一事實與那種規則相矛 盾的現象,尤為突出。 一八一二年法國人撤退時,在策略上本應分散防御,然而法軍卻縮成一團,因為法軍士 氣已經低落到只有縮成一堆才不致於立刻垮掉。而俄國人則完全相反,在戰略上本應集結軍 隊大舉進攻,而實際上卻分散成小部隊,因為軍隊士氣已經高漲到士兵們不待命令下達就主 動出擊,沒有任何強迫,士兵不怕疲勞,不怕犧牲。 ------------------ 戰爭與和平 3 從敵軍進入斯摩稜斯克城的時候起,這種被稱為游擊戰的戰爭就開始了。 在游擊戰尚未被政府正式承認之前,已經有數千名法軍士兵——掉隊的搶掠兵和征糧士 兵——被哥薩克和農民殺掉,他們打死這些法軍是不自覺的,就像一群狗咬死一條喪家的瘋 狗一樣。傑尼斯﹒達維多夫,以其俄羅斯人的敏覺,第一個認識到這件可怕的武器的意義, 他不管什麼戰爭藝術規則,使用這種武器消滅法國人,使這種戰爭合法化的首功應歸於他。 八月二十四日達維多夫組建了第一支游擊隊,緊接著別的游擊隊也組成了。戰爭愈向前 推進,游擊隊就愈來愈多。 游擊隊各個殲滅那支大軍。他們殲滅那些就像從枯樹上掉下的落葉一樣的法國軍隊,他 們時而還要搖晃一下這棵枯樹。到了十月,也就是法國人往斯摩稜斯克逃跑時,這些大大小 小性質各異的游擊隊就已經發展到有幾百個了。有的游擊隊完全仿效軍隊,有步兵、騎兵、 司令部,攜帶著生活用品;有的只有哥薩克騎兵;有些是小股的,步兵和騎兵混雜的,還有 些是誰也弄不清是從哪裡來的農民和地主。有一個游擊隊的頭頭是一所教堂的勤雜工,他在 一個月的時間裡抓獲了幾百名俘虜。有一個村長的老婆名叫瓦西裡薩,她一個人打死了幾百 個法國人。 十月下旬,游擊戰爭達到高潮。這是戰爭的第一階段,在這一階段,游擊隊自己都為他 們的膽大而吃驚,他們時刻提防著被法軍活捉或者被包圍,因此,他們總是馬不離鞍,人不 離馬,隱藏在森林裡,俟機襲擊敵人,現在,這一階段已成為過去。戰爭已明朗化,人人都 知道,應當怎樣和法國人進行鬥爭。此刻只有那些建立有司令部的大游擊隊的頭頭們把他們 的司令部設在離法國人較遠的地方,他們仍然認為有許多事情是不可能辦得到的。那些早就 開始戰鬥,總是在近處窺視法國人行動的小股游擊隊,他們認為那些大的游擊隊隊長們連想 都不敢想的事情,他們也能辦到。哥薩克和農民們潛入法國人之中,他們則認為,現在一切 都能辦到。 十月二十二日,游擊隊員傑尼索夫和他的夥伴們鬥志昂揚,一大早他們就開始行動。他 們全天都在靠近大路的森林中監視一支押運騎兵物資和俄國俘虜的隊伍,他們與其余法軍距 離較遠,但加強了掩護,據俘虜的口供和偵察員的報告,證實了是開往斯摩稜斯克的。獲悉 這支運輸隊行動的不僅是傑尼索夫和在傑尼索夫附近活動的多洛霍夫(他也率領了一支不大 的游擊隊),而且還有幾個建有司令部的大游擊隊;大家都獲悉了這支運輸隊的行動,正如 傑尼索夫所說,大家都磨拳擦掌。這些大游擊隊中有兩個隊的頭頭——一個是波蘭人,另一 個是德國人——差不多同時給傑尼索夫來信,邀請傑尼索夫與他們聯手來襲擊這支運輸隊。 「不行呵,老兄,我也是長了胡子的人啦,」傑尼索夫邊讀來信,邊自言自語地說,他 給德國人的回信中說,雖然他由衷地願意在驍勇善戰、赫赫有名的將軍麾下的服務,但是他 不得不放棄這一幸福,因為他已置身於波蘭將軍的指揮之下。他又寫了一封同樣的內容的信 給波蘭將軍,告訴他,他已經歸德國人指揮了。 傑尼索夫是這樣安排的,這次行動不向上級報告,他聯合多洛霍夫,以這兩支兵力並不 多的隊伍去襲擊並截獲這個法國運輸隊。十月二十二日運輸隊從米庫林納村出發,當天前方 宿營地是沙姆捨沃村。從米庫林納到沙姆捨沃沿途左邊是大森林,有的地方森林臨近大路旁 邊,有的地方離大路有一裡路或一裡多路。傑尼索夫騎著馬和同伴們一整天在森林中和法國 這支運輸隊一道往前走,他們時而進入森林中間,有時走到林邊,然而他們始終把法國人置 於自己監視之下。一早,才離開米庫林納村不遠,路邊就是森林,有兩輛車陷進泥裡,車上 載的是騎兵用的馬鞍,傑尼索夫的游擊隊輕易就截獲了這兩輛大車,然後把他們帶進林中。 在此之後,整個白天,游擊隊沒有發動攻擊,只是監視著法國人的行動,並不驚動他們。讓 他們順利地抵達沙姆捨沃村,在那裡,他和多洛霍夫一道進行襲擊。多洛霍夫按約在傍晚時 分來到離沙姆捨沃村一裡多路的看林人的小屋商談,預計次日黎明行動,兩面夾擊,像雪崩 一樣打他個劈頭蓋腦,殲滅運輸隊並繳獲全部物資。 游擊隊在米庫林納和沙姆捨沃的兩端佈置了監視崗哨,在米庫林納村後兩里路,森林靠 近大路的地方,佈置了六名哥薩克,只要一有法國軍隊出現,就立刻報告。 同樣地,在沙姆捨沃村的前方,多洛霍夫也派人監視著大路,要弄清楚,在離此多遠處 還有別的法國軍隊。運輸隊約有一千五百人,傑尼索夫有二百來人,多洛霍夫也差不多,法 國軍隊在數量上占優勢,這並沒有使傑尼索夫膽怯。他只需要知道一件事,這就是這支運輸 隊究竟是什麼兵種,為此目的,傑尼索夫需要捉一個「舌頭」(即活捉一名敵軍)。早上襲 擊那兩輛大車時,幹得太急促了,把押車的法國人全打死了,只活捉了一個小鼓手,這個像 孩子的士兵是掉了隊的,他一點也說不清那個運輸隊是什麼兵種。 進行第二次襲擊,傑尼索夫認為是危險的。為了不驚動法國人,他派了一名曾在他的游 擊隊當過隊員的農民吉洪﹒謝爾巴特到前面的沙姆捨沃村去,只要有可能,哪怕活捉一個運 輸隊派去打前站的士兵也好。 ------------------ 戰爭與和平 4 這是一個溫暖多雨的秋日。頭頂上和一眼望不到盡頭的天邊,都是一片混沌。一忽兒像 是下大霧,突然間又下起傾盆大雨。 傑尼索夫騎在一匹精瘦、兩肋下陷的良種馬上,雨水從他戴的羊皮帽和披的氈斗篷上流 淌下來。他和他的馬一樣,歪著頭,抿著耳朵,被瓢潑大雨打得皺起眉頭,急切地注視著前 方。他那長滿又短又黑的濃須的瘦削的面龐,顯露出滿面怒容。 傑尼索夫身旁是哥薩克一等上尉——傑尼索夫的助手,他也戴著羊皮帽,披著氈斗篷, 騎的是一匹碩壯的頓河馬。 第三個是一等上尉洛瓦伊斯基,他也戴皮帽,著氈斗篷,身材修長,身子像一塊平板似 的平平整整,面孔白皙,頭髮淡黃,眼睛細而明亮,臉上的表情和騎馬的姿勢一樣安詳,表 現得怡然自得。雖然說不出馬和騎馬的人有什麼特點,但是只要看一眼哥薩克一等上尉和傑 尼索夫這兩個人,就可以看出,傑尼索夫渾身濕漉漉,樣子怪彆扭的,他只是一個騎在馬背 上的人,再瞧一下那個哥薩克一等上尉,他像平時一樣安詳、鎮定自若,好像他不是一個騎 在馬背上的人,而是人和馬融成一體,是一種力量倍增的典型。 在他們稍前一點的地方,走著一個頭戴白色小帽,身著灰色長衫的渾身濕透了的農民向 導。 在他們身後,一個著藏青色法國軍大衣的軍官騎著一匹瘦小的、尾巴和鬃毛很長、嘴唇 磨出了血的吉爾吉斯馬。 和他們並排行進的是一個驃騎兵,坐在驃騎兵身後的是一個穿著破爛的法國軍裝,頭戴 藍色小帽的少年。這個少年用凍得通紅的雙手抓住驃騎兵,不停地搓動手腳取暖,他驚恐地 四下張望,這就是早晨俘虜的法國小鼓手。 在後面,沿著狹窄的、泡著水的泥濘的林間小道,三三兩兩地行走著驃騎兵、再後面是 哥薩克們,有的披著氈斗篷,有的穿著法國軍大衣,有的頭上頂著馬被。那些馬,不論是栗 色的還是火紅色的,因為被雨淋濕,都變成烏黑色的了。那些馬脖子上的鬃毛被淋濕而粘在 一起,馬脖子變得很細。馬的身上蒸發著熱氣。衣服、馬鞍、韁繩——全都被大雨淋得透濕 而變得滑溜溜的,地上和落葉也是如此。人們縮著頸項騎在馬背上,盡可能紋絲不動,使自 己身上暖和一點,同時不再讓水流到坐鞍下面,不再從兩膝和脖子後面流進體內。在拉得很 長的哥薩克隊伍中間,有兩輛套著法國馬和帶馬鞍的哥薩克馬的大車在樹樁和枯枝上顛簸 著,車轍積滿了水,大車發出撲哧撲哧的聲響。 傑尼索夫的坐騎為了繞過一個水窪,向旁邊一拐,他的膝蓋碰在一棵樹上。 「唉,活見鬼!」傑尼索夫惡狠狠地咒罵了一句,他咬著牙,接連抽了三四下鞭子,濺 了自己和同伴們一身的泥。傑尼索夫心情不好;由於雨也由於餓(從早晨起誰也沒有吃過東 西),更主要的,是由於到現在還沒有多洛霍夫的消息,而派去捉「舌頭」的人也還沒有回 來。 「很難再會有像今天這樣的偷襲機會了。要自己單獨去幹,又太危險,如果推延到第二 天,那又會讓某一個大游擊隊從自己鼻子底下把即將到手的戰利品搶走。」傑尼索夫一邊 想,一邊不停地注視著前邊,他切盼能見到多洛霍夫派來的人。 傑尼索夫撥轉馬頭,在可以遠眺右前方的地方,停了下來。 「有個騎馬的人。」他說。 哥薩克一等上尉朝傑尼索夫所指的方向望去。 「有兩個騎馬的人——一個軍官,一個哥薩克。但是難以肯定是少校本人。」哥薩克一 等上尉說,他總愛用哥薩克們聽不懂的詞句。 兩個騎馬者駛下山坡就看不見了,過幾分鐘又出現了。前面那個軍官被大雨淋得像落湯 雞一樣,他把褲腿捲到膝蓋以上,不住地揮動馬鞭,抽打已十分疲乏的坐騎,疾駛而來。在 他身後是一個哥薩克,他站在馬鐙子上,一溜小跑。這是一個年輕的軍官,小伙子有一張寬 闊、紅潤的臉龐,有一雙愉快、靈活的眼睛,他馳近傑尼索夫,遞上一封濕淋淋的信。 「將軍送來的,」那個軍官說,「請原諒,不很干……」 傑尼索夫皺著眉頭,他接過信,立即拆開。 在傑尼索夫看信的時候,軍官對一等上尉說「都說危險,危險,」他指了指那個哥薩克 接著道,「其實,我和科馬羅夫,都有準備,每人都有兩支手槍……,這是什麼人?」他看 見那個法國小鼓手時,問道,「是俘虜?你們已經打了一仗了?我可以和他談一下嗎?」 「羅斯托夫!彼佳!」傑尼索夫匆忙看過信,大聲叫道「你怎麼不早點說你是誰?」傑 尼索夫含笑轉向那個軍官並把手伸了過去。 這個軍官是彼佳﹒羅斯托夫。 彼佳一路上都在琢磨,在見到傑尼索夫時,怎樣才能使自己像一個大人,像一個軍官的 樣子,同時還要不露出過去曾經相識。但當傑尼索夫對他一笑,彼佳立刻欣喜得漲紅了臉, 精神煥發,把準備好的擺出一付軍官的架子忘得一乾二淨,他開始講述,他怎樣從法國人旁 邊走過,他在接受任務時是如何高興,他參加了那次維亞濟馬戰鬥,並且立了戰功。 「好,我見到你很高興。」傑尼索夫打斷了他的話,臉上又顯露出焦慮。 「米哈依爾﹒費奧克利特奇,」他對哥薩克一等上尉說,「這又是那個德國人送來的。 他(指的是彼佳)是他的部下。」傑尼索夫向哥薩克一等上尉講述了剛才收到的信的內容: 那個德國將軍再一次提出聯合襲擊運輸隊的要求。「如果我們明天不把它拿下來,他就會在 我們的鼻子底下搶奪過去。」他肯定地說。 在傑尼索夫和哥薩克一等上尉說話的時候,彼佳由於傑尼索夫的冷漠腔調而感到難堪, 他以為是因為他軍容不整,他便悄悄地從大衣底下整理了一下卷上去的褲腿,竭力保持一個 軍人的姿式。 「閣下有什麼指示?」他對傑尼索夫說,行了一個舉手禮,又試圖做出原先準備好的, 要作出像一個副官見到將軍的樣子,「我是不是應當留在閣下這裡?」 「指示?……」傑尼索夫若有所思地說,「你能留到明天嗎?」 「是,聽從吩咐……我可以留在您的部下嘍?」彼佳大聲說。 「可是將軍究竟是怎樣吩咐你的——立即返回吧?」傑尼索夫問道。彼佳臉紅了。 「他什麼也沒吩咐。我想,是可以的吧?——」他帶著詢問的口氣說。 「那好吧。」傑尼索夫說。接著他就作出如下部署:派一隊到林中小屋歇營地;派那個 騎吉爾吉斯馬的軍官(他履行副官職務,去尋找多洛霍夫,弄清楚他現在何處,能否在當晚 趕到;傑尼索夫本人帶領哥薩克一等上尉和彼佳到靠近沙姆捨沃村的森林的邊緣,以便偵察 清楚,明天怎樣從那裡去襲擊法軍駐地。 「喂,胡子。」他對那個農民向導說,「帶我們去沙姆捨沃。」 傑尼索夫、彼佳和哥薩克一等上尉,還有幾個跟隨的哥薩克和一個押著俘虜的驃騎兵, 一行人馬向左拐過一道山溝,向森林邊緣行進。 ------------------ 戰爭與和平 5 雨停了,不過下起霧,樹枝上還在滴著水珠。傑尼索夫、哥薩克一等上尉和彼佳,默默 地跟著那個頭戴尖頂帽的農民,他穿著樹皮鞋,邁著八字步,踏著被雨水淋濕的樹葉,悄聲 地帶領他們往森林邊走去。 他走上一道斜坡,停了一下,張望四周,然後朝一處樹木稀疏的地方走過去,在一株葉 子還沒有掉落的大橡樹下站住了,神秘地對他們招手。 傑尼索夫一行人走了過去。從農民向導站的地方可以看見法國人。一出森林,斜坡上是 一塊黑麥地。在右邊。在一條陡峭的山谷對面,有一個小村子,村裡有一所屋頂已坍塌的地 主的住宅。在小村子裡,在地主的住宅裡,在整個山坡上,在花園裡,在水井和池塘邊,在 從橋頭到村莊二百米上坡的大道上,透過飄忽的大霧,可以看見成群結隊的人。可以清楚地 聽見用非俄羅斯語言吆喝用力拉車上坡的馬,可以聽見他們互相呼應的聲音。 「把俘虜帶過來。」傑尼索夫低聲命令,他的眼睛仍然緊盯著那些法國人。 那個哥薩克把孩子抱下馬,把他帶到傑尼索夫跟前。傑尼索夫指著那些法國軍隊,向他 是什麼兵種。那孩子把凍僵的雙手插進衣袋,抬起眼睛驚恐地望著傑尼索夫,他顯然極力想 把所知道的都說出來,他想回答好傑尼索夫的問題,但這孩子總是答非所問。傑尼索夫皺起 眉頭,轉身把自己的推測告訴了哥薩克一等上尉。 彼佳迅速地轉動著頭,一忽兒看小鼓手,一忽兒看傑尼索夫,一忽兒看哥薩克一等上 尉,一忽兒看村裡和大路上的法國佬。生怕漏掉什麼重要情況。 「不管多洛霍夫來不來,應當拿下來!……嗯?」傑尼索夫閃了一閃愉快的目光說。 「這個地方很好。」哥薩克一等上尉說。 「派步兵下到那片窪地,」傑尼索夫繼續說道,「他們可以向那個花園爬過去;您帶領 哥薩克騎兵從那兒過去,」傑尼索夫指著村後的一片樹林,「我帶領驃騎兵從這兒走。槍一 響就全面出擊……」 「窪地過不去——有個泥潭,」哥薩克一等上尉說,「馬會陷下去,要從左側繞過 去……」 正當他們在低聲交談時,在池塘旁邊的窪地上啪的一聲響了一槍,冒起一團白煙,接著 又響了一槍,山坡上幾百名法國人好像很快活地齊聲吶喊。槍響時,傑尼索夫和哥薩克一等 上尉往後退了一點。因為他們離法國人那麼近,他們還以為槍聲和吶喊聲都是由他們引起 的。然而這都與他們無關。在下面,一個身穿紅色衣服的人迅速跑過窪地,顯然法國人是向 他射擊和喊叫。「唉!這不是我們的吉洪嗎?」哥薩克一等上尉說。 「是他!正是他!」 「嘿,這個調皮鬼。」傑尼索夫說。 「跑掉了!」哥薩克一等上尉擠擠眼說道。 他們叫他做吉洪的那個人跑到河邊,撲通一聲跳入河中,三下兩下爬上岸,成了個泥 人,渾身發黑,爬起來又跑。追趕他的法國人在河邊停住了腳。 「呶,真麻利。」哥薩克一等上尉說。 「好一個狡猾傢伙,」傑尼索夫仍然帶氣忿的神情說,「直到現在他都在干些什麼?」 「他是什麼人?」彼佳問。 「是我們的偵察員。我派他去捉一個『舌頭』。」 「噢,原來這樣。」彼佳剛聽到了頭一句話就點著頭說,好像他全懂了,其實他一點也 不懂。 吉洪﹒謝爾巴特是一個全隊最有用的人。他原本是格扎特附近波克羅夫斯科耶村的農 民。傑尼索夫開始打游擊時來到波克羅夫斯科耶村,照例把村長叫來,問一下法國人的情 況,這個村長也像所有的村長一樣,好像是為了保護自己,一概回答說,聞所未聞。傑尼索 夫向他們說明他的目的就是要消滅法國人。當再問及法國人竄來過沒有?村長說,洋人確實 來過,不過我們村只有季什卡﹒謝爾巴特ヾ一個人應付他們。傑尼索夫吩咐把吉洪找來,稱 贊了他的活動,當著村長,說了幾句,所有祖國的兒子都應當效忠於沙皇和祖國,都應當仇 視法國人的話。   ヾ季什卡是吉洪的愛稱。 「我們對法國人並沒有做壞事。」吉洪說。看起來,似乎在他聽了傑尼索夫那番話以後 有點膽怯。「我們只不過同那些小伙子逗著玩。我們的確打死了二十來個洋人,可是我們沒 有干別的壞事……」第二天,傑尼索夫完全忘了這個農民,當他已經離開波克羅夫斯科耶村 時,隊員向傑尼索夫報告說,吉洪跟著隊伍不肯離開,要求收留他。傑尼索夫吩咐把他留了 下來。 吉洪起初只干些粗活,生火、擔水、剝死馬,等等,很快他對游擊戰表現出極大的愛好 和才能。他常常在夜間去找戰利品,經常能弄到法國人的服裝和武器,派他去捉俘虜,他也 能捉回來。傑尼索夫免去了他干雜活,外出偵察敵情時就把他帶在身邊,並把他編入哥薩克 隊伍。 吉洪不喜歡騎馬,時常步行,但從來不會落在騎兵後面。他的武器是一支舊式大口徑火 槍,一根長茅和一把斧子;他帶火槍主要是為了好玩,使喚斧子就像狼使喚牙一樣,狼用牙 很容易從皮毛裡找到虱子,還可以啃大塊的骨頭。吉洪舉起斧子劈木頭,握著斧背削小撅子 或挖刻小勺子,這些活干起來都得心應手,吉洪在傑尼索夫隊伍裡占有特殊的、獨一無二的 地位。每當要做某種困難的和討厭的活的時候,如用肩膀把陷進泥裡的大車頂出來,拽著馬 尾巴把馬從泥澤中拉出來,偷偷混入法國人中間去,一天要走上五十俄國(一俄裡等於一、 六七公里——譯者注)等活兒,人們總是笑嘻嘻地指著吉洪。 「這個鬼東西,你拿他真的沒辦法,他健壯得像頭牛。」人們都這樣談論他。 有一次吉洪要捉一個法國人,那人朝他打了一槍,子彈打在背上肉多的地方。吉洪只用 伏特加酒內吸外擦,就把傷治好了,這件事成為全隊打趣的笑話,而吉洪也樂意任大家來取 笑。 「怎麼樣,老兄,不干啦?給打趴下了?」哥薩克們對他嘲笑道。這時吉洪故意彎下 腰,做個鬼臉,假裝生氣的樣子,用最好笑的話咒罵法國人。這件事對吉洪的唯一的影響 是,他在受傷後很少去捉俘虜了。 吉洪是隊裡最有用、最勇敢的人。沒有誰比他找到的襲擊機會更多,沒有誰比他活捉的 和打死的法國人更多;或許是由於這個緣故吧,他成了全體哥薩克和驃騎兵尋開心取笑的人 物,而他也心甘情願地充當這一角色。這一次是傑尼索夫在頭一天晚上派他去沙姆捨沃村去 捉一個「舌頭」。可是,不知他是不滿足於只捉一個俘虜呢,還是因為他在夜裡睡過了頭, 他在大白天鑽進了灌木林,鑽進法國人中間去了,於是,正如傑尼索夫從山上看見的那樣, 被法國人發現了。 ------------------ 戰爭與和平 6 傑尼索夫望著近在咫尺的法國人,他和哥薩克一等上尉交換了對明天發起襲擊的意見, 對這次襲擊的決心已定,於是他撥轉馬頭,往回走了。 「喂,老弟,現在咱們去把衣裳烘乾。」他對彼佳說。 在臨近守林人小屋的時候,傑尼索夫停了下來,向林子裡注視著,林中有一個人身穿短 上衣,腳穿樹皮鞋,頭戴喀山帽,肩上挎了一支槍,腰間別著一把斧,邁開兩條長腿,甩開 兩只長胳膊,步履輕捷,大踏步走了過來。這人一見到是傑尼索夫,慌忙把一件什麼東西扔 進灌木叢中,他脫下搭拉著帽簷的濕透的帽子,走到長官面前。這人就是吉洪。他那張麻臉 上佈滿了皺紋,一對又細又小的眼睛顯露出得意的神情。他高昂著頭,彷彿忍住笑似的,注 視著傑尼索夫。 「喂!你到哪裡去了?」傑尼索夫說。 「到哪裡去了?抓法國佬去了。」吉洪大膽、急速地回答,他的聲音沙啞、平和。 「你為什麼大白天往那兒鑽?畜牲!呶!什麼也沒抓到? …… 「抓是抓到了。」吉洪說。 「他在哪?」 「天一亮我就抓到一個,」吉洪接著說,他叉開那雙穿著樹皮鞋,邁八字步的平腳, 「我把他帶到樹林裡,這傢伙不中用。我想,得再去弄個像樣子的來。」 「你瞧,這個調皮傢伙,果然不出我所料,」傑尼索夫對哥薩克一等上尉說。「你怎麼 不把這一個帶來?」 「把他帶來?」吉洪氣呼呼地急忙插嘴說,「這是一個不中用的東西。難道我不知道你 需要什麼樣子的?」 「你這滑頭精!……可是……」 「我再去捉一個,」吉洪接著說,「我就這樣往林子裡鑽,然後臥倒。」吉洪迅急臥 倒,表演他是怎樣做的。「來了一個,」他繼續說到。「我就這樣一下把他抱住。」吉洪敏 捷地從地上跳起來,「跟我去見上校,我說。那傢伙哇哇亂叫。一下子又來了四個,手持匕 首向我刺來,於是我舉起斧頭迎上上去,」吉洪挺起胸膛,橫眉倒豎,舞動雙臂,大喝一 聲,「你們要干什麼,去見你們的耶穌去吧!」 「對,對,我們從山上看見你從窪地裡跑掉的。」哥薩克一等上尉擠著他閃亮的眼睛說。 彼佳很想笑,但是他看了大家都在忍住笑。就把目光迅速從吉洪臉上移到傑尼索夫和哥 薩克一等上尉的臉上,他不明了這都是什麼意思。 「你別裝傻!」傑尼索夫生氣地咳嗽著。「你為什麼不把第一個帶來?」 吉洪用一只手抓了抓背,用另一只手抓了抓頭,忽然,他那張麻臉拉長了,堆起一副傻 笑,露出了缺牙(為此,大家又叫他缺牙巴)。傑尼索夫笑了,彼佳也哈哈大笑,吉洪跟著 對他們笑了起來。 「是這樣,他是一個十足的廢物,」吉洪說。「他穿得破爛不堪,又十分粗野,我怎好 把他帶來見您。」他還說:「要干啥,我還是一個將軍的兒子呢?我不去。」 「蠢傢伙!」傑尼索夫說。「應該由我來盤問……」 「我問過了,」吉洪說。他說,他不很清楚,他又說,「我們的人很多,不,全都是孬 種,說是軍人,空有其名,你只要大喝一聲,全都會乖乖就擒。」吉洪高興地、堅決地注視 著傑尼索夫的眼睛,十分肯定地說。 「我要狠狠抽你一百鞭子,看你還裝不裝傻。」傑尼索夫厲聲說道。 「別生那麼大的氣,」吉洪說,「您所需要的法國人,我還不知道怎麼的?等天一黑, 你要什麼樣的,我捉什麼樣的,捉他三個也行。」 「呶,咱們走吧。」傑尼索夫說。一直回到守林的小屋子,一路上,他顯得氣憤、緊鎖 雙眉,一言不發。 吉洪跟在後面,彼佳聽見哥薩克們和他說笑,還嘲笑他把一雙什麼靴子扔進灌木叢中。 彼佳聽了他們的談話,看到吉洪的笑臉,也忍不住笑了,笑過之後,忽然間明了,原來 吉洪殺了一個人,他的心像被什麼東西刺了一下,感到不是滋味,他看了一眼俘虜的那個小 鼓手。這種感覺只有一瞬間。他覺得此時此刻應高昂起頭,振奮精神,他煞有介事向哥薩克 一等上尉問起有關明天的作戰計劃,以免讓人家覺得他配不上他所在的那支隊伍。 派出的那個軍官在路上遇見了傑尼索夫,他報告說,多洛霍夫本人馬上就到,他那方面 一切進展順利。 傑尼索夫忽然高興起來,把彼佳叫到跟前。 「喂!快點給我講講你的情況吧。」他說。 ------------------ 戰爭與和平 7 彼佳告別了雙親,離開了莫斯科,回到了自己的團隊,不久,他就成為一個指揮一支大 游擊隊的將軍的傳令兵。彼佳自從晉升為軍官,特別是他到了戰鬥部隊,參加過維亞濟馬戰 役之後,經常處在幸福、激動的狀態中,他為自己已長成大人而高興,他總是興高采烈地忙 這忙那,不放過任何一個從事真正的英雄事業的機會。他沉醉於軍營中的戰鬥生涯,他對在 軍營中的所見所聞,都有著濃烈的興趣。他又總覺得,老是在他沒有在場的那個地方正在進 行著真正的英雄事業。因此他迫切要去他沒有去過的地方。 十月二十一日,他的將軍要派一個人到傑尼索夫的游擊隊去,彼佳向將軍苦苦哀求,使 得將軍難以拒絕。但是,將軍想起了彼佳在維亞濟馬戰役中的瘋狂行為,他不從選定的路線 前往,而是強行馳越法軍火力封鎖線,在飛越封鎖線時,他還打了兩槍。所以這次將軍特別 向他交待,不准他參加傑尼索夫的任何戰鬥行動。正是由於這個原因,當傑尼索夫問起他能 不能留下來的時候,彼佳臉立刻紅了,心也慌了。在到達樹林邊緣之前,彼佳原打算,他應 當堅決服從命令,立即返回部隊。但是,當他親眼看見了法國人,又見到了吉洪,並聽到當 晚要對法軍進行襲擊,他以年輕人極易迅速改變觀點的特點,改變了主意,他認為,他一直 尊敬的那位將軍是一個無能的德國人,而傑尼索夫才是英雄,哥薩克一等上尉是英雄,吉洪 是英雄,在這困難時刻,離開他們是可恥的。 傑尼索夫、彼佳和哥薩克一等上尉來到看林小屋的時候,已經是黃昏了。在暮色中可以 看見備好鞍蹬的馬,哥薩克和驃騎兵在林間空地上搭起窩棚,在林間凹地裡(為了不讓法國 人看見冒煙)生起通紅的火。在小屋篷下面,一個哥薩克卷起袖筒切羊肉。屋子裡有三名傑 尼索夫隊裡的軍官正把一扇門板搭成桌子。彼佳脫下濕衣服,交給人烘乾,然後立刻動手幫 助那三個軍官佈置餐桌。 十分鐘後,一張舖有桌布的飯桌準備好了。桌上擺著伏特加、軍用水壺盛著的甜酒、白 麵包、烤羊肉,還有鹽。 彼佳和軍官們一起坐在桌旁撕著吃那香噴噴的肥羊肉,滿手流著油。彼佳天真爛漫,他 愛一切人,因而他也相信別人也同樣地愛他。 「您以為怎樣,瓦西裡﹒費奧多羅維奇,」他對傑尼索夫說,「我在您這兒住一天,沒 事吧?」不等回答,他自己就回答了:「我是奉命來了解情況的,我這不是正在打聽……不 過,求您讓我參加最……最主要的…我不需要獎賞……我只希望……」彼佳咬著牙,環視了 一下四周,頭抬得高高地,揮了揮胳膊。 「參加最主要的……」傑尼索夫笑著重複彼佳的話。 「只請你給我一個小隊,由我來指揮,」彼佳繼續說,「這在您算不了什麼吧?噢,你 要小刀?」他對一個想切羊肉的軍官說。他遞過去一把折疊式小刀。 那個軍官稱讚他的刀子。 「請留下用吧,這種刀我還有好幾把,」彼佳紅著臉說。 「唉!老兄!我全給忘了,」他忽然叫了起來,「我還有很好的葡萄乾,要知道,是沒 有核的,我們那裡新來了一個隨軍小販,有很多好東西,我一下買了十斤,我喜歡吃點甜 的,大家要吃嗎?」彼佳跑到門口去找他的哥薩克,拿來幾個口袋,裡面大約有五斤葡萄 干。「請吧!先生們!請,請。」 「您要不要咖啡壺?」他對哥薩克一等上尉說。「我在我們那個小販那裡買的,挺精緻 的。他有很多好東西。他人也老實。這一點尤其重要。我一定給您送來。還有,你們的火石 也許用完了,——這是常有的事。我帶的有,就在這兒……」他指了指那些口袋,「一百 塊,我買的很便宜。要多少,就拿多少,全拿去也可以……」彼佳突然停住了口,臉紅了, 自己覺得扯得太遠了。 他開始回憶他今天有沒有做什麼傻事,他仔細搜索著記憶。他一下想到了那個法國小鼓 手。「我們挺自在了,他現在怎麼樣了?他在哪?給他吃的沒有?欺負他沒有?」他在想。 他覺得他扯了那麼一通打火石的事,現在有點害怕。 「可以問嗎?」他想,他們一定會說,他還是個孩子,小孩同情小孩。我明天一定要讓 他們知道,我是一個怎樣的孩子!「如果我要問,是不是怪難為情的?」彼佳想。「唉,反 正都一樣!」他一下紅了臉,驚慌地望了一下那些軍官,看他們臉上有沒有譏諷的表情,他 說: 「可不可以把捉來的那個小俘虜叫來,給他點什麼吃的……可能……」 「是啊,可憐的小傢伙,」傑尼索夫說,他顯然不會認為這個提議有什麼可害羞的。 「把他叫來,他叫樊尚﹒博斯。叫他來吧。」 「去叫,去叫。可憐的小傢伙,」傑尼索夫重複道。 傑尼索夫說這話的時候,彼佳站在門旁。他從軍官們中間穿過去,走到傑尼索夫身旁。 「讓我吻吻您,親愛的。」他說,「嘿,多好啊!太好了!」 他吻了一下傑尼索夫,立刻往院子裡跑去。 「博斯!樊尚!」彼佳在門口喊道。 「您找誰?先生!」黑暗中一個聲音說。彼佳回答道,「我找今天俘虜的那個法國小 孩。」 「噢!韋辛尼嗎?」一個哥薩克說。 樊尚這個名字已經被叫走了音:哥薩克叫他韋辛尼,農民和戰士叫他韋辛納。這兩種叫 法都是春天的意思。這正好和那個小毛孩子相稱。 「他正在火堆旁烤火呢。喂,韋辛納!韋辛納!韋辛尼!」 黑暗中接連傳出呼喚聲和笑聲。 「那孩子挺機靈,」站在彼佳身旁的驃騎兵說,「方纔我們給他東西吃了。他餓的不得 了!」 在黑暗中響起了腳步聲,小鼓手光著腳板,踏著泥濘,來到了門前。 「AhC』estvous!」彼佳說:「Voulezvousmanger?N』ayezpaspeur, onnevousferapasdemal,』他又說。他羞怯地,熱情地撫摸著他的手又補了一句: 「Entrez,entrez.」ヾ「Merci,monsieur.」ゝ小鼓手用顫抖的、幾乎是小孩子般的聲 音回答,他在門口擦腳上的泥。彼佳有很多話要對小鼓手說,但是他不敢,進屋前站在他身 邊,不知怎樣才好。在黑暗中他抓住那孩子的手,握了握。   ヾ法語:啊,就是你呀!要吃東西嗎?別怕,不會把你怎麼樣的。進來吧。 ゝ法語:謝謝,先生。 「Entrez,entrez.」他輕聲地說。 「咳,我能為他做些什麼呢?」彼佳自言自語,他打開門,讓那孩子先進去。 小鼓手進到屋裡,彼佳在離他遠一點的地方坐了下來,他覺得對他太注意會有損於他的 身份。他把手插進衣袋摸著球,他猶豫不決,要是給小鼓手球是不是一件害臊的事情。 ------------------ 戰爭與和平 8 多洛霍夫的到來,把彼佳的注意力轉移過去了。傑尼索夫已經吩咐給小鼓手伏特加酒和 羊肉,叫他穿上俄國式的長大衣,打算不把他和其他俘虜一樣送走,把他留在隊裡。彼佳在 部隊裡曾經聽到過許多關於多洛霍夫驍勇善戰和對法國人殘暴的故事,所以,從多洛霍夫一 進屋,彼佳就目不轉睛地望著他,越來越振作,高昂著頭,力圖表現出,即使像多洛霍夫這 樣的夥伴,他也配得上。 多洛霍夫外表樸素,這一點使彼佳十分驚奇。 傑尼索夫穿一件農民大衣,蓄著胡子,胸前佩戴著一枚尼古拉神像,他的言談和一切舉 止都顯示出他的特殊地位。多洛霍夫從前在莫斯科時穿一身波斯服裝,而現在的裝束則完全 相反,有一副近衛軍軍官似的很拘板的儀表。他的臉刮得乾乾淨淨,穿的是近衛軍棉大衣, 鈕孔上別了一枚聖喬治勳章,頭上端端正正地戴一頂普通軍帽。他在牆角處脫下濕氈斗篷, 不和任何人打招呼,逕直走到傑尼索夫跟前,立刻談起正事來。傑尼索夫對他講述了兩支大 游擊隊對襲擊法國運輸隊的計劃、彼佳送來的信件,以及他是怎樣回復那兩個將軍的。接 著,傑尼索夫又講述了他所獲悉的法國部隊的所有情況。 「是這樣,但是必須弄清楚是什麼部隊,有多少人,」多洛霍夫說,「不把他們有多少 人弄準確,就不能貿然行動。得去一趟,我做事講究認真。」他又問,「哪位先生願意跟我 一起到法國人營盤裡去走一遭?我把法國軍裝都帶來了。」 「我,我……我跟您去!」彼佳喊到。 「完全用不著你去。」傑尼索夫對多洛霍夫說,「至於他,我是無論如何也不讓他去 的。」 「我去是最好不過啦!」彼佳喊道,「為什麼我不能去?」 「沒有這個必要。」 「請原諒我,因為……因為……我一定要去,就是這樣。 您帶我去嗎?」彼佳問多洛霍夫。 「為什麼不可以?」多洛霍夫漫不經心地回答道。他盯著法國小鼓手的臉。 「這孩子早就在您這兒了?」他問傑尼索夫。 「今天捉到的,可他什麼都不知道,我把他留下來了。」 「噢,你把其余的都弄到哪裡去了?」多洛霍夫說。 「什麼哪裡?我送走的都有收條!」傑尼索夫突然紅著臉大聲叫道。「我敢憑良心說, 我沒害過一條命。把三十個或三百個押解到城裡去,不玷污一個軍人的名譽,請恕我直言, 在你一定是困難的吧。」 「這番好心話要是由這個十六歲的小伯爵嘴裡說出來才合適。」多洛霍夫冷笑著說, 「你已經不是說這種話的時候了。」 「什麼呀,我什麼也沒有說,我只說了我一定要跟您一道去。」彼佳怯生生地說。 「不過,老兄,就你和我來說,咱們該是扔掉這種多情的時候了。」多洛霍夫繼續說, 好像他對這個刺激傑尼索夫的話題特別有興趣。「你留下這孩子幹嗎?」他搖了搖頭,又 說,「是因為你憐憫他?要知道,我們知道你那些收條。你送走一百個,結果收到三十個。 其余的不是餓死,就是被打死。送不送這都一個樣,不是嗎?」 哥薩克一等上尉瞇著明亮的眼睛,贊許地點著頭。 「送不送都一樣,這沒有什麼可說的。可我不願意使我的良心不安。你說,他們會死 掉。那也成,只要不是死在我手裡就行。」 多洛霍夫哈哈大笑起來。 「誰叫他們下過二十道命令捉我?要是真被捉了去,你和我連同你那騎士風度,都會給 吊到白楊樹上。」他頓了一頓。 「我們還是干正經事吧。叫我的哥薩克把背包拿來,我帶來了兩套法車軍裝。怎麼樣, 跟我去嗎?」他問彼佳。 「我?對,對,當然去。」彼佳盯著傑尼索夫忙不迭地說,他臉漲紅得幾乎流下眼淚。 在多洛霍夫和傑尼索夫爭論應當怎樣對待俘虜的時候,彼佳又感到困窘和坐立不安。可 是,他又來不及弄清楚他們交談的是什麼意思,他想,既然,這些有名的大人物是那麼想 的,那自然是對的,是好的。不過,主要是不能讓傑尼索夫以為我得聽他的,他可以指揮 我。我一定要隨多洛霍夫到法國軍隊營盤中去。他能辦到的,我也能辦得到。 對傑尼索夫的一切勸阻,彼佳總是回答說,他做事一向很精細,不是毛手毛腳地靠碰運 氣。他從來都是把生死置之度外的。 「因為,您一定同意這一點,如果不弄清他們到底有多少人,這可要關係到數百條人 命,而我們只不過兩個人。再說,我非常想去,一定得去,您別再阻攔我,」他說,「要那 樣,只會使事情更糟糕……」 ------------------ 戰爭與和平 9 彼佳和多洛霍夫穿上法國軍大衣,戴上筒形軍帽,朝著傑尼索夫觀察敵軍營地的林間空 地馳去,天已完全黑下來,他們走出樹林,來到窪地裡。一到下面,多洛霍夫就吩咐跟隨他 的哥薩克在那裡等候他們,然後順著大路向橋頭馳去。彼佳和他並騎而行,他激動得喘不過 氣來。 「如果落到敵人手中,我決不會讓他們活捉去,我有槍。」 彼佳悄聲說。 「不要說俄語,」多洛霍夫急速地附耳低語,就在此刻,黑暗中傳來一聲喝問: 「Quivive?」ヾ可以聽見扳動槍栓的聲音。 彼佳興奮而又緊張,他握住自己的手槍。 「Lanciersdu6—me.」ゝ多洛霍夫回答。他照常前行,既不加快也沒放慢,可以看見 橋上站崗的哨兵的黑影。   ヾ法語:什麼人? ゝ法語:第六團的槍騎兵。 「Motd』ordre?」ヾ多洛霍夫勒馬緩緩前行。 「Ditesdonc,lecolonelG□rardestici?」ゝ他說。 「Motd』ordre!」哨兵不回答,攔住他說。 「Quandunofficierfaitsaronde,lessentinellesnedeBmandentpaslemotd』 ordre……」多洛霍夫突然發了火,策馬向哨兵走去。 「Jevousdemandesilecolonelestici?」ゞ不等那個已經站開的哨兵回答,多洛霍夫策馬向 山坡上走去。 看見一個橫越大路的黑影,多洛霍夫攔住那個人,問他司令官和軍官們都在哪兒。那個 大兵肩膀上扛了一條口袋,他停了下來,走到多洛霍夫馬前,用手摸著馬,簡單並友善地 說,司令官和軍官們都在右邊山坡上的農場裡(他這樣稱呼地主的莊園)。 多洛霍夫沿大路往前走,從大路兩側的篝火堆那兒傳來法國人的談話聲。多洛霍夫拐進 地主莊園的院子裡。進院門後,他下了馬,走到一堆燒得正旺的火堆跟前,有幾個人圍坐 著,正在大聲談話。火上吊一個軍用飯盒在煮東西,一個頭戴尖頂帽,身穿藍大衣,被火光 照得通體透亮的大兵跪在那兒,他用通槍的通條攪拌飯盒裡的東西。 「Oh,c』estundur□cuire.」々坐在火對面稍暗中的一個軍官說道。   ヾ法語:口令? ゝ法語:喂,熱拉爾團長在這兒嗎? ゞ法語:官長在巡查,哨兵不問他口令。我問你團長在不在這兒? 々法語:你拿那小子沒辦法。 「Illesferamarcherleslapins…」ヾ另一個軍官大笑說。聽見多洛霍夫和彼佳牽馬走 近火堆的腳步聲,兩個軍官停住交談,循聲向暗中張望著。 「Bonjour,messieurs!」ゝ多洛霍夫大聲響亮地說。 大堆陰影處的軍官動了一下,一個高個子、長頸項的軍官繞過火堆,走到多洛霍夫面前。 「C』estvous,Cl□ment?」他說,「D』o□diable…」ゞ他發覺認錯了人,就沒把話 說完,他皺了皺眉頭,就像對一個陌生人一樣,問多洛霍夫,他有什麼可以為他效力的。多 洛霍夫說,他和同伴追趕自己的團隊,他問在場的軍官們,知不知道第六團的消息。他們誰 都不知道;彼佳覺得那些軍官懷有敵意和懷疑,注視了他和多洛霍夫。有數秒鐘所有的人都 一聲不吭。 「Sivouscomptezsurlasoupedusoir,vousveneztroptard.」々火堆後面有一個人忍著 笑說道。   ヾ法語:他把他們嚇了一大跳…… ゝ法語:你們好,諸位! ゞ法語:是您啊,克萊芒?從哪來,鬼東西…… 々法語:如果你們是來吃晚飯的,那你們就來晚了。 多洛霍夫說他們不餓,他們當晚還要趕路。 他把馬交給那個攪和鍋裡煮的東西的大兵,然後在火堆邊挨著那個長頸項軍官蹲下身 子。這位軍官目不轉睛地瞧著多洛霍夫,再次問地,是哪一個團的?多洛霍夫沒有回答,好 像不曾聽到他的問話,他從衣袋裡掏出法國煙鬥,點著抽起煙來,他問那些軍官,在他們往 前去的路上怎樣才能免遭哥薩克的襲擊。 「Lesbrigandssontpartout.」ヾ一個軍官自火堆那邊回答。 多洛霍夫說,只有對他和他的同伴這樣掉了隊的人,碰到哥薩克是很危險的,但是對大 部隊,哥薩克多半不敢襲擊,他用試探的口氣補上了這一句,然而,沒有一個人答話。 「嗯,他大概要走了。」彼佳站在火堆旁邊,聽著他們談話,不時地這麼想。 但是多洛霍夫又提起那個中斷了的話題,直截了當地問他們有幾個營?每個營有多少 人?有多少俘虜?在問及他們部隊中的俄國俘虜時,多洛霍夫說: 「Lavilaineaffairedetrainercescadavresapr□ssoi.Vaudraitmieuxfusillercettec anaille.」ゝ一說完,他怪聲怪氣大笑起來。彼佳感到,騙局馬上要被法國人識破,他不 由得從火堆旁往後退了一步。對多洛霍夫的問話和他的怪笑,沒有任何一個人作出反應,有 一個未曾露面的法國軍官(他裹著大衣躺在地上),欠起身子和旁邊的同伴嘀咕了幾句。 多洛霍夫站起來,叫那個牽馬的大兵。 「他們會把馬牽過來嗎?」彼佳想,不由得靠近多洛霍夫。 馬牽過來了。 「Bonjour,messieurs.」ゞ多洛霍夫說。 彼佳想說,bonsoir々,但他說不出口。軍官們在低聲談論著什麼。多洛霍夫好一陣才 跨上那匹不肯站穩當的馬;然後緩緩馳出大門。彼佳和他並馬而行,他很想看又不敢看軍官 們有沒有追趕他們倆。   ヾ法語:那些強盜遍地都是。 ゝ法語:拖著這些死屍怪膩的,不如把這幫匪徒全槍斃了。 ゞ法語:再見,諸位。 々法語:你們好。 來到大路上,多洛霍夫不從郊外回去,而是從村中穿過。 他在一處停了下來,側耳傾聽。 「你聽到了嗎?」他說。 彼佳聽到了俄國人的談話聲音,看到了火堆旁邊俄國俘虜裡糊糊的身影。彼加和多洛霍 夫下了山坡,逕直往橋上走去,從哨兵身旁走過,那個哨兵一句話也沒有說,愁眉苦臉地來 回走動著;他們朝哥薩克在那裡等候他們的窪地走去。 「好啦,再見吧。對傑尼索夫講,天一亮就打響第一槍。」 多洛霍夫說完正要走,彼佳抓住了他。 「嘿!」他喊到,「您是一個了不起的英雄。咳,太好了! 太棒了!我十分敬愛您。」 「好啦,好啦!」多洛霍夫說,但是彼佳不放開他,多洛霍夫在黑暗中看見彼佳彎過身 子想親吻他,多洛霍夫吻了吻他,笑著撥轉馬頭,消失在黑暗中。 ------------------ 戰爭與和平 10 彼佳回到看林人的小屋,在走廊裡就遇見了傑尼索夫。他正焦急地等候彼佳回來,他後 悔,不該派彼佳去。 「感謝上帝!」他喊道。「啊,感謝上帝!」他聽了彼佳興高采烈的講述又重複了一 遍。「你這鬼東西,為了你,我覺都沒睡!」傑尼索夫說。「啊,感謝上帝,現在可以躺下 了。天亮前還可以打上個盹。」 「嗯,不,」彼佳說。「我不想睡,我知道我自己,一睡下去,就要睡過頭,戰鬥前, 我習慣了不睡覺。」 彼佳在屋裡坐了一會兒,愉快地回憶著深入放營的樁樁細節,生動地遐想明天的情景。 當他見到述尼索夫已經熟睡,他站起來,向院子裡走去。 外面漆黑一片。雨停了,樹上還在往下滴著水點。在看林人的小屋旁邊,隱隱約約可以 看見哥薩克的窩棚和拴在一起的馬的黑影。在小屋後邊,有兩輛看起來是黑色的大車,大車 旁邊還有幾匹馬,凹地裡亮著快要燃盡的火堆。哥薩克的驃騎兵並沒有都睡覺,伴隨著樹上 往下滴水的滴答聲和附近一些馬的咀嚼聲,從四處傳來悄悄的談話聲。 彼佳從屋內走出來,在黑暗中舉目四望,然後向大車走去。車下面有人在打呼嚕,大車 周圍幾匹備好鞍蹬的馬正在嚼著燕麥。黑暗中彼佳認出了自己的坐騎,雖然它是烏克蘭種, 但是他仍叫它卡拉巴赫ヾ馬,於是他向這匹馬走去。   ヾ卡拉巴赫是阿塞拜疆的一個地區,以產名馬著稱。 「喂,卡拉巴赫,我們明天要去執行任務了。」他說,聞了聞馬的鼻孔,吻了一下。 「怎麼,長官,還沒睡?」坐在大車下面的一個哥薩克說。 「沒有,你,大家叫你利哈喬夫吧?我剛回來,我們到法國人那裡去了一趟。」於是彼 佳不僅詳細地向哥薩克講述了他這次行動,而且講了他為什麼要去,以及他認為寧願自己冒 生命危險,也比去乞憐上帝保佑好。 「安,還是睡一會吧。」哥薩克說。 「不,我習慣了,」彼佳回答,「你手槍裡的大石用完了吧? 我帶的有,要吧?拿去用吧。」 那個哥薩克從大車下面探出身子,以便靠近點仔細地看了看彼佳。 「我干什麼事情都要事先有準備。」彼佳說,「而有的人隨隨便便,不作準備,過了又 後悔。我不喜歡那樣。」 「這一點也不錯。」那個哥薩克說。 「對了,還有一件事,朋友,能幫我磨一下佩刀嗎?(彼佳沒有撤謊)這把刀還沒有開 過口,能行嗎?」 「那有什麼,完全可以。」 利哈喬夫站起身,在一個袋裡摸索了一下,不一會,彼佳就聽到磨石上發出霍霍的響 聲。他爬上大車,坐在車沿上。 哥薩克在車下面磨著佩刀。 「怎麼樣,弟兄們都睡了嗎?」彼佳說。 「有的睡了,有的沒睡——像我們這樣。」 「唉,那個孩子呢?」 「韋辛尼嗎?他在門廳躺著,沒人管他。受了驚恐以後,他睡著了。他現在可高興啦!」 隨後,彼佳默不作聲,他聽著磨刀的聲音。黑暗中傳來了腳步聲,出現了一個黑影。 「磨什麼?」那人走近大車,問道。 「給這位小爺子磨佩刀。」 「好事,」那人說,彼佳覺得他是個驃騎兵。「我的茶杯是不是忘在你這兒了?」 「在車□轆旁邊。」 驃騎兵拿起杯子。 「天快亮了吧。」他打著呵欠說了一句,然後走到一旁去了。 彼佳原本知道他是在樹林裡,在傑尼索夫的游擊隊裡,離大路有一裡路,他正坐在從法 國人手裡繳獲來的一輛大車上,大車旁邊拴著馬,大車下坐著哥薩克利哈喬夫,正幫他磨 刀,右邊一團黑影是看林人小屋,右下方亮著一團紅的是快燒完了的火堆,來拿茶杯的是一 個想喝水的驃騎兵;但是,他什麼也不知道,他也不想知道這一切。他已置身於神話般的天 堂裡,在那裡一切現實都不相似。那團大黑影想必是看林人的小屋,也可能是無底深淵。那 團紅的或許是一堆火,也可能是一個龐然大怪物的眼睛。也許他現在是坐在一輛大車上,也 很可能不是坐在大車上,而是坐在其高無比的塔頂上,要從上面跌落下地,需要一整天,整 整一個月,或者一直往下落,永遠也掉不到地上。坐在大車下面的,或許是那個哥薩克利哈 喬夫,但也可能是世界上最善良、最勇敢、最奇特、最完美,還沒有人認識他的人。可能有 一個驃騎兵來找水喝,然後回到林間凹地裡去了,然而,或許他已消失了,而且永遠消失 了。他這個人已根本不存在了。 不論彼佳現時看見什麼,沒有一樣能使他驚奇。他已置身於神話般的天堂裡,在那裡一 切都是可能的。 他仰望天空,上天和大地一樣神奇,天漸漸晴了,雲在樹梢上空飛掠而過,好像露出了 星星,有時好像出現了晴朗的黑色天空,有時覺得這黑洞洞的是烏雲,有時又覺得天空在頭 頂上直往上升,有時又覺得天壓得這麼低,簡直用手就可以觸摸到。 彼佳閉上雙目,搖晃了一下身子。 樹枝上滴著水珠。有人低聲談話,馬在相互擁擠,嘶鳴,還有一個人在打呼嚕。 「呼哧,呼,呼哧,呼……」這是磨佩刀的聲音。突然,彼佳聽見了一個陣容整齊的樂 隊演奏一種不知名的、莊嚴又悅耳的贊美歌曲。彼佳和娜塔莎一樣,比尼古拉更有音樂天 賦,但他從來都沒有學過音樂,連想都未想過。正因為這樣,這意外闖入他頭腦的樂曲,他 覺得特別新奇,格外動人。樂曲越來越清晰,從一種樂器轉換成另一種樂器,演奏的是「逃 亡曲」,雖然彼佳完全不懂什麼叫「逃亡曲」。每種樂器,有時像提琴,有時像小號,然而 比提琴和小號更好聽、更純淨。每種樂器都是各奏各的,在還沒有奏完一個樂曲時就同時演 奏另一種樂器,然後同第三、第四種樂器匯合起來,所有的樂器一齊演奏,分開,又合起 來,時而奏起莊嚴的教堂音樂,時而奏出宏亮的勝利進行曲。 「啊,我在做夢,」彼佳向前頓了一下,自言自語道。「這是我耳朵裡的聲音。或許, 這是我的音樂。好,再來。奏吧,我的音樂!奏啊!……」 他閉上眼睛。聲音從四面八方,又好像從遠方傳送過來,漸漸合成和聲。分開來,合起 來,然後又合成悅耳的,莊嚴的贊美歌。「嘿,這太好了,這真好,妙!我要聽什麼,就有 什麼。」彼佳自言自語。他試圖指揮這個龐大的樂隊。 「好,輕一點,輕一點,停。」那些聲音聽從他指揮。「好,飽滿一點,歡快點,還要 再歡快。」從遠處傳來逐漸加強的莊嚴的聲音。「喂,聲樂!」彼佳命令,於是起初傳來男 聲,隨後是女聲,聲音逐漸加強,不快也不慢,莊嚴穩重。彼佳聽著那十分美妙的聲音,心 中又驚又喜。 莊嚴的勝利進行曲,伴隨著一支歌,水珠的滴答聲,呼哧,呼哧的磨刀聲,戰馬相互擁 擠聲,嘶鳴聲,這一切聲音並沒有擾亂這演奏,而是融為一體了。 彼佳不知道這樣持續有多久:他欣賞著,他一直為這種享受感到驚奇,他為沒有夥伴來 分享而遺憾。利哈齊夫的聲音喚醒了他。 「長官,磨好了,您可用它把法國人劈成兩半了。」 彼佳醒了。 「天亮了,真天亮了!」他喊道。 先前看不清的馬,現在連尾巴都看見了,從光禿的樹枝中,透露一片水光。彼佳跳起 身,抖擻了一下,從口袋裡掏出一盧布給利哈喬夫,揮動了幾下,試了試,插入刀鞘。哥薩 克們解開馬,收緊了肚帶。 「司令官來了。」利哈齊夫說。 傑尼索夫從看林小屋走出來,把彼佳叫過去,他下令集合。 ------------------ 戰爭與和平 11 昏暗中找出自己的馬,勒緊馬肚帶,排列成隊。傑尼索夫站在小屋旁,發出最後一道命 令。游擊隊的步兵幾百只腳踏著泥濘道路,沿大路前進,迅速消失在晨霧籠罩的樹林之中。 哥薩克一等上尉向哥薩克們發佈命令。彼佳提著馬韁,急切等候上馬的命令。他那用冷水洗 過的臉,特別是他那雙眼睛火辣辣的,一陣寒氣透過脊背,迅急透過全身,不由得索索發抖。 「都準備好了嗎?」傑尼索夫說。「帶馬來。」 馬牽過來了。肚帶沒勒緊,傑尼索夫不快,訓斥了那個哥薩克,翻身跨上馬背。彼佳踏 上馬鐙,那馬習慣地咬他的腳,彼佳似乎覺不出自己的重量,迅速翻身上馬,掉頭看了看身 後在昏暗中出發的驃騎兵,向傑尼索夫馳去。 「瓦西裡﹒費奧多羅維奇,給我任務吧,求求您……看在上帝的份上……」他說。傑尼 索夫好像把彼佳這個人的存在全給忘了,他轉身看了他一眼。 「對你只有一點要求,」他嚴歷地說,「聽我的命令,不要亂竄。」 傑尼索夫再沒有和彼佳說一句話,默默地走著。來到林邊,田路上已經大亮了。傑尼索 夫和一等上尉咬了咬耳朵,哥薩克騎兵隊從彼佳和傑尼索夫身旁馳過。隨後傑尼索夫策馬向 山坡下走去。馬踢蹲著後腿,出溜著下到窪地。彼佳和傑尼索夫並轡前行。他全身抖得更厲 害。天越來越亮,只有濃霧還遮掩著遠方的物體。傑尼索夫下到窪地後,往後面看了看,向 站在他身旁的一等上尉點了點頭。 「發信號!」他說。 那個哥薩克抬起手放了一槍。就在這一瞬間,馬蹄聲、吶喊聲、槍聲,從四面八方響了 起來。 就在剛一響起馬蹄聲和吶喊聲的瞬間,彼佳顧不得傑尼索夫的警告,揚鞭躍馬,直奔向 前。彼佳覺得,槍一響,天突然像正中午一樣明亮。他向橋頭沖去,哥薩克沿著大路向前猛 沖。在橋上他碰見一個落在後面的哥薩克後,繼續往前衝。前面有一些人,一定是法國人, 他們從大路右邊向左邊跑去。有一個人跌倒在彼佳馬蹄下的泥地裡。 在一所農捨旁邊,一些哥薩克正忙著做什麼。人群中響起一聲可怕的喊叫,彼佳向那群 人跑去,他第一眼看到一張蒼白的法國人的臉,他的下巴直打哆嗦,手裡握著一桿長矛,對 准著他。 「烏拉!……弟兄們……咱們的……」彼佳喊道,他提起韁繩縱馬沿著村裡的街道馳奔 向前。 前面響起了槍聲,從路兩邊跑出來的哥薩克、驃騎兵和衣衫襤褸的俄國俘虜,大聲喊叫 著。一個身板強壯,光著頭,漲紅著臉、身穿青灰色大衣的法國人用刺刀和驃騎兵肉搏,當 彼佳馳到跟前時,那法國人已經倒下去了。「又沒趕上。」彼佳腦子裡閃了一下,於是他向 槍聲最密急的地方飛奔過去。槍聲來自昨晚他和多洛霍夫去過的那所地主莊園。法國人躲藏 在花園裡面茂密的樹叢中,從籬笆後面向擁在大門口的哥薩克射擊,彼佳向大門口飛跑過 去,在硝煙中他看見多洛霍夫,他臉色鐵青,正對人們吆喝。「繞過去,等一等步兵!」他 喊道,就在這時彼佳來到他跟前。 「等一等?……烏拉!……」彼佳喊道。他飛快向槍聲緊密和硝煙瀰漫的地方伸了過 去。一排密急的槍聲,凌空飛來的子彈呼嘯而過,有的啪嚓一聲打在什麼東西上。哥薩克們 和多洛霍夫隨彼佳之後沖進了大門。在滾滾硝煙中,有些法國人扔掉武器從樹叢中跑了出 來,另外一些向山下池塘逃跑。彼佳穿過院子,但是他松開了韁繩,奇怪地,快速揮動雙 臂。身子愈來愈向馬鞍一側滑下去,那馬跑到在晨曦中將要燃盡的火堆旁,停了下來,彼佳 摔倒在潮濕的泥地上。哥薩克們看見他的胳膊和腿抽搐著,頭卻一動也不動,子彈射穿他的 頭。 一個法國高級軍官,用刀挑著一塊白手巾,從屋裡走出來,宣佈投降,多洛霍夫對他說 了幾句話,然後下馬,走到伸開雙臂一動也不動的彼佳身旁。 「完了。」他皺緊眉頭說,然後朝大門走去,傑尼索夫騎在馬上,還面而來。 「打死了嗎?!」傑尼索夫喊道,他老遠就看見彼佳躺在地上,那是他所熟悉的,完全 失去生命的姿勢。 「完了。」多洛霍夫又說,好像他說出這句話心中要舒坦些。他疾步向俘虜走去,這些 俘虜已被急忙趕來的哥薩克團團圍住。「不要收容他們!」他對傑尼索夫大聲喊道。 傑尼索夫沒有作答,他來到彼佳身旁,下了馬,用顫抖的雙手捧起被血和泥弄髒了的, 已經慘白的彼佳的臉。 「我喜歡吃甜的。有葡萄乾,都拿去吧,」他想起彼佳的話。傑尼索夫像大吠似的號淘 大哭,哥薩克們驚愕地回頭看,傑尼索夫急轉身走到籬笆跟前,緊緊抓住籬笆。 傑尼索夫和多洛霍夫救出的俘虜中,有皮埃爾﹒別祖霍夫。 ------------------ 戰爭與和平 12 皮埃爾所在的那個俘虜隊,自從由莫斯科出發,直到現在,法軍司令部沒有下達過任何 新的命令。十月二十二日和這個俘虜隊走在一起的已經不是從莫斯科出發時的那些軍隊和車 隊了。在他們後面裝乾糧的車隊,頭幾天就被哥薩克擄走了一半,而另一半走到前頭去了; 原先走在前邊的已失去了馬的騎兵,連一個也沒剩下,全失蹤了。前幾天前面還是炮隊,現 在卻是朱諾元帥的龐大車隊,這個車隊由威斯特法利亞人護衛著。走在後面的是騎兵的車隊。 從維亞濟馬出發,最初分三個縱隊行事,現在已亂成一團。從莫斯科出發後第一次休息 時皮埃爾所見到的混亂現象,現在已達到了極點。 沿途兩旁,到處是死馬;各個部隊掉了隊的士兵,衣衫襤褸,他們時而走進行進中的縱 隊,時而又掉隊,不斷變換著。 途中,鬧過幾次虛驚,士兵們舉槍射擊,盲目亂跑,互相衝撞,然後又集合起來,為這 無端的驚嚇互相埋怨、咒罵。 這三股——騎兵的車隊、俘虜押送隊和朱諾的輜重隊——一起行軍,仍舊構成一個獨立 的統一的整體,儘管這支隊伍在迅速地減員。 騎兵車隊原有一百二十輛大車,現在已不到六十輛;其余的有些被劫走,有些被扔棄 掉。朱諾的輜重隊的遭遇也一樣。有三輛大車被達烏兵團的散兵劫走。皮埃爾從德國籍士兵 的談話中得知,押送這個車隊的人比押送俘虜的人多,他們的一個同伴,一個德國籍士兵, 因為在他身上發現一把元帥的銀匙,元帥親自下命令處決了他。 在這三股當中,俘虜押送隊減員最多。從莫斯科出發時是三百三十人,現在剩下不到一 百人。押送部隊覺得,俘虜比騎兵隊的馬鞍和朱諾的輕重更累贅。他們明白,馬鞍和朱諾的 銀匙還有點用處,但是對於讓又冷又餓的士兵去看守和扣解同樣是又冷又餓的俄國人來說有 什麼用。(俄國俘虜一路上死亡和掉隊,掉隊的人被奉命就地槍殺)這不僅不可理解,而且 令人厭惡。押送隊士兵的處境和戰俘們同樣悲慘,他們生怕,如果他給俘虜以同情,那就會 使自身處境更加悲慘,所以他們對戰俘的態度格外冷漠和嚴厲。 在多羅戈希日,押送隊士兵把俘虜們鎖在馬柵裡後,他們出去搶劫他們自己的倉庫。有 幾個俘虜從牆腳下挖洞逃了出去,但又被法國人捉回來槍斃了。 從莫斯科出發時俘虜隊中是把軍官和士兵分開的,這個規定無形中就取消了。現在凡是 還能走得動的都一起走,從第三天上皮埃爾和卡拉塔耶夫和那條認卡拉塔耶夫為自己主人的 雪青色的哈叭狗又會合到了一塊。 卡拉塔耶夫因患了瘧疾病在莫斯科住進了醫院。離開莫斯科後的第三天瘧疾病又發作 了。他身體逐漸衰弱,皮埃爾離開了他。皮埃爾不知道為什麼,自卡拉塔耶夫病得十分衰弱 以後,皮埃爾總是迫不得已時才走近他。每到歇營地,卡拉塔耶夫就躺倒呻吟,皮埃爾每次 走近他,就聽見他呻吟,還聞到從他身上發出一股越來越濃烈的味道,皮埃爾就遠遠躲開, 連想都不去想他了。 作為一名俘虜,皮埃被關在馬棚內,他不是從理智上,而是從自己的現實處境,以自己 的生命,悟出了一個道理:人被創造出來是為了幸福,幸福存在於自身,幸福在於滿足人的 自然需要,而一切不幸並不在於缺少什麼,而在於過剩,在這三個星期的押解途中,他又悟 出了一個新的、令人欣慰的道理:他已認識到,世上沒有什麼可怕的事。他還認識到,世上 沒有哪個環境是人在其中過得幸福和完全自由,也沒有哪個環境人在其中過得不幸福和不自 由。他認識到,痛苦有一個界限,自由也有一個界限,而這兩個界限又非常接近;一個人為 他的錦繡衣被折了一個角而感到苦腦,也正如他現在睡在光禿的濕地上,一邊冷一邊熱而感 到苦惱一樣;從前他曾為穿緊腳的舞鞋而感到苦惱,而現在他完全光著腳(他的鞋早已破爛 了),用兩只傷痕纍纍的腳走路,也感到同樣的痛苦。他發現,他和妻子結婚時是出於自己 的意志,然而並不比現在夜間被鎖在馬柵裡更自由。在所有他自己後來稱作痛苦的事情中 (他當時幾乎沒有感覺是痛苦),主要的是那雙赤裸的,磨破了的,滿是傷痕的兩隻腳。 (馬肉味道鮮美且富有營養,代替鹽的火藥硝煙味甚至令人愉快,天氣不太冷,白天走路暖 洋洋的,夜間燃起篝火;虱子咬得癢癢的。)開始時唯一難以忍受的是那雙腳。 上路的第二天,皮埃爾在火堆旁看著他的兩隻腳。他想,沒法再用它走路了;可是,當 大家都站起來出發時,他也就一步一拐地跟著走了,走得周身發熱,也就不覺得痛了。到了 晚上,那雙腳看起來比先前更可怕了。他不去看,卻去想點別的什麼事情。 皮埃爾現在才懂得:一個人所具有的全部生命力,以及人本身固有的可以把注意力由一 件事轉向另一件事,使自己脫出困境的潛在力量,它就像是蒸汽鍋爐上的安全閥門,在蒸汽 壓力超過了一定限度的時候,它就會自動把多余的蒸汽釋放出去。 他不曾看見也未曾聽見法軍槍殺掉隊的俘虜,雖然已有一百多人就這樣被消滅了。他不 去想身體日益衰弱的卡拉塔耶夫,很明顯,他自己很快就要遭受同樣的命運。皮埃爾更少想 他自己。他的處境越困難,他的前途越可怕,他心中就出現歡快的,令人欣慰的思想、回憶 和想象。這樣就使自己越發與已陷入的困境無關。 ------------------ 戰爭與和平 13 二十二日中午,皮埃爾沿著泥濘的打滑的道路向山上走,他看著自己的腳,又看看那崎 嶇的山道。他偶而看一眼他周圍熟悉的人群,然後又看那雙腳,全都是他所熟悉的。那條雪 青色的哈叭狗快活地沿著路邊跑。有時,為了證明它的敏捷和滿足,它提起一只後腿,用三 條腿跳,然後又用四條腿跑,狂吠著向棲在死屍上的烏鴉奔去。哈叭狗比在莫斯科時更快 活,更光滑圓潤。沿途到處都是各種動物的陳屍爛肉——從人的到馬的,不同程度腐爛了的 肉;狼不敢走近有行人的道路兩旁,而狗可以任意大嚼大吃。 雨從早上下起,眼看就要轉晴,雨停了一陣,又下起來了,比先前還下得大,道路已經 濕透,水順著車轍流成了道道水溝。 皮埃爾一邊走一邊向兩旁張望,每走三步就彎起一根手指頭。他內心在嘀咕「下呀,下 呀,再下大點!」 他覺得他什麼都不想,但是,在他的內心深處,他的靈魂卻在想一件重要的和令人欣慰 的東西。這是他昨天和卡拉塔耶夫的談話中得出來的最奧妙的精神收穫。 在他們昨天的宿營地,皮埃爾在一堆快要燃燒完了的火堆旁覺得很冷,他站起身走到最 近的一堆燃燒得較旺的火堆旁邊。普拉東坐在火堆旁邊,用他的大衣像法衣一樣連頭裹了起 來,他用動人的、愉快的、然而卻是微弱的、病人的聲音向士兵們講述著一個早已為皮埃爾 熟悉的故事。下半夜,這通常是卡拉塔耶夫瘧疾發作過後特別活躍的時候。皮埃爾走近火 堆,聽見普拉東微弱、病態的聲音,看見他那被火光照亮了的可憐的臉,他的心像被針扎了 一樣,被刺痛了。他對這個人的同情使他吃驚,他想走開,但是沒有另外的火堆可去,於是 皮埃爾極力不看普拉東,在火堆旁坐了下來。 「你身體好嗎?」他問道。 「身體?如果我們埋怨病,上帝就不會把死神賜給我們。」 卡拉塔耶夫說,他又接著講述那個已講開了頭的故事。 「……我說,我的老弟,」普拉東繼續說,他那蒼白、憔悴的臉上帶著笑容,眼睛裡含 著奇異的、喜悅的光亮,「我說,我的老弟……」 皮埃爾早就熟知這個故事,卡拉塔耶夫單獨對他一個人至少講過六次,而每次講述這個 故事時總是懷著奇特的、喜悅的感情。然而,無論皮埃爾對這個故事已經多麼熟悉,他現在 聽起來,仍然覺得新鮮,卡拉塔耶夫講述這個故事時所表現出的安詳和出自內心的喜悅,感 染著皮埃爾。這個故事是講一個老商人,他和全家人都循規蹈矩,信奉上帝,有一次他和一 個富商結伴到馬卡裡去所發生的事情。 他們倆住進一家客店,兩個人都躺下睡了,第二天早晨發現那個富商被人殺害並劫走了 財物。在老商人的枕頭下面找到一把上面染著血跡的刀子。這個老商人遭到審判,挨了鞭 打,撕破了鼻孔,——按照規矩要做的都做到了,——卡拉塔耶夫說——然後他就被流放, 去做苦工。 「就是這樣,我的老弟(卡拉塔耶夫講到這裡,皮埃爾就來了),這件事一晃過去了十 多年,那個老頭在勞動營服苦役,他規規矩矩,一件壞事也不做,他只乞求上帝賜他一死。 嘿!一天夜裡,犯人們聚在一起,就像我們現在這樣,那個老頭也在其中。他們談論自己為 什麼受這份罪,是怎樣得罪了上帝的。有一個說他殺過一個人,另一個說,他害死兩條人 命,還有一個說他是縱火,再有一個說他是逃亡者,什麼罪也沒有。接著大家問那個老頭, 「老人家你又是為了什麼遭這個罪呢?」「我嘛,小兄弟們,我是為我自己的也是為別人的 罪過才遭這個罪的,我沒有殺過一個人,沒有拿過別人一點東西,我還時常幫助窮人。親愛 的小兄弟們,我是個商人,我有很多財產。」他這樣從頭到尾地詳詳細細地把經過對大家講 了一遍。「我不為自己難過,這是上帝的旨意,不過只有一點,」他說,「我老伴和孩子太 可憐了。」講到這裡,老人哭了。碰巧,在這群犯人中有一個人,就是這個人殺死了那個商 人。「老人家,」那個人說,「那件事發生在什麼地方?什麼時間?哪一個月?」他問及所 有情況,他的心被刺痛了。他就像這個樣子走到老人跟前——撲通一聲,跪倒在老人腳下。 「老人家,」他說,「你是因為我才遭的這份罪,弟兄們,他說的都是真的,弟兄們,老人 家沒有罪,他是冤枉了的,那件事情是我幹的,那把刀是我趁你睡著了塞到你枕頭下面的。 原諒我吧,老人家。」他說,「看在上帝的份上,原諒我吧。」 卡拉塔耶夫停住嘴,他凝視著火光,露出欣喜的笑容,撥了一下火。 ——「那個老頭說,上帝會饒恕你的,我們所有的人對上帝都有罪,我是為我自己的罪 過才遭受這份罪。」他哭了,淚流滿面。你們想不到吧,善良的人們,」卡拉塔耶夫說,他 露出喜悅的笑容,眼睛閃著愈益明亮的光彩,好像他剛剛所講述的故事裡面,包含有一種最 有魅力、最有意義的東西。 「你們真想不到,親愛的朋友們,這個殺人兇手向當局自首了。他說,『我害過六條人 命,我是兇手,但是最使我難過的是那位老人,不能再讓他為了我的緣故而遭罪。當局記錄 下供詞,發了公文,一切都照章辦理。那地方很遠,一審再審,一道道公文,一層層上報, 終於到了沙皇手中,沙皇的命令來了:無罪釋放,發還沒收的財產。公文下來了,到處找那 老頭。那個無辜的老頭在哪裡呢?」卡拉塔耶夫的下巴在打顫。『上帝已經饒恕了他——他 死了。你看,事情就這樣,親愛的朋友們。」卡拉塔耶夫結束道,他微笑著,默默地凝視著 遠方,停了很久。 這時,皮埃爾模模糊糊,充滿了歡快,這不是因為這個故事本身,而是它那神秘的意 義,是卡拉塔耶夫講這個故事時,他那如癡如醉的神態和這種如癡如醉的神秘意義。 ------------------ 戰爭與和平 14 「Avosplaces!」ヾ突然間喊出一聲口令。 在俘虜和押送隊中發生了一陣騷動,似乎期待著一種快樂而莊嚴的事情。四面八方都傳 來了口令聲,從俘虜隊的左邊來了一隊騎著駿馬,軍容整肅的騎兵。所有的人都緊張起來, 這是每當最高當局的大人物駕臨時人們常有的表情。俘虜們被趕到一邊,擠成一團。押送隊 的士兵們集合列隊。 「L』empereur!L』empereur!Lemar□chal!Leduc!」ゝ一隊剽悍的後衛騎兵剛駛 過,接著就有一輛由兩匹灰馬並駕的四輪轎形車咕咕隆隆地駛過。皮埃爾瞥見一個儀態端莊 白胖胖的,頭戴三角帽的人的臉。這是一位元帥。元帥向皮埃爾那引人注目的粗壯軀體看了 一眼。從元帥緊鎖雙眉和立即掉過臉去的表情,皮埃爾看出了有一種同情和有意把這種同情 掩飾住的表情。 那個管理軍隊的將軍,滿臉通紅,神色驚慌,鞭打著他騎的那匹瘦馬,在馬車後面奔跑 著。有九個軍官聚在一塊,一些士兵站在他們周圍。所有人的表情既興奮又緊張。 「Qu』estcequ』iladit?Qu』estcequ』iladit?…」ゞ皮埃爾聽見人們問。   ヾ法語:各就各位ゝ法語:皇帝!皇帝!元帥! ゞ法語:他說什麼?他說什麼? 在元帥經過時,俘虜們擠在一堆,皮埃爾看到了從早上起還沒有看到過的卡拉塔耶夫。 卡拉塔耶夫穿著窄小的軍大衣,靠著一株樺樹坐著。他臉上,除了昨天講述那個無辜受罪的 老人的故事時所表現的歡喜神情外,還露出寧靜、莊嚴的表現。 卡拉塔耶夫睜著他那溫和的、滿含淚水的眼睛望著皮埃爾。顯然是希望他能走近點,以 便對他說點什麼。但是,皮埃爾為自身的處境所擔心,他佯裝沒有看見,急忙走開了。 當俘虜又啟程的時候,皮埃爾回頭看了一眼,卡拉塔耶夫坐在路邊的樺樹旁,兩個法國 人站在旁邊在說什麼。皮埃爾沒有再回頭看,他一瘸一瘸地向山坡上走去。 從後面卡拉塔耶夫坐著的地方,傳來一聲槍響。皮埃爾聽得十分清楚,就在這一瞬間, 他想起了,他尚未計算出到達斯摩稜斯克還有多少站,這是在那個元帥經過之前就開始計算 了。於是他又開始計算。有兩個法國士兵從皮埃爾身旁跑過,其中一個提著一支還在冒煙的 槍。他們倆臉色蒼白,其中一個怯生生地看了皮埃爾一眼,他們的表情和皮埃爾曾見過的那 個行刑的年輕士兵的表情一樣。皮埃爾看一眼那個士兵,想起了三天前他在火堆旁烤襯衫, 把襯衫烤糊了,他們為此還嘲笑過他。 在他後面,在卡拉塔耶夫坐過的那個地方,那條狗在哀嗥。「愚蠢的畜牲,嗥什麼?」 皮埃爾想。 皮埃爾和同行的同伴們一樣,都沒有回頭看那發出槍聲和後來狗叫的地方,但每個人臉 上的表情都十分嚴峻。 ------------------ 戰爭與和平 15 軍需物資、俘虜兵和元帥的輜重隊都駐紮在沙姆捨沃村。大家都圍坐在火堆旁。皮埃爾 走近火堆,吃了些烤馬肉,背著火躺下身子,立刻就睡著了。他又像在波羅底諾戰役後在莫 扎伊斯克那樣睡著了。 現實的事件又和夢境結合在一起,又有一個人,是他自己呢,還是另一個人,對他談思 想,甚至就是在莫扎伊斯克對他所談的那些思想。 「生命是一切。生命是上帝。一切都在變化和運動,這個運動就是上帝。只要有生命, 就有感應神靈的快樂。熱愛生命就是熱愛上帝。」 比所有一切都更困難和更幸福的是,在苦難中,在無辜的苦難中,熱愛這個生命。 「卡拉塔耶夫!」皮埃爾想起了他。 皮埃爾突然像過電影似的在腦子裡出現了一位他早已遺忘的、在瑞士教過他地理課的、 仁慈的老教師。「等一等。」那個老者說,他給皮埃爾看一個天球儀。這是一個活動的,晃 動的,沒有一定比例的圓球。圓球表面是密密麻麻、彼此緊挨著的點點。這些點點都在運動 著,不斷變換位置,時而幾個合成一個,時而一個分成若干個。每一個點都極力擴張,搶佔 最大空間,而別的點也極力擴張,排擠它,有時消滅它,有時和它合在一起。 「這就是生命。」老教師說。 「這是多麼簡單明了,」皮埃爾想。「我怎麼先前就不知道呢。」 「上帝在那中間,每一個點點都在擴大,以便最大限度地反映它自身。它生長,匯合, 緊縮,從表面上消失,沉入深淵,又浮上來。這就是他,就是卡拉塔耶夫,你看,他擴散開 來了,又消失了。——Vousavezcompris,monenfant.ヾ」 教師說。 「Vousavezcompris,sacr□nom.」ゝ一個聲音喊道,於是皮埃爾醒了。 他欠身坐了起來。火堆旁邊蹲著一個法國人,他推開一個俘虜,拿一根穿著肉的通條, 放在火上烘烤。他捲著袖筒,兩手青筋暴突,長滿茸毛,皮膚發紅,手指短粗,他靈活地轉 動著通條。他緊鎖雙眉,褐色面孔陰沉沉的,在通紅的炭火的光亮中清晰可見。 「Caluiestbiengal……Brigand.Va!」ゞ他迅速轉過身子對身後的一個士兵說。   ヾ法語:你懂得了,我的孩子。 ゝ法語:你明白了,該死的。 ゞ法語:他反正一樣……是個土匪,沒錯! 那個士兵轉動著通條,冷冷地向皮埃爾瞥了一眼。皮埃爾轉過臉去,向黑暗中看去。有 一個俘虜,就是被法國人推開的那個人,坐在火邊用手拍打著什麼。皮埃爾湊近一看,認出 了那只雪青的小狗,它搖著尾巴坐在那個士兵身旁。 「啊,你來啦?」皮埃爾說,「啊,普拉東……」他還沒有把剛開了頭的話說完。 突然間,如煙往事在腦際湧現出來:有普拉東坐在樹下投來的目光,有那個地方傳來的 槍聲,狗的叫聲,兩個法國人從他身旁跑過去時帶有犯罪的面部表情,那支還在冒煙的槍, 想起在這個宿營地永遠也見不著的卡拉塔耶夫,他正要弄清楚卡拉塔耶夫是否已被打死,但 是,就在這一剎那,他也不知道為什麼,他忽然想起他和一個美麗的波蘭姑娘在他在基輔的 住宅陽台上度過的那個夏夜。皮埃爾沒有把這一天的回憶都聯繫起來,再從其中作出結論, 他閉上眼,於是夏天的自然風光和對游泳以及對流動的液體球的回憶混合在一起,於是他沉 入水中,水淹過了他的頭頂。 日出之前,他被巨大的密急的槍聲和吶喊聲驚醒。法國人從他身旁跑過。 「Lescosaques!」ヾ一個法國人喊叫道,一分鐘後,皮埃爾周圍都是俄國人。   ヾ法語:哥薩克。 皮埃爾有好一陣子沒弄明白是怎麼一回事,他聽見周圍同伴們歡喜的哭泣聲。 「弟兄們!我的親人們,親愛的!」那些老兵邊哭邊喊叫著擁抱哥薩克和驃騎兵。驃騎 兵和哥薩克圍著俘虜們,給的給衣服,給的給靴子,給的給麵包,皮埃爾坐在他們當中,放 聲大哭,激動地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他緊緊擁抱第一個走到他面前的士兵,一邊哭,一邊狂 吻著。 多洛霍夫站在一所已倒塌的房屋的大門旁邊,已繳了械的法國人從他面前走過。那些法 國人為剛剛發生的這一切而激動,相互間大聲議論著;當他們從多洛霍夫面前走過時,他們 看見他用馬鞭抽打著靴子,以冷峻的目光在注視他們時,他們不再吭聲了。另一邊站著一個 多洛霍夫部的哥薩克在清點俘虜人數。每數到一百就在門上劃個記號。 「多少了?」多洛霍夫問數俘虜的哥薩克。 「二百了。」那個哥薩克回答道。 「Filez,filez,」ヾ多洛霍夫不住地說,這是他從法國人那裡學來的話。他的目光一 碰到俘虜的目光時,眼睛就突然爆發出殘酷的光芒。   ヾ法語:快走,快走。 幾個哥薩克抬著彼佳﹒羅斯托夫的屍體向在花園內已挖好的墓穴走去,傑尼索夫脫下帽 子,陰沉著臉跟在後面。 ------------------ 戰爭與和平 16 自十月二十八以後,大地開始上凍。法國軍隊潰逃的境遇更加悲慘:有的被凍死,有的 在火堆旁烤死。而皇帝、總督和公爵們身穿皮衣,駕著馬車,攜帶搶來的財物,繼續往前趕 路;但是法國軍隊自從莫斯科撤退後就一直潰不成軍。這種現象一直沒有絲毫變化。 從莫斯科到維亞濟馬,法軍原有七萬三千人(不包括近衛軍,他們除了搶劫,在整個戰 爭中什麼事情也不干),現在只剩下三萬六千人了(在戰爭中陣亡的約五千人)。這是第一 階段的數字,以後的數字完全可以用算術計算出來了。 從莫斯科到維亞濟馬,從維亞濟馬到斯摩稜斯克,從斯摩稜斯克到別列濟納,從別列濟 納到維也納,法軍就是按照上述比例減員和毀滅的,法軍的減員和毀滅與天氣寒冷的程度、 追擊、道路阻障以及一切其他的條件無關。到達維亞濟馬後,原先分三路縱隊行進的法軍, 已縮成一團,就這樣一直走到最後。貝蒂埃向皇帝上了一道奏章(眾所周知,這些官員報告 軍隊狀況,與真實情況相距甚遠了)。他寫道:   「我有責任向陛下報告,這三天我在各軍團行軍中所見到的情況,這些軍團已潰不 成軍,軍旗下只有四分之一的士兵,余者四散奔逃,去尋找食物或逃避執行軍務。都想早日 趕到斯摩稜斯克,以便能獲得喘息的機會。 這幾天許多士兵把槍支彈藥扔掉。不論陛下今後如何打算,我們都必須在斯摩稜斯克進 行休整,應當清除徒步的騎兵、徒手的士兵,不必要的輜重以及與目前兵力不相適應的炮兵 用品。軍隊需要補充給養和休息。由於饑餓和勞累,士兵們已精疲力盡,最近幾天有許多士 兵死於行軍途中和宿營地。這種情況繼續在惡化,如不迅速采取補救措施,一旦發生戰鬥, 我們手中將沒有可用之兵。 十一月九日,離斯摩稜斯克三十俄裡。ヾ   ヾ這篇奏章是作者用法文寫的——譯者注。 法國人蜂擁進入他們看作是天堂的斯摩稜斯克之後,為了奪得食物,互相殘殺或搶劫自 己的倉庫。把什麼都搶光之後,又繼續奔逃。 法國人一味向前奔逃,他們不知道去哪裡,也不知道為了什麼。可憐,天才的拿破侖比 別人知道得更少,因為沒有人給他下指令。但是他和他周圍的人依然保持慣例:下命令,發 公函,寫報告,下Ordredujourヾ彼此稱呼:「Sire,moncousin,princed』Ekmuhl, roideNaples」ゝ等等。所有這些都是廢紙一堆,因為已不可能辦到,他們雖然以陛下、殿 下和賢弟相稱,但是已經意識到,由於作惡多端,現在正得到報應,已經成為可憐蟲。他們 偽裝得很關心軍隊,其實每個人心裡都只有自己,只想能逃出一條命來。   ヾ法語:每日報表。 ゝ法語:陛下、賢弟、埃克木爾王、那不勒斯王。 ------------------ 戰爭與和平 17 在從莫斯科撤退到涅曼的途中,俄、法兩國軍隊的行動就像是一種捉迷藏的游戲。兩個 作游戲的人都被蒙上眼睛,其中一個人不停地、時斷時續地搖一個小鈴鐺,鈴聲把自己所在 地點告訴了對方。起初,那個被捉的人不怕他的對手,大膽地搖著鈴鐺,但是當他處於逆境 的時候,他極力悄悄行動,躲避著敵方。可是常常自以為已經躲開了,卻一下落入敵人的手 中。 一開始,拿破侖軍隊在沿著卡盧日斯卡雅大道行進的時候,還讓人知道他們所在的地 點。可是,當他們走上通往斯摩稜斯克大道時,他們就不再「搖鈴鐺」了,悄然逃跑,他們 常常以為自己已經逃避開了,這時卻又迎頭碰上了俄國人。 法國人在前面逃命,俄國人在後面追擊,行動都十分迅速。戰馬都精疲力盡,而馬又是 在戰鬥中能大體確定敵人位置的主要手段。用騎兵進行偵察已不能使用了。此外,由於雙方 軍隊位置的變動是如此頻繁,如此迅速,在這種情況下,即使獲得情報也不可能及時地送達 部隊。如果第二天得到消息說敵方頭一天在某地,那麼在第三天要采取什麼措施時,那支軍 隊已經向前走了兩天,進入了一個完全不同的方位了。 一方的軍隊在前面逃命,另一方的軍隊在後面追擊,從斯摩稜斯克出發,法國人本來有 許多條不同的道路可供選擇。從表面上看,法國人在他們停留的四天之中,完全可以弄清楚 敵人在什麼地方,作出有利的戰略決策,採取點新措施。可是在停留了四天之後,這一群烏 合之眾,沒有新戰略,沒有新措施,既不從左邊走,也不從右邊走,又沿著最壞的老路—— 沿著那條他們熟悉的大路,向克拉斯諾耶和奧爾沙逃跑。 法國人以為敵人在後面,而不是在前面,他們在逃跑中兵力過於分散,距離拉得過長, 首尾相距二十四小時的路程。逃在最前面的是皇帝,然後是王侯們,再後面是公爵們。俄國 軍隊料想拿破侖一定會從右面渡過德聶伯河,這是唯一合理的選擇,所以俄軍也向右轉,沿 著通往克拉斯諾耶的大道前進。就像捉迷藏一樣,法國人在這兒遇到了俄軍先頭部隊。法國 人出乎意料地碰上了敵人,陷入了一片混亂,由於出乎意外而嚇得不知所措,停了下來,接 著前面的法國人扔下跟隨其後的同伴,又繼續奔逃,就這樣,法軍的各個部分,先是王侯們 的,然後是達烏的,再隨後是內伊的,就好像是從俄軍的隊列中通過一樣,一連過了三天。 他們扔掉了所有的笨重的東西,扔掉了大炮和一半的人員,沒命地奔逃,各不相顧,他們只 敢在夜間逃跑,向右邊繞著半圓形的圈子逃跑,以避免與俄國人遭遇。 走在最後面的是內伊,這是因為他要執行炸毀對任何人都不會構成威脅的斯摩稜斯克城 牆的任務(雖然他們的處境已很不幸,或者正因為這種不幸,他們才捶打那塊跌傷了他們的 地板),內伊率領的那個軍團本來有一萬人,他跑到奧爾沙拿破侖那裡的時候,就只剩下一 千人了。他把其余的人和大炮全都拋棄掉了。他在夜晚穿過森林偷偷渡過德聶伯河。 他們又從奧爾沙沿著通往維爾納的大路繼續向前逃跑,還是那樣,和追擊的軍隊又玩起 了捉迷藏的游戲。在別列濟納河他們又亂作一團,有很多人淹死在河中,有很多人繳械投 降,但是渡過河去的那些人又繼續往前奔逃。他們的那位主帥身著皮外套,坐著一輛雪橇, 扔下他的同伴們,獨個兒往前狂奔,能逃跑的就逃跑,不能逃跑的就投降,還有的就倒斃在 逃命的途中。 ------------------ 戰爭與和平 18 法國人在整個潰逃過程中,做盡了他們所能夠做的斷送自己命運的一切事情,從轉向盧 日斯卡雅大道到主帥扔下自己的部隊只身逃跑,這一群烏合之眾的每一個行動,都沒有絲毫 意義。這樣,我們可以說,在這一階段的戰役中,要把群眾的行動歸因於某個人意志的歷史 學家們,要按照他們的思想來描述這次大潰逃是絕對不可能了。其實不然,歷史學家所寫的 關於這一戰役的書籍可以堆積如山,對拿破侖的戰略部署、深思熟慮的戰略決策以及指揮軍 隊作戰的機動靈活,還有他的元帥們的軍事天才,都作了淋漓盡致的描述。 從小雅羅斯拉維茨退卻的時候,他可以通過一個物產豐富足以補充給養的地區,另外還 有一條與此平行的道路可供選擇,後來庫圖佐夫就是沿著這條道路追擊他的,而他卻完全沒 有必要走那條已經被破壞了的道路。而歷史學家卻認為這是具有種種深謀遠慮的戰略行動。 他從斯摩稜斯克向奧爾沙潰退也同樣被說成是經過深思熟慮的行動。然後,還描述了他在克 拉斯諾耶的英雄行為。據說,他準備在那裡部署一次戰鬥,由他親自指揮,他手持一條樺木 棍,不停來回走動著,說道: 「J』aiassezfaitl』empereur,ilesttempsdefaireleg□n□ral.」ヾ他說是說了,但 是說完大話之後就立刻逃走,丟下了他身後早已潰不成軍的隊伍,讓他們去聽天由命罷了。 後來,人們向我們描述了元帥們靈魂的偉大,特別是內伊,他的靈魂之偉大就在於,他 在夜間繞道穿過森林,偷偷地渡過了德聶伯河,他扔掉了軍旗和九千名將士,狼狽向奧爾沙 逃命。   ヾ法語:我當皇帝已經當夠了,現在該當一下將軍了。 最後,歷史學家告訴我們說,那位偉大的皇帝最後離開了英雄的軍隊,這也算是一樁偉 大的天才的行動。甚至對這種最後逃走,在人的語言中被認作是最卑鄙、最無恥的行為,就 連三歲小孩也會認為這是最可恥的行為,而這種行為在歷史學家的語言中,竟然能夠得到辯 護。 每當歷史提到這些富有彈性的線延伸得不能再延伸的時候,每當那種行為與人類稱作善 良,甚至稱作正義,已明顯相違背時,歷史學家們就乞救「偉大」這個詞的概念。好像是用 「偉大」這個詞可以排除衡量善良和丑惡的標準。「偉大的人物」沒有邪惡的行為。誰是一 個偉大的人物,誰就不用擔心會因他的過失遭到譴責。 「C』estgrand!」ヾ歷史學家們說道,這時已經既沒有所謂善良,也沒有所謂丑惡, 只有「grand」ゝ和「Hegrand」ゞ。Grand々就是善良,Hegrandぁ就是醜惡。按照歷史學家 的觀點,grand是被他們稱作英雄人物的這些特殊人物的特性。拿破侖穿著暖和的皮衣逃回 老家,他不僅扔下那些等待死亡的夥伴(按照他的說法,是他把他們帶領到那裡去的,他覺 得quec』estgrandあ,因而他也就心安理得。 「Dusublime(他從自己身上看到sublime的東西)auridi-culeiln』yaqu』 unpas,」ぃ於是全世界五十年來不斷地說:「Sub-lime!Grand!Napll□onlegrand! Dusublimeauridiculeiln』yaqu』unpas.」い可是,誰都不曾想一下,承認偉大,而不顧 及善良和丑惡還有一個標準,這只能說明他自己的卑劣和無限的渺小罷了。   ヾ法語:這是偉大的。 ゝ法語:偉大的。 ゞ法語:不偉大。 々法語:偉大。 ぁ法語:不偉大。 あ法語:他很偉大。 ぃ法語:從崇高到可笑只有一步距離。 い法語:崇高!偉大!偉大的拿破侖!崇高到可笑只有一步距離。 對於我們來說,基督已賦予我們區別善良和丑惡的標準,這就沒有不可衡量的東西。哪 裡沒有純樸、沒有善良、沒有真理,哪裡就沒有偉大。 ------------------ 戰爭與和平 19 每當讀到關於一八一二年戰爭最後階段的記述的時候,有哪一個俄國人不感覺到十二萬 分的遺憾、不安和難於理解的呢?有誰又不向自己提出這樣一個問題:既然,所有三路大軍 以優勢兵力包圍了法國軍隊,既然潰逃的法國人又餓又凍,成群地投降,既然(歷史這樣告 訴我們)俄國人的計劃就是要阻截、活捉全部法國人,那麼,為什麼又沒有俘獲和消滅全部 法國人呢? 數量上少於法國人的俄國軍隊,何以打了一場波羅底諾戰役?何以能從三面包圍法國軍 隊,其目的就是全部俘獲他們,而又未能達到這一目的呢?難道法國人就比我們強那麼多, 在已經被我們的優勢兵力包圍以後,也不能夠消滅他們? 怎麼會發生這種事情呢? 歷史(所謂的歷史)在回答這些問題時說,發生這種情況,是因為庫圖佐夫、托爾馬索 夫、奇恰戈夫,以及某某人,某某人,他們沒有執行這樣的或那樣的策略。 但是他們為什麼不執行這些策略呢?如果說,他們的罪過在於未能達到預期的目的,那 麼他們為什麼沒有受到審判,沒有被處決呢?然而,退一萬步來說,讓我們假定,俄國人的 失誤是庫圖佐夫和奇恰戈夫等人的罪過。然而仍然難於理解的是,為什麼俄國軍隊在克拉斯 諾耶和在別列濟納擁有那些條件(俄國軍隊在這兩處均占據優勢),而法國軍隊及其元帥 們、王侯們和皇帝沒有被俘獲,而這又正是俄國人的目的,這又是什麼原因呢? 以庫圖佐夫阻礙進攻的說法來解釋這個怪現象(俄國軍史學家就是這樣說的),是沒有 根據的,因為,我們知道,在維亞濟馬和在塔魯丁諾,庫圖佐夫的意志已阻擋不了進攻的軍 隊了。 為什麼俄國軍隊以微弱的兵力在波羅底諾戰勝了擁有強大兵力的敵人,而在克拉斯諾耶 和別列濟納處於優勢兵力情況下,卻敗給了法國的一群烏合之眾呢? 如果俄國人的目的是切斷和生擒拿破侖和元帥們,那麼,這個目的不僅沒有達到,而且 為達到這個目的的一切企圖,沒有哪一次不遭受可恥的破壞。那麼,法國人認為,戰爭最後 階段是法國人獲得了一連串的勝利是完全對的,而俄國歷史學家說,是俄國人獲得了勝利, 這就完全錯了。 俄國的軍史家們,只要他們願意遵循邏輯,自然而然就能得出這一結論,不管他們怎麼 滿腔熱情地歌頌過勇敢、忠忱等等,應當不得不承認,法國人從莫斯科撤退是拿破侖得到一 連串的勝利,是庫圖佐夫的失敗。 但是,完全把民族自尊心放到一邊,就可以知道,這個結論本身自相矛盾,因為,法國 人一連串的勝利導致了他們徹底滅亡,俄國人的一連串失敗卻導致他們消滅了敵人,把法國 人全部趕出國境。 這個矛盾的根源在於,歷史學家們是根據兩國皇帝和將軍們的信函、戰鬥報告、報告等 類似文件來研究當時的事件,他們說,一八一二年戰爭最後階段的目的,是要切斷法國軍隊 退路,活捉拿破侖及其元帥們和軍隊,這樣一個目的從來就不存在,完全是他們虛構出來的。 這一目的從來就不曾有過,而且也不可能有,因為這樣的目的沒有任何意義,要實現這 個目的也是絕對不可能的。 這一目的沒有任何意義,因為, 第一,潰逃的拿破侖軍隊竭盡全力逃跑,要盡快逃離俄國,這也正是每個俄國人所期望 的事情。對於逃得如此之快的法國人,再去組織若干戰役,這有什麼意義呢? 第二,截斷那些一心只顧逃跑的人的道路,是沒有意義的。 第三,之所以沒有意義還在於為了消滅法國軍隊,要損失自己的軍隊,而法國軍隊沒有 外在原因,在這一階段也在自行消滅,在所有道路上沒有任何阻礙,也不可能把十二月間所 實存的軍隊的百份之一,帶領逃越國境, 第四,要俘獲皇帝、王侯和公爵們是沒有意義的,當時最老練的外交家(如梅斯特等 人)已經認識到,俘虜了這些人,會使俄國人十分為難。要俘獲整個軍團更加沒有意義,因 為俄國自己的軍隊抵達克拉斯諾耶時,就減少了一半,而押解這些俘虜需要一整個師,而自 己的給養已很困難,口糧都不足了,捉到的俘虜大都快要餓死。 所有關於切斷和生擒拿破侖及其軍隊的高深計劃,好像是一個種菜園子的人制定的計 劃,他在驅趕踐踏菜園的牲口時,卻跑到菜園門口,迎頭痛擊那頭畜牲。唯一可以替他辯護 的理由,那就是他太生氣了。然而,對於那些制定那個計劃的人來說,就連這個理由也不能 成立,因為菜園遭受踐踏之害並不屬於他們。 然而,除了切斷拿破侖的軍隊毫無意義之外,這也是不可能做到的。 這件事之所以不可能做到,是因為: 第一,經驗證明,在一次戰役中,各個縱隊的戰線延伸到五俄裡的距離,任何時候都不 可能使部隊的行動與作戰計劃相符合,若要奇恰戈夫、庫圖佐夫和維特根施泰因準時在指定 地點會師的可能性非常之小,可以說,沒有這種可能,庫圖佐夫正是這樣想的,他在接到這 個計劃時就說過,這距離牽制作戰不能達到預期的目的。 第二,之所以不可能還因為,拿破侖軍隊不要命的狂逃有一股巨大的慣性力,要阻擋 住,使其癱瘓,這就必須要有比現有的俄軍數量多得多的軍隊。 第三,之所以不可能還因為,「切斷」這個軍事學中的術語沒有任何意義。麵包可以切 斷,而軍隊則切不斷。切斷軍隊——堵住它的去路——怎樣都辦不到,因為周圍總有很多地 方可以繞過去,還有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軍事學家可以從克拉斯諾耶和別列濟納的例子來 證明這一點。只要敵人寧死也不投降,就很難俘獲他們,這就像一只小燕子落在你的手上, 好像是可以捉住,但就是捉不住一樣。只有像德國人那樣按照戰略戰術規則投降的人,才能 俘虜他們。然而對法國軍隊來說,他們完全認為,這樣做對他們是不適合的了,因為無論是 逃跑還是被俘虜,等待著他們的是死亡,不是凍死,就是餓死。 第四,之所以不可能,還有一點是最主要的,從古至今,沒有任何一次戰爭像一八一二 年的戰爭所處的條件那麼可怕,俄國軍隊追擊法國人已經用盡了一切力量,以致於再多做一 點事情,必將自取滅亡。 俄國軍隊在從塔魯丁諾到克拉斯諾耶的行軍途中,因生病和掉隊,減少了五萬人,這相 當於一個大省省會的人口數目。沒有打仗部隊就減去了一半人員。 在戰役的這一階段,軍隊沒有靴子和皮衣,給養不足、沒有伏特加酒,一連數月夜間都 露宿在零下十五度的嚴寒中。那時白天只有七、八小時,其余時間是無法維持紀律的黑夜, 那時,作戰時,人們進入不講紀律的死亡邊緣只有幾個小時,而當時一連數月每分鐘都害怕 被凍死或餓死;那時一個月時間軍隊要死去一半的人,——歷史學家在講到這一階段戰役 時,他們說,米洛拉多維奇應當向側翼某地進軍,托爾馬索夫應當向某地進軍,奇恰戈夫應 該向某地轉移(在沒膝的雪地裡轉移),某某應當擊退和切斷敵軍,等等,等等。 俄國軍隊有一半的人死掉了,但是,他們做了自己所能夠做的和應當做的一切事情,為 了達到人民所期望的目的。至於另一些坐在暖和的房間裡的俄國人,他們提出過一些不可能 辦到的事情,那就不應當屬於俄國軍隊的過錯了。 事實和歷史的記載出現了這一切奇怪的和現在令人難以理解的矛盾,這是因為寫這個事 件的歷史學家所寫的是各位將軍的高尚情操和動聽的言辭,而不是歷史事件。 最使他們感興趣的是米洛拉多維奇的言辭,是這個或那個將軍所受的獎賞和他們所作的 推斷;但是關於留在醫院和墳墓裡的五萬人的問題,甚至不能引起他們的興趣,因為這不屬 於他們所研究的範圍。 其實,只要不去研究那些報告和將軍們的計劃,而是深入研究直接參加當時事件的千百 萬人的行動,那些原先以為很難解決的問題,就能夠輕而易舉地很簡單地得到確切無疑的答 案。 切斷拿破侖軍隊的這一目的,除了在十來位將軍的想象中存在過,而事實上從來就不曾 有過。這個目的也不可能有,因為他既沒有任何意義,而要想達到這個目的,也是絕不可能 的。 人民的目的只有一個:要把侵略者從自己的國土上清除出去。這個目的是達到了,第 一,它是順其自然而達到的,因為法國人逃跑了,只要你不去阻擋他們逃跑就行了。第二, 這個目的的達到,靠的是消滅法國人的人民戰爭,第三,一支強大的俄國軍隊在法國人後面 緊追不捨,只要法國人一停下來,就使用這支力量。 俄國軍隊的作用,就像驅趕跑動的畜牲的鞭子。經驗豐富的放牧人知道,對奔跑中的牲 口最好是揚鞭嚇唬它,而不是迎頭抽打它。 ------------------   黃金書屋 整理校對